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 冒险


  李敬玄专权吗?
  肯定是。
  但李治为何还要用此人?
  既为能力,又为李敬玄的出身。
  当初李治在潜龙之时,李敬玄本就是太子府的侍读。
  可以说是李治起家的旧臣。
  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当初李敬玄还在任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时就曾得到许敬宗等人的赞誉。
  能担任李治的侍读,则是受到中书令马周的推荐。
  可见李敬玄不但有能力,还有人脉。
  宰相位高权重,如今唯一能令李治放心,又能平衡朝廷内外关系的,唯有李敬玄一人,因此就算李敬玄大权独揽,压得左相阎立本抬不起头。
  李治依旧容他。
  这情况情下,苏大为想扳倒李敬玄,无异于登天。
  李博一脸担忧的看向苏大为:“阿郎……”
  苏大为摆摆手:“双方各施神通罢了,成或不成,总要试一试。”
  “阿郎!”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
  苏大为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目光投向大门。
  只见府中下人高舍鸡,站在门外躬身行礼道:“阿郎,有急信。”
  李博目光转向苏大为,灰褐色的瞳子里,有微光闪烁。
  一般府中禀事,会直接说事。
  用到一个“信”字,恐怕就涉及到隐秘。
  若是“急信”,则必然是极重要的情报。
  “阿郎,我先暂避。”
  “不用。”
  苏大为挥手道:“呈上来。”
  高舍鸡快步走入书房,从袖中出出一个木匣。
  匣上以泥封口,又盖有金色印戳。
  苏大为接过,看了一眼印点点头,让高舍鸡退下去。
  “这是?”
  “都察寺内传出的。”
  苏大为说着,捏碎泥封,从匣中取出一个竹筒,又验过上面的印信,才将竹筒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卷成一束的纸条。
  李博在一旁默然不语。
  他早就猜到了。
  都察寺内的信,也就是都察寺内那位暗桩传出的。
  他是苏大为的左膀右臂,当年都察寺的事,他一手参与,也是苏大为身边唯一清楚暗桩存在的人。
  一目十行扫过纸条上的字后,苏大为的脸色微微一沉:“客儿出事了。”
  “啊?”
  李博一个激灵站起身,满脸惊愕。
  ……
  “这场棋,谁能抓到关键劫子,谁便能占得先机,李客既是苏大为的弟子,满长安皆知,我料他必定要救。
  若李客在我右相府上,事情闹到圣人那里,只会各打五十大板,但如今李客在都察寺内关押审问,他苏大为,到底会怎么选择?”
  静室之中,烟气氲氤。
  右相李敬玄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意味深长的道:“若不救,明日朝会,本相用李客的口供参他一本,足够让他失去圣心;若救……强闯都察寺,那是什么样的罪?呵呵,昔日都察寺由苏大为一手创立,他若强闯,便是一手毁掉自己昔日建立起来的规矩。”
  张果抚着长须,在烛光下微微沉吟:“也就是无论怎么选,苏大为都输定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李敬玄:“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破掉此局?”
  “果老以为如何?”
  静室中,响起一阵轻笑。
  ……
  夜色深。
  苏府中,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如果去都察寺要人,只怕授人以柄。”
  一个沙哑带着暴戾的声音传出:“我不赞同。”
  说话的人,是高大龙。
  在他身边,则是黄肠、碧姬丝和魏破延。
  在这人对面,是苏大为、李博。
  事发突然,没时间去找安文生等人商议。
  李博本来是苏大为身边的智囊,偏偏这次出事的是李客,是他唯一的儿子,关心则乱。
  此时方寸以失。
  从理智上,高大龙说的是对的。
  这很可能成为一个陷阱。
  但从感情上,他无法坐视儿子失陷于都察寺。
  曾经自己一手与苏大为建立起来的特务秘谍机关,只有他才知道,那里面的刑讯何等可怕。
  哪怕是客儿……只怕熬不过。
  强撑下去,就算人捞出来,身子也废了。
  黄肠和魏破延都不是话多之人,一时沉默。
  碧姬丝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犹豫了一下道:“但李客毕竟是主公的弟子,若是落于都察寺手里,只怕会经历酷刑,到那时……”
  “必须救。”
  魏破延低沉的道:“恐怕他们想从李客嘴里,问出暗桩。”
  暗桩两个字一出,所有人神色微变。
  暗桩,是苏大为与李博留在都察寺里最后的手段。
  为的是在关键时刻,得到关键的情报。
  像这次李客的事,便是都察寺内暗桩传出的。
  暗桩的身份无比神秘,就算在苏大为这边,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李客当然不知道,但李客的父亲,李博知道这个秘密。
  都察寺经过数次清洗,早已被无数势力渗透,有不少人想从中挖出苏大为的秘密。
  若是被人查到都察寺中的暗桩,以此呈报圣人。
  你让圣人怎么想?
