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4章 夏至


  夏至,暑气大盛。
  距离苏大为击杀八仙,并晋升异人一品,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他带着聂苏,从巴中地区,一直来到青城山附近,为的是带聂苏看看这座道教名山。
  冥冥中,心里也有一种感觉,或许会在青城山有所收获。
  修行到了苏大为这种境界,有许多东西自有天机在。
  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
  “小苏,你看看,这座山便是青城山,这里靠近川西平原,距离秦李冰的都江堰不远,近岷山雪岭,群峰环绕……据说是道教三十六洞天福地之一。”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向她指点眼前山景。
  青城山,群峰环绕,状若城廓,因此得名。
  山中林深树密,四季常绿,丹梯千级,曲径通幽。
  与剑门之险、峨嵋之秀,夔门之雄齐名。
  “阿兄,我怎么听人说,此处叫天仓山?”
  “哦哦,它现在叫天仓山,以后会叫青城山。”
  苏大为哈哈一笑,也不解释。
  在唐开元十八年以前,确实是叫天仓山。
  开元之后,才更名青城。
  “听李淳风阿爷说过,张天师曾从此地入蜀,降魔伏妖是不是?还有老君骑青牛出关,也从此处过。”
  “这些我倒不清楚了,对了,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聂苏立刻抬头来了兴致。
  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每晚听阿兄讲一个睡前小故事。
  虽然有时候阿兄也会抓心挠肝,想不出故事,或者编些很离谱的故事来搪塞,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很让聂苏喜欢的。
  什么白袍法师甘道夫,什么学魔法的哈利波特。
  这些故事不像大唐发生的也就罢了。
  还有些更离谱的修仙传说,什么蜀山、仙剑。
  好在若是接受了那些古怪背景,故事还算是有趣。
  “小苏你知道吗,这青城山,原来有一条修炼成精的蛇妖,名白素珍。”
  苏大为牵着小苏的手,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
  从青蛇白蛇,讲到断桥遇许仙,讲到西湖风雨。
  直至讲到两人成婚,法海横加阻挠。
  聂苏听了已经是义愤填膺:“那贼和尚真可恶!”
  “对啊!”
  “居然六根不净,贪恋美色。”
  苏大为:“???”
  “若不是贪图美色,何苦要拆人家姻缘?”聂苏仰脸肯定的道:“那和尚定不是好人。”
  “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一定是嫉妒白素珍?”
  “嗯??”
  “法海把许仙收入金山寺,定是贪图许仙美色!”
  苏大为:“???”
  小苏我们说的是一个故事吗?
  还是你对我讲的白蛇传,有什么误解?
  “阿兄,我听人说,有些人,喜好男风。”
  聂苏一脸认真道:“阿兄不可学他们。”
  苏大为沉默片刻,点头道:“放心,我是直的。”
  “什么是直?”
  自然是刚铁直男的直!
  苏大为正想怎么跟聂苏解释这个问题。
  就听前方,传来一声佛号。
  “无量寿佛。”
  两人脚步略停。
  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起伏蜿蜒的小路尽头,有一红光满面的老僧,身披大红袈裟,正立在小路尽头,双手合十,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鞠躬行礼。
  和尚锃亮的脑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像极了电灯泡。
  胖大老僧起身,刚要开口,就见前方那高大男子身旁,那个柔媚可爱的女郎,睁大双眼,指着自己大声道:“阿兄,法海!”
  苏大为:“……”
  小苏你不要入戏太深。
  他忍着笑轻拍了拍聂苏的肩头:“先头说的乃是故事,哪有那么巧。”
  “这位女施主,居然知道贫僧法号!”
  法海双眸大亮,上下打量聂苏:“贫僧一眼便看出……”
  贫僧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
  苏大为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还好自称法海老僧舌头打了个突。
  不知为什么,他他突然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好像自己若说下去,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愣了一下,他才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一定与我佛有缘。”
  “免了。”
  苏大为脸黑下来。
  无缘无故,他并不打算出手伤人。
  但若对方敢说出要渡聂苏入西方教之类的,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脾气,是否会一巴掌把和尚拍碎。
  “大和尚没事就让开,我夫妻二人,还要上山看看。”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继续向前走。
  法海面上露出古怪之色,向苏大为正色道:“二位施主,今日天色不对,我劝二位还是原路返回,免生事端。”
  这话说的。
  聂苏的小脸皱起来:“阿兄,这和尚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好话。”
  “他是一张乌鸦嘴,别理他。”
  苏大为直接无视,牵着聂苏就要走过。
  法海额头急出冷汗,忙追上几步,在两人一旁道:“二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没骗二位,今日诸事不宜,二位还是请回吧。”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将法海钉在原地,不敢再跟上。
  不知为什么,被眼前这高大男子眼睛一扫,心里便发毛,好像被野兽盯上一样。
  法海脸露挣扎,犹自道:“二位,真的不能上山。”
  “这山是你家的?”
  “呃……不是。”
  “不是就一边凉快吧,不要惹人生厌。”
  苏大为说完,牵起聂苏,再不看和尚,继续向山上走去。
  白蛇的故事还很长。
  走到山顶都未必说得完。
  后方,胖大老僧法海盯着二人背影,眼神渐渐阴沉。
  “师兄。”
  旁边的山林响起一阵悉索之声。
  不一会,有数十名提着木棍的僧人从中走出。
  “那两人上去了?”
  “上去了,劝不住。”
  法海收起慈祥之相,冷笑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他们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我们。”
  ……
  “阿兄,刚才那个法海,会是白蛇故事里的法海吗?”
  “你傻啊,我说的那是故事,刚才的僧人,多半是凑巧,叫法海的和尚,天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噢。”
  聂苏晃了晃脑袋,突然指向前方。
  “阿兄,那里……”
  前方山巅处,有一处道观隐隐透出。
  这道观看上去占地广大,气势雄浑而古朴。
  依山而建,有半边殿宇居然在悬崖之外,像传说中的悬空寺一般。
  “有点意思,走,我带你去看看。”
  苏大为本意就是带聂苏游山玩水,顺便寻找关于腾迅和腾根之瞳的痕迹。
  眼见前方道观,似乎颇有可观。
  当下带着聂苏走上去。
  嗯,跟道家没仇。
  丹阳郡公、李淳风、袁守城都是道家高人。
  对苏大为有授业解惑之恩。
  虽然之前也有一些不开眼的道士惹上来,但苏大为心里对道门并不讨厌。
  一码归一码,他分得清。
  就像也没有因为白马寺的僧人,就迁怒沙门其他宗门一样。
  走得近处,看到那道观门前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字。
  字迹有些模糊,牌上绿痕斑驳,也不知过多少岁月。
  老君观也是烂大街的名字,在长安西郊,也有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君观。
  聂苏拉了拉苏大为的手:“阿兄,这不会是老君西出,待过的道观吧?”
  “哈哈,怎么可能。”
  苏大为拉着聂苏边走边道:“李耳那个时代,只有道家思想,而无道门。”
  聂苏听得懵懵懂懂。
  一跨入道观大门,就见颇为宽敞的院子,收拾得较干净。
  只是也难掩道观的破旧。
  几个道童正没精打采的做着扫洒之事。
  前方一处正殿,隐隐见到有道人在里面做功课,有颂经之声,隐隐传出。
  院前一处池边,还有一头青牛正低头喝水。
  “看,青牛!阿兄,你看青牛!”
  “看到了看到了。”
  苏大为苦笑,知道聂苏想的是什么,解释道:“放心,这绝不是老君出关骑的那头。”
  从战国到现在多少年了。
  这牛要能活到现在,那绝对是顶级大妖。
  牛魔王吧!
