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章 合香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12189
洁白的丝帕摊开。
一双妙手轻拈其中的香料,将其置于盆中,用玉杵将数种香料捣碎、研磨。
“这些香料有西域来的龙诞香,也有蜀中麝香,还有一些天竺香,将它们按比例制成合香,有提神醒脑,扶阳辟邪,强健精力之功。”
“县公家什么都好,就是用的这香,实在粗糙了些,不配您的身份。”
严守镜跪坐于案几前,姿态优雅轻捣玉杵。
不知为何,李博看向他,就觉得仿佛看到传说月中捣药的玉兔。
嗯,这人长得比女人还女人,真像是兔子精。
严守境仿佛有所感觉,美眸流转,目光扫来。
李博忙挺直胸膛,正襟危坐。
房里只有严守镜、李博、安文生和苏大为四人。
狮子苏庆节已经走了。
李客也被人安排下去休息养伤。
这是属于苏府最高级别的机密谈话。
看着严守镜在那里不紧不慢,姿态优雅的炮制合香。
李博看看安文生,再看看气定神闲的苏大为,终是忍不住问道:“阿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向他微微点头,看向严守镜时,眼里充满激赏之意,叹了一声:“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严守镜捣香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放下玉杵,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三下,语音锵铿:“愿为将军效死!”
这是军礼。
李博目光微微一缩。
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
军中的军礼在不同阶段,有着微妙的变化。
比如在征西突厥时,当时军中见礼以叉手礼为主,但若是麾下见到直属上官,或者军中主将,还有一个握拳礼。
以拳击胸,其实是学的突厥人的习惯。
在苏大为镇守百济时,麾下折冲府兵卒保留了这个习惯。
只是将原本的拳眼对着胸,改为了掌心向胸。
在苏大为征吐蕃时,这种扣拳礼改为二下。
严守镜方才的动作,透露出的信息表明,他是在苏大为镇守百济,征辽东时,便追随苏大为。
而且是有军职在身。
这种军礼,已经融入他的骨血。
但是……
这怎么可能?
李博的神色有些古怪。
他可是一路追随苏大为的,当年苏大为麾下有哪些人,他最清楚。
严守镜这种比女子还美艳魅惑的容貌,如何能在军中安身?
就算真的从军,自己又怎么会忘记这张脸?
安文生狭长的双眼微微张开,看了一眼严守镜:“我若没记错,你是龙朔年追随阿弥的吧。”
“是。”
严守镜微微颔首:“至今已有七载,当时我的上官是赵胡儿。”
“这不可能。”
李博大吃一惊:“赵胡儿他……”
赵胡儿两年前在苏大为征吐蕃时,意外失手,长眠于斯。
更关键的是,当时赵胡儿的麾下,李博都是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严守镜这样一个人。
“那是县公镇守百济的时候。”
严守镜目光向李博投来:“当时百济小王复国,我随赵胡儿以飞翼入周留城,助县公破此城。”
“你……你是……”
一丝寒意从李博心中升起。
他指着严守镜,声音微微沙哑。
苏大为摆摆手:“阿博无须疑虑。当年守镜因奇袭周留城,身被火伤,伤势颇重。那一战后,我便命人将他送回长安休养。”
严守镜感激的向苏大为叉手道:“若无当年县公倾力相救,就没有今日严守镜。”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李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想听到答案。
“当年我的脸被烧毁,县公不惜重金请医者为我调治,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又请了长安刑名第一的桂建超帮我换皮。”
严守镜淡笑自若,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桂建超还有如此手段!”李博一脸吃惊。
