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天人感应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35759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只会比我说的更严重。”明崇俨面色白皙如玉,巴蜀之地的日光,似乎对他的皮肤没有一丝影响。
比几年前的他,倒是在阴柔中,多了一丝阳光之感。
他的双眸微眯,眸光如碧波闪烁。
“异象起后,陛下下诏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乾封。”
苏大为点点头,易经有云,大哉乾元,这意味着天,天道至大,万邪辟易。
这皇帝的身份是老天爷封的,是老天给的,我按老天的意志行事,则上上大吉。
“但是各地灾情频频,各地告急和求朝廷救灾的奏折,纷乱如雪,还有人趁机弹劾陛下身边有奸臣,其矛头所指,便是武后。”
苏大为脸色转为凝重:“那武后是如何应对?”
明崇俨也是受武媚娘赏识,命他来黄安县任职。
这么说,此次的圣旨,其实多半出自武媚娘的意思,是想靠着苏大为再次化解她的危机?
“武后暗命许敬宗上旨,求致仕。”
明崇俨的话语很轻,轻飘飘的,所蕴含的份量却极重。
自从上官仪的事件后,许敬宗已经越发退避,隐有养老的迹象。
但他实际上仍兼有宰相之职,仍在朝中拥有极重的话语权。
也是武媚娘影响朝局,在朝中大臣里,唯一可靠的抓手。
但此次天象大变,物议纷纷,为求自保,武媚娘不得不弃车保帅。
“许敬宗请辞了?”苏大为隐隐记得自己看过秘探送上来的长安奏报,有提到这一条。
但是当时他只以为许敬宗年老,并没想到太多,没想到里面有如此多的内情。
许多朝廷中枢的秘密,非朝中宰辅重臣,任外人有通天之能,也难窥究竟。
苏大为在长安留下的暗桩,也只能查知西市和长安的百姓议论舆情,还有朝廷发出的一些明旨,一些内情并不清楚。
“许敬宗请辞后,天灾并没有减弱,今年,乾封二年春,日月再次合朔,再次出现日食,有司星监启奏陛下,言主大唐兵败……”
“这简直是无鸡之谈。”苏大为忍不住冷笑。
若论军事,他最有发言权,大唐连吐蕃这个历史上纠缠百年的宿敌都给灭了,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令大唐军事上失败的?
至于日食……
他倒是记起来了。
历史上是有这个记载,但那是在数年后,大概是咸享年间的事,连续两年日食,大旱和瘟疫,大唐朝廷动荡,国内大损。
又逢薛仁贵大非川兵败,大唐不败神话毁于一旦。
但那是历史上的“大唐”。
在苏大为所在的大唐,这一切,早已被他倾尽全力所扭转。
百济、高句丽、倭国,不但悉数平了,而且比历史上提前了数年。
吐蕃,在苏大为与众将士同心戳力下,也被灭了。
连论钦陵都被唐军抓至天竺而抓获。
禄东赞据说已死。
就剩下一个吐蕃赞普芒松芒赞,也蹦哒不了几天。
吐蕃精英贵族,连芒松芒赞的子女,全都一网成擒,吐蕃,已经是躺下任捶,是大唐的奴婢。
这天下,还有谁是大唐的对手?
大食吗?
大食还在忙着和吐火罗波斯那些遗族纠缠,没个十几二十年,应该都消化不了那些地方,短时间内,他们的势力还在吐火罗过不来。
再说安西大都护府有裴行俭坐镇,稳如泰山。
环顾四周,大唐可以喊一声:还有谁?
明崇俨一直留意苏大为的表情,看到他脸上露出骄傲与不以为然之色,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新罗。”
“新罗?”苏大为哑然失笑。
你是在逗我吗?
新罗?
就凭小小的新罗?
也配令大唐失败?
明崇俨看了一眼苏大为:“我知道你不信,大唐上下也都不信,但事实就是发生了,新罗这几年趁大唐精力放在西面,一直暗中鼓动百济与高句丽的遗族复国,熊津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为此疲于奔命。”
“刘仁轨呢?”
苏大为忍不住道。
他当初在辽东是有布置的,不提朝廷的安东都护府,只要刘仁轨死死钉住熊津都督府,再加上自己在倭国布置的后手,新罗完全是被夹在包围圈中,若有异动,倭国的仆从军,可以从对马岛,一日便可到达新罗釜山港。
直击新罗都城,玩一招釜底抽薪。
“刘仁轨死了。”
明崇俨淡淡的道。
苏大为只觉心中一震:“刘仁轨……怎么会死?你说谎,这绝不可能。”
刘仁轨是熊津都督,亦为唐军名将。
他一人在,能顶十万大军。
苏大为能放心从辽东回来,也正因为有刘仁轨顶在百济。
有刘仁轨,有倭国忠于大唐的仆从军,这便是双保险。
以刘仁轨的身份位置,如此重要,若他出事,自己为何从未耳闻?
这从情报上来说,是重大的失误。
苏大为难以接受。
“他真的死了,是上元节后的事,传到长安,已经是五月,我过来前,刚知道此事,长安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五人,陛下严令封口,秘而不宣。”
明崇俨道:“临行前,武后特意告知此事,让我转告与你。”
贼你妈!
苏大为一脸铁青。
这些年,有十来年了,他在军中指挥若定,任凭敌人千军万马,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显过一丝的慌张,但在这一刻,听说刘仁轨的死讯,苏大为心境大乱。
“苏县令,可想知唐军是如何败的?”
“不必说了。”
苏大为脸上现出悲愤之色:“先是丢了倭国诸岛,放高市倭王回倭,接着又是刘仁轨出事……以刘仁轨的能力,他绝不会是在战场上输给敌人,定然是被人暗害,但是失去他,熊津都督府必然涣散,力不能支,百济的地,只怕保不住了。”
明崇俨眸光一闪,脸上微露惊异,向苏大为拱手道:“以前我总有些……觉得苏县令是凭着贵人扶持,如今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苏县令虽不知来龙去脉,但你所猜的分毫不差。”
停了一停,明崇俨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感慨之色:“依安东都护府奏报,熊津都督刘仁轨上元节应新罗王金法敏之邀,参与庆祝,船行中途,遭不明身份盗匪所袭,刘仁轨与船俱沉。
其后高句丽与百济乱臣四起,口称复国,攻陷熊津都督府,唐军损兵过万,都督府被夷平……”
苏大为脸色变幻,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奇耻大辱!
刘仁轨之死,与昔年第一任熊津都督王文度简直如出一辙。
当年新罗打着慰劳的旗号,备礼求见王文度,随后王文度便暴毙,苏大为也因此临机受命,暂代熊津都督之职。
而如今刘仁轨也是这般……
真当大唐好糊弄?
先是倭国反复。
接着便是熊津都督刘仁轨遇袭,熊津都督府被灭。
这事要是没有倭国和新罗狼狈为奸,苏大为打死也不信。
大意了啊!
我的陛下,我的武后阿姊,打蛇不死,反遭蛇噬。
这些岛民,皆是畏威而不怀德,死性不改的凶徒。
若是当年留自己镇守,或者是听自己的安排,何置于此,何置于此啊!
“苏县令,苏县令?”
明崇俨见苏大为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新罗、倭国,死性不改,反复无常,这种猾贼,就算几千年后也不会改,我要上旨求陛下和武后,令我为熊津都督,给我一万人马,我便平了倭岛,灭了新罗,让这两个撮尔小国永远消失,永为大唐内蕃。”
苏大为冷笑道。
明崇俨摇头:“大唐的危险不在外,而在内,依我看,苏县令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吧。”
他特意咬重了“苏县令”三个字,乃是提醒苏大为,他现在的职务。
同时心里也在奇怪,苏大为说话有点奇怪,为何说新罗和倭国几千年后也不会改,跟他能看到几千年后似的。
还说什么永为大唐内蕃,简直吃饱了撑的。
能把眼前这一关过去,大家能快点回长安才是正题。
在这黄安县,如此残破荒凉,又是疫疠之地,真的能把人逼疯的。
“刘仁轨之事后,各种异象灾情并没有结束,不久前雍、华、蒲、同四州大旱,剑南道也出现旱情和疫情。”
明崇俨声音越发低沉道:“天下赦了,年后改了,宰相辞了,老天仍然在示警,你说,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全大唐子民心中的疑惑。
而这个答案只有一个,连宰相辞了都不能阻挡老天爷发怒,那说明了什么?说明问题在天皇与天后身上。
“这……”
苏大为从方才激愤的情绪里回过神来:“陛下与武后如何应对?”
“武后已向天皇递了奏折,请求避位。”
“啊?”
请求避位,也就表示这锅是我的,因为我无德,所以上天示警,与陛下无关。
现在我武媚娘愿意背起这口锅,请陛下免去我的皇后位。
嘶~
苏大为暗吸了口凉气。
心中想的是:媚娘阿姊,这是用了一招险棋啊。
第一百零一章 谜影重重
“陛下应该不会答应武后吧?”
苏大为虽然心知不可能,但还是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是李治,心爱的女人愿意为自己背锅,那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
况且这次若牺牲了武媚娘,如果还有灾情异象,那岂非是要连皇帝也换?
“本来朝中物议纷纷,弹劾不断,武后岌岌可危,但这时候又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明崇俨深深看了苏大为一眼,眼眸微微眯起,他的眼神,在这一刻,竟予人一种锋利之感。
“贺兰敏之。”
苏大为面色平静,不为所动:“贺兰敏之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他自己作死,须怪不得别人。”
明崇俨侧过脸,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博和衙役,口中道:“他确实是疯了……”
据史载,贺兰敏之性淫,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有性癖。
下至八岁,上到八十岁,他全都能发情。
也不知是不是史书给泼的脏水。
总之一些该发生不该发生的,在大唐异象频频,朝廷百官弹劾不断的时刻,贺兰敏之以自己的行动,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先是与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传出丑闻。
要知道杨氏都快八十岁的人了,这两人相差六十余年,这车何止不是去幼儿园,简直开上雪域高原。
车神都没有这么飙车的。
武媚娘闻知此事,气得要命,但贺兰敏之仗着杨氏宠爱,竟然有恃无恐。
到乾封元年,杨氏比历史上早几年死了。
武媚娘让贺兰敏之替杨氏在龙门石窟造佛像,贺兰敏之居然将武媚娘赐下的钱给贪墨了。
这还不算,在给杨氏守丧期间,贺兰敏之不但不哭,还搞起坟头蹦迪,约一群狐朋狗友天天在灵堂前喝得烂醉如泥。
更趁着醉酒,将李治和武媚娘为太子李弘选的准太子妃给强了。
武媚娘和李治知道此事,差点没吐血。
像这种丑闻,本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事情才过几天,年仅六岁的太平公主带着宫女去杨氏府上,贺兰敏之再出昏招。
竟将太平公主的随从给强了。
还有小道消息说,强的不是随从,而是太平公主。
无论哪一种,都超过底线。
到了这个时候,武媚娘终于暴走,任她再好的脾气和修养,也绝不姑息。
正愁没人背锅呢,当下就把扣在身上那口锅,直接砸在贺兰敏之身上。
称贺兰敏之,便是上天异象应验之人。
李治也毫不含糊,立即下诏,贬贺兰敏之去雷州。
雷州,就是后世广东岭南一代,去了肯定是个死。
不过贺兰敏之才从长安走了没多远,就死半道上。
据传,可能是武媚娘派人动的手。
苏大为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像贺兰敏之做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别说武媚娘,换任何人,都恨不得将贺兰敏之挫骨扬灰。
怎么可能让他活着离开长安。
贺兰敏之若活着,才是对李治和武媚娘最大的讽刺。
苏大为正在思索,冷不防明崇俨突然伸手,一掌拍向他的心口。
掌心中,隐见雪白光芒。
正是明崇俨最擅长的明玉掌。
这是一种化元炁为阴柔之劲的秘术,与安文生的阴阳互化,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大为轻轻一抬手,肘尖一挑,将他的手腕拨开。
顺势手臂一张,反将明崇俨脖颈按住。
大拇指就扣在他纤细脖颈的动脉上。
隔着光滑的皮肤,还能感觉到皮下的脉博正在勃勃跳动。
附近的李博和一帮差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却看到苏大为揽着明崇俨的肩膀,毫无异状。
“明县丞,你做什么?”