  聂苏这一叫,倒是引得小道童的注意。
  正在扫洒的两名小童子,对视一眼,突兀的一齐丢掉手里的竹扫帚,大叫一声,奔向主殿。
  留下苏大为与聂苏,站在院中,在风中凌乱。
  这是……
  正常流程,不是应该主动上来迎客,然后客客气气的问“客从何来?”,“要上香吗?”,“烧个平安香吧?”,“要不要再求支签?”,“我家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六壬,卜卦很灵的,要不再看看姻缘?”,“或者二位要不要求子?”
  正常不是该一条龙服务吗?
  “阿兄。”
  聂苏摸了摸自己脸,确认自己脸上没别的:“他们好像很怕我们?”
  “进去看看。”
  苏大为脸上似笑非笑。
  似乎想到了什么。
  才牵着聂苏走出几步,就见方才两个道童,陪着一名老道,后面又跟着几个身着道冠的年青弟子从主殿中走出来。
  一眼看到苏大为与聂苏,那老道长舒了口气,上前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两名小童没见过生人,一时失礼,还请客勿怪。”
  “哦,不知者不怪。”
  苏大为看着道人,眸光微闪。
  这道人,是个异人。
  品级还不低。
  遇到异人,总会让人心生几分警惕。
  在这青城山,还真有修行者啊。
  不过想想,自古青城便是道家洞天福地,倒也不奇怪。
  “敢问道长何名?”
  苏大为微微颔首,向老道还礼。
  “贫道道号清虚。”
  清虚老道向着苏大为和聂苏看了看,脸上笑眯眯的。
  心里却在嘀咕。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奇怪。
  人越老越精。
  他在山里修行数十载,虽然没怎么入世,但这眼力却是有的。
  眼前这对男女,男子身高八尺有余。
  这在大唐,也是极少见的高大。
  而且看他身形,虽然一派和气,但气度不卑不亢,衣衫下的身形也不见如何夸张肌肉。
  但总有一种彪悍之感。
  举手投足间,隐隐给老道一种如猎豹般蓄力之感。
  最奇的是,这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与山川大地合而为一。
  充满圆融自在之感。
  若是从对方身上感到真气流动,老道定要吓得跳起来。
  不过他仔细观察,对方身上并无异状。
  应该是个普通武人。
  或许是练过一些外门功夫。
  这种身形,若上战阵,定是战场猛将。
  而这女子……
  老道眼角余光扫向聂苏,目光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一扫,嘴角挑起微笑。
  “蔽道观已经许久没香客来了,二位既然来了,定是来烧香许愿的。”
  老道侧身身手示意:“这边请,殿中有老君像,极为灵验!”
  身后诸道士,都露出一脸讨好期待之色。
  苏大为嘴角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
  你都说许久没香客来了,还灵验?
  “来都来了,不如就烧支平安香吧?”
  “要不要再求支签?”
  “要不看看姻缘?”
  “二位要不要求子?”
  众道士极为热情的涌上来,介绍着道观诸多业务。
  熟悉的味道。
  颇有点后世上山那味了。
  苏大为看向聂苏,却见她眼中跃跃欲试,显然是被道士求姻缘,求子那些话术给戳中了。
  “阿兄~”
  “那就去看看吧。”
  众道士热情的拥着两人进入主殿。
  果然看到当中一尊老君像。
  道观别的地方都显残破,但这老君像却保养极好,擦拭得一尘不染。
  案上有香炉签筒若干。
  于是在道士的指引下,苏大为与聂苏便按着流程,来了个一条龙。
  香烧了,签求了,姻缘看过了,求子也求了。
  全套。
  待一切做完,清虚老道拢着袖子,迈着方步,带着猥琐笑意走上来:“二位对我们的服务可还满意?”
  “还行吧。”
  苏大为随口敷衍。
  “那二位……”
  老道终究脸皮薄了些,想说钱字,又有些卖不开脸面。
  好在一旁弟子机灵,凑上来小声道:“二位可施些香油钱,我等也可为二位在姻缘殿上供上香烛,日夜为二位焚香祷告,保管灵验。”
  聂苏小脸微红,嚅动了一下嘴唇,向苏大为看去。
  “阿兄,你可带了钱吗?”
  聂苏平时都在家中,并不需要掌钱。
  再说她这次是被金刚三藏突然登门掳去,自然不会带钱。
  苏大为微微一笑,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安心。
  然后迎着一众道士可怜巴巴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没钱。”
  静~
  老君像双眸低垂,香气中,静静看着如石化状的众道士。
  良久后,才有一个强笑的声音响起:“客,莫非与我们开玩笑?”
  “没开玩笑。”
  苏大为摇头道:“出门急,真没带钱。”
  笑话,他堂堂大唐开国县公,在洛阳需要带钱?
  平日出去,呼朋唤友且不算。
  哪个达官显贵不得巴结他?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高门大姓,关陇贵族,想求见苏大为而不可得。
  苏大为若是出街,自有人主动涌上来,只等县公张嘴。
  但有所需,无不竭力奉承。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出洛阳那天,苏大为是有公事在身,就更不会带钱身上了。
  钱,钱有啥用?
  以开国县公的权势,钱对他只是个数字。
  哦,或许连数字都算不上。
  生意做得太大,记不过来。
  空气几乎凝固。
  一众道士,从懵逼,到震惊,到迟疑,到愤怒。
  “客,莫不是欺我等吧?”
  一个年长一些的道士咬牙道。
  他的脸都涨红了。
  山中清苦。
  这些年,那些僧人又十分凶猛。
  道观好些年没人上来了。
  全靠众师兄弟砍柴担水,兼在观中种了几亩田,采些野菜,聊以度日。
  这当口,居然有香客上来了。
  原本抱着极大的期望,谁知居然是白嫖的。
  “真没带钱。”
  苏大为沉吟道:“不过也不好白占你们便宜,只要不违我心,我可帮你们做一件事。”
  “谁要你帮!”
  道士中,有人气恼道。
  “住口。”
  清虚一直是一个猥琐老道的形像,这一刻,挺起胸膛,回看过去。
  眼里竟有几分凌厉,一下压得诸道不敢开口。
  “祖师像前,岂能造次!”
  清虚道人喝了一声,向着苏大为拱手道:“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我看二位气度不凡,当不是有意,区区香油都是小事,客请自便吧。”
  说着,又拱了拱手,示意送客。
  苏大为拉着聂苏,向他点点头。
  也不说客套话,便向殿外走去。
  这个举动,又令在场诸道士变了脸色。
  心中暗骂此人不知好歹。
  自家师父也太好说话了。
  给对方台阶下,这人还如此大喇喇模样,毫不领情。
  简直是白眼狼。
  众道人冷着脸,跟着苏大为与聂苏,正要看着二人离去。
  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响。
  道观大门,被人以暴力撞破。
  变出突然,两名小道童,一帮青年道士,还有清虚道人,一时都愣在当场。
  苏大为眉头微挑,拉了一下聂苏,站到道旁。
  耳中只听隆隆声响。
  院门像是被人以利斧砍伐,发出木头的惨叫破裂声。
  一只大脚蹬在门上,残破半截的厚重木门,随之飞出。
  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响。
  竟连道观大门的院墙,也坍塌了截。
  烟尘之后,一群僧人提刀执棒,涌了进来。
  清虚道人眼神一变,收起了平日的猥琐猾头,腰脊挺起,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
  为首一名僧人手执戒刀,哈哈大笑:“清虚老道,早就告诉过你,这山头,是我们莲宗的,你们这些牛鼻子,乖乖滚出去。”
  “今日便是最后时限,你这老道好不晓事,还在这里装死?”