“待我醒来恢复,这张脸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伸出纤瘦玉指,抚着自己的脸庞:“不瞒李郎君,自小,我虽男儿身,但心里却一直想当女郎,如今换了张面皮,重活一世,也算是实现夙愿。”
至此,李博完全明白了。
当年严守镜是赵胡儿麾下,也就是苏大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
因为征周留山城,被大火烧伤。
此后苏大为为他医治,并按他的愿望,请桂建超出手,为他换脸,再造新身份。
严守镜,自然不是原来的名字。
守镜。
乃严守秘密之意。
再之后,严守镜便以新身份入都察寺,经过六载时光,终于做到八部主事之一。
这既是他个人能力出众,也与苏大为在都察寺留下的力量有关。
再加上……
“我听说,你与右相走得颇近。”
“是。”
严守镜也不遮掩,大方的承认道:“右相既递上橄榄枝,我这小门小户的,也不能拒绝不是,好在右相颇通风雅,倒也不算太难相处。”
他拈起玉杵,继续研磨合香,顾盼流转的眼眸里,隐隐透出一丝狡黠。
“右相日理万机,我以香道合之,也算忘年之交。”
噗哧~
李博实在忍不住,也顾不上苏大为和安文生的目光,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他也曾听人说过,右相的那点小癖好。
嗯,日理万姬,确实辛苦。
一念通,百念达。
李博想明白关窍,由衷佩服的向苏大为拱手道:“阿郎神机妙算,博自愧不如。”
“闲处随意落子,那时也想不到这么远。”
苏大为解释道:“当初安排守镜回都察寺,也是按他的意愿,给他找份事做。”
他在都察寺留的暗桩,不止一人,但能做到八部主事这份高位的,只有严守镜。
时也运也。
“对了,好叫县公知道,王知焕要走了。”
苏大为向他看了一眼,微微点头:“我猜到了。”
“下任都察寺卿,是我。”
严守镜一边制着合香,一边随口道。
坐在一旁的李博听得心中噗嗵直跳。
这……都察寺卿!
从一小小都察寺暗探,用六载时光,便爬到寺卿高位,这是多大的权势,多大的造化。
但这严守镜随口说出,仿佛只是邻里间随口闲聊。
他此时才知,严守镜的特异处。
面容被毁而不馁。
得到高位不膨胀。
这份宠辱不惊的心境,就绝非常人能及。
单以心性而论,远在自己之上。
“严郎君若做了都察寺卿……”
李博念头一转,向苏大为叉手道:“博,为阿郎贺。”
苏大为微微一笑:“有守镜在都察寺,情报方面今后可以无忧了。”
最妙的是,右相李敬玄,也把严守镜视为自己人。
这次的局,等于是右相与苏大为,联手将严守镜抬上寺卿的位置。
这是严守镜个人的气运。
同样也是苏大为的运筹帷幄。
李博此时方才想明白,苏大为所谓夺回都察寺,并非是自己重新做寺卿。
而是由严守镜代为执掌。
只怕圣人和右相都想不到,严守镜会是苏大为的人。
这一切说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极不容易。
最难的是当初如何洗白身份,以新面目入都察寺,而不让人起疑。
严守镜在都察寺中静静等待,一直处于“休眠”。
直到此次阿郎回长安,方才重新启用。
从客儿将魏破延从死牢中救出,到客儿失手被擒,到严守镜将他带入都察寺“审问”。
到右相和都察寺王知焕的弹劾,只怕一步步都在阿郎算中。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一局,赢的是阿郎。
以为自己赢的是右相。
最失败的,是都察寺的王知焕。
李博在心中反复推敲着苏大为这次行动的细节。
有许多事,都是在水面之下。
苏大为不会细说。
为尊者,需要有驭下之道,不必事事具明。
作为苏大为的幕僚,李博需要自己推演出来。
要能追上主公的思路,摸清主公的心意,才能让自己保持“有用”。
“县公,合香制好了,请试香。”
严守镜微微欠身,将制成的香丸置于炉中点燃。
淡白的香气如丝如缕,笔直上升,凝而不散。
屋内香气弥漫。
香雾悬浮于空,渐如画卷。
置身其中,精神无限放空,宛如与“天”合而为一。
雾气中,一时珍禽异兽,亭台楼阁,仙家洞府,如梦如幻。
香烧完,严守镜也告辞离去。
他这次来,既是表明心迹,也是答谢苏大为知遇之恩。
许多事,就是一个“心”字。
李博看着香炉和空出的座位,心中念头纷杂。
还沉浸在方才的合香香氛中,无法自拔。
耳旁忽听苏大为的声音:“阿博,以后与守镜这条线,也交给你联络,务必保证安全,不露形迹。”
李博心中一震,忙叉手郑重道:“喏!”
