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易主
作者:阎ZK|发布时间:2024-06-29 10:01:41|字数:38516
王安风没能有太多的时间在景丰城中去好好参悟巨阙剑势,前两日行踪已经暴露,这种情况下在一地逗留太长时间不是什么理智的做法,稍微养了几日精神,就从东门而出。
前一日和宫玉闲谈。
按照酒自在的性子,每年秋日都在仙平郡梁州逗留许久时间。
梁州本就盛产美酒,先帝饮过大赞,曰甘美之,是以名声大震,酒自在自从七年前在哪里饱醉一场之后,每年都会在那一处逗留月旬,饱饮知足之后,才会离开。
现在他们才从青锋解上下来,景丰城已经是广武郡下辖,位于大秦北方,要想直接取道去梁州,只需要往西南方向走,以他们的脚程,就算在路上稍微耽搁些时间,至多也就耗费两月时间。
到达梁州的时候正是炎炎夏日。
于其匆忙赶路,到了梁州之后再苦等数月,倒不如趁此机会游历一番,自北而南,过江南东西两道,然后折向西方,走剑南道入梁州。
今年八月十五,梁州有中秋酒会。
酒自在自七年前开始,从未有过一次缺席,他们自可以在那时找到这逍遥江湖的老者。
白虎堂势大,堂中武功高强者不知有多少,王安风此时手种已经有了酒自在的行踪消息,寻酒自在本也就不急于一时,何况心中未必没有存了沿路寻找白虎堂消息的打算,对于这个选择并无什么异议。
而宫玉此次奉师命下山,本就是带着林巧芙两人游历,既然是游历,自然是走得地方越多越好,能见识到许多人,许多山,观过许多剑,才算得上游历二字。
尉迟公子洒下了大把银钱,在这景丰城中搜刮来了数匹上等的军马,俗名换作白蹄乌,通体乌色,唯独四蹄雪白,状极神骏。
是《马经》中中乘之马三百四十一类中最上上等,距离真的上品奇马异类不过只有细微差别,若是当年编撰《马经》的伯维庸若是多想片刻,或许这几匹也能入那一百七十种上品奇马当中。
寻常人得一已经难得,他竟然能在这短短时日中找到了三匹。
后又花千两白银,买下了城中一位墨家大匠工的心血。
以色泽暗沉,如同夜观鎏金的乌金木为材料,打制的马车。
等到王安风和宫玉准备出发的时候,这纨绔已经站在门前,满脸的得意洋洋,旁边就是那辆砸了大把银子的马车。
而鸿落羽负手而立,站在那马车旁边,脸上神情依旧平淡寻常,旁人看着或许还觉得这位看不上眼,可王安风却能猜得到三师父心中的舒爽。
无他,这马车足够排面啊!
墨家大匠出手,自然不像暴富之家那样浅薄,可是在识货的人眼里却是天雷地火般的震动,可谓低调而有排面,恰好搔到了鸿落羽的痒处。
“这……宫女侠……”
王安风看了看神色风轻云淡,实则已经脚下生根,走不动路的鸿落羽,嘴角抽搐,看向旁边宫玉。
这马车实在太夸张,也太贵重。
他没有贸然接受别人如此好意的性子,可是看着鸿落羽现在的模样,拒绝的话,现在他实在说不出口。
宫玉点头,还尚未说话,马车一侧的垂帘被拉开,露出了林巧芙的小脑袋,小姑娘腰间一侧是从青锋解上带下来的布包,怀里抱着些点心吃食,看向宫玉,道:
“师叔,王大哥,你们来了?”
“这马车好舒服啊……”
宫玉沉默,转头又看向王安风。
尉迟杰已经凑上前来,笑道:“王兄弟,还有宫前辈,此次出行恐怕时日不短,你们两位武功高强,自然没有什么,我这皮糙肉厚的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林妹子生得柔弱,舟车劳顿恐怕是要受不轻的苦。”
“而且我这马车上用了些特殊材料,保管能让蚊虫不近,不如试试看?若是觉得不喜欢,咱们卖了换成其他的马车也好。”
宫玉看向王安风。
王安风叹息一声,看着眼前笑呵呵的世家弟子,道:
“那便多劳费心了。”
“尉迟。”
尉迟杰满脸的笑容灿烂。
家将老禄双手插袖,面无表情站在一旁,心里面算着花费了的盘缠,看了看一天换一件衣服的少爷,又看看旁边这看上去寻常,却根本就是拿银子堆出来的马车。
心中认真思考,要不要干脆把少爷打昏拖回去算了。
不拿钱当钱,盘缠已经少了许多,这样的花法,用不了多久就要沿路当乞丐过日子了。
老禄的眼神落在了尉迟杰身上,在脖子后面游曳不定。
尉迟杰打了个寒颤。
两名青锋解的女弟子,以及宫玉坐在马车当中,鸿落羽因为身为大前辈,当仁不让得坐到了主位上面,而尉迟杰果然如他所说,和王安风在外骑马而行,半点没有打进去和青锋解弟子门套近乎的打算。
太叔坚负剑,坐在马车车辕上,一袭劲装,手握缰绳,当起了马夫,老禄骑马跟在了王安风和尉迟杰身后,一双眼睛还是时不时就往尉迟杰后脖子的地方飘。
一辆马车,并着四品劲马,自景丰城东门而出。
景丰城后依群山,要往南走,还要绕上一个不小的圈子,途径山后‘烛龙栖’,才能继续往江南道一带走。
景丰城陆家专门给赋闲在家的老家主准备了一处别院,以让他每日里听风吟诗,采菊弄茶。
老家主坐在床上,娇嫩可人的两名少女给他揉肩敲背。
他对面坐着景丰城的县尊艾博简。
如今这城中的县尊和他颇有香火情分,当年陆元明尚未从那位子上退下来的时候,艾博简入郡城也曾专门去他府上拜访过,而艾博简祖父执政时,也对陆元明有些提携,彼此也算是有些交情。
陆元明致仕回乡之后,艾博简也时时前来拜访,一者是为了自家家族子孙福荫,一者是为了往后仕途能走得平稳顺坦些,彼此心中不言自明。
艾博简抬手饮茶。
已经从宦海朝政中退了出来的陆元明沉默无言,右手上又转上了一对品相极好的核桃。
那一对儿闷尖狮子头他转了二十年,一下子手里没了东西,实在是不习惯,本来丢了东西他还打算要命人彻查一番,可是还没有出手,就听说了吴家出的事情,给生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算算时间,自己的核桃怕也是那位大盗顺手敲碎了去。
他吴家只是士族,对上这种高来高去的江湖高手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好在只丢了自己的一对核桃,其他东西还在,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吴家才是倒霉。
家主入狱,又遭了大盗光顾,加上其他对手的打击,原本繁华锦簇一样的基业,说倒就开始倒了。
艾博简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吴家的商契现在都已经失散,当年孙老爷子在景丰城里的声望极隆重,加上其他几家的煽风点火,吴家现在算是已经惹了众怒。”
“景丰城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陆元明挥了下手,那几名娇嫩的侍女停下手上的动作,安静退了出去,将门带上,等到四下里没了声音,才慢慢开口道:
“贤侄这是何意?”
艾博简笑了笑,道:
“陆家是士族,自然是看不起这些铜臭味道,可是门下学子吃穿用度都是花费,能有些商号在手也算是不错,若是老先生有心,等到吴家人退出了这城之后,陆家自然可以最快时间入手。”
“否则吴家一去,那些商户大族争来争去,也弄得城中交易波动不定,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老先生德高隆重,恰好可以协助下官免去这一场纷争,下官也承老先生的情。”
艾博简说话颇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陆元明心情好转不少,抚了抚须,没有直接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七日时间,在艾博简明里暗里的示意,以及各大商户的打击之下,吴家的人最后垂死挣扎一番无果,狼狈地离开了景丰城。
虽然仗着家族数十年积累,往后的日子还算是衣食无忧,却远不能和当年一地豪强的身份比拟。
而陆家在有艾博简背书的情况之下,早早出手,拿下了最有价值的几间商户。
因为陆元明虽已经致仕,但当年毕竟身为从四品官员,人情关系不像当年那么热络,倒也还在,没有人敢说些什么,其余各家极默契得做出了退让。
之后只要过上一年时间,以契约缺失为名,要求官府重新订立商契,就能够将吴家原本的产业彻底吞入肚中。
第二日。
陆元明坐在自己那幽静小院子里,身前有柔嫩美人沏茶,右手转着那两颗新的青眼狮子头,心情相较前些日子已经好转不少。
能够让家业扩张如此,就算是他再碎掉两颗青眼狮子头,又有何妨?
茶才沏好,陆元明长子直接从门外慌张闯入,口中道:
“爹!大事不好!”
“大事不好啊!”
陆元明皱眉,转好的心情有些败兴,挥手让那美人退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热气,才淡淡道:
“何事如此慌张?”
“每逢大事有静气,几十年的养气功夫,都扔到狗身上去了吗?”
陆元明长子陆玉山人如其名,是个如玉般的书生,心思沉稳,读书没能够读出多少的圣贤道理,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颇受陆元明看重,此时却失了平素里沉稳如山的素养,顾不得礼数,急急道:
“此番事大。”
“爹,咱们刚刚入手的商户,已经有人拿了商契过来,说是从吴家那里得来的,还找了官府的人,要求再重新订一次商契。”
“现在一堆人都堵在路口上闹着呢!”
“爹,还要劳您出面,压下这事情……”
陆元明一懵,这两日能够拿得下这吴家的基业,他可是花费了许多力气,使得其气象更胜往昔三分,现在眼看着就走上了正轨,怎么就出现了‘正主’?
这是要直接来摘桃子啊。
难道说吴家根本就没有丢掉商契,只是使了个障眼法的计策,背地里把这商契卖了个好价钱,看着城中各大家族争抢不休?
还是说偷了商契的大盗竟然如此大胆?
心中念头转动,陆元明面上却还是颇为沉稳,顿了顿,想到一事,缓声问道:
“来的是哪一家的人?”
“马寿他们不还在那里守着?你担心个什么劲?须知越慌越乱,越乱越容易败下阵来。”
想及马寿,陆元明心中安稳许多。
此人是他当政的时候招揽的客卿,一身武功出身名门,枪法更是从军中磨砺而出,足足有六品巅峰的火候,放在军中也当是一员宿将。
若是能在厮杀中立下战功,被封为五品将军也未可知,只是当年他救下了马寿一家老小,这原本的军中将领才愿意听命于他,等到他致仕之时更是从军中请辞,只跟在了他身边。
此次事情要紧,马寿带着七八名招揽来的客卿武者已经守在了商户那边,就担心有谁来闹事。
陆元明抿了口茶,眸中浮现些许异色,意有所指,道:
“这些人或许是贼寇,手中商契大约是伪造。”
“让马寿将其擒拿。”
陆玉山面上神色都有些发白,嘴唇动了动,道:
“来的是一名持枪武者,后面跟着一百覆甲力士。”
“马寿带着人上前阻拦,已经被那当先武者一枪戳在地上,若是生死厮杀,恐怕已经被一枪戳死。”
陆元明脸色一白,手掌抖了一下。
手中白瓷茶盏直接跌坠在地。
公孙靖勒马而立,右手持着那柄常用的重枪,气势浑厚,对面商户前面,数人搀扶着一名脸色苍白的高大武者,面有不甘看着跨马的公孙靖。
在公孙靖身后,上百覆甲力士沉默而立,如怒潮一般。
旁边官府中人手中正握着一叠商契,和周围商户核对。
公孙靖要求重新定一下商契,却非但没有对于这些商户严加苛刻,反而将原本每年缴付吴府的财物下调了一成,让闻讯而来的许多商户松了口气。
反正自家做自家的生意,只消每月里将一成货物收益上交上去,上面是谁,是吴家还是陆家,也没有什么干系。
这事情原本需要吴家的人在场,可是先前在县尊的施压之下,吴家人早已经离开了景丰城,自然没有办法来这里。
商契重订有条不紊得进行。
公孙靖下马持枪而立,看着眼前的大商户,神色平淡。
事情已成定局,方才朝他出手,反被一枪戳在地上的男子被人搀扶着离开,看着他,沉声道:
“你,很有胆量。”
公孙靖心中冷笑。
不过是区区一名从四品官员,还是已经致仕的。
在吓唬谁?