  “你们自己不搬,我们来帮你们搬,做邻居做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众僧哈哈大笑。
  有僧人上前,将一块牌匾扔在地上,又重重踏了一脚。
  众道人只看一眼,便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那牌匾赫然便是“老君观”。
  这些贼和尚,仗着人多势众,不光打上门来,还拆了老君观的牌匾!
  “欺人太甚!”
  清虚道人忍不住颤抖起来。
  打人不打脸!
  老君观在青城山上已有三百余年。
  王朝更迭都没影响到道法传承。
  自有唐以来,佛法大兴。
  数十年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批沙门僧众。
  开始倒还相安无事。
  那些僧人也还算客气。
  有时还有沙门法师主动上来讨教。
  说是互通有无。
  后来老君观里的道人发觉不对了。
  这些僧人从道人这里学得一二阴阳之学,转身便向上山的游客们兜售。
  许多道门的东西,摇身一变,竟成了沙门的本事。
  比如占星之学,卜相之学、医家手段。
  这都是道家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
  你们这些从天竺传来的外教懂什么阴阳五行吗?
  拿着骗来的东西说是沙门绝学,这尼玛也太离谱了?
  难不成天竺人还懂卜卦?
  当老君观的人发现不对时,僧众们羽翼已成。
  又仗着连续两代君王都弘扬佛法。
  沙门在青城山上大兴土木,大肆扩张。
  再兼这些和尚极会蛊惑,最擅长口舌之辩,辩才无碍,几可令顽石点头。
  上山的游客被僧众们连番游说,久而久之,也都信了沙门佛法。
  你家有不顺之事?
  简单,那是你没信我们佛祖。
  跟我们信佛烧香,必有善报。
  什么?
  你说你烧了香,但还是不顺?
  那定是你向佛之心不诚,得加倍!
  啊,你说你加倍烧香,殷勤事佛,全家还是遭遇大难……
  施主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上辈子恶业太重啊。
  必须今生好好信佛,用来消业。
  这辈子吃些苦,但下辈子,你还是可以享福的嘛。
  还有希望,继续努力。
  一番话术,足以令道门上下,集体石化。
  他们这些道士,一向讲的是出世修行。
  讲的是有没有道缘,讲得是顺势而为不强求。
  反正有道之人,都是要在深山修行的嘛。
  咱们是性命双修,要修炼金丹成仙的。
  哪有空和凡夫俗子去传道。
  爱信信,不信滚。
  若论传教手段,道人们比沙门僧众,差了十七八个段位。
  总之几十年下来。
  原本占几座山头的老君观,就剩这最后一处小山。
  而就连这里,也快要守不住了。
  三日前,这些僧人发出最后通牒。
  令老君观迁走。
  清虚道人左思右想,决定置之不理。
  他不信,自己不走,这些僧人还能强迁不成?
  还有没有王法了?
  再说这山,老君观在此已经三百余年了。
  你们这些后来的僧众,让老君观搬,哪有这样的道理。
  “诸位法师!”
  清虚颤抖着道:“我老君观,在此山已经修持三百余载,你们是近些年才在此山传法,怎么能令我们搬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呵呵,你这老道,都吓得发抖了,还强撑什么?”
  一名僧人排众而出。
  正是之前半山腰的法海僧。
  他手捧着垂到胸前的漆黑念珠,一脸正气凛然道:“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传法,这方圆数百里,只有我佛的信徒,哪还有你们半个香客。
  你们家这泥塑木偶不灵了,现在让你们走,也是为你们好。”
  “你……我们在这里三百年了!”
  “三百年又如何?”
  法海脸色一沉:“现在,是我沙门天下,你今日搬也得搬,不搬,我们帮你搬!”
  “岂有此理!”
  清虚怒道:“这是大唐的天下,我这道观,也是在官府造册的,是遵大唐律的,你们又不是官府,凭什么让我们走?”
  一众道人们,纷纷鼓噪怒喝起来。
  皆骂沙门不当人子,不给道人们留活路。
  “唐律?”
  法海双手合十,面上宝相庄严,郑重点头:“你既提起官府,那咱们便按官府的规矩来,来人……”
  他将手一招。
  早有一人从僧众中走出。
  只见此人身穿官袍,手捧一份公文,冷声道:“奉府中之命,老君观年久失修,不堪使用,特此拆除。”
  啊这……
  清虚老道双眸圆瞪,只觉汗毛倒竖。
  “你们居然……居然买通官府!”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法海双手合十,面露得意微笑:“天下皆是信佛之人,道门,过时了。”


第八十六章
  法海一声令下。
  早有提着刀棒的武僧涌上来。
  “邻居一场,休说我们不仗义,你们不会搬,我们帮着搬。”
  “动手!”
  乒乒乓乓之声大作。
  那些僧人真的开始搬家了。
  是拆家。
  所有院中东西,无论是花草砖石,钟鼎香炉,全都敲碎。
  “住手!”
  清虚道人冲上来伸手阻止:“这是祖师爷留下的东西,你们怎可毁坏!欺人太甚!!”
  “道长这可就说错了。”
  法海和尚身后,又走出一僧。
  虬须大耳,耳挂金环。
  双手合十,脸上笑得好似弥勒佛一般。
  “佛门乃清净地,怎会欺负道门,咱们这只是依唐律,依官府律令办事。”
  和尚笑眯眯的道:“道长还是让徒弟们帮忙,早点搬干净,如此你我二家不伤和气,官府的事也办了,岂不皆大欢喜?”
  “恶贼!”
  清虚年逾七旬,饶是冲虚为和,修持道心,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
  手掐剑决,猛地向前一指:“这是我道门的祖业,我看谁敢!”
  话音未落,耳听“咻”地一声响。
  供在大殿上,老君像前,一柄桃木剑,突然飞出,悬浮在清虚道长头顶。
  众人不由自主向飞剑看去。
  只见木剑上隐隐透着符箓纹样,杀机腾腾。
  看上去,颇不好惹。
  “怎么?莫非道长还要对抗官府?违抗唐律不成?”
  法海疾严厉色道:“就算道门地位崇高,被太宗皇帝定为国教,也不可如此任意妄为。”
  “你……”
  “血口喷人!”
  清虚七十岁老人了,气得几欲呕血。
  那桃木剑在头顶上方,嗡嗡震颤着,发出锐利啸音。
  谁知那些僧人并不俱怕他的飞剑,反而大声嘲笑:“你说的这个血口喷人……它正经吗?”
  “好贼人!”
  清虚终于受不住对方所激,剑指一点。
  头顶桃木剑上,符光大盛。
  “咻”,直飞射向法海。
  “来得好!”
  法海身旁,那虬须僧人脸上露出狞笑,一碰耳垂上一只金环。
  只听叮地一声清悦鸣响。
  那金环脱耳飞出,狠狠与道人的桃木剑撞在一块。
  轰~
  金光乱闪。
  所有人下意识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只见金环坠地。
  那桃木剑齐中而折,爆燃成一团火焰。
  清虚道长面色大变,“噗”地一口血喷出,跌坐在地上。
  “师父!”
  众道人大惊失色,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掺扶住他。
  法海双手合十,长声念佛:“无量寿佛,法庆师弟好本事。”
  虬须僧哈哈一笑,将手一招,落地的那金环“呜”地一声,飞回他手中。
  “这老道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他终日吃斋颂经,境界虽不差,但动手本事低微,不足为虑。”
  说着,法显又向站在僧人中的那官员道:“上吏可曾看清?”
  “看清了。”
  那员小吏向着法海和法庆双手合十,向着道人威严的脸,此时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这些臭道士居然违返律令,还向下官出手,幸亏几位法师相救。”
  “不知谋刺朝廷官吏,是何罪?”
