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明争暗斗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12572
青碧色的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
壶身造型精致,上面图案灵动,栩栩如生,绘的乃是竹林七贤。
一看这壶与满室茶香,就知不是凡品。
“说来好笑,你我二人在这里品的这茶,据说还是那苏大为改良之方。”
“苏大为?”
坐在严守镜对面的中年人,微微皱眉。
严守镜年约三旬,看上去面皮白嫩,皮肤细腻如妇人。
脸上涂着珠粉。
当真是一个面如冠玉,唇如编贝的美男子。
只是未免有些阴柔过盛。
若是右相在此,自然会一眼认出,这位严守镜,正是之前他书房里的坐上宾。
严守镜年纪虽轻,但已经是都察寺内位高权重之人。
都察寺如今共分八部,为工、理、刑、讯、传、验、暗、明,八部。
这八部各司其职。
在八部之上,还有三位都察寺少卿。
最上还有两位正卿。
权力架构与苏大为在时,已经大不相同。
这已经是历经数次改制后的结果。
之所以如此,就是防着有谁一家独大,独揽都察寺大权。
而这严守镜,正是都察寺八部中,“讯”部主事。
讯部,指信息与情报收集。
所以这严守镜,又称都察寺耳目最灵之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背后,还有一层右相的关系。
他还年轻,若有贵人提携,再过几年,便可望少卿之位。
甚至今后连正卿位置,也可以期待一下。
严守镜对面坐的中年人,乃是八部中“刑”部主事,杜义慈。
刑部乃都察寺中,专掌刑狱之部。
凡是都察寺查的案子,抓的人,收集的情报线人,都要经由刑部审问,再由验部堪定,方能定下来。
这八部主事,无论哪一个都是实权在握。
可称大唐长安情报系统的无冕之王。
任何人的决定,都足以掀起天翻地覆的动荡。
“就是苏大为。”
严守镜笑道:“之前茶道都是将茶磨成细粉,再熬制茶汤,欣赏茶花,偏这苏大为不依常理,居然改良了制茶之法,并且将泡茶之法传出。
这法子制成的茶,不用熬制,用沸水冲泡即可饮用。
口感更加清淡甘甜,入人心脾,可以解俗。”
“呵。”
杜义慈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他对苏大为并无太大的好感:“都是些小道,他这人……”
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措辞。
就算是心中厌恶苏大为在时的专权,压得都察寺一众人抬不起头来。
只能仰仗苏大为鼻息,在其划定的规则内行事。
现在都察寺没了苏大为,虽然也几经改制,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身上的枷锁限制,比过去却轻松多了。
好日子来了啊。
谁会怀念苏大为在的时候呢?
那个家伙,太过强势,压得大伙喘不过气来。
收起心神,杜义慈斜眼看向严守镜:“你找我来,不是为了请我喝茶这么简单吧?”
“哎,杜郎君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这次,是想请杜郎君帮一个小忙。”
“帮忙?什么忙?”
“我手上抓到一些人,但是口风甚紧,这方面需要杜郎君相助了。”
严守镜阴柔的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自从长安刑名术第一的老鬼走后,这长安,就没人比杜郎君更擅长此道。”
提起刑名之术,杜义慈脸上露出傲然自矜之色:“这是自然……”
他的舌头打了个突:“等等,你要我帮你审的是什么人?该不会是……”
“嗯,苏大为的人。”
严守镜手捧茶杯,举杯相邀,脸上流露出危险的笑意:“杜郎君,该不会怕了吧?”
……
右相府。
李敬玄盘坐于竹席上,身边丝竹之音,不绝如缕。
他的双眼微闭,似睡似醒。
仿佛沉浸在音乐声里,不愿醒来。
“阿郎。”
一名身着华美衣衫的下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小碎步到李敬玄耳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李敬玄的眼睛张开,挥了挥手。
“万姬,你们都下去吧。”
桌案旁负责弹琴与吹箫的数名歌伎,站起身裣衽为礼,手捧着乐器,倒退而出。
过了不多时,只听堂下有人发出清朗的笑声。
“每次来右相府上,都见右相日理万机,实在太过辛劳。”
人虽未至,笑声先到。
待笑声过去,严守镜已经跨步而入。
不忙着上来,先是叉着手向右相行礼:“守镜,见过右相。”
李敬玄看到他,微微颔首。
“守镜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最近也颇为辛苦。”
严守镜提起衣摆,踱步上来,在相府下人的安排下,在李敬玄对面坐下。
“为右相办事,不敢称辛苦。”
“哦,不知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严守镜抬头又问:“只是不知右相这边?”
