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红衣捕快


  那县尉被严令几乎骇破了胆子,动作极为利索,不过盏茶时间,就已经将严令要看的卷宗全部抱来,令给王安风取了一领捕快朱衣,王安风吃了些饭食,自去后面换上。
  严令在桌前将那卷宗平摊开来,仔细去看。
  虽然这案子在前些天已经上报到了扶风刑部,但是那一份卷宗所记载的不过是最后的部分,远不如这里的完整,其中或许就有更多的线索。
  发现命案的时间。
  初步断定的死亡时间。
  死者被发现时候的状态。
  不知多少疑难案件破案的关键,就藏在这些并不会被人在意的部分。
  正在他凝神看这卷宗的时候,耳畔传来脚步轻响,抬眸去看,恰好看到王安风穿一身朱衣行来。
  少年平素贯穿了朴素的蓝衫,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很好说话,此时换上了一身朱衣,倒是衬得他唇红齿白,眉宇间英气逼人,果然是个眉目清秀的捕快,严令眸子微亮,笑了一声,道:
  “还不差。”
  “等一会儿去义庄的时候,便穿着这一身,也方便行事。”
  王安风点头应了下,手中还握着了一柄刑部中人惯用的横刀,颇为有些分量,想了想,并未跨在腰间,而是和那柄木剑一样,一左一右背负在了后背上,看上去就像是个擅长双手兵刃,刀剑合击之技的捕快。
  严令复又和他笑谈数句,便重又凝神在卷宗上蛛丝马迹上,眉头微微皱起。
  王安风则是平心静气,调整着背后刀剑位置,务求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出手之时,能够以最短时间将兵刃拔出。
  急促的脚步声音响起。
  王安风抬眸去看,那穿着墨绿色官服的县尉从远处奔来,就如同个圆滚滚的肥球一般在地上弹动,速度倒是不慢,后头还跟着三名捕快,尽数都是身材高大,气势威猛之辈,显然身上都有一身不差的外功。
  想来这些人正是此地捕快。
  王安风心中猜想,复又发现这几名捕快虽然面目颇为恭敬,可其神色中多少有些不以为意,甚至于还有些微的恼怒,眉头不由微皱。
  是在此地威风惯了?
  自古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若是这些人心中不满,等一会儿办案的时候阳奉阴违,反倒是会增添许多麻烦。
  抬眸看了看那边似乎依旧沉浸于案件当中的严令,王安风心中微叹口气,双眸微阖,身上气息变化,勾勒刀剑肃杀之气,鼓荡于身躯左右。
  那县尉踏入门来,心中真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亏得是这些家伙还未曾把那些银钱花出去,否则真的是老大麻烦。
  心中想着,脸上挂起笑容,抬起头来,正待要开口说话,心口便是微微一突,双眸微睁,看到了那位上官眉头皱起,正仔细翻阅卷宗,神色冷硬,似乎并未看到自己过来。看到了先前看去还很好说话的那位年轻捕快靠坐在红木雕花椅上,双目微阖。
  其身后刀剑交叉,身躯挺得笔直,惊人的冷锐之意几乎扑面而来,令他感觉到了犹如刀锋触体般的刺痛。
  县尉脚步微微一顿。
  那少年捕快恰在此时睁开眼来,霎那间仿佛有万箭齐发,县尉满身肥肉一个哆嗦,心脏险些就此停跳,其后的那三名巡捕几乎以为自己进去了猛虎牢笼,身躯僵硬,面色微白,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方才商量好的计划几乎瞬间给抛在了脑后。
  他们几乎觉得自己要立死当场。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就连外头的太阳已经照在了他们的背上,严令终于将其上卷宗再度翻阅了一遍,微皱的眉头放松下来,就要抬眸,王安风在同一时间收回了自己的气势,双目微敛,恰到好处地开口,道:
  “严大哥,县尉大人来了。”
  严令微微一怔,察觉到了堂下正要踏进门来的县尉,以及其后的三名捕头,未曾生疑,只是道:
  “来得恰好,进来吧。”
  那县尉陪笑,擦了擦脸上汗水,心中忍不住腹诽道:
  “咱们早就来了……”
  可抬眸看看那边双目微阖,嘴角一丝浅淡微笑的红衣少年,两颊肥肉狠狠抽搐了下,从心而动,没敢开口,只是赔笑道:
  “是啊,这叫来得巧……”
  “两位大人,这三名就是我们封越城中最得力的捕快,也是处理这件案子的人,然后这些,便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东西……”
  一边说着,那县尉走前去,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严令身前桌上。
  一柄长剑,一个蓝色的包裹,那包裹放在桌上,发出了几声轻响,显然里头是有些金铁之物,严令将其打开,看到里面的银钱玉佩,抬眸深深看了一眼那县尉,直看得后者面色微白,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下去,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
  “那还要多谢县尉大人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尉重重松了口气,抬手擦汗,满脸赔笑,复又道:“主要是这数日间,城中发生了不少的盗窃案件,就连库房都险些给贼人摸进去,是以这些东西又加添了许多看守,不好拿,不好拿……哈,耗费了许多时间,还望两位大人勿怪,勿怪啊……”
  严令面上神色未曾变化,似是随意开口,淡淡道:
  “哦?失窃之案?”
  “县尉大人,不妨多说一下。”
  县尉微微一怔,但是严令既然开口,他自然也不会拂了后者的面子,将这数日间发生的事情一一讲出,按其所说,窃贼在这段时间确实是颇为猖獗,非独百姓受苦,就连有些捕快,也遭受其害,给摸去了不少东西。
  严令神色微凝,沉思了片刻,复又抬眸,看向堂下众人,道:
  “这三位家中,是否也有失窃?”
  县尉恭维道:
  “大人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竟然敢将手伸向公门中人,这些窃贼胆量确实不小。”
  严令心中已经升起了些许判断,却为曾表露,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随即将桌案上的东西放入包裹当中,顺手将那柄长剑扔给了王安风,看向那县尉,道:
  “县尉大人,公务繁忙,本官便不多加打搅。”
  “还要劳烦三位请带我去一趟义庄,本官想要亲自去看看那位死者。”
  那三名巡捕已被王安风方才给吓得肝胆俱颤,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带路,严令和王安风跟在其后,踏步跟出。
  少年握着那柄长剑,顺手将其拔出,只听得哐啷轻响,自鞘内弹出银亮剑身,周边温度似乎都略微降低了些,那长剑剑身之上有细密纹路,寒光凌冽,显然不是寻常武人能够用得起的。
  而那剑柄上有宛如龙鳞般的凸起,可以防止打滑,整体看去虽然朴素,但是放在扶风当中,也算得上是一柄不错的好剑,唯独可惜,剑柄稍有些小,王安风握在手中稍微有些不合手。
  死者是武者?而且是女性?
  王安风眸中升起探寻之意。
  能够用得起这种品级的佩剑,想来那位死者若不是身份非凡,就是武功不低。
  而这样一名武者,竟然会被人以剑刺穿喉咙,而没能够发出什么声音,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出手之人的轻功剑法,肯定非同寻常,再加上青竹剑和狴犴面具,就是他自己来看,若不是因为自己就是那所谓‘凶手’,都会觉得极有可能就是意难平所杀。
  王安风心中不由得越发警惕起来。
  而且,这柄剑。
  少年眉头微皱,顺手将这长剑收归于剑鞘当中,发出一声脆响,长剑修长而凌厉,自有一股浩渺之气。
  这柄剑,他似乎曾经见过。
  那种熟悉的感觉,极为强烈,可是他一时间却偏生想不起来。
  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第一百零一章 刑部规矩
  尸体存放在义庄。
  而义庄那地方阴气森森,向来不会修在城池之内,封越城义庄在此城西去十里,其中有两人看守。
  庄内存放无人认领的尸首,或是江湖仇杀,死在这城池附近的江湖武人,也会被带回来,稍微休整下,将其身上兵刃之类值钱的物件当掉,让其入土为安。
  因着距离并不算远,众人离开刑部,寻了马车,也没有花费多久时间便到了那义庄之前,马车稳稳停下,王安风在严令身后跃出车厢,站在地上,放眼所见,这院子阴沉沉的,满地白雪竟似是一直未曾化去。
  门没有关,看得到里头排列着满满当当的黑木棺材,纸钱散落在地,阴气森森。
  早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听得了马车动静,等在外面,年长那个看上去已经有五六十岁,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衣,腰间别着一柄白色的短刀。
  年少者不过还是个寻常少年,穿一身黑色劲装,低垂了眉目,紧紧跟在了老者身后。
  “咳咳咳,不知道诸位刑部的大人来,未曾远迎,咳咳咳,还请进来,喝杯清茶……”
  “咳咳咳……”
  那老人不断咳嗽着,面上的皱纹皱在一起,皮肤苍白,像是硬邦邦的皮革,那眼珠子转了转,看向王安风和严令,脸上笑容和蔼,却令人头皮有些发麻,不知道前面站着的是个人,还是说行尸走肉。
  为首带路的捕快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给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强硬着头皮,道:
  “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寒暄,五老爷子,先前死掉的那个女尸还在吗?”
  那老人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肌肉扯动,牵扯着面皮上皱纹团簇挤在了一起,笑道:
  “在的,在的。”
  “怎么了?李捕头,那女娃子过两天就要下葬。”
  “可惜了,长得那么俊秀的个姑娘,脖子上给人刺了个大窟窿……就是想要找个线索,也不大容易……”
  那老人似乎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下去,风似乎变得大了些,吹动门前两侧白幡,吹动了地上的纸钱,那三个捕快察觉到了些微寒意,禁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老人已转过身来,由那劲装少年搀扶着往里头走去。
  王安风深深看了一眼那老者背影,却未曾察觉什么异样,似乎只是个有些神神叨叨的老人家,收回目光,跟在了严令身后,朝着这院子里走去。
  ……
  “这女娃子是更夫发现的。”
  “送过来的时候,衣服乱糟糟的,老头子给看了看,已经断气许久了。”
  “守宫砂还在,没给人坏了身子。”
  身着白衣,像尸体多过个人的老者一边引着王安风等人往前行去,一边说着什么。
  王安风跟在严令身后一步,一边行走,一边打量着这义庄中布局,这地方和寻常城池中的义庄不同,屋子不但要大上很多,还供奉着许多道门神灵塑像,似乎原本是一处道观,久经破败,才被当作了义庄来用。
  只是这些塑像已经许久未曾打理过,满是灰尘,笼在这屋子里面,更显阴沉压抑。
  老人脚步微微一顿,停在了一个棺材旁边,示意旁边少年将这棺材打开。
  那少年年纪不大,可一身气力却丝毫不小,双臂展开,讲那沉重的木棺棺盖一下子就给推开,露出了里面尸首,因为关系谜案,这女尸被仵作用撒了独门的药物,可以使其十数天不会发生变化。
  可是一旦时间过去,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腐朽。
  所以现在这少女仍旧是去世时候的模样,面目清秀,还有几分未曾散去的稚嫩,黑发披散下来,身着藕色衣衫,果然是个秀丽的美人,却并非是王安风所认识的人,无论如何,少年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侥幸,随即便觉得有些羞愧。
  那老者站在一旁,咕哝道:
  “可惜啦,不知道是谁家的闺女,看这眉眼,最多也就只有个十六七岁。”
  “比这位小官爷还要小些。”
  他看向王安风,脸上露出了令人心中发麻的微笑。
  严令上前,看着那死去的少女,低声道了声叨扰,双眸当中,杂念尽去,右手手指并起,将少女下颔抬起,看到了那狰狞的伤口,周围极为平滑,显然是一剑刺穿喉骨,紧接着将脊椎刺出了一个洞,才从后颈处刺出。
  复又抬眸看向少女身上衣着,并未沾染了太多鲜血。
  心中有些下沉,将那少女脖颈小心放回了棺中棉布上。
  武者蛮力或许能够做到以冬日脆弱的青竹刺穿骨骼,但是想要连脊椎也只是刺出一个平滑的洞,而不是形成更为狰狞的爆裂性伤口,出手的人必然是一个高明的剑客。
  一个高明的武者。
  在他认识的人当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多。
  复又抬手,检查了这女尸身躯数个部位,将心中疑点一一对应,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些数,方才站起身来,冲那老者道:
  “多谢老丈。”
  他的面色有些沉郁。
  那老者笑出声来,浑浊的眸子动了动,落在严令身上,道:
  “来这里看尸体的人很多,但是像少侠这样客气的还是少见。”
  严令抿唇,道:
  “我辈修习百家道理,自然当尊老扶幼,再说,晚辈是刑部巡捕,并非江湖游侠。”
  老人笑出声来,然后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抬手止住那少年拍抚他脊背的动作,笑道:
  “我眼睛虽然不好使,心却没有瞎,尸体也曾经是人,看得多了,自然能看出些不一样的,少侠便勿要推辞,你在哪里和你是谁又没甚么关系。”
  “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到这棺材里。”
  抬手指了指那黑棺,声音微顿,老人脸上挂着那阴森森的笑容,开口相邀道:
  “往日没甚么生人来,一时倒是管不住嘴啦。”
  “几位可要喝些清茶?”