  “哦,这就要看了,小的话,定个杀人未遂之罪,重的话,定个谋刺朝官,目无法纪,甚至是逆罪也是可以的。”
  法海向着法庆相视一笑。
  两人异口同声道:“老君观清虚道人不瞒朝廷,蓄谋已久,谋刺府中官吏,大逆不道,按这罪,老君观合该除名,观中道人,一个不留。”
  法庆将手一挥:“众弟子听令。”
  “在!”
  “帮他们搬家,顺便助官府,除贼。”
  “我佛慈悲!”
  众武僧一声大喝。
  当真是杀气腾腾。
  什么叫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这便是。
  口里喊的是我佛慈悲,手下是金刚霹雳手段。
  说你是魔,你便是魔。
  咱们这是替官府做事,做的是除魔卫道。
  站的是大义凛然。
  我佛慈悲,特来渡你。
  总之定是你上辈子造了恶业,这辈子合该被我佛渡化。
  下辈子有机会投个好人家。
  如狼似虎的武僧一拥而上。
  这一下变起突然,清虚还不及反应,便有两名主动上去想要理论的道人被僧众棍棒打翻在地。
  听得骨裂声响。
  不由让人色变。
  这些僧人,是真敢下黑手啊。
  从没见过此阵仗,老君观的道人一时慌了手脚。
  纵是有些练体的道门功夫,此时两手空空,也不敌拿刀拿棒的僧人们。
  一时惨叫声四起。
  机灵的,还能抱头鼠蹿,寻找遮蔽之物。
  反应稍慢的,便是被砍翻和打翻在地。
  法海和那法庆,站在门前,双手合十,脸上是云淡风清。
  一派高僧大德的气度。
  法海甚至双手合十,念起了阴鹫经文,已是在替道人们做超渡。
  “师兄,那边……”
  法庆突然出声,向道旁指了指。
  法海停住念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眼看到在山道时,遇到那两个年轻人。
  男子身形高大,让人一见难忘。
  女子娇媚可人,一见忘俗。
  “呵,早劝他们不要上山,偏偏不听。”
  “师兄,要不让弟子赶他们下去?”
  “来都来了,还赶下去?”
  法海眉头微动:“这事绝不能传出去。”
  “师兄说得是。”
  法庆会心的颔首。
  派了两个武僧上去拿人。
  “两位施主,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请随小僧来。”
  “你们要做甚?”
  聂苏看着五大三粗,秃脑袋,脸上长着豆粒的青年和尚,提着棍棒伸手要抓向自己。
  脸色顿时一沉。
  自己的身子,阿兄能碰,你算个什么东西?
  别看聂苏在苏大为面前柔柔糯糯的,那是一物克一物。
  她也是,异人大能啊。
  那武僧手还未抓到,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碧波也似的水光划过。
  那只试图抓向聂苏的手,立刻齐腕掉落。
  断处没有一丝血渍渗出。
  诡异至极。
  “啊~~~”
  “师父!修性师兄的手,手没了!!”
  “妖女!这女子是妖女!!”
  法庆吓了一跳,一眼看过去,血顿时涌上头顶。
  “好好好,好个妖女!贫僧一时大意,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如此妖魅!”
  怒吼声中,他迈步便要上前。
  只觉手臂一紧,竟被一旁法海拉住。
  “师兄?”
  法庆狐疑的看向他。
  “小心,这男女,有些不对。”
  法海白眉皱起,想起之前在半山腰,遇到两人时的情景。
  该死,他也修过佛门天眼通的。
  怎地当时没看出这女子居然有这种手段。
  不像是佛道两门神通,有点像是诡异或巫术。
  那手,为何不见一滴血流出。
  委实古怪!
  “师兄放心,纵是妖魔,我佛也有伏魔神通!当场就将她打杀了!”
  法庆脸上涌起一丝狞笑。
  法海于是点点头,松开了手。
  佛门从西而来,虽然在东土已经传法数百年。
  但并没有想像中简单。
  开始是水土不服。
  魏晋之间,高门贵种尚清淡,崇道,谈玄。
  流行的是隐士。
  佛门虽然也竭力传播,但遭到民间和道门不少压力。
  有道是通则变,变则通。
  沙门僧人苦修佛法,以求智慧彼岸,这个心智之圆熟,天下无出其右。
  很快便学会了朝着本土化改良的方法。
  一方面革新原本教旨,以求更符合华夏中原人的习性。
  一方面,则是对组织结构做出调整。
  就如眼前法海,他们这些僧众,每一代,都会由师父精选弟子,一些人专修佛理佛法,辩才无碍。
  一些僧徒,专门从官家子弟,还有吏门家庭来发展。
  这样便有了官府关系。
  而且沙门忘却今生苦,以求来世的传法,对下层百姓,有莫大的吸引力。
  最关键的是,每一代僧徒中,都有人专修神通,还有专职的武僧。
  名为除魔卫道,捍卫佛法。
  这些变革下来,顿时杀得道门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道家也不是不想学沙门。
  但人家传法的手段,道人们真的学不会。
  就一个今生受苦,来世享受,轮回之说。
  因果之说。
  逻辑自洽,毫无破绽。
  在辩经上,足以把道家人碾成渣渣。
  就把道人们给说懵逼了。
  这玩意洗脑十分厉害。
  道门要学,非得把道家核心的东西革了不可。
  可道家是从本土开出的花朵。
  讲的是崇尚祖先,崇尚自然。
  洪水来了,咱们便扛起锄头去治水。
  讲的是天行健,自强不息。
  与天斗,其乐无穷。
  只求今生。
  从不求虚无飘缈的来世。
  不像西方来的那些玩意,洪水来了,我弄艘船我全家走了。
  剩下的人,该死死去。
  你今生受苦,是上辈子犯了恶业。
  今生好好偿还,信我们,添点香油钱,买点赎罪券,来生享受去。
  一句话,这都是命。
  这玩意真学不会。
  若思想内核都改了,那玩意还是道门吗?
  总之至今日而言,道家在传教上,远不如这些沙门僧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还是抱残守缺那老一套。
  爱信信,不信滚。
  到了现在,佛门大兴,身为国教的道家,在佛门侵蚀下,节节败退。
  “好个小妖妇!让贫僧来会会你!”
  法庆一声狞笑,手中金环嗡地一声飞出。
  他这种人,生来便是沙门护法金刚来培养。
  什么佛经慈悲,一概没学。
  杀人的手段,却是自小修习。
  金环飞出,迎风便长,变成一人大小,向着苏大为与聂苏一齐落下。
  那边抱头鼠蹿的道人中,清虚道长惊呼道:“两位小心!”
  他是有心想救,但自保尚且不足。
  斗法经验太欠缺,一出手就被法庆打落了法宝,元气大伤。
  到现在没缓过来。
  眼见着金环过处,人头将要落地。
  却听耳中叮地一声脆响。
  清虚道人,身边一帮嗷嗷惨叫的弟子。
  那些拿着棍棒戒刀的武僧,还有法海,那名官吏,所有人的眼睛瞪大。
  硕大的金环,被女子身边高大男子,一伸手,拿在手中。
  随即幻化为指环大小。
  苏大为看了看金环:“无定飞环?有点意思。”
  随即向聂苏道:“小苏你要不要?这东西……”
  “不要不要!”
  聂苏皱起一张小脸,一脸嫌弃:“那恶僧戴在耳朵上的,恶心死了,我才不要。”
  “好。”
  苏大为点点头。
  却不知,周围所有人,无论佛道两门,此时都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金环,是法庆毕生所修的法宝。
  既是他的法宝,便只有他一人能驱使。
  否则若是随便一个人,能控制此法宝,那岂非逆天了?
  但这金环,在苏大为手里,却像是小儿玩具,随他心意化为指环。
  第二则是,聂苏说不要,苏大为立刻答应。
  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法宝有多贵重。
  那可是法宝啊!
