第594章 接锋,猛虎怒咆
作者:阎ZK|发布时间:2024-06-29 10:01:41|字数:39685
肉眼可见的劲气涌动,粘稠,联结在一起,然后浩荡向前,酒楼上书生瞪大双目,隐隐约约,几可以看到嘶咆的猛虎虚影,按爪长啸,震荡空气。
书生不敢置信,抬起右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时候,那猛虎不见消失,反倒越发真实,长及数丈,肋生风云双翅,或者嘶咆,或者甩尾,真实不虚,仿佛当真山海经中所载异兽重现于世。
巨大威势,令他双腿战栗,哗啦一下,直接坐倒在地。
右手支撑在地,双目瞪大,面容煞白,奋力几次,却终究起身不得,却是为这虎威所骇,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左右环视,所见酒客尽数都如同自己现在一般的模样,宽慰之际,不由得苦笑呢喃:
“本以为武夫只是刀口搏命的武夫,竟,竟当真能够到这样近乎神明的境界么……”
“叹服,叹服,而今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
耳畔但听得猛虎咆哮,风声呼啸。
酒楼之下,王安风往穷奇处大步走去,气机护体,那些剽悍骁勇的武者尽数不能够近身,烈马嘶鸣,突有一匹颤动,当场倒毙,竟似当真见到了威慑赫赫的猛虎一般。
两人距离不过只有十数丈,他步子迈得大,身法又高,没人能近得了身,不过是短短的数息时间,寻常人根本不足以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经出现在了穷奇身前三步之远。
王安风从对面青年的眸子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狮鼻阔口,白发狂乱,一手高举,五指箕张,直直朝着穷奇面目上拍下,后者玉冠被劲气迫飞,一头黑发朝后扬起。
只在手掌翻落瞬间,在其身后隐蔽处,突然有一声剑鸣响起,旋即一人飞身近前,身穿布衣,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模样,掌中一柄修长剑器出鞘。
剑锋嗡鸣震颤,一瞬间笼罩向王安风周身十数处要穴。
气机牵连,剑器如虹。
这一下当真是出乎于所有人预料当中,石破天惊般手段,穷奇站在原地,脊背笔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神色更是从容不迫,那剑只在他肩膀上一寸处刺出,凌厉已极,宗师之下,几无可避。
王安风却仿佛没有看到这惊雷一剑,只顾往前,口中张开,突然低沉吐出一字,音节古朴苍茫,震颤人心,瞬间影响到周围数丈方圆当中,人马踉跄似醉,难以稳住身形。
刺出的那一剑和当年赢先生传授给王安风的剑术极为相象,先是将自身精气神凝聚为一,旋即瞬间刺出,讲求其势浩大,瞬间爆发的力量,仿佛千丈飞瀑,从天而落。
中间停顿哪怕只这一息时间,整个剑术便失去了真意,从一门上乘剑法,沦落到不过能够勉强入眼的刺杀剑术,堪称霄壤之别。
出剑之人既然能够出得了这样的雷霆一剑,自然也知道这样,知事不便,抬手一拉穷奇,就要瞬间暴退,拉开距离。
可王安风却早在发声之前,就已经抬手,更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了绝不应当属于这九尺彪形大汉的绝妙手上功夫,先发先至,以肉眼难辨之速度,瞬间扣在其右手手腕上。
然后粗如短匕的大拇指和食指几乎本能,一下扣住剑客列缺,太渊两处穴道,运以独门手法,死死锁住。
这两处穴道,一者乃任脉之一,八脉交会处,一者为手太阴肺经要穴,肺朝百脉,脉会太渊,两处穴道被制,那剑客只觉得一条臂膀登时酸麻无力,内力被强行迫出。
下一刻,浩荡不休的刚猛劲气爆发,就要将这一柄显然不在巨阙鱼肠之下的名剑夺去。只是王安风却未曾想到对方刚烈,即便手腕处骨骼经脉被捏得咔咔作响,面容扭曲,仍旧死死握住不肯松剑。
王安风这一次伪装成那一夜的胡人高手前来,本就不愿与任何人纠缠过久时间,以免暴露身份实力,招致怀疑危险。
当下夺剑不成,手腕翻转,阴阳自体内轮转,借力而为,右足点地,青石地面登时炸出一个小坑,整个人如同奔腾猛虎,借助对方夺剑之力,顺势靠近。
这一变招如同阴阳轮转,凡人呼吸,再自然不过,更无半点征兆,布衣剑客心脏猛地一突,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力将穷奇抛掷而出,自身却没有了再离开的机会,被王安风以肩膀生生撞在了胸口偏上处。
本来打算硬抗,却感受到了澎湃如同东海巨浪一般的劲气和膂力,面容不由得骤变。
但听得咔嚓脆响,这一名修剑修到极高明境地的剑客,登时便撞飞出去,气机萎靡,已经受了不轻内伤。
王安风在少林寺静心打坐,此刻已经处于联结神兵气机,欲倾而为倾,欲动而未动的状态之下,气机充沛,绝不逊色于中三品中任一高手,只是不能久持。
在刚刚那一瞬间交锋当中,看似是轻描淡写,蛮不讲理,只不过是一抓一撞,实则已经用尽了平生绝学。
药王谷医术,神偷门法门,诸般奥妙的武功精艺,更是全部融合其中,只一下便将一位货真价实的中三品高手打得重伤,实力十不存三,动作干脆利落,更显得威势赫赫。
当下立于地面,口中长啸,仿佛龙吟,穿金裂石,周围那些本就有高明内力的武者,只觉得一时间胸腹憋闷难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当,更不必说进行阻拦,可寻常百姓却没有半点异样感觉。
而只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出现在面目痛苦的穷奇面前。
当真是咄咄逼人,半点不肯放松。
右手张开,五指微勾,就要抓住穷奇的脖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车队当中,第二辆马车突然哗啦爆开,木片纷纷碎裂,一面棋盘,纵横十九道,连带着黑白棋子,铺天盖地一般朝着王安风倾砸过来。
王安风冷哼,拂袖一下,肉眼可见一道凝重气浪如同墙壁,阻拦身前,激射而出的黑白棋子一下停滞在了空中,数息之后,方才失力跌坠在地,丁啷作响。
一人子车中纵身而来,右手在前,掌势雄浑凶悍,直取王安风面目,王安风此时伪装是一雄伟老者,当下扭转过头,冷笑声中,不退不避,勾勒木剑气机,一下击出右掌。
两掌相对,先是寂静无声,旋即整条街道,长及十数里地面青砖,同时震动翻起,两侧建筑摇摇晃晃,几乎比得上地龙翻身,若非这里是极繁华之地,建筑都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墨家工匠修筑,恐怕早就已经倒塌一片。
王安风感觉到木剑神兵的气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神色不变,心中反而大石落地——以穷奇身份,对方的身边果然是有高人在保护,而今暴露出来,反倒最好。
一个隐在暗处的高手远远比两个暴露的高手还要更危险。
只是不知道,这人在名剑组织当中,究竟是归属于什么层次,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即便以木剑气机相助,他也只是勉强抗衡,不落下风而已。
而且,能有这样的高手护持,穷奇身份,似乎远比他现在所想的,还要再高上一两筹。
却不知道他心中惊异,对面更是震动不已,后者本在组织之中地位卓绝,虽然武功稍微差些,但是却也是十二掌兵使者之一,自有先古残破神兵气运在手,能为宗师手段。
此次之所以会和‘穷奇’同行,完完全全只是巧合。
碍于两家关系,前次专门折返到仙平郡来,提点了‘穷奇’一两句话,但是未曾想到,当日正欲起身离开的时候,从传信处得知了徐嗣兴功败垂成的事情。
出于穷奇恳求以及开出的优厚条件,不得不再度护他几日。
本想着,对方虽然能够有招雷的手段,但是以穷奇心性,暗中行动,总不至于被发现,就算是发现了,短兵相接,凭借自身武功,却也不足为惧。
但是此时一对掌,方才知道对方气机雄浑之处,远超自己想象,若非是江湖上那种极为罕见的真正宗师,就是掌握有一柄新近开锋认主的神兵,总之哪一种都不是好相与的狠角色,当下心中已有悔意。
缓合一口气机,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到王安风嘿然呼气,右手方才收起寸许,猛地复又击出。
劲风鼓荡,刚刚逸散的气机全部被这一掌裹挟,虽然发力短促,但是掌势雄浑,还要更胜先前一筹,再加上猝然而发,难以防备,实在是一等一的杀招。
这一下措手不及,对面那中年男子只来得及双臂栏架,借助了神兵气韵抵挡住了这一招掌法,却没能想到,王安风竟然又出一掌。
这第三掌非但勾连先前气机,更是连神兵气韵都有一息被他所裹挟,雄浑霸道,一下将那男子击飞了十数丈距离。
后者面上煞白,直觉双臂震颤麻木,脑海中却仿佛有一道雷霆闪过,瞬间将记忆深处的东西照亮,忍不住失声惊呼:
“原来是你!!!”
第一百零一章 原来如此,汝等安敢欺我!
只在这第三掌击出,那男子惊呼暴退的时候,整片楼阁上面竟然发出刺耳铜锣声音,仿佛有千百个力士手持重锤,片刻不曾停歇,不断敲打上面一样。
与此同时,在场几名武者都感觉到了地面不正常的颤动,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音,更有隐隐传来的‘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的呼呵!
铸剑谷掌兵使安兆丰神色变了数变,登时察觉不妙,知道这定然是刑部出动大量力量,再看的话,周围所处虽然繁华,但是楼宇极高,若是密布弩手,排列其上,岂不是天然的埋伏之地?
这样一想,登时便是满头的冷汗,此时再看前面老者,只见其面容坦然,心中一突,本能升起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来——莫不是身前此人居然联手刑部,两个合起伙来要给自己下套?!
这一念头升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如同春草,绵延不绝,越想越深,细细剖析之下,非但是有可能如此,简直是极有可能,干脆就是必然如此——
虽即以刑部和对方势力,本来就势如水火,相互见面一定要互相厮杀,但是自古以来,唯利字动人,以自己身份以及手持的神兵利刃,刑部和对方暂且放下成见,联手下套,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铸剑谷底蕴深厚,存世时长,更胜秦国一筹。
他虽然只是谷内十二掌兵使者中末席,所持‘我取’不过是残损古剑,灵韵流逝,但是也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第一等宝物,能令武者凌驾于天门之上,少却三十年苦修。
以一柄‘我取剑’,换得两方合作。
值得吗?
自然值得!
难怪徐嗣兴被人伏击……
难怪这人先前前来,明言就是要找‘穷奇’,下手更是狠辣,非如此,如何能够让自身放下警惕来?
而以其武功高明,若真要穷奇性命,后者就算真的有祖先庇佑,也已经被一掌拍碎天灵盖,死得不能再死,其原因,全部都是为了‘示敌以弱’,引诱自己出手啊。
圈套,陷阱!
这一开始便是个圈套,便是个陷阱!
竖子匹夫,安敢如此欺我?!
‘我取剑’掌兵使心中一时惊怒非常,血气上涌。
当看到另外一条街道上面跃下两人时,便更是怒不可遏,对于自身判断则是越发笃定,着实不能怨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无论是时机还是出现的人,都巧合到让他不敢相信的地步——
不谈地方,时间以及那出手的老者。
只说奔过来的那两人,其中一人身穿黑衣劲装,衣服之下,穿戴了完整内甲,腰悬一枚狴犴银令,一本无常薄,手持西域细剑,显然是天京城名捕。
另外一人则虽然穿着寻常,却自有一股威严贵气,右手白皙宽厚,所持者,一柄君子剑,两人一左一右,相互配合靠近,不肯有须臾分开。
又自两侧屋檐之上,有穿朱红衣物的精壮男子,背负劲弩,身躯微伏,快步走动,砖瓦碰撞声音不绝于耳,不过十数息时间,就已经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在了弩矢射程当中。
前面高大老者嘴角似乎若有若无,一丝嘲弄笑意。
安兆丰按捺住心中怒意,回眸四扫,看到穷奇勉强起身,似乎还有行动之力,而先前布衣剑客则尚存三分气机,心思电转,已有了主意。
按照谷中规矩,此时他神兵不在身上,只是有一枚上等的玉髓磨制成的玉佩,容纳了大量气机,当下顾不得心疼以及节省出之后的任务消耗,呼吸之间,吐纳吸收气机入体,瞬间踏破天门,成就宗师实力。
气机一经入体,旋即朝前猛扑,一掌击出,浩大磅礴,是和王安风一样的用法,因自身实力不足,不取精深微妙的用力和转折,只是凭借气机的浩大刚猛,硬生生砸出。
王安风此时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傻到和对方硬碰硬,当下趁势后退一步,仿佛正常躲避锋芒,而安兆丰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已经抢身奔出。
与此同时,左右手双手微曲,施展出控鹤擒龙的高明手段,寻常武者用这武功,也就是挪移物品,难能对敌,但是他此时纯论武功,已经能够算得上一派之宗师,内力加持之下,这种手段也是脱胎换骨一般。
左手控气,将那名布衣剑客抓起,再是一扬,那名剑客便如离弦之箭,瞬间离开此处十数里之外,更有剑气锋芒,无形护体。
而右手则是助力穷奇远离,当下三人分作三个方向遁逃,至于那些一路辛苦,护持他们来此的护卫们,则看都不看一眼,只当蝼蚁一般,若能以其一死,拖延分毫时间,便已经是其最大用处了。
铁麟趋身前赶路,追之不及,怒喝道:
“放箭!”