  严令沉思,无视了旁边三名疯狂使眼色的捕快,道:
  “那便叨扰了。”
  “呵呵,不叨扰,不叨扰……”
  “阿訇,去擦擦桌子。”
  那老者笑着转身,令那少年去招待王安风几人,自己则是回去了屋子里找些茶叶,王安风和那三名面色发白的捕快坐在擦干净的桌子上,那黑衣少年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
  那三名捕快长长松了口气。
  王安风看了他们一眼,未曾开口,只是又看向皱眉沉思的严令,道:
  “严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严令回过神来,眉头微皱,点头道:
  “确实有些问题……”
  “这女子,我不能确认她的身份。”
  “并非修习武功就是江湖中人,我大秦是武道盛世,各家各派,武功传承不知道有多少种,就连官门中人也大多习武,城中富户更是耗费巨资,让自己的儿女拜到些高明武师门下,修习武功。”
  严令声音微顿,可王安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若是这女子是江湖仇杀,作为大秦刑部,他不能够插手,纵然有些不甘,最多也只能将这件事存疑之处重新订正,令那县尉将卷宗重写一次。
  可若这少女不过是城中富户,或是机缘巧合之下,学了些功夫的寻常百姓,未曾涉足江湖,却因某种原因死在这里,那么严令便要将这案子彻查到底,为枉死之人讨回个公道来。
  王安风看向严令。
  青年身躯挺得笔直,眉目冷肃,隐有寒意。
  这正是法家子弟手中横刀饮血之处。
  也是法家子弟喋血之处。
  王安风心中叹息,想了想,道:
  “那少女身上可有江湖厮杀的痕迹?”
  严令神色越发沉凝,摇了摇头,道:
  “未有。”
  “我方才看过,她身上除去了喉咙处致命伤,常见要害处并无什么伤势。”
  王安风道:“也即是说……”
  严令颔首。
  武者若是要行走江湖,免不了要厮杀,既是刀剑相向,则必然会受伤,可这少女身上却没有丝毫厮杀的痕迹,那么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无辜丧命的寻常百姓,或是习武强身的富户中人,虽然也有可能是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
  可是大秦惯例,遇到这种身份未明的案子,可直接当做是大秦百姓处理。
  江湖和朝堂关系紧张,彼此素来都极为克制,可于此事上,大秦却是寸步不让。
  当年大秦立国之时的第一位刑部尚书,在断首崖血战三日之后,怒目圆睁,像是个疯子一样,朝着十数里外不知道多少江湖高手破口大骂。
  那一日他孤身行了八万里路。
  那一日他拎着刑部才铸好的大鼎生生砸塌了七座山门。
  最后带着整个江湖的暂时退避,和以血淬火的八方鼎,回到了天京城中。
  那鼎中放着一颗人头。
  当时乱世方止,江湖势力极为强盛,不逊朝堂,这人头的主人杀性未除,因口角之争,随手杀了个习武之人,当时其江湖地位颇高,说此人习武,算是江湖中人,大秦无权干涉。
  第一位刑部尚书三日之后去世。
  江湖中人不忿,那男子的发妻如同挑衅一般,在那位尚书的头七之日,复又光明正大地杀了另一个武者,径自归山,宴饮达旦。
  第二日酒醉方醒,听得了门外极为有礼的敲门声音。
  门童开门,看到了一位额系白布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笑容温和,道一声叨扰。
  腰悬狴犴金令。
  这一日,大秦上任八天的第二位刑部尚书身穿白衣,行了八万里山河,孤身而来。
  站在了那女子山门之外。
  手中提着染血的方鼎。
  浩浩大秦乃立。


第一百零二章 破案,来自扶风的钓鱼二人组
  “不过,严大哥你准备如何去查这案子?”
  王安风沉默了下,看向严令,道:
  “即便知道这件事情有所蹊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久,做下案子的凶手应该早就已经离开,尸体上也很难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严令眸中已极为沉静,看了一眼王安风,微微笑了笑,道:
  “还有一个法子,不过这个法子有些赌的程度在……”
  “稍候跟你说。”
  传来脚步声音,严令及时收住话头,未曾继续说下去,数息之后,黑衣少年搀扶着那位老人行出,老者手中提着一壶茶水,冒出清淡茶香,嘴角浮现笑容,道:
  “清茶一杯,诸位大人勿要嫌弃。”
  ……
  今日,封越城中,隐隐又有消息传出。
  前些天那发生在路上的命案,似乎还有些疑点,并不是原本那样简单,据说为了这个命案,还有两位刑部的上官专程从扶风城中赶了过来。
  这城里平素风平浪静的,这么个劲爆的消息,一来二去,登时便传开了,几乎要弄得人尽皆知。
  因为亲眼目睹了那肥猪也似的县尉鞍前马后,伺候着那位年轻上官住进了城中最为豪奢的客栈,是以这城中对这个消息无人怀疑,反倒是在私下讨论地越发热烈。
  不知是谁杀了那姑娘……
  不知这位年轻人能否破案。
  是夜。
  严令孤身一人站在了客房当中,临窗而立,看着外面颇为暗沉的天色。
  双目微阖。
  脑海当中,想及今日下午和王安风暗中所说,以及自己专门吩咐下去的布置,想及自己脑海当中逐渐联系起来的线索,心中逐渐镇定下去。
  这种布置应当是无事的,两边都已经安排妥当,呵,若非是安风跟来,今日这事恐怕还没有办法这样处理。
  办不了案?
  发生命案之后数日,连连发生盗窃案件。
  最重要的是,涉及到这件案子的捕快家中全部遭了贼,就连库府都险些被摸进去。
  如此明显的线索,竟然办不了案?是不能?还是不愿?
  难怪天京刑部要筛选名捕,缉拿天下。
  严令心中升起些微侥幸,些微自嘲。
  复又有一种令他血脉震颤的情绪浮现出来。
  定定站了许久,严令将情绪收起,呼出一口浊气,转身回去,坐在桌前,对着烛光翻阅着带来的卷宗,那自死者身上得来的蓝色包裹和佩剑,都放在桌上,直到这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当中,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抬起头来。
  似是极为疲惫,动了动脖颈,发出两声脆响。
  严令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筋骨,一边缓步行到窗边。
  看着外面的夜色,呢喃道:
  “都这么晚了,也是时候睡了……”
  “这案子实在是查不出什么问题来,算了,明日将这些东西带回扶风刑部当中,便将这案子直接封存好了,此次出来,好歹也算是尽职尽责,多少也能记上一功。”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朝着窗外黑夜。
  明明是在说些惫懒的话,那眸子里却沉静地如同无光之夜。
  摇头叹息两声,将窗户闭合,吹熄了灯,躺到床铺上。
  似乎是真的极为疲惫,不过短短时间,便已经发出了极有节奏的鼾声。
  时间缓缓流逝,原本闭合的窗户突然自外面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仔细去看,其周围已经被巧劲生生震裂,随即便有纯白色烟气自外面倾泻进来,不知是否是错觉,严令的呼吸声音似乎变得越发地悠长而且微弱。
  复又等了片刻,窗户在咔擦轻响中,被人直接拉开。
  一名身着夜行衣物的男子翻身落入屋内,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那边睡得正酣的青年,心下微松,抬手将那包裹和长剑小心抱人怀中,渺如青烟,朝着窗外飘去,身形几个闪动,已经落在了长街之上,心中重重送了口气。
  复又暗恨。
  若非是他用唇语之术,知道了那刑部官员明日就会离开。
  今日又如何会如此莽撞行事。
  不过还好,终于到手了。
  握着手中包裹,可他却并未就此彻底松懈下来,运起身法,宛如飞鸿一般掠出,一直朝着西方疾行,直到看到了高耸的城墙。
  未曾放慢速度,反倒深吸了口气,内力运转,一脚踏在虚空之上,强悍的内力强行将脚前空气压缩,竟是直接踏空而行。
  不过数息时间,已经跃出了封越城城墙。
  城墙之上巡卫的士卒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动,神色略有变化。
  恰在此时,先前被强行压缩的空气失去了内力的束缚,朝着四面八方涌动而去,发出了凄厉如鬼一般的呼啸声音,将守城士卒注意力吸引过去,面上神色微松。
  “原来是风啊……吓我一跳。”
  那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复又超前急速奔出数里距离,方才止住脚步,将手中之剑随意抛开,手中包袱小心放在地上,脸上虽然蒙着面罩,却也能自双眸中看出狂喜之色,这狂喜之盛几乎令他的手掌都有些微的颤抖。
  用了数息时间,方才将地上的包裹解开,双眸中狂喜到了极处,却化为了更为浓烈的忿怒和不敢置信,几乎要咳出血来。
  “是不是很意外?”
  清朗的声音响起。
  月色之下,身着朱衣的青年缓步而来,在那身着夜行衣的男子身后十米处站定,右手握着一柄横刀,眉目方正。
  ……
  狐精野鬼之事,自古有之,每到夜间,义庄这类死气沉沉的地方便会变得越发地诡异,令人心里头发麻。
  门口白幡拂动,院子里密密麻麻排列着黑棺材。
  明明没有见着什么风,可那地上的纸钱不也在飞来飞去?