“唔,我让丰主事去办了。”
丰主事,是刑部七品主事。
也是右相的人。
看起来品级不高,职权却不小。
关键时刻,能有奇效。
最重要的是,丰主事掌着狼蛛帮会。
在长安黑道上风声水起的狼蛛帮,不过是丰主事手中一件工具。
也即是右相的工具。
许多事,不方便抛头露面,总需要一些工具,去做些脏活。
严守镜微微颔首:“只要能抓到苏大为的人,这边定能做成铁案。”
李敬玄微微一笑:“那便好,到时,老夫便欠严郎君一个人情。”
“好说,好说,哈哈~”
“严郎君不如与老夫手搏一局?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严守镜知道李敬玄是棋道高手,刚好他也比较擅长。
当下欣然应下。
……
“九叔!”
李客一身狼狈,看到出现的周良和一伙不良人,不由苦笑:“幸亏你来了,不然不堪设想。”
回头看一眼,方才的红衣女子早已去得远了。
他心有余悸道:“没想到狼蛛居然能请动异人,若非九叔及时出现,只怕小侄这次要失手。”
“我也是未曾料到。”
南九郎长呼了口气,庆幸道:“不过他不是看我的面子,若真动手,我只怕非她一合之敌。”
“那是?”
“她是冲你师父的面子。”
“我师父?”
李客惊讶的瞪大了双眼。
只听南九郎道:“方才的女异人,名孙九娘,十余年前,曾在长安,与你师父联手破了一桩案子,颇有渊源,不过我还是去岁在蜀中知道此人。”
“蜀中?”
“去岁苏郎君在蜀中治疫,曾有恩于这孙九娘,我也是远远瞧过一面,知道是她。”
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唾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惧色。
“还好这九娘卖苏郎君面子……她还不算可怕,她背后的人才……”
“她背后的人?”
李客越听越糊涂了:“这女异人背后是谁?”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蜀中张果?”
“蜀中张果?”
李客茫然摇头。
“哎,你年纪轻轻自然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
南九郎摇摇头:“算了不谈此事,先将这几个狼蛛帮的人绑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别的之后再说。”
……
“失手了?”
李敬玄正与对坐的严守镜,对坐下棋。
严守镜执黑刚拈起一颗黑子,闻言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
没有任何异样,淡定如常。
再看看跪在堂下的丰主事。
年纪在五旬的丰主事,此时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深秋季节,额头上居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严郎君,该你下了。”
李敬玄说了一声,转向跪在下方的丰主事,语气温和道:“为什么失手?”
咕嘟~
丰主事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致于连坐在堂上的严守镜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们请的那个异人孙九娘,不知为何放过目标跑了。”
“不知为何?”
李敬玄重复了一遍。
“等等。”
严守镜开口道:“丰主事,你说的这个孙九娘,莫非是蜀中的孙九娘?”
“严……严主事知道此人?”丰主事颤声问。
“略知一二。”
迎着李敬玄投来的探询目光,严守镜不慌不忙的道:“我曾阅过都察寺内卷宗,查过长安登记在册的异人名录,其中,便有这位孙九娘。
她出自蜀中,师承散修张果,多年前曾在长安,与苏大为有旧。”
这话一出,整个堂内,一片安静。
只有丰主事粗重的喘息声。
仿佛野兽绝望的呼喊。
啪嗒~
李敬玄手里的白子随手扔在棋坪上。
“丰主事,我对你很失望。”
“右相,对不住右相,我……”
“你请异人,居然不查清她的背景,找来的是苏大为的故旧?你这样做事,老夫怎能放心。”
“右相,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丰主事以头顿时,呯呯作响。
数十个头磕下去,额头撞得青肿破溃,直至鲜血淋漓。
李敬玄沉默着。
他并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
对于丰主事这种狗,若没有用处,扔了也便扔了。
“右相,对了右相,我有一个消息,或可攀咬苏大为。”
这话,令右相的眼神微动。
“说。”
“是……是五毒阎罗!”丰主事舔着唇,激动的道。
“五毒阎罗?”
李敬玄皱了皱眉。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还是严守镜道:“我听说过此人。”
“哦?”