  在这种关键位置,苏大为埋下暗桩,意欲何为?
  高大龙冷笑一声:“本来这事谁也不知道,但若我们去要人,只怕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事会闹得满长安都知道,这是救李客吗?这是让他死得更快。”
  “不救,可能今晚都熬不过去。”
  “他们凭什么抓李客,明日阿郎可以向圣人申诉。”
  “都察寺可以先抓后审,未必要实证,何况,谁也不知道经过一晚后,都察寺能从李客嘴里问出什么。”
  “你……我儿不会透露任何东西。”
  “我们相信小郎君,可都察寺的刑,那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吗?”
  众人各持立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僵持不下。
  “都不要吵。”
  苏大为声音一出,所有人的声音就静下去。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苏大为的脸上。
  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晶莹剔透,目光平静,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客儿是我的徒弟,就像是半个儿子,我无法坐视他落入敌手,所以必须救。”
  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结束了争论。
  高大龙眼中血芒闪动,缓缓道:“怎么救?难道像是强闯宫禁一样,一群人直接冲进都察寺?”
  这当然是玩笑话。
  都察寺涉及大唐最高的机密,所有衙门里的防御力量中,都察寺是最严密的。
  不但有遍及长安的望楼报警系统,还有外围的线人,不良人,属于都察寺的武候,差役,还有明部的武卒,暗部的异人,以及种种机关消息。
  可以说,冲入皇宫,都比入都察寺要简单许多。
  “都察寺的图,我有,先传讯召集人手,我会弄清客儿被关在哪里,到时通过地宫秘道潜入,然后救人,撤走。”
  李博脸色有些凝重:“阿郎,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苏大为起身左右走了几步:“客儿是我徒弟,不救,只怕他熬不过今夜,就算是再险,也得试一试。”
  李博半是感激,半是担心道:“可若是圣人那边知道……”
  “从秘道走,绕过金吾卫的巡守,可以把影响降到最小,但是所有的动作一定要快,务求一击必中。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顺利救出,就没机会了。”
  苏大为的眸光闪动,身形立定,向着一脸深沉的高大龙,沉默不语的魏破延,微微鞠躬道:“迎救客儿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喏!”