手中重枪朝着外面一扬,当下冷然道:
“在下胆子一向很大,不劳费心。”
“请吧……”
第二百零一章 心思有百般
吕白萍虽然自小和林巧芙在万剑峰上长大,却是个活泼灵动的性子,这马车虽然好,却总觉得有些憋闷得厉害,往日里在青锋解中没办法只能守在藏经阁。
现在到了外面,便不愿意呆在一处地方不动。
只坐了大半个时辰的马车,便开口说要换乘骑马。
尉迟家的家将老禄把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吕白萍,自己则是坐到了车辕上,和太叔坚做了个伴,之后鸿落羽也有些忍不住,说要骑一下马,王安风也被换到了马车里。
这马车虽然很符合鸿落羽的口味,可是一路上没有办法给人看,也就没有什么意思,远不如在外面兜风来得舒服。
被关在少林寺中憋了这许多年,就算是有多好的美景也早就看得腻味了。
外面就是一草一木,看上去都有少林寺中没有的灵性,一句话说便是顺眼,看着舒坦。
只是可怜,向来满口花花的尉迟杰被夹杂了一人成军的‘大前辈’和提着剑鞘敲他满头包的吕白萍中间,老实得像是受气的小媳妇,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车厢当中,林巧芙正捧着自己带出来的书看得入神。
宫玉端坐一侧,双眸微阖,似在行气打坐当中。
王安风走进来的时候,宫玉睁开眼睛,两人对视一眼,陷入了沉默当中。
王安风轻咳一声,准备开口说自己是谁的时候,宫玉却主动冲他点了点头,淡淡道:
“王安风。”
王安风愣了一下,说实话这几日几乎每日都会被认错,这一次被一口道出姓名,他心里反倒是有些不适应,旁边林巧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宫玉,偷笑道:
“王大哥,不要奇怪……”
“师叔她这几天有努力了一下。”
宫玉敛目,神色平淡。
王安风失笑,道:
“那这还真是很有成效。”
宫玉未曾回答,依旧阖目,等到王安风已经坐在了刚刚鸿落羽的位子上,才似是觉得自己不回话有些失礼,睁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王安风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偏过头去看,却发现这清寒如玉的女子依旧闭着双眼,神色平静,仿佛方才发声的并不是她,王安风复又笑了笑,在位置上坐定,凝心静气,回想巨阙剑剑势。
此时他专修的苍青色剑罡是自己草创,可是终究是脱胎于赢先生的杀剑三十三,以及宏晖天剑,一者蛮横破去对手全部招式,以攻对攻,以杀对攻,一者则能荡尽浩浩长空,都是霸道剑。
前三百年前欧冶子熔铸入巨阙剑中的剑势,于他极有参考的余地。
宫玉神色平淡。
那柄较之于寻常佩剑更为狭窄一分,也显得更为修长的长剑横放在膝上,一手轻轻搭在剑柄上,右手手指则轻点剑身,气机与剑融于一体。
右手手指从剑身轻轻扫过,点在了剑尖上,剑吟声轻微,只在剑鞘内回荡。
宫玉抬眸,看了一眼王安风。
仔细想想,自从在扶风学宫当中第一次见面之后,到现在她和王安风已经认识了差不多有三年时间。
当年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只是寻常的贫寒学子打扮。
之后自扶风前往青锋解中,又展现出了有别于同辈的杀伐,现在一身内功或许在自己之下,但是以那苍青色剑罡的霸道,交手的时候未必就会落入下风。
这短短三年时间,在青锋解上,只是又见了数场雪落无声,天地苍茫,只是又多出了几日神。
春日的时候,再厚的积雪也会融化,消失不见。
过往的三年时间,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可是三年终究不是梦中幻影。
眼前的王安风性情依旧,依旧很好说话,也依旧有着一手让林巧芙念念不忘的好厨艺,温和依旧温和,可是在这温和的面目之下,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宫玉便看不破了。
鸿落羽骑在尉迟杰花费了大价钱买来的好马,心里面却又开始想起了自己用心调教出的那匹赤色瘦马,想了想王安风的反应,终究是不好再从少林寺中把那匹异马叫出来。
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
现在这马好是好,却终究没有了野性。
至于城中发生的事情,王安风每日里参悟剑势,并不知道,其中的种种缘由玄机他也没有和王安风解释。
这件事情的处理一方面是因为鸿落羽自己的意愿,另一方面,也是顺水推舟,为那姓赢的心里的圈圈绕绕出了半把力,否则他如何会对商契这玩意儿感兴趣?
自从三年前青锋解出了一位天下绝世之后,景丰城就在不断扩大,规格隐隐已经超过了大秦寻常城镇,往后很有可能称为江湖中重镇,如今商契在手,就相当于有了立住跟脚的基础。
之后要如何做,他便猜不到了。
那是姓赢的喜欢的事情,里面弯弯绕绕的,他只要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烦得厉害,不过心里面想着,能够让这家伙如此上心,大抵是有许多人要很倒霉了。
被他惦记上的,基本没有什么好下场。
尉迟杰坐在坐骑上,眼观鼻,鼻观心,是让老禄心中极为欣慰的老实,面上老实,心里面却很不老实,一双眼睛很想要往鸿落羽的身上飘过去,却又被生生扼住。
城中发生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些。
既然在短短数日间洒下了大把银子,想要打听些事情,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这数日里城中发生的事情,他几乎马上就想起了身后那位大前辈堪称鬼神莫测的轻功。
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尉迟杰一手拉着马缰,怔然出神。
景丰城中。
师怀蝶想着今日搜集到的消息,神色变幻不定,她本只是听到酒楼中有人闲谈吴府失窃的事情,心中略微察觉到些许不对,仔细了解之后,听说城中四个最大的豪强家族都发生了失窃的事情。
其中包括防备颇为严密的江湖世家。
想到那位先生所说那人的出身,师怀蝶心中越发笃定了那一隐秘门派是真实存在,往日未曾听说过,只是自己见识浅薄。
神偷门。
轻功如神,又有这种手段。
果然不愧是神偷门三字。
坐在酒楼桌前,师怀蝶又想了许多事情,然后留下了一锭银子,匆匆起身离去。
无论如何,她也算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一流高手,在成为那位大人手中的剑之前,以及成为这柄剑之后,也都有自己相熟的好友,若要查探消息,最是方便不过。
神偷门,鸿落羽。
师怀蝶眸中有淡淡的寒意。
这不关立场对错,杀人者人恒杀之,谁手中没有沾染血腥?你杀我,我杀你,江湖上事情大抵如此,只要沾了血,恩恩怨怨便撇不清了。
想到死在自己之前的‘铁浮屠’,以及自己的墓穴。
师怀蝶心中有淡淡的刺痛,微吸口气,冷着面庞从北门出了城。
第二百零二章 平生三憾
景丰城在广武郡中,与扶风接壤,背后横着一座连绵山川,想要继续往南而行,要绕一个大圈子,从稍微平坦些的道路过了这山,下山之后,就可以长驱直入,道路也好走许多。
沿途中所经风景最为别异者,恰好就在这群峰之巅,是一大块较为平坦的地面,地势却极为高耸。
名为‘烛龙栖’。
一说为古代神灵烛龙所居之处,《观山》中却有另外一种说法,说这数百里山川连绵不绝,如同长龙横卧,却在这地势最高处断绝,如同烛龙,龙身人面。
究竟来历如何,已不可考,‘烛龙栖’是自古以来的修行圣地,前数百年前,就常常有武者在这山上结庐而居,揣摩武学精微奥妙之处的变化,照理而言,这里应该会逐渐形成江湖门派。
可是王安风看过五年前编撰的天下门派考,其中并没有记载‘烛龙栖’上有那种值得一提的江湖门派。倒是在‘烛龙栖’之下,许多的峰顶处有许多江湖大师家和门派,一片欣欣向荣。
与扶风郡江湖各派林立不同。广武郡虽名为广武,门派却有许多都落于这一片山川当中,彼此之间多有摩擦。
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广武郡中大片地势平坦,而江湖门派又往往喜欢将山门立在名山大川当中,不愿意将自己的山门建得低别人一等。
尉迟杰拿银子砸出来的马车虽然脚力过人,却也终究是拉着车,为了舒适,速度快不到哪里去。
路上用去了两日时间,在最后一城补给过,入山之后,众人低估了道路难行的程度,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前面的山路却依旧看不到尽头,尉迟杰砸了咂嘴,笑道:
“看这天色,咱们今日得要在外面过夜了。”
“巧芙妹子,你怕不怕?”
林巧芙一双眼正看着沿路的景致。
白天有白天的风采,可天色暗下来之后,就又是一片不同于白日的风光,各有各的好看之处,闻言摇了摇头,道:
“不怕的。”
“江湖儿女,风餐露宿本来就是理所应当。”
“好一个江湖儿女。”
尉迟杰失笑,刚想要再继续占点口头上便宜,却在吕白萍警惕戒备的视线之下败下阵来,干笑着移开目光,征询过王安风和鸿落羽的意见之后,又冲那坐在车辕上的家将笑道:
“老禄,看你的了。”
“我们这边放慢些速度,你去快些找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若是有什么空闲的山神土地庙之类,能遮遮风的话,更是最好。”
老禄沉声应诺,领命而去。
太叔坚稍微勒紧了些马缰,三匹大材小用的名马颇为通灵,放慢了速度,林巧芙伸出自己的小脑袋,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山间夜景。
往日在青锋解中,每日夜间,坐在三愚剑外的平地上,也最多只能自上而下俯瞰重云,而今半夜行走山路当中,在她的记忆当中确确实实是第一次,极是新鲜。
此时不过是初春,春寒料峭可不是说说而已,颇有些阴冷寒气,林巧芙武功最差,外面披上了一件稍微厚实些的衣裳,马车往前走了走,干脆寻了一侧稍微平坦些的地方停下。
宫玉,林巧芙都下了车,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下来,明月悬在上面,群星反倒是看得不很真切,只偶尔能够看得到些微闪动,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林巧芙伸出右手来,朝着那轮圆月轻轻抓握了一下,没有抓全,只是虚虚笼握,然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眸子弯起,露出颊边一个小酒窝。
尉迟杰手掌下意识动了动,又记起来自己没有带上那把折扇,遗憾轻叹声气,然后凑上前去,笑道:
“巧芙妹子可是想要摘下月亮来?”
林巧芙轻声呀了一声,闪电般收回自己伸出虚握月亮的右手,面颊飞红,尉迟杰笑道:
“若真有这么个念头,在下倒是可以代劳。”
林巧芙微微一愣,道: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吕白萍扔下手中的缰绳,上前一步,抬手将林巧芙护在身后,一双女子罕有的剑眉倒竖,怒视着前面的尉迟杰,道:
“姓尉的你不要想把那些手段用在巧芙身上。”
“否则休怪我打断你的腿!”
尉迟杰几乎下意识就要调侃着问是哪一条腿,可是看到吕白萍右手已经提了提那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极为明智得将到了喉咙里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去,干笑道:
“什么手段?”
“吕姑娘你是不是有些误会?”
“天见可怜,在下对巧芙妹子是真没有他心,你不能因为我说上几句话,就觉得我有什么想法罢?”
吕白萍冷笑。
自从那一日遇到围杀,这世家子弟嘴里吐出那些让人脸红的污言秽语之后,她就不把这家伙当人看了。
手中长剑连鞘,稍微抬了抬,威胁道:
“若是再往前一步,敲死你!”
尉迟杰干笑,退后一步。
林巧芙在后面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吕白萍的衣摆,轻声道:
“师姐……”
吕白萍看了一眼尉迟杰,冷哼一声,这才放下手中长剑,林巧芙朝着那似是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尉迟杰行了一礼,轻声道:
“尉迟公子,还请见谅……”
“师姐她,她其实没有坏心的。”
自然没有坏心,最多拿着剑敲我满头包。
尉迟杰心中腹诽,面上神色却显得颇为大度从容,摆了摆手,笑道:
“不碍事的。”
本公子向来好男不跟女斗。
林巧芙抿了抿唇,又道:
“那,尉迟公子所说,摘月亮的法子……”
“哦,这个啊……”
尉迟杰了然,正待要说出口,便感觉到一股寒意落在自己的头上,余光看到吕白萍并未走开,只是抱剑在怀,似笑非笑得看着自己,声音一顿,就有点说不下去。
旁边王安风和宫玉并肩而立,正看着几人玩闹,看到尉迟杰的窘迫,王安风轻声笑道:
“尉迟所说,应该是水中倒影吧?”