“此人曾为前任长安县不良帅,因为杀了上官,犯了十恶不赦之罪,被下死牢,原本定了秋后问斩。”
说着,他转向严守镜:“五毒阎罗不是下在死牢里?”
“他……他出来了!”
丰主事颤声道。
“我们狼蛛帮派了几十个好手去抓从苏大为宅中出来的人,不料这人居然是五毒阎罗魏破延。”
“等等,你是说,他从死牢里出来了?”
严守镜一脸吃惊。
李敬玄却是眼神一动。
以右相权倾朝野的身份,自然不会关心一名死囚。
但这个人若是苏大为的人,那便有意思了。
“他是死囚,如今却从牢里出来了,还曾去过苏大为府上?”
李敬玄的嘴角微微上挑。
这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冷漠刻薄。
“有趣,当真有趣至极,苏大为难道真能一手遮天?”
严守镜向着李敬玄抱拳道:“右相,若真是如此,说不定便是苏大为的一处把柄。”
李敬玄抚须微笑,目光瞥向丰主事:“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人抓到,若抓不到,你也不必再来了。”
“喏!”
丰主事背脊一挺,才应了一声,突然又像是被人重重在身上打了一拳,腰一下子塌下来。
“右相,这事,恐有些难办……”
“难办?”
李敬玄声音平静,但眼中寒芒闪动,那是动怒的征兆。
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相要你何用?
“右相。”
严守镜在一旁道:“丰主事说的不错,这魏破延,不是一般人。”
“哦?”
“此人原为都察寺天字组异人,苏大为离开后,一直跟随在苏大为身边,后来在苏大为赴百济辽东时,也入军中。
直到苏大为征吐蕃时,他才回到长安,从不良人做起,一直做到不良帅。
因为一身本事,杀伐果然,长安黑白两道,无人不惧他三分。”
李敬玄修长的眉梢一挑,眉头皱起。
严守镜继续道:“他所犯之事,是……前几年右相曾征西市一块地,右相不知还记得吗?”
右相两眼微眯,似在回忆。
他每天要处理的大小事岂止百件。
时间过去数年,一时间又怎么记得起。
严守镜提醒道:“去岁西市有一片地,右相说征来做朝廷官用,但是那片地是一片破落的陇右老兵住着,官府几次协调无果,最后是灰熊帮出动,杀了数人,又放了一把火烧成白地,才将地拿过来。”
这么一说,右相便有了些印象。
“唔,是有这么回事。”
这种事,对底层的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一生的命运为之改变。
但对右相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高高在上,底层百姓,不过如蝼蚁一般。
一言可决千万蝼蚁的生死。
自然便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内。
“这与那个阎罗又有什么关系?”
“那边棚户据说有魏破延在军中的袍泽,为此他一怒之下,杀上灰熊帮,一怒杀了全帮上下二百八十余人,无一活口,灰熊帮自此除名。”
严守镜看了一眼李敬玄的脸色,轻声道:“之后此人在受审时,不知为何突然动手杀了一名不良帅,和长安县丞,这才被定下十恶不赦之罪,下入死牢。”
这话里,有几分试探之意。
显然,严守镜是猜到了什么。
右相的双眸微微眯起,似沉思,似回忆。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投向丰主事。
“丰主事,之前灰熊帮的事,也是你在料理吧?怎么回事?”
“是是。”
丰主事仍保持跪姿。
右相不让他起身,他便不敢动弹。
只是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结巴着道:“当时,小人曾传话让县丞定他重罪,最好永不翻身,反正他也是苏大为的人。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那县丞说话不密,透出了些消息,这让魏破延知道放火杀人之事,并非灰熊帮的意思,而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右相,不敢说下去,改口道:“然后这魏破延便疯了,出手杀了县丞和不良帅,连当时房里一些差役都杀了数人。
一屋子人,共有十七人,最后只逃出两人。”
嘶~
右相微吸一口凉气。
似也心惊于这魏破延杀心之重。
严守镜在一旁道:“此人被称五毒阎罗,正因为出手狠辣,不留活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着,严守镜目光投向丰主事:“你的人遇上他,只怕都活不了。”
右相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会惹上这种难缠的家伙。
他不惧蝼蚁。
可若是蝼蚁中,有一些顽强的家伙,偷偷藏着,躲着,伺机咬他一口,那也是得不偿失。
“居然会走漏消失……那县丞死不足惜,丰主事,你也是废物!”