  这里几乎能把寻常的人吓得肝胆俱裂。
  但是对于真正追求武道的武者而言,此地和繁华所在并无有半点不同。
  王安风安静地坐在了义庄当中,他为了借助此地环境提高自身之势,换去了捕快朱衣,穿上了一身白衣,双眸微阖,呼吸平缓。
  那剑连鞘横放在膝上。
  他的神色平和,仿佛已经融入了这处阴森的环境当中,这义庄中的一老一少已经睡去,为了防止他们受到波及,王安风稍微用了些安神的药物,让他们睡得更深些。
  少年脑海当中回想着严令交待的事情——
  凶手杀人之后,留下了意难平的痕迹,就消失不见。
  但是之后,想来平静的城中屡屡出现盗窃,并且连参与此案的捕快家中也同样失窃。
  如此反常之事,显然当时他没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又确认这东西定然在那姑娘身上,只当是自己当日搜查不够仔细,没能够发现。
  今日下午,严令低声将自己所怀疑的部分一一给王安风讲出。
  彼时青年的眸子亮而冰冷,缓声道:
  “今日我会放出消息,若是他不想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么最迟明日辰时之前,必然会采取行动。”
  “他们可能去两个地方。”
  “一处是我这里,有搜集的遗物,另一处,便是他当时未能仔细搜查的地方。”
  “义庄,尸首。”
  王安风呼出浊气,心中杂念收束,盘坐于地,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
  膝上木剑渐有寒意滋生。
  ……
  夜色深沉。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道路上疾奔,每每踏出一步,身子就如同飞絮一般朝着前面掠出数丈之远,轻飘飘毫不着力,仿佛幽影一般。
  他抬眸,义庄就在前面。
  他的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痛苦和浓郁到散不去的恨意。
  一路疾奔到那义庄门前,院门大开,看得到院中排列的黑棺,看得到在夜风当中微动的惨白色纸钱,可他心中却已经沉沉如铁,踏步奔入,越过这院中令人心中发寒的布置,可是他到此时仍旧还有理智,抬手轻轻推了下门,未曾推开。
  退后一步,右手刷得抬起,五指握合剑柄。
  呼吸悠长,便有雷霆般的流光劈斩而下。
  只在瞬间,满是铜锈的大锁直接从中间断开,跌落在地,来人将剑收回剑鞘当中,推门进去,视线横掠一眼,便要急急冲着那明显最新的棺材冲去,可还未曾等他的手掌抬起,落在那棺材上,身躯便骤然一僵。
  “你来了。”
  一道身影安静站立,又或许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在那里。
  男子的心脏不可遏制加速了跳动。
  这义庄原本是个道观,大殿内有诸多仙神塑像,许久未曾打理,笼在阴影当中,高大而压抑,或是眉目祥和,或是瞠目恼怒,却都正看着自己。
  身着白衣之人恰恰盘坐在一处神像之下,面容清秀,玉冠束发,气势隐隐和这天地糅合,不似凡尘中人。
  那人睁开双目,眸中如有寒光,恍惚之间,他竟然感觉那人身后神像也在同时睁开了双眼,一前一后,相距三尺,后方神像高大,便使得这屋子越发空旷悠远。
  他几乎分不清楚眼前的是人,是神。这阳刚正大之气几如山一般压制下来,令他呼吸一滞,思维停止转动。
  僵硬了数息时间,来人本能运转内功,强行挣脱了这种心境上的压制,继而猛地抬手握在剑柄之上,哐啷轻响,那剑直接弹出,洒落寒芒,朝着王安风刺去。
  此时此地,此心悲痛之下,杀机已沸。
  那剑宛如白虹般笔直而去。
  王安风恍若寻常,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朝着一侧踏出一步,那长剑擦着他的鬓角过去,而他的心中却未曾泛起丝毫的涟漪。
  双眸平静,呼吸依旧悠长。
  右手抬起,心如平湖,身如明王镇世,屈指,轻弹剑锋。
  仿佛有苦修僧众在他心中低语。
  自古之地有山,高不可量,高不可测……
  佛说,力士移山。
  佛门秘技瞬息间自心中流淌而过,勾勒左右。
  刹那间他仿佛化为佛门力士,明王不动,无可计量的力道在躯体中涌动,宛如暴烈的火焰,心境却一如平湖,不曾升起丝毫的涟漪。
  以佛门禅心,驭移山之猛力,是为武道之禅。
  是为少林。
  哐啷脆响悠然而起,灌注了雄浑内力,仿佛飞鹰掠空一般的长剑瞬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震颤起来,失去了原本的威力,王安风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收回一次,复又弹出。
  剑吟之音戛然而止。
  那一截断裂的剑刃旋转着飞出,王安风双眸放空,脑海当中,记忆流转,右手拇指中指屈起,仿佛拈花,只知其形,以佛门般若心,衍化拈花指法外相,强行模拟出了一分意境,将那断裂剑刃控在指间。
  来人拔出短剑,正欲搏命,却看到一截尖锐剑刃直指自己眉心。
  时有月光流泄而入。
  那剑刃越发森寒。
  王安风借助月光反射,此时方才注意到那人的面目,神色微有变化,道:
  “是你?!”
  ……
  官道之外,那身着夜行衣物的男子看着身着捕快朱衣的严令,后者的面容方正,一丝不苟。
  可此时这方正的眉目几乎是世上最恶劣的嘲讽。
  严令看着前面被愤怒席卷的男子,淡淡道:
  “是不是很奇怪,为何里面的东西被掉包了?”
  “你确实很谨慎,在当日未曾得手之后,直接隐遁,不过,或许只是你的运气不好,恰好遇到了皇长孙巡游,诸多城池加大守备力道。”
  “你不敢出现,只敢行那盗窃之事。”
  “而你又太过于心急,突然出现的命案,办案的捕快又都在数日后糟了盗窃,我只能够想到,那位姑娘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重要到你会冒险呆在这里,重要到你会冒险去盗窃巡捕。”
  那黑衣男子神色微变,此刻两者相距不过十步,彼此武功类似,气机纠缠,他已经难以逃脱,心中升起死战之意,看着严令,缓声道:
  “今日那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严令大方承认,点了点头,道:
  “若非如此,你又如何会夜探客栈。”
  “可你比我想的还要着急。”
  “看到了我的唇语之后,竟然连一个时辰都没能等住,就直接出手。”
  那男子冷哼一声,对于严令所说事情显然已经默认,只是不知为何,未曾出手,也未曾离开,只是用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死死盯着身着朱衣的严令。
  后者一直只是停在距他十步之外,不曾靠近,不曾远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默认了?”
  “可在下心中还是有些好奇,若是江湖仇杀,你无需要有丝毫的顾虑,大秦不会去管你们的腌臜事情。”
  “所以你无须躲起来。”
  “若不是江湖仇杀,那么你所杀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既是江湖仇杀,你又必须躲起来,我只能够认为,你是特殊的,特殊到,就连我大秦刑部,发现你的存在都会毫无半点顾忌,直接下死手。”
  严令的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抬起,轻轻搭在了刀柄上。
  青年的面色自信而从容。
  仿佛宣读刑律一般,淡淡道:
  “我大秦,刑部,遇之无需有丝毫顾虑,尽可以直接斩杀的江湖势力,有五个,在我扶风出现次数最多的有两个。”
  “你猜是哪两个?”
  夜行男子的双眸微微眯起。
  他的身躯不自觉地绷紧。
  恰在此时,严令的声音微微一顿,青年方正的面目上浮现一丝浅笑,看向对面的夜行男子,突然语气轻松地道:
  “你是在等同伴?”
  “不过你觉得为何我会在这里,和你空耗时间?”
  “勿要忘了,此地是扶风郡城周边。”
  青年声音从容,似乎隐含嘲弄。
  男子神色骤然一变。
  严令的声音未落,已经有狂风席卷,身着夜行黑衣的男子在这个瞬间几乎化为了怒潮,朝着严令撕扯过来。
  其双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各自弹出了一柄一尺来长的断刃,在身周撕扯出了一道道凌厉而森锐的寒芒,汇聚为一,宛如波浪起伏,连绵不绝,朝着严令撕扯而来。
  青年双目微微闭阖,几乎在对方出手的同时,微微伏下了自己的身躯。
  那狂涌的寒芒几乎是擦着他的头发过去。
  夜行男子的心脏一突。
  打空了?!
  耳畔突然传来轻吟。
  严令睁开双目,眸中倒映着散乱的几缕黑发,那大秦横刀轻轻拔出,刀锋碰触刀鞘,发出细碎而悠长的低吟声音,鼓荡于左右,经久不休。
  伴着这刀锋低吟,严令朝着右侧踏出一步,大秦横刀旋身而转,几乎是妙到巅毫一般,朝着那男子喉咙处撕扯过去。
  男子抬手,右手断刃于千钧一发之际,拦在了喉咙之前。
  火星迸射。
  两名七品武者瞬间死战出手,空气被蛮力压缩,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波涛。
  撕扯,切割,宛如倾力斩出的陌刀,猛然间四下横扫而过。
  轰然爆响声中,树木拦腰断裂。
  那黑衣男子双脚擦着地面朝后滑行,在地上摩擦出了两道极深的轨迹,右手手腕微微震颤,他几乎觉得双臂有些发酸发痛。
  他看着前面甚至于有三分消瘦的俊朗青年,瞳中满是震动。
  严令已裹挟劲风而至,双眸中情绪逐渐消弭,不再是王安风所熟悉那般温和,不复那种仿佛兄长般的模样,此时的严令,几如冬日冰湖,眸中冷静中透露着刺骨的寒意。
  身形借势而行,自那男子三步之前戛然而止,继而旋身而转。
  掌中横刀撕扯气流,发出呼啸,朝着那男子脖颈处撕扯而去,鼓荡出了纯白气浪。
  后者神色微变,施展轻功朝后强行退避,严令复又往前,掌中横刀在气势最强处骤然变化方向,笔直前刺,直指其心口。
  此刻那男子已经避无可避,强行提气,以所学精妙武功,生生将这一招抗下。
  轰然爆响,
  脚下猛地塌陷,纵然是坚实的地面,亦在瞬间裂开许多裂纹,气浪从那缝隙中涌动喷出。
  这些碎裂的山石被其裹挟,朝着严令冲去,可那男子却发现严令竟然未曾躲避,任由那裹挟了迅猛力道的石块生生砸在了身上。
  青年的神色变得平和。
  双手握刀,轻柔向下一动,刀身被两柄断刃夹住,此时却如一尾游鱼,自下而上,猛地上掠。
  黑衣男子神色骤变,头颅后扬,随即便察觉胸前衣物被直接划卡,喉咙处微微一凉,心中一颤,双臂中不知从何处涌现巨力,将严令逼开。
  自身朝后猛然退避数丈,抬手一抹,察觉刺痛,沾染了满手鲜血。
  双瞳之中浮现惊怖。
  这捕快,是疯子吗?
  他看着严令,牙齿紧咬,他往日并非没有和公门中人打过交道,可是,如眼前这青年如此疯狂,如此大胆,如此凶悍的,竟是从未见过。
  方才他两人交手数招,步步凶险,这捕快招招指向他的要害。
  出手之时,未曾给他留下后路,也未曾给他自己留下后路。
  如此凶悍,简直不逊于江湖中凶人。
  青年此时略微有些狼狈,身躯挺直,掌中横刀斜持。
  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滑落,滴在了地上。
  威如狱。
  他看着对面战意已消大半,生出离去之意的男子,面容恢复了原本方正,一双眸子将之锁定,淡淡道:
  “按我《大秦刑律》,谋逆,谋叛,谋乱。”
  “十恶有三,凡白虎堂者。”
  “杀,不赦。”
  言语声中,气势越涨,严令手腕微动,横刀震颤,发出悠长低吟。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重见,所谓江湖
  义庄当中。
  王安风认出了对面之人,可是后者此时心念似乎已经有些不大清醒,杀念和强烈的情绪闭塞了心窍,加上先前王安风引动此地之‘势’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下意识将之当成了敌人。
  听得了王安风的话,只当作自身身份被认了出来,未曾停手,反倒似乎是不顾一切了一般,自腰间拔出短剑,倒持剑柄,向上斜斩,便要将王安风捏着那剑刃的手指削去。
  迅猛凌厉。
  正因处于绝境之中,因而有远超平素的威力。
  王安风皱眉,手指松开了剑刃,任由其跌坠,手腕翻转,如坠千金,如山将倾,毫不客气敲在了对方手腕上,后者面容因为剧痛而一阵扭曲。
  王安风这一敲带了一缕雷劲,麻痹筋脉,纵然他能忍得住痛楚,可也一时间握不住兵器,哐啷坠地。
  可那青年却被激起了武者凶性,半边身子发麻,却以左手握拳,还要继续攻向王安风。
  少年抬手,以少林长拳的架势将其左臂栏架,右脚顺势踏前,大半个身躯以肩膀为发力点,直接撞在了那青年身躯之上。
  气浪穿过后者背部,鼓荡,发出闷响。
  这屋中棺材尽皆微有颤动,神像之前明黄绸布舞动,越发空旷悠远,令人心中生出畏惧。
  这顺势一招,纵然没有用出了几分气力,可是王安风武功高出后者太多,青年面色一白,双瞳失去焦距,整个人顺着这股劲气倒飞出了义庄屋子,跌落在院中。
  狼狈翻滚了两圈,方才勉强半跪在地,喘息急促,勉强抬眸,王安风已经出现在他身前。
  劲气鼓荡,令那纸钱纷飞。
  少年白衣衣摆拂动,左手握剑负在背后,双眸如含明月,右手并指如剑,似缓实快,一下直接点在了那青年眉心处,后者纵有强横内力,此时却发现,自身竟然动弹不得一下。
  而在此时,王安风已经运转内力,勾勒周边天地。
  心诵佛经,以持拿金刚力,断尽烦恼的佛理引动左右,双眸神光暗蕴,开口低喝道:
  “醒来!!!”