只听得机括鸣响声音,自东而西,连绵不绝响起,声音彼此重合,或者前后紧紧相连,竟然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马在场,旋即就有弩矢飞射如雨,刺破空气,整条街道为之一暗,弩矢密集,竟然是将太阳日光都给硬生生遮蔽。
安兆丰却不躲不避,口中低声呵斥,气机萦绕之处,如同飞蝗一般密密麻麻的弩矢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当中,尾部仍旧还在颤动不止,却再难向前一寸,实乃是天下罕见的景致。
安兆丰复又昂首长啸,右足在弩矢之上一点,身子电射而出,直至其已经奔出了射程范围,那些弩矢方才继续落下,密密麻麻,骇人心魄,破空之音,连绵无绝。
前三十年,天下七国之中,以韩之一国,虽弹丸之地,其弓弩最强,秦灭诸国之后又有改进,现在天下之中,独属秦弩最强,射程最远。
边疆交手之时,每到一地,不管敌手多少,秦军必先要以强弓劲弩,以及三十人用大车弩名‘巨灵神弩’者,齐射三轮,坊间戏称为‘清野洗地’。
待得箭落如雨之后,方才铁骑冲锋,步兵拥盾,陌刀清扫,武将高手策马奔驰左右,寻隙补刀,打得各国精锐半点脾气没有。
刚刚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对抗大秦城中数百精锐齐射,已经极为勉力,当下只觉得气机鼓胀难受。
暗自思虑,若是射弩的乃是精锐武卒,或者大秦宣武弩系,恐怕就要气机反噬其己身,当场咳血,心中去意更多。
王安风看到铁麟之后,就知道今天事情已经得手,本来打算做戏做全套,送佛送到西来着,拦住铁麟,省得穷奇太弱,才跑出没有多远就被捉拿归案,白忙活了一天。
可才走几步,却又察觉到身后不对,扭头去看,看到了安兆丰急奔出去,直接朝薛琴霜易容的青年过去,心下一急,也顾不得甚么穷奇和计划,转过身来,怒声急奔。
此举反倒更是刺激到了那位掌兵使,身法更快,以铁麟实力,也只看到残影重重,遑论寻常武者百姓,根本就难以捕捉。
却是安兆丰知道对方素来都是以两人同行,对方武功掌法都是高明得紧,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是没什么武功,只消一下就能拿住。
这一举动倒也不是要如何,只是为了分散掉‘老者’注意力,为自己争取离开的时机。
否则到时候气机耗尽,又被对方纠缠,刑部劲弩三连射,五连射之下,他能够扛得住一轮,可如何扛得住十轮百轮?
大秦当年吃过了以一敌六,补给不足的亏,如同久贫乍富,心下总也难安,每一城中必有武库,其中弩矢捆缚堆叠,如同粮食一般堆放在了一起。
这几年国力强盛之后,更是仗着物产丰饶,直接按照战时条例,以能支撑一城孤立防守三月的数量进行准备,每日都有三名官员,交叉检查,看到粮食和兵器堆成了小山,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安兆丰自己就算是真正的宗师,被同级武者纠缠之下,也可能被蚂蚁啃象,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子,半点血肉无存。
何况大秦官驿盛行,郡城中柱国驻守。一个时辰之内,能够抵达郡中每一处地方,便如同一个大沼泽,宗师高手若无过人手段或者依仗,若被牵制住,也有可能失手陷落其中,实乃是江湖高手禁地。
正因如此,所以才生出了胁迫人质,阻拦王安风脚步,趁机离开的心思来。
距离那青年还有数十步距离,安兆丰便已经怒喝出手,右手抬起,如同苍天倾覆一般的浩大气势朝着对方砸过去。
这一下乃是极为精妙的手段,看似全力以赴,实则只用了三成不到气机,大半心思反倒在身后,戒备着如同狂狮一般急奔过来的老者。
在他看来,相较于前面这青年的防御,反倒是后面这人,更为棘手些,尤其那一路连环叠掌,仿佛千山倾倒砸落,凶悍非常,不得小觑,先前只得出了三掌,尚有四掌未出。
正在他注意后方老者与自身距离时候,安兆丰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旋即一股股锋锐的气机在前面升起,割得自身面目生疼生疼。心中急道不好,猛地抬头,却看到了一双瞳孔,熠熠生辉,仿佛看到了极有趣之事情。
旋即便有刺痛浮现。
那‘青年’踏前一步,抬手后发先至,劈砍在了安兆丰手掌手腕,旋即以掌化作剑指,腾跃而起,直点向了安兆丰心脏,他一时不查之下,竟然被生生点破气机防御,猛地后退。
那手指距离心口尚有数寸,剑气却早已先至,安兆丰心口一痛,忍不住咳出鲜血,却趁着机会,踉跄两步,退避一旁,旋即腾身而起,跃在墙上。
手臂挥舞处,一下将数名巡捕扔砸下来,未曾取其性命,只务求能够拖延时间,旋即腾空横掠百丈,口中愤怒长啸,声音十数里可闻。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非但是和刑部走狗联手,更是隐藏自身实力,心机深沉,莫过于此,今日我不死,定要让天下人知道你二人之面目!!!”
声声凄厉,怒如泣血,顷刻间便远去了。
王安风抿了抿唇,鼓荡内力,以狮子吼法门高声答道:
“跳梁小丑,岂堪一战?欲战则战,多说无益,你要来的话,老夫随时奉陪!”
安兆丰怒气攻心,复又长啸。
王安风嘴角勾了勾,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铁麟,故作忿怒,隐隐不甘,嘿然道:“好一个刑部名捕,坏我好事,若非有你,今日老夫当将其击杀。”
“哼,今日你人多势众,不与你一般见识,后会有期,走!”
旋即身法施展开来,避开激射而来的弩矢,一下抓住了青年手臂,复一腾空,已经掠出极远的距离,其中或者借助弩矢射出之力,或者腾空点在虚空,不片刻,已经消失不见。
第一百零二章 暗流潜动,伏波不息
无论王安风,还是安兆丰,都引动了神兵器物之类的气机,只在这短暂时间当中,实已经是整个天下各国,域外域内江湖当中的第一等人物之列,施展轻功腾跃速度极快,寻常人等,肉眼难辨。
而铁麟先前只是以‘对付穷奇,兼顾可能存在的四品武者’这一个想法进行准备,如何应付得来?
任由他如何想破了脑筋,都没有办法想象到,原本不过是为了擒拿一个武功并不如何的凶犯,竟然牵扯出了两位具备宗师手段的高手。
如同只打算在激流中钓鱼,却直接钓起了深海巨鲨,东海巨鳄一般,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涉及到四名甲等凶人,其中更有两人能短暂拥有宗师手段,这已经不是他能够处理的案件了,若是早得知了消息,远在天京城中的总捕头都会带着‘天罗’‘地网’‘暗影’‘玄钩’四大暗卫组织,直接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却只他孤零零一人,环顾左右,无可相托付者,就连无心都在百里之外的梁州城中,所以任由他心中如何激怒如狂,但是人力有限,拼尽了全力也都根本追之不上。
当下铁麟一手持剑,一手抓弩,跟着跑出了两三条街道之后,两方已都没有了踪影,不甘驻足,接受两方人马全部离开这样一个结果。
喘息两声,旋即重重一挥手,有两分恼怒地将手中的墨家机关弩砸在地上,砸出一处坑洞。
哐啷一声大响,而墨家手弩则如同墨家憨厚话少的学子们一样,连一条刮痕都没能够弄出来,更令他心中憋闷,咬牙切齿,恨不得运起内力,上前狠狠跺上两脚,方才解气。
他这一举动似乎将这里百姓给吓了一跳,这里距离事发之地,已经有近乎于二十里的距离,虽然察觉到震动,但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能够看到百姓惊愕视线。
离得近处,小摊上一对年轻男女诧异回眸,看向激怒的铁麟,似乎受到了些许惊吓,连路上跑来跑去玩闹的孩童都停下脚步来,不敢靠近浑身冷冰冰,散发生人勿进气息的黑衣大汉。
身后那名有富贵气的中年男子快步追赶上来,看到一个人闷着发脾气的铁麟,苦笑一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宽声安慰道:
“铁大人,凶人已经逃遁……”
铁麟嘴角抽动了下,下意识想要回上一句老子没瞎,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维持往日惯有的冷峻,复又呼出浊气,道:
“还请赵大人下令,整座荣月城外部如常,暗中则加紧戒备,武卒发现异样之后,先暗中记下,勿要急躁冒进,惹怒凶人。”
此举正合本地官员心思,令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做出忧虑神色,迟疑道:
“可是这样,岂不是会白白将那几名凶人放跑,本官身为一地父母,却万万不能够做出这等事情来啊……”
铁麟睨他一眼,几番忍耐,终于忍不住冷笑两声,道:
“大人勿要担心,此事乃是铁麟亲自所说,自当由我当责,走脱凶人与你无关,这事情不会影响到你的官运。”
官员心中大松口气,复又尴尬,面上浮现不忿之色,抱拳朝北一礼,朗声道:
“铁大人所说什么话,本官出身剑南世家,读圣贤之书,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方才所言,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
铁麟本就恼怒,闻言冷笑,道:
“既如此,那大人何不亲自上前?方才畏畏缩缩,却又为何?竟然还不如武功寻常的一介弩手来得奋勇当先。”
官员嘴角微微一抽,这二十年仕途当中,竟是从未见过这般不讲规矩的官。
本欲继续开口表现自己忠心耿耿,你勿要污蔑泼脏水之流,又看到铁麟冷冰冰双眼,不由得想起了方才铸剑谷安兆丰,以一己之力,力敌五百机关弩连射的恐怖手段,心中颤栗,说不出话来,只是道。
“这……”
铁麟冷笑一声,上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
“赵大人,铁某不才,也是京官儿,见惯了各种神仙斗法,你这百年的狐狸,就不要在铁谋面前演什么聊斋了。”
“为人有利益之心自然正常,但是不愿担责,左右推诿却又表出忠心耿耿的模样,说实话……”
“骚得很。”
言罢即大步离去。
赵大人一张白净面皮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紫,心中惊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如此受辱,铁麟则不管他,面容冷峻,心中暗自叹气——
武卒封锁?
怎么封?
拿命去填么?两名有宗师手段的武者,之所以选择遁逃,并不是怕了这五百精锐和五百把机关弩,而是因为担心这些人背后的大秦。
若是当真将他们逼得急了,白兔都会咬人,何况本就是插翅的猛虎?到时候大秦鞭长莫及之下,荣月城不知道要死伤多少性命……
只是未曾想,原本为了将穷奇抓住,却不但见到了本来就追踪的两名甲等凶人,更见到一名铸剑谷的掌兵使。
今日一连中了数次‘头彩’,铁麟心中着实没有表面上表现出的这般镇定,诸多念头,如同潮浪翻滚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浮现,复又消弭下去,然后再度浮现,碰撞。
这两方势力,彼此本不应该有所联系,可为何会同时出现?是彼此有嫌隙?
或者本来暗中合作,因为分赃不匀等龌龊事情而反目?
铁麟一时间难以分辨,准备回去之后再卷宗上记下一笔。
尤其是那胡人青年,原先的记录当中,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只是身份尊贵,更有智计百般,便如同那穷奇一般无二。
可今日所见,那一拍一戳,举重若轻,势若奔雷,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能施展得如此从容不迫,恰到好处,以此观之,其实力就算没有接近天门,也不远了。
他日若要捉拿,当要遣派更多高手,当做是顶尖的四品武者对付,布下重重天罗地网,方可万无一失。
复又往前走了几步,铁麟心中突然冒出了另外的一个念头,所涉及之人不是其他,正是告诉他今日这个消息的王安风,他下意识觉得王安风和这莫名冲突应当有所关系,值得深挖。
可念头才一闪现,便又止步,抬手揉捏眉心,自语道:
“前次便是误会,这一次却不能再胡做他想了。”
“王安风本就是好意,我又岂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寒心?更何况他本人现在正在梁州城中义诊,片刻分不出身来,又如何能操控这件事情?”