严守镜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的手。
是苏大为掌握都察寺最重要的“暗桩”。
这种关系交给李博,既是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阿郎,那黄肠和碧姬丝?”
“你去召他们进来。”
“是。”
片刻之后,李博着黄肠和碧姬丝进入屋内。
苏大为向两人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勉励之意:“这次辛苦你们了。”
黄肠与碧姬丝皆叉手行礼道:“为主公办事,不辛苦。”
李博心中不由暗道:好像都察寺这些旧部,特别佩服阿郎,无论是魏破延,还是严守镜,又或者是眼前的黄肠、碧姬丝,皆认阿郎为主公。
“这次事了,你二人不方便留在长安,我会让阿博安排你们出城。”
“喏。”
“出了长安后,和魏三郎、萧规他们会合,去西域待一段时间,我已去信给安西大都护,有他照应你们。”
黄肠与碧姬丝对视一眼,一脸惊讶。
去西域暂避风头,之前就想到了。
但没想到的是,主公居然会为他们的事,专程给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写信。
如此安排,份量自是不同。
“谢主公!”
“事不宜此,这便去吧,阿博。”
苏大为的目光向李博看来。
李博忙起身招呼:“两位随我来。”
要送两人出长安,对旁人来说或许不容易,但对苏府来说,不难。
待将黄肠两人的事安排好,李博回到屋中,已是半个时辰后。
安文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苏大为在屋中独坐,正抬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李博轻咳一声:“阿郎,都办好了。”
“好。”
苏大为搁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纸上画的是各种线条和符号。
这是苏大为思考的习惯,会在纸上画一些字符。
不过这些字符,除了苏大为无人能识。
李博犹豫了一下,没急着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黄肠与碧姬丝……那夜阿郎用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
白天的时候也问过,但是被苏大为岔开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别的事他都通过复盘推演出来。
唯一不明白,在宫禁之乱那一夜,苏大为为何派两个异人私闯大明宫。
这种举动,在李博的眼里,属于多此一举。
苏大为轻轻将桌上的纸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内光线黯淡。
但苏大为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道经上有一句话,叫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阴极阳生,物极必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在那种微妙的时刻,我必须把握住圣人的想法。”
“圣人的想法不可捉摸,然而可以引导,可以造势。”
“谁能得圣人的信任,谁就能赢。”
李博目瞪口呆的听着。
道理我都懂,但圣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导的吗?
“如何能得圣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从圣人的视角来看眼前纷乱。”
苏大为说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问,忙行礼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头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这一日他惊心动魄,直到此时,才觉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说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宫禁之乱,陇右老兵冲击宫门。
还有那伙意图复国复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那一刻,苏大为面临的选择极为艰难。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脱罪。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只怕什么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头来看,若当夜苏大为什么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现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会,光是文官的弹劾,就足以逼苏大为退让避嫌。
而李治也不会去护着苏大为。
单一个陇右老兵与苏大为的关系,就足够李治疑他。
若让帝王猜忌,那这一生的路,也算到头了。
苏大为做的选择,是不顾风险,从秘道入大明宫。
及时救下了李治。
这是一场豪赌。
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绝大多数人了。
但苏大为同时,还做了另一个决定。
令麾下异人黄肠和碧姬丝同时去闯宫禁。
这就是“反者道之动”。
当敌人脏水泼过来,不用你们扣锅,我自己先一板砖扣脑袋上。
所有敌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这事。
很好,大家都会这么想。
于是“自污”便成为一种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觉得荒诞。
那它就不会被人当真。
陇右老兵与苏大为有旧,所以这些人冲击宫禁,苏大为有嫌疑。
可若陇右老兵冲击宫禁,苏大为以前的旧部也冲击宫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这绝逼是有人在陷害苏大为啊。
假到这么明显,这么离谱,你以为朕会信?