苏大为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你疯了?还是不想活了?”
明崇俨想要挣扎,却感觉苏大为按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指,如烧红的铬铁般发烫,顿时不敢再动。
他知道,这是苏大为元炁积蓄的征兆。
再要挣扎,指劲一吐,能将他这大好头颅毫不费力的拧掉。
明崇俨心中暗惊:当年在长安与苏大为交过手,那时苏大为虽强,但双方还能打个来回,可是这次,自己在他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如幼童面对大人。
“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便杀吧。”
明崇俨脸上露出凄然之色。
“杀你?我好端端为何要杀你?”
苏大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这明崇俨,原本还当他是贺兰敏之身边唯一清醒之人。
但现在才发现,这人脑子好像也不太正常。
说话起来毫无逻辑。
自己没事杀他做甚,自己县令,他是县丞,可都是大唐官员。
“呵,别装了……”
明崇俨抬眼看向他,咬牙道:“你敢说,贺兰敏之不是你动的手?”
“我动……我为何要对他动手?”
苏大为一脸懵逼。
明崇俨脸上越发流露不信的神色:“当年贺兰敏之可是想除掉你不止一次,以你的性格,睚眦必报,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睚眦必报??”苏大为顿生荒谬之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
“得罪你的那些人,无论是百济还是新罗、倭国,又或是长孙无忌他们,哪一个有好下场了?”
“那不一样。”苏大为觉得这事不太好解释,确实,那些人和国,都有他或明或暗的使力去推一把。
“当年我和敏之还年轻,还没想到你竟如此用心险恶,没有当时报复,只怕是顾忌武后,后来敏之失了武后的宠爱,你便开始秘谋除掉他,是不是?”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看着他,没看出来,明崇俨编故事脑补倒是一把好手。
“你说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臆想。”
“证据吗?”
明崇俨低下头,眼睛微微颤抖:“我与他相识十余年,他体内的妖血是我一直用秘法和秘药调理,原本都快恢复正常了,但是这几年,他却突然狂性大发,我用的方法都没办法压制他的妖血……他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会变成这样,若不是有人暗做手脚,我实在难以相信。”
说着,明崇俨抬起头,双眼直视苏大为。
这双眼睛,分明在说:你,苏大为,只有你是最大嫌疑。
我嫌疑你个蛋啊。
苏大为真的很想骂回去。
老子要是真的肆无忌惮开无双,像贺兰敏之这种货色,当时把他挫骨扬灰了,还能留到后面。
苏大为心中,始终记得当年,上元夜,还是幼童的贺兰敏之向自己伸手讨要泥人。
记得那个孩子小时候的模样。
对陌生人,他可以酷烈手段报复,对一个自己认识的孩子,他要动手,很难过心里那关。
尽管当时贺兰敏之已经性情大变。
但苏大为知道,此子日后的下场结局,何必由自己动手。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苏大为从进入异人这条路开始起,得李客师引入门,受武媚娘启发,受玄奘法师解惑,得袁守诚倾囊相授,他这一路,既为追求更好的生活。
同时也是为了助大唐更加繁盛。
最重要的是,想要追求修行路上的极致。
这是不为人之的秘密。
要求修炼极致,务求降服心猿意马,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仇恨,给自己的心灵留下破绽。
追求不同,目地与手段就不同。
但这些事,是他心里的秘密,外人是不清楚。
明崇俨盯着苏大为:“敏之最后的癫狂,他的反常,除了你有这样的本事,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任何人,有这个能力手段,有这个动机。”
苏大为扼住他脖颈的手轻轻放开:“你说的很有道理。”
明崇俨一刹那失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居然承认自己说的有道理?
“但是贺兰敏之的事,真不是我动的手,我当时在吐蕃征战,你没去过战场,或许不知道,当时两军相争,任何一丝懈怠和分心,都有可能导致失败,战场上瞬息万变。”
苏大为平静的向他道:“对付吐蕃,我出尽全力,动员了一切力量,包括我身边的人手,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去关注长安发生了什么。
若你不信,我也不争辩,只求这段时间,你我同心,将黄安镇之事了结,给陛下和此地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你,若是想报仇,等此间事了,随时都可以。”
明崇俨一双凤眸微微眯起,看着苏大为一言不发,良久他摇头道:“我很希望能从你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我看不出来……算了,敏之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诚如你所说,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解决黄安镇的事,那么……
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明崇俨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名差役:“连衙门里的人都快跑光了,就剩这几个,方圆数十里,只剩这几百人口,还有疫情不知扩散到何种程度,就连剩下的人,也是苟延残喘。至于疫情源头,更是无从知晓。”
他向着苏大为叉手行礼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还请苏县令示下。”
第一百零二章 疫情
该干什么?
苏大为竟有一瞬间懵逼。
他做过将军,做过都督,做过行军总管,总过都察寺卿,做过不良帅,可唯独没有管过民生,没有在一地理政安民的经验。
明崇俨这一句,倒是令他愣了片刻。
不过,稍一思索后,他心中有了主意。
“如今一是疫情,二是要控制流民,不使疫情扩散,那么首先我得知道本地的情况。”
“方才我已经带县令巡视过了,黄安县方圆五十余里,人群聚集的就是这片山洼,现存人只有数百,而且过半染疫,这疫情来得蹊跷,至今不知是如何传播开的。
本县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活命,逃蹿入山林,有的去了附近州县逃难,有的遁入山林,或许饿死在山中,或许为野兽所食,又或者是跟深山中一些土人在一起。”
明崇俨丰神俊朗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苦涩之意,他叉手道:“这种情况,我虽自诩多智,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现在县里还有多少可用的人手?”
“如你所见,就剩那三名衙役。”
唐朝制度,上县,县令一人,从六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下;尉二人,从九品上。
中县,县令一人,正七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中下县,县令一人,从七品上;丞一人,正九品上;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下县,县令一人,从七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
这些县的区别,只在于人口规模和官员品级。
黄安县属于中下县,应有县丞一人,主薄一人,县尉一人。
“没有了,除了我与那三名差役,已经找不到别人。”
“主薄?”
“数日前染疫死了。”
“县尉?”
“一夜之间,全家不见踪迹,大概是全家逃了。”
“这……”
这特么还能不能行了。
“原来的县令是致仕还是逃了?”
“我来了后听说,黄安县原来的县令,去岁被山中土人埋伏,被人用大棒敲碎了脑袋,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补缺。”
苏大为:“……”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继任的官员都不敢来。
这里不光有旱涝蝗灾,有疫情,还有爱敲人脑袋的土人。
这是什么样的神展开。
自己手下,连条破枪,不,连只狗都没有。
就那么三个面黄肌瘦,看着也只剩一口气的差役。
见苏大为脸色难看,明崇俨抬头看了看他:“若县令一时难以决定,在下倒是有个提议。”
“你说。”
“先吃饭吧。”
明崇俨说得正气凛然,但是他的肚子,却发出不争气的饥鸣声。
苏大为一脸诧异的看向他。
却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的道:“本地官仓早已经空了,穷得只剩下老鼠,我与那几个差役,已经断粮数日。”
说着,他轻轻咳嗽一声,白皙的脸上,终于涌起一点晕红:“县令既然来了,想必是带了干粮,不如凑合着大家一起吃一顿,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你们……你们断粮数日?”
“去岁旱,今岁涝,又逢蝗灾,又遇疫情,哪有吃的。”
明崇俨两手一摊:“这几日我都是跟着这几名差役,满山挖野菜,折树根,好不容易打到条瘦得只剩皮的土狼,才勉强撑到今日。”
苏大为听到这些,几乎惊呆了。
这尼玛,大唐境内,还有这样的存在?
这简直不是神展开,而是一个天坑。
明崇俨见苏大为咬牙不语,试探着问:“县令,可否……带了干粮?”
咕噜~
他的肚子又发出叫声。
远处的三名差役,也望向这边,一个劲的咽着唾沫。
若非他们身上还穿着皱皱巴巴的官服,几乎就和难民没什么区别。
苏大为脸颊抽动了一下,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吃饭。”
见明崇俨脸上露出喜色,苏大为叹了口气:“在长安也没想过会有今日,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
明崇俨看看自己身上……
我这瘦得只剩骨头了,好像也没什么减肥的余量了。
……
篝火在燃烧,浓烟伴随着火光升起。
一个破旧的铁锅子,被架在火上烧着,里面盛了半锅水,渐渐沸腾。
李博坐在火边,看着火头,将手里梆硬的面饼掰碎了,一片片的丢下去。
他丢的很仔细,但实则两耳竖起,在听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的谈话。
“你们饿了许久,吃不得干的,一会待汤饼好了,凑合着喝两碗,不能多了,万一撑坏就不好了,吃的时候尽量慢些。”
几名衙役一个劲的点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铁锅,不住吞咽口水。
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希望的光。
这么久了,总算又来了位县令,听说是什么大人物,那些咱先不管,先把这顿饭给吃饱。
吃饱了才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明崇俨双手拢在袖中,看了看傍晚的天色:“估计吃完,天就黑了,我带你到县里,就县衙里凑合着搭个铺头,虽然残破了点,但比在外面露宿要好。”
正在负责今晚吃食的李博,听了一呆。
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这边,两名苏大为的亲卫兵卒,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就算在征吐蕃,直上数千米海拔的高原,以苏大为的身份,也没有在野外搭地铺的,都是营帐铺盖兽皮安排好,吃的虽不如长安精细,那也是有肉有饼有茶,量大管饱。
但是来到这黄安县,这里人不但一个个跟饿鬼一样,还要反薅苏大为的羊毛,打上县令自带干粮的主意。
而且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
李博忍不住皱眉,手下动作慢了一点,被那沸腾的热气,烫得手指一缩。
就在这时,他听到苏大为说:“这般情况,还睡什么,先办事吧。”
“办事,办什么事?”明崇俨诧异道。
“我方才想过,此地残破,要想收拾下来,首先得恢复衙门,有了组织秩序,才能做事。所以待会吃完,你与我拜访一下本地民户,看看这里的人,还有谁愿意出来做事的。愿意的,不敢说别的,饭我管饱。”
“县令高义。”
明崇俨冲他抱拳,颇有些佩服。
官府的粮仓都只剩下老鼠了,这个时候,谁有粮,谁就能活命。
有粮的,在这看不到头的灾年,谁不是捂紧自己的粮袋子。
只有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
居然敢说招人,说管他们吃饱。
这是要自掏腰包要养活人命啊。
“但是苏县令……”
明崇俨低声道:“本县疫情颇重,现在那些人里,不知谁染疫,也不知这疫疠是如何扩散,我来这许久了,也不敢逐门去拜访,万一……万一我们也病倒了,那……”
“明县丞,你也是知医的人,而且还有异人之能,这种时候,你我不上,还能指望谁?”