  仿佛有雷霆闷响,可这声音又只在青年耳畔响起。
  白幡疯了一般乱飘,满院的纸钱升空,飞舞不定……
  义庄之内,本应该沉沉睡去的白衣老者睁开眼睛,面容震动,似是察觉了某种不敢置信的事情,抬眸看着窗外。
  他体内的阴气在这瞬间突然自死寂平淡转而沸腾。
  几乎有本能暴动的趋势,如同冰水入油锅一般。
  外面那年轻人……
  青年双瞳放空,呆滞了数息时间,原本僵持的身躯失去了力道,眸中理智重新恢复。
  王安风心中暗松口气,缓缓收回手指,方才一招,他体内内力虽然没有太多损耗,但是不知为何,已经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仿佛和人大战了上百回合一般。
  青年眸中神采动了动,此时明月破云而出,他才看得清楚眼前少年面目,神色变化了下,敌意散去,坐倒在地,却只觉得身下地面也轻飘飘毫不着力,如同身在梦中,呢喃道:
  “王先生……?!”
  王安风看着眼前青年,后者此时身上依旧破旧,胡子拉碴,和当日所见截然不同,心中暗叹一声,道:
  “终于认出我了吗?”
  “飞白兄……”
  声音微微一顿,复又轻声开口,恍若寻常寒暄,道:
  “自村中一别,已经有两月时间,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处相遇。”
  宏飞白张了张嘴,却只是笑了下。
  那笑比这周围纷飞的纸钱还要来得苍白。
  眼前青年正是王安风潜修了两年之后,第一个遇到的江湖中人,那个时候王安风隐居在偏僻村落当中,一边修行武功,一边教导村里孩子看书认字。
  在这大源三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雪夜中,将被人追杀,身受重伤的后者带回了屋中。
  替他解围,击退了那些江湖中人。
  之后宏飞白离开村落,回返门派。
  而王安风也顺势离开了生活了两年时间的小村子,行走江湖,寻找严令和梦月雪的踪迹,只是当日别过的时候却未曾想过,今日会在此处相见。
  也未曾想过是如此的立场。
  宏飞白闻言复又想到这段时间的经过,一边咳嗽着,一边勉强爬起,捂着心口,道:
  “是啊……我亦未曾想过,会在此地见到先生。”
  “不知先生,又为何在此?”
  王安风道:
  “等你。”
  “等我?”
  王安风颔首,手中之剑铮然连鞘倒插在地,手掌抬起,搭在剑柄上,双眉微微皱起,看向宏飞白,道:
  “你既然杀了人,我便在此地等你。”
  “我竟不知,你也会杀伤无辜女子……”
  宏飞白张了张嘴,面容上神色变化,似乎惊诧,似乎悲痛,却终笑出声来。
  未曾辩驳,而是当先开口,道:
  “敢问先生,死者可是年十六岁模样,穿着藕色衣衫,约莫这般身高?”
  他伸出手,在自己肩膀下方一寸比了比。
  他的动作极为熟悉,仿佛过去已经不知这样比划过多少次,仿佛手掌下面不是冬日微寒的空气,而是有个娇俏的少女在真实存在着,可如此熟悉的动作,他的手掌却在微微颤抖着。
  那几乎不像是个剑客的手。
  王安风见状心中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神色微有变化,看着不复当时意气风发的剑客,未曾说出话来。
  可是宏飞白已经知道了真相。
  纵然先前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了猜测,纵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此时他却仍旧感觉到有骨肉被抽离出去的痛楚,面色苍白下去。
  沉默片刻,抬手将背后剑鞘取下,扔了过去,王安风将之握在手中,目光横扫,随即微微一凝,心中疑虑消去。
  这剑鞘和那女子身上佩剑一般无二。
  而在这个时候,他也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对那女子的佩剑感到颇为熟悉,却又想不出曾在哪里见到过,当时他将宏飞白带回村中疗伤的时候,青年身上劲装下摆处就有一个门派徽记,恰是这剑缩小之后的样子。
  王安风沉默,他只能沉默。
  宏飞白捂着自己胸口,咧了下嘴,道:
  “现在……先生能让我看看师妹吗?”
  他的语气平静。
  王安风点了点头,朝着一旁侧让开一步,让出了身后的木门,宏飞白慢慢走过,和王安风擦身的时候,王安风敛目,轻声道:
  “飞白兄,节哀……”
  宏飞白脚步微顿了下,未曾说话,进了里头。
  王安风只是站在门外,抬眸看着安静的夜色,心中感觉有些不大舒服,两月之前,纵然深陷绝境当中,依旧能豪兴不减的江湖剑侠,离去之时大笑着邀他去做客的武者,现在却一副落拓浪人的模样,仿佛失去了魂魄。
  死者是他师妹。
  身后屋内传来了棺材打开的摩擦声音,随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少年身后已经是鬼域,是深渊,是不应当存在任何声音的地方,死寂的持续之后,王安风耳中听到了压抑到了极限之后,极轻微的一声啜泣。
  唯独只有一声,便戛然而止。
  几乎要让人以为是错觉。
  屋内老者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复杂,睡意也消失不见,他呆呆躺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他抬眸看着窗外。他不认识外面的青年,但是却又能够对其感同身受,记忆在翻腾,沉默了片刻,低声叹息开口。
  这话似乎极沉重,可在旁人听来,却又仿若寻常。
  只是寻常,道:
  “江湖啊……”
  王安风抬头看着深沉的夜色,呵出白气,面上神色变得悠远,此时此刻,他真切察觉到了某种足可以称之为物是人非的感觉,胸腹中似乎有万般言语,可临到嘴边,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双目微阖,轻声开口道了一句。
  只是道:
  “江湖……”


第一百零四章 尔等不配
  封越城外,官道旁边。
  凌厉的寒芒几乎未曾停下来,横刀复又劈斩下来,刀锋震颤,裹挟纯白气浪,狠狠地斩在了交叉防御的两柄断刃之人。
  黑衣男子面色微微一白,险些吐出血来,强撑着身体不适,手中断刃猛地斜斩逆撩,便要将严令手腕切下,可后者似乎视若无睹。
  那柄大秦横刀以同归于尽的惨烈刀法,朝着敌手心口处刺去。
  以伤换死。
  拼着手腕不要,也要令你喋血当场。
  严令的眼睛冷静地可怕。
  黑衣男子咬牙,手中兵器路数再变,仿佛水中游鱼,变化为更精巧细腻的路数,强行将劈斩而下的横刀拦架住。
  可他毕竟是强行变招,力道至多施展出了平素的十分之七,面色复又一白,险些被那横刀上裹挟的力道生生劈斩地半跪在地。
  兵刃碰撞处,形成了凌厉的气劲碎屑,落在地上,炸出了许多坑洞。
  泥土扬尘,严令的眼瞳中不曾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只是兀自加重了手中之刀的气力。
  黑衣男子渐渐察觉有些难以支撑,方才交手的时候,严令凭借一柄大秦横刀,几乎将武道中凶,狠二字发挥至了极限,刀刀夺命,宛如醉酒癫狂,黑衣男子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的性命现在就留在这里,是以便不得不跟着严令的节奏走。
  后者气势越发暴烈,而他自己的实力却难以全部发挥出来。
  继续这样下去,再有四五十合便会受伤,一旦受伤气力不支,迟早死在这里。
  黑衣男子咬了咬牙,手中兵刃气力卸去,运起身法朝后暴退数丈,可严令似乎早就防备着这一招,手中横刀刀锋微偏了数度,猛地劈斩下去,在那黑衣男子肩膀上拉出一道血痕,鲜血涌出。
  继而如影随形一般,双手持刀,那刀锋撕裂了空气,在黑衣男子眼中只能看得到一点寒芒而已。
  可喉咙处已经能感觉到了明显的刺痛。
  心下一发狠,手中断刃交叉,仿佛与先前一般无二的防御,可是脚下步法却已经不同,左臂肌肉绷紧,内力运转如龙如虎,右臂却放松下来,仿佛空洞一般。
  外面看去,是强撑死守,可内在已经形成了阴阳轮转之势,只要严令掌中之刀斩过来,便会被此招法所制,阴阳轮转之下,严令掌中之刀至多刺穿他的肩膀,或是腰部,并不会致命。
  而他掌中之刃趁势反制,逆转斜向上掠,却足以能将后者的脖颈斩个大口子。
  这一招阴阳错曾助他度过不知道多少难关。
  唯一的问题在于,严令的刀会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劈斩过来。
  黑衣男子心中已经开始升起了快意。
  这需要有任何疑问吗?
  回想到方才严令刀法的疯狂和霸道,他心中根本没有半分怀疑。
  他的双目死死盯着前面,呼吸略有急促,血液在体内疯狂涌动,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之下,眼前所见的一切似乎都被放慢,他能看得到对方那双冰冷如同寒玉的双瞳,他能看得到严令紧握着刀柄的手掌。
  他看得到那柄大秦制式横刀刀锋凌冽,排开两侧的空气,笔直而来。
  那刀戛然而止。
  恰停在那黑衣男子心中喜悦到了最巅峰的时候,唯独刀锋之上携带着的劲气依旧还凭借着惯性向前,那黑衣男子感觉到自己的面目一阵撕扯的刺痛,黑色的面罩承受不住这种劲气的撕扯,终于化为了碎片,纷飞散落。
  露出了一张中年汉子的脸,这张脸很朴素,看上去也很老实。
  长相很老实的人不一定就真的老实。
  严令手中之刀恰好站在那两柄断刃之上,可是刀锋上竟然没有丝毫的劲气,既然是阴阳错乱,后发制人的招数,那么此时自然没有办法发挥出什么威力,反倒是被这刀锋卡住了两柄断刃。
  严令握着横刀,神色平静,道:
  “是不是很意外?”
  “很可惜,我恰好有正常人应该有的判断能力。”
  黑衣男子双目微睁,面色有些难看。
  而在同时,严令手中之刀如同块青石一般,生生压在了那两柄断刃之上,使得其非但没有办法逆转劲气反攻,甚至于因为角度的问题,都无法拔出,他看着对面的黑衣男子,突然开口,道:
  “而我的老师告诉我两句话,第一句是,不要相信敌人所表现出的事情。”
  “你当真以为我是疯子?”
  青年声音平淡,可在黑衣男子耳中却满是嘲讽。
  就在此刻,严令右膝猛地屈起,朝着对方腹部狠狠地撞击过来,直到此时,后者才终于确认自己看走了眼,着了道,此时严令的兵器压着他的断刃,他虽然没有办法用出兵刃,可前者也相当于放弃了手中之刀,双方只能近身缠斗。
  内力涌动,在腹部形成了一层防御,同时左膝屈起,同样朝着严令腹部撞去。
  严令的膝击撞在了黑衣男子的腹部,后者已准备好五脏六腑被劲气冲撞的可能,却发现这一招甚至于还未曾击穿他的防御,而他自己的左膝带着三成气力,狠狠地撞在了严令的腹部,触感柔软,并非是气劲阻拦的感觉。
  黑衣男子心中猛地一突。
  而就在后者分心刹那,严令掌中之刀化压为刺,猛地朝前刺去,那黑衣男子分心他顾,阴阳错乱的招法未能及时施展出来,纵然已经及时反应了过来,以双手兵刃卡住了严令手中兵刃,仍旧感觉自己的脖颈处一痛,那柄横刀刀锋已经刺入一些。
  鲜血顺着刀锋滑落。
  在他浮现惊怖的双瞳中,倒映着对面的青年,倒映着那有些微苍白的面庞。
  严令的双眸黑亮,因为方才硬吃了一招,嘴角渗出些鲜血,血红,墨黑,苍白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虽然受伤,严令身上气势却未曾有丝毫的萎靡,看着对面的男子,道:
  “我的老师告诉我的第二句话,不要相信你敌人的话。”
  “很抱歉,我确实算是个疯子。”
  青年声音平淡,但是对面的黑衣男子却感觉到了一种被嘲弄的忿怒和不可言语的恐惧,他说不出话,只能竭尽全力拦住那把横刀。
  这只是任何人临死前几乎本能一般的反应。
  严令双手持刀,将那横刀往对手脖颈中刺去,兵刃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看了那仍在反抗的黑衣男子,悠然道:
  “还有一件事。”
  “你知道我为何会知道你是白虎堂的人吗?”