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微妙。
若不加这一步,苏大为去救驾,李治在事后难免会想:苏大为会不会是幕后主使,他来救驾是看没有刺杀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这一步,就让李治觉得,陷害苏大为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就特么离谱。
许多念头最终汇聚成一个答案。
李博“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实的意图。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复盘,他觉得这个思路完全正确。
但是若让他在当时那个环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物极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彻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圣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苏大为似有心事,在书房端盘,缓缓吐息。
本来他想解决完俗事,第一时间去陪柳娘子和聂苏,但因为那件事没做完,心里始终挂碍。
只得独自在书房里静坐,等待时机。
中途,柳娘子来看过一回。
聂苏也命人催过一回。
但苏大为都委婉告知自己还有事要处理。
在书房静坐了一个多时辰。
但却迟迟无法入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夜色越来越沉。
寒雾自院中升起。
耳中听到远处传来的报时鼓声。
他的眉梢微微一动,微阖的双眼张开。
静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闪过。
虚室生白。
这是修炼达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现象。
黑暗对苏大为不是阻碍,一切都看得纤毫毕现。
门外寒风吹起,似有一双无形的大脚走过,呼啸声中,带起沙尘滚滚。
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轻轻扣动门扉。
夺夺。
第五十二章
“聂娘子。”
僮仆弱弱的声音自灯下传出。
“无事,我睡不着,去院中走走。”
“是。”
小僮仆年方十一,是之前犯官家中童子,被判入教坊。
月余前,李治重赏苏大为,将这处东市的豪宅,连同一批犯官子女,大笔一挥,全都赐给了苏家。
眼前的小僮仆正是那一次进入苏府。
见到主母聂苏从房中走出,值守的小童仆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忙小步上前行礼请安。
跟着聂苏亦步亦趋的走到院中。
入冬时节,夜色凄寒。
院中百草皆枯,唯有一株桃树吐露着新枝,看上去颇为特别。
小童仆见聂苏在月下踱步,有些自做聪明的指向桃树:“聂娘子,听说这桃树是从旧宅移来的?入冬了别的花草都谢了,唯独此树,竟在冬月里吐新芽,府上的人都说这树是修炼成精了。”
聂苏回头看了一眼小童仆,嘴角微微上翘,似笑似嗔道:“不许乱说。”
聂苏如今嫁为人妇,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
但她的神情气质,仍如少女般,一颦一笑,灵气十足。
一双如鹿般眸子,顾盼流转,清澈至极。
小童仆吐了吐舌头。
只见聂苏轻移莲步,走到桃树旁,伸手抚摸着树干,似乎在回忆。
“这株树在我们苏家,也有十余年了,当年因我会错了阿兄的意思,累它在冬月里开花,结果被阿兄责怪。这次乔迁新宅,不忍将它留在那里,所以一起移过来了。”
说着,聂苏轻抚桃树:“桃兄桃兄,我知你的心意,为我们苏家有新居而喜,但是不必太为难自己。”
小童仆在一旁暗道:自己这主母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像个孩子,居然跟桃树说话,它听得懂吗?若听懂,那就真成精怪了。
小童仆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把聂苏当孩子看,本身就挺搞笑的一件事。
他这念头才出来。
就见聂苏抚摸的桃树,枝条舒展舞动,发出沙沙响声。
月下树影起伏,似在点头。
“啊!”
小童仆小脸吓得煞白,才叫了一声便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溜圆。
再看那桃树,长得有一人合抱般粗,看起来实在粗壮得不像话。
而且在冬月里开新枝,还能听懂聂娘子的话。
这树,莫非真成了精怪?
小童想起听府中下人传的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差点吓尿了。
“怎么?”
聂苏收回手,狐疑的看向他。
“聂娘子,这树……”
小童才说了一声,却发现桃树静静的立在那里。
并无任何异样。
哎,方才好像是看花眼了?
是不是风吹的?