苏大为手里拿着一根烧掉半截的木枝,在地上似无意的划动着。
“此事只能你我来顶上,朝廷,陛下与武后,既然派我们来,那就是让我们做事,成了,你我都能回长安,得享富贵,若不成……”
苏大为抬头看向他,眼神里透着冷意:“只怕你我真要在此终老了。”
明崇俨心中一震,不再多言。
然而随着他一低头,脸上竟露出惊愕之色。
原来,他低头一眼看到苏大为似无意在地上画出的线条,那些线条,隐隐便是黄安县的地形图。
哪里有住户,哪里有水源,这些都在苏大为的木枝下,在地上被勾勒出来。
“苏县令,只看过一遍,居然就能记得如此清楚。”
“你说这个?”
苏大为随手挥枝,将地图抹去:“行军作战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必先摸清地形,弄清形势,收集情报,再做庙算。”
在明崇俨盯着被划乱的地图,颇有些惋惜的神色中,苏大为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这里大致的地图已经记在我的脑子里了,今夜,咱们先访民,摸清现在的情况,知道我们还能调动多少人,再做下一步规划。”
下一步规划,当然就是摸清灾情,弄清楚这里哪里可以种粮食。
或者说,哪里还有能养活人的粮食。
这一点不解决,后续许多工作就无法展开。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手里有人,才能做事。
有了人与粮,才能谈控制疫情,以及追查疫情源头。
“明县丞,我有一事不明。”
苏大为环顾远处山峦,目光重新拉回到近前,向着正盯着铁锅暗咽口水的明崇俨道:“大旱之后,常有大疫,但听你说,此次朝廷的意思,是让我们找出疫情源头,这疫情,难道不是灾情后自然发生的吗?这其中是否有别的缘故?”
回他的,是明崇俨呆怔的眼神,以及一声响亮的声音。
咕嘟~~
吞口水声。
“我……饿。”
明崇俨红脸,声音弱弱道:“请容我先喝口热汤饼再说。”
第一百零三章 查询
大巴山起起伏伏,投下一片浓墨般的巨影。
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隐隐听到细碎的呢喃,像是风声,又像是有人在耳旁低声细语。
热腾腾的香气散开,明崇俨坐在衙门的殿角,细心的拨弄着自己的香炉。
“这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现在就剩这么点了,不是看你来了,我都舍不得用。”
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角汗珠:“衙门太破旧了,气味也难闻,又多虫,用这香熏一熏,能休息得好一点。”
说完这些,他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凉丝丝的,伸出手掌,掌心顿觉微凉。
原来是天上又飘散雨丝。
“又下雨了,这几天还好,前几天上游河水暴涨,沿岸种的东西全都冲没了。”
这番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苏大为已经很久没有理过自己。
诧异的回头,一眼看到苏大为正就着篝火的光,正埋头忙碌着什么。
李博以及他们随从的两名亲卫,正一起在帮忙。
衙门里早就找不到可以生火的柴禾,今晚的篝火,是苏大为把原本公廨里的桌案劈了当柴烧,此时火光正炽。
橘红色的光芒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令明崇俨一瞬间有一种光怪陆离之感。
他忍不住捧着香炉站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口罩。”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今晚要去查访本地村户情况,但又恐染上疫情,我以前在太医院和孙老神仙那里听说戴口罩可以避免空气传播病毒,所以先做几个简易的应应急。”
“口罩?”
明崇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低头细看苏大为所做之事,乃是用上好的蜀锦和棉布,切成方块,大小刚好可以遮住口鼻,然后又在方块上串上挂绳,左右各一个,像是两个耳朵。
“我也颇通岐黄之术,但是从没听说过戴这种东西能防疫的,这与面纱有何不同?”
“区别大了去了。”
苏大为继续动手制着口罩,头也不抬的道:“一般的面纱无法隔绝空气。”
“隔绝空气?人不呼吸不就死了吗?”
“不是真的隔绝,这布加蜀锦制的口罩还是能呼吸的,可以起到一定的过滤效果,可惜没有无纺布,也不知到底有PM2.5几成功力。”
“屁妹舞什么?”明崇俨一脸呆滞。
他没想到,居然从苏大为的口里,听到如此不雅之用词。
你好歹也是做过大总管的人,也是执掌大军的主帅,虽为县令也有爵位在身,居然满口屎尿屁?
明崇俨瞪着苏大为,一脸尴尬。
苏大为却毫无所觉:“蜀锦也比较细密,再加上你我是异人,待会去走访时,必要时,可以暂时闭住呼吸,其他衙役和亲卫,可以站得稍远些,只要在开阔地,保持通风,理论上问题不大。”
“你,苏县令,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何要闭住呼吸?”
苏大为终于制好口罩,手工只能说凑合,但该有的功能全都有。
他略微满意的点点头,抬起头来,向脸上写满了疑惑的明崇俨道:“你知道瘟疫有几种传播途径?”
“这……”
明崇俨脸上再次现出尴尬之色。
他虽然医术不错,还懂不少秘术,但对这瘟疫,仍然是不明要领。
不同的地方,瘟疫表现也不同,有的是疫疠之气,有的是吃了腐肉,有的则是战场上尸体掩埋不及时生疫,还有的就像是吐蕃那种地方,纯粹就是喘不上气,运动稍大,人便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还有像蜀中和岭南的湿瘴之气,毒虫蚊鼠,原因太多了。
“生出瘟疫的地方,大多和环境污染有关,其中最可怕的,便是肺鼠疫。”
“何谓肺鼠疫?”
“那是一种由带病的老鼠传染开的病毒,人染上后,最厉害的是可以人传人,甚至只用在一个房间里,通过飞沫传播。”
苏大为举起自己的口罩:“所以今夜走访村户,只要备上口罩,注意保持空气流通,就可以杜绝危险。”
“等等!”
明崇俨的一双眼睛越瞪越大,看着苏大为,那表情跟听天书一样。
“老鼠我知道,何谓病毒?什么又是飞沫?”
“明县丞……”
苏大为扔给他一个口罩:“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很难跟你解释,戴上吧。”
明崇俨一手捧着香炉,一手抓着着口罩,举起来打量了片刻,一时不知道这玩意该怎么用。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香炉,想了想,把口罩一边系绳系在脖颈上,一边环过脑袋,系在后脑上。
嗯,完美。
虽然在过发髻的时候,有些麻烦,不过这难不倒他。
现在,这个由苏大为亲手制的口罩完美的从他的鼻子到口,遮挡住一长条。
这使得他的眼珠不由自主的向中心聚拢。
感觉有点怪异。
明崇俨一抬头,看到苏大为及李博等人,几乎是同时将口罩横着挡住下半张脸,左右扣绳环过耳朵,一时呆住了。
“明郎君真是品味独特……”
苏大为看着他,眼中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明崇俨摸着自己脸上竖起来的口罩布片,皱眉道:“我这样戴不行吗?一定要像你们那样?”
“行行行,只要你自己没觉得不舒服就行,效果一样,都是护住口鼻。”
“那你为何发笑?”
“没有,我很严肃的。”
苏大为挺起胸膛,伸手示意:“还请明县丞带路。”
明崇俨冷哼一声,转身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猛地回头,却见苏大为立刻挺胸昂首,双眉紧皱,一脸凝重之色。
“苏县令?”
“我没笑。”
“哼!”明崇俨摸了摸自己的脸,伸手将竖起的口罩,换了个方向。
做人还是不要太特立独行好,特别是看苏大为那模样,分明一直在开嘲讽。
……
“他们去了。”
“要不要……”
“暂时先盯住好了,就算是苏大为,也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黑暗中的呢喃声,忽然大了几分。
给人一种鬼气森森之感。
雌雄莫测的怪异笑声中,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天道……谁也无法阻挡。”
黑暗中,跟着明崇俨走在山道上的苏大为若有所觉。
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衙门口透出的细碎火光,还有道旁山林中,枝叶摇动的黑影。
雨丝伴着风,传来沙沙声响。
他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苏县令,怎么了?”
跟在稍后的一名差役,抹了一把眉稍处聚集的雨水,向苏大为好奇的问。
“没事,可能是听错了。”
苏大为摇摇头,看一眼站在前面,回头看来的明崇俨:“第一家快到了吧?”
“是,从衙门出来,南面第一家,这是以前主薄的家,主薄姓何,名何通。”
“主薄不是死了吗?”
“他家还有亡妻,还有一个儿子。”
苏大为默默点头。
连县里的主薄都死于疫疾,这场发于黄安县的瘟疫,十分凶险。
“就是这家了。”明崇俨指了指面前的院落。
可以看出来,原本这家的日子应该不错,院落修得很规整,而且离县衙很近。
一般县令是流官,但是下面的主薄、县尉、县丞等,多半是当地大族,根脉深厚。
铁打的地主,流水的官。
只是现在来看,这家呈现一种残破暮气。
院墙看着斑驳,墙头生着青苔和杂草,门上也污渍斑驳,还有一大块暗红的痕迹,也不知是什么染上的。
显然这家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
“拍门吧。”
明崇俨伸手做势,僵在半空,想了想又收回手,冲站在后面的差役道:“你们来拍。”
他是有些洁癖,看着门上脏,下不去手。
后面的差役互相推攘了一番,终于有一个被推出来,皱着眉,扣动着木门上的门环。
黑夜里,传出锵锵的门环响声。
拍了许久,不见人回应。
苏大为诧异道:“没人吗?”