  法庆看着这一幕,嘴巴不自觉的张开。
  他苦修佛门神通数十载,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遭遇。
  此时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就见那身形高大的香客,屈指一弹。
  叮~~
  一声清脱脆响。
  金环化作一道光,倒飞而回。
  法庆心头突地一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自心中跳出。
  他大吼一声,另一耳上的金环飞出。
  他想将苏大为弹来的金环截住。
  所有人听得法庆一声怒吼,接着是一声哀鸣。
  金光过去。
  法庆庞大的身形陡然跪下。
  他的一只耳朵,突兀不见。
  鲜血一滴滴的落下。
  落在僧袍上,落在黄色的泥地上。
  妖艳如花。
  清虚道长哆嗦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一下子瞪大。
  “高人!”
  刚才那一瞬,苏大为随手弹出的金环,不但将法庆射出的金环斩断,还削下法庆一只耳朵,然后消失在天际。
  这是……
  这是何等力量。
  异人?
  一定是异人!
  但为何方才没在他身上感到有真元波动?
  必是此人修为太高!
  清虚老的眼睛都直了。
  然后眼亮起精芒。
  仿佛一瞬间,从行将就木,焕发了生机。
  “小苏,我们走吧。”
  苏大为牵起聂苏的手。
  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比眼前更恶劣十倍、百倍,战场上杀人盈野,尸骸暴露。
  京观尸观,修罗般的惨景。
  见得多了。
  人性之恶,他也见多了。
  这些僧人的确是恶。
  而且勾连官府。
  从基层去腐蚀大唐的根基。
  可这与他苏大为又有何干?
  沙门中有像玄奘法师那样的高僧大德,真正的苦修、苦行者。
  亦有眼前这些僧众,试图侵占他人产业,有白马寺僧,不分清红皂白,便想掳人和打杀。
  有何奇怪?
  东西本无好坏之分。
  无论佛道,任何信仰,都是一件“物”。
  都是器物,工具。
  工具本身没有好坏。
  关键看掌握在谁手里。
  善者执器,那么必是为善。
  恶者掌握它,必是为恶。
  世间本无善恶,有善恶的是人。
  一切都是人的问题。
  眼界不同,看问题的视角便不同。
  苏大为眼下,除了对自己关心之人,对别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并不放在心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物生生灭灭。
  与我何干?
  只要护着自己愿意保护的人,那便够了。
  拉着小苏,正要离开。
  突然听得那清虚道人声嘶立竭的喊道:“客,且慢行!”
  噗嗵~
  清虚道人对着苏大为和聂苏,突然跪下,以头触地。
  “小道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当面,还请真人出手,替我道观,解除此难。”
  这一跪,直接把满院道士们都看呆了。
  自家师父修为虽七七八八,平日里也甚是懒散,没那个高道的样子。
  但人还是极骄傲的。
  但凡他愿意服个软,何致弄到今天这般田地?
  早些年州里的官吏,也是亲自上山来拜访老君观,殷勤备至。
  结果全都被师父赶出去,说是清修之地,不与方外之人结交。
  弄得那些州官一脸郁闷。
  这仇,便落下了。
  甚至对那些和尚,若是清虚道人肯服个软。
  低头跪拜,说不准沙门也会给他条活路,不至于赶尽杀绝。
  但是现在,清虚道人,年逾七旬的老道,居然对一个后生小子行跪拜之礼。
  这一幕,当真把所有弟子都吓到了。
  “师父,你起来啊师父!”
  “他那般年轻,当不起您大礼……”
  “混账!”
  清虚头也不抬的骂道:“平日教你们的都活到狗肚子里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眼前这位,必是我道家大能!”
  “嗯?”
  苏大为脚步微顿,牵着小苏侥有兴致的问:“你为何这么说?”
  清虚抬起头,雪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方才我见客为老君像上香,意甚诚笃,必是我教大能!”
  若是秃驴,怎么可能给老君上香。
  这么一说,众人是明白了。
  可对清虚老道跪苏大为,仍是难以接受。
  “闭嘴,大能即在眼前,我们老君观今日能不能活,全系他一念之间。”
  清虚回头厉喝:“全都给我跪下!”
  啊?
  除了被打翻在地惨叫呻吟的道士,剩下七八名道士全都傻眼了。
  在清虚严厉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向苏大为下跪。
  “还请客人出手,解我老君观之危。”
  苏大为似在沉吟。
  那边发愣的法庆终于从剧痛和耻辱、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脸,两眼恶狠狠的瞪着苏大为,如同鹰隼。
  满院的武僧,不自觉得向他聚拢。
  那官吏,见势不妙,早就脚底抹油,逃出院落,躲在道观门外张望。
  法海和尚胸膛急剧起伏,平复心中的震惊,上前几步,一把按住将要发作的法庆,以目视他,微微摇头。
  然后向着苏大为沉声道:“这是我们与老君观的事,客莫非要强出头?”
  见苏大为不答,不知为何,法海心中也松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客人就此下山,今天的事,便当没发生过,我等也绝不追求。”
  法庆的手臂肌肉一下子绷紧。
  被法海用力按住。
  笨蛋,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些牛鼻子老道,把整座山头纳入我门下。
  至于削耳之仇,回头再纠结门人,偷偷办了便是。
  何苦在此时多树敌?
  法海望向法庆。
  它心通的佛门神通,将心语印在法庆脑中。
  法庆青筋浮起的脑门,稍稍清醒了一些。
  咬肌跳动,捂着流血的伤口,瞪着苏大为,眼中满是杀意。
  却也没立时发作。
  轻重他还分得清楚。
  “客,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法海脸上挤出慈祥笑容,微微侧身,伸手示意:“还请下山吧。”
  “不能啊,不能走啊!”
  清虚老道惨叫起来。
  身后弟子也跟着叫起来,挽留苏大为。
  他们虽年轻,但也想明白了。
  这上香的香客,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否则那些和尚哪有这般好说话?
  若能轻松解决,谁会和人讲道理,直接大棒打死了事。
  所以,这对年轻香客,搞不好便是老君观唯一的救命稻草。
  难怪师父要大家一起跪拜。
  师父毕竟是师父。
  看人很准的。
  法庆一声咆哮:“聒噪!!”
  声如怒狮,一下子压过所有道人的声音。
  只见他顶着血淋淋半边脑袋,咬牙冷笑道:“我们说话,哪有牛鼻子开口的份,都给佛爷闭嘴。”
  包括清虚老道,被法庆身上透出的杀机吓得激灵灵一个寒颤。
  “客,还请下山。”
  法海伸掌意,语气加重。
  却见苏大为满眼温柔的看了一眼聂苏:“小苏,你怎么看?”
  聂苏轻咬了下唇,仰脸道:“阿兄,法海不是好人!”
  噗~
  法海和尚霎时感觉心灵受到一万点爆击。
  一脸震惊的看向那水灵灵的小丫头。
  贫僧哪得罪你了?
  一直客客气气的,凭啥说我不是好人?
  “阿兄,他拆散白素贞与许仙,我不喜欢他。”
  “还是我家小苏善良。”
  苏大为一脸宠溺的摸摸小苏的脸颊,肯定的鼓励道:“你说得对。”
  法海整个人都懵逼了。
  白素贞是谁?
  许仙又是谁?
  贫僧不认识啊。
  唐朝僧人,与白素贞何干?
  苏大为冲聂苏温柔一笑,转头向在那里犹自发呆的清虚老道:“你方才,算是求我吗?”
  “啊,是是。”
  “嗯,方才上香时说过,若是不违我心,我便替你做一件事,算是抵香油钱。”
  苏大为道:“你是想让我帮你除掉这些和尚吗?”
  “啊?”
  除掉?
  这意思是要大开杀戒?