“倒是那一老一少,竟然出现在这里,却又有恃无恐,以无心所差到的证据判断,对方还有重要事情未能完成,不可能会离开梁州城。”
“方才故意和我交谈,恐怕也是见事情暴露,存了故布疑阵的打算,其本身多半还会重新回返梁州城中,但也有可能是在疑阵之上,更布疑阵,这一点也是不可不防……”
铁麟心中呢喃,缓步往荣月城的刑部衙门去走,心中本有沉郁,复又因为有所收获,而精神振奋。
……
先前给铁麟呵斥几句的那位县官狠狠一拂袖,旋即也自离去了,先前似被铁麟吓住的一对年轻男女放下了手中所看的商品,对视一眼,转身踱步而去,似慢实快,行过了两条巷道,方松了口气。
对视一眼,神色皆有古怪,那女子双臂抱起,手指似是男子那样拂过下巴,打量了下那边男子,抛过去一个挑衅般的眼神,笑道:
“王公子你很懂嘛……”
青年轻咳两声,目不斜视道:
“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再说薛姑娘你也不差。”
薛琴霜看了看身上衣物,似有熟悉,道:“当年武功未成时候,也有几次引得城中武卒或者门派武者追逐,这‘回马枪’的手段,使来使去,便也就娴熟了。”
“许久没有这么玩了,咳……我是说,许久未曾这样冒险,倒是有几分新奇。”
王安风憋笑点头,没有戳破满脸正气薛姑娘话里的错漏,复又微松口气——今日之事,至此则算是终于有所收获,之后如何,便要看那穷奇是否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若是弱到都没能跑出去就被抓回来,那也没有办法。
若是他真能在这种情况下奔出,那么之后,就要看师怀蝶的表现,以及赢先生手段,那名高手既然是隐隐有以穷奇为饵,吸引铁麟注意,以方便自身遁逃的行为,之后想来也不会去保护他。
而先前的中三品剑客则和穷奇完全是相反的方向,相遇的可能性也是极低,局势虽然有些波动,但是最后结果是好的,方便师怀蝶施为。
之后,等到穷奇落入掌握,便可借助这一途径,了解到这名剑组织当中的各种隐秘,更能以此为凭,提前得知消息。
最根本的——对方先后对他和东方家下手,他心中隐隐觉得,对方可能对于过去二十年的事情有许多了解。
那二十年是江湖大盛,风起云涌的时代,但是许多史料却记载含糊,就连扶风学宫和青锋解中藏书,也都语焉不详,大多三言两语,直接带过。
其中就有他爹娘之事。
王安风呼出口气,将这一念头渴望压下,心中突得浮现出些许不安来,却是因为见到方才铁麟懊悔模样,心中紧张散去,愧疚浮现出来。
两人多少算是朋友,自己这样行事,未免太不厚道,有故意欺负老实人的嫌疑。
王安风心虚地抬了抬眸子,看向上空,轻咳两声。
咳,之后,之后自当给予补偿。
譬如,尽力帮着无心和铁麟找到自己伪装的这位老者真身——后者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已经背上了一口巨大的黑锅,同时招惹了黑白两道。
也可以再做些吃食什么的,弥补一下……
念头微微一顿,王安风复又想到了昨日所吃的那一块糕点,面容微微煞白,腹中隐隐抽搐,想到一事。
那糕点好像还没能销毁,还在桌上。
嗯,回去拿雷劲劈上个十来八回吧,否则一不小心送错了,便不是弥补,而是谋杀了,怕不是整座梁州刑部都要被个清瘦小姑娘给一网打尽……
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脸再见铁麟无心了。
如若他们吃下去还有命在的话……
第一百零三章 吟诗作对
安兆丰急奔于前,眼前的景物正在飞速靠近,然后被远远扔在了身后,继而一下抛远,再不复见。
寻常的下三品武者,就能够在短时间内的奔跑速度不逊奔马,到了中三品,行走江湖已经算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气机引动时候,便能腾空御风,随心所欲。
上三品便已经有了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一步之内,天涯咫尺,平地惊风雷,只是他毕竟是依靠外物踏上了这一层次的实力,本身则还差得颇远,也只能拿着上三品级别的浩荡气机,以中三品手段去用,如七岁顽童,持拿赤金砸人。
即便如此,其速也已远超四品武者范畴。
瞬息千里。
不过才过去了几个呼吸,就已经冲出荣月城的范围,然后折转向北,自山民口中所谓鸡笼山而入,气机鼓荡,树木山石尽数摧折,几经折转,落在了一处颇为高耸幽僻的山林当中。
这地方极隐蔽,内谷当中,乱石虬立,正对一侧山壁,垂落藤蔓,下面则有一丈方圆的水塘,和河流相连,池水当中有金鳞游鱼摇曳。
此处隐于山川之中,如果不是自天而落,根本就难以找到。秋日时候越发茂盛,恣意生长的树木藤蔓,就是全天下里最为高明的伪装之术。
就连安兆丰自己,也只是偶然之间,醉酒闲来散步,不管来路去路,柳暗花明之时才找到了这样的一处所在。
一路急掠,直至奔到了这里,安兆丰方才稍微按下些心来,不觉已经衣衫尽湿,抬手一抹,再放到眼前仔细去看,白皙手掌上面竟然已经是一片殷红之色。
染湿了衣衫的,不是汗水或者空中的水气雨露,而是他自己的鲜血——强行以四品武者的实力,催动宗师当中也属于庞大的气机,高速横掠,皮肤筋骨都承受了极为巨大的内外压力。
久经修持的体魄自然无碍,但是血脉因此而加速流转,那些细微的血脉便被涨破,皮肤皲裂,鲜血自周身渗出,虽然不算是什么重伤,看上去却极为骇人,尤其狼狈。
安兆丰手掌握紧,却突然放声大笑,双臂展开,躺倒在地,笑声数息方绝,脸上并无什么懊悔痛恨意,而是有许多畅快,畅快之余,则是凛然杀机。
“此次未曾杀得了某,他日,定要让尔等付出足够代价!”
“竟然和刑部中人联手,嘿,却不知道是你二人自己的行为,还是说是全部组织下令,若是前者,只死你二人而已,若是后者,则汝等千百年基业,当一朝覆灭,再所不存!”
安兆丰躺倒在地,先是咬牙低声呢喃,复又怒喊长啸,空谷回荡不休,若非担心被人找到踪迹,当真想要怒啸冲天,复又想到,这地方本就隐秘,以刑部谨慎的风格,以及对方速度,不可能找过来。
而若是山民猎户,樵夫游人之类,听到声音探寻过来,随手便即打杀了,能有个甚么问题,反倒是可以借之纾解心中愤懑之情。
今日经历事情实在太多,变化更是如同雷霆跃空一般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加之以苦战逃脱,就算是武功高超如同是安兆丰这样的人物,也不禁得从内心深处升起了许多的疲惫。
当下在冰凉凉的草地上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待得手脚有了些气力,方才在水中清洗了身子上的血迹和衣物,上面水气则以气机蒸腾干净,看去便有洁净清爽许多。
复又一掌拍出许多游鱼,没有什么盐巴调味,纯粹以雄浑内力生火烤灼,却仍然觉得味道鲜美,实在是平生罕见的美食,一连吃尽了数条三斤多重的游鱼,方才觉得精神微振。
吃完之后,也不收拾,只靠在一侧青岩墙壁旁边,看着对面藤萝,脑海中思索今日这事情该当如何解决——这次出来,本来还有其他任务,可是刚刚已经将神兵气机耗去,这任务自然是不打算继续去做,也已经做不成了。
他此时所想,乃是回返铸剑谷之后,该如何行事,方才能够获取最大利益,其他暂且按住不论,此事的所有问题,自然是要全部推到‘穷奇’身上。
若是谷主知道,是因为自己明知已经有宗师介入,还贪图‘穷奇’给出利益,没有离开,方才遇到此事,致使另外一处地方的任务不得不放弃,他安兆丰虽然贵为掌兵使,也要承担相当一部分的责任。
而若事情缘由是‘穷奇’隐瞒了事情真相,利用自己,使得他被卷入此事当中,而他为了留得有用之身,报效谷主,方才忍痛放弃那任务,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何况还得知了另外一大组织的隐秘情报,更应当受到嘉奖。
是以,必须要在‘穷奇’之前,回返铸剑谷才是。
安兆丰想通了其中关窍,却并不极为在意,更没有马上起身离开,他刚刚抛出‘穷奇’的时候,故意朝着远离铸剑谷秘地的方向扔了出去。
以‘穷奇’的脚程,哪怕是一路急奔,昼夜不停,也决计是赶不上了,若非是为了取信于众人,他甚至可以沐浴更衣,好好休养一番,再行上路,也不会迟。
只可惜这山谷中虽然看上去幽静,风景绝佳,但是一来无酒,二来也没有姿容清丽过人的女子持觞相劝,颇为无趣得紧。
正当此时,他耳廓微动,发现细微脚步声音,忍住了偏头去看的冲动,暗自却已经提起内力,进行戒备,却没有等到了什么兵器袭来,似有一人,在上面大石上坐着,轻了轻嗓子,脆声唱道: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这嗓音轻柔娇嫩,天然不加修饰,比起那些个青楼花魁的嗓音都要好上许多,安兆丰杀气渐散,抬起头来,看到原来这山壁之上,尚且还有一块大青石延伸出来,上面积苔如绣,若是坐在上面,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人。
心思转动,知道应该是有人同样找到了这样一处‘秘地’,日日来此清唱练嗓,戒备放下,便更能好好去欣赏这天籁之音。
而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对方所唱的乃是百年前的青莲剑所写诗句,格律完整,却唯独失却了最后的四句,来来回回,这音调虽是极美,却总觉得是缺了一块,梗在心中不舒服。
当下自付未曾察觉什么异样,便突然笑道:
“小姑娘笨,忘了最后四句么?”
他内力极高明,就算是在山谷下面开口说话,也如在耳畔,上面隐隐传来啊呀一声,然后有人探出头来,安兆丰抬眸去看,禁不住心中一荡。
上面乃是一个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衣服寻常,模样却俊俏,有着常人没有的大气,却又极柔美温和,口音中有江南吴侬软语,方才听其歌唱就极悦耳,现在见到真容,便越发地觉得这声音更是好听。
当下复又一笑,抬手牵引,干脆以高深莫测的内功将其直接从数十丈岩壁上拉了下来,所见衣物寻常,似乎只是普通人家女儿,便笑道:
“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最后几句,翻来覆去唱得总不尽兴。”
那少女似被吓了一大跳,极为胆怯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道:
“倒也不是,最后几句是知道的。”
安兆丰奇道:“那你为何不唱?”
少女嗫嚅道:“最后双对饮酒,不喜欢那意境,不似那剑仙的锐气仙气了……”
安兆丰微怔,旋即大笑,道:
“未曾想随意遇到一名女子,竟然也有如此的见解和才气,你且说说,你喜欢甚么意境?”
那少女抬眸看他,一双瞳孔如同漆黑无月的夜空一般,安静而幽深,抿唇笑道:
“那得要唱出来才好。”
“那你便唱,若是唱得我喜欢,便给你金银玉器!”
安兆丰随意一摆手,言行阔绰。
少女抿唇,面目似乎欢快,往前两步,拉开距离,安兆丰见其仿佛太湖莲花,亭亭玉立,唯独可惜穿着过于简朴,似乎捡拾了其兄长的衣物,而不是轻纱长裙,遮掩了身材,令他遗憾。
便在此时,那少女理了理气息,开嗓清唱,音调清越而高,果有江湖英气,安兆丰心中喜欢,轻拍手掌相合,心中实则已经没有了杀意,还想着要多给些银子,让这灵秀的姑娘能有一个好的归处。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牛斗。”
“有客借一官,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安兆丰轻轻拍手,觉得这诗句英气十足,而且诗词中灵韵,隐隐和他铸剑谷相合,心中感怀,天地造化,果然如此么,听得最后韵尾,诗句气韵突然截然一变,豪阔大气。
“愿快我私心,将断君王头!”
“匣内血尤腥,方属江湖游!”
杀气隐隐,周围环境猝然而变,仿佛一失足便已跌落无间地狱,寒意森森,安兆丰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所见到那石壁仍旧是那石壁,这垂下藤萝也没有什么变化,少女更是秀气清丽,唯独那一双黑瞳,无光似夜,眸子里却晕染开淡淡的赤红,像是千里大漠,一轮落日。
安兆丰心中警惕之心大作,调用剩余一些气机,猛地起身,朝后暴退,旋即看到了一道比宗师身法还要快捷的剑光,甚至于,是否当真看到了剑光,还是身死之前,脑海当中不甘的幻象,他都难以分辨。
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剑光旋即收敛。
少女看着不甘心捂住喉咙的安兆丰,鲜血正从后者的指缝当中,疯狂地涌了出来,模样笑得极欢快,然后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轻声念道:
“她只有我能杀得,你对她出手,那便是要死的了。”
“然后,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
最后那句,英气不变,却压过了吴侬软语所带的娇柔味,显然是一名少年。
安兆丰瞳孔骤缩,心中无限怒气懊悔升起,连翻滚动,复又极为不甘,想到若是方才能够不被麻痹,径直出手,结局是否会不同?