“昨日还见他家娘子出来找吃的……”
敲门的差役喉结蠕动道:“该不会是饿死了吧?”
“也可能是发疫死了……”
这一声“发疫”,顿时令拍门的那差役,右手如触电般缩回。
“晦气晦气,别传染了老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门不应,就把门破开,进去看看。”
苏大为的话一出,明崇俨顿时瞪大双眼:“这……不好吧!”
“不论哪种情况,不进去看看怎么知道?我们要扭转此地局面,第一步,必须要弄清本地情况,才有可能办到。”
苏大为从一脸懵的明崇俨面前走过:“除非你想一直待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轻轻一脚扬起。
轰!
紧闭的木门仿佛炮仗般轰飞。
这下动静,只怕整个村落都听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瞪向苏大为。
李博:“咳咳……我家主公,咳,苏县令天生神力。”
“对,我是天生神力。”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道:“那个谁,还不快进去看看,这屋里的人如何了?”
被他点到的差役,还是方才叫门的那位。
谁叫他的位置最突出。
“喏。”
差役苦着脸,叉手应命。
心里骂着娘,一步步向院内挪去。
虽然戴着口罩,但空气里始终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是腐臭味。
第一百零四章 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周易》
喀嚓!
一只脚踩在地上,枯枝随之而断。
明崇俨抬起头,口罩上的双眼,闪烁着慑人的精芒。
苏大为跟着他一起走入院中,看着前面那名县衙里的差役,畏畏缩缩,停步不前,仿佛眼前的黑暗,藏着什么饿鬼一样。
“你闻到了吗?”
明崇俨幽幽的问。
苏大为:“尸臭。”
尸臭两个字说出口,前面的差役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一个哆嗦。
明崇俨怒道:“怕什么,县令在此,县令之前可是征吐蕃前总管,统领十万大军,马踏大非川,火烧逻些城,都不带怕的!”
苏大为颇有些无语的扫了他一眼。
明崇俨,我觉得你在拱火。
那差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知道县令胆大,可……可他是他,我还是……怕啊~”
最后一个“啊”字,带着颤音。
余音在院内回荡。
把明崇俨倒吓了一跳,怒道:“喊什么喊,把回音都喊出来了。”
“我没,没喊!”
“继续向前,去屋里看看,主薄家娘子还在不在。”
“喏。”
差役带着哭腔叉手行礼,颤抖着继续向前。
这一幕,把后面跟着的差役,还有李博等人看得庆幸不已。
还好,今天选中的不是我们打头。
虽然平日里也都是胆大之辈,但是在这灾疫过后,鬼气森森的镇中,在这细雨如绵的夜里,进入这充斥尸臭的院中。
任你多大的胆量,也觉得遍体生寒。
而且这雨……
好像越来越大了。
冰冷的,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寒得可怕。
嘶~
风声呼啸,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吹了一口。
差役吓得全身一抖,站在里屋门前,全身僵硬,像是被点了穴一般。
“推开门,开一眼就好了!”
“别磨蹭。”
明崇俨在后方催促。
那差役咬咬牙,学着先前苏大为破门时的样子,抬起右脚,狠狠的踹过去。
轰!
这一脚,不但没能把门踹开,他一只脚,竟然穿过木门,卡在了里面。
差役吓得瘫软在地,抱着腿大叫:“救命,救我,救我啊县丞!”
“废物!”
明崇俨冷哼一声,一个闪身,右手轻拍。
那面破开的木门,在他掌指间,片片粉碎,细软如棉。
苏大为眸光微微一闪:“明郎君,这手掌上功夫,已入化境了。”
“比不得苏县令修为高深。”
明崇俨手指轻弹,口中道:“我这秘术,也不过是阳尽阴生,打在人身上,不过也就是脱阳而死罢了,不值一提。”
大门洞开,里面幽深昏暗,不见一丝光亮。
地上抱腿惨叫的差役贴着地滚开,只想离这黑穴更远一些。
明崇俨并不进入,而是侧身而立,身手示意:“县令请。”
苏大为面色如常,他身后的李博倒是听得眉头大皱:“什么样的功夫,让人‘脱阳’而死?听着怎么这么歹毒。”
“火把。”
苏大为站在门前,双目微凝。
今夜细雨,如泣如诉。
雨夜不见星月,以他的眼睛,一时也看不分明。
在他身后的李博忙向身边亲卫催促,从行囊里找出带着的油巾,寻了木棍缠上,又用火石点火。
因为下雨的缘故,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火把点着。
这油巾浸的乃是黑火油,烧起来,就不会熄灭。
苏大为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火把,向着屋里一照。
光芒乍闪,他与明崇俨两人站在门前,眸中同时倒映出血红的光芒。
“死了。”
明崇俨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他久经战场,自然熟悉人死了是什么样子。
屋内的妇人趴伏在床榻上,身下压着一只小手,应该就是她的儿子。
这两人的身体都僵硬了。
明崇俨微微叹了口气:“我初来黄安县,便是主薄一家接待,可惜了……”
他向苏大为拱手道:“待天亮后,我再带人将他们收埋了吧,也算是了一桩缘法。”
当年明崇俨也曾随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于佛道两门经义,都颇有研究。
信奉因果和道家承负之说。
“等不到明天了。”
“什么?”
“现在就烧了吧,尘归尘,土归土。”
苏大为说着,回头向李博道:“把备用的黑火油取出来,点上。”
“喏。”
“等等。”
明崇俨失声道:“苏县令,你要做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
苏大为将手中火把往前一撩,火光下,隐隐见到床榻上有东西闪动一下。
后面的李博与众差役口里发出惊呼。
“那是什么?”
火把光芒下,隐隐看到数团黑影,在阴影下跑动,血红的眼睛,如一粒粒血珠。
“老鼠?!”
“是吃了尸肉的老鼠……”
苏大为的神色渐渐凝重:“我不知道黄安县的疫情究竟怎么回事,这两人是死于疫症,还是死于饥饿,都无法确定,但是,如果让吃了尸肉的老鼠流蹿出去,这疫情就控制不住了。”
说完,不等明崇俨反应,向李博道:“烧了。”
李博早已从随军行囊里,取出一个黑瓷瓶,拔开以后,一股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
竟然连尸臭都被掩盖住。
明崇俨脸上微微变色。
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见过一些大食来的商人,贩运来的那种黑油,也是这种气味。
还有西市的鲸油灯坊,作坊里,也有这种气味。
“不能留个全尸吗?”
“你以为瘟疫是什么?”苏大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这疫,就是毒,哪怕几千年后,瘟疫依然是人类生死大敌,防疫,就是战争。”
“苏县令所说的,我听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苏大为手掌一推,将明崇俨“噔噔噔”推开几步。
“点火!”
李博大步上来,将瓷瓶里的黑火油向屋内洒上一些。
两名亲卫也各拿着一瓶黑火油,绕屋洒了一圈。
务必要将那些老鼠连同尸体一起烧去。
苏大为站在一旁,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
防疫,就是战争。
慈不掌兵。
他记得千年后,在华夏东北,也曾暴发过一场瘟疫,肺鼠疫。
当时扑灭瘟疫的办法,只有三招。
所有病人隔离。
所有人戴口罩,勤洗手消毒。
所有死者,火化。
将一切可能的病毒烧为灰烬。
哪怕科技日新月异,人类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在面对病毒时,人类最管用的,依然是这三板斧。
当初新冠全球暴发时,西方人还嘲笑华夏,但结果,华夏却仍靠着老祖宗传下的三板斧,控制住了疫情。
而那些自诩科技发达,人类文明之光的灯塔,却连底裤都脱光了……
黑火油泼洒过后,苏大为喝令所有人退后。
他将手里的火把扔了出去。
火光骤然亮起。
起先火光不大,但很快,黑火油迸发出猛烈的光芒和浓烟。
木制结构的房屋在火舌舔舐下,发出吱呀的惨叫声,仿佛一个怪物濒死的哭号。
火光中,那些老鼠都被烧着了,吱吱惨叫着四蹿逃逸。
有的竟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杀死它们,不可走脱一只!”
李博拔出腰上横刀,一刀劈下去,却落了个空。
身边的亲卫,倒是飞快张起角弩,射死一只。
“不用杀。”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沾上黑火油必死无疑,让它们跑,跑到别的洞窟里,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还能省点力气。”
“阿郎高见。”
李博愣了一下,拍了拍额头,也觉得这个方法不错。
一旁的明崇俨冷脸看着一切。
任谁都看出他心里很不爽。
主薄一家与他有情份。
按他的想法,应该亲手将这家人埋葬,才算全了因果。
但现在,因为苏大为一句话,一把火全烧了。
和这些破房子一起,和这些乱蹿的老鼠一起。
这对坚持因果必偿的明崇俨来说,简直如强迫症被人强迫了一样。
“恶贼!”
“你说什么?”苏大为转头向他。
“我说你这在胡闹!”明崇俨冷冷道:“都未能肯定这家是因疫死,还是饿死,便粗暴的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大恶!”
“我们没有时间!”
苏大为冷冷道:“黄安县原来三千余人,究竟死了多少?一个个去甄别去掩埋?这活是你来,还是我去做?”
这一下,将明崇俨怼得说不出话来。
“疫情如火,刻不容缓,尽早把该烧的烧光,能控制的控制住,早一点结束,早一点避免活着的人,再沾染上。”
“呵呵。”
明崇俨扭过脸去,心中愤怒至极,不想再与苏大为争论。
全镇三千余人,我不管别人,我只想将心中因果偿还。
突然,明崇俨的眼神微变。
苏大为留意到他的细微变化:“怎么,有什么发现?”
“你方才说,那些烧着的老鼠逃回地穴,将其余的老鼠烧死能省些力气?”
“嗯,怎么了?”
明崇俨转过身来,向着苏大为讥讽道:“那你想没想过,它们会把其余的屋子点着?”
嗯?
苏大为猛一转头,就见院外,相隔数丈的邻家房屋,正有火光腾起。
草!
苏大为脸色顿变。
第一百零五章
着火的耗子四处点火。
这是之前苏大为预料不及的。
“那边屋里有人吗?”
他一把抓起明崇俨的手问。
明崇俨冷笑着挥手甩开:“你问我?”
“废话,不问你问谁,我今天才第一天来黄安镇。”
“我也不知道。”
“你……”
“就像主薄家,昨日我还看到有活人,今日全死了,我怎么能预料一切。”
“贼你妈,都是些屁话。”
苏大为狠狠扫了他一眼,心中焦急。
大步向院外奔去,同时冲李博等人喊:“随我去看看,有没有活人,不要让那些老鼠再点着别的房子!”