“是是,下官废物……只是……”
丰主事看了一眼严主事,吞咽了一下口水:“狼蛛帮拦他的那些人没死。”
“嗯?”
五毒阎罗居然留了活口?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严守镜看了一眼右相,两人心中,都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
混乱的西市,数十个跪地的狼蛛般成员在地上翻滚惨号。
地上血迹淋漓。
更兼有一截截断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五毒阎罗有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想要活命,留下一指……”
浓眉汉子捧着断掉一指的左手。
血水从指缝里一滴滴的落下,逐渐粘稠。
他的额头满是冷汗。
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
一张脸白得像是死人。
“阎罗,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可以。”
魏破延微微颔首。
那双冷漠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扫过他们。
“若是被我知道你们骗我,你们知道后果。”
“知道,知道。”
“不敢欺瞒阎罗!”
众狼蛛帮断指的帮众,一齐跪着磕头。
再抬头时,眼前已不见了曹破延。
“头儿!”
一名小头目惨哼着跪行上来:“他……他不会真的去了吧?他真的会找丰主事……”
“嘘~别说话,兄弟一场,赶紧回家,跑吧!”
“啊?”
“我们泄了密,无论哪方都不会饶我们,这长安,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浓眉汉子不顾身上的血渍和尘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五毒阎罗咱们得罪不起,那丰主事……他背后是谁,大伙不会不知道吧?咱们左右都是死!”
这句话出来,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
长安城西。
荒破古庙,隐约看到门头破落的牌匾上写着“老君观”三个字。
只是看各种残破的情况,这庙也不知荒废多少年了。
迈入破烂的门槛,看到院内荒草丛生。
隐隐听到虫鸣阵阵。
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悄然升起。
这里,像极了传说里闹鬼的古刹荒庙。
有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气。
咕嘟~
不知是谁咽了一下口水,打断了虫鸣。
一刹那的死寂后。
突然,从院后的偏殿中,有人影飞出。
“拦住他们!”
有人在高呼。
刀剑出鞘,脚步杂乱。
有人惨叫,有人喊着放弩箭。
咻咻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视线追到后院。
看到破落的道观偏殿前,地上躺了十几名葛衣汉子。
一个个倒地抽搐,身上血如泉涌。
却不知伤在何处。
还有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将两人围住。
中间两人,一个身材矮小的黄脸汉子,头上梳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发髻,以一根铜簪束起。
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双眸澄黄如虎,沉默不语。
站在黄脸汉子身边的,则是一个身材妖娆火辣,眉目妩媚,双眸微碧,带着异域风情的漂亮女子。
这两人,正是都察寺和苏大为都想找到的黄肠与碧姬丝。
当夜陇右老兵夜闯宫禁,还有西突厥复国狼兵。
以及长安诡异起事。
当时场面纷乱。
而黄肠与碧姬丝,两人原本是苏大为麾下异人,居然在那一夜,也曾试图闯入宫禁。
并且曾与明崇俨、薛仁贵动手。
最后见势不妙,才悄然退走。
这一月来,二人仿佛消失在长安茫茫人海中,各方势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直到今日。
“黄肠、碧姬丝。”
人群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你二人也曾在都察寺做事,当知道都察寺要抓的人,从无失手,乖乖束手就擒吧。”
尖细的声音忽左忽右,一时难辨方位。
胡姬碧姬丝面笼薄纱,覆住口鼻以下,只露出一双晶莹妙目。
傍晚的霞光下,这胡姬咯咯娇笑起来。
带着胸前峰峦起伏颤抖,竟美艳不可方物。
“这些年,都察寺当真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器了呢,就凭你们这些外围捕手,就算抓捕异人?”
娇俏柔媚的嗓音下,藏着一股讥讽鄙视之意。
那尖细的声音恼怒道:“敢看不起我们?要抓异人,咱们有的是手段……”
话音未落,只见碧姬丝身边黄肠将手一扬。
一道乌光闪过。
包围他们的葛衣汉子中,有人“啊”地一声惨叫,被乌光透体而入。
“用‘腹语’装神弄鬼,以为便找不到你?”
黄肠冷冷一抬手,那乌光自远方飞回到他手上。
原来是他手里那柄短刃。
“呵呵,不愧是昔年苏大为手下,都察寺天字组异人……”
霞光下,突然有一个阴柔飘忽的声音响起。
“既然是前辈当面,我们这些后辈,怎么会不准备‘大餐’奉上?”