  那黑衣男子此时根本不会理睬严令,可是谈及白虎堂的时候,他的面容仍旧微微一变,严令笑了下,他双眸冰冷,倒映着那挣扎的对手,道:
  “是你告诉我的。”
  “我并不知道那姑娘是否是门派中人,是否是江湖仇杀,我只是诈你一诈,你便自己说了出来……”
  对面黑衣男子即便是知道严令是打算以言语来打破自己心境,可是听到后者所说,心中却终究忍不住颤抖了下。
  回想起方才严令所说,其实有不少破绽,可是后者那种自信从容的态度,却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心中暗恨,却犹自还能克制住。
  却在此时,严令突然开口,淡声道:
  “你果然是白虎堂中人。”
  那黑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又被诈了一次,心中愤恨几乎难以遏制,而在此时,严令掌中横刀气力陡然暴涨数成,趁着后者分心的瞬间突破了黑衣男子双刃阻拦,直接刺穿其脖颈。
  右手握刀,左手为掌,按住刀柄,身形前倾,以刀刺穿对手脖颈,严令如同发狂的猛兽般将之朝前推行了数十步。
  哐啷声中,竟是将其生生钉杀在了背后枯树之上,刀锋入树,直接刺穿了出去,那黑衣男子显见不活,可因为七品武者顽强的生命力,却似乎还未曾断气。
  严令呼出口气,直起身躯,淡淡道:
  “你这此地还有同伴吗?”
  那人眼中浮现嘲讽之色,未曾回答,严令却点了点头,道:
  “还有。”
  黑衣男子即便是弥留之际,仍旧浮现呆滞之色,严令如同未曾看到,继续问道:
  “比起你强?”
  “看来你只是其中三名掠翼……”
  “不在这里?”
  “原来如此……”
  伴随着严令的呢喃,那名武者眸中神色逐渐变化,变得越发惊怖,如同看到了鬼怪,如同眼前青年不是凡人,而是出身于阎罗殿中的判官。
  若非如此,如何能够看得到自己内心所想?
  严令问完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看他一眼,道:
  “人死之时,意志溃散,我不需要你回答。”
  “所有的答案,我会在你的脸上去自己找,身体有的时候,要比语言可靠得多。”
  声音微微一顿,复又道:
  “对了,还有一事。”
  青年嘴角似有微挑,在黑衣男子模糊的视线当中满是嘲弄的模样。
  “方才交手时候,最后一句,也是诈你的……”
  “你是白虎堂之人,我自一开始便知道了。”
  “因为唯独白虎堂的武者,对于十步这个距离,才会如此敏感。”
  黑衣武者残存的意识想及了严令初次出现时候,和自己保持了十步距离,神色变化,懊恼痛苦,不甘忿怒,精神之上无比强烈的痛苦令他甚至于有回光返照的迹象,看向严令,眸中满是恨意,道:
  “你……”
  却在此时,严令身形后退,一手握着刀柄,左手抬起,转在刀柄右侧,运力一推。
  铮然爆鸣声中,掌中横刀猛地斜斩,将那枯树,将白虎堂男子半截脖子直接斩裂,男子登时散气,瞳中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恨意。
  严令手持长刀,深深呼吸了一下,垂目看着那男子眼中的恨意,敛目,道:
  “人死世间种种皆散,忿恨狂喜,前尘皆不复记,复归安宁。”
  声音微顿,复又轻笑出声,那笑声中不复原本沉稳,隐隐有些疏狂。
  “尔等不配……”
  “晓得吗?”
  手腕一震,掌中长刀横甩,其上沾染的血迹甩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凌厉的血痕。


第一百零五章 虎首兵刃
  义庄当中。
  王安风一身白衣,立在院落当中,双目微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进去询问宏飞白。
  尽管他现在确实是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
  可王安风更明白,现在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打扰宏飞白,无论是有什么事情,什么样的理由,这样都太过残忍了。
  王安风呼出口浊气。
  江湖本身已足够残忍。
  夜色寂静无声,他双目微阖,站在院落当中,自身感知自然而然向外蔓延,心绪宁静,却在此时,察觉到了一股不同的气息,只在距离此处约有十数丈之处。
  气机阴沉而冰冷,带着让他心中不适的粘稠杀意。
  王安风双眸睁开,转头看向那边的方向。
  那股气机的主人似是看到了王安风的动作,只在原地僵持了一瞬,便毫不犹豫,直接转身,以极为惊人的速度朝着远处疾奔而走。
  王安风双瞳微张,瞳仁深处闪过如同利剑出鞘般沉静的流光,视线瞬间拉近,看到了深沉如墨的夜。
  看到了那施展轻功,朝外飞纵之人的身影。
  穿一身墨色衣服,腰部悬着一柄剑。
  这些都很寻常,大秦随便一座城池中能够轻松找到上百名这样打扮的武者,可是在那男子的背上还背着一柄青竹打制的长剑。
  以王安风的目力,甚至于能够隐约看得到对方脸上还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面具,想来亦是狰狞。
  只要是在忘仙扶风二郡活动的武者,对于这样的装扮,都不会有丝毫的陌生。
  意难平。
  杀人犯!
  冒牌货!!
  王安风双眸微张,脑海里瞬间冒出了好多词来,耳畔随即便响起了三师父撕心裂肺一般的高喊声音。
  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兴奋。
  “小疯子,抽他丫的!”
  鸿落羽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嘴里塞着破布的呜声,然后是急速飞行带来的破空声音。
  然后连着这声音也消失不见,
  王安风失笑,心境因而安定下来,知道杀人凶手果然如同严令所说一般现身在义庄之中,顾不得和宏飞白说话,已踏前一步,身如飞鸿,眨眼掠出了十数丈之遥。
  对方轻功在他看来并无可取之处,按着三师父所说,慢得跟龟爬似的,本欲第二步直接追上。
  可在这个时候,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速度放慢。
  任由对方施展轻功,慢悠悠朝着远处奔袭,自身只是凭借瞳术和轻功远远跟在了身后,直至那人距离自己已经颇远,深吸口气,身如鲸化飞鹏,扶摇而上,转眼之间,已经御空而上。
  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便将那阴森森的义庄给甩在了身后,也未曾跑向封越县城的方向,约莫有奔出十数里的距离,那黑衣面具的武者方才放慢了脚步。
  他没有感觉到那名白衣少年的气息。
  想来是没有追上。
  心念至此,稍微松了口气,复又在心中升起了某种得意的心态来。
  果然,就算是武功比自家更高的人,在轻功这一方面,却也只能够在后面吃灰。
  所以才会由自己扮演‘意难平’。
  他此时为了方便行事,脸上还带着那狴犴面具,所以觉得稍微有些气闷,旁边有片密林,每到了夏日时候郁郁葱葱一片。
  现在虽是隆冬,也能够遮掩行迹,便将腰间佩剑解下,握在手中,行至那片枯林当中,等着同伴过来。
  而在此地上空,王安风右足轻点空。
  两道不同的劲风在他身周旋转,令他即便是在虚空当中也能够维持住自身的稳定,不发出任何的声响,月色之下,他原本的黑瞳此时有些通透。
  如同北地诸国所钟爱的冰玉灵精,目力透过夜色阻隔,将下方那人收入眼底。
  看着那人盘坐在地,手中之剑放在膝上。
  那剑修长,剑柄上雕琢着一只狰狞霸道的虎首,王安风的视线自那虎首上停了停,复又偏移开来。武功终究是杀人的伎俩,兵器上雕刻虎兽之类,以壮煞气本就是寻常事情,并不值得多加注意。
  他凭借神偷门的轻身功夫,强行停留在半空中,本打算顺藤摸瓜,直接等到下面那‘意难平’的同伴,却未能如愿,下方武者等了约莫一刻时间,突然站起身来。
  作黑衣面具打扮的武者左右看了看,只看得天色昏沉,心开始不断下沉。
  没有来。
  也没有讯号……
  他的眼中神色开始闪烁不定。
  他们行动之前曾经有过约定,无论事成与否,都会来这里碰头,纵然没有时间过来,也会发出专门用于联络的响箭,那箭矢升上天穹,会爆开一团锦簇烟花,数十里可见,可是此时天穹之上,依旧是一片深沉宁静。
  显然这事情已经生出了许多波折。
  可能已经殒命。
  心念至此,知道自己不再在这里枯等着,若是继续等下去,或许等来的不是同伴,而是杀身之祸,复又想到了先前在义庄中所见的那名白衣男子。
  满院黑棺,夜色如墨,白幡纸钱乱舞,就算他是杀人如麻的武人,看到那一幕的时候也忍不住心中发麻,此时回想起来,心中不由生出战栗,再无半点迟疑,转身朝着远离封越城的方向,施展身法离去。
  在此时,心中复又升起了侥幸。
  幸亏在看到不对的时候,马上转身便跑,若是上前硬硬拼杀,此时或许已经殒命也说不一定,他行走江湖中,靠得便是谨慎二字,才能够在众多同伴当中脱颖而出,一直活到现在。
  因为担心后有追兵,他在奔逃的路上不断地变化自己的方向,同时极娴熟地在身后留下了种种用来误导追兵的痕迹。
  然后小心翼翼以江南道中最好材质的丝绸,将可能存在的痕迹之类抹去,看着最后一处伪装下来的地方,心中暗松了口气,深吸口气,腾身而起。
  因为为了不留下什么痕迹,未曾鼓荡起气劲,只是以单纯的肉体之力纵跃,人在空中的时候,抬手扔出了一枚铜钱,在铜钱上借力,复又向前跃出了数丈之遥,方才轻轻落在了一处石块上。
  他回身看着最后一处伪装。
  心中充满了自信,按着自己这样的布置,就算是有刑部的菁英过来,也休想要判断出自己真正离开的方向。于是心中放松下来,朝着南面疾行而去。
  那里有个破败的道观。
  正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之一。
  可他往前不过又疾奔数里,已经看到了那处道观,方才安心下来,只要进去,换上道袍,便能避过一刺追兵,眼中浮现喜色,脚步却突然生生停住。
  双瞳暗缩。
  在他前面十丈之处,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左手握着一柄连鞘长剑,那剑鞘乌黑,隐于夜色之中,几乎难以看得出来,却能够感受得到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气机。
  男子心脏几乎要停滞,随即便升起了极为浓郁的不敢置信。
  而在这种不敢置信的心念之余甚至于还生出了愤怒。
  对于他而言,这件事情远比他被阻拦住的事实更为令他在乎。
  不可能会被看破!
  怎么能够被看破?在这种小地方?
  我用了十七种的手法,我已经抹去了痕迹。
  我还用了六种配合。
  除非他会飞。
  不,运气,肯定是运气!