李博和两名亲卫,以及几名差役,忙跟在他身后冲向邻街着火的房屋。
院落里,只剩下明崇俨,他的脸色在橘红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明暗的光芒在他脸庞交替闪现。
长长一声叹息。
他伸手接过天上不知是雨水,还是飘落的灰烬:“真要是一把火全烧了,倒还干净。”
“明崇俨!”
外面传出苏大为的喝声:“还不快滚出来!”
苏大为平日甚少用一些粗语对人,显然此次是动了真怒了。
明崇俨嘴角微微一扯,身形腾起,自院墙跃出。
一眼看到,李博等人正围在着火的房屋外,忙着将那些乱蹿的着火老鼠扑杀,避免再点着别的房屋。
原本黑漆漆的黄安镇,此时在大火的映照下,亮如白昼。
一股凶猛炽烈的浓烟,腾腾而起。
夜色下,每一道雨丝都染上光芒,熠熠发亮,犹如万千珍珠,划过天际。
明崇俨微微一愣,向最近的李博道这:“县令呢?”
“他冲进火里,说是听到里面有人叫喊,还命我们不得跟上去。”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前方着火的屋檐突然掀飞,无数碎石瓦砾冲天飞起,苏大为背上扛着一人,手上还抓着一人,从破开的屋顶一跃而出。
虽然身上负着两人,但他的身形依旧轻若无物。
一个腾跃,落到众人面前。
这一幕,令两名随身的亲卫不由大声喝彩。
他们都是跟过苏大为征吐蕃的老兵,虽然亲眼见过苏大为千军万马中冲杀的雄姿,却还没见过苏大为这种本事。
一旁的几名差役更是看得呆了。
“阿爷,我是不是眼花了,新来的县令他……飞起来了!”
“你阿爷早死了!之前不是说新来的县令天生神力吗?”
“这何止是神力,叫我说,县令恐怕是传说中那种异人?”
几名差役还在窃窍私语,冷不防苏大为喝道:“过来照看一下这两人。”
差役们吓了一跳,忙走上前。
只见苏大为手里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娃,身上负的却是一个枯瘦的老者。
黄安镇本地先是天灾,后是疫情。
有能力跑得动的,早就跑了。
剩下的都是些老幼妇孺。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原来县令家中阿翁,还有这女娃,哎……大难临头,谁都顾不上谁,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还有口气,水呢?有没有水,给他们喝几口,可能被烟迷住了。”
“还要准备点吃食,我看他们也饿得皮包骨头。”
差役与亲卫匆匆忙碌,苏大为则是看着眼前烧着的房屋沉默不语。
明崇俨见他站立不动,不由诧异问道:“苏县令,怎么不救火了?”
“救不及了。”
苏大为摇头:“这些木屋都是积年的老木,一点就着,唯一的法子只能设置隔离带,将未着火的木料拆去,来不及了……”
“看了一家,点了两家房子,接下来做什么?”
明崇俨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挖苦的味道。
苏大为却仿若未觉,他抬头左右看了看,忽然道:“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
“死气。”
死气二字,令明崇俨心头一震。
“哪有什么死气?县令是说尸臭味吗?”
“是死气。”
苏大为眼神幽深,在火光下,喃喃道:“你可曾见过我大唐的州县如此安静的?”
一句话,令明崇俨心头一凛。
他立刻意识到,黄安镇太安静了。
就算当地经历疫情,就算受过灾,可毕竟还有几百人活着。
只要是活人,就会有动静,有反应。
可如今,火势这么大,整个镇却一点声息也无。
就像是一座死镇。
鬼气森森。
“剩下的人呢?着火了都不出来看看,难道他们都死绝了吗?”
苏大为转头向明崇俨:“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隐瞒?”
“苏县令,你在开玩笑?”
明崇俨故做轻松道:“白天我带你看过全县了,所有人和房子都在这里,有没有活人你不清楚吗?”
“可是白天,他们都缩在屋内,我只见到这个镇,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也没见过几个活人。”
苏大为喃喃道:“这里的感觉,真像是一座鬼镇。”
几名差役听到苏大为与明崇俨的对话,不由面面相觑,一名差役大着胆子道:“县尊在开玩笑吧?自明县丞来了以后,我们日夜巡逻,缉捕盗匪,每天都在镇里巡守,这里怎么会是鬼镇?”
“那我问你们,为何着火了,一个人也没见到?”
苏大为声音柔和,但字字千钧。
“哪怕是在军营里,半夜失火,都恐发生营啸,这么大的黄安镇,除了我救出来这一老一少,就一个醒着的人也没有吗?”
苏大为侧耳倾听,确信没听到任何活物的动静。
除了老鼠。
他转头向那几名差役和明崇俨道:“方才你们说日夜巡守,我倒想问问,你们这些时日见过几个活人?这镇上,究竟还有人吗?”
“有……”
一名差役站起来刚要回应,突然面色大变。
他低着头冷汗涔涔。
“怎么了?”
身边的差役推了他一把。
“我……我现在想起来……”
这名差役抬起头,脸上一片煞白。
“这个镇上,从半个月起,真的就再没见过一个活人。”
“贼你妈,别闹!”
另一名差役吓得跳起来:“怎么没见活人?我们昨天不是还见过主薄家娘子,还有……”
“你再仔细想想!”
“昨天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看着他们面色大变,一脸恐惧的神色。
苏大为眼瞳微微闪动了一下:“你们,还有你,明崇俨,你们说昨日见过主薄家娘子,可是方才……”
“方才怎么?”
“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曾为不良帅的时候,接触过长安最好的杵作……方才的尸身,死去最少两三日了。”
苏大为的双目盯着明崇俨:“你们说昨日见过主薄家娘子,难不成,是见鬼了?”
一句见鬼出来,四周突兀的刮起一股旋风。
雨丝挟着浓烟在风中飞舞。
所有人只觉汗毛倒竖。
李博更是手握刀柄,后退两步,盯着明崇俨等人如临大敌。
身旁两名亲卫,也抬起角弩,一脸警惕的对着明崇俨和几名差役。
嗬嗬嗬~
阴侧侧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响起。
明崇俨脸色发白,低喝:“谁在笑?”
“不是我!”
差役们手足无措,向着苏大为辩解道:“县尊,我等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您方才说没见过活人,我们仔细想了想,觉得脑子里有点乱,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贼你妈!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巡逻时有没有见过镇上的人都说不清?”
“见过便是见过,没见便是没见,哪有那么多聒躁!”
“白天明县丞说镇上还有几百人,这些人呢?人呢!”
李博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就在此时,三名差役中,站在最后的一人,身体晃了晃。
“三郎,你怎么了?”
身边的差役正想扶住他,只见那人将头一抬,靠近他的差役顿时发出一声大叫。
“三郎,你……”
血红的火光下,这差役的脸庞向下凹陷萎缩,如同干瘪的橘皮。
他的眼眶也迅速干瘪下去。
两只眼睛活脱脱缩为两口黑洞。
而唇齿间,有尖利的獠牙眦出。
“怪……怪物!”
“三郎变成了怪物!”
两名差役吓得慌飞魄散,踉跄着退后。
却冷不防,地上苏大为救出的祖孙二人,突然弹了起来。
不是寻常人的爬起,也不是坐起,而是如兽一般弹起。
那七八岁的女娃双手十指暴伸,长长的黑发一卷。
长发勒住一名差役的脖颈。
喀嚓!
瞬间颈断折断。
双爪一分,另一名差役从中破开。
犹如碎片般,伴随着热腾腾的血水,泼溅了一地。
而那老者,正要扑向最近的李博。
一只莹白的手掌从旁拍过来,轻轻在老者背心一按。
明玉掌。
明崇俨的秘术。
掌心元炁流转,至阴至柔。
喀裂!
老者身形一矮,跌落在地上,回头冲明崇俨发出愤怒的咆哮。
他的脸也如那差役一般,皮肤干瘪褶皱。
眼睛的位置只剩黑洞油的眼眶。
尖牙伸出唇口,黑色的利爪长出数寸。
李博失声道:“山……山魈?!”
山海经中曾记载一种山魈,似人而非人。
话音刚起,那名变做山魈的差役,已经向他尖叫扑来。
李博横刀出鞘,两名亲卫手中角弩扣动机括。
两支弩箭闪电般射入山魈身体。
只听得扑扑两声。
那山魈的不但没停下,反而速度暴涨。
尖啸一声,利爪抓向李博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尸变
唰!
一柄横刀从旁划过,将那冲向李博的山魈头颅斩落。
无头的尸体继续前冲。
李博忙一个侧身让开,看到那具干瘪的尸体倒在地上以后,手脚兀自抽搐。
但诡异的是,从这怪物的脖腔断口,不见一滴血流出。
仿佛有什么莫名东西,已经将这身体的精血全部吸噬干净。
李博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是山魈!”
“这本来就不是山魈。”
明崇俨冷冷的声音传来。
他的手掌轻轻挥了挥,先前被他拍中的那只怪物,无声无息的软塌下去。
仿佛它的身体,已经被化为细沙。
“这……就是‘脱阳’而死?”李博吃吃的看着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关注的重点有点问题。”
明崇俨讥笑一声,抬头看到方才出刀的苏大为,正将横刀入鞘。
“明县丞一点也不惊讶,想必早就知道此地有这些怪物?”
苏大为转头注视着明崇俨。
莫名的情绪在流动。
若明崇俨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果他知情呢?
知情不报,难道想借这些怪物之手除掉一些人?
苏大为的目光扫过那些差役的尸身。
一个变成了怪物,两个被怪物所杀。
再加上方才救出的祖孙俩,也均被苏大为和手下联手扑杀。
燃烧的木屋火势越发炽烈起来。
浓烟冲天,夹着干木头烧着噼啪炸响声。
雨水倒是渐渐停了。
明崇俨伸手试了试:“看来今晚不会下雨了。”
“我在问你话。”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要查疫情源头吗?你问我这里与别处有何不同。”
明崇俨的双眼盯向苏大为,面上露出讥笑之意:“这就是不同。”
“尸变?怪物?丧尸?”
苏大为一连说出三个词,直到说出丧尸,明崇俨竟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有点意思,确实是死后尸变,犹如丧失了意识一般的活死人。”
“你之前怎么不报与我?”
“我没证据,我只知道,朝廷派我来以前,前往此地查探的都察寺秘探,一个活口也没剩下。”
明崇俨的眼里,又流露出那种带着讥讽的神色。
“对了,都察寺,你曾是第一任寺卿。”
“说点有用的。”
“有用的就是,方才主薄家那两个,我本想留着查探一番,从出事到现在,我只看过一次尸变,但当时太仓促,没留下任何证据,那尸首就被我一掌拍碎了。”
明崇俨的双眸闪动着冷静的光芒:“方才见我本想留下主薄家娘子的尸身验看一番,以我的医术,加上你的本事,或许能发现点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就一把火烧了。”
明崇俨两手一摊:“我能说什么?”