小童仆一时不敢确定。
瞪眼把桃树看了又看,除了觉得这树长得粗壮一些,还有冬季吐新枝怪一些,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大概……是真的眼花了?
聂苏眼波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向他招手道:“明日你跟厨房说,多买些菘菜。”
“哎?”
“阿兄和阿娘爱吃。”
“喏!”
小童仆忙学着大人样,郑重行礼,表示记下了。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聂娘子,这树……”
“乖,听话。”
聂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波忽地一动,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视线越过桃树,越过高墙,投向前院书房。
这么晚,还有客人?
……
夺夺夺!
轻轻的敲门声,裹在风声里极为细微。
就像是黑猫小玉在夜里用爪挠门。
一声声,挠在心上。
苏大为在屋中正襟危坐,开口道:“既有客到,请进。”
手指一弹,一抹电弧划过。
屋角的鲸油灯被点亮。
书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缝隙。
隐隐见到黑雾在翻涌。
似乎有某种异物慑于苏大为的威势,一时不敢进入。
沉默片刻,才有一个声音道:“见过苏郎君。”
“刀劳?”
苏大为眉头微皱:“荧惑星君呢?”
“星君他……他……”
刀劳的声音才出来,就又有一个沙哑阴森的声音盖过他:“退下吧。”
“是。”
黑雾翻腾着,悄然后缩。
书房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鲸油灯的光芒投在此人身上、脸上。
可以清晰的看到这是一个面目阴郁的老者。
蜡黄的皮肤,额头脸上皱纹堆叠。
鬓发用一枝铜簪束着,分毫不乱。
一双竖瞳在眼眶里,闪烁红芒。
正是多日不见的荧惑星君。
苏大为与他,一个在屋内,一个在门外,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
“我来了。”
“其实不该来。”
“有些话,终要说清楚。”
“也好。”
苏大为的目光饱含着复杂情绪,落在荧惑星君的脸上。
他向着自己桌前坐位一指:“鬼叔,进来叙话吧。”
荧惑星君眼神闪动了一下,点点头,一步跨入门中。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腰好像更弯了。
脸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无一不说明他变得更老迈。
荧惑星君带着丝丝寒意,就这么坐在苏大为的对面。
能感觉到,他体内压抑的极为暴戾的力量。
这种力量,似乎被荧惑极力在压制。
苏大为眉头微皱:“鬼叔,你的身体……”
桂建超摆了摆手:“感谢你还叫我一声鬼叔。”
“你陪伴了我十几年,不叫你鬼叔,还能叫什么?”
苏大为似乎没听出桂建超话外之音。
他关切的看向桂建超:“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可以告诉我。”
桂建超显然想不到苏大为会是这个反应。
他沉默了片刻,血红的双眼深深看着苏大为:“你不恨我?”
“为何要恨?”
苏大为迎向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荡。
许多信息,在两人视线交汇中,传递给对方。
嗯,桂建超对苏大为撒谎了。
一月前宫禁乱前,荧惑曾登门拜访,告诉苏大为自己被“决”篡位。
他要远离长安去避世养伤。
但是结果,他并没有离开长安。
这件事,苏大为后来肯定是知道了。
毕竟,荧惑被李淳风撞见过。
而以苏大为的聪明,自然以此反推出许多来。
决究竟是真的篡位,还是荧惑星君推出的一个傀儡?
以决那种只有力量,头脑不足的家伙,真的斗得过统制长安诡异百年的荧惑星君?
若这一切都是荧惑星君在幕后操控,那么目地是什么?
宫禁之乱,那一夜,决率领着诡异冲入禁中,竟找到了隐居修炼的李治。
这本身就透着许多反常。
诡异为何在那一夜发难,又怎么能顺利进入大明宫。
又怎么知道李治的真身在何处?
书房内,鲸油灯的光芒在闪烁。
就像是荧惑星君此时波动的内心。
“是我做的。”
面对苏大为坦荡的眼神,桂建超笑了。
这笑容既有苦涩,也有释然。
“早知瞒不过你。”
“蜀中事后,鬼叔不甘心?”