黄肠和碧姬丝二人脸色齐变。
第三十九章
“小苏,身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柳娘子声音温和的问。
这些年柳娘子的身体大不如前,之前因为思念苏大为曾病过一次。
这次因聂苏突然病倒,她又急火攻心,险些晕倒。
虽请过医师医治,但还没完全恢复。
此时听说聂苏醒了,竟是不顾苏大为劝她多休息,撑着病体过来看聂苏。
“阿娘,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就是有些想吐……”
聂苏躺在床上,看着柳娘子亲手端过来的鸡汤,暗自皱了下眉。
平日是很喜欢吃的,但不知为何,这次闻着油腥味,竟有些恶心。
她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嗔意,瞪了一眼站在柳娘子身后的苏大为:都怪你。
苏大为不愧是军中历练过的,脸不红心不跳,也跟着点头道:“娘,小苏还是多休息几日再说。”
嗯,昨晚折腾得太狠了。
聂苏俏面飞红,咬着下唇,垂下螓首。
“应该的应该的。”
柳娘子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深深看了聂苏一眼,握着媳妇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苏你先休息,需要什么就和为娘说,鸡汤不喜欢喝,那为娘一会给你炖别的汤。”
“阿娘,不用这么麻烦。”
“应该的应该的,你现在乖乖卧床休息,别的交给阿娘。”
柳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
叮嘱聂苏好好休息,柳娘子转身正要出去,一眼见苏大为还伫在原地,暗自拉了一下苏大为的衣袖。
“阿弥,你跟为娘过来。”
“啊?”
苏大为点点头,向可怜巴巴望向自己的聂苏:“我送阿娘出去,一会来陪你。”
“哦。”
聂苏点点头,脸上又露出欢喜之色。
黑猫小玉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外面的阳光照着它,慵懒至极。
一双眸子眯成了细缝。
柳娘子原本要走过,看了一眼小玉,忽地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黑猫屁股上:“小苏在房里休养,这些猫狗都离远些。”
黑猫被一巴掌扇下了窗。
发出喵地一声惨叫。
立在窗下,呆了数秒,背上的黑毛炸起,眼中涌出危险之色。
它怎么说也是诡异,平时连黑三郎的面子都不怎么给,居然被这个老妇人一巴掌拍飞。
没听过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小玉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苏大为随手带上房门,向小玉道:“听阿娘的,你换个地方。”
黑猫认真的凝视着苏大为,见他不似开玩笑,只得无奈的一甩尾巴,纵上房顶。
猫大爷不和你们凡人一般见识。
原本它连苏大为的面子也不想给。
但不知为何,这几年苏大为身上的气机,令它十分有危险感。
罢了罢了。
房顶的飞檐之上,一身白毛的猴头抱着一旁的金蝮蛇,发出吱吱的笑声。
似乎在嘲笑黑猫也有吃鳖的时候。
冷不防一只黑爪从背后伸出,一jio将它踹飞出去。
吱~~
猴头发出凄凉惨叫。
柳娘子抬头看了看,皱眉道:“家里的宠物未免太多了些,黑三郎可以看家护院,这黑猫是明空法师心爱之物,这些就罢了,怎么还养猴儿和蛇,养这些有何用?”
“阿娘,这是聂苏喜欢的,随她吧。”
一说起聂苏,柳娘子的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她拉了拉苏大为的手,和颜悦色道:“阿弥,以后你要多心疼聂苏一些。”
“阿娘,你不用说我也会心疼聂苏的。”
苏大为有些纳闷道:“哪有不疼媳妇的男人。”
“为娘说的不是这个。”
柳娘子的脸色有些憔悴,肤色蜡黄,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
但她的神色,却透着无限欢喜,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神神秘秘道:“小苏不舒服,你就没想到一些什么?”
“想到什么?”苏大为越发糊涂起来。
“傻小子。”
柳娘子恨铁不成钢的跺脚道:“跟你阿爷在时一样的愚鲁!”
她拉了一把苏大为,在他耳边透着几分神秘道:“小苏那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啊!”
苏大为大惊失色,这怎么就有了?不对,有什么了?
“阿娘,小苏有什么了?”
“身孕啊!”
柳娘子兴奋道:“你没见她方才说想吐……”
“阿娘,想吐和想吐不是一回事吧?”苏大为一脸无语。
“怎么不是!”