“贼你妈。”
苏大为冷哼一声。
他的视线扫过燃烧的木屋,扫过地上怪物的尸首,大脑飞速运转。
不对劲,这事很不对劲。
穿越到大唐十几年,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
有诡异出巡的妖雾,有龙脉的争压,有兰池宫的秘密,有高句丽鬼卒,有半妖诡异,有长安诡异暴乱,有异人,有见李客师垂钓鲲鹏。
还曾在巴颜喀拉山脉的神秘洞窟里,见到疑似外星人高科技的石碟和一张宝弓。
连这些都见过了,苏大为真没想过,自己还能被什么东西给震住。
但今天,他服气了。
神特么的尸变,丧尸都出来了。
这是人干的事?
正常的瘟疫能这样吗?
哪怕后世的新冠也办不到吧?活脱脱跟大美丽奸的丧尸鹿一样。
难不成真闹生化危机了?
那也太乱入了。
苏大为整理着思绪:“你来黄安镇不超过一个月吧。”
“准确说,是十六天。”
“见过一次尸变?”
“见过一次。”
“那其他死者,就没有变化?”
“我不知道。”
明崇俨两手一摊:“我虽懂医术,也是异人,但我从未见过这种诡异之事,我没有把握不被染上这种古怪的疫病,我也没有勇气和耐心,一家一家的上门拜访,我所有的情况,都是问之前的差役。”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上:“现在他们都死光了。”
死光了,简直绝望。
这黄安县衙门算是绝户了吧?
县令早早被山民给一锤锤死了。
主薄全家染疫,绝户。
原来的县尉举家逃离。
但据说四周的州县为了防疫,都严查黄安镇的人,拒不接纳。
多半也是死在野外了。
苏大为快速将这一切又思索一遍:“这绝不是寻常的瘟疫。”
明崇俨只是冷笑,脸上的神色是:这还用你说。
“究竟是病毒,巫蛊还是别人操纵,还是……某种不知名的毒,现在无从得知,而且整个镇到现在都没见到人……”
苏大为摇摇头:“我原本想的计划行不通,先回县衙,待到天亮再……”
“有人。”
李博突然喊道:“阿郎,那边有人来了。”
苏大为与明崇俨顺着他的话声,一齐抬头看去。
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上去人还不少。
但苏大为与明崇俨此时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面色大变。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还有这冲天火光,都不见一个人出来。
现在突然多出这么多人。
这本来就是极反常之事。
再近一些,终于可以看见了。
那是……
“丧尸……围城?”苏大为从口里发出反问。
火光下,可以看到一层一层的“人”,向着这边走来。
不,这些已不是人,而是全身皮肤干瘪如脱干水的木乃伊。
脸上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黑洞里闪烁着妖异的绿芒。
它们双手十指张开,双臂虚抬,尖牙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橘黄的光芒。
贼你妈,越来越像是生化危机了。
苏大为心中暗暗发毛。
这与实力无关。
哪怕他如今异人修为高深,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去,但亲眼看到这么多似人非人,似尸非尸的怪物,如行尸走肉吧涌上来。
那种对未知怪物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还是本能的涌上心头。
明崇俨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那张瘦长的脸,原本就够白,此时变得更白,惨白。
“看上去……至少上百,镇上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你在此这么久,都没遇到这种事,那说明,这种怪物后面,或许真的有人操纵。”
苏大为感慨:“我虽不在都察寺,但看来那边办事的人倒还不算糊涂。”
“现在是议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明崇俨急道:“快上来了,你能对付几个?我……我对付左边那些,大约三十几个。”
“右边那些交给我吧。”
苏大为叹了口气,将刚纳入鞘的横刀缓缓拔出。
“李郎,还有你们,站在我们身后,保护好自己,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喏!”
李博和两名亲卫早已额头见汗,此时不敢多说,都叉手应喏。
能对付怪物的,只有怪物。
或者说,像苏大为与明崇俨这样的异人。
这已超过寻常人的能力范围了。
“真是作孽,朝廷派你我来收拾残局,没想到,却是如此‘收拾法’。”
“少说废话,来了!”
明崇俨将牙一咬,双手化作朦朦玉光,向扑上来的怪物挥去。
吼!
……
天终于亮了。
大火烧过的房屋,变作一片焦土。
仍有大火的余烬在废墟中一明一灭的闪烁着火星。
淡淡的烟雾飘起。
夹杂在初晨的雾霭里,隐隐透出一种古怪的味道。
有火烧过的焦糊味,也有一种难言的,催人欲呕的尸臭。
一只脚踩过黑灰,显得有些沉重。
明崇俨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滚落的汗水,伸脚踢了踢在一旁盘坐的苏大为:“苏县令可好?”
“一点也不好。”
苏大为苦笑:“来的第一晚,杀了一夜怪物,还是些尸体变的怪物,现在全县只剩下你我两个光杆官员,这还做个屁的事。”
“咳咳,县尊应该注意你的措辞,我们是读书人。”
“神特么的读书人,老子只是一个武人。”
苏大为哈哈一笑,将横置于膝上的横刀连鞘在地上一撑,高大的身形从地上站起来。
忙碌了一整晚,将那些怪物尽数歼灭,又一把火烧掉。
最后又引起连环大火,足足把镇子烧了一多半才勉强划出隔离带,将火势控制住。
否则,只怕连县衙都给烧成灰了。
放火放得痛快,但如何收尾,就成了大问题。
至少,苏大为从未见过,全县上下只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丞,除了随身带的几个随从,全县一个活人也不见。
现在连老鼠都看不到,这种奇葩的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人……怎么做事。”
“说到巧妇……”
明崇俨向苏大为看来:“县尊是不是该准备朝食了?”
“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老子是天皇天后派来查明疫情,不是来给你做厨娘的。”
“这个……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好像是县尊说的。”
明崇俨脸不红心不跳的道。
苏大为双眼直直的瞪着他,最后叹了口气,无奈道:“行行,那就先准备早餐,吃完了再看看,黄安镇还剩下点什么。”
“孺……如此甚好。”
明崇俨拍了拍手,露出一丝欣慰的姨母笑。
第一百零七章 狄仁杰来信
蜀中多雾。
雾气浓白稠密,将一切遮掩得云山雾罩,看不分明。
那些雾气随风时聚时散,恍如仙境。
大雾中,隐隐传来似呢喃,似兽语的声音:“早就说过要提防苏大为了……”
“这人就是个搅局者。”
“要不先把他……”
“不可……你忘了……交代过。”
“那就再看看吧,我们筹谋了这么久,谅他一个人,也翻不了天。”
“运始也是运终,这是天道,无人可以逆命。”
呢喃的声音发出嘶哑的笑音,在雾气中渐渐飘缈。
……
“你这个笑是怎么回事?”
苏大为一脸嫌弃的看了一眼明崇俨:“一个美少年露出姨母笑,恶心。”
“什……什么叫姨母笑?”明崇俨一脸懵逼。
苏大为一脸不屑的摆摆手:“跟你说也不会懂,这是信息差。”
神特么的信息差。
明崇俨双眼死死瞪着苏大为。
见他招呼李博等人生火造饭,虽然是按自己的意思来,但苏大为的神色,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贺兰敏之的事,现在还弄不清楚。
待黄安镇事了,这些新仇旧账,跟你一起算一算。
他心中想起贺兰敏之的样貌,莫名一痛。
不管贺兰敏之多癫狂,那也是体内的妖血影响。
本性还是善良的。
何况自己与贺兰这十几年一同成长,交情在此,贺兰敏之的事,自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明崇俨暗在心中发愿。
“阿郎,没有柴了。”李博向苏大为一脸为难。
偌大的县衙,居然找不到一根像样的干柴。
昨晚是苏大为劈了桌案做柴,现在连桌案都没了,凭空变火去?
“谁说没柴,那不是还有道门吗?把公廨门劈了就有柴了。”
苏大为不以为意。
李博倒是吃了一惊,想想也没别的办法,拱了拱手,带着两名亲卫过去,数刀将木门劈下,又拆成大小木块,寻来引火的茅草,用火石打火。
才将将生着火。
原本靠在木柱的苏大为,忽然挺直身体,目光投向门外。
在另一边,靠着墙壁微微闭目打盹的明崇俨也跟着反应过来,闪身来到门前。
公廨外,雾气流淌,隐隐听到一些声音,但又听不太分明。
“这声音,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是人?”
“也说不定是怪物。”
苏大为平静的说着,双目投入雾气中。
眼见雾气仿佛被到莫名的力量牵引,发出混沌的翻涌。
几个身影从雾中穿了过来。
明崇俨冷笑一声:“大白天也敢来送死。”
他的双掌一扬,向着雾气跃起。
人才在半空中,陡觉肩膀一重,身形顿时下坠。
心中大吃一惊,提掌护着胸腹要害,匆忙一眼才看清,原来是苏大为按着自己肩膀,将他硬是从半空中拉了回来。
“你……”
“是人,不是怪物。”
前方雾气破开,数名穿着官府,牵着蜀中矮脚马的差役,小心翼翼的从雾气中走出。
待看到县衙顿时露出喜色。
不过下一刻,这些差役又被砍烂的大门,和站在门前明崇俨、苏大为两人吓了一跳。
公廨门先不说,这两人身上又是烟熏,又是血水,看上去,简直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
苏大为扬声道:“你们是从何处来?到黄安县有何事?”
“二位……”
一名牵马的差役认出明崇俨身上穿的是县丞服饰,忙叉手行礼道:“敢问是黄安县丞明郎君吗?”
“是我,你是谁?”
明崇俨有些讶异。
“在下等,是奉都督府法曹狄郎君之命,送信给新来的黄安县令苏郎君,不知……”
“我就是苏大为。”
苏大为上下打量一番差役,果然看到在马背上插有有剑南道的令旗标志。
看来是剑南道都督府派往这边的信使。
那信使牵着马走近几步,再确了一下明崇俨的样貌,点头道:“的确是明郎君,之前明郎君赴任时,曾经过都督府,在下曾远远看过一眼。”
说完回身从马鞍旁挂的兜囊里取出信,犹豫了一下问道:“苏县令,能否给在下看一眼印信?”
苏大为心道此人倒是认真。
他向身旁看了一眼,李博立刻上来,将行囊中刻有黄安县令的印出示给对方。
信使这才放下心来,双手捧着狄仁杰给苏大为的信,高举过头顶。
“那这封信,便较与县尊。”
苏大为伸手接过,验了一下上面的泥封,见完好无损,这才担碎泥封,取信查看。
“说来我与狄仁杰大兄,也有好多年没见了,他考中科举后,便到地方赴任,我则在军中……”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信。
明崇俨在一旁想看却又碍于身份脸面,不太好意思凑上来,待他看完,正想问一下,却见苏大为向信使道:“狄法曹的信我看过了,你们回去替我向他致谢,另外替我告诉他,要快。”
“喏。”
信使行叉手礼,后退几步,又向身边的随从低声交代了几句。
他们从马背上的行囊里解下数个布袋,看上去份量颇沉。
将其一一放在地上。
“这是我们来时,狄法曹让我们转交的粮米,他说苏县尊远来,一定没什么准备,这些可以应一时之急。”
苏大为微微欠身,算是致谢。
信使再次行礼,这才牵着马,顺着来路离开。
“这些都是米粮?”