除此之外,更是不敢置信,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刺杀自己这样一名掌兵使?!
是的,刺杀。
除此之外,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剑。
这样的念头翻滚不休,却被武者的本能判断淹没,得出结果,那便是无论是否提高警惕,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在一尺之内的时候,自己几乎已经必死。
安兆丰惨笑一下,没能发出声音,躲过了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躲过了名捕和同有宗师手段的武者围杀,却倒在了这样一处偏僻的所在,死在了两首诗词当中。
如何甘心?
怎能甘心?!
死不瞑目啊……
鲜血涌出越快,安兆丰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最后却浮现一丝丝残存的念头来。
自己此行出来,极尽隐秘,哪里曾经杀过什么女子?
最近更是只对那青年出了手……
纵然是与那青年对敌,也还吃了亏,都没能擦破他皮。
最后的意识旋即消亡,那少年自怀中取出白绸,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擦拭着短剑上鲜血。
旋即五指微张。
白绸飘落,覆盖在了安兆丰脸上。
第一百零四章 青龙破水
待得安兆丰闭眼之后,那少年才收起了脸上欢快笑意,以及因之而显露的乖戾杀气,面无表情,反觉得自在,屈指弹剑,铮地一声,然后将剑身微侧,看着倒映在剑身上那张面庞,眉头微皱。
“莫不是,真的似是女儿身?”
“不应当啊……”
复又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布衣衣物,朴素得厉害,分明只是寻常农家院中少年装扮,眉头皱起,只打算装作是个‘谁家牧童儿’,未曾想竟被当做了女子,只得顺水推舟。
想了想,莫非是自身长发马尾披落所致?心念所动处,抬起手中短剑,一手抓住长发,便要削去些,可剑锋落下,触手温凉,又是舍不得下手。
复又看向死不瞑目的安兆丰,心中升起厌恶,忍不住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
“有眼无珠的家伙,瞎子。”
“谁是姑娘?!定是你色迷……定是你瞎了眼,方将男子看做女子。”
“汝一家老小上下,尽为姑娘。”
“咳……呸!”
言罢心中爽利,将手中剑归鞘,藏于身后,负手踱步,根本就不着急离开,反倒是悠哉悠哉观赏着这山谷当中幽静景物,山谷幽旷,觉得甚是喜欢,只是想到往后又有他人过来,心中便又不喜。
想了想,突然拔剑,抬手以剑气横削藤蔓,在石壁上写下一行字迹,旋即收剑,上下看了看,颇为满意,微微颔首。
他懒得去管那有眼无珠的瞎子,可看到了地上烤鱼支架之类,觉得碍眼,抬手以内气操控,将其一下扔飞出去,就连细小的鱼刺都没有放过,理得山谷平和如故,方才满意。
又自顾自玩赏了一番,便即离开,不顾那死尸在这里,反正下一次再来,都不知道是要什么时候,多少年以后,甚至于能不能再过来都还不知道,是以浑不在意。
方才行径,也不过只是兴起而为之,现在没了那个兴致,便懒得再管。
腾空跃起,自岩壁上轻点两下,未曾浪费气机,而是径直以下三品身法行进,极为迅捷,没有剑法武功上的狠辣,负手而行,颇显得缥缈,眉头微皱,喃喃自语道:
“下一个,去找谁呢……”
言语声中,身法施展开来,远远地去了。
这山谷中便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铸剑谷掌兵使,以及逐渐高昂起来的虫鸣声音,此起彼伏,野外幽趣莫过于此,复又过去了不到半个多时辰,虫鸣之音,重新变得安静寂静下来。
远远地有一人仿佛星丸跃动,迅速靠近,其轻身功法极为高明,旋即停在了这处山谷上面延伸出来的那一块青石之上,小心警惕,俯身往下面去看。
其右手按刀,左手抓一小香炉,香炉上面,镂刻出了异兽争夺绣球的模样,极为精巧,缕缕青烟从其中散出来,仿佛有人持拿无形之线牵引,青烟就这样荡向了山谷当中。
虽然轻飘飘不着力,却又不曾断绝,最终十几个弹指之后,便汇聚成了一条长线,风吹不散,这汉子眸子微微一亮,面露喜色,低声道:
“得嘞,就在这儿!”
声音压得极低,眸中多有警惕,将香炉放在青岩之上,显然极为宝贵这东西,旋即抽刀,行动之前,却突然微微一滞,他有着一个颇大而显眼的鼻子,几有常人两倍大小。
此时鼻尖耸动两下,神色骤变,猛地起身扑前两步,不敢置信道:
“死,死球了?!”
“这么重的味儿,还有这股子杂气,给人一剑捅了喉咙?这是哪里来的什么仇人唉啊,怎得和我老孙抢生意?这若是已经给摸了尸,老孙我还怎么办?”
“这什么人呐!坏我生意!”
“我不活啦!!!”
此时在这岩壁之上,距离下面少说五十丈距离,更兼树木杂乱,种种草木幽香你一层我一层覆盖着下面,气味繁杂,但是他竟能不受到丝毫的影响,准确判断出了血腥味道。
更能以奇妙法门,自血腥味道当中,知道下方之人已经殒命,甚至于连死法都猜得了个一清二楚,这种手段,即便是武道高人也难以具备,显然是身负奇异绝学的江湖奇人。
当下连连叫苦不迭,左右转动,突得狠狠一跺脚,便要一下扑入谷中,可是人已扑出去,却又突然止住,只凭借了一只右脚脚尖踩在青岩上,混不着力,竟能稳住身形,更未有甚么气机波动,竟是纯以高明身法为之。
复又长吸口气,身子滴溜溜在空中打个回转,落回青岩上,一下将那香炉拿起,吹散了其中烟气,扭动了上面的绣球,自有暗层随之旋转,将镂空刻印覆盖,以免其中药性散失。
这才咧嘴一笑,道了两声好宝贝,好宝贝,一把将其囫囵放在怀中,旋即如同蚁附蛇形,施展出壁虎游墙的法门来,往下攀附。
江湖上壁虎游墙,轻功草上飞之流的武功不说一百,也有七八九十,尽数都是些破烂货色,糊弄糊弄不懂武功,心头血热的少年郎还好,若是要拿出去走江湖,却要给笑掉了别人大牙。
但是此人施展出来,却有举轻若重之感,纯粹以脊背上肌肉蠕动,黏附在墙壁上朝下游动,非但灵敏过人,更是没有半点声音,一路向下,若是江湖中论祖归宗,这武功算得上是壁虎游墙功的宗家了。
他一直都以这门功夫为傲,当下凭借这手段向下‘游去’,刚刚开始并无半点异样,还有闲工夫凭借绿藤来遮掩自己的身形。
可复又下了数丈,原本密密麻麻的藤萝突然断绝,旋即便感觉到脊背一痛,仿佛瞬间有千万把钢刀刺入身体搅动,忍不住低声惨呼,跌落数丈。
旋即猛地一吸气,身子滞空,仿佛狗刨在水一般,手足并用,腾出数丈,一直坠在地上,朝前翻滚泄去力道,一手握刀,满脸戒备,只当是自己落入了陷阱当中,对方早已经在一侧等着自己落网。
与此同时,左手在背后一抹,已经满手的鲜血,咧嘴苦叹,抬眼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了并没有什么伏兵高手,对面数十丈石壁,藤萝竟被一剑而断,青石伸出石壁,自己一下竟然没能看得清楚。
石壁上写着一行字,写得不好,却是剑气煞气杀气纵横交错,实乃是一等一的杀人本事,偏生隐蔽,自己一时不察,便为其所伤,若非有逃命本事,指不定已经给剑气搅碎掉,死个干脆利落。
这奇貌男子心中后怕,又极好奇,视线扫过,念出声来:
“薛青君到此一游,幽霜谷归我所有。”
“天下人界外为限,擅闯者性命之忧。”
“嘶呼……好生霸道。”
男子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嘴角微抽,旋即猛地左右回顾扫了一眼,没有发现那名为薛青君的高手,再就赚够身来,连,猛地几步奔到地上死尸前头,一下掀开白布,看到了死不瞑目的安兆丰,又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道:
“好狠辣的手段,好干脆的剑术。”
“真你娘的,江湖上几时又出了这样的一位大煞神?!也不知道这汉子是怎么惹到了那薛青君,死得这样凄惨。”
摇头喟叹两声,似乎颇为遗憾,伤春悲秋,手上摸尸动作可实在利索得很,蹲下身来,在安兆丰身上拍拍打打,当摸到那一块玉佩时候,眼中一喜,往外去扯,却没能扯动。
原来是安兆丰虽然身死,犹自不甘,手指紧紧抓住了这用来存放灵韵气机的玉牌子,这奇貌男子扯了好几下死活没能扯动,看一眼那石壁,心里胆颤得厉害,怕那煞神跑回来。
不敢迟疑,索性抽出短刀来,铮地一下将安兆丰抓着玉佩的几根手指给剁了下来。
然后猛地起身,每逢大事当有静气,这时候却又如何能够静得下来?
又因起身莽撞,衣服都有些杂乱,露出内衬,他外头穿着极为俭朴,里头却有一件衣服华贵,乃是白色为底,青色绣出腾龙,张牙舞爪,威势凛然,栩栩如生,值此草木丛生之处,竟然仿佛真有潜龙破水而出,骇人心魄,一见难忘。
这男子确认手上的正是要找的物件,也不管衣服乱了,便即跃身而起,逃命一般奔出了这里,一口气奔出了五六百里,入了城中,这才安心下来,自去街道上富户身上取得银钱,开了一间客房。
喝酒吃肉,自不多说,更取出数两银子来,请小二去了青楼,带回了两名身材丰腴女子作陪。
入夜之后,一人独处,对着烛光,仔细打量着这枚质地通透的玉佩,察觉到其中气机灵韵,叹息一声,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此时他换去了外面衣服,里面其实也朴素,只是寻常衣物,黑色劲装,只是右臂接了一截子衣袖,白色宽袖之上,绘制了青龙出水的纹路,颇有气势。
他抓着这玉佩,长长呼出气来,呢喃道: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一整块儿的玉髓啊,这可得多值钱!”
复又闭了闭眼。
“有这东西,少林多罗叶指法的第二式便可从先生处换来矣……”
“接下这事情,不亏,不亏……”
第一百零五章 你当他是谁?!
天色漆黑如墨,人间万家灯火。
自上而下俯瞰,风景甚佳,流风回转,却又有灯火自下而上,突然蔓延而起,高出平地来。
江湖上,谁是最有钱的豪客,谁是最德高望重的武者,又谁能够称得上是当代宗师,都能够找得出千八百种说法来,但是也有许多事情却是无论问过多少人,都只会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
比如说,少林,比如说武当,比如说这里。
这里就是整座江湖当中最高耸,也最为危险的山庄。
有多高?
比天还要更高三分。
传说当中,走上去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下来。
传说当中,整座江湖里的第一高手,第一美人,最为暴戾残忍的凶徒,最为温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厉的剑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动人心的琴,都在这里。
可是这座山不高。
非但不高,更是寻常不过,自天下多山水的地方任意选择一处方向,驱马往前,直行不过百里,都一定能够找得到山势完全不逊色于这座山的地方。
但是这仍旧是整座江湖当中,最为险峻,最为高耸。
最不可轻犯的地方。
即便它原本有一个俗气地不能再俗气的名字。
山上有一条道路往上,开阔平坦,路不设防。
最上面是一座山庄。
庄子里有一个人。
只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哪怕是全天下最寻常的山,也将成为不逊五岳的名山。高耸,孤绝,让人心惊胆战,难以自抑。
‘他’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扶手上面,神态慵懒随意,手指轻轻敲击在了扶手上面,清脆有声,仿佛阎罗三更鼓,实际上这在整座江湖中的作用,和阎王三更鼓也没有甚么差别了。
阎王教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当。
当。
当——
哗啦声中,一面旗帜在他的眼下展开,仿佛滚动的波涛,有青龙破水,冲天而起,旗帜之下,刀枪剑戟,森然寒芒。
那里站着整座江湖里的内功第一高手,整座天下的第一美人,最为暴戾残忍的凶徒,最为温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厉的剑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动人心的琴。
他们本当桀骜不逊。
他们自然当桀骜不驯,天命风流至此,江湖虽大,又有几人可堪一顾?