柳娘子拍了拍自己的胸,急道:“为娘是过来人,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方才模样,和我当年怀你时一模一样!”
“呃……”
“你们上次圆房是什么时候?”
“啊这……”
“算了算了,娘不问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柳娘子抛下苏大为,喃喃自语:“得请一个精于女科的医生,到时就找城北的徐医……嗯不成,还得提前找好稳婆,还有……”
“娘啊!”
苏大为一脸懵逼。
您这思路一跳三步,比跳棋还离谱。
怎么一提及这种事,阿娘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根本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
事情……应该不是柳娘子说的那样。
聂苏有没有身孕自己还不清楚吗?
呃,这当然不是自己不努力耕田,老牛还是很卖力气的。
主要是,身为异人,若是娘子有身孕,自己岂能察觉不到?
好吧,也许初期真可能疏忽了,但小苏那反应,哪里和孕妇一样了?
昨晚她比我还积极好不好。
亏得是异人,要是普通人,早被榨干成药渣……咳咳。
苏大为不知想起了什么,老脸终于微微一红。
柳娘子若真找精于女科的医生来看,那也由得她吧。
……
“乖乖束手就擒,免得一会动手,大家难看。”
随着阴柔语声,荒凉破败的道观中,不知何时多出四人。
异人!
黄肠与碧姬丝的眼神微变。
异人对于同类的感应无比强烈。
这四人,是一流高手。
想必就是都察寺近来招揽的异人。
据说新组成了一个什么暗部,与当年苏大为任都察寺寺卿组的天字组一样。
碧姬丝与黄肠对了一下眼色。
这四人给他们俩的感觉,实力只怕不在二人之下。
四比二,还有其他都察寺的外援。
嗖!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几乎同时向不同方向飞掠而出。
“想跑?未免太迟了。”
阴柔声音发出大笑。
碧姬丝飞掠的身形猛地一顿。
一个长着金发狮鬃,一身古铜色肌肤的胡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方才四名异人中的一个。
碧姬丝无心恋战,腰肢一拧,就要从他身边掠过。
却见那狮鬃男人大嘴裂开,露出森森黄牙。
那种感觉,就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面人身的怪物。
“诡异!”
碧姬丝心中一凛,不及反应,就见狮鬃人裂开的巨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大吼。
仿佛半空中炸了一记惊雷。
碧姬丝只觉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霎时一黑。
不好!
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
碧姬丝本能的一个拧腰倒翻闪避。
呯!
空气传来震荡。
她在半空中一眼瞥去,心中顿时一震。
只见那狮鬃胡人一拳击出,空气震荡。
地面砖石迸溅,仿佛被巨象踩了一脚,露出一个丈余的深坑。
方才若是稍有迟疑,已经被这不知是诡异还是异人的东西给重创了。
身形轻盈落地。
碧姬丝伸指一抹,发现自己口鼻和耳廓都渗出了鲜血,居然是被这狮鬃异人一吼震伤的。
“异人?诡异?”
她虽惊不乱,一边沉声发问,一边迅速移动。
狮鬃人哈哈大笑,以怪异的腔调道:“我叫阿古巴,天竺异人,我有圣血。”
圣血?
其实便是诡异之血。
血统不纯的半诡异,又称半妖。
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居然还开灵成功,拥有异人神通。
碧姬丝心念电转,加速逃离。
背后传来破风声。
她的背脊汗毛倒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
腰肢拧转,以一个细云巧翻身的动作翻滚躲闪。
背后,一个胖大的僧人,轻轻一掌按出。
空气为之凝固。
不知僧人使了什么法门,似乎是有封印和封禁一类的作用。
碧姬丝一声尖啸,彩色衣裙鼓荡,裙下的双腿扬起,大片碎石泥土在她劲力的灌注下,如离弦之箭,如暴雨梨花般,飞射向那胖僧人和追赶而上的狮鬃异人。
噗噗噗~
僧人大袖一卷,如同袖里乾坤。
所有的飞石泥土被他纳入袖中。
而僧人的表情十分轻松,动作行云流水。
碧姬丝心中寒意更盛。
方才一击,已经蕴含了她的全部气力,对方的表现,显然游刃有余。
打不过!