  不管之前有多少争执,心里是如何想。
  作为这个团体的首脑,苏大为既然已经决定,所有人,便都会按他的意志行事。
  长安的夜色,越发深重。
  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
  忽然,一阵夜袅声传来。
  正椅着墙角微微打盹的南九郎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只黑色夜鹰正站在墙头上,侧头看着自己。
  月光如水。
  明崇俨在夜色下缓步而步。
  睡不着,太多事缠绕在心间。
  从永徽年间结识的贺兰敏之,到去岁蜀中的黄安县苏大为。
  到武后。
  有时候,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今后何去何从。
  但是走着走着,他的内心渐渐坚定起来。
  抬头看着天上的月光,单手稽首礼:“当年我曾发过誓,既为先天开灵异人,就要做寻常人办不到的事,要为大唐做些事,要为百姓做些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本心。”
  月下,一只黑色的大鸟悄无声息飞过。
  明崇俨双瞳微缩。
  那不像是鸟,倒像是一个人。
  ……
  都察寺。
  鲸油灯的光芒,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若不是亲眼到这里看一看,绝对想不到,似都察寺这样的秘谍机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外表普通的大宅。
  而且就在闹市中。
  所谓大隐隐于市。
  只不过,现在宵禁,一切都停止下来。
  唯有都察寺内的鲸油灯,静静的投散着光芒。
  院内的假山绵延,颇有意趣。
  在假山旁的人造湖水中,突然涌起一串气泡。
  一支由芦苇削成的草管,从池中缓缓伸出。
  过了片刻,湖水微微起伏。
  若有人细看,可以看出在水下似有大鱼游动。
  再过片刻之后,魏破延带着黄肠、碧姬丝二人,从湖边钻了出来。
  他们身上穿着贴身的皮衣,可以防水。
  这一下钻出来,悄无声息,诡秘至极。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白天的时候,他们还在拚命躲避都察寺的追索,但到夜里,却又为救人,主动钻入都察寺中。
  三人才一现身,假山旁的泥石突然下陷,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现出诡异真身的高大龙。
  硕大的三角蛇头,在洞中微微摆动,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隐藏着暴戾之气。
  “只能到这里,前边有阵法防御,若是直接经过,就会触动禁制,到时会有大批异人围拢过来。”
  “所以拜托高郎君,想办法去破坏地下的阵符。地面上的,由我三人去除掉。”
  “只要防御阵破除掉,救人就容易多了,不惊动守卫都察寺的异人便成。”
  “呸,说起来倒是简单。”
  几人计议已定,对了下目光,分头行动。
  都察寺是经过高人设计的。
  茅山天师叶法善亲手为整个内院,最核心的部份,画下茅山上清派的防御阵法。
  用七种法器,压住阵眼。
  想要顺利突入进去,非得将这些法器一一破坏不可。
  魏破延并不急,缓缓的向着计划中的阵眼走去。
  他的性格沉默寡言,就像是一头孤狼。
  对于此次行动的危险,他并不深想。
  苏大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十多年,说是恩也好,情也好,都已经纠缠在一起。
  他从不会怀疑苏大为的决定。
  哪怕这次是要闯都察寺去救李客。
  他不会去想,李客为何如此大意落入都察寺手中。
  他唯一想的事,若不是为了救自己,李客便不会出事。
  自己身陷死牢,原本没想过还能见到太阳。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月被乌云遮蔽。
  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光。
  手不自觉握紧腰边的横刀。
  低头的时候,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倒吊双眉,冷笑的道童。
  “本道就算准了你会来。”
  清风的嘴角上挑,脸上现出傲然之色。
  他的手掌一翻,手心里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白天给你逃了,如今看你还往何处逃,尝尝道爷这颗定风珠。”
  “定风?”
  不知为何,魏破延想起了苏大为作的那首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瘦削的脸庞上,那张终年阴郁的表情,竟在这一刻有了几分欢喜之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我没想逃。”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本来以为对方知道不是自己的对手,会夹起尾巴逃掉,就像白天一眼。
  没想到这人在此时,突然硬气起来。
  “好好。”
  清风脸上露出冷笑:“就让我教你做人,苏大为的手下,统统要死。”
  手掌微震,那枚圆珠蓦地灵气聚拢。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寸一寸拔出鞘,身体重心下沉,真元在掌间积聚:“来吧。”
  唰!
  那枚圆珠自清风手中飞出。
  ……
  黄肠手里的铜剑飞出。
  将隐蔽处一枚金色小葫芦斩破。
  黑暗中,隐隐听到一声轻鸣。
  似有云雾扰动。
  “成了!”
  黄肠不由一喜,回头看向碧姬丝,从她指尖飞出一缕寒芒,射向远处挂在树上的一枚玉牌。
  叮!