然后这些整个天下整座江湖当中最为傲慢的人,最快的刀,最狠的剑,最为娇媚动人的美人,朝着上面懒散的男子俯身。
一身青衫,眉眼风流,黑发如墨,懒散至极。
恍惚之间,如同梦碎,这真实不虚的景物随风四散,文士风流依旧,山却已经成了少林嵩山,青衫不变,已经没了那些或者恭敬,或者对自己心怀杀机的面孔。
青衫文士懒散垂眸。
手指轻轻扣在了扶手上面,低吟自语: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低沉温和,唱的是李太白侠客行一诗,却只吟前面八句,后面句子,一次未曾提及,仿佛狂生豪士,自娱自乐,不管他人如何。
古道人罕见没有在自己开辟出的竹林当中,去看自己的道德经,穿一身蓝白色道袍,足踏芒鞋,黑发竹簪束起,自两鬓处分出两缕来,垂落胸前。
面容柔和,眼瞳纯净,眼角一颗泪痣,平添温和魅惑。
当这眸子看向任何人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对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而当这视线移开的时候,又觉得心里似乎空空落落,失去了什么。
只因这一颗泪痣,就算是他道藏读得再如何精通,如何有着谪仙般气度,鸿落羽都想要说上一句,你这道士不正经。
而今这其实只是长得不正经的道士负手站在了另外一座峰头,看着主峰上的青衫文士,沉默许久,突然笑叹一声,道:
“真是,翻来覆去,便只会这几句么?”
鸿落羽正在眼巴巴‘看着’外面。
就算是吴长青只是坐在那里给人诊治,却也觉得羡慕得紧,在外面总比在这里呆着要好许多,少林寺世界不算小,可是再大,也总有一日会觉得不足够。
他本看得入神,闻言却忍不住抬起头来,哂笑道: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道士。”
古道人挑眉,道:
“哦?听这话的意思,你知道?”
鸿落羽嘿然笑一声,将视线收回,道:
“那是自然。”
只说了这四字,便不再继续下去,显然是要他来问。
古道人微笑道:
“那你且和我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是说,你亦是不知,只是故作通晓,好来装模作样?”
鸿落羽撇了下嘴,笑眯眯道:“激将呢,就不要激了,没有用,俗话说贼不走空……咳咳,我是说,万事万物得要讲究个有来有回,有进有出。”
古道人了然,抛过去一个眼神,道:
“好罢,那你要什么?”
鸿落羽腼腆笑道:“不多不多,只消下一次你有机会出去的时候,分我那么一点便是了。”
待得古道人点头应允之后,这才略有三分得意道:
“你问这件事情,算是问对人了,若非是我神偷门中有人涉及此事,我也不可能知道……或者说,我亦不会和姓赢的认识。”
古道人皱眉道:
“你门中的?是谁?”
鸿落羽眸光微顿,周围气氛似乎为之压抑了下,仿佛方圆数丈之内,所有空气停止流动,旋即便又恢复原本模样,轻描淡写道:
“是我的师叔。”
“天下轻功榜上第三那个,其实最多排第五或者第八来着,不过也不差,原本,他应当是神偷门的下一任门主,但是他拒绝了。”
道士沉默了下,看向少林寺的主峰,道:
“拒绝的原因,和他有关么?”
鸿落羽道:“不错,此间事情太多太杂,你若想要知道,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不过,这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世高手,更兼是我神偷门的师叔,待我如子侄一般,不能轻易说给你,你要知道,得……”
古道人笑意温和,打断道:
“我对你师叔没有甚么兴趣,说重点便是了。”
鸿落羽干笑两声,移开目光,似乎略作回想,然后面容神色便郑重了些,道:
“你可知道,方才他吟的是什么?”
道人没好气道:“李太白的《侠客行》,贫道虽为方外之人,却也是知道的,说重点。”
鸿落羽面容神色古怪,摇了摇头,道:
“不不不,连起后面的来,方才是侠客行。”
“方才他所念的,乃是其他,在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说,你不觉得,姓赢的这三五年来,实在是太过于安生了么?”
古道人眉头皱起,道:
“这样不好么?非得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鸿落羽砸了咂嘴,摇头道:
“这几年来,这家伙每日就也只是懒洋洋晒个太阳,看看书,下下棋,要么干脆打个盹儿,比起老太太家的猫儿都来得懒散,这怎可能?”
道士似乎仍未察觉,奇道:
“如何不可能?”
“世人皆有变化,能够浪子回头,也不在少数。”
鸿落羽翻了个白眼,道:“榆木疙瘩,实心的道士,白瞎了你爹娘给你这么不正经一张脸,嘿,你觉得,若是有朝一日,我,是我啊,五年间没有想过一次要偷东西……”
“这绝无可能!”
古道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鸿落羽一呆,嘴角抽搐,心中升起掀桌子不干的冲动,委实是太过气人,看一眼外头吴长青,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莫生气,莫生气,为这么个道士气死了不值当,稳了数息之后,复又问道:
“那若是圆慈和尚五年没念经呢?!”
“或者老药罐子足足五年时间,不曾炼药?”
古道人神色变换,终于陷入沉默当中。
鸿落羽看他一眼,嘿然笑了声,道:
“怎得,知道了?你会打坐,和尚念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扔下老本行,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会觉得,姓赢的五年时间都活得那般懒散老实?”
“总而言之,你当他是谁?!”
“一个性子古怪的书生?还是差点做了你姐夫的男人?”
“屁!”
“勿要忘了,当年受人挑拨,连你武当在内,江湖七大门派联手要和他掰扯手腕的时候,可都是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当年倾天下之力对付的,只是一人麾下而已。”
“那可是当年江湖上心计第一等角色,你要叫他五年之内半点心思不动,跟个老妈子一样培养后人,我告诉你,比我洗手不干了都难……”
道人面容复杂,看了一眼主峰,又看向鸿落羽,呢喃道:
“你,你几时发现的?”
鸿落羽正得意间,听得这句话,楞了一下,道:
“发现?发现什么?”
“我没有发现啊……”
道士呆了一下,道:
“那,那你刚刚说的……”
鸿落羽抬了抬下巴,颇有得意之色,道:“自然是我猜的,如何,是否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道士呆滞,旋即心头无名火起,咬牙切齿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在这里嚼口舌作甚?长舌妇么?!”
鸿落羽先是一愣,旋即眼底盛满了蔑视,不屑咂舌,道:
“长舌妇?哎呦喂啊,您这也叫骂人?!一边儿歇着凉快去吧您呐,何况我凭本事猜得怎么了?怎,么,了?!”
“要是那姓赢的要搞什么事情,你觉得我能知道?!”
“真的傻!”
言罢微抬下巴,理直气壮。
道士看得瞠目结舌,竟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这最后一句话,只得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道:
“那现在,说重点……”
“那几句诗,究竟是有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六章 闲觑红尘
鸿落羽见那道士心中似乎已经怒极,一双纯净眼瞳仿佛出鞘长剑一般,盯在自己身上,仿佛随时准备在自己身躯上面刺出十七八个窟窿一样,干笑两声,道:
“别,别这么心急嘛……”
“这样盯着我看,偷儿我都脸红了……”
“你个不正经的道士!”
古道人嘴角微抽,右手五指微张,引动风雷,隐隐剑鸣声音呼啸,天边一侧,尽数浓深紫电雷霆,将原本的天色晕染,似乎莽龙嘶咆。
“停!冷静点!”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我说……”
看到道士五指微张,似有拔剑之举,鸿落羽脖颈后汗毛根根立起,连忙打断,看那道士视线掠来,干脆利落道:
“那是他的属下。”
道士动作微顿,眯了眯眼睛,道:
“说下去。”
其实不等他开口发问,鸿落羽也已继续讲了下去,口中低吟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赵客,吴钩,白马,流星,这便是他麾下曾有的四支菁英,排列实则要和李太白诗句不同,列第一位的,名为吴钩,并非宝剑,而是铁钩,大铁钩。”
古道人呢喃:“大铁钩……”
“是,专门勾人性命魂魄的大铁钩。”
“吴钩霜雪,千里不留行,受此名号者,皆轻功卓绝,擅长追踪,当然,比起我来,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如了,想当年,我……,咳咳,我是说……”
鸿落羽正要习惯性自夸,突地看到古道人眼眸中煞气,干咳两声,复又正色道:
“我是说,既然是叫做吴钩霜雪,便以白色为号,无论如何,右臂前侧袖口扯断,必然会另接一白色宽袖,上有青龙破水图……”
古道人沉默,无声呢喃数息,旋即一挥手,震散了手掌上纠缠的雷霆清光,道:
“说下去,还有三个呢?”
鸿落羽松一口气,闻言答道:“虽以吴钩为第一,但是最为危险的却是赵客。”
“赵客为武道高手,精擅搏杀,虽然不多,但是人人都以五品为基础,杀性浓烈,擅长结阵对敌,号称十步一杀,若有三人联手,即便你我,同等修为之下,也只能勉强对抗,甚至负伤遁逃。”
古道人眸子闪动,道:
“当年的一剑夺命,云中客,掌覆天山,都是其中之一?”
鸿落羽挑眉,突地轻咦一声,上下打量他,然后道:
“你知道的,果然很多。”
“此事应当只得七大宗宗主长老所知,你姊和你关系果然如此之好,连这种血盟之事都会告知于你。”
“我本以为武当山紫霄宫主是守信之人。”
古道人面色如常,道:“阿姊自然不会告诉我,但是我亦不是痴傻之人,七大宗门当日之后,多次行动,隐隐针对于这几人,我心中素有怀疑,你如今一说,前后贯通,疑惑处自然明了。”
“你若不信,我自可发誓,此事绝非阿姊告诉我的。”
鸿落羽狐疑看他,只见到神色坦荡,不似作伪,似乎勉强接受,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当做这样罢,其实总有一日要掀开了说,你知道了,倒是也不打紧。”
“至于‘白马’,则为暗探,打探天下情报,其真实身份是谁,即便同为白马,曾经联络过,对面相逢,也不会知道,更不能知道。”
“江湖中有传言,‘白马’最后一张面具掀开的时候,就是他死的时候,这种人是不能够见到阳光的,一辈子都不能。他们武功不一定强,但是身份特殊,能够掌握更多的消息,有的是天下富豪,有的是朝中官员,甚至于更为夸张。”
道士挑眉,道:“更为夸张?”
鸿落羽道:“不错。”
“我记得当年江湖上有突厥武者犯境的事情,就连那些域外来客都颇为热切,谁知杀到最后,其中最大的那一位单于大将,部族首领,竟是青龙麾下白马。”
“这谁能够知道?鬼知道,下好大一盘棋。”
“反正我当日听说之后,险些把耳朵给戳聋掉。”
“至于流星是什么,你应该明白……这一批人在江湖上并不陌生,你但凡入了江湖,就一定会听说过他们的存在。”
“说来当年我们七宗和姓赢的闹掰,不也是因为有人冒充流星中的武者,杀死了各自宗门中的重要人物,留下了流星令,嫁祸青龙么?”
古道人沉默了下,呼出一口气来,道:
“杀手。”
说出这两字来,他如释重负一般,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少林寺主峰的方向,许久之后,突然想起来一事,复又道:“对了,你说你师叔,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是有什么关系?”
鸿落羽沉默下去,然后慢悠悠道:
“我已说了,想知道的话,得加钱……”
古道人见他不欲多说,笑了一声,道:“看来若是他日想要听听这个故事的话,得要多攒些钱了。”
鸿落羽咧嘴一笑:
“聪明!”
古道人呢喃道:“你说,他这几年间,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也重新弄出来了这些东西?”
鸿落羽摇头,道:“这不可能,他当年也是有基业才好动手的,而且我等都给憋在了这里,没有办法出去,谁家没米能做饭?”
古道人忍不住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鸿落羽翻个白眼,不耐烦道:
“好好好,是是是,有个什么不同么?”