她偷眼向黄肠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边也一样陷入两名异人的包围中。
黄肠手执短刃,左冲右突,一时摆脱不得。
呼~
劲风扑来。
碧姬丝双袖飞舞。
一双手从袖中伸出,双手鲜红的十指突然暴长盈寸,指尖有异样的寸芒跳动。
锐金之气。
她的异人能力可以强化身体部份,增强杀伤力。
也可以外放金气,增强破坏力。
方才踢出的碎石,便是以锐金之气增强过的,其力道不亚于军中劲弩。
但还是被那胖僧人一袖卷中消失。
这么一对比,这胖僧的威胁,似乎比那狮鬃的阿古巴更大。
碧姬丝双手挥舞撕扯。
胖僧人后发先至,大袖一卷,一股无形的吸噬力量,自袖中透出。
仿佛他的大袖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空中的气流、物质,一齐都被这股吸力扯动,不由自主的向僧人的袖口飞去。
碧姬丝双手十指一抓,划中僧人袖口,只觉得如同充满韧性的兽皮,难伤分毫。
与此同时,自己的重心被僧人袖中的古怪吸力扯动,拉得踉跄。
她心中大惊。
裙下早飞起一脚,直踢僧人下体。
咻~
空气里,传出气爆音。
可见碧姬丝这一脚的力道何等可怕。
吼!
赶上来的阿古巴金色的长发飞舞,双瞳透着碧澄光芒,口中又是一声暴喝。
空气似乎被震得翻转了一下。
碧姬丝眼前一黑,随即恢复。
这下她心中有了准备,反倒不如第一次的影响大。
灌足了劲力的足尖,已经和僧人踩着六耳芒鞋的脚碰到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爆裂声。
借着对方传来的力量,碧姬丝猛地抽身后退。
眼角余光一扫,只见那胖僧的芒鞋被自己一脚踢破,露出几个肥圆的脚趾。
她心中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对方也不是全无破绽,脚力不如自己。
就在一闪念间,那阿古巴早已冲上来。
一只沙钵般的右拳向自己狠狠击来。
碧姬丝腰肢拧转。
间不容发中,侧身避过。
巨大的拳头几乎擦着她饱满的双胸过去。
这一拳劲力可怖,如出膛炮弹般。
光是带起的劲风,已经吹得碧姬丝脸颊生疼。
眼看她将要被拳风吹倒。
身体后翻倾跌的同时,一只脚闪电般向上踢出,如一支利箭,倏地没入阿古巴的腋下。
原来阿古巴抬臂挥拳,腋下便露出空档。
这一下稍纵即逝,却被碧姬丝抓到了机会。
耳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金芒一闪。
一只肌肉发达的古铜色胳膊,蓦地飞上半空。
接着是血雨爆散。
原来阿古巴的这只胳膊,居然被碧姬丝一脚踢断。
她的脚尖上附着锐金之气,不下于宝刀利斧。
断口齐整,白骨刺出。
碧姬丝还来不及高兴,一只胖大的手掌,穿过血雾,划破空间,猛地印向她的胸膛。
是那胖僧人补位上来。
这一掌,正好是碧姬丝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
百忙中,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
一双舞动的大袖,突然凝固。
隐隐看到金芒附在袖上。
竟是以双袖为盾。
咣!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碧姬丝双袖猛然炸碎,如花蝴蝶般四散飞舞。
她整个人像是被看不见的巨锤拍中,狠狠砸向地面。
落地后,又被巨力弹起斜抛向空中。
一路翻滚惨叫,好不容易停下来,双手衣袖早已碎尽。
原本一双欺霜赛雪的胳膊,早已血渍斑斑。
只是一掌,那僧人便击碎了她的护体金气。
连双臂的毛细血管也全数破裂。
碧姬丝还没稳住混乱的内息,平复翻涌的气血,身边又是咚地一声响。
一身狼狈,短刃被击飞的黄肠重重砸在她身旁。
黄肠整个人都被嵌入地下,胸膛一鼓,哇的一口血喷出来。
“矮子……”
碧姬丝颤抖着道:“看来咱们要死在这里。”
黄肠咳嗽一声,勉强坐起身,又是一口血咳出:“说过多少遍,老子只是比你低半个头,不是矮子。”
“现在是说种话的时候吗?”
碧姬丝惨笑。
黄肠一言不发,将手一招。
远处静静躺在地上的那柄黑色短剑“嗡”地一声悬浮起来。
眼看要飞回他的手上,蓦地被一只大手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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