明崇俨走上去,先用脚尖轻碰了一下,接着蹲下身,打开其中一个口袋,伸手抓了一把。
金灿灿的栗米从他的指缝涌出。
明崇俨顿时又露出姨母笑:“好,真好,有这些,足以支撑一段时间,暂时不用担心挨饿了。”
“看来你真的是被饿怕了。”
苏大为调笑他道:“你堂堂的异人,在这片丰腴之地,难不成还能饿死?”
“你懂什么!”
明崇俨抬头讥讽道:“此时去岁旱,今岁涝,之后又逢蝗灾,接着又是疫情,你以为还有多少吃的?别说是野兽,连能吃的树皮都啃光了,只怕你现在掘地数尺,连能吃的草根都不多。”
“呃……”
苏大为无言以对。
想起自己来时,沿路上却时看到一片破败,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当时还想着是蝗虫啃噬。
现在想想,也没准是饥民求活。
“别说草根树皮,人饿起来,连蝗虫都吃……”
明崇俨脸上流露出一丝畏惧:“我之前听那些差役说,他们饿极了时,推翻了本土的蝗虫娘娘庙,去野外捕了那些虫来吃。”
他摇了摇头:“我实在难以想像,人……如何能吃得下那些虫,我以为吃些野果和草根,就够可怕的了……还听他们说,有人吃蝗虫居然毒死了,这蝗虫也带毒?这巴蜀黄安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还在感慨,却不见苏大为等人回他,转头一瞧,大吃一斤。
只见苏大为不知何时已经与李博他们围坐在篝火旁,正捧着碗等着热汤。
“恶贼,要开饭也不唤我一声!”
可怜长安翩翩美少年,此时形像全无,过去的贵族风仪气度,全都抛过一边。
手捧着破瓷碗,毫不顾忌地上的灰渍,学着苏大为他们一样,恶狠狠的挤上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给我留一碗。”
“放心吧,多的是。”
苏大为伸着木勺,在铁锅里舀动着。
他们来时带了许多行军干粮和肉脯,虽然味道一般,但煮成一锅热汤,却能带给饥饿的人以饱腹满足感。
“对了,狄仁杰刚才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
明崇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肉汤,鼻子微微抽动,嘴里不经意的问。
“你真想知道?”
“爱说不说。”
“呵,口是心非。”
苏大为呵呵一笑:“狄仁杰大兄说,他知道黄安县情况艰难,近期会带些人手给我,一起先将本地疫情控制住,再与我一起查瘟疫源头。”
“还瘟疫,经历过昨晚的事,你还相信这是瘟疫?”
“就不是瘟疫,那也是有人投毒吧,狄仁杰大兄最擅抽丝剥茧,断案如神,有他在,我们也能尽快理清头绪。”
“那本地疫情……人都死光了。”
明崇俨眉头一皱:“死光了,算控制住了吗?”
“贼你妈,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查清染疫的源头,还有那些逃离黄安镇的人,那些人是否带毒,都得一一追查清楚。待诸事完毕,还得重新招揽流民,恢复黄安镇旧貌。”
“谈何容易。”
明崇俨对这一切嗤之以鼻:“有许多事,就是查不清的,就像敏之的事,到现在我也不知是谁做的。”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的飘向苏大为。
“别看我,我说过了,我在外面打仗,长安的事,与我无关。”
“你真觉得,这死绝户的镇,还能招揽流民重建?你以为你是谁?”
明崇俨讥笑道:“你是天师吗?还是能点石成金?能变出粮食?”
“我虽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但是打仗还是有一套的。”
苏大为自信满满的道:“要搞定此地疫情不难。”
“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明崇俨一脸嫌弃道:“自吹自擂!”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下瞪圆,看着苏大为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汤,唏唏溜溜的吹着热气,就着碗沿啜吸起来。
其余人也一起动手,如饿狼一般疯抢肉汤。
明崇俨急道:“给我留一碗!恶贼!说好了给我留一碗!”
第一百零八章 溯源(上)
“苏县令,现在朝食吃过了,也该说说接下来的安排了。”
明崇俨坐在县衙前的一块大石上,一脸满足的摸着自己的肚子,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自从来到黄安县,他可谓是饱一餐饥一顿,还从未能放开肚皮吃这么饱过。
以致于在长安锦衣玉食的他,现在都觉得自己无甚追求了。
好像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满足。
吃饱了,再晒晒太阳,浑身暖洋洋的,真好。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来黄安县的任务。
“这个县里只怕也没什么活人了,一个死县,我们怎么办?”
明崇俨向苏大为两手一摊,征求他的意见。
“人倒不怕,那些逃荒的流民如果召集回来,组织他们恢复生产,要不了一年,这里又能民恢复旧观,但是……”
苏大为思索道:“先得弄清楚,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朝廷说的疫情,难道是真能让人变成‘活死人’的病毒?”
“你又说这个词,病毒究竟是何物?”
“就是一种极微小的虫。”
苏大为不厌其烦的向他解释:“佛家说,一瓢水有三千虫,听过吗?”
“没听过。”明崇俨皱起眉头,有些怀疑苏大为是在骗他。
他当年在玄奘法师座下,各类经文,无论中土还是天竺的都读过不少,怎么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水、空气里,这个世界,到处都有我们看不见的小虫就行了,这种东西如果进到身体里,就会使人生病,就像岭南的一种巫蛊,也是驱使某种小虫。”
“这我倒是知道。”明崇俨点点头。
他所学的秘术颇为驳杂,既有道家的法脉,也有涉及巫蛊之术。
所以并不难理解。
“普通的瘟疫可致人死亡,但绝不能让人变成丧尸般模样,所以我怀疑是有一种特别的虫,或者说,是某种巫蛊之类的东西才使得黄安县变成这副模样。”
苏大为暗道,和明崇俨这种大唐人说什么丧尸病毒保护伞之类的,生化危机之类,他肯定是听不懂的,说虫他比较好理解。
“你的意思就是先找到这种虫子的来源?”
“不错,先得解决这件事,才能招揽流民,否则一日不解决,一日就无法恢复黄安县旧貌。”
明崇俨轻轻击掌道:“难怪朝廷特意下旨令你来做这黄安县县令,苏县令做事如剥茧抽丝,听你这么一说,就清楚多了。”
苏大为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那你呢?武后既然特地让你来,想必你也有过人之处。”
“我?我的确有点本事,不过还不到展露的时候。”
明崇俨嘴角微微一翘,像是想说点什么又忍住。
苏大为也没有探询的意思。
“吃好了咱们现在就去办事吧。”
“从哪里下手?”
明崇俨低头思索一阵:“黄安县这么大,你说找到致病的虫源,我想了想,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跟着你的三名黄安县衙差役,其中一个叫三郎的突然变成了那种怪物,之前他还是正常人,还曾与你我一起用过晚膳。”
“嗯?你的意思是……”明崇俨略一思索,已经明白过来:“大家一直在一起,我们既然无事,说明之前接触过的环境没有那种致病的‘虫’,晚膳也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只可能是我们出去拜访主薄家,到他变成怪物这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
“孺子可教。”
苏大为哈哈一笑:“就按昨晚的路线,再走一遍,看看有没有发现。”
明崇俨瞥了他一眼,脸上带起一种似笑非笑之色:“也好,就让我看看苏县令断案的本事。”
说着从大石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下摆的灰尘。
他留意到李博和两名苏大为的亲卫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另有别的事情。
不由问:“他们呢?”
“我有另外的任务交给他们,别问这么多,就你和我,走吧。”
苏大为伸手示意,当先走去。
明崇俨看了看李博等人,转身向苏大为追去。
……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之后,就已经来到昨日主薄家。
可惜,大火之后,这里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只有一片黑灰和断瓦残垣。
苏大为站在废墟前,一动不动,似是陷入沉思。
明崇俨看了一眼废墟,再看一眼苏大为,心中暗道:都烧成这样了,这要还能查出点什么,那才是活见鬼。
等了片刻,不见苏大为说话,他正想开口询问,忽觉苏大为神色有异。
苏大为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废墟,但眼中完全没有焦距,好像是魂游物外一样。
而且他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十分奇怪,若有若无,虚无飘缈。
“苏……苏县令?”
明崇俨试探着问了一声,苏大为微微一震,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何事?”
“你刚才在发呆吗?”
“不是,我在回忆昨晚的事。”
苏大为成为异人之后,有一种本事,就是类似记忆宫殿。
方才他已经用这种方法将昨晚的事过了一遍,一切清晰有如放电影。
“这里烧成这样,应该查不出什么了,苏县令还有什么想法?”
“刚才来的时候已经看过,这几条街都烧得不成样子,但我想到昨晚的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昨晚三郎在叫门时你记不记得,他的脚踹门时,因为门破开一个豁口,他的小腿被卡在里面,之后摔倒,翻滚到一边。”
苏大为提起此事,明崇俨自然记得。
“是有这件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进黄安县主薄家时,大门前看到一些暗红的血渍,后来问过你,你也提到过,说是主薄得病时喷上的。”
苏大为继续道。
明崇俨也跟着点头,还是没明白:“这和三郎变成怪物有关系吗?”
“有关系。”
苏大为缓缓道:“我知道一种致病的虫子,就算离开人体,也能存活很久,假如昨晚三郎破门时,脚被那门上的碎木划破了呢?假如那卧室门上也有那种致病的虫子呢?”
“这一切也太过荒谬无羁了吧?”明崇俨年轻的脸上,现出一抹讥讽之色:“不瞒苏县令,我对巫蛊之术,也略懂一二,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下蛊的。”
“没听说也不代表不存在。”
苏大为心里默默道,他来的那个时代,在新冠大流行时,可是连冷链,门把手,空气,下水道,都有可能带病毒的。
假如说病毒和此时的巫蛊,是近似的同种呢?都是极微小的生物,那么难道这种让人变异的虫,就不能在外面保持活性,直到寄居到人身上吗?
“苏县令,你这样说,只怕很难向陛下和武后交代。”明崇俨凝眸盯在苏大为身上,一时分不清他是危言耸听,还是真这么认为。
但很显然,这些说法,已经超过他身为异人的认知。
他自问从小在玄奘法师身前,听那些法师西行的故事,眼界远比大多数人要开阔。
但苏大为的话,还是令他感觉如天方夜谭般。
“当然需要证据,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证据?”