“先人曾说,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纵是手碰不着,可是也能够看得近些,也就是将月亮从天上摘下来,扔到水中了。”
鸿落羽背负双手,撇了下嘴,道:
“原来是个取巧的法子。”
“无趣无趣。”
尉迟杰见‘谜底’已经被揭开,无奈一摊手,咕哝道:
“这自然是取巧的法子。”
“明月在天上,谁又能把月亮从天上偷下来不成?”
偷下月亮来。
鸿落羽怔怔出神,尉迟杰见状心中惴惴不安,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刚刚多嘴无意间惹怒了这位大前辈,正有些不安的时候,听到鸿落羽轻笑出声,慢悠悠道:
“摘月亮啊……”
“确实摘不下来。”
他没有去看心里面一团纠结的尉迟杰,只是耳畔又一次响起了清越的银铃。
也或许是心里面。
‘落羽,我想要到近处看看月亮……’
他闭上眼睛。
宫玉有所感,微微偏了下头,看到一袭月白长衫负手而立,嘴角似乎在笑,明明不过五步的距离,和这边数人却仿佛间隔了千山万水。
遗世而独立。
王安风未曾察觉到鸿落羽细微到并不存在的变化,只是笑了一笑,看到林巧芙眸中似乎有些渴望,想到先前宫玉和自己所说的事情,觉得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看着那边少女,想了想,右手抬起,五指微屈,内力运转之下,放在马车上的水囊突然打开,其中的水流被无形气劲操控,化为了圆镜一般,在林巧芙身前旋转,将天上明月倒影其中。
林巧芙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在王安风含笑的视线之下,试探性得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这‘摘下’的明月之上,手指入水,泛起涟漪,破碎了月光,澄亮的流光便只在水中轻晃。
这流光晃动,突然跌坠下来。
林巧芙呀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
鸿落羽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安风施为。
那月色流光在水中并未直接消失,而是滴落在地,如同自有了灵性一般,在地面上流动,变换,行过一处地方,便有山川骤然拔地而起,顷刻之间在王安风身周形成了一片群山幻象。
有如剑锋芒毕露,有沉稳厚重,也有飘渺灵秀,不一而足。
其中一山尤其高,隐隐能够看得到大片的殿宇,庄严广阔,其中高悬金钟,其上有赤金色佛文,自鸣而起,声音悠扬低沉。
王安风立于群山环绕之中,视线扫过林巧芙和吕白萍,轻声道:“武者修行到中三品,第六品的时候,能够以己心感天心,彼时你虽然摘不到天上月,却能自心中取一片月光。”
“这便不是取巧了。”
王安风右手手指轻轻抬起,点在了这群山幻象之上。
山巅便有了一轮明月。
那明月突然扩大,随即便盈满了林巧芙瞪大的双眸,宫玉脚下寒冰升腾,侵染月光,自虚转实,转眼之间,其身后已经是月宫寒桂的模样。
恍惚之间,仿佛是明月落了下来一般。
看着这一轮明月,鸿落羽眸中略微有些恍惚,随即也只是轻笑。
觉得天地虽然已经不同,唯独这一轮明月,却似乎并没有发生分毫的变化。
江湖之大,轻功以他为尊,少年时曾去过天下死境钓鱼,在大内之中闲逛,也曾经陷落于少林寺中,不得脱身。
可仔仔细细想起来,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去偷偷摘了那一个果子,若是没有去摘那一颗果子,就不会进到那个园子里,就不会看到那个人。
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
和鸿落羽不同,她几乎没有去看过外面的天地,她的世界就只有这一方小院子的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所以啊,她说这院子里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属于她。
所以偶然看到从天而降,落在那树上摘果子的少年时,一身柔婉气质,想来羞涩的少女主动搭了话,鸿落羽闲得无聊,也就随口回答。
“你快下来,那么高很危险。”
“危险个鸟蛋。”
少年把果子塞到了嘴里。
这便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后来他才知道,那少女天生残缺,双腿不能够行走,所以她的父母为了她修了这一处院子,让她能够安心养病。
鸿落羽觉得这姑娘可太可怜了。
岂不是太可怜?
长了这么大,哪里都没有办法看到,所以在江湖各处闲逛的时候,所以在和各家各派的女侠们把臂同游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这个可怜的少女,那一次脑子一抽,索性给她画些外面风景带过去。
第一次去的时候,那少女似乎恰好准备了茶点果脯。
此时想想,哪里有那么多恰好?
鸿落羽吃了个饱,从怀里掏出来画作,明明是比起鸡爪扒拉都不如的狗屁玩意儿,那少女却看得很开心,然后很郑重得收下来。
郑重到了鸿落羽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认真画一下
其实想想,那个时候蛮蠢的。
若只是腿脚有疾,又如何会让一直在院中静养,不曾出去透透气?有能力在金陵城中修筑别院之人,如何会缺造一副墨家机关的钱?
那短短三年时间里,他几乎成了她的眼睛。
说好要给她画遍天下所有可堪一看的景致。
代她看遍江湖之上,万水千山。
世人只知鸿落羽多通方言,却不知许多天下奇景,唯独只有当地百姓才能找得到,而许多地方的百姓,并不会说官话。
不知道第几次找错地方之后,鸿落羽灰头土脸盘坐在草堆上,一手撑着下巴,痛定思痛,索性拿出了研习秘籍的心思,去仔细琢磨各地的语言。
而天下之大,只她一人知道,向来以偷为名,能遍览天下名画的神偷,丹青之术,已经足可以以假乱真,宫中几幅名画,甚至于已经被掉包。
天下三十三城,道宗禅林,五岳四海。
但凡世间享有盛名的地方,他都曾看过,哪怕他其实并不感什么兴趣,荒郊野地里面,哪里有什么宝物?
可是想想那等在院中期盼的少女,便又鬼使神差得过去,然后挑上一个视野最广阔的地方,一坐便是一日光景,三年时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画了多少幅画。
宫玉手中长剑微扬。
寒冰伴随着月光一同破碎,落了满地。
林巧芙怔怔然站在原地,仿佛身在梦中一般,武功更高些的吕白萍也同样如此,手指垂下,不住得晃动,将自己所看到的剑光重现出来,速度之快,已经有些许混乱。
尉迟杰嘴巴长大。
他的眼中似乎还残留着流光,残留着月色和群山而起的浩大风姿,许久才从那绚烂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他知道这大约只是宫玉借机,指导两名晚辈弟子武道上的修行,这两种异象当中并不含有杀意,可是也清楚,若是两人心中生出杀机,便是群山倾覆,寒气彻骨的景象。
和巨阙剑主生死相搏的时候,异象变化只是一瞬即逝,或者有月宫之寒,或者有群山巍峨,却都只是潜藏在手中的兵器之上,不会如同今日所见这样完全展开。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鸿落羽看着最后一缕月光弥散,嘴角笑意如常,少年时背负着那少女踏云奔月时候,心脏跳的飞快的记忆,也只是一如既往埋藏在了心底深处,不曾外露。
就仿佛在那之后疯了一样去少林藏经阁寻死的少年,并不是现在这个总也不着正经,没有个正形的神偷。
好像本也已经不是。
他微眯了眼睛。
“落羽你总也只画风景。”
“嗯。”
“可曾画过人像?”
“不曾。”
“那……先生的画里,可以有我吗?”
“……”
“可。”
鸿落羽三年画了不知多少的画,却在三年之后埋葬在了天山之巅,白雪皑皑之下,他自诩偷遍了天下,成名十年,却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只因为一个果子,反给人偷去了自己一颗心。
她都说了啊,那院子里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是她的。
所以偷果子的神偷自然也是她的。
鸿落羽回过神来的时候,宫玉站在旁边,一袭白衣,安静看着他,似乎随意,轻声问道:
“前辈在想什么?”
鸿落羽看着宫玉,洒然笑道:
“无事。”
“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毕竟这天底下总也有月亮这种,就是轻功在高,手法再厉害,也偷不来的东西啊,哈哈……”
宫玉不知他所说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位前辈似乎有些异样,闻言也未曾深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落在林巧芙和吕白萍身上。
鸿落羽笑出声来,一双眼睛看着天上明月,嘴角轻笑,气度已是非常。
平生有三憾。
一者,难窃天机。
二者,难盗阴阳。
三者,难违生死。
憾甚。
第二百零三章 烛龙所栖
没过多久,远处听到了脚步声音,正在逐渐靠近,尉迟杰先是挑了下眉,朝那方向走了两步,随即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看向王安风,摇了摇头,沉声道:
“不是老禄。”
“这山上还有其他人。”
王安风鼻尖嗅到了一丝极微弱的血气。
随即所有人都听到了兵器摩擦所发出的细碎声音,铮然低鸣不绝,而且正在以不算是慢的速度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王安风看向那个方向,顿了顿,轻声道:
“两把。”
宫玉颔首。
两把什么?两把剑?!
巨阙,鱼肠?
几乎马上就想到了前些时日的遭遇,林巧芙的脸色稍微有些发白,右手抓紧了吕白萍的衣摆,吕白萍则是一如既往将自己的师妹拦在了自己身后,抿了抿唇,神态上也不能说是很从容。
宫玉神色虽然依旧冷淡,右手的手指却已经轻轻抵在了佩剑的剑柄上。
那柄略显得修长几分的长剑随即露出了一寸寒芒。
太叔坚几步走到了林巧芙和吕白萍的身前,尉迟杰干笑了下,看了看不远处的鸿落羽,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凑上前去,便也腆着张脸挪到了太叔坚的身后。
吕白萍瞪他一眼,并未多说,只是握紧了手中佩剑,气息略微显得有些许不稳。
在经过了上次两名一流高手围杀的事情之后,又一次遇到了这种异常的情况,她的心中着实有些紧张,可是旁边就是鸿落羽这样一位宗师高人,所以也仅仅只是紧张的程度。
一双眼睛稍微瞪大,紧紧盯着声音传过来的那个方向。
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的时间。
伴随着哗啦声响,以及枯枝被压在山石上断开的噼啪声音,从山道颇为高耸的一侧,连滚带爬滑下了两个身影,似是极有经验,在落地的时候滚作一团,没有顺势从山路一侧直接翻下去,却把林巧芙三人给吓了一大跳。
那两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了,山路上竟然还有人在,加上这一下给摔得七荤八素,也稍微愣了一下。
看其模样倒只是两个寻常的道士,只是因为从山路上翻滚下来,一身道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所以显得颇为狼狈。
右手各自抓着一柄剑。
只是寻常铁匠铺里卖的那种长剑,可者两名道士就算是从山路上滚落下来这么狼狈也没有松开手掌,倒是让太叔坚眼神稍微柔和了些许。
观其气机,不过只是寻常武者,年纪大些的约莫有九品的内功火候,那年纪小些的也不过是个寻常武人,勉强跨过去了九品的门槛,尚且不能说是稳定下来。
见到来人并非是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剑剑主,王安风心中稍微放松些许,复又在心里失笑,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风声鹤唳,过于紧张了,看着那两名道士,心中放下了些戒备,主动发问道:
“两位道长这是……”
那年长道士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搀扶起了自己武功差些的师弟,听到声音先是朝着王安风行了一礼,还未开口,便被自己师弟一手轻推在了肩膀上,朝着旁边踉跄了一步。
王安风看到那道士腰侧的衣服裂了几个口子,伤口沾上了灰尘,看上去暗沉一片,然后又被新流出的鲜血给打湿。
年纪稍小些的道士看到了师兄模样,又有些懊恼自己忘记了师兄的伤,一把搀扶住师兄的胳膊,道:
“啊呀,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师兄你还行礼,要不要命了……”
那师兄却只是笑,年轻道士看向王安风几人,视线在掠过宫玉三人时候,眸中有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便很好得克制住,只是加快了语速,道:
“几位也请早些走吧。”
“这儿遭了山贼,我师兄弟二人本来打算今夜早些上山,也没法子,那剪径的凶人狠辣得厉害,我二人几乎算是慌不择路,才勉强逃出来,几位也还是早些下山去为好。”
“另外,这几位姑娘也最好能够遮掩一下容貌,否则万一给那凶人看到,起了歹心就真的是十万个不好了……”
王安风看到了这两名道士身上的伤,道:
“暂且不急,两位还请稍待。”
“我们这里有疗伤的药,先为这位道长止住身上的伤势,再提其它不迟。”。
林巧芙最是心善,手上是真的没有沾过血腥,何况这两名道士亡命奔逃出来之后,马上就告诉他们说是后面有贼匪,更是觉得这两名道士是好人,已经打开了自己的小布包,翻找起来。
年轻道士见状几乎气到跳脚,一手拉着自己师兄,口中大声道:
“师兄,我们走!”