“总之他想要搞事情太难了,最起码他的灵韵都不够,我的双臂双腿都还没能弄出来,他分心给神武府练了练兵已经了不得了,难道还有余力么?我是不信的,我手脚都还没有……”
“至多能多安插一两个人手罢了,譬如那个什么师怀蝶,若是武功再进一步,下手很辣些,就能够算是赵客里的水准了,要我说,若有闲暇和灵韵,早些将我手脚弄出来才是正经事情……”
“我要有了手脚我告诉你,什么银鞍白马,都是个屁。”
少林主峰之上,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低吟,左手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右手握着一卷书卷,一双眼睛懒懒散散,看着书上的文字。
这书卷上面不写文字,更无经义,只绘了一人面目,寥寥数笔,极为传神,是个中年男子,面庞寻常,只因为鼻子相较常人大了数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下面有两字,其中一字已经被遮掩,只得认得前面一字是‘乙’。
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在这书页下方,文字浮现,更有简略图形,绘制了一位健壮男子,施展指法,经脉走向以红色黑色两种颜色的笔迹标出,看得清楚。
文士眸光扫过,无声呢喃:
“多罗叶指……”
旋即随意一抹,其中两道自太渊穴上行至肩膀,旋即入任脉,归丹田的线路变更,不再是原先经受了少林寺数代高僧数百年打磨的那般圆融。
内气行气路线越发繁杂,威力未必增加,却着实有了隐患,令几处经脉行气过于频繁,寻常无碍,甚至可令内气行走越发坚韧,于内功精进之上,颇有助益。
但若是被有心人得知,只需在其运气时候,找准时机,以剑气刺击此处穴道,必然引得内气溃散,反而自冲丹田,最起码半柱香的时间瘫软在地,动弹不得,任由是如何高明精悍的武者,都会仿佛死尸一般,任人宰割。
文士做出这改动之后,神色浅淡,混没有半点波动,如同只是饮茶看花观月一般。
然后手腕微微一动,书页哗啦啦翻卷,一下就翻过去不知道多少页数,只见得一侧不见增加,一侧也不见减少,也不知其中翻阅过去的究竟是空白,还是写了文字,其上所写是武功秘籍,亦或如刚刚那样人像。
过去数息时间,书页突然停住,上面所绘,是一名面颊颇高,眉目英武的胡人青年,若是王安风看到当能认出,这是四年前,在扶风学宫中救下来的胡人少年,是拓跋月的族人。
当日这胡人少年落魄得厉害,落在了奴隶贩子手中,几经折磨鞭打,几乎没了性命,此时却已经长成一位高大青年,眉宇间有种草原上的豪迈蛮横气魄,即便画像,能看出双目中精光灿然,一手提刀,右肩垂落飞鹰,极为神骏。
下面同样有字,却非是甲乙丙丁,而是一字为“魁”。
文士敲了敲扶手,沉吟一二,复又翻过数页,上面乃是一名貌美女子,眼瞳柔顺,有娇媚气,便是师怀蝶,下面却没了字迹,青衫文士神色平淡如常,旋即又是翻阅。
随意改动,如此数次,神态方才隐隐有些懒散,随意将这书卷放在一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茶,身后道人足踏虚空而来,视线自书桌上的书卷瞥过,道:
“又在看书?”
青衫文士神态懒散,不答反问道:
“今日不看你的道藏了?”
道人挑眉,道:“道藏看得多了,总也还想要看看其他的东西,譬如每日饮食,自然不能够只是吃主食干饭,也需得要吃些蔬菜水果。”
“我看你这一本便是很好。”
言罢抬手,似乎随意一抓,内气涌动时候,已经将那书卷握在了手中,并未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遇到阻拦,心下反而升起好奇,眸光转动,视线在书卷上面扫过一扫,却是一首隐居闲散的诗文,自语念出,道:
“白麻为衣草结庐,相逢犹问世何如。”
“每弹山水忘忧曲,懒上王侯自荐书……”
“这,这是……”
道人微怔,抬眸看向竹椅上的青衫文士,后者手掌托着下巴,手指修长白皙,淡淡道:
“只是寻常无趣解闷的东西罢了。”
“道士你若想要,本座送你便是了,何必不问自取?”
古道人张了张嘴,颇有些尴尬,文士说到这个程度,他如何肯要,手腕一震,气机运转之际,那书卷已经重新落在了书桌之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道:
“我未曾想你会,会看这样的书。”
文士嘴角隐有讥诮,道:“不看书的话,又要我如何,学那和尚念经,还是学吴长青炼药?时日苦长,闲来无事,不过解闷罢了。”
古道人平复心中尴尬情绪,微笑道:
“前人都只是说时日苦短,到了你这里,反而苦长。”
“不过,这些诗句当中,颇有隐居自乐的风度,看看也是好的,其实若有闲暇,也可以离开此地,前往安风那处,寻些幽静之处赏景,古人曾说,见幽静可熄争胜负之心。”
文士不答,道士心里也不恼怒,他乐得看到青衫文士这个模样,虽然说似是有些对他不住,但是文士能如此安静,实在是让他心里面好生开心。
踟蹰两下,本欲要踱步至其旁边,如往常那样摆出棋盘棋子,两人对弈闲谈,现在气氛却多少有些尴尬,没有什么可供交谈的事情,想了想,也只是问道:
“对了,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文士挑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抬手按压眉心,一双狭长如刀锋的眸子微敛,睫毛将眸光遮掩住,看着远空风景,顿了顿,道:
“本座在想着。”
“今日天气甚好……”
……
山腹密室当中,师怀蝶心中勉强遏制住了自身的恐惧和惊怖,自从昨日开始,不,自从自身将‘穷奇’的消息告知于先生之后,她的心中便是一时半刻,都不曾得到过安稳。
她想要复仇,更想要活着。
夹在这样的本能欲望,以及对于组织的恐惧,对于先生的歉意感激之间,几乎等同于每日每夜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和压力,片刻不得解脱,生怕哪一日便事情暴露,死无葬身之地。
江湖上跌打滚爬这许多年,她自是知道如自己这样样貌的女子,一旦落于他人之手,想死反倒是一种奢侈事情。
门外脚步声音靠近,师怀蝶身子微震,仿佛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雷霆,下意识攥紧了红裙,仿佛猩红色泽,掀起重重波涛来。
脚步声音停歇,门外之人恭恭敬敬开口,道:
“蝶姑娘,新送来了丹药,可要送进来?”
师怀蝶恍惚回神,意识到这是这段时间一直服侍自己的侍女,心中自嘲,稳住自己的声线,道:
“不必,且去罢,我此时尚在修行,况且,上一次送来丹药还有些许,哪里用得新的?”
外面那侍女咯咯笑道:
“这是掌兵使老爷待姑娘好呢,姑娘既然用不着,那婢子便将这丹药放在了外阁里面,若要试试药效,唤上一声,婢子便给姑娘送来。”
“嗯,你去罢。”
“诺。”
等到脚步声重又渐渐远去,师怀蝶的手掌方才慢慢松开,面色不觉已经煞白,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这种被拉长绵延不绝的恐惧,比起真正的厮杀拼斗,更来得耗神,更令人恐惧。
‘穷奇’被控制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她心中却着实不愿意再这样地担惊受怕了,在此之后,在此事之后,虽然对不起先生,但是也定然要和先生断绝联系才是。
心念至此,师怀蝶眸中神色不由得闪动了几下,反倒是觉得稍显轻松,旋即更有压力,隐隐还有许多愧疚感——
她这段时间能够脱离开‘穷奇’的掌握,在步步危机,极为看重身世渊源的铸剑谷当中,步步高升,以一介剑奴身份,得到了掌兵使的看重栽培,每一步走出,全部都是靠着那位先生随口指点。
先生虽然没有说过她什么,但是她为了能够得到先生的下一步指点,总也会收集将铸剑谷中的消息告诉先生。
没有价值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这是她在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
虽然说,以她的身份,根本无法得知真正有价值的消息,至多也就从闲谈当中,知晓了哪一位神兵使又突破了,或者说哪一位神兵使领了任务之后,离开了铸剑谷,前往何地方向。
譬如前此听说的,‘我取剑’剑主安兆丰据传前往江东一带,又有谣传是江南,剑南道,譬如另外一位大人物似乎孤身去了北漠……
都是些看似涉及了许多大人物的厉害消息,实则广而泛之,不知是过了几人之手,还有几分真实的虚假谣言而已,尽管如此,承蒙先生不弃,仍旧多加指点,纵然是师怀蝶这种心性,心中仍旧极为感恩。
只是而今压力越来越大,她心中隐隐有种恐惧,再继续下去,自己恐怕就再也离不了先生指点了,可若有朝一日,先生的耐心终于用尽了,不愿再指点,那时她的下场,便不问自知了。
更或者,某一日,即便以先生大才,也走错了棋,将往日的种种事情暴露出来……
女子复杂叹息一声,右手抬起,按在了鱼肠剑上,脑海当中,思绪起伏,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下一次便要和先生告罪一声,恳请先生原谅。
若是先生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也绝无半点怨言。
总不会比死更难了。
正当此时,腰间的玉佩震动了一下,旋即有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明日子时以后,寻闲暇时候,前来此地一叙。”
师怀蝶神色变了变,几以为自身脑海所想被先生堪破,心脏都疯狂加速跳动,深深呼吸几次,朝着无人之处微微行了一礼,口中应诺。
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第一百零七章 客来
在终于摆脱了铁麟之后,王安风和薛琴霜倒也并不急着返回梁州城,现在在梁州城的回春堂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王安风’正在义诊,回去了反倒没法子解释。
况且王安风还从鸿落羽口中得知,二师父似乎颇为享受这久违的坐诊,不以为苦,所以他大可以慢慢回来,等到一日的义诊已经结束之后,再转换两人的身份。
虽然身处旋涡之中,此时竟罕见没他什么事情,成了闲人一个,索性便和薛琴霜并肩行走在荣月城的街道上,心境紧绷之后,难得放松,平静温和,便随意走走,随意去看。
这荣月城既然身为县城,地自然是没有梁州城,扶风城这种一地重城来得繁华熙攘,但是大城有大城的雄伟处,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看处,真要比较,着实难以区分出个什么上下来。
王安风踱步在青石上,看到前面一条道路上,几个垂髫小儿追逐跑过,为首一人穿蓝衣,右手手臂抬起,紧紧抓着了一个风车,奔跑时候,那风车便随风哗啦啦转动着,笑声响亮。
街口生长着合抱榕树,绿荫极浓,枝叶杂乱,下面站着几名女子轻声谈论家长里短。
荆扉半开,老人拄仗呼顽童。
一城之地,十七座坊市,三十余万人口,大不至于如何大,更不繁华,人情味道反倒浓郁。
这人情味最能洗刷江湖煞气,让人心境温和下来,不知道多少人,年少兴浓时候向往江湖,烈马鲜衣,少年天下游。
等到真的如梦中所想那样,刀口染血,闯荡出了什么名头之后,却又想的是烹茶抚琴,衣暖饭饱,可乐终生,但是时间既然无法回转,这样的念头自然常常不得善终。
王安风驻足,看着前面这一幕,怔然发神,旁边薛琴霜突然慢悠悠开口道:
“你方才,为什么要故意放跑了那穷奇?”
王安风侧身去看,薛琴霜微微仰看着他,一双剪水秋瞳,复又强调道:
“你方才出手数次,明明可以顺势将其击杀,最差也能够以内气迸发,废去他的武功,让他不能再害人,可你为什么不出手?”
王安风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先前告知了薛琴霜的部分,并不涉及之后的计划和打算,要是说出后面部分的话,就势必会涉及到赢先生的筹算。
他此时已不是当年懵懂少年,对于自家的青衫文士更是熟悉,知道薛琴霜若是知道了赢先生的存在,无形之中,就已经入了先生的眼中。
到那时,无论她主观念头如何去想的,都已经入局。
正当他觉得头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把这事情给绕着圆过去的时候,薛琴霜却又笑了笑,收回视线,道:
“既有苦衷,自然不必说的。”
“只是江湖险恶,许多杀人害命的手段并不一定要用武功,你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又有不得不隐瞒的愧疚感。
看着薛琴霜垂落眸光,如同盛了满夜的星光,嘴唇娇嫩,面颊似乎低落,险些一个冲动,就将所隐瞒的东西全部告诉她,内气流转数次,方才平复内心心境,故作镇定,点头应道:
“嗯,我知道的。”
“对,对了,我记得,荣月城虽然不大,也有些滋味绝妙的小店,不比梁州这种大城来得逊色,此番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
声音微微一顿,复又微笑强调道:
“说来前次还答应了熙明,要给她带些糕点做赔罪礼物,这一番倒是恰好赶上了时机,梁州城的自然极好,荣月斋里也未必不佳。”
言罢不自觉加快脚步,顷刻间已走出数步,薛琴霜抬眸,右手垂落,手指修长,轻轻敲击腰侧的佩剑剑鞘,发出沉闷温和的声音来,眸子狐疑看着王安风背影,心中念头越发笃定。
“有问题,在说谎。”
“言语不实。”
“嗯,仔细想想,此行多有蹊跷古怪处,他定然是陷落了甚么江湖隐秘组织当中,是了,这个就是那组织的任务了,此时他可能已受到控制,不能多说,也有可能,有什么人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他。”
“回去和离将军说一说。”
薛琴霜毕竟年少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曾经见识过了,当下已经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差一点,便能堪破迷雾,直指事情本来面目。
想到此处,心里念头却突然微微一顿,手指抬起,敲击声音戛然而止,这周围一片都显得有些凝滞,少女抿了抿唇,心中本来昂扬,突然挫败。
“当年好玩学了的江湖上等魅惑手段,才用出便没有用处。”
“竟连半句真话都没有说出来……”
“咳,这秘籍当不是假的,看来是王安风的定力足够,他那武功本就似乎极重定力心性,算啦,输给他了,但是被我窥出问题,便是一胜一负,总也还是持平了的。”
“往后总也要打上一架的,方才那掌法,蛮有趣。”
隐隐挫败在她脑海中只是转过了一圈儿,旋即便被抛到了脑后,眉梢挑起,神采飞扬,右手低垂在下,琢磨起方才王安风施展出来的那一路连环掌法,仿佛大浪叠加,隐隐已经有了那么三分神韵在。
王安风大步走在前面,右手抬起,抓在心口处衣服上,心脏跳动仿佛少林寺里那匹发了疯一般撒欢儿的赤色瘦马,血脉涌动如沸,张开嘴来,隐隐呵出一口热气。
有摊贩在前头榕树下歇脚,无意间看到他面目,双眼一亮,径直挑着担子笑迎上前来,招呼道:
“嘿,这位兄弟,这里有上等的解酒汤,三个通宝一碗,来上一碗,醒醒酒罢,我这里可是老字号了,不骗人的……”
“哎哎哎,别走啊,两个通宝,两个,两个行吧?”