明崇俨的目光投向眼前大火后的废墟:“从这里找吗?”
“不是,你跟我去查一下三郎的尸体。”
昨夜那几名差役死后,最后是苏大为等人找地方就地掩埋。
现在听苏大为说要验尸,明崇俨的脸色变了变。
他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
像方才那样坐在大石上晒太阳,已经算是极大的突破。
现在让他去验尸?
一想到尸体那狰狞模样,心头立即翻起一股恶心。
“行了,少装了,杀人时也不见你如此在意,现在还装个鸟。”
苏大为大手一伸,抓起明崇俨的胳膊,在他一脸嫌弃加抗拒的神色中,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像昨夜埋尸处走去。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在一旁就……”
“反对无效。”
苏大为冲他温和的一笑:“我需要帮手。”
“帮……”
明崇俨脸色微变,难不成他剖尸还要自己在一旁搭把手。
这个恶贼!
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来到这么个穷山恶水,还要跟苏大为联手,做这些恶心之事。
明崇俨恨不得晕死过去。
他只恨自己现在意识太清醒。
“就是这里,挖开吧。”
苏大为的话,将他从悲愤之中,唤醒过来。
低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是昨夜埋葬差役的地方。
他再看看苏大为,发现他正从怀里,不知何时取出一副半透明的手套,好整以遐的给自己戴上。
“这是羊肠所制,又薄又韧,最适合仵作用,当年我曾制过一副,给长安刑名好手,反馈很不错,所以给自己也制了一双。”
苏大为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别看我,只有这一双,没你的份。”
说完,见明崇俨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冲自己斗鸡般瞪大双眼。
这少年佳公子,本来风度翩翩,英俊不凡。
但在黄安县的生活,还有昨晚的变故,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
此时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整个人就像是从尘土飞扬的黑煤窑里捞出来的一样。
瞪着一双懵逼的眼睛,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大为忍不住一脚飞过去:“还看我做甚,动啊!”
“我……动什么?”
“当然是把土挖开,没见我戴了手套了,难不成还我来挖土?”
“你……恶贼,我这辈子都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掘坟是要遭报应的!”
“报你个头!快挖!”苏大为喝道:“你是县丞就得听我县令的!”
“你……”
第一百零九章 溯源(下)
“呕……”
明崇俨扶着一株光溜溜的小树,大吐特吐起来。
苏大为抬起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吧?别没你没见过死人。”
开玩笑的吧。
以明崇俨这种身手的异人,怎么可能手上没沾过人命?
杀过和没杀过,身上透出的杀气都不一样。
苏大为自然是手刃过不少,有敌人的,有诡异的。
倒也不是说不觉得恶心,只是这种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在战场上,千军万马过去,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都有。
去岁自己还亲手一箭把论钦陵的儿子给爆头了。
要没点强大的心理素质,怎么可能在军中混下去。
明崇俨捂住口鼻走远几步,红着眼道:“人,我杀过,可一掌就拍死,也不用将人拆成零件仔细研究,你你……”
“你啊,还是太矫情,看多了这些,和动物有什么分别?你不吃肉的吗?”
“肉?”明崇俨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
想起方才看到被苏大为验看的尸体,还有昨晚吃过的肉汤,胸腹中又是一阵翻腾。
“不许再和我提肉字!”
他蹲下来,又是一阵干呕。
“贱人就是矫情。”
苏大为微微一笑,将面前的尸身收拾一翻,重新推回土坑里,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收起手套,颇有些可惜的看了两眼,也扔进坑里。
“明县丞过来。”
“做什么?”
“把这尸体重新埋了吧。”
“你……你还要我埋?呕……”
“做人有始有终嘛,既然是你挖开的,当然你埋了,总不能让我县令亲手埋吧,再说了,咱们这也算分工明确,你埋坑,我验尸,你要觉得不公平,下次坑我来挖,尸体你来验,全县应该还有几百具……”
“我埋!”
明崇俨立刻跳起来,右手一挥,一股凌厉的劲气从掌中挥出,掀起大蓬的沙土,将坑里的尸身填上。
他连挥数掌,转瞬间就填了个严严实实。
这才松了口气。
埋坑比挖坑还是要轻松一点。
只不过,空气里还是有些难闻的味道,令他闻着一阵阵反胃。
最近一段时间,看来肉是别想再吃了。
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整齐的丝帕,放在鼻间,他一脸嫌弃的走远一些:“你验也验了,有何发现?”
“看不出你还挺讲究。”
苏大为笑道:“身上衣衫都脏成这样了,手帕倒是干净。”
“苏县令,咱们在查案。”明崇俨双眼怒视着他,加重语气。
“哦,你说发现,确实有些发现。”
苏大为走向一旁的溪水,低下头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才伸手进去,将手在流水中清洁。
一边洗手,一边头也不抬的道:“和我猜想的一样,他身上的伤口,除了昨日被破邪弩所射伤的,就只有脚踝上一处。”
“破邪怒、脚踝。”
明崇俨咀嚼着苏大为说的内容,一时忘记了其它的事,连捂住口鼻的手帕都放松了一些,露出瓷白的皮肤。
“破邪弩的伤是他变成怪物后才射的,自然不是变异的原因,脚踝上的伤就有些古怪了。”
“那伤怎么说?”
“伤口是黑色的,有一种黑色的物质,从伤口向骨头里渗透,我用小刀剥开了一些,查验过,那种黑色已经渗入骨子里。”
“黑色?难道这就是他变成怪物的缘由?但是……如何能确定。”
“你问的也是我想说的。”
苏大为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站起身向明崇俨露出温和的笑容:“烦请明县丞帮我抓个猎物。”
“什么?”明崇俨一时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想用动物试验?”
“不错。”
苏大为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方才我用小刀刮了一些黑色的粉末,这种东西有没有毒,或者有什么毒,也许,找个动物来试一试,就能证明出来。”
明崇俨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苏大为耐心消磨怠尽,刚要开口时,明崇俨终于说话了:“苏县令怕是不记得了,我跟你说过,我来这半个多月,就饿了半个多月,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只抓到过一条瘦得皮包骨的狼,黄安县附近,真的什么动物也没有了。”
“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苏大为微微皱眉:“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要想找动物……如果这方圆百里还能抓到活物,我何至于饿这么久?”
明崇俨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肚子,想想还觉得有些委屈。
跟着自己,这五藏庙当真是受苦了。
“那动物的事先不急,看到有了再说吧。”
说完,苏大为向天空招了招手。
口中又发出一声长啸。
明崇俨下意识向天空看去,心想苏大为又搞什么鬼。
下一刻,他的瞳孔一缩,看到天空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放大。
那是……
鹰!
不,不是鹰,而是隼。
一只威风凛凛的青隼自天上闪电般扑落。
几乎眨眼间,扑在苏大为的胳膊上,随着苏大为手臂一抬,自然的跳上他的肩头,小小的脑袋亲昵的与苏大为的脸颊碰了碰。
“这是?”
“这是我养的海东青。”
苏大为伸手轻触了一下海东青的额头:“我有两只鹰,都是我的心爱之物。”
“妙啊!”明崇俨猛地一拍巴掌,倒把苏大为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你方才说动物,你肩上这扁毛畜牲,岂不正好可以试毒?”
这话说出来,明崇俨只觉四周空气陡然一冷。
那是从苏大为身上透出来的杀气。
苏大为肩膀上的海东青,也同时扬起头,一双黄澄澄的鸟瞳,充满警惕的盯着明崇俨。
“你……你们盯着我做甚,用动物做试验,可是苏县令你自己提出来的。”
“明县丞,你是逗逼吗?”
苏大为冷笑一声:“别说我养的鸟,就是我的家人,谁也不许碰一个指头,就算不是我养的,你知道什么叫做种族隔离吗?人能染的虫,对鸟未必有用。”
“你……你说的是什么?”
明崇俨只觉得心口又遭受重重一击。
虽然不明白苏大为说的是什么,但怎么感觉好有道理的样子。
人得的病,确实和鸟没太大关系。
“那你方才说动物……”
“动物里,哺乳动物与人比较接近,可以拿来做试验,容易出效果,咳,你别问我什么是哺乳动物,不是吧,真要问?和人一样胎生,幼崽吃奶的就是了。”
苏大为一脸无语的摇摇头:“还以为明县丞学识不凡,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你……你……”
明崇俨感觉胸口一股郁闷,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
无论他在贺兰敏之,又或者在武媚娘、甚至皇帝李治面前,都可以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可偏偏在苏大为面前,总觉得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苏大为说的东西,都是他闻所未闻之事。
看着苏大为转身大步走去,明崇俨也只能恨恨的一甩袖子,厚着脸皮跟上:“你到哪里去?带上我~!”
贼你妈,能不能从黄安县把事情了结,回长安,看来还得落在苏大为头上。
明崇俨自问自己一身本事,到如今,居然毫无发挥之地,处处都得仰仗苏大为。
“等。”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现在什么也不做,等着吧。”
“等什么?”
“等我的人回来。”
“你的人不是……”
明崇俨刚一开口,忽然想到,苏大为说的‘我的人’,应该不是李博他们。
那海东青,分明极擅飞行,是远距离联络之用。
如果是李博他们,自然用不到此物。
苏大为,还有帮手?
仔细回想,他记起来,苏大为身边,最常见到的其实不是那位李博。
而是一个姓安的胖子。
白白胖胖,好像是安将军府上的。
只是为人似乎性情古怪,平日与长安那些贵族二代们往来不多。
所以明崇俨跟此人,也没怎么打过交道。
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这位安家公子,似乎与苏大为交情极好。
特别近几年,苏大为外出从军,身边也总跟着那位安胖子。
所以……
是那个安胖子要来了?
想到此处,明崇俨倒是心中略定。
不怕苏大为有帮手,就怕帮手不够多。
明崇俨自己的人脉,皆在长安,而且随着贺兰敏之倒台,也都俱被摧毁。
他现在,才是真正孤家寡人一个。
想回长安,不得不倚仗苏大为的能量。
“苏县令。”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没说。”
“何事?”
“我擅长卜卦。”
明崇俨放下心头对苏大为的成见,以少有的诚恳道:“我所卜之事,八九不离十,若苏县令有用得着的地方,我……”
“还是算了。”
苏大为头也不回的道:“你那套玩意如果真的管用,你也不会被发配到这来了,混得比我还惨。”
噗!
明崇俨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大声咳嗽起来。
他双眼赤红的盯着苏大为的背影,感觉血往头上涌。
这个恶贼。
难得我好心想帮忙,把人好心当驴肝肺啊!
哒哒哒~
远处,一阵细密的蹄声响起。
苏大为精神一振,发出一声长啸。
他肩膀上的海东青也长唳一声,振翅飞上高空,在苏大为头顶上方盘旋。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