“这些人想要死就由得他们去找死,哼!”
“现在身上流点血,也好过等一会儿被人砍了头,受尽侮辱!”
年长些的道士被拉着往前走,满脸无奈苦笑,看着王安风,抱歉道:“我师弟有些心直口快,这位少侠勿要怪罪。”
“不过我二人也未曾说谎。”
“贼匪众多,几位还是和我等一起下山比较好,我师兄弟二人常常在这山上往来,知道些隐秘小道,想来入了山下镇子,他们也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他看到王安风等人都是年少,虽然配着兵器,武功怕也只是和自己相仿,能够有八品的武功水准,已经是一地颇为了不得的年轻武者,未曾往深处去想。
空中有衣袂震空的声音传来。
两名道士身躯略有些紧张,僵硬了下,有心逃开,可是此时气力已经有些不支,一时间面色有些发白,反倒是一直躲在太叔坚身后的尉迟杰眸子微微亮了一下。
黑夜之中,家将老禄落在地上,抱拳沉声道:
“公子,山中不远处发现了一处空地,可以稍作休整。”
“不过,此时有二三十人正朝着这边过来,皆手持刀剑,大多只是山间贼寇,为首数人却不一般,看得出武功是有路数在的,可要属下……”
老禄抬起右手,面无表情在脖子前面划了一下。
尉迟杰想了想,挥了挥手,说了一句不忙,老禄便颔首,重新立在了尉迟杰的身后。
尉迟杰右手轻轻摩挲自己的下巴,视线则落在两名道士身上,心中不由有些生疑,本能觉得老禄所说,为首几人武功特殊者很有可能和这两个狼狈的道士有些关系。
王安风的手掌已经从背后剑柄处松了下来,宫玉神色未变,依旧清寒如玉,可尉迟杰笼在袖口之下,足以在十步之内穿过十三层重甲的天机弩却仍旧未曾松下来。
手掌看似晃荡,可是站着的位置却能够保证一抬手,天机弩同时贯穿眼前这两名道士的胸口。
王安风看向两名道士。
这两名道士给刚才老禄御空而来的手段给震得呆住,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而林巧芙终于在自己的小布包里翻找出了青锋解中的金疮药,小跑着送上前来,递给王安风,然后小跳了一步,站在了王安风和宫玉的身后。
那名年长些的道士回过神来,拱手叹息道:
“原来是我们师兄弟二人不识得真人,方才言语中有失礼之处。还望少侠勿怪。”
王安风摇头示意无事,道:
“道长先稍微处理一下伤口,然后随我们去找到的地方休整一二,若真的有什么贼匪,等着便是。”
“顺手铲除,也算是为民除害。”
那道士迟疑一下,还是接过了瓷瓶,拱手道:
“那么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诸位。”
年轻些的道士似乎是因为自己方才出了些丑,脸上稍微有些不情不愿,却也还是朝着王安风等人拱手行了一礼。
道门本就会些许药石针灸之术,那年长道士向王安风借了些水,以随身匕首撕开衣服,颇为娴熟地为自己清洗伤口,然后将青锋解的金创药敷到了伤口上,才将剩下的伤药和水囊重新递还给王安风。
山路崎岖,何况已经入夜,王安风等人一手持着火把,牵马而行,那道士本是伤员,却推脱说有女眷,不愿意进车厢当中,只是坐在了车辕上,和太叔坚作伴。
另外一名年轻些的道士只有些擦伤,步行跟在了众人身后。
路上随意闲谈,这两名道士没有遮掩自己的来历,正是这数百里山川之中,‘烛龙栖’上跟着自家师父潜修的道士,观中人数不算是少,可两三百人的规模,也远远算不上是什么江湖大派。
他们二人这一次是下山办事,本来以两个九品武者的手段,寻常拦路剪径的劫匪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想着早些回到观中,便连夜赶路。
可是没曾想到今日遇到的凶人那是真的凶,若不是对方存了戏耍之心,加上他二人熟知山路环境,恐怕今夜就真的交代在了这荒郊野岭当中。
尉迟杰走在王安风身后两步,闻言笑着问道:
“是在山巅上?那可真真是好地方,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看来诸位的师长是真有本事的潜修高人,却不知道叫做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名堂?”
那坐在车辕上的道士笑叹道:
“只是方外之人罢了,也没有什么名堂,唤作是玉墟观。”
尉迟杰抚掌笑道:
“玉虚观?好名字啊。”
“玉虚无昼夜,灵景何皎皎,是上上等的境界。”
“看来贵观观主定然是真正的得道潜修,仙家中人,厉害,厉害!”
年长道士有些尴尬。
那背着一把剑,手里还提着师兄佩剑的年轻道士忍不住咕哝道:
“不是玉虚宫的玉虚。”
“是归墟的墟。”
“真的是,我都说了这个名字不吉利,可是观里的老家伙们没有一个听我的,非得要叫这个名字,也不嫌晦气。”
人朝死为草而国为墟。
道不言寿,这个词自然是大大的不吉利。
尉迟杰面上浮现异色。
王安风却笑道:“这个地方,我却是知道的。”
年轻道士挑眉看他,满脸的不信。
王安风笑道:
“我少年时,我家长辈当年常常给我讲故事,其中许多次提到过了这玉墟观,还说我往后若是出息了,大可以去他故事中的那些地方亲眼看看,看他讲的到底有没有吹牛。”
“今次来这里,本也就是打算有机会能够上得‘烛龙栖’上看看,却未曾想见到了两位道长,倒是缘分。”
“我那长辈曾说,平地上日出不过辰时前后,而烛龙栖上日出要早小半个时辰,三百里山川自云雾中起,真有烛龙破云而出的气象万千。”
那年轻道士闻言诧异,见他是真的知道,而且说得真心实意,心里对王安风的感官就好了许多,点了点头,道:
“这位……公子有见识。”
“烛龙为龙身人首,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我烛龙栖上风光最好,日出更早,三百里山川为龙身,人踏足于山巅之上,便是烛龙之首。”
“气象自然广大,不是其他地方所能比的。”
他虽然做出了一副淡然平静的模样,却忍不住抬了抬下巴,引得鸿落羽失笑摇头,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嫩得很。
这样子谁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林巧芙正趴在马车一侧的窗口上,想了想,轻声道:
“归墟也是有其它解释的。”
“《列子·汤问》上有写,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又说归虚下有通灵地,广利中含济物功,是寂灭处重生的大境界,并不只是单纯的终结归宿,或许这名字是很有深意的。”
那道士眸中的诧异神色越多。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看着前面,身后数人跟着停了下来,那年轻道士还有些许不解,就听到王安风平静开口,道:
“看来,闲谈要稍微停一下了。”
“诸位,请出来吧。”
第二百零四章 白发负剑
山林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王安风开口之后过去了许久,也只是安静一片,就在连尉迟杰都有些狐疑是不是听错的时候,黑暗里面传出来一声笑。
现在他们走在山道上,这山道如蛇盘旋直上,一侧是颇为陡峭的岩壁,另外一侧则是陡坡,一不小心踩空,就要从这山上翻滚下去。
没有点本事在身,基本上就是个头破血流的下场,到时候人脑袋也不会比碎掉的鸡蛋好看多少。
现在那笑声就从陡坡一侧传来,听得到一声呼啸,一条筋骨粗大的彪形大汉从天而降,稳稳得站在了王安风等人身前五步处,一圈络腮胡子,右手握着一柄生铁劈风刀,铜铃大眼,气势看上去颇为骇人。
伴随着怪叫声,呼啸声音,一道道身影从天而降,动作颇为灵敏,比起刚刚两个道士看起来威风得多,也凶悍的多。
不一会儿王安风等人前面就站上了二十多条大汉,把原本就不算是多宽敞的山道给塞得满满当当,人人都穿着一领黑蓝色布料直缀,手上领着款宽刀,脸上挂着狞笑。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山林里剪径抢劫的凶人。
为首的大汉大声笑道:
“小哥儿倒是好眼力。”
“在下佩服,不知道是哪里的英雄少侠,厉害!”
说是这样说,可是一双眼睛却根本没有落在王安风的身上。
他们刚刚疏忽大意之下,追丢了道士,却看到了山路上亮起了许多火把,循着过来,想要顺手做上一笔没本儿的买卖。
可几乎是刚刚下来的时候,一双眼珠子就已经黏在了王安风身后宫玉身上,再也移不开,喉结上下抖动,狠狠得咽了口口水。
然后再飘向王安风身后有些显得怯生生的林巧芙,以及剑眉倒竖的吕白萍,又是心中大动。
他行走江湖这么久,根本就没见到过这种姿色的女子,何况一见就是三个,风姿气质虽然各不相同,可每一个都半点不差于那些所谓大画舫上端着姿态的花魁,气质清新柔嫩,却更是胜出许多。
尤其那神色最冷的那一个,几乎要晃花了他的眼睛,就是书上说的那九天玄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是做惯了杀人劫财的大汉,竟也在这个时候感觉到拘束起来。
宫玉眼中浮现一丝厌恶。
那彪形大汉旁边还有一名中年男子,视线在宫玉身上狠狠的剐了两眼,随即就落在了马车上受了伤的道士身上,眸子深处浮现出喜色,又颇为谨慎得看了看这一行人。
几个年轻人,虽然佩戴着刀剑,却实在不足为虑。
可能只是为了趁着晚上,到山顶上去看日出的年轻武者,这些人他这数年来也算是见得多了,除此之外,坐在马车上拉着缰绳的太叔坚直接被他无视。
不过只是个白发的老马夫,又有何惧?
背着把剑就能够下马砍人吗?
看了看,也就只有那个膏粱子弟身后站着的大汉似乎有些威胁,其他人就算是手上有点武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一伙贼匪在山中流窜作案,手中各个都有性命,又岂会害怕了这几个小毛头?
都是刀口上添血的活计,谁又怕得了谁?
手中宽刀微扬,道:
“兄弟的眼力,在下实在是佩服,就是这地方都敢打着火把走路,不知道是看不起老子,还是看不起弟兄们手上这把砍头刀?”
他重重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刀,神色变得狰狞起来。
“兄弟们,上!”
“将这几个男的直接剁死,两个道士废了他们三条腿,剩下的三个小娘大家伙儿分了!拿到钱之后,下山好好乐呵乐呵!”
群匪高呼。
他们也知道以这三个女子的姿色,自己是绝对没有机会尝上一口的,可做好了这一单买卖,下了山下城里,自然有只认银子的青楼窑姐,到时候手上大把钱一撒,自然有娘们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是大被同眠也不是什么妄想。
在这山上等着这两个道士等了许久,早已经憋得一肚子火气,有的时候看着旁边的弟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劲,而今有了这大好机会,如何能够放得过去?
何况,若是能在等会儿出手的时候,稍微揩点油,捏捏小手,搂搂小腰,那这辈子都算是赚到了。
林巧芙的面色有些发白,这副模样让他们心中越发欢快。
手中的钢刀扬起,刃口反射了一片的寒光。
口中呼喝,往前涌上来,为首的匪首连忙高呼道:“那白衣女神仙你们都客气些,老子要带回去做压寨夫人的,谁敢乱动一根指头,老子给他剁下来!”