  清虚老道心善,一时瞠目结舌。
  身边弟子早就一边推着他,一边疯狂点头:“是是,还请客人出手,除掉这些恶僧。”
  “大胆!”
  法庆怒声咆哮。
  法海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客,莫要不知好歹。”
  法海拨动颈间念珠:“你虽有些本事,但我律宗也不是吃素的,有请本宗护法!”
  随着法海高喝,院外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声佛号响起。
  “无量寿佛。”
  杀气腾腾。


第八十七章
  为了今次一举吞并老君观,僧众们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来官吏做背书,而且早早封山,不让闲杂人等上山。
  还备下足够多的武僧。
  甚至为了对付清虚道人,一个法庆犹嫌还不够,还将本州中,最厉害的四位护法请来坐镇。
  务求万无一失。
  东边院墙,陡然金光大放。
  现出一个人形大洞。
  一个矮个子老僧,面如枯树,两眼死白,竟是一个瞎眼僧。
  从中走出。
  这是律宗悟字辈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墙悄无声息化为尘埃。
  一个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中年僧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那里一步步走来。
  这是法字辈的僧人。
  号法衍。
  是这一代僧众修行者中,不世出的修行奇才。
  修为犹在法庆之上。
  南边墙从中分开。
  如同门扉敞开。
  却是走进来一个带发头陀。
  此人头发蓬乱,头上戴着戒箍,身上披着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杀气腾腾,像是凶人多过僧人。
  这也是闻名蜀中的异人,名唤延化陀。
  被沙门招揽,做本寺护法金刚。
  最后是北边一人。
  乃是一个头束金冠,手执书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气度从容自在。
  手中竹简一抬,北边院墙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进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嗟夫,子又曰……”
  这家伙满嘴子曰,像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你是……毒儒庆忌!”
  清虚道人失态的喊出来。
  身体摇晃一下,险些摔倒。
  此儒成名过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虚道人最喜爱的大弟子,打算托付衣钵的真观,便是折在此儒手里。
  此人名为儒生,实为异人大能。
  出手狠辣,从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狭隘。
  睚眦必报。
  那一年,听说真观死于此人之手,清虚不顾老迈,亲自提了桃木剑下山,要为弟子报仇。
  结果远远看到此人出手,将另几个异人斩杀。
  如杀猪狗一般。
  清虚道人当场就被吓退。
  回到山中,呆坐于崖边七日七夜。
  之后大病一场。
  从此再不提报仇之事。
  四位护法再加一个法庆,便是五位异人。
  就算是法海心中十分重视苏大为。
  但心里也认为,赢定了。
  在他想来,那两个误打误撞上山的香客,现在应该是脸色大变,想要夺路而逃了。
  但是没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没逃,反而笑了起来。
  “本来想着我若出手,实在太欺负人了,不过……既然你们主动站出来,那便是自找的。”
  什么意思?
  法海脑子一懵,隐隐感觉一丝不对。
  却见缺了一只耳朵的法庆,按捺不住,指向苏大为厉声吼道:“诸位护法,与我一齐出手,先诛此贼!”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却不是苏大为,而是僧人中,从南面走入院中,那位手提戒刀,头戴戒箍的蜀中异人延化陀。
  只见他丢了戒刀,对着苏大为行五体投地大礼。
  以头触地,颤声道:“延化陀,参见县公。”
  县公?什么县公?
  法海与清虚老道皆是一惊。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大为向着延化陀笑了:“你见过我?”
  “回县公。”
  延化陀头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鹌鹑:“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后来县公治黄安县,我曾远远见过一眼。”
  苏大为任黄安县县令,治蜀中疫情。
  当时别说是疫情,就连山中盗匪、土人,还有各方异人,都老实了许多。
  一时间路不拾遗。
  也不是没人跳出来作妖。
  毕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县令,就想让大家听从官府约束?
  做梦呢。
  但苏大为亲自出手。
  一月之内,所有冒头的异人、诡异,人间蒸发。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乱世用重典。
  自那以后,黄安县方圆千里,实现大治。
  剑阁内外,风气为之一清。
  延化陀作为蜀中异人,自然不会不知苏大为的威名。
  “倒还有点眼力,你想活还是想死?”苏大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声音都打结了。
  吓尿了,是真的被吓尿了。
  人的名,树的影。
  大唐名将苏大为,平突厥、灭百济、倭国,大破吐蕃。
  治蜀中大疫。
  献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圣人封开国县公,大唐兵部尚书,主持佛道两门辩法。
  自身亦是异人。
  修为通天造化,深不可测。
  这样的大能,哪怕一个念头,只怕就能将人如蚂蚁般踩死。
  这样的存在,岂是自己这等人可以挑衅的!
  延化陀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自断一臂,滚。”
  苏大为轻声道:“今日内人在,不想太见血。”
  这声音出来,整个院落一片死寂。
  连那子乎者也,念着子曰的毒儒,都把头从竹简抬起,饶有兴致的看向苏大为与聂苏。
  自断一臂?
  那对异人来说,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一身实力,至少折损一半。
  哪个异人不是心高气傲,谁人能受这样的大辱?
  与其断臂,不如拚死一搏吧。
  法海、法庆等僧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向着延化陀怒声道:“延护法,你做什么?”
  “当知你是本寺护法?须得顾及我寺脸面!”
  却见延化院猛的扑出,抓起地上戒刀。
  法海心中一松:异人不可辱!
  这香客想还想延化陀自断一臂,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起,却见延化陀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一条左臂霎时掉在地上。
  直到断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鲜血狂喷。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延化陀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伸手在左肩伤口点了几点,封住血口。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着苏大为一脸谄媚:“不……不知县公可还满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拿什么宝物,讨好眼前的贵人。
  苏大为微微皱眉:“说了不想太见血,还有,我本来想让你断右臂。”
  啊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仅剩的右臂。
  脑中闪过失去双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么怎么不早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颊咬肌浮现,右手的戒刀搁在肩上,看样子竟是要将右臂也斩下。
  “罢了。”
  就在他要动手时,苏大为开口道:“算了,就这样吧,滚。”
  铛啷~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着苏大为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感激涕零道:“多谢县公宽恕!化陀这便去了,来日愿为县公门下走狗,为县公肝脑涂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一幕。
  都让你自残双臂了。
  你还搁这谢呢??
  苏大为挥了挥手,延化陀这才起身,倒退几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纵掠而去。
  静~
  老君观内,死一般的沉默。
  无比诡异。
  眼前的一切,实在颠覆所有人认知。
  以致于眼睁睁看着延化陀逃走,才反应过来。
  法海脸色大变:“县……县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若说出来,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谋害朝廷县公的大罪。
  清虚道长伸手用力抓着身边的弟子:“承贞,我是不是做梦?他,他会是县公?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定是在做梦,一点也不疼。”
  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弟子,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师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乱之际,人群之中那中年儒生向着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嗤!
  一道锐风过去。
  法庆等异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庆忌以真元化为细若牛毫的毒针,飞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杀人手段。
  这针见血封喉,只要射中,一时三刻便将人化为血水。
  但见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间远去。
  毒儒庆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针倒飞而回。
  竟比去势更快几分。
  耳边,听到一个不高兴的声音:“我让他走的,你要做甚?”
  噗!
  庆忌甚至来不及反应,两眼猛地一突。
  毒针自嘴而入,没入喉中。
  法庆、法海、悟端、法衍等僧,还有清虚、承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见那闻名蜀中的毒儒,双手扼着自己喉咙,摔倒在地,不住弹跳。
  像是上岸的鱼在濒死挣扎。
  喀喀喀……
  他的双手用力扼着自己咽喉,两眼外突,整个脸涨成酱紫色。
  清虚道人看得两眼圆瞪,一时失声。
  这个毒儒,当年杀真观,自己想要报仇,远远看上一眼,便失去报仇的勇气。
  如此厉害大能。
  在这年轻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敌?