  一只手突兀的从暗处伸出,将寒芒握在手里。
  那是,守捉郎杨胜之。
  白天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被魏破延斩下。
  但是此时,他的手臂却又完好无损。
  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右臂,将抓在手里的寒芒凑在眼下看了一眼:“庚金之气化为飞针。”
  铁手微微一捏,那针被捏得粉碎。
  杨胜之身上涌起黑雾,大步走来:“白天被你们逃了,如今,我看还有谁能救你们。”
  碧姬丝身形一闪,退到黄肠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眼里的惊惧。
  ……
  地面沙石深陷,一只巨大的蛇尾从中钻出,狠狠一甩。
  将远处悬挂的一具长明灯抽打粉碎。
  四周先是一暗,接着再次明亮起来。
  蛇首从地下钻出,微微偏转脑袋,似在疑惑。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手提灯笼,莲步款款,向着这边走来。
  她手里的灯笼造型奇特,不是大唐常见的灯样,倒像是先秦的夜灯。
  孙九娘的脸庞在灯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高大龙,高郎君,你是在找这个灯笼吗?”
  她的素手一扬。
  灯笼飞上半空,在二人头顶上,如星辰一般定住。
  “想破阵眼,先得问奴家答不答应。”
  “孙九娘。”
  高大龙蛇信微吐,声音沙哑道:“你与苏大为有旧,为何今日与我们为敌。”
  “为何?”
  孙九娘微微抿唇,叹了一口:“师命难违。”
  这四个字一出,她的人已如一朵红莲绽放般,飘了起来。
  红裙之下,双脚带着赤红的火焰,向着高大龙劈去。
  “该死,我就说不该救人,人家早有防备。”
  高大龙口吐人言,骂了一声,蛇头往地下一缩,就要遁走。
  孙九娘双脚重重向地上一跺。
  地面如地龙翻身般跌宕起伏。
  一股无形潜力渗入地下,轰地一声,将高大龙的蛇躯,连同无数土石一齐炸出。
  不好!
  高大龙心中一惊,随即恼羞成怒。
  自己不想与这孙九娘硬拚,但她却借机发出声响,通知都察寺内的异人。
  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别以为怕你。”
  高大龙声音陡然变得暴戾。
  蛇躯一卷,巨大蛇尾挟着碧幽幽蛇鳞,向孙九娘横扫过来。
  电光火石瞬间,孙九娘凌空一跃,竟跃上蛇身。
  延着蛇尾向蛇头飞奔。
  “找死!”
  高大龙身躯摆荡,蛇口大张,猛地向孙九娘咬去。
  那蛇口开至一百八十度,里面幽深腥臭,如黑洞般噬来。
  孙九娘娇叱一声,玉腿向上弹踢,火焰自足间爆开。
  红光照亮了黑暗。
  ……
  “想清楚了吗?小郎君。”
  幽暗中,似有铁链敲打的声响。
  “还要坚持下去吗?”
  “都察寺的刑,可不是谁都能熬住的?纵是铁汉,也要敲成碎渣,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那是沾了盐的皮鞭抽过的地方。
  李客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感觉有粘稠的液体从口鼻淌下来。
  他努力睁大肿胀的一只眼睛。
  牢房里昏沉沉的,看不清对方。
  “我……我说。”


第四十六章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问你,值得吗?”
  苏氏大宅,明崇俨跌坐于坐前,双手扶着桌案,向着正在吟诗的苏大为发问。
  他的声音听着倒还算平静,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色,仿佛在说:不值。
  “李客是我徒儿,我就这么一个徒儿,几乎是当自家孩子在养。”
  苏大为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是你儿子出事,你说值不值得?”
  “我……我又没儿子。”
  明崇俨拍了拍桌案,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咱们共事一场,我知你为人,你可以为大唐,为圣人和武后做更多事,何苦在这里,去犯禁?”
  “犯禁?”
  苏大为似在品味着这个词,陷入深思。
  一旁匆匆赶来的安文生,双手抱胸,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阴影里,仿佛老僧入定般。
  侠以武犯禁。
  昔年秦汉多有游侠行于闹市。
  但后来终究被朝廷给一锅烩了。
  更别提本朝,丰邑坊之事,便是明证。
  任你再大的手段,再多的人脉,一旦涉及到朝廷的底线。
  就算是武后想保你,圣人岂能容你?
  这一切,都在明崇俨的心中闪过,但他没有喊出来。
  苏大为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太凶险了。
  若是仗着这段时间圣人武后对你的宠爱,你便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以私人的力量,去冲撞公器。
  冲入都察寺,那和冲撞宫禁有何区别?
  苏大为,你真的要自陷绝路,不要前途了?