“哈哈,寨主,这可是第三个压寨夫人了。”
“您不能又给折腾死了。”
人群中有人起哄,群匪呼应不止,王安风抬手揉了揉眉心,瞥见宫玉眼中似乎有寒意,看向匪首旁边的中年男子,斟酌了下,道:
“这位先生,我见您气度最好,而今死也让我死个明白些。”
“究竟是何事,要你非要追杀这两位道长,竟然要伙同匪类,连其他人都不放过?”
那中年汉子似是微怔了一瞬,随即便大笑出声,道:
“哈哈哈,笑话!”
“老子本来就是山里剪径的强人,有这般大好买卖送上门来,不吃岂不是可惜?”
“兄弟们,勿要多话了,随我上!”
王安风右手放下来,淡淡道:
“两位道长,看来着实有人打算对你们下手。”
“如若所料不差,恐怕现在‘烛龙栖’已经有所危局。周边门派世家中,可有对你们有所图谋者?此人大抵出身于其中。”
那两名道士楞了一下,随即神色都有些变化。
中年男子神色愣了下,随即看到王安风的视线一直紧紧落在自己的脸上,马上反映过来,怒不可遏。
“你套老子话!”
王安风笑了下,右手一摊,人畜无害的温和。
“可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吗?”
“老子剁了你!”
那中年男子猛得踏前几步,右手手臂扬起,猛地就要朝着王安风的眉心处劈斩下来,刀锋破开空气,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刀芒,骤然下劈。
王安风轻描淡写,朝着旁边侧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比刀芒落下还要快!
那刀芒恰好擦着他的鼻尖斩下,在地面上劈斩出了一道极为明显的狰狞裂缝,迸射的劲气竟然连王安风的衣服都没能够撕裂。
屈指,轻弹。
一指十三动,鸿落羽微微挑眉,随即轻笑。
铮然轻鸣,旋即自低沉转为高昂,骤然刺耳,旋即停歇,那柄百炼刚刀直接在那中年男子眼前碎裂成了数十块碎片,跌坠在地上。
下一瞬,连那些碎片都崩解化为了齑粉。
那中年男子身子一僵,就要暴退,可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原本在自己身前的那名年轻人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心中陡然一寒。
随即就感觉到脖子上一点寒意。
一根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轻轻点在了自己脖子上,那名中年男子的身躯骤然僵硬,数息之后,五指无力松开,那那残缺的刀柄坠在地上,哐啷作响。
而此时其余劫匪方才冲出数步,尚未反应过来。
王安风的这种表现在林巧芙一行人眼中几乎是再正常不过,鸿前辈的弟子,理应有这种身法手段,尉迟杰也只是下意识想到了鸿落羽弹碎鱼肠剑的那一指,心中低语,原来这两人果真是师徒关系。
两名道士却已经呆在了原地。
他们和那名中年男子交过手,所以清楚得明白那名男子的武功究竟是如何高强,也明白那一把被随意弹碎的宽刀质地如何。
能够气定神闲,一指将那柄刀弹碎。
年长些的道士忍不住倒抽口气。
在此刻便看到那一指轻轻点在中年男子脖颈上的青衫少年朝他们笑了笑,依旧人畜无害,像是刚出江湖,心思单纯的江湖少侠,可这人畜无害之下却又似乎潜藏着些什么,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王安风旋即轻声开口,道:
“太叔先生。”
先前被他师兄弟两人认为是位老迈马夫的青衣老者一步踏出,竟然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冲那道士温声道:
“小兄弟,权且借剑一用。”
年轻道士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右手一松,手中的佩剑已经换了主人,旋即便是如霜雪般的剑光,浩浩荡荡在这一片天地,在他眼前展开,让他整个人直接就僵在了原地。
顷刻时间之后,剑光如月散去。
遍地倒伏了尸身,皆是一剑毙命,而那名口事花花的匪首已经整个人化为了寒冰,立足于尸身当中,越显得寒意逼人。
宫玉神色淡漠。
太叔坚收剑,自怀中取出白布,极为认真地擦拭了剑锋上鲜血,然后并没有像刚刚那样一步踏出,而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马车。
倒提着那柄质地颇为寻常的长剑,递还给了那名年轻道士。
道了声谢。
道士脸上神色依旧恍惚。
旁边他的师兄视线落在了太叔坚背后那柄极宽大的大剑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恭敬,拱手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出手。”
那年轻道士此时方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挥洒出如月剑光的长剑,又抬眸看着太叔坚,舌头都有些打结,道:
“你,你,不,前辈你究竟是什么人……”
太叔坚笑了笑,道:“公子和先生对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你们要谢就谢公子,不必谢我,再说方才也是公子开口。”
“至于我……”
背负名剑巨阙,方才以一柄一两纹银的长剑,洒出漫天剑光的白发老者笑了笑,脑海中却还是青锋解下所见的璀璨浩渺。
平生仅见。
声音顿了顿,悠然道:
“不过是为公子驱马,区区一负剑老奴罢了。”
第二百零五章 不一样的队伍
这一句话委实是太过于吓人。
两名道士一时说不出话,王安风却只得苦笑,看了一眼老神自在的鸿落羽,又看向慢悠悠走到马车旁边的太叔坚,道:
“太叔先生说的什么话。”
太叔坚却只是笑笑,并不接他的话。
那被王安风一指点在脖子上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发白。
他刚刚是正朝着王安风等人的方向,而且是第一个冲了过来,根本就不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行走江湖多年,约莫也能够猜得出一些。
所以他脸上的神色越发苍白,身躯战栗。
宫玉手中提剑。
方才口中污言秽语最多的那名匪首已经在冰冷的剑意之下自内而外化作了寒冰,生机断绝。
人身僵死,不能发力,自然就没有办法站稳,才刚刚过去了数息时间,那匪首的尸身就晃晃悠悠朝着前面倒下来。
手腕处关节本就脆弱,这一摔下来,直接就从身体上分离,还握着刀,一整块儿从那中年男子的视野边缘处滑过来,一眼瞅过去,真的就是块冰。
中年男子腿脚发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磕头捣蒜,求爷爷告奶奶,开始大声求饶,视野边缘处看到了后面倒伏了一地的山贼尸体,喊得更是起劲。
王安风还站在他的身后,手指半点不曾离开过这中年男子的脖子后面,闻言轻声问道:
“那么,这位先生可以说一下,是谁指示你们等在这儿的吗?”
中年男子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停下呼喊,急急开口道:
“是,是白阳剑派。”
“刘奇正,要小人这七日时间中在这山上游荡,只要是‘烛龙栖’上的道士,不管是下山来,还是要从镇子里上山,都全部拦截下来,带给他。”
“每,每一个人都有十两银子。”
王安风微眯了眯眼睛,道:
“看来,先生的钱包颇丰。”
那中年男子虽然说因为命悬一线,已经慌不择言,却还知道些好歹,没敢接口,只是口中连连求饶,王安风抬眸看向气得咬牙的年轻道士,道:
“道长可曾听说过刘奇正此人?”
那名年轻道士咬牙切齿,重重点了点头,道:
“刘奇正,自然认得。”
“这腌臜老不死的绿王八,前些年就一直图谋我们观主的一件宝物,先前伪装得好,常常来观中上香,想要偷走宝物,几次三番不成,就和我们观主翻脸。”
“没有想到手段竟然如此阴损!”
“我呸!”
王安风点了点头,想了想,突然道:
“那这山下有没有和这白阳剑派敌对的门派?”
另外一名年长些的道士虽然好奇,还是回答道:
“这三百里山川当中门派密布,自然是有的……”
声音微微一顿,似是有所明悟,道:
“公子是说……”
中年男子瞳中神色有些闪躲。
尉迟杰上前两步,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蹲下来,嬉笑道:
“是不是很好奇?”
“你虽然打扮得和山贼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无论是你的小习惯还是你的武功都不像是个山贼。”
“而你刚刚是这些人当中最为克制的一个。”
“面对着我们这儿三个大美人,竟然能够把眼珠子挪到这两名道士兄弟身上,嘿,说实在的,少爷我这一身衣服都不止十两银子,何况这三个美人对山贼的诱惑力可比三百两白银都来得厉害。”
“说实话我都佩服你,厉害!”
尉迟杰冲那中年男子竖了下拇指,满脸的赞叹。
身后吕白萍的脸色有些发黑,右手握着手中的剑,稍微往上抬了抬。
林巧芙脸上有些羞红,却不再拦着师姐。
老禄低垂了眼神,眼观鼻,鼻观心。
尉迟杰却恍然未觉,只是继续道:
“你表现得也太反常了,那时候我和王兄弟就都知道你根本就是个门派中人。”
“而一个门派中人想要伪装成是个粗蛮的山贼,破绽实在多得本少爷都不忍心给你指出来。”
中年男子咬着牙不说话,偏开目光。
尉迟杰站起身来,看向王安风,耸了耸肩,道:
“看来并没有猜错。”
王安风颔首。
吕白萍有些茫然不解,一时间连手里握着的剑都没有朝着尉迟杰的头上落下去。
林巧芙反而明白过来,轻声道:
“尉迟公子是在诈他?”
中年男子身躯微震。
尉迟杰回过头来,抚掌笑道:
“巧芙妹子果然是冰雪聪明。”
“不错,先前只是猜测,现在已经有八九成把握。”
复又腆着脸往前凑,道:
“不过也不要如此生疏嘛。”
“我们也算是共过生死,直接叫我尉迟大哥就好。”
吕白萍抬起长剑,直接拦在了尉迟杰的身前,满脸的戒备,尉迟杰双手抬起,搭在剑身上,干笑着后退。
年长些的道士看向尉迟杰,迟疑道:
“尉迟公子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不是白阳剑派……”
“我可没有说。”
尉迟杰回身看他,嘴角挂着笑容,慢悠悠道:“天下计策不过是诡道,你想想啊,他说出来,你们肯定会去查,若是白阳剑派没有做这种事情,岂不是一下子就露了馅儿?”
“而今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白阳剑派确实有做出这种事情,而且你们‘烛龙栖’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们二人遇到相同的事情,他们就不会往别处多想。”
“其实也是你们两人非要连夜上山。”
“若是第二日,恐怕就会接到消息,现在城镇中呆上一段时间,也不至于遭遇这件事情,当然也有可能,你们的长辈会下山来接你们。”
两名道士没有在乎尉迟杰话语中的调侃。
年长些的那位面色有些发白,道:
“知道了这件事情?按照这样所说,岂不是我玉墟观中,已经……”
尉迟杰脸上笑容收敛,点了点头,道:
“如若所猜不错。”
“已经有弟子折损,恐怕不止一人,而且以此时的情形来看,你们玉墟观所招惹的对手可远远不止一门一派这么简单。”
那道士脸上神色煞白。
中年男子看向尉迟杰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三分惊恐,道:
“你,你究竟是谁……”
他自己什么真话都没有说出来,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竟然能够说得一字不差,这些人,难不成当真是鬼神之流?
他面色越白。
只觉得自己方才似乎走了一步昏招,赶忙开口道:
“不要杀我,我知道是谁,只要你们放我走,我就……”
正当此时,突然觉得脖颈处一痛,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直接陷入死寂般的黑暗当中。
而在其他人的眼中,王安风右手手指轻轻一点,那名中年男子就朝着一侧软到下去,气息断绝。
直到这个时候一双眼睛依旧睁大。似是仍不敢相信在王安风等人看出某些东西来的情况下,还会朝着他这个唯一的知情人下杀手。
那年轻道士清运目瞪口呆,看着被王安风点杀的中年男子,呢喃道:
“就,就这么……杀了?”
王安风抬起手,沉声道:“一般而言,这种执行任务的人手不会知道太多的消息,甚至于是错误的消息。而今所知多少,也不如赶快回‘玉墟观’中。”
“自尸身上能够检查出武者所擅长的武功,比起言语而言,更为可信。”
清运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可王安风下手时候的干脆利落仍旧让这个只是在山上打坐修行的道士心里有些不大适应。
还没能开口,就看到老禄大步走上前去,一手将那中年男子抓到手中,脸上神色寻常,似乎是常做这些事情。
清运脚步微微一顿,脸色有些不大对劲。
停下脚步来,看看这一行人,里面有吊儿郎当眼神却准得可怕的纨绔子弟,通识偏僻道藏的小姑娘,那一剑挥出光华如月的老者却自称马夫,未曾拔剑就能生生令一人冻结成冰的绝色女子站立一旁。
看上去最好说话的那人,杀气人来却砍瓜切菜一般。
而且这帮人为何做起这些事情如此娴熟?