“三个通宝两碗?!”
“喂!”
“瞎了么?!”
王安风不管不顾,往前而去,薛琴霜心中狐疑,兼有低沉,那时候正自我怀疑当年是不是给人糊弄骗了去,旋即又是开始比划那一路精彩绝伦的掌法来。
这一入迷,心思八九成便都沉浸在其中劲气折转处,剩下一成牵在了王安风身上,也不管前往何处,只顾跟着他往前走,王安风往前她便往前,王安风左拐她便左拐。
此时若是再沉迷一些,指不定便会跟错了人,走错了方向,可能要一直等她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种事情往日也不是没曾发生过,每每都弄得极为尴尬。
最为难堪时候,年少时曾跟着一人直接入了一处婚宴酒席,旁人自是以为他二人一起来,她武功又高,行走无声,被她跟着那个人也不知道后头还有一人。
所以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候,已经莫名其妙被迎入客席当中,左右哪哪儿都不认得,满脸懵呆,只好装作是女方远亲的远亲,旁人说什么也只是满脸正色应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别人看她满脸赞叹,越发说得尽兴,实则那里乡音俚语,她连半句都听不懂,一顿饭吃下来,出了满头的冷汗,偏生还要装出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也是这样的模样来。
此时虽不至于沉迷至此,却也相差不远,那商贩所说,自然尽都没能入了她的耳朵。
直到去了荣月城中的糕点店,名为荣月斋之处,方才放下手掌来,收掌之时,劲气涌动连绵,已经得了四五分神韵,若再精研些许,便能顺势拍出数掌,劲气叠加。
荣月斋在这城中算是唯一能够叫的出名字的,虽不在市井最繁华处,实则离得百姓民居不远,于他这一行中,反倒是千金不易的上等宝地了。
此间掌柜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长得富态和气,取出糕点试样,放在桌上,任由来往行人试吃,试吃之后,再行抉择。
看起来是容易亏本,但是人都有好面子的心,吃了之后,不好意思不买,偶有无赖,故意来这里占便宜,掌柜的也不甚在乎,总体来看,生意反倒更有起色。
王安风两人入店之后,那店家看到两人衣裳材质,显然不是穷苦之人,颇为殷勤将糕点试样送上,并送两人一双筷子取用,王安风心中仍旧慌乱,心跳极快,野马撒欢儿一般,片刻不肯停下。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递给他一块青红砖,他都会下意识给抓过来,当下拿起了筷子,下意识夹起了糕点,往嘴里送去,扑鼻一阵甜腻,唤起记忆。
双目神光恢复,往下去看,看到了糕点细腻,扑鼻甜香气味,看去眼熟,堪称印象深刻,此生不忘,嘴角忍不住一抽。
店家自夸道:“嘿,两位客官,本店这糕点,乃是以面粉,鸡蛋,马奶以秘方配置,其中加了江南道的上等白糖,白如雪,细如砂,滋味绝美。”
王安风脑海中记忆越发恢复,想到吕白萍昨日和自己说的话,面色煞白。
心中本在撅蹄撒欢儿的赤红瘦马突然扑腾两下,直接砸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再也蹦跶不动。能够托举山岳,上扛城门的手掌更是微微一颤。
那糕点啪叽一声落在了地上。
掌柜的笑容僵硬。
他低头看了看摔成一坨的糕点,嘴角一抽。
“客官,您来这儿,砸场子的?”
……
等到天色渐黄昏的时候,王安风和薛琴霜才回返了梁州城,手中还提着了一纸盒的糕点,便是荣月斋中的点心,林林总总十数种,只是和东方熙明的配方极为相似的那个,却是实在不肯加进去。
那一会儿王安风回过神来,意识到东方熙明用的配方,很有可能是对的,只可惜糕点店里三十文的糕点,给少女做出来之后,就是要人命的东西了。
想到那味道,王安风此时仍旧觉得腹中不适,他入城之前,就已经和薛琴霜分开,找一僻静处,自等到了‘王安风’已回了客房,方才微松口气,回到了少林寺中。
然后换去了身上伪装,洗漱一番,再从少林寺中回到了客栈客房当中,至此方才结束了今日一整天的忙碌——先前倒还不觉,反倒是回来之后,自心底里面升起来了极为浓郁的疲惫之感。
当下坐在了床铺之上,抬手揉捏眉心,脑海当中,事情一下一下浮现出来,然后碰撞。
尤其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此事师怀蝶得手之后,这女子会自名剑组织当中,得到什么好处?后者对他怀抱杀机,若是因此事情而成长起来,倒是极大的麻烦了。
现在她已经是持有名剑的伪四品。
若是有朝一日,踏上了执事,甚至于更高,譬如如今日所见高手那样的地位,却是个大麻烦,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候,岂不是赢先生也得了好处。
先生虽只有这一人可用,却也是宗师分量。
贵精不贵多。
正欲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一二,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王安风抬眸看向门口,道:
“是谁?”
门外之人恭恭敬敬答道:
“可是王大夫?叨扰大爷您当真是过意不去,不过确实有重要事情,小的是奉了刑部严令大爷的命令……”
“严令大哥?”
王安风微微一怔,脑海中第一个升起的便是随口便是‘晓得不’的兄长般人物,可严令此时应当还在扶风郡郡城当中的刑部当差,怎得会在这里,旋即便意识到了门外的是谁——
瞎子老吴的人到了。
第一百零八章 信笺
安在坊,瞎子老吴。
刑部委托。
无心。
一下子有好几个名词从王安风的脑海当中飞快地掠过,回过神来,道了一声稍等,旋即起身踱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外面恭恭敬敬站着了一个年轻人,却并非是他以为的那个管事。
王安风视线扫过,温和笑了一声,侧开身子,让这青年进了客房当中,这青年他有些印象,当日他第二次去找瞎子老吴的时候,曾给他端过茶来得便是,应当确实是瞎子老吴的人。
那青年小心翼翼走了进来,王安风将门关上,转过身来,打量着前者。
在他记忆当中,那一日这青年似乎给‘严令’吓得不轻,走路时候都打哆嗦,现在却要得体些。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老老实实穿好,衣襟交叠,将原本的浮浪纹身遮掩住。
更兼低眉顺眼,浑无半点戾气,看上去就像是个随处可见的邻家青年,而非混迹于梁州城地下,惯常打架敲诈的‘老鼠’。
当然,也可以是见了猫的老鼠。
王安风心中哂笑一声,请这青年落座,然后主动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同样端了一杯茶,坐在床上,神色平静。
那青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推脱了好几下,才端起茶杯,然后看着坐在床铺上的王安风,拘谨喝了口茶,茶水入喉,香气逸散,便安下心来,又觉得总也有些古怪,忍不住偷偷摸摸打量王安风——
未曾想到那一进门便杀气腾腾,绷着张脸就吓得整个赌坊鸡飞狗跳的‘刑部严令’,线人竟会是这样……这样正常的一个人。
对,正常。
他在心中挑挑拣拣,自有些贫瘠的脑海里找出了这样一个算是熨帖的形容。
本以为也是个抽刀砍人,不服就干的狠辣角色。
王安风抬眸看向那青年,后者给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正忐忑不安,便听到了前者温和开口道:
“事情经过,严令已经与我说过,那么,吴老先生遣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进展了么?”
青年先是一愣,旋即吃这一惊,未曾想那刑部严令竟然已经将事情告诉了眼前的线人,看来后者对于这件事情着实极为看重,当下心中一颤,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
“是,是,没错。”
“这位王大爷,那一日刑部严令大爷一走,吴老大就派遣兄弟们出去找了,这苦苦地找了好几天,总算是给咱们找到了!”
“吴老大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得要尽早交给刑部严令严大爷,所以这不,就赶紧派小的来这里跑腿,把东西给您老送来。”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取东西,似是因为过于紧张,一连几下都没能成功掏出来,反倒是越来越紧张,额头冒汗,终于一下用力,把东西给掏了出来,长呼口气。
然后站起身来,趋前两步,双手捧着将这信笺递过去,满脸赔笑,道:
“您,您老看看……”
那是一封信笺,因为在怀里放着,有些皱皱巴巴的,上面写着一行字,刑部严令亲启,还以红烛蜡油封了口,信口上还有一个小标记,这样若是有人提前偷偷看过信笺,一眼就知。
王安风一眼扫过,未曾接过,只是微笑道:
“这是给刑部严令的,我看不合适罢?”
青年微微一愣,旋即面红耳赤,他不识得上面字迹,也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连连道: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小的实在是……”
“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王安风忍不住嘴角微抽,抬手按了下眉心,对于眼前青年满口的‘行话’,左一个大爷,又一个老人家的实在是不习惯,又觉得对方似乎将自己给看成了欲要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有些哭笑不得。
抬手虚按,以少林内力运转气机,温和道:
“勿要如此,将信笺放在桌上就好,不用给我……”
那青年‘老鼠’如获大赦,心中恐惧被少林气机抚平,连忙将这信笺放在桌上,自己垂手站在一旁,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下了。
王安风嘴角微抽,却是不知,他那两次扮演的‘刑部严令’,在那些个‘老鼠’以及赌客口口相传之下,却已经拥有了何等凶神恶煞般的威名。
赌性上来就是剁了手都停不住,现在却只消‘刑部严令’四字,便足已令要人命的赌瘾消失个干干净净。
王安风端起茶盏,饮了口茶,看到已经完成了吴瞎子命令的‘老鼠’仍然杵在那里,虽然低眉顺眼,极为老实,却完完全全一动不动,略有诧异。
然后自脑海中微微回想,想到一事,心中了然,微笑道:
“嗯,先前所说,之后那一百两只是定金。”
“之后还有一百两的尾款,待得过两日,我等确认这消息属实之后,自然会亲自给吴老先生送去。”
旋即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等到跟无心申报,将刑部的补贴拿到手以后……
那青年忙道了一声不妨事不妨事,可说完之后,却又还是驻足不动弹,王安风心中愈奇,抬眼看他。
看到这青年‘老鼠’搓着双手,哼哼哧哧,然后似乎是觉得眼前的大夫极好说话,和那动辄抽刀子砍人的严令并非一路人,终于抬起头来,期期艾艾道:
“大,大夫……”
“您老是大夫是么?”
王安风微怔,旋即哭笑不得道:“如假包换,虽然称不上什么名医,却也懂得些许的药理,你是身子有哪一处不舒服么?”
“今日有些空闲,我来给你看看。”
青年连连摆手,干笑道:“没,没什么事情。”
“只,只是想要从大夫您这里买,买些药方什么的。”
王安风奇道:“药方?”
“什么药方?”
青年低下头来,哼哧半天,方才扭扭捏捏道:“就,就是那个什么药方,阴,阴阳那什么的,大夫你懂的。”
王安风道:“什么??”
青年似是豁出去了一般,抬眼目视着他,道:
“就,就是,威猛,什么的,一夜几次什么的,小的听说您老能去回春堂开了义诊,回春堂啊,那地方可了不得,这种药方子您有的罢?”
“若,若是能给女子用的,更是最好……”
“当然,只是小人自己用。”
王安风嘴角一抽,脑海中终于明白了这青年要的是什么,他方才还想着对方跑这一趟不容易,若是有什么隐疾之类,不好去看大夫,便帮着诊断一二,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要求。
这种东西不去青楼画舫找龟公,跑来找大夫?!
堂堂药王谷传人,沦落到和青楼龟公抢饭吃么?
何况,第一个也便罢了,打算给女子吃的药物?