  男子内心中骄傲的东西开始崩碎,以至他甚至一定程度忽略了此时的危机,未曾如同往日那样转头就跑。
  王安风抬眸,看着其面上的狴犴面具,看着后者背上背负着的那柄青竹木剑,想及严令对于案件的判断,深深吸了口气。
  那空气微寒,压制住心中不可遏制滋生出来的怒意,掌中长剑斜持,拦在了路前。
  拦在了那‘意难平’及其退路之间。
  前者距离道观不过十丈不到,所花时间,不会超过三次呼吸。
  那木剑斜持。
  只是三尺青锋,却仿佛一堵无形的高墙,令那武者不能踏前一步。
  王安风看了那武者一眼,敛目,道:
  “此路不通。”
  生路不通。
  ……
  刺啦声中,身上的朱衣衣摆被撕扯下了一块布条。
  严令草草将自己身上的伤口包扎好,方才死战交手的时候,痛楚被压制住,此时倒是越发地绵长,即便是他都难以忽略,眉头微皱。
  可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仍旧未曾有丝毫的迟疑变形,将那白虎堂之人的尸身隐蔽在一处地方,在那武者身上可能藏着东西的地方找了个遍,果不其然,除去了蒙汗药和些许银钱,未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唯独在其腰间别着一柄匕首。
  极为锋利,远比其本身所用兵器更甚三分,匕柄上雕琢着一只颇为狰狞的猛虎。
  白虎堂中等级森严,寻常的下三品武者甚至于都没有资格知道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个什么势力,只是如同武者手中的刀一样,执行组织吩咐的命令。
  杀人,夺宝。
  或者执行护卫。
  或者散布流言。
  而更进一步,便能够修习高深武功,知道些许组织内事情,执行有些分量的任务。
  这一等级的武者,已经不是随意可丢的弃子,在白虎堂中有名录在,也有了证明身份的东西,便是这狰狞霸道的猛虎雕琢。
  而在刑部总部对于白虎堂的记载当中,也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很是适合的名字。
  叫做伥鬼。
  伥鬼杀人。
  严令定定看了这匕首一眼,那雕琢的猛虎在月色之下似乎越发狰狞,随手将之收入怀中,右手握着大秦横刀,起身辨认了下方向,朝着义庄疾行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我是谁?
  义庄那原本是个道观大殿的屋子里头。
  宏飞白半跪在地,看着棺中的少女,少女的黑发披散下来,将那狰狞的伤口遮掩了一部分,脸上的血迹已经被老人擦拭干净,所以现在若是将少女身上的血迹忽略掉的话,那她看上去不过只是睡着了。
  对,只是睡着了。
  就像是过去和自己在山中习武,就像是过去她看着自己练剑,看得乏了,等得倦了,然后就屈膝坐在老树下青石上。
  就那样在暖洋洋的春风里闭上眼睛,等着自己练完剑,等着阳光黯淡了些。
  然后等着自己将她背回山下门中。
  等着师父不耐烦的斥责和师母的笑声,等着似乎总是刚刚做好的饭菜……
  她永远等不到了。
  宏飞白咬紧了牙齿,双眼瞪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没有哭,他不想要在见师妹的最后一眼的时候哭出来。
  “那样太丢人了,是不是……”
  他手掌自少女冰凉的额头上拂过。
  老人在内房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缓步走出了那如棺材板狭窄的屋子,看着半跪在棺材前,身躯微微颤抖的青年,却又停住了脚步,他本来想要安慰这名年轻人一眼,可是这个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必要过去。
  这是他们的故事,自己一个外人,还是个糟老头子,又能说什么呢?
  这个故事里,自己不过是个过路人。
  老人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内室当中。
  将这最后的时间交给了宏飞白。
  因为那少女关系命案,所以仵作以秘制的奇药洒落在了尸体上,所以这尸体能够十数天不曾发生什么变化,可也因为这种奇药,或许明日,或许后天,那少女的尸身便会迅速腐化。
  所以那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老者躺在床上。
  红颜白骨。
  ……
  作黑衣面具打扮的武者心中震颤,深吸口气,强行将自己的心境稳定住,一双眸子变得冷冰冰地,看着王安风,声音沙哑,道:
  “想死吗?”
  他的手掌握着剑。
  身躯挺直,双眸暗合,身上气质沉重,声音淡漠道:
  “敢挡在某身前。”
  王安风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具,道:
  “某?还要请教高姓大名。”
  男子微抬下巴,淡淡道:
  “在下,意难平……”
  他的心中已经稳定下来,因为先前追踪的时候,王安风‘未曾追上他’,此时他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仍旧固执般地认定王安风的轻功在他之下,之所以现在能够拦在这里,不过是运气罢了。
  若是自己施展轻功,定然能够逃得过,所以言语声倒有许多沉稳自信。
  “意难平?”
  即便是以王安风的心境,此时也几乎被气到笑出声来,心里面如同有一股火在烧,懒得再和这人纠缠,身形分光化影,瞬间在对方面前拉出了数道残影,也不拔剑,手中木剑连鞘,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这木剑的剑鞘是专门为了镇封剑中神兵灵韵,防止外泄打制,极为地沉重。
  搭配上王安风一身气力,完全不逊于寻常的重型兵器,第一瞬接触的时候,已经把那武者身上的内劲护体劲气打散,用了巧劲,将那狴犴面具打飞,未曾伤及分毫,露出了那人的面庞。
  第二击狠狠地砸在了那人的嘴巴上,把他的一口钢牙砸了个干干净净。
  在少林寺中某些江湖老油子的教导之下,他的下手狠辣之处毫不逊色于老道江湖客。
  先让对面没有办法自杀。
  然后再想办法废去行动能力,再慢慢调教。
  最后实在不行丢到少林寺,给师父解解闷。
  王安风将那位的最后一句话直接忽略。
  杀人不过头点地,无论如何,总是参禅习武,这些慈悲心还是有的。
  那位‘意难平’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高手。
  身为七品武者,并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内力急提,雄浑的内力仿佛怒龙一般涌动起来,搭在剑柄上的手掌用力,便要将这剑拔出。
  可在这个瞬间,王安风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右手随意抬起,在对方气力收敛到极限,即将爆发的瞬间,按在了对方握着剑柄的手掌手背上。
  双眸微张,低喝一声。
  仿佛力士开山般的距离以毫不讲道理的姿态,狠狠地将剑柄又重新压了回去,甚至于在这瞬间,连那长剑剑锋之上汇聚的内力都给蛮横的力道生生震碎了许多。
  那失去了控制的劲气在剑鞘之内崩裂开,剑鞘碎裂,在巨大力道的加持之下完全不逊色于锋利的兵刃,在那‘意难平’身上撕扯出了许多伤口。
  而在同时,王安风手中剑柄抬起,如同重锤一般连鞘重重砸在了对方肩膀之上。
  此时佛说力士移山经的加持尚未散去,这一下子完全不逊色于那些专修外功,力道强横的江湖高手全力一击,后者完全没有这个准备,被打地生生半跪在地,雷劲入体,令其半边身子全部发麻,难以调动内力。
  与此同时,那‘意难平’只觉得自己周身一阵痛楚,下一刻,原本轻灵有力的身躯就如同变成了墨家机关人,不能够动弹分毫。
  王安风拎着被瞬间点住了周身大穴的‘战利品’,想了想,进了后面那破败道观当中,将之随手扔在了蒲团上,半蹲下来,看着对方浮现惊怖的神色,道:
  “说吧,你的身份……”
  那人神色闪烁了下,沙哑道:
  “说过了,某是意难平。”
  王安风微微皱眉,复又问了好些问题,可是方才表现得极为小心的后者此时却嘴硬得厉害,一点有用的东西都问不出来,咬死了自己就是意难平,咬死了自己只是偶然路过。
  对于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货色,语言上的技巧几乎没了什么用处,反正已经点了其周身穴道,以药王谷嫡传的手法,对方内力还在自己之下,想要强行穴起码要几个时辰的时间,王安风干脆将其身上搜了个遍。
  因为鸿落羽偶尔会在赢先生不在,以及圆慈打坐的时候传授王安风一些神偷门的手上功夫,那人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给眼前的少年轻而易举,一个一个拎了出来,连最后一点铜钱都没有留下。
  天见可怜,这铜板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在哪里的。
  可眼前少年只是随意拍了拍自己身子,那铜钱就跟见着了爹娘一样滚了出来。
  他眼瞳瞪大,看着眼前少年,看着后者娴熟到了过分的手法,脑袋发懵,几乎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个贼祖宗。
  一个很年轻,穿着白衣的贼。
  一个还很年轻,下手狠辣,喜欢耍剑。
  武功还高得没谱的贼祖宗。
  等到王安风自其身上一个暗袋里抽出一张信笺的时候,那位‘意难平’面上神色霎时僵硬。
  看其神色细微变化,王安风自然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将这信笺展开,双眸横扫,自上面看过去,看到了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看到了上面所说的两行话。
  ‘那意难平曾经在扶风郡中坏了本堂之事,此事可以以意难平身份行事。’
  ‘若是能将其逼出,自然最好,纵然不能,也要坏了他的声名。’
  少年眸子微微睁开。
  自称堂口,却又曾经在扶风郡中,被‘意难平’坏了事情的江湖组织……
  他所知道的江湖势力已经不算少,可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么一个。
  白虎堂……
  王安风自心中低语,这信笺上的文字几乎如同一线流火,落入心湖之中。
  便有火焰升腾。
  心中杀机盈沸,几乎要难以遏制,可他此时又极为地理智,少林武功产禅武合一,金钟罩便是金刚佛理,般若掌便是般若心经,习武就是参禅,这数年修持,王安风的心境早已经不同往日。
  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王安风放下了手中的信笺,看着对面面色苍白了下去的男子。
  他对于大秦一些规矩知道的并不多,只道后者既然身属于江湖之中,而死者又是天剑门的弟子,那么这件事情就属于江湖中的事情,这件事情,刑部便不能够插手。
  而他也不是第一次和白虎堂中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嘴中,基本上什么都问不出来。
  相关的事情,他完全可以回去询问宏飞白,看后者的样子,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到时候便能够逆着推出白虎堂的行踪,继而判断其目的。
  他捏着信笺的手掌微微用力,内力运转之处,这信笺已经无声无息化为了齑粉。
  那男子咬着牙,依旧还强硬地道:
  “这信笺是我从那女子身上得来。”
  “因而我才要杀他。”
  王安风看着眼前强撑着说话的男子,五指张开,任由那密信化做的齑粉倾泻下去,他看着那男子,微微叹息一声,道:
  “你说你是意难平?”
  “那么,我是谁?”
  白虎堂武者微微一怔,随即似乎反应了过来,双瞳下意识瞪大,看向眼前的少年,后者原本垂首,此时抬起头来,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张黑压压的面具,正是狴犴的模样。
  少年黑色的双瞳透过狴犴眼部的空洞,安静看着自己。
  王安风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根青竹剑。
  你是意难平?
  那,我是谁……
  男子眼中浮现惊怖之色,想及‘意难平’三字代表着的意义,面色越发苍白,当下便要叫出声来,可随即眼前便闪过了一道明艳到极限的流光,随即喉咙一痛,耳畔似乎听得了轻微的风声。
  眼前归于黑暗。


第一百零七章 一碗面
  等到王安风回到义庄的时候,严令已经到了许久。
  后者身上颇有两分狼狈,一股鲜血的味道,手掌上缠绕了一层红色布条,被血染过,色泽更为刺目,正安静坐在义庄主屋里桌子旁边,那柄饮过血的大秦横刀还握在手中,不肯放下。
  宏飞白已经将那少女的尸身重新放回棺中。
  他的双目有些发红,精神却似乎振奋了些,坐在桌子另外一侧,手中握着柄佩剑。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剑。
  他的剑在和王安风交手的时候已经被后者以指力敲碎,这柄还要稍微小些,看上却也修长几分,是其师妹的佩剑,自严令处得来,而那少女的遗物也都在桌上放着。
  本应该沉沉睡去的老人一手拄着木拐杖,一边颤颤巍巍地将茶水端上来,各自放在了两名青年身边。
  严令和宏飞白向那老人道一声谢,老者笑笑,转过头来,好像是恰好看到了自外面走进来的王安风,咧嘴冲少年笑了笑,招呼道:
  “少侠来得可巧。”
  “要喝杯茶醒醒神吗?”