他脚步放慢,朝着身后的师兄低声道:
“师兄,这些少侠,感觉有些……”
“小道士,你现在不应该赶紧回山吗?”
耳庞有轻笑声音响起。
一人身着月白色长衫,飘然而过,清运脸上神色呆了一呆,看向旁边的师兄,呢喃道:“师兄……方才这里面,有这么个人吗?”
清言无奈叹息,只是道:
“走罢。”
第二百零六章 玉墟观
一行人没有去老禄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处平坦地面,两名道士心里着急,走得反而是最快,一直抄了近路往三百里山川最高处的‘烛龙栖’而过。
王安风不紧不慢,却牢牢跟在了两名玉墟观道士的身后。
这山既然号称是最高,自然没有那么好爬,一路上约莫有过去了数个时辰,回身去看,已经能够看得到天边昏暗逐渐散去了一丝,天地中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白线,只在黑云中浮沉。
山风迎面吹过来,带着些许丝丝缕缕的白色云气。
林巧芙伸手去抓,不知是抓到了没有,那些云气已经散去,只是手掌上有如触碰了新雪,一片凉意,山川隐约真的是在云雾之间起伏,放眼望去,让人心中不绝一片开阔。
尉迟杰武功不高,爬山走得又快,一路上没有半点停歇的时候,现在须得要老禄搀扶住一只手才能够走的稳当,在一处平地上站定了休息一二,抬头去看,已经能够隐隐约约看得到山顶上的灯火。
呼出一口气来,虽然呼吸已经极为急促,却还在笑着,道:
“当真是风景不错。”
“老禄你说,若是这天地间当真有餐风饮露的仙人,大约正是住在这等地方的吧。”
老禄闷声回答道:
“少爷,这天底下没有仙人。”
尉迟杰失笑摇头,抬头看了看已经不远的‘烛龙栖’,他停下来的时候没有说话,王安风等人还在往上面走,只是放慢了速度,应当是在等他。
尉迟杰吸了口气,拍了下老禄的肩膀,道:
“走罢!”
他看着这笼罩在晨雾中的山川,呢喃道:
“嘿,‘烛龙栖’,‘玉墟观’。”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这地方也听说了许多次,三百里山川最高耸处,七千里天地最雄壮者,可不能弱了咱们尉迟家的名头”
“走!”
“是,少爷。”
老禄沉声回应,一手稳稳搀扶住了尉迟杰,帮着他往上走。
尉迟家这一辈一共有八个小辈,五男三女。
他作为尉迟杰的护卫已经有六年时间,已经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交情,知道这个少爷大半时间都不着调儿,可是有的时候却又极为倔强,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绝没有半点假话。
少年时候惹怒了老家主,被罚着在三伏天里持刀而立,这位爷硬生生站了三个时辰,直接站得昏了过去,昏过去的时候,右手握刀,他一时间竟然掰扯不开。
那一日起他便知道,尉迟杰混是混了些,骨子里却自有一股狠劲。
其他的几位公子小姐们在温暖平和的世家环境中成长起来,抚琴吟诗,一位位若论风姿气度,自然是在尉迟杰之上,但是若论倔强狠劲,乃至心机手腕,却是万万及不上这纨绔少年的。
一行人终究是在今日日出之前走到了玉墟观前面。
清运,清言这两名道士顾不得伤势和疲惫,冲上前来,拉着木门上咬着铜环的兽首拍个不停,发出当当当的声响。
王安风抬眸去看,晨雾缭绕之间,道观门口上写的三字牌匾果然是玉墟观,而非是独步上玉虚的玉虚宫,虽然早就从离伯故事中知道,亲眼看见却还是觉得有几分奇异。
道者修的是长生自主,再不济也是逍遥,于寿命这些事情上颇为忌讳。
正所谓是道不言寿,在道士面前说寿数实在是极为失礼的事情,这道观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把‘墟’这一代表寿数将近的字就这样直接挂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鸿落羽看了一眼,却笑出声来,道:
“这里的门联倒是很有几分气概。”
“不像是道士。”
木门恰好被推开来,朱红色大门一边儿一个,将这门联左右各自遮掩了一小半,左侧能看到四字,阴阳不测,右侧则是群魔尽扫,果然如鸿落羽所说,气魄口气极大。
王安风记得离伯给自己讲的江湖故事中,对于这一处地方很是浓墨重彩得描述了许多次,记得是六岁的时候?或者八岁?还是十岁,也或许每过一两年都会给他讲上一次。
说当年在这里吃过许多吃食,喝过许多次的酒。
说得最多的还是‘烛龙栖’的日出和风采,每次讲完故事,都会意犹未尽,不忘吩咐他若是往后真的有了机缘本事,走出了大凉村去,这‘烛龙栖’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从门中间走出来了一个道士。
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一双眼睛总是眯着,虽然生了一张有些孔武的面孔,可是却慈眉善目,没有带上了半点凶悍,瞅着便容易让人亲近。
王安风看着只觉得这老人生得面善,让人放下戒心。
两个道士重重松了口气,顾不得进门,在那两鬓斑白的道士面前把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讲,那老道士听完沉默了许久,叹息一声,说了两声平安回来就好,然后才看向王安风等人。
大约是平日里就着灯火看书的时间太长了些。
那道士眼睛似乎很不好使,眯着眼睛瞅了瞅,才找准了方向,朝着王安风他们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道:
“老道守墟子,这一次的事情还要多谢诸位。”
“若非是诸位仗义出手,本观这两个小辈怕是要给害了性命。”
王安风不敢受这一礼,抱拳回道:
“道长客气。”
那老道士笑了笑,侧身让开道路,一手虚引向道观内部,道:
“诸位赶了一夜山路,想来也已经乏了。”
“还请进来休息一二,吃些东西,本观正值多事之秋,诸位虽然有一身惊人技艺也不需要牵扯进来,便从后山小路下去罢。”
“怠慢之处,便要让诸位多多包涵了。”
“观主。”
清运低叫出声。
那位观主抬手止住他的话,只是冲着王安风等人笑眯眯地道:
“诸位请进。”
那清运道士年纪较轻,性情较为直爽,可是现在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站在了老道士的身后,不发一言。
王安风和宫玉对视一眼,随即开口道:
“那便多谢道长好意了。”
众人抬步往进走,马车之类的只是拴在了道观外面的歪脖子树上,宫玉走在前面,随即是林巧芙等人,王安风反倒是走到了最后。
等他跨进这道观的时候,那位观主眼睛稍微眯了眯,突然开口道:
“王少侠,老道士多嘴问一句。”
王安风脚步微顿,看向那道士,道:
“观主不必客气,不知是有何事?”
那眼睛不是很好的道士眯着眼睛,看着王安风,缓声问道:
“敢问王少侠,可是出身于大凉山下?”
第二百零七章 峥嵘何足道
王安风脚步顿了顿。
旁边的老道士眯着眼睛,仿佛只是顺口一问。
走在最前面的宫玉停下来,仔细去听。
在现在这些人里面,她应当是最早认识的王安风,那个时候他的武功还很差,身法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只是个九品的武者。
她也只是知道王安风出身于扶风学宫。
大凉村?
那是在哪里?
旁边林巧芙脸上浮现了然之色,低声道:“原来,王大哥他是忘仙郡人吗……离得我们不是很远呢。”
忘仙郡人?
宫玉心中记下。
尉迟杰心里面念头急转,想要在记忆中搜索出忘仙郡的事情,却发现自己并未有什么印象。
只是隐约记得那里盛产一种名酒,滋味醇厚在大秦北部郡县当真也能位列于前,当年喝过些,却觉得不如当时流行的秋露白,就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应当不止于此。
王安风看向那道士,未曾回答也未曾否定,只是如常道:
“大凉山?不知观主提这个事情作甚?”
“在下多少也算是江湖中人。”
守墟子怔了一下,随即抬手一拍额头,摇头道:
“是老道的差错,老道的差错。”
“一时情急之下,忘记了规矩,江湖中人本就不应该询问根脚来历,王少侠还请勿要怪罪,勿要怪罪。”
他朝着王安风拱了拱手,满脸的歉意。
江湖武者红尘厮杀,多有结仇,谁都有家世亲人,是以出身何郡何地颇为忌讳,交情颇深都不会主动提及,何况他们这才是第一次相见。
自古以来,交浅言深就是大忌,这是才读过两本书的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他一时情急之下竟然忘了这一点,心中不由有些许懊悔。
王安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太在意这件事情。
那老观主果然不再提及这件事情,一手往里面虚引,邀诸人进去观中休息。
进去了大门之后,便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青石砖院落,下面拿着黑白两色的石砖摆出了阴阳鱼,阴阳上面是一座高有九层的青铜丹炉。
现在丹炉最下方中空处燃着柴薪,从最上面的三十三孔洞中升起来了袅袅青烟,四下还有些许未曾化去的白雪,青砖干净整洁,有几分道门清净气。
老道士归墟子走在众人最前,令清和去找另外一名道士,而清言则下去让后厨准备些茶点米粥送上来,自己亲自带路,将王安风等人带入了一处待客用的偏殿里面。
尉迟杰走了一夜山路,这个时候已经是腿脚发软,看到凳子直接坐了上去,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有些瘫软。
这客房里面温度还算是舒服。
片刻后清言带着两名年纪更小些的道士,上了些茶点米粥,放在桌上,然后便自己退了出去。
众人其实并不如何饥饿,只是喝茶。
守墟子坐在了桌子另一侧,一双眼睛还在不断看向王安风,突然叹息道:
“王少侠,今日只是初见,老道方才发问着实有些失礼,可是现在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少侠当真不是在大凉山下长成?”
老人脸上的神色颇为诚恳。
“老道这话没有冒犯的意思。”
“只是我看少侠极为面善,长得极像是当年的一位故人,是以才有此一问。”
“说出来也不怕少侠笑话,老道常在暗处闭关修行,近几年里得了视近怯远症,看东西总也得要眯着眼睛,刚刚开始的时候,眯起眼睛来也能够看个差不多,近两年来年纪渐长,就是眯着眼看得也不大清楚啦。”
他笑笑,复又道:
“刚刚离得远些还不觉得如何,可王少侠走过去的时候,侧面去看和我那位故人几乎算是有了七八成相似,是以方才有那一问。”
“现在靠得近了些,看的是清楚些,也觉得有六成相似,我和那故人已经有十三年未曾相见,这事情在心里闹腾得厉害,还请少侠告知一二。”
老道复又拱手。
王安风放下茶盏,想了想,轻声道:
“观主那位故人,可是姓离?”
尉迟杰竖起了耳朵。
守墟子双眼微亮,听到王安风似是而非的回答便笑出声来,连声道: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
“这天底下可能有许多大凉山,可不是每一座山下都有一个姓离的酒鬼。”
“当年离弃道那老混球在我这里喝干了几十坛的好酒,蹭吃蹭喝,蹭了大半个月才被老道士一脚踹下去,他不曾与你说吗?”
尉迟杰手掌一个哆嗦,杯子里的热茶撒了一手。
吕白萍瞪他一眼,手掌推搡了下,低声道:
“你在作甚?!”
“不要给我们丢人……”
尉迟杰干笑一下,移开视线,道:“方才走得太累了,手脚现在都没有了多少力气,有点发软。”
“要不吕姑娘你抱着我?”
“那我肯定就不软了!”
吕白萍冷哼一声,面现厌恶之色,道:
“痴心妄想!”