王安风对这‘老鼠’群体好感本就欠奉,自不相信他所说‘自用’,何况少林寺神功修行到他这般境界,虽然不说如同佛经当中所谓的‘他心通’,但是普通人是在说谎还是实话,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当下眸子微冷。
对面那青年‘老鼠’正搓着手,自觉借口天衣无缝,便觉得一阵冷意扑面而来,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眼去看,就看到前面很好说话的大夫眸子当中,疯狂血腥暴虐疯狂地轮转,竟是比起那‘刑部严令’更有几分可怖。
整个屋子似乎都暗淡下去,他又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心里面一个一个恐怖的念头根本不受控制,一个个浮现出来。
什么麻翻了人以后剁成肉馅做包子的道上鬼医。
什么杀人剖心肝入药的邪医。
林林总总,花样百变。
心里面这些个念头越发真实,然后看到了前面大夫起身,看到他嘴角微笑,唇红如血,齿白若骨,长发仿佛原野之上疯狂蔓延的细长杂草,一双眸子冰冷。
然后取出了一柄刀,那刀上面一层红绣,可细看分明就是一层一层的鲜血!干涸之后覆盖了新的,竟然不知有多少层,一股腥臭扑鼻。
青年‘老鼠’身子颤抖,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扑出门去,口中大喊大叫,一路跌拐,突然听得了一声大响,直接从楼梯上面翻滚下去。
客房当中烛光闪动了下,王安风仍旧坐在了原本位置上,没有动弹一下,神色温和,更不曾有什么布满了铁锈血迹的锯齿短刀。
曲起手指,轻敲桌案,王安风呵地轻笑一声,右手抬起,手指上面一簇淡紫色粉尘,弹了弹指头,最后一缕逸散开来。
却是药王谷一门中三品的迷幻药,借助了强横的精神压制,给那动了歪脑筋的‘老鼠’种下了心灵暗示,往后只要乱动念头,少不得重见那种地狱模样。
王安风看那一缕淡紫色药烟弥散消失,自语道:
“你要药方,那便给你药方了,唔,这也算是除恶了么?”
“当是算的,大师父以拳理超度,我这便算是以药理阉……咳咳,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旋即又看向桌子上那一张信笺,眸子微眯,抬手去拿,看到了上面一行字迹,‘刑部严令亲启’,嘴角微微挑起,左手将之拿起,然后递给右手,身子微侧,温和道:
“给,刑部严令,此即为瞎子老吴情报递送。”
然后右手接过,侧过身子,换了一道冷峻声线道:
“多谢大夫,某已接到了。”
“之后自然有刑部补贴送上。”
复又侧身,温声道:
“客气,客气。”
王安风唇角微勾,如此一来,便是‘王大夫’转赠给了‘刑部严令’,如此自玩了一番,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随意将信笺上封条撕开,抬眼去看,心下好奇。
瞎子老吴究竟送来了什么样的情报?
于此时境况,有何助益或是扰动么……
第一百零九章 迷雾重重,困锁渐开
王安风一边在心中暗自思索,随手已经将信笺的封口撕下来,放在了桌上,里面只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笺,折成信封一半大小,放在其中。
王安风伸手将信笺取出,手腕一震,将信笺抖散开来。
外头有更夫走过,一手提锣,一手抓锤,用力一敲,声震数百米,口中高声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酉时四刻。”
王安风下意识抬眸看向外面,而今已经过去了中秋数日,中秋又名仲秋,秋日既已过半,白昼渐短,天色黑得也渐早了些,而今才酉时四刻,就已经黑了大半。
外面看得到一盏盏灯光亮起,隐隐约约,蔓延到极远处,和天上群星相连。
一道黑影从街道上跌跌拐拐跑出去,却是方才那个‘老鼠’,脚步踉跄,惊起几声狗叫,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王安风慢慢收回视线,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一手抓着信笺,那信笺已经展开,却不去看,便只站在原地,如同一块石头一般,拧眉沉思,想要抓住那个念头,眉头渐渐越发皱紧,低声呢喃。
“不对劲……”
他视线垂落在手上已经展开来的信笺上面,心中察觉有些古怪,这古怪感觉实则在那青年‘老鼠’敲门的时候,就已经隐隐出现,直到此时打开信笺,听到了打更声音,方才清晰明了起来。
此时已经天色昏暗,打更人才刚刚喊过一遍,更远处还能隐隐听到声音。
吃饭早些的人家已经热了灶,而刚刚那‘老鼠’既然能够一口道破‘自己’在回春堂当中义诊,那自然知道‘自己’已经累了足足一日。
这个时候送信过来自然可以,但是未免有失礼之嫌。
瞎子老吴算是绝对的老江湖了,非但在梁州城地下极有威望,更能够招揽到江湖中的好手,可算是真真正正的老江湖。
这种老辣人物行事都极有分寸,不愿有一丝可能得罪旁人。
似这种失礼事情,会出现在初出茅庐,心性未定的年轻人身上,会出现在毛毛躁躁,为人鲁莽热血的汉子身上。但却绝不应该发生在像是瞎子老吴这种经历许多风风雨雨,进退有度的老江湖身上。
两者分开看没有问题,连起来就极为扎眼,有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异样感。
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还是说,瞎子老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麻烦事情给扔出去?
王安风禁不住在心中暗中思索,旋即哂笑一声,不管是有什么问题,也应该先看了信上内容再说,可能自己想到的东西,早已经在信上说了清楚。
当下踱步往前,坐在椅子上,手中信笺铺在桌子上,伸出手掌将褶皱处抚平,视线垂落其上,仔细去看。
信笺上字迹算不上很好,但是颇为工整,不知道是瞎子老吴自己写出,还是让人代笔。
想来是后者,瞎子要如何能写得这样工整。
这个念头自王安风脑海中一闪而过,便不再在意,只是认真去读,上面所写的内容不多,先是寒暄两声,然后写了数个人的姓名籍贯之类,最后还隐约提点了一下尾款的事情,表示不必着急,只要半月之内还上就可以。
若是周转困难,也可以再往后稍延,每月给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分半年结清,想来阁下贵为刑部巡捕,自不会克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银子云云。
王安风读过信笺之后,看了几遍,着实是没有找到半点对面很着急的征兆——笔迹工整,显然写信时候从容不迫,还有心思要钱要账,这哪里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看来是‘刑部严令’给这些赌徒的压力实在太大了,逼得这样的老江湖都要顾不得什么忌讳,只打算尽快把身上这口又大又黑的锅给甩出去,并且祈祷漫天神佛,这口锅可千万不要第三次砸在自家脑门上了。
王安风想象到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给逼得几乎狗急跳墙,神色古怪,复又有些心虚,双眼下意识瞥向上方。
咳,此严令非彼严令,同名而已,怎么能算是假冒?
是以,是以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了严令大哥的名声。
他自扶风来了梁州城中,不过数日光景,就已经接连两次造访那位瞎子老吴,用的是易容之后的冷峻刀客模样,更是直接顶了严令的名头。
倒也不是他故意如此,只是当时要借用刑部的声威,他熟悉的刑部中人,除去铁麟无心,就是扶风时候相熟的严令了,情急之下,只得如此行事。
而此次那‘老鼠’传信而来的缘由,正是他第二次去找瞎子老吴的目的,当时他受了无心的委托,要让这老瞎子找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赌徒。
仔细说来,这赌徒还和那一夜与他交手的胡人老者有关。
当时的徐嗣兴还是一具焦炭,神志不清,未曾苏醒,对方要将徐嗣兴带走,为了防止王安风第二日起身时候发现徐嗣兴消失不见,察觉异常,还专门害了一人性命,用以替换徐嗣兴。
不过这也成为了对方唯一留下的破绽。
刑部在三十年前,已将这数百年来对于凶人案犯审讯的卷宗汇集,化繁为简,整理出许多直指人心的经验,三十年来,历经适用,卓有成效。
譬如,大多凶案之人,往往都会在做下大案数日之内,回返凶案现场附近,是以外松内紧,以待其自投罗网。
而其中之一,这些人大多不会专门跑太远寻找受害者,而是会在自身所处之地为中心的一个范围当中寻找。
所以只要确定了那个受害者的身份,就能够顺藤摸瓜,确定了对方暂时落脚处的大致范围。
而此人之死,正和王安风伪装的胡人老者,也即是无心铁麟两人一路追查至此的那两个甲等凶人有直接关系。确定了那个死去赌徒的身份,就能够大致确定那一老一少两名胡人凶犯的位置。
那两个甲等凶人杀人,又是为了‘狸猫换太子’,将被劈成焦炭的徐嗣兴带出去方才做下的案子。
徐嗣兴之所以陷落,则是其在中秋酒会当夜大闹,吸引了无心铁麟的注意,而正因为这件事情,让无心两人错以为大闹梁州的正是自己的目标,又使得一老一少这两名凶人脱离了刑部的调查范围。
想到这里,王安风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这双方是否有什么关系?
不,这几件事情,双方都有联系,定然是有关系的。
可今天‘穷奇’和安兆丰显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伪装的老者,是否证明了,铸剑谷对于此事其实知之甚少,只有徐嗣兴知道而已。
徐嗣兴故意一人冒险来此,正是因为这一原因?
而徐嗣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到梁州城,是因为东方凝心,而东方凝心借助熙明,将自己换出,此时仍不知道是有什么目的,做出了什么举动。
这段时间经历过的事情,一条条线路汇聚,繁杂无比,却终于逐渐明朗化,虽然明朗许多,却又因为彼此交错,彼此影响,而看不破最后的部分迷雾。
王安风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突然觉得自己手掌上这一份信笺远比方才要沉重许多——
窥破这最后一层迷雾的关键消息,就在于他手上。
在于这信笺上所写的这几个赌徒姓名籍贯。
上面甚至还绘制了这几名赌徒的图影,若非是那一日死者为了伪装出类似徐嗣兴的伤势,面目黧黑,不复原本模样,事情就好办许多。
不过,这数日时间,刑部仵作或者已有所获。
还有落入无心铁麟手中的徐嗣兴,不知可问出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王安风随手将信笺放在了桌上,抬手按揉眉心,让自己紧绷的思绪逐渐放缓下,事情虽然复杂,但是也已经明朗,而且此事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的东西其实已经不少。
而且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上,反倒是对方应该觉得头痛。
心念至此,笑了一声,旋即提笔写信,将事情大略讲了讲,又将瞎子老吴提供的这一份名录放在了信封当中,并且在信笺的最后,‘隐晦’提及了一下瞎子老吴要求的定金及尾款事情。
他本来打算学着瞎子老吴,在最后耍一个以进为退的法子,可是动笔之时突然想到——瞎子老吴敢这样写,是他赌定了‘刑部严令’尽管手段颇为狠辣,毕竟是刑部中人,有公门的傲气,不肯和下三流的老鼠有多纠缠。
退一步讲,这事情若暴露出去,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处,吴瞎子拿不到钱,‘刑部严令’也惹得一身骚。
可无心却不一样。
他王安风若是写信跟无心说,其实也不用着急,慢慢给也可以啦,什么的,那张冰块脸是绝对能够做得出每一个月,十六两又六百六十六枚青蚨通宝,一共给他给足了六个月,凑够一百两银子这种事情来的。
想及那种场面,王安风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视线低垂,看到自己信笺上已经将方才的打算写了大半,不忍卒视。
当下将写好的揉作一团,重新写了一遍,方才以那只灰鸽将信笺传出,显然并非凡种的鸟儿微一振翅,便如利箭一般,扑入无穷黑夜当中,射向刑部方向。
王安风目送那飞鸟离开,收回视线,突然注意到了旁边放着的茶盏,正是刚刚那‘老鼠’所用,想到了那老鼠的目的,是打算求得针对女子的那种药物。
王安风是医家,自然知道这类阴阳调和的药物,都带有相当程度的迷惑神智作用,那么那‘老鼠’的目的,不问自明,方才以初步掌握的‘他心通’,多少知道其真实想法。
此时一经想起,心下浮现些微恶心不适,越是不想去管,便越是在意。
他对这些事情本不如何上心,但是古道人来了之后,后者对于精神上有一种追求过度的洁癖,他每日见到,便逐渐受到些微影响,渐渐在意,当下只觉得似乎吃了一只虫子,感觉不适。
抿了抿唇,抬手五指微张,突然炸起雷霆,跃动纠缠,在那杯盏上面洗练了好几次。
旋即还是忍不住,一挥衣袖,沉重劲气碾压而出,将那一个杯盏直接碾作齑粉,袖口一卷,扔出窗外,随风四散,方才觉得心里面舒服了许多,长呼口气。
“舒坦。”
“这才干净了……”
才呼出口气来,王安风突然想起一事,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眸子转向一侧,墙壁上有个木板,木板上刻着些字——
本店内物什损坏,照价赔偿,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床铺五两。
上等白瓷茶具,每一盏五百文。
五百文……
王安风陷入沉默,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十枚大秦通宝,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望向飞鸟离开的方向。
现在再写一封信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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