  此时时间已经快要到辰时,虽然还没有见着什么光,也不复刚刚开始的时候深沉。
  每天最黑的夜已经过去了。
  王安风就在这样黎明前昏沉的天色中走了进来,闻言略有诧异地看了一眼本应该沉沉睡去的老者,却未曾深究,点了点头,客气道:
  “麻烦老丈了。”
  老人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道:
  “不麻烦,不麻烦。”
  “还请稍坐。”
  严令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转而落在了王安风的身上,眉头微微皱起,刚想要责问王安风为什么突然一个人离开,将心神失守的宏飞白一人留在这里,还未开口,线便落在了少年肩膀处的痕迹,感觉到了后者微有些不稳定的气血,视线微微凝滞,道:
  “安风,你和谁交手了?!”
  王安风点了点头,进屋的时候顺手拎了一个小马扎,接过了老人送来的茶水,道了声谢,喝了口茶,感觉到略有些烫的茶水入喉,苦味在唇舌间弥漫,稍微精神了些,看向严令,整理了下思绪,开口道:
  “是‘意难平’。”
  严令眉头皱起,下意识就想到了这段时间做下了案子的那个意难平,本来想要直截了当地问王安风是不是遇到了凶手?可是声音微微一顿,想及旁边气息低迷的宏飞白,却没有这么直接开口,稍微放缓了些声调,只是道:
  “那冒牌货?”
  旁边宏飞白双手无意识环抱着茶盏,杯盏中茶水有些烫,青年又失魂落魄,不知道稍微放松些,手掌被烫得发红,听到了两人交谈,双眸微微亮起,抬眸看向王安风。
  其中神采变得非常强烈。
  正是这种身材让王安风决定自己杀死那名凶手,而不是带回来交给宏飞白处置。
  相识一场,他不想要让后者陷入仇恨当中。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收不住手了。
  王安风眼眸神光微敛,装作没有看到宏飞白的注视,收束了心中杂念,防止被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摇了摇头,颇为诚恳道:
  “是真的意难平。”
  “当时候我在院子里站着,察觉到他的气息,然后看到他穿着黑衣,带着面具青竹,以为是那个凶手,然后一时心急,就追了出去。”
  “他的轻功很好。”
  “我们在官道附近交了一次手,算是互有胜负,我没能留下他,他也没有在我这里占下多少便宜。”
  声音微微一顿,复又补充道:
  “他的剑真的很快,而且很有一种凌厉的味道。”
  宏飞白双眸中的神采重又黯淡了下去,浮现一丝痛苦。
  他的头颅低垂,额前的碎发将他的眼眸遮掩住。王安风和严令没有办法再看到他眼中的痛楚。
  严令视线在王安风略有些苍白的面容,看到少年身上明显和高明剑客交手之后才会有的痕迹,点了点头,已经认可了王安风的解释。
  他很清楚后者的实力。
  在他看来,能够和闯过了扶风百层塔的王安风交手而保持不败,确实不可能是在封越城犯下杀人案子的凶手所能比拟。
  白虎堂出行,一般是一名主力,带着三名稍微若一层次的武者作为掠翼,既然掠翼是七品武者,那么相较而言,这一次出手的白虎堂武者中,最强的应该是对应香主级别的六品武者。
  寻常六品武者绝不会是王安风的对手。
  继白虎堂出没之后,就连真正的意难平也出现了吗?
  这地方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严令心中生出棘手的感觉,心中不无某种意味的嘲讽,抬眸看向王安风,神色恢复了原本的方正,道:
  “可曾受伤?”
  王安风心中微松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受到剑气冲荡,内腑有些不适,刚刚已经稍微调息了一次,没什么大碍。”
  这句话道不是假的,他说起来理直气壮。
  他为了瞒过严令,专程回去了一趟少林寺,在铜人巷中和一位比自己稍强些的剑客鏖战了一番,才敢出来撒这个谎,就连身上的伤势都没有治疗,只是稍微调息了一次。
  除去对手不是意难平之外,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按照三师父所说,江湖上面,九真一假,最是唬人。
  严令果然未曾生疑,点了点头,道:
  “那便好。”
  ……
  王安风在义庄里看了一次日出。
  冬天的日出和其他时节不一样,天穹最开始是带着寒意的墨蓝色,层层晕染开,到最后亮起了一点都不刺眼的光,就像是人回光返照的时候,眼眸里对世间最后一丝留恋,然后,天色突然就亮了。
  今日算是昏沉。
  王安风心情颇为复杂。
  他在凳子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心里有终于发现了敌人的畅快,有对江湖无常的感慨,也有自己欺骗好友的愧疚,糅合成为了更为复杂的一种情绪。
  他不是一个性子矫情的人,他曾经在风字楼里读过不少的书,小时候也跟着父亲看书,听离伯讲了好些的江湖故事,可这个时候,却没有什么词或是话能够表达出心中的感觉。
  他只知道,这种情绪和感受和以往的不同,不能和别人去说,只能够自己品味。
  旁边严令靠在椅背上,头往后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方正,眼睛并没有聚焦,看着前面的景色,有两分木讷。
  宏飞白双手手肘支撑在膝盖上,上半身朝着前倾,双手合抱成拳,支撑在额头上,黑发超前散乱下来,遮住脸,一动不动,气息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无论王安风还是严令,都知道他一直都醒着。
  而且,恐怕从来没有一日是如此地清醒。
  “我要带师妹回山门。”
  就在太阳升上天空,将最后的墨蓝色驱逐的时候,宏飞白突兀开口,声音沙哑。
  他直起上半身,定定看了一眼王安风和严令,道:
  “师妹的仇,终究是要报的,但是我想要先把师妹送回……家。”
  “她应该不想要一直在外面。”
  “师父和师娘,也应该想要看到师妹。”
  “哪怕是最后一眼。”
  宏飞白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谁也能听得出他的认真,严令的视线掠过后者,落在了那崭新的黑色棺材上,他是学宫出身,入刑部三年时间,升到如今的职位,经手的案子有许多。
  他很清楚‘红颜白骨’这种奇药的效果。
  不要说几日时间,黑棺中少女的模样能不能维持一日时间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而且,后者既然是死在了白虎堂的手下,那么其尸身上很有可能会有些有价值的线索没有被注意到,从刑部的角度来看,在红颜白骨的效果失去之前再度开棺验尸是很有必要的行为。
  严令双眸中的神采没有变化,抿了抿唇,道:
  “需要马车吗?”
  有脚步声从后面响起,身穿黑黑色劲装的少年推门进来,还在不住揉着自己的眼眶。
  昨夜里不知道为何,他睡得特别香,特别沉,现在都还有两分困倦,进来了屋子,强提精神,拱手朝着王安风三人行了一礼,颇为客气地道:
  “今日已经辰时,师父下了口面,三位客人可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炊烟在这义庄后厨升起。
  那位老者的手艺很好,走路走得颤颤巍巍,可揉出来的面却很是劲道。
  做的是白水煮面,没有什么配菜,浇点醋,撒一把盐。
  吃饭的时候,严令自老人的后厨中取来了一大头老蒜,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宏飞白,面容方正,道:
  “冬天的老蒜,滋味够辣够冲,最好下饭。”
  他这样说,可是吃饭的时候,他根本都没有去碰这老蒜的意思,有伤的那只手拖着瓷碗,大口吃饭,而那足足小孩子拳头大小的老蒜被宏飞尽数吃了下去,他大口咀嚼辛辣的蒜瓣,然后大口的吞咽白皮面。
  姜是老的辣,其实蒜也差不了多少,那股子味道直冲喉咙眼,辣得厉害,宏飞白双眼眼角处被辣出了泪水,止不住在流。
  “哈,果然好辣,够冲……”
  里屋里的少年看着宏飞白的模样,砸了砸舌,忍不住低声咕哝道:
  “这样子吃有什么意思……”
  “白皮面最寡淡了,最好是要浇上肉酱才好吃。”
  老人笑了笑,看着那边沉默着大口吞咽白水面的三名年轻人。
  看着气息不稳的王安风,看着经历过死战,身上血气未散的严令,看着宏飞白辣得双眼通红,依旧大口吞咽混没有半点滋味的面条,悠悠然叹息一声。
  并没有解释。


第一百零八章 别离
  吃过了这滋味寡淡的白皮面,王安风起身向那老人和少年告辞。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在他走出义庄之后,整个人都感觉稍微暖和了些,严令在他前面一步,手握横刀,而宏飞白则是垂首,跟在了他后面,现在恰恰踏出了义庄的门口。
  就算是要连带着棺材和里面的少女一起带走,也不是说走马上就能走的事情,以宏飞白不过八品巅峰的武功,根本做不到背着那口棺材飞驰的同时,而不损害少女的尸身。
  他宁愿慢些,再慢些,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师妹受到伤害。
  王安风停下脚步,看了看宏飞白,终究未曾开口。
  他是六品武者,能凌空御风,日行千里不过轻而易举。
  可问题在于他所学的神偷门轻功,核心招法乃是御风而行,以他此时的境界,凌空虚度的时候,身周总有两道风劲纠缠,速度自然极快,而且还可以操控这两股风劲施展凌空一击,但是这本身是通过轻功身法凝聚的气劲,并不是他自己的内力。
  背着这口棺材是不成问题,但是棺材中的少女和棺材中有很大的空隙,很有可能被急速变换身形带来的压迫力导致和棺材本身频繁冲撞,尸身受伤。
  思来想去,唯一还算稳妥些的法子,竟然只是按照严令所说,去城中买数匹快马,拉车走官道。或许会多花费些时间,但是官道平缓,不至于令尸身受损。
  马车的速度也远没有到让尸身和棺身碰撞的程度。
  义庄距离封越城城内不过只有十数里的距离,三人施展轻功,往县城方向疾行,自上空俯视,如同三道画出来的线条,撕裂晨雾,笔直朝向封越的方向,一直沉默着的宏飞白突然开口,道:
  “王先生,严兄,昨夜两位是否查到了那凶手的真正身份?”
  王安风先前说自己发现的是‘意难平’,是以此时保持了沉默,未曾开口。
  严令抬眸,看了一眼宏飞白和王安风,他的神色依旧方正而镇定,摇了摇头,道:
  “我确实找到了凶手,起码,是凶手的同伴。”
  “昨夜我和他厮杀了一场,没能收住手,他嘴很硬,我没有问出什么东西来。”
  “抱歉,飞白。”
  青年声音沉静,仿佛在宣读判决一样。
  “此事我无能为力。”
  宏飞白沉默着摇了摇头,未曾继续开口询问,将其师妹的遗物包裹背在肩上,右手紧紧握着那柄佩剑,只是下意识加快了身法,往封越城的方向行去。
  透过清晨的薄雾,城池高大厚实的青石城墙已经清晰可见。
  城中有马肆,马肆里有来自北地游牧民的马商。
  大秦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广阔地可怕,足以容纳各类的好马在上面驰骋一生,所以那里盛产好马,所以这里的马商手里也卖好马,虽然不是那些有着异兽血脉的名马,可是在江湖中能称得上一句体格硕健的良马却是不少。
  进城之后,宏飞白和王安风两人告辞,直接去了城中马肆。
  马匹,马车算是大宗交易,在城中不是有钱就能拿走,还需要一些手续,要花费些时间和功夫。
  这个时候和昨日王安风两人来到封越城的时辰差不多,刚刚好是百姓吃过了早饭,出来活动的时候,街道上行人不少,很是热闹,将王安风心中那种复杂的感觉冲淡了许多,和严令同行,自心中思考着如何和后者开口,恰在此时,严令止住脚步,侧身看向他。
  青年的眸子安静而沉着,令王安风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打量了下旁边少年,严令突然开口,道:
  “安风你想要去跟着宏飞白走,护送他回门派?”
  王安风心中微微一惊。
  严令看他反应,心中更为确认,沉默了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道:
  “路上小心。”
  “不过,按照昨夜宏飞白所说,这一行路上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你既然担心朋友,自然应该与之同行,以你的武功在,也能更好得保护住那姑娘的身体。”
  “但是若遇到了什么危险,切记以自身性命安危为上。”
  “活人总要比死人更重要些,晓得吗?”