“还大男人,连我们巧芙都不如。”
她没有坐着,只是靠在一张椅子上,林巧芙年纪最小,累了一夜,现在又坐在这温暖的室内,已经有些迷糊,双手抱着自己的布包,小脑袋靠在吕白萍的腰肢上,一下一下,开始打瞌睡。
吕白萍只是轻轻搂着林巧芙,懒得搭理尉迟杰。
尉迟杰讪讪笑了下,看向王安风。
手掌上已经被热茶烫出了一片红,却恍然未觉一般,只是抬手饮茶。
茶盏的边沿遮掩住了自己的眼神。
王安风神色已是微变,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朝着那笑出声的道士深深行了一礼,肃敛了神色,沉声道:
“晚辈王安风,确是大凉村人,方才失礼之处,还望前辈包含。”
知道离伯的名字姓氏或许还是巧合,也或者是仇敌,但是连离伯偶尔给自己讲述的故事情节都知道,想来定然是极亲近的人。
加上离弃道曾经多次提到,若是他往后行走江湖,务必要前往这‘烛龙栖’上一趟,两两相加,他如何能猜不出来?
守墟子抬手按在了王安风的手掌上,脸上皱纹挤在一起,笑得开心,道:
“无事无事。”
“哎呀,你这孩子,这有什么的?老道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走过江湖,知道在江湖中能够小心谨慎实在是说不出的大福分,你有这种心思,是好事,哪里需要道谦的?”
“只是想来,吃过了不少苦头罢?”
王安风摇头,只是道:
“已经过去了。”
老道士右手拉着王安风袖口坐下,神态动作都显得亲近放松了许多,仔仔细细打量了他,笑道:
“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你还小的时候,我都曾经抱过你的……后来想着要不要把你带到这山上来,比不得山下自在,好歹风光气度要好上些,却没能拗得过离弃道那老头子。”
“说起来,离弃道呢?他现在如何了?”
“离伯,离伯他外出访友了……”
王安风神色越发显得恭敬,如同面对着离伯一边般,将这数年来发生的事情和眼前拉着自己的道士简略些说了说,后者面上浮现了然之色,沉默了下,才叹息道:
“原来如此。”
“这几年看来确实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啊,很多事情。”
守墟子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看着王安风,慈和道:“说实话,我还以为来这里的会是离弃道,未曾想到会是你,不过,是你也好,是你更好!”
“是你更好啊。”
“离弃道那个老杂毛看了小半辈子,再见一面也没什么了,看看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门心里面也能够敞亮些。”
“只是可惜了你的父亲,若他也还在这里,那就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事情了。”
王安风眼中神色变换,轻声道:
“前辈认得我的父亲?”
守墟子笑道:“你既然唤那离弃道是离伯,照理说也应当唤我一声伯父。”
“老道我出家之前,俗名为晏。”
王安风从善如流,颔首应道:
“晏伯。”
守墟子一双眼睛笑得眯起来,连连笑道:“这便好,这便好啊,哈哈,好孩子,好孩子!”
片刻之后方才停住笑声,只是老道脸上笑意仍旧无法完全收敛住,看到王安风神色中的期盼,抚了抚须,道:
“你那父亲,我自然是认得的。”
“当年毕竟曾为共事,彼此之间也算是熟悉,只是后来发生了些小事情,你父亲便辞官归隐,而我在前一年就已经出家,在此地当了道士,并不在他身边。”
“唉,可惜,没能够劝下他。”
王安风罕有如此接近过父亲的过去,略略摒住了呼吸,轻声道: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尉迟杰的手掌微微一颤,险些又是一个哆嗦把手里的茶盏扔下去。
好容易才稳住手掌,可是茶盏里的茶汤依旧还震荡出了细密的涟漪,像是患了病的老人。
在这里,除去了那为双鬓发白的老道士,可能只有他才知道王安风所问问题的答案,他少年时曾经翻看过些笔录,也正是那一次,他将平素从不摆架子的祖父惹怒,不顾父亲祖母求饶,令他持刀立在太阳下,不说回来,就不准放下刀来。
尉迟杰深深吸了口气。
那曾是大秦最荣耀也最浑浊的时代,是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让他心血沸腾的往事。
在那个时代,天下重新归于七十二郡,影响天下大局七百年的世家门阀被抽断了脊梁,只能蛰伏一地,被帝国新贵们压下,喘不过气。
那个时代,有神武卸甲,有天策挂印。
那个时代,太子身死太极殿,皇子逼宫未央宫。
年轻的帝王如同蛰伏的猛虎,开始舒展爪牙,江湖之上有道人持花枝为剑,鞭挞天下,天下第一庄主以掌开江河,震惊七百里山川。
那是传说辈出的时代。
青衫书生大笑出门去,言道我辈已非殿上客,天子呼来不上朝,他的爷爷说,这是那一位这辈子吟过最成模样的诗句。
尉迟杰看着那位双鬓发白的老道士,想着从这位当年的亲历者口中听到当年的往事,又是如何的令人热血沸腾。
生死,厮杀,征伐,胜负。
步步为营,抑或是步步杀机,不知道多少人跌落原本的高位,也不知道多少人踏上青云之路,不知多少人死去,多少人生不如死。
无数人的选择,谋略,志向汇聚在一起,便是一整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尉迟杰摒住了呼吸。
守墟子听到了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出神,好久才回过神来,这隐居于此的老迈道士看着王安风,在尉迟杰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笑了笑,只是轻描淡写道:
“我们当时,走了一些弯路。”
第二百零八章 围山
老道士不再多言。
在他的眼中,王安风既然问出了这一个问题,那么离弃道显然没有把事情告诉他,也就是说,他现在还不足以真正意义上进入这一局当中,知道的太多有害无益。
最起码,会比现在的局面更加危险。
而且,当年的许多事情,就连他自己现在也都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又如何能够告诉王安风?
王天策绝非是莽撞之人,却真的做出了莽撞之事。
天策上将向来自称惜命天下第一,却偏偏主动赴死,当时这绝非是最好的选择,如此简单的事情,他不相信王天策会看不出来。
可他却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十三年前,去大凉村中见那书生最后一面的时候,那书生却只是笑,笑得极得意,而他,什么都没能够问出来。
老道士回想过往,微微叹了口气。
走了些弯路。
王安风低声呢喃,咀嚼着这一句话。
守墟子显然不大愿意再多说些什么,叹息一声,又提起精神,笑道:
“说来,是你来我这玉墟观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母亲当年遗留在这里一件东西,今日恰好物归原主。”
王安风神色变化,低声呢喃。
“我……娘?”
老道士颔首道:“是啊,你娘……当年她和你爹归隐之前,曾经来过我这山上一次,留下了一件东西。”
“安风你且在这里稍坐,晏伯给你去拿。”
娘亲……
王安风的心中不知为何竟然升起了许多的紧张,有一两分坐立难安之感。
心中则更生出许多期待。
娘亲留下的东西……
会是什么?
守墟子站起身来,才往门口走了几步。
门外清运就已经推开门闯了进来,满脸的慌张,险些就直接撞到了老道士的身上,抬手将老道士搀扶住,口中叫道:
“不好了,观主!”
老道士受了这冲撞,却依旧不紧不慢,抬手拍在清运背上,道:
“是有何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喘匀了气息,慢慢说,快上那么几息时间也没什么意思。”
清运哪里还有心思慢慢说,当下只是抬手一把抓住了守墟子的袖口,急急开口道:
“慢不了了!”
“观主,师叔他回山的时候遇到了围截,受了伤,师父现在正在给师叔疗伤,师叔才说了两句话,就吐血昏迷过去了。”
“说是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烛龙栖山下直接围了一圈儿,他转了一转,白阳剑派,赤崖门,苍羽别院都的人都在!能下山的几条路已经全部都被堵上了,估计再等一会儿,就要逼着路上山了。”
清运面上神色已经是极为慌乱。
守墟子低声劝慰了两句,不慌不忙,开口安排观中事宜。
鸿落羽挑眉,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道士,没能看出守墟子身怀武功的迹象,竟像是个只看道藏不修武功的苦修道士。
后面尉迟杰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有些烦躁。
勉强定神在这件事情上,却也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他家势力虽然不算小,却又不在这广武郡中,家中藏书楼里面倒是有大秦疆域中各个郡县门派的记载,极尽详细之能事,可他往年在城中只顾鲜衣怒马,千金买醉,哪里曾经用心看过这些杂书。
想了想,尉迟杰看向吕白萍身后乖巧的少女。
吕白萍满脸的警惕,手中长剑往上抬了抬,几乎要拦在了尉迟杰的脖子上。
尉迟杰讪笑着抬手挡住那剑鞘,退后了半步,以示无害,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林巧芙,讨好笑道:
“巧芙妹子,这些个门派,你知不知道?”
林巧芙想了想,低声道:
“白阳剑派和赤崖门知道,苍羽别院就知道的少些。”
尉迟杰大喜,下意识朝着前面迈了一步,口中道:
“果然不愧是巧芙妹子。”
吕白萍手中长剑铮然直接弹出一寸剑锋,那股子寒意惊得尉迟杰脖子上汗毛炸起,直接退后一步,讪笑着道:
“我不过去,不过去。”
“巧芙妹子,你说,我就在这儿听着。”
林巧芙面上有些羞红,躲在吕白萍的身后,想了想,低声道:
“白阳剑派和赤崖门都是烛龙栖一带三百里山川中赫赫有名的大派,白阳剑派是很单纯的剑派,修炼少阳一脉的内功,剑术以精微奥妙不缺凌厉果决著称。”
“当代门主是五品的高人。”
“长老刘奇正二十年前就已经踏足了六品境界,修行少阳剑派核心的内功功体,应当已经能够做到引动天地异象,如果不是年老体弱,气血衰败,应该有一定几率踏入五品的境界。”
“赤崖门的话,与其说是一个门派,不如说是许多门派混杂在一起的联盟盟会,门中高手有许多,可是派系倾轧很是厉害,要不然或许能够称为天下闻名的大帮派。”
“至于苍羽别院,我真的不很清楚,只是似乎是一位儒门夫子所创的,修行的是儒家圣人道理,创派也没有几年时间。”
尉迟杰神色逐渐变得轻松,甚至于还笑出声来,道:
“想来,儒家的圣人大抵是会哭的。”
林巧芙有些不解。
尉迟杰一摊手,有些无赖地笑道:
“儒家大圣人可没有教过徒弟当劫匪的道理。”
“这苍羽别院的人冠着圣人弟子,学宫别院的称呼,做的却是伙同他人打家劫舍的勾当。”
“我若是圣人,我也会哭。”
天底下哪里有人会把自己比作是儒家的大圣人?
看着没脸没皮,自吹自擂的尉迟杰,林巧芙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守墟子吩咐了观中事宜,清运转身大步冲了出去,头发斑白的老道士恰好听到了尉迟杰对于苍羽别院的评价,转过身来,叹息道:
“这位小哥儿说的却是不对。”
尉迟杰不敢怠慢,恭敬行了一礼,道:
“当不起老先生如此称呼。”
“晚辈博陵尉迟家第三孙,拙名一个杰字,家中祖父长辈皆以獾郎称呼。”
守墟子笑道:“原来如此。”
“那老道士便也托大,叫你一声獾郎儿。”
尉迟杰恭敬应下。
此事事情突如其来,也没了时间心思心思去找王安风娘亲的遗物,守墟子踱步回了位置上坐下,沉吟一二,道:
“你方才所说,苍羽别院不读圣人训戒道理,却是大大的不对了。”
“你可知这苍羽别院的院首名为袁苍羽,是个长歌当哭的狂士,出身也是士族,少年时读书求学,进士及第,当了京城的官员。”
“却极厌恶京官作风,在那人人眼红的清贵位子上呆了不过短短的三年时间,就又辞官归家,后又和家中老祖争执不下,大骂老而不死是为贼,持剑自中门处冲出,之后游历江湖,终在广武郡落脚。”
尉迟杰笑叹道:“果然是个狂生。”
“我便不敢当着面儿对我家老爷子说老不死这三个字。”
守墟子叹道:
“确实狂生。”
“当年他初来之时,还没有立门立派,和老道门下弟子关系极好,日日在山川间抚琴对弈,长啸而起,每每大醉才归。”
“虽然出身于百年士族,身上却无士族之气,反而多见文人风骨,今日如此行事,想来也是受到了威逼不得不为之。”
“不过他纵然是被威逼,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绝不至于对我玉墟观中的弟子真下杀手,情急之下,那一处反而应当是一条活路。”
吕白萍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插嘴道:
“都已经做出这种事情来了,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守墟子摇头道:
“小女娃尚且不知道人世间事情的无奈之处,有太多时候是真的毫无选择余地,无可奈何,你我本身想法反倒只是其次。”
“毕竟他如今已经是苍羽别院的院首,不是当年孤家寡人,行为处事上都要受到许多钳制,再不能够随心所欲。”
“倒也不能够怪他。”
守墟子叹息一声。
吕白萍低声咕囔两句,沉默下去,虽然她还不能够完全理解老守墟子所说的话,却也能够听得出老者声音中那种极沉重的感情。
王安风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背负在后背的宽剑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他握在手中。
拇指抵在剑柄上,稍微用力,弹出了一寸森锐的剑锋,王安风眉目低垂,袖袍拂动,缓声道:
“晏伯,还请在此稍坐。”
“晚辈去去就来。”
淡而锋锐的气息在他身上升腾起来。
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名剑。
剑出了鞘,自然就应该染血。
尉迟杰微微吸了口气,突踏前一步,开口道:
“等一下!”