  都没见那香客,那位县公出手?
  毒儒庆忌,他……他就不行了?
  数息之后,庆忌停止了挣扎,趴伏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的皮肉开始溃烂,袅袅黑烟不断腾起。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针下。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体上涌出。
  苏大为将手一挥,瞬间,毒儒庆忌身体化为齑粉。
  被一阵风吹走。
  不剩半点痕迹。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阁下莫非是……”
  法海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起蜀中有位异人,最擅长巫蛊之术,用别人的神通打败对手。
  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对啊,记得此人爵位是南城县男。
  什么时候变县公了?
  “杀了他!”
  法庆身体颤抖,不等法海说完,厉吼一声,脖颈上的佛珠猛地炸开。
  一百零八颗黑色佛珠,呜地一声,迸射向苏大为。
  恐怖,恐怖至极。
  若不杀死他,我们一定会被他杀死!
  动手啊!!
  法庆在心中疯狂吼叫。
  似有一头恐惧的野兽在啃噬心脏。
  几乎同一时间,悟端翻白的双眼上翻,口中高念佛号。
  身上佛光大盛。
  隐见一尊金佛,伫立于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离地飞起,竟是身轻如烟。
  双足虚空连点,肥胖的双手,在空中结印。
  或点、或抹、或挑、或按。
  种种手势,曼妙优雅到不可思议。
  最后化作莲花印。
  向着苏大为当头印下。
  成了!
  见状,法海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庆三人一齐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虚道人和承贞眼睁睁看着各种神通,向着苏大为和聂苏镇压下去。
  失声惊呼:“小心!”
  来不及了!
  一片瑰丽佛光中,只听到被喊做县公的香客平静问:“忙完了吗?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波!
  空气里,似有拔瓶塞的声音。
  霎时,漫天佛光消失,杀机尽散。
  只见一个红漆葫芦在苏大为手里一晃,念了声:“和尚。”
  哎?
  咻咻咻咻~~
  从悟端,到法衍、法庆、法海,并及院中数十武僧,身形瞬间拉长,被一股神通吸力,卷入漩涡。
  时间、空间,仿佛发生诡异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涡里转了几转。
  咻地一声,消失在葫芦口中。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只手,将塞子轻轻塞住葫芦口。
  然后晃了晃红漆葫芦。
  里面传出一阵哗啦水声。
  “成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
  咕嘟~
  直到这时候,才听到无数道人们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
  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法宝?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宝!
  只是眨眼间,便间满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芦里了。
  天爷爷!
  祖师爷那些传说不是编的故事。
  是真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法宝!
  无数双或震骇,或贪婪、羡慕、惊恐的目光下。
  苏大为向张了个“o”字嘴型,一脸呆萌的聂苏道:“如何?阿兄早说过,我能把这葫芦修好吧?”
  葫芦,自然便是上次击杀八仙时,从汉钟离他们手里捡来的法宝。
  不过原本的葫芦里,藏着是汉钟离炼制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种火焰巨物。
  但是苏大为对这种手段不以为然。
  无趣,太过无趣。
  喷火的葫芦,怎比得上传说里,念一声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为一品异人,已经可以触摸到葫芦上的神通法则,并且拥有改动法则的力量。
  第一次试时,是拿李淳风和叶法善他们练手。
  结果差点没把两老道脖子给拧断。
  大唐堂堂二品异人,前太史令李淳风。
  再加上茅山宗天师叶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苏大为的葫芦下,皆成了“奇形种”。
  一个个歪着脖子。
  活脱脱一副丧尸片。
  颇有一种黑色喜感。
  若不是苏大为是一品异人。
  换个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给生吞活剥了。
  这段时间,苏大为一边带着聂苏游山玩水,一边就在琢磨改良葫芦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试,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这次的对手太弱了。
  若是对上李淳风那种大能,这葫芦还管用吗?
  这一点,只有留待日后检验了。
  随手将红漆葫芦挂在腰上,不知引来多少渴望的目光追着那葫芦。
  然后看着葫芦微微晃动,渐渐远去。
  苏大为竟然带着聂苏就这么走了。
  香也上过了,道观也看过了。
  答应人家的事也办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苏大为与聂苏消失在视线尽头,清虚老道才反应过来。
  猛一拍大腿,惨叫道:“错过……错过大能了!快……”
  他猛一推身边的弟子承贞,疾呼道:“你快追上去!”
  “师父,我?我追上去,我说什么啊?”
  “笨蛋,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冲上去就磕头,给我用力磕头!”
  清虚抬手在承贞头上重重拍了一记:“这是仙缘啊!仙缘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这一辈子,就遇见这一次,你腿脚灵便,快追上去!错过了此次仙缘,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是我老君观的造化,也是你承贞的大造化!要快~~~”
  最后一声,清虚老道声嘶力竭,喊得唾沫横飞。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岁已高,今日又被法庆打落了法剑。
  自觉得时日无多,已是撑不住了。
  “是是是,师父您别急,我这就去!”
  承贞吓了一跳,向众人行了一礼:“请师兄们照顾好师父,我去去便回!”
  说完,提起衣摆,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虚老道的关门弟子。
  也是自真观以后,收的唯一弟子。
  众弟子中,以承贞悟性最高。
  一向当衣钵传人培养。
  看着承贞奔出门外,看着满地残破的院落,清虚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里,竟一时患得患失起来。
  太阳渐渐西斜。
  道观众道人,除了将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门前,翘首以盼。
  清虚道人更是连身形都没变过。
  不知待待了多少时辰。
  一直到霞光满天。
  西边云空似火在浇。
  承贞才踏着漫天云霞一脸迷糊的缓缓走入老君观。
  “承贞,如何?”
  清虚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
  一下子跳起来。
  冲上去紧紧抓住承贞的手:“如何了?他有没有,有没有……”
  承贞一脸迷惘,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这一幕,看得众人一脸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没有指点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贞想起方才之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我追上去时,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围住那位县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虚身子一震,蓦地反应过来。
  今日来的是律宗法海,还有他们寺中几位护法异人。
  可是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别的僧人在道观外接应,见势不对,引了寺中其他僧人来寻仇。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那位县公是不是拿出宝葫芦把人收了?”
  其余道人焦急催促。
  “并……并没有啊。”
  承贞脸色越发古怪:“我见那县公,就是……”
  他学着苏大为的样子,将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打了一记响指。
  “然后,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场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话虽没说出口,但其中的诡异之处,已经令满场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个山里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数百甚至上千?
  众人脑补漫山遍野持刀涌上来的僧人。
  在那县公一个响指之下,倒毙于野草之间。
  沐浴在如血残阳下。
  竟有一种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说是道门高人,未免太过狠辣。
  若说是别派大能,但他又对老君像上香,似乎还很尊重。
  这……
  猜不透此人根脚啊。
  “杀得好!”
  突然,清虚的声音传出,把众人吓了一跳。
  却见清虚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辈子与人为善,直到现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若不是今日得遇这位大能,我老君观,只怕被人灭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当自强,再不能如为师过去一般,一心求善。
  当仁则仁,当恶则恶!!”
  清虚的声音,引得众道士连连点头。
  “是啊,我们原本就觉得师父你太过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处处还忍让,一点也不……”
  “多嘴!”
  清风一巴掌拍在多话弟子的脑袋上,将他的话打断。
  转头向承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帮了本门,切不可因此,就觉得此人手段太过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师父说的是。”
  承贞点点头,不过脸上的怪异之色,并没有消散。
  清虚催促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与我说说。”
  “我,我便如师父所说,跪在他身旁,冲他不住磕头。”
  承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发鬓间还有杂草草籽嵌着。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在磕头了。
  “怎样?他指点你修行之法了吗?”