  明崇俨深深凝视着苏大为,从他那张清瘦俊逸的脸庞上,双眼饱含了极为富杂的神色。
  “苏大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他纤瘦如竹节般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奏一首乐章。
  “从很早之前,从在玄奘法师座下,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很不成器。”
  明崇俨的话,终于令低垂着脑袋的安文生张开了细长的眼眸,向他扫了过来。
  苏大为几乎同时看向明崇俨,并没有恼怒,而是带着几分好奇之色:“不成器?”
  这大唐,恨他的人,讨厌他的人,或许有很多。
  比如那些世家高门,比如被他斗倒的那些人,或者因他存在,而失势的那些人。
  但还从未有人当面对苏大为说“你不成器”。
  明崇俨的眸光锋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但你却毫不珍惜这些机会,把你一身本事,用在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
  是,你有一身异人本事,修为通天,可你却并无高人的自觉,依旧把自己当做普通人一般,在长安做着生意,摆弄着你的那些小发明,做着不良人。
  直到李大勇死了,你才真正主动想做点什么,主动去百济。
  你守住百济原本不错,但你偏偏又去征倭岛。
  这究竟有何意义?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圣人猜忌吗?
  好不容易创下都察寺这等衙门,你不好好守住门户,却做些无意义的事,最后导致圣人夺去你都察寺卿的位置。
  你觉得去黄安县那是圣人器重你吗?
  不,在我看来,那是敲打,那是提醒你。
  可你呢?
  回长安圣人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你想要的一切,给你重赏。
  这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可是你却对圣人和武后的任命,百般推辞。
  你拒绝长安那些高门拜帖,我也有耳闻。
  原本,我以为你是想做一个纯臣,一个孤臣。
  可是现在,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你是想,是想谋反吗?”
  明崇俨一番疾言厉色,直如狂风暴雨般扑来。
  声音在屋内久久回荡。
  震得鲸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
  从没有人,这样向苏大为质问。
  从没有人这般指着苏大为的鼻子,说他,你做得不对。
  包括安文生在内。
  屋内一时沉默。
  只有风声从窗外灌入。
  苏大为抬头看向窗外黑夜:“起风了。”
  明崇俨恼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安文生在一旁轻咳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圆润白皙的脸庞,笑道:“明郎君能与阿弥说这些,那是真正当是自己人了。”
  苏大为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岂能不知,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之情。”
  “恶贼,扛个屁啊!”
  明崇俨俊脸涨红。
  并没有共同参军的情谊,何来扛枪之说?
  最多就是,在黄安县时,一个县令,一个主薄,大家一个勺里烩过锅。
  一个粪勺里,给田里施过肥罢。
  安文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道:“明郎君说的也有道理,阿弥身边都是像我和周良、高大龙这种人,周二郎和高大龙就不必说了,他们没多大野心。
  就我自己,也只想做个长安贵公子,安享太平,实无太多进取心。
  叫我看,阿弥也差不多,他是很知足的人,家庭和睦,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份事做,无论是给他个不良帅,又或者兵部尚书,我看他都差不多。”
  “这就是问题啊。”
  明崇俨气得拍桌子:“你们两个加起来比我大那么多,怎么见识还不如我?自古有多大能力,便要担多大责任,苏大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没有野心便是错!”
  安文生与苏大为对了一眼。
  苏大为道:“你觉得我该多点野心?”
  “至少积极一点,快去做你的兵部尚书,不要做那些犯禁的事!”
  明崇俨道:“以你的能力,替大唐横扫四方,以你的修为寿元,完全可以护佑大唐一甲子,到时天下何人不识君?大唐百姓何人不记得你苏大为,你若在救李客这种事上栽了,既是你的损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损失,你想过没有?”
  “想过。”
  苏大为点头道:“但我想的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修的是丹阳君公家的修炼法,是道家一脉,心性要求最是淡泊,如水中鱼般。你让我有野心,让我积极,可我禀性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
  苏大为两手一摊。
  明崇俨瞪着他,像是看一个怪物。
  差点就气得脑血栓当场去世。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是让你不淡泊吗?