“自然是不甘心的。”
桂建超轻轻弹动着食指,就像他当年在刑房里对人用刑前的前奏。
手里,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在游走。
“荧惑守心,是我实力最强的日子,但是当日,却被你拦下,导致计划功亏一篑。”
“鬼叔。”
苏大为叹道:“其实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做这种事。”
这话,有多种意思。
若换一个人这么说,荧惑星君必然大怒。
他能做诡异之主,决非单靠智计。
莫非当某手中刀不利?
这百年来,族群里谋逆的,阳奉阴违的,不要太多。
但那些诡异,无一不败在荧惑的手里。
“鬼叔,你年纪长,见识广,自然知道,就算是杀了大唐皇帝,也不代表什么。一个成熟的族群,有着自己的制度,自然会推出新的皇帝。
而到那时,为了大义名份,首要就是要替先帝复仇。
诡异是否能当大唐倾力一击?”
苏大为平静的看向桂建超:“我想鬼叔你有答案。”
一个人若是活得久,越到老年,就越是多虑。
多虑,多思,则会瞻前顾后,失去破釜沉舟的勇气。
民间有句老话,越老越怕死。
就是这个意思。
人是如此,诡异又何尝不是如此?
荧惑老了。
行事过于谨慎,早已没了放手一搏,玉石俱焚的那份决心。
这一点,苏大为当日在蜀中时,已经试出来了。
在蜀中都办不到的事。
如今在长安,桂建超却想用一招“金暗脱壳”,用“决”这个傀儡,去完成。
决?
这本身就代表着荧惑渴望自己有那种决心吧?
“杀了当今圣人,对诡异一族无益,除了发泄,毫无意义。”
苏大为向桂建超道:“任何阴谋,在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能决定大势的,只有绝对的实力。”
若以后世的话来说,那便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内”。
我的炮够大,任你什么阴谋诡计。
就是一炮轰他娘。
炮火洗地,量大管饱。
诡异一族在如今早已失势,变成大唐的“珍稀动物”。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侥幸刺杀了皇帝,也改变不了大势。
只会换来更快消亡。
苏大为的话显然是触到了荧惑星君的痛处。
他的眼中血芒闪动,身上的气息变得十分古怪。
那是一种暴戾到随时将要爆炸。
又极力压抑,处于边缘处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鬼叔,你……走火入魔了?”
苏大为皱了皱眉。
以荧惑星君的修为,是决不可能出现这种气息不稳情况。
但现在偏偏出现了。
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一个可能。
桂建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双眼死死盯着苏大为,说话似乎颇为费劲,从齿缝间一字一字的道:“我真的后悔了,若早知你会变成我族大敌,应该……”
应该什么,他没说。
但苏大为明白他的意思。
“鬼叔,你下不了手,人越老,心越软。”
看着桂建超眼中血芒大盛,苏大为忙道:“您先别动怒,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岐视诡异,但也不愿诡异破坏大唐的繁盛,我希望两族能和平,和睦相处。
在长安隐居的那些诡异,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错,不是吗?
易经上说,时移世易,一个族群要延续下去,靠的不是少数几个人去奋斗,去逆天而为。
靠的是能顺应环境,与时俱进。
不要老想着从前,从前那样的环境,现在不再有了。”
话糙理不糙。
桂建超脸颊微微抽动,沉着脸点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他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早就死了。
但明白了,也未必代表愿意接受。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从大唐建立前,占据天下轰轰烈烈,凌驾于人族之上的超然种族。
到现在,变成少数,被人族压制,不得不依附人族,潜藏在市井间,苟延残喘。
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桂建超双眼闭起,似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才道:“从今以后,我不再做无益的尝试。”
“您就算想尝试,我也没什么话说,但是……实力在这里,若诡异太引皇帝注目,那便是灭顶之灾。”
“贼你妈,你不气死我不甘心啊!”
桂建超破口大骂。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说的话真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桂建超站起身:“我老了,这一身伤病,不去好好休养怕是活不久。”
“鬼叔!”