  “没……”
  承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他问我怕不怕,说他杀了那么多人,我说不怕,那些都是恶人,都该杀,结果那位县公就笑了,说他不知这些人恶不恶,但是和尚想杀他,他便先下手了。
  还说什么以直报直,我听不懂那些。”
  清虚和一众道人在一旁听得心焦,连声催促:“说重点,说重点!”
  “哦,我接着求他指点我一二,结果……”
  承贞吞了口唾沫:“他说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学的那些,就算说出来我也不懂,还说如果真要学,他有一套‘睡梦罗汉拳’,问我要不要学。”
  睡……睡梦罗汉拳?
  这什么鬼?
  指着和尚骂秃子?
  指着道士说和尚?
  这人,好欠扁的感觉。
  但是一众道人,包括清虚老道却顾不得这些。
  “不管是什么神通,先答应他!”
  “对,答应他!先学了再说!”
  “沙门偷咱们道门许多理论,阴阳五行,星相命理,东岳忌祀,地狱幽冥,吐纳打坐之法都学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君观内的道士们,比承贞还着急。
  恨不能替他答应下来。
  却见承贞缓缓摇头:“我告诉他不学,我说我是道人,此生只学道,誓不学佛。”
  这话一出,清虚脸色一变。
  身边众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后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虚老道脸上流露出惋惜、遗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年。
  但仍强撑着,强打精神,拍了拍承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没做错什么……这是缘法不到,唉~~”
  最后一声长叹,仍出卖了他的心。
  其余道人,皆低头沉默不语。
  这么大的机缘,就这么错过了,换谁能甘心?
  可是能说承贞错了吗?
  不,承贞说的,皆是众人心声。
  若肯学那沙门,若肯委屈变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时输了不可怕,若连心气也没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败了。
  脊梁骨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师父!”
  承贞突然抬头道:“我……我看他要走,心里一急,当时忍不住喊了一句。”
  咦?
  仿佛峰回路转,清虚心里一下子又迸发出希望:“你喊了句什么?”
  “我说……县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气。”
  呃?
  所有人瞬间失声。
  就这?
  这种关键时刻,你不去求那位县公,去夸他妻子,这像话吗?
  那位县公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连清虚老道表情都变了,变得有点尴尬,又有几分无奈:“承贞,你还,还年轻,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后这等话,还是要收敛几分,当用心学道,清净……”
  “师父,那县公当时就转头,向我笑着点头,说我有眼光。”
  吧嗒~
  无数人,只觉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么夸人老婆漂亮,人家还高兴了?
  “然后那位县公说,他决定传我一个睡觉的法子。”
  “睡……睡觉?”
  整个老君观内,所有的道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睡觉,谁不会睡觉?
  这还要人教?
  “然后他传了我几句口决,说也奇怪,我便睡着了。”
  承贞摸着额头,一脸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来,已经过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痴儿,痴儿~~你,有福份啊!”
  清虚老道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
  “你以为睡了半天?错了,你离道观以后,已经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贞一脸懵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梦,睡觉……这哪里是寻常睡觉,这必是仙家大能,传你……传你坐忘之法!”
  清虚喜得用力跺脚:“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围的道人和弟子,纷纷向承贞投来艳羡的目光。
  虽然听不懂师父所说,什么坐忘法。
  但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样子。
  应该很厉害吧。
  “对了师父,我醒来时,还看到那位县公留的字,说我若愿意,可去茅山宗,寻叶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个老君观,一时失声。
  继尔沸腾。
  比起不明所以的什么“睡觉”功夫。
  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箓,执道门之牛耳。
  比起名不见经传的老君观,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相当于野草毛贼,和威镇一方名将的差别。
  若承贞去茅山宗,便等于一脚踏入飞升之阶。
  那可是茅宗啊!
  叶法善,茅山宗天师!
  当今圣人亲封国师!!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虚老道嘴唇哆嗦着,默念几句:“祖师爷显灵!”
  “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真能去茅山宗?他凭什么这么说?”
  “痴儿……”
  清虚抚着承贞的背脊:“一言,能腾云布雨,改人命运,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龙一般,此次机缘,你一定要把握住。
  还有,要牢记县公恩德!不可须臾忘记。”
  “师父,我……我要去吗?对了,我还不知道这位县公,姓甚名谁。”
  “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清虚老道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芒:“这样的人物,如真龙一般,岂会默默无闻,哪怕在山野中,也会名传天下!到那时,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时的清虚道人,老君观上下,尚不知苏大为,便是大唐开国县公,兵部尚书。
  之前更是一怒,斩杀密宗大能,白马寺僧众,八仙等大能。
  但是老君观的命运,承贞的命运,却因苏大为随意点拨,踏入不同道路。
  此后数十载,承贞入茅山宗,苦心修炼,终成道门一代宗师。
  并传下坐忘论等种种修行法门。
  名播天下。
  此是后话,暂不细表。
  ……
  红霞满天,如同美人玉靥。
  夕阳下,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山脚缓缓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处。
  溪水在晚霞光照中,波光粼粼。
  如万点金鲤。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一直到,聂苏忍不住,首先打破这份平静。
  “阿兄,那法海拆散许仙和白素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
  苏大为不禁哑然失笑,轻握了握小苏的柔荑:“你以为我是在想这个?”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负我们才出手,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负人,阿兄做得对。”
  苏大为忍不住伸手在聂苏挺翘的鼻梁上轻刮一下。
  “多谢老婆体谅,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件事。”
  其实白素贞和法海,是民间传说,至少不是唐朝发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恶,是仗势欺人,想将老君观斩草除根。
  与拆散许仙和白素贞,并无关系。
  不过,这些也没解释的必要。
  迎着聂苏探询的目光,苏大为继续道:“我方才想的是张果那些人,与我们遇到的这些恶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岂是李淳风简单一句‘不读书’便可解释的。”
  “嗯?”
  聂苏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的光。
  不知苏大为提起李淳风阿爷说过的话,是要说什么。
  “我是在想,人是时代与环境的产物,哪怕是修炼者,异人大能,也难免俗。”
  作为后世人穿越而来,苏大为与这个时代人,思维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尽管平日里,他都小心的隐藏着。
  许多这时代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谓世家,所谓耕读、寒门,其实都是地主。
  沙门提出“众生平等”,这个众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层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会说一些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的话,或者惊人之语。
  “张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读书,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文馆学士出身,岂是不读书?
  归根到底,无论是张果,还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晋、隋末而来的轮回大能。
  那是一个信仰毁灭的时代,是一个血腥残酷的时代。
  衣冠南渡、五胡乱……”
  苏大为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小苏不会懂这些的,她的心太干净。
  于是他最后总结道:“魏晋传下来的世家门政治,还有血腥残酷手段,遗毒甚深,张果这些人,从那个时代而来,早就习惯了暴力解决问题。
  一句话便是,我要杀你,与你何干。”
  看着聂苏仍是一脸呆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苏大为失笑补充道:“习惯了挥舞锤子的人,看谁都是钉子。
  我现在好像也有点习惯了,哎,绝对的力量容易让人迷失。
  不过……这样比较省力,嗯,就做锤子又何妨?”
  这番自问自答,聂苏终于听懂了。
  “阿兄,省力吗?”每次都动手的话,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苏大为摸了摸鼻子:“比起跟人讲道理,以德服人,还是一巴掌拍死制造问题的人,比较省时省力吧。”
  于是聂苏便乖巧的点头,表示认同。
  “阿兄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多夸我一点,我承受得住。”
  苏大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起来。
  果然跟着一个心净如琉璃的女子,这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不去考虑善恶,只凭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聂苏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庚新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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