  我是让你不要自寻死路,不要做犯禁的事。
  留着有用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以你的能力,可以为天下百姓做多少事。
  青史留名也只是等闲。
  难道你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做圣人?
  苏大为在明崇俨的注视下,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屋内踱步。
  他的身子浴在月光下,轻吟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明崇俨喉结微微蠕动,好诗,真是好诗。
  但是你在我面前,装个屁的逼啊!
  安文生也是一脸无语:“以前阿弥总说我是装逼犯,但我现在,越发觉得,他才是。”
  “人嘛,总是这样,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苏大为苦笑一下,自嘲道:“我也知自己有时候做的未必全对,但于我而言,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侍奉母亲,陪伴妻子,对朋友有义,对朝廷有用,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或是徒儿陷入险境,大唐万里河山,不缺我一个苏大为。
  若真到两难决择,我必然是先选家人。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本心。”
  这话,令明崇俨久久无语。
  安文生也是摸着下巴,想笑又无奈的摇头。
  当年在征突厥时,苏大为知道小苏的消息,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你要说他做得对吗?
  按军法,杀头都是轻的。
  但你若说他不对,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不合法,但合情。
  而且至少也是抓到了西突厥可汗后,才抛下军务,去找小苏。
  那已经是苏大为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苏大为,依然是那个苏大为。
  在他心中的选项里,永远是家人亲人排在首位。
  这么拚命积攒军功,所谓者何?
  于苏大为并非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能更好的陪伴家人。
  “所以这次,圣人若怪,那便怪吧,不会杀我苏大为的头就行。”
  苏大为向着明崇俨叉手行礼道:“无论如何,谢明郎君亲自上门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
  “你……唉。”
  明崇俨一甩衣袖:“一个个的都是木头疙瘩,就当我没来过。”
  他眉头一挑,脸带恼怒的一甩衣袖,大步离开。
  屋内,鲸油灯光芒闪动。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正向他看过来。
  “一个个的……明崇俨今晚还去过哪里?”
  “阿弥,你当真不怕圣人怪罪?”
  ……
  铛!
  高大龙的身子急剧收缩,化为半人半诡异。
  一双利爪带着血腥光芒,抓向孙九娘。
  孙九娘身形陡然拔高,双足在空中踏动,每一步,脚下生出红色火焰,托着她不断升高。
  足下如踩红莲。
  高大龙一口咬去,扑了个空。
  空中传出“啪喀”一声响。
  “铛铛铛~~”
  一阵锣声由远及近。
  接着是人声喧哗。
  还有许多呼哨杂音,还有信号火箭升空。
  高大龙为人机警,蛇瞳中光芒闪动,知道不好。
  这是惊动了都察寺的警讯系统。
  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更多的异人赶来。
  如今这种情况,绝对没有幸理。
  救不成了。
  李客,不是你高大叔不想救你,实在是都察寺防备森严。
  不能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
  高大龙怪眼一翻,一个扭身,反首一头扎进泥土中。
  地面一阵翻腾,如巨浪起伏。
  “想走?”
  天空中,孙九娘身形急落,右手一扬,从指中飞出一枚金环。
  那金环迎风便长,变做数尺见方的圈环,向着地面起伏的地方落去。
  “无定飞环!中!”
  那块土地,被金环一按,地面陡然爆炸,如喷泉向上飞涌。
  一条巨大的黑影挟着泥沙冲出。
  正是高大龙。
  那金环不偏不倚,正勒在他的七寸之处。
  蚺鬼有化形之能,能大能小,还能土遁,兼且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实在是诡异中一等难缠的怪物。
  但被孙九娘的无定飞环勒住,就如孙猴头套上了金箍一般,无论怎么变化,都难脱金环。
  一时间,嘶吼连连。
  高大龙时而化作巨蛇,时而半人半蛇,时而又化回人形。
  在天空、地面不断翻腾。
  痛苦万分。
  不时有大片的蛇鳞破碎,自空中洒落。
  碧绿的诡异之血,如喷雾般飞溅。
  那金环任你变化,只是不断收缩。
  收紧,继续收紧。
  已经深深嵌入到血肉中,再收下去,只怕要将高大龙的头颅整个切下来。
  孙九娘伫立在飞檐之上,远望正执着火把如火龙一般赶来的都察寺援兵。
  再看向不断翻腾的高大龙,冷声道:“高大龙,若你束手就缚,我会饶你一命,否则,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嘶~吼!~~
  高大龙拚尽全力,巨蛇蛇吻张开,向孙九娘喷出一口黑雾。
  这雾气中,腥气催人欲呕。
  被雾气一喷,附近的树木枯朽,水中鱼虾浮起,显然含有剧毒。
  孙九娘两脚一点,轻松避开。
  却见高大龙借机遁入地下,不管不顾,不断向深处钻去。
  “想跑?”