王安风驻足,看向尉迟杰,道:
“尉迟?还有何事……”
尉迟杰抬眸看着王安风的眼睛,道:
“王兄你武功虽强,杀又能够杀得了多少?你毕竟只有一个人在,而对方是三个门派,超过六百人武者,其中必然有中三品高手压阵。”
“而且,他们绝不可能毫无准备。”
王安风看向尉迟杰,听出画外之音,道:
“你的意思是……”
尉迟杰深深吸了口气,道:
“我有办法,可一击而破之。”
“何况……”
他抬起头来,看着前面神色清淡的青衫少年,咧了下嘴,双眸之中这段时日里的淡淡阴郁散去,变得清澈许多。
王安风对于尉迟的变化一直未曾深究,只是看得出,此时眼前这世家弟子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尉迟杰双手一摊,如常笑道:
“我们这一脉,可从来没有让……王牌直接暴露,第一个冲在阵前的习惯啊。”
“无论如何,王兄,今日请信我一回。”
第二百零九章 蓦然回首
王安风看着眼前的尉迟杰,手中宽剑回鞘,收敛了那一身寒芒锐气,看上去就又是那个很好说话的少年书生。
尉迟杰噙着浅笑。
王安风沉吟了下,道:
“尉迟你这样说,应当已经有所计划。”
“如你所说,外面有足足六百名武者,至少三名中三品高手,你可需要援手?”
尉迟杰摇头笑道:“不必,最起码这个时候还不必王兄弟你出手,你且和晏伯在这里闲聊片刻便是。”
“我的话,有老禄跟着就已经足够了。”
“以老禄的武功,若是画地为牢,硬拼肯定不是这六百人对手,可要是事不可为,带着我突围离开,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王安风锁着眉头,慢慢点头,道:
“既如此,一切小心。”
尉迟杰笑着颔首,看向守墟子,拱手郑重行了一礼,道:
“不过,此事倒是要向晏伯借上一件东西,晚辈以性命担保,必然能够原物归还。”
老道士慢慢点了点头,道:
“那老道士便只在这里等着了。”
“还有什么要求,一齐说圆了罢……”
尉迟杰直起身来,闻言轻声笑道:
“哪里还有什么要求。”
“至多,只是想要请晏伯门下的三弟子痛痛快快喝上一次酒罢了。”
守墟子微怔,抚须笑道:
“那他想来是求之不得了。”
顷刻之后,尉迟杰大步离开这里,老禄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偏殿。
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日出,可是看那一轮红日在山头云海当中,云雾流动,就如同大日浮沉,仍旧是气象万千,让人不觉沉迷。
尉迟杰深深吸了口气,赞一声这风景果然是天下一绝,不愧为七千里河山最雄壮处,这一次没有白来。
老禄只跟在他身后半步。
在左右清净无人的时候,突然沉声开口,道:
“公子为何要自陷险境当中……”
尉迟杰脚步不停,未曾回答,只略带三分调侃笑道:
“怎么,老禄你这是害怕了?”
“据说你当年是在北境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怎么现在如此胆小?”
老禄摇头,沉声道:
“属下死尚不惧,何况于区区江湖门派?”
“只是心中不解。老家主临行的时候再三叮嘱,要属下护住公子周全,还请公子告知。”
尉迟杰只是轻笑。
老禄声音顿了顿,抬眸看着尉迟杰,缓声道:
“属下斗胆发问,可是和那位王安风王少侠有关?”
尉迟杰这一次终于笑出声来,停下脚步来侧身看着老禄,摇了摇头,笑道:
“有一点关系,却还不够,远远的不够。”
“区区父辈余荫,相见不过数次,便想要让本公子为其冒险赴死,老禄你这想法也太过于痴人说梦了些,哈哈哈,就算是我家老爷子逼着我,我也不一定会为谁冒险,何况于现在?”
“何况是他?”
“只是仗剑游侠儿,天赋卓绝,我可与其同辈相交,可要我为他冒险舍命,却绝无可能。”
“少爷我的命可是精贵的很。”
尉迟杰的脸上笑意略带嘲讽,道:
“若是他的父亲,或者有一点可能,王安风?”
“何德何能,要我为他卖命?”
“靠什么,靠着父辈余荫?嘿……”
尉迟杰随即嗤笑。
不屑一顾。
老禄心中微惊,父辈余荫这一词并不能够乱用,显然那位王安风少侠的父辈很有些值得说道的地方,而且以眼前尉迟杰说话的模样,恐怕也和老家主有三五分关联,也就是说……
老禄瞳孔微缩,不再,也不敢深想下去,只是暗自将这些事情牢牢记在了心底,然后道:
“那,公子你这是……”
尉迟杰转过身来,看着山下风光,沉默了下,轻声道:
“老道士手里有一个东西,我家老爷子念叨了快要二十年了。”
“从我有记忆起就开始念叨。”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要我以后出息了,能够代他从这玉墟观里,把他当年丢了的东西拿回来,我原来不清楚,可是刚刚终于清楚了,这个东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拿。”
“毕竟,太重了……”
尉迟杰声音转低,几乎是在呢喃。
老禄有些听不明白,他向来是沉稳的人,听不明白也就不往心里去,也就不乱想,只是沉默站在了尉迟杰的身后。
过去许久,尉迟杰才回过神来,抬手一拍家将的肩膀,道:
“走罢,老禄!”
“跟着少爷我,往后肯定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比现在日子过得舒坦上一百倍!想要几个婆娘,就有几个婆娘!”
老禄抱拳,沉声道:
“诺!”
玉墟观中。
宫玉和林巧芙等人依旧还在那一处客房当中等着。
桌上还有又送过来的点心果脯,林巧芙却又有些犯困,缩在椅子上,呼吸已经极为平缓。
鸿落羽早已经腾霄直上,说是好歹来了一趟,要去看看这烛龙栖上风光景致,对不对得起那么大名头。
守墟子引着王安风,去了一处后殿。
这一座殿里没有供奉道家的诸位祖师神像,虽然现在是大白天,殿内也有些昏沉,守墟子掌灯走在前面,手中的铜灯灯光其实很微弱,只能够照亮相当狭小的一小片空间,而且颇为昏沉。
眼力不好的守墟子却似是极为适应这环境。
先前上山的时候,清运清言曾经讲他们所处门派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地位最高的观主其实并不修炼武功,只是去看阁中道藏,也擅长石雕,常常把自己锁在地下一呆就是数日时间,如同道门的闭关。
只是这位观主闭关却不是修行内功武学,而是在暗室中雕刻石像,累了便掌着灯光看些道经,偶尔会带出些石雕拿到山下去卖。
刚开始不很好卖,直到观主的六弟子灵机一动,说这是道家老真人亲自雕刻出来的,能够安神辟邪,这才卖了些银钱,能够稍微补贴一下道观中的开销。
毕竟是三四代,上百名道士。
人少的时候,凭借道观的产业和山上采摘的药材,日子能够过得绰绰有余,可是这些年人越发多起来,就有些显得捉襟见肘了。
老道士在这殿内的西边角落停下来,把手中的铜灯放在了旁边案台上面,让那昏沉的灯光能够照亮这一处角落,然后有些费劲得蹲下,伸出手来翻找堆在这里的杂物和柜子。
一边翻找,一边笑道:
“你能来这里,实在是再好不过,再过几年,我老道脑子不大好记的时候,这东西就更难往出找了啊。”
“毕竟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王安风插不上手,只是站在了老道士的身后,轻声问道:
“晏伯……”
“嗯,怎么了?”
“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道士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数息后才继续翻找,动作却似乎无意识变得轻柔了些,一边找,一边道:
“怎么,离弃道没有和你说过吗?”
王安风摇头,道:
“离伯……他不愿和我多说母亲的事情。”
“每次说,也都有些含糊其辞,前后不搭。”
守墟子摇头无奈道:
“离弃道这家伙,果然还是那个性子,其实倒也能够猜得到。”
“他当年并不觉得你父母般配,老道却是乐见其成,你爹娘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确实是花了许多功夫。”
“想当年花会,你爹你娘就隔着一条花街,六步之后,就能聚首,可是你爹那个时候却偏偏挪不动步子啦。”
“你爹当年,几度生死都过来了,弈林对杀更是天下难觅敌手,每每料敌于先,便有奇谋在后,曾以十局同时对杀得享天下大名三十载的十位棋坛大家。”
“三日三夜,十战皆胜,杀得其中三人当场吐血,终生再不肯落子一局,其中弈林第一的江东名士临死的时候,手中仍旧死死攥着那一颗黑棋。”
“那时你爹锋芒最盛,自负前三十年,后三十年,无可匹敌者。”
“获胜后随手丢下棋子,踱步而去,天下之人众矣,却又无人敢拦,风姿之盛,不知迷了多少世家姑娘们,往往都能够进退有据,从不曾失了气度。”
“可那一次却昏了脑子,站在那里左算右算,却始终不敢落子一步,当年面对死境仍能主动出手,轻笑一声且由他来杀的书生,那个时候……对,按照离弃道那帮人的说法,怂得要死,哈哈哈。”
“当时他们几个就都窝在一边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你爹急得面红耳赤,却比你爹还要着急。”
老道士眯了眯眼睛,脸上有怀念之色。
那一夜景致,他现在都忘不掉。
砍了不知道多少人头的莽汉拎着菜刀劈起西瓜来也是干脆利落,纵横一脉足以排当代前三的老不羞沿街叫卖糖水,赚足了银钱。
曾一日间奔袭三万里山河的汉子挑着扁担叫卖灯花,却只在这三百米间来来回回,以豪勇闻名天下的宿将穿了一袭青衫,就要装成文人书生猜灯谜,一连十五错,气得眉心流电浆……
整个灯花庙会上,一大半都是他们自己人。
然后,第二日,天下便再无神武之名,纵酒狂歌之后,各自离别,当年三千人,横扫诸国之后,虽然不断扩充,真正称得上神武的,本也已经不多。
之后便更少了……
守墟子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温声笑道:
“你爹指望不上。”
“你娘呢,又偏偏端着架子。”
“明明眼底里,心底里都是你爹,却只是站在那里。”
“赏灯,赏花,也赏景,后来她说,你爹窘迫的样子,可是天下都难得一见的好景致,她一定要好好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只是老道却看到,你娘当时分明已经要气到咬牙。”
守墟子笑出声来。
王安风心中一片温暖,站在老人身后,轻声道:
“然后呢……”
“然后?”
守墟子眯了眯眼睛,脸上有极得意的神采,道:
“老道趁着离弃道那几个货开赌盘,猜你爹还得等多久的时候,悄悄走到了你爹后面,狠狠一脚踹在了你爹屁股上。”
“不瞒你说,那一脚可真的是畅快得厉害!”
“你爹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恰好便停在了你娘前面,之后,之后便顺理成章了,你爹素来有急智,踏出这一步,什么就都好说了。”
“你小子能出生,搞不好还应当感谢老道我。”
守墟子笑出声来,伸手从这些柜子最里面的地方取出来了一个小巧的木盒,上面没有积了半点灰尘,他站起身来,用袖口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抬手把这木盒颇郑重得递给王安风,笑道:
“至于你娘。”
“评价不一,众说纷纭。”
“于老道眼中,却是个颇为可爱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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