  王安风心中松了口气,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严令声音微微一顿,突然摇了摇头,面上隐隐有些自嘲和无奈,道:
  “险些忘记了,你的武功已经比我更强了。”
  “这件事情,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行走江湖时候务必小心,你武功是高,但是不是说武功足够高就能万事平安,三教九流,有的是阴损狠辣的手段,若在偏僻处酒家,须得要提防蒙汗药之流,时时警惕,进食之前,记得先行验毒……”
  严令一路和王安风同行,嘴里的话就没有停过,硬地旁人频频侧目,直到到了刑部衙门处,才停下了说教,想了想未曾有什么遗漏,看着王安风,沉默数息,复又加重了些语气,道:
  “路上小心。”
  王安风笑答,道:
  “严大哥放心,这一次不过是担心朋友出事。”
  “我也不是第一次行走江湖了。”
  所谓告别,不管前面是要说多少的话,最终是为了第二个字“别”。
  严令站在刑部院子的牌匾下面,看着王安风冲自己挥了挥手,转身混入人群当中,想来是去了马肆寻找宏飞白,定了定神,收回目光,转身行入了封越城的刑部当中。
  前面的院子里,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威猛的捕快手持钢刀,正演练一路刀法,阳光下头洒出一溜儿的寒芒,倒是有几分造诣。
  练了数遍,看到严令进来,心中打了个鼓,收了手中架势,赶上前去行了一礼,抬起头来,看到后头再没有人跟着,心里好奇,道:
  “严大人,王捕快他人呢?”
  严令脚步微顿,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他另有要事,先去了,刚好,你既然在此,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
  这名捕快先是听闻那个昨日险些把自己吓到挫出屎来的‘魔头’走了,心中大松口气,不由得有些松懈,可严令的目光落在他身子上,却又生生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背后仿佛架着一把明晃晃亮晶晶的厚背大砍刀,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道:
  “喏!”
  “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属下马上便去办。”
  严令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差不多又熬了一宿的原因,青年的黑眼圈越发有些严重,想了想,道:
  “自城外往西走,路上我留下了刑部的标记。”
  “那里有具尸体,穿着夜行衣,是前些天那命案的凶手,你差人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那高大捕快心中一惊。
  随即注意到了眼前青年身上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厮杀痕迹,后者右手缠绕着血色的布袋,依旧还紧紧握着那柄大秦横刀。
  刀锋还在鞘内,可他已经能够感觉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令他心惊肉跳,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行了一礼,转身朝着里面匆匆行去,片刻后便听到了后者扯着嗓子叫唤的声音。
  严令按揉了下眉心。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而且乱杂,令他额头有些发痛。
  命案,白虎堂,意难平。
  尤其是白虎堂……
  严令动作微微一顿,双眸神色暗敛,有如同冰玉般冷澈的感觉。
  在这江湖,在这朝堂,在这天下之中。
  知道的太多就代表着要承受更多的危险。
  严令迈步行入一处办理公务用的屋子里头,那把雕琢着虎首的匕首现在就在他的怀里,那名县尉正靠坐在椅子上假寐,发出轻微的鼾声,硕大的肚子伴随着鼾声极有节奏地微微起伏着。
  有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好事。
  严令行至那桌子前面,抬手敲了敲桌子,将那县尉惊醒,在后者还有几分睡梦中茫然的时候,将自己的腰牌扔在了对方眼睛前头,淡淡道:
  “本官要用封越刑部的加急,速速取来。”


第一百零九章 意难平再现
  自封越城中,有一只颇为神骏的苍鹰自刑部院落中升起,在空中盘旋一周,如箭矢般,朝着扶风郡城的方向笔直飞去。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封越城上驻守的将士便感觉到城墙似乎有些反常的轻微震颤,随即便在远处,在未曾完全散尽的晨雾边缘出现了一条火焰般的线,然后这股火线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清一色黑色的劲马,马背上骑乘着身着朱衣的武者。
  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只在转眼间就靠近了封越城。
  此时城里路上到处都是百姓,无论这些捕快有什么重任,或是有什么公务,这样直接冲进去,必然免不了伤亡。
  城中守将看得额头发汗,连奔带跑奔下来,高声叫道:
  “关上!关上城门!”
  “前面的,停下!”
  言语还没有落下来,闷雷般的马蹄声音已经靠近,速度不见丝毫的减慢。
  在那守将面色有些发白的时候,极速骤止,马蹄落下,扬起一阵灰尘,明明只是刑部中人,却在此时显出几分铁血强悍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道一声下马。
  十数名巡捕干脆利落地翻身下来,腰胯横刀,肃杀之意令守将这个真真切切出身于兵家的人都觉得有些胆颤。
  为首的中年巡捕自腰间取出一面令牌,握在手中向那守将示意,声音沉稳,只在其耳边响起,道:
  “刑部祝建安,来此办案。”
  “还请放行……”
  祝建安身为扶风刑部的副总捕,加上本身也是中三品的高人,在整个扶风的官员中都属于是最上面的那一批,封越城的守将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七品武官,哪里敢拦着这位大爷,何况看着这阵仗,哪怕他平素再如何蠢笨,都知道肯定不是件小事情。
  连副总捕都出来了。
  乖乖。
  守将心中咂舌,带着转危为安的庆幸,将关好的城门打开,刑部众人拉着马步行进去城中,因为刚刚阵仗有些大,城门口这一边儿的百姓看向他们的眼神有些古怪,有些敬畏。
  耳畔听得到窃窃私语。
  祝建安脸色有些黑,拉着马不发一言只往前走,严令送来的急信中写到白虎堂的人已经死了。
  一个死在他的手里,另外一个要么会死在意难平手里,要么按照白虎堂的行事风格,早已经离开此城数十里地,估计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他也懒得顾忌什么打草惊蛇。
  只打算第一时间见到严令,确认那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为了方便来往之人寄存马车坐骑,大秦大小城池里面,城门口附近肯定有一座不小的马肆。
  王安风方才就靠着马肆招牌旁边那墙上,正想着些事情,恰好见着了黑着张脸,大步疾行的祝建安,心里面稍微升起些许好奇。
  副总捕?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唉,客官咱们成交,这是契子,您老拿好。”
  眼睛有些发蓝,头发枯黄蓬松的胡人马商热情地把宏飞白送了出来,将手中一个羊皮卷子递了过去,宏飞白看了一眼,眸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就像是看着一张废纸一样,随意扔在车厢里,驱马向前,拉车的骏马迈了两步,停在了王安风旁边。
  宏飞白抬眸看向王安风,沙哑开口,道:
  “先生方才说,要和我同行……”
  王安风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落拓的剑士,想了想,未曾隐瞒自己的打算,道:
  “一来送一下你,二来,飞白你们遭遇的敌手……”
  “或许,也是我的仇人。”
  宏飞白定定看了王安风一眼,知道后者也在担心路上遇到敌手,自己不是对手,被害了性命,只是顾忌到自己没有明说而已。
  眼中浮现一丝沉郁,和对于自身无力的痛楚,这些复杂的情绪收敛于眼底,他面上依旧是有些沧桑落寞的模样,笑一声,道:
  “此地距离我天剑门,约莫有两三千里。”
  “马车走的慢许多,一个时辰怕是只有六十多里,恐怕要花费十天时间,先生若是不介意,还请上来吧。”
  王安风心中稍微松了口气,他比较担心宏飞白此时仍旧受不得刺激,不愿意让自己同行,那个时候自己只能够慢悠悠跟在后面,此时看来,倒像是自己想多了些,当下跃上马车,坐在车辕另一侧。
  宏飞白等他坐稳,抖了抖马缰。
  拉车的是上好的骏马,迈开脚步,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然后调转方向,朝着封越城西面的义庄行去,他们要将装着宏飞白师妹的黑棺放入车厢当中,然后才会顺着平坦的官道,往天剑门的方向行去。
  到那个时候,就算是骏马,速度也不能够放得太快,和寻常驽马没有什么差别。
  王安风靠在车辕上。
  双眼看着周围的景色朝着后面滑过去。
  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宏飞白知道的事情,路途很远,马车的速度会很慢,这会是一段不算短暂的旅程,路上他有很多的时间去问后者。
  或许不需要他问。
  ……
  身子肥硕的县尉把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在他旁边,本地的县尊也已经过来,面上神色虽然比他要从容些,也能从眉眼中看得到没有办法消去的紧张。
  昨日严令来的时候,他也曾经派人告知过这个官位大自己半级的同僚。
  后者以分属不同为由,并未过来见上严令一面,可是此时自己还没有去通知,便早早过来,几乎和自己就是前脚后脚的差距。
  消息真是够灵通的。
  县尉在心中忍不住腹诽。
  祝建安抬眼看了下候在下面的县尉和县尊,道:
  “本官来此只是为了扶风郡城的案件,你二人与我同属于扶风,无需要这么客气。”
  “临近年关,想来也有许多事情。”
  现在也就是才到十一月那样子,距离年节还有小两个的时间,无论如何算不少临近二字,可是堂下两人都是久混迹于官场的老油子,知道祝建安的意思,也不敢厚着脸皮再在这里呆着,便各自找了由头,告辞离开。
  等到这些人都离开之后,祝建安抬眸看向严令,神色郑重了些,道:
  “你可能确认?”
  严令颔首,稍微整理了下脑中思绪,开口将事情的始末重新仔仔细细给祝建安讲了一遍,从自己离开扶风,遇到王安风开始,一直到去了义庄,发现异常,故意露出破绽,然后在外将那白虎堂中人击杀当场,都详细讲出,没有丝毫的隐瞒。
  然后自怀中取出了那一柄匕首,轻轻放在桌上,朝着祝建安的方向稍微推了推,道:
  “这就是从那人身上取出来的兵器。”
  “应该是一名七品的伥鬼。”
  祝建安取来那柄匕首,视线落在匕柄处雕琢的虎兽头颅,神色微有沉凝。
  抬手用力,将这匕首拔出。
  刃口锋锐,倒映着他一双眼睛,显然是难得一见的上好兵器。
  也是伥鬼的身份证明。
  哐啷声中,那柄匕首被收回鞘内,然后轻轻放在了桌子上面,祝建安双眸微阖,脑海当中思绪转动,他身份要更高些,知道的东西比起严令而言还要更多一点,知道在这伥鬼中也分有三六九等。
  寻常的只能够拿得到虎兽令牌,之后是匕首短刀一类短小的兵器。
  地位再高些的,就是用的虎兽刀剑。
  至于用枪,用锤的,他进入刑部许久,也一直没有见到过,按照严令所说,被他击杀的白虎堂武者不过只是个掠翼,那么这次出手的,极有可能是有一名六品的白虎堂香主。
  上了六品,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庸手。
  不知道白虎堂又是打算做些什么事情……
  心中思绪转动,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故意加大了动静,好叫屋子里面的人知道,片刻后,一名身穿朱衣的捕快停在门外,抱拳行礼,沉声道:
  “祝总捕,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
  “是。”
  那捕快行入其中,抱拳朝着屋内两人行了一礼,道:
  “总捕,严大人。”
  “弟兄们按着头儿的吩咐,已经把那义庄周围五十里方圆找了一遍,终于找到了……”
  严令眸子微亮,道:
  “是意难平的痕迹,还是凶手。”
  捕快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想了想,道:
  “都有。”
  “都有?”
  严令微微一怔。
  封越城中,贴出了公告,半月之前的命案终于被破,凶手并非是意难平。
  杀人凶手的尸体在那早就没有人去的道观里被发现。
  被捕快们发现的时候,正跪在地上,面朝着封越城义庄的方向,脸上满是惊怖的神色,这个凶手背上背着青竹,身子旁边还有个狴犴面具扔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那位名噪一时的‘忘仙意难平’。
  可他并不是。
  因为在他面前,还倒插着一杆青竹。
  青翠欲滴,悬挂着一张黑沉沉的狴犴面具,风中轻轻碰撞,发出轻响,令人心中止不住得发寒,生出敬畏。
  没有人会怀疑这柄剑的主人是谁。
  刑部当中。
  祝建安看着桌上横放着的长剑,看着剑柄上狰狞的虎首,说不出话来。


阎ZK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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