  孙九娘冷笑一声,掐起指决:“休怪我不念旧情。”
  心神一动,深入地下的无定飞环猛地一收。
  地面的震动霎时停止。
  借着宝物延伸的感知,孙九娘清晰的知道,高大龙的头颅被飞环切下。
  她轻叹一口气,将手一招。
  带着血迹的金环从地下飞出。
  被她用红莲之火净化后,重新缩为指环戴上中指。
  去岁她在蜀中曾吃过诡异的大亏,之后张果便赐下这件宝物,是她护身法器。
  有了此物,她的实力倍增,哪怕遇上诡异中顶级的存在,也可以游刃有余。
  片刻之间,增援的都察寺缉捕和差役还有一帮异人便赶到了。
  孙九娘指了指高大龙断首之处,吩咐人将蚺鬼的尸首挖出。
  ……
  圆珠化为一道银光,电射向魏破延。
  眼见就要射入他的胸中。
  魏破延不慌不忙,手中横刀向着地下一刺。
  “土形术,沙海!”
  咻~
  地面碎石和泥土猛地掀起,宛如一只巨掌。
  耳中只听波地一声轻响。
  圆珠轻松从沙砾碎石扬起的沙墙中穿透。
  但后方,已经失去了魏破延的身形。
  清风猛一转头。
  身后丈余,魏破延的身形自阴影下钻出,宛如鬼魅。
  清风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眼中旋即爆出兴奋之色。
  “听人说你曾是苏大为手下最厉害的异人,果然有些本事。”
  他手中法决一掐,远射的银色圆珠陡然爆开。
  化为无数银色的小甲虫,振动着翅膀,向着这边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变得极慢。
  无数食尸虫划着弧线,灿如烟火。
  清风面对魏破延掐着指决。
  而魏破延身形如妖魔般,避在阴影中,如踏着水波,向着清风奔袭而来。
  横刀,拖在身体后方,长刃没入泥土中,却诡异的不见一丝阻碍。
  四周的声音全都消失,连风也一齐消失。
  只有魏破延仿若慢镜般,不断踏前的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清风的心脏上。
  究竟是食尸虫先一步赶到,还是魏破延先冲上来?
  唰!
  刀光,挟着无数碎石一齐向着清风兜头劈下。
  整个空间,像是被魏破延一刀切开。
  画面有了不规则的扭曲,左边的清风向左面坍塌。
  右面的清风,向右面崩碎。
  然而,魏破延眼神爆出寒芒。
  没中?
  这一刀下去,劈中的东西,居然如灰白色的碎石般崩塌。
  “霸王卸甲?”
  这声音才出,就听头上传出清风的笑声:“道爷这是金蝉脱壳。”
  清风的脚,自空踏下。
  原来方才一瞬间,他竟以身上道袍为壳,身子倏地钻出。
  这是道家的李代桃僵之术。
  专为反败求胜的绝技,可谓死中求活的遁术。
  魏破延手中横刀一举,还未及反应,只觉眼前银光大盛。
  无数食尸甲虫,带着万千流萤,四面八方的飞至。
  这光芒如此绚烂,以至于魏破延的瞳中,皆是这种流萤之光。
  他的瞳孔暴缩,反手一刀插入地下,厉声道:“沙海!”
  地面隆隆起伏,无数沙石如喷泉般爆射出来。
  空中无数沙砾灌注着真元,犹如强弓劲弩,激射向那些食尸虫。
  “萤虫岂与皓月争辉!”