“沙门说成住坏空,谁能逃避。”桂建超佝偻着腰身,摆摆手:“我也有大限来临的一日。”
“我能为鬼叔做点什么?”
“嗯,或许可以。”
“啊?”
苏大为一愣,就见桂建超上下打量着他,点点头道:“上次宫禁之乱,你就让刀劳他们效忠于你,我想了想,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鬼叔,你……”
“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长安了,也许能多活些年,也许伤势发了就死在外面。”
桂建超伸手抓住苏大为的手:“诡异将死,其言也善,我死不要紧,唯一不放心,就是长安这一帮亲族,所以,我想将他们都托付给你。”
“鬼叔,我是人,如何能管诡异?”
“不,你不是人,谁说你是人?”
桂建超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鲸油灯光下,他的脸色黄惨惨的,看起来有些瘆人。
他的手,更是寒凉刺骨,毫无半分人气。
“鬼叔,熟归熟,话可不能乱说。”
“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不假吧?”
“这倒是。”
“既有诡异一族大能在你身体里,你敢说自己是人?”
“咳咳!鬼叔,你这是赖上我了?”
“不服?”
桂建超两眼一眯,今夜第一次在苏大为面前,露出占到便宜的得意笑容:“不服也给老夫憋着。”
说着,不待苏大为作声,回头向门外喊了一声:“刀劳。”
“在。”
阴风吹起,黑雾涌入。
雾中,渐渐露出刀劳的身形。
屋内的光芒,一时被黑雾所遮掩,变得昏暗无比。
隐约只见刀劳一身黑甲,双手带着弯刀,伫在诡异身后,向苏大为叉手行礼:“见过星君。”
“你叫我星君?”
苏大为一时大奇。
桂建超心中大乐,哈哈笑道:“你承我的衣钵,统领长安诡异,今后便是新的荧惑星君。”
说完这句话,他难掩心中得意:阿弥虽然厉害,但你体内有腾根之瞳,与我诡异一族渊源甚深,再加上你家中那位……嘿嘿,由阿弥统领长安诡异,谁也挑不出错来。
再说这小子狡猾得很,有他照应,长安诡异吃不了亏。
而他在人族的地位,足以庇佑我族。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是早年投资,如今收益百倍一般。
心中的爽快,无与伦比。
“念头一变天地宽呐,老夫不与你们人族为敌,但是你照应咱们诡异,这岂非双赢?”
“赢你妹啊!”
苏大为霍然站起:“腾根之腾只是我这具身体的租客,他左右不了我的思维,我岂能……”
“那不是更好!”
桂建超大乐:“若你真是腾根之瞳主宰身体,老夫还不敢把族群交给你。”
腾根之瞳那个疯子,连排名第一的腾迅都敢挑战。
若是他掌握长安诡异,天知道会出什么妖娥子。
也许狂性上来,亲手将长安诡异屠了也不一定。
苏大为则完全不同。
一个字:靠谱!
刀劳也在一旁连连点头,似是对桂建超的话十分认同。
“可我不想做什么荧惑星君。”
苏大为苦笑道:“荧惑自古象征战乱,而我只想大唐盛世,守护家人。”
“总之这星君你当定了,你若不想叫荧惑,要叫腾根星君也由得你。”
噗!
这什么破名字?
苏大为一脸懵逼。
“刀劳,把见面礼给星君。”
桂建超在一旁指了指。
刀劳低头领命,将一只手向苏大为伸出来。
那只黑色的,不似人手,更像是某种兽爪的掌中,一枚银色的圆珠静静的停着。
点点莹光自圆珠上散发。
“这是?”
“这是张果祭炼的法宝,好像是用一种蛊虫制成,昨夜我族为你出力,替你从张果徒弟手里夺下此宝,当做献给新晋星君的见面礼。”
桂建超轻轻咳了一声:“还不献给星君。”
“是。”
刀劳老老实实,将圆珠送入苏大为手中。
这东西一入手,苏大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桂建超在提醒自己,诡异一族已经在为他办事了。
想甩脱诡异推卸责任,门都没有。
不,连窗子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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