  清风大笑一声:“给道爷收!”
  魏破延身子一震,只觉腰间猛地多出一物。
  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绳索,一缠上来,便疯狂缠绕,将他的身体缠了个结实。
  捆仙索!
  清风仗着这法宝,在蜀中时,曾让明崇俨和高大龙都吃过亏。
  此时魏破延猝不及防,顿时中招。
  “死。”
  清风落地,一脚向着魏破延的头顶狠狠踏去。
  他不是孙九娘,对苏大为的手下并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这一脚,就存了将这五毒阎罗一脚踩死的念头。
  虽为道童,但跟着喜怒无常的张果,他本就没有太多普通人的情感。
  太上无情,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既为道爷的敌手,那就乖乖送你一程。
  噗!
  一脚踏下。
  清风脸色顿时一变。
  不对。
  脚下的五毒阎罗,身体如沙砾般坍塌。
  清风身形一变,落地后视线扫去。
  自己的捆仙索散落在地上,被自己一脚踏上的,只是一堆碎石沙砾。
  他将手一招,无数食尸虫汇聚在掌心,重新聚为一枚圆珠。
  “假的?”
  清风的嘴都给气歪了。
  才露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五毒阎罗不曾想也精于此道。
  居然用沙石做了个傀儡替身。
  人呢?
  他的视线四面扫过,双眉倒拧。
  “给道爷出来吧!”
  清风猛地一爪抓向黑暗。
  他身后的阴影,如沸水般翻滚。
  魏破延的身体突然从黑暗中浮出,飞速后撤。
  “休想逃。”
  清风一声冷笑,右足重重踏地:“给我定!”
  脚下阴影如箭一般向前延伸,一直蔓延到魏破延的脚下。
  双方身形同时一震。
  魏破延的身体仿佛被点穴一般顿住。
  “好个道童,竟有这种手段。”
  他的声音缓缓道:“你的师父是谁?”
  “蜀中张果。”
  清风冷笑,手中托起定风珠。
  向着魏破延轻轻一吹。
  “去吧!”
  银珠爆开,无数火焰流萤,划着曼妙的弧线,乱舞银蛇。
  魏破延的双脚被清风的影子束缚住,双手举起横刀。
  瘦削的脸上,一脸阴郁。
  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心。
  “你的脚动不了,移动被限,如何能躲过我的食尸虫?”
  “战胜你,何须移动?”
  魏破延缓缓道:“道分阴阳,尔后有五行,先天真炁可化万物。”
  横刀反手插入脚下阴影:“定!”
  这一刀,无形的真炁传递。
  清风只觉身体一震。
  这一霎,时间空间仿佛消失,自己与那五毒阎罗就像是一根蛛丝的两头。
  不光是自己定住魏破延。
  魏破延也定住了自己。
  不好!
  清风心中剧震。
  只见一圈圈的真炁涟漪,自魏破延身周游动,最终将他方圆十丈,化为巨大的沙海。
  随着魏破延一声低吼。
  黑色的雾气弥漫升腾,无数沙砾激溅向天空。
  每一粒沙,都像是拥有意识,飞射向清风的食尸虫。
  噼啪!
  宛如雨打芭蕉,只是瞬间,地面便多了无数虫尸。
  “我的定风珠!”
  清风看得肝胆俱裂,忙将手决一变。
  剩下的食尸虫不敢再上去,迅速飞回,在他掌心重聚为圆珠。
  只是这一次,圆珠仿佛缩水了一般,足小一圈。
  “这是师父赐下的宝物……你赔我的定风珠!”
  清风道童看得睚眦欲裂,只觉心在滴血。
  抬头看去,神色猛地一变。
  魏破延身形不见。
  前方,只有滚滚黑雾在涌动。
  那雾气无比的阴邪,渗人。
  其中隐有无数兽类吼叫。
  “诡异……出巡?”
  清风感觉仿佛被人狠狠一耳光扇在脸上。
  自己亲自出手,动用师门法宝,不但没能杀了五毒阎罗,反被对方削弱了宝物。
  还有眼前,这些诡异,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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