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惊雷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35864
安文生身体突然飞起。
以他那胖大的身形,如此轻盈的动作,简直诡异至极。
人在空中,双足连点,直接踩着下面百济兵的脑袋,向着聂苏方向冲去。
“阿弥你稳住,我去支援小苏。”
他和苏大为都杀到了军阵中间,再往前突破数道人墙,便可冲至聂苏与那僧人交手的地方。
苏大为正要奋力劈开人墙,剖上去做接应,陡然察觉有异。
抬头看去,百济中军的骑军军阵分开两边,露出一群奇形怪状之人。
这群众人衣着有鲜明倭人特点,身上披挂漆甲,上绘鬼神。
脸上也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看上去简直跟鬼怪一样。
苏大为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倭兵。
不应该说是倭人里的军事贵族。
身上衣甲以绳索穿连并且层叠甲片,下面的甲片覆盖连成一片的底端,形成下宽上窄的样式。
这是倭国从平安到飞鸟时代的衣甲,也是奈良时代大铠前身。
苏大为之所以认识,因为他前世曾看过一次倭人的衣甲兵器展览,还留有印象。
比起大唐此时的唐六甲,倭人的衣甲显得十分简陋,有着装备代差。
但是比起衣甲,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身份。
军事贵族,侍奉天皇的武士集团。
只有这样一群人,才会配上这样的衣甲。
见鬼了,倭国天皇武士团什么时候出现在半岛?
这个情报缺失了,需要尽快补足这一块,重新制订战略。
这一切,从苏大为脑海一闪而过,仅凭这些倭人武士,还不足以令他却步。
横刀合于身前,人随刀走,正想冲入敌阵,试试这些倭人的斤两。
突然,百济中军鼓号一变。
咚咚咚~
鼓音越发急促,变得杀气腾腾。
苏大为久经战阵,心中顿时一紧。
这是伏兵四出,歼灭敌人的鼓号?
眼角余光看到,百济中军骑兵后退,另有一支人兵卒从阵后走上前。
这些人每三个为一组,一人推着一种类似独轮车的小车,车上赫然竖着一张大弩。
若说弩,也不完全对。
因为这种弩和后世苏大为见过的弩皆不相同,和唐弩也不同。
看上去有点像……
苏大为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句话脱口而出:“诸葛连弩?”
贼你妈,不会吧。
这东西不是蜀国诸葛亮发明的。
木牛、流马和计划连弩。
后世有考证过,说木牛流马就是独轮小推车,适合在蜀国那种山地运粮。
而连弩,却一直很难完美复原。
因为实物早就没有了,后世多是出自脑补,制作出能连发的弩,就称是诸葛连弩。
若他们亲眼看一看百济军中推出的这种独轮车上所置的连弩,只怕要惊掉下巴。
首先就是大。
这种弩横向张开,有一人长。
其此就是粗。
无论是弩臂、弓弦还有装箭的匣子都透着巨大。
再加上旁边两人明显是孔武有力之士,独轮车上还放着不亚于攻城弩一般,粗如儿臂的硕大箭头。
苏大为直觉要糟。
阵中杀声震天,百济军的两翼已经张开,向着林中苏大为所设的疑兵之处反卷而去。
前锋被杀散的那批枪兵没有直接崩溃,而是向两旁退出战场,重新结阵。
中军在后退,将独轮车和连弩的阵线推出。
倭国武士军团,在连弩阵线之后,严阵以待。
在连弩的两旁,已经有弓弩手重新排成阵列,护住连弩车。
此时阵势还未成,正是连弩车最脆弱的时刻。
更远处,那杆百济军中军大旗下,一名年青的将军一身黑甲,手扶腰刀,立于旗下。
目光穿透兵卒军阵,平静的看向苏大为。
双方目光一碰,彼此心中都是一凛。
无数火把燃烧着,将整个夜间战场照得灯火通明。
苏大为心中已将敌将的全盘布置推敲清楚。
心中暗叫一声厉害。
之前种种试探,甚至杀伤,都没能令敌将分心动容,只怕,等得就是这一刻吧。
这才是他的后手,底牌。
凭借连弩,军阵之威,将异人限制在狭小的包围圈中。
要么战死,要么活擒,再没有别的机会。
苏大为纵观全场,脑中飞速转动。
他的腰脊一拧。
身形瞬间消失。
百济这次指挥全场的将军确实厉害,但是自己仍有机会。
在阵势合围之前,只要抓住对方主将,便能破局。
苏大为此时与军旗下的黑齿常之,只隔着四道兵卒布成的人墙,距离不过五十余米。
龙形九变,身法奇诡。
普通兵卒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苏大为的动作。
惊呼声中,苏大为早已踩踏着百济军的头顶,身形高高掠起,向着一身黑甲的百济将领扑去。
就是此人!
这次百济的追兵就是此人指挥的,真是年青得过份啊。
百济似乎也是能出名将的。
不知此人与传说中的黑齿常之相比如何。
这些念头刚刚闪过,眼前突然看到一片刀光。
是那些倭人武士,拔出随身佩刀,向苏大为拦截。
这些武士的身法刀法,有异于中原。
双手执刀举过头顶,跳荡而前。
所谓跳荡,就是如猿猴一样,飞身腾跃。
一次跃出,能达三米。
巨大的刀芒,要将眼前的一切斩碎。
这种刀法,源自先秦。
昔年扶苏被胡亥和赵高矫诏赐死,扶苏族人不甘灭族,向东渡大海,沿着徐福旧,逃至扶桑。
带去了冶炼、文字、武技种种艺能。
令还处在蛮荒中的扶桑,有了一次飞跃般的进化。
倭人这才从结绳记事,过渡到了邦国时期,间接催生出后来的邪马台王国及卑弥呼女王。
其实以中原和东海之近,两族交流一直延绵不断,进入倭国开启民智的,何止是徐福?
电光火石瞬间,苏大为手中横刀大开大阖,刀上电弧缠绕,光芒万丈。
轰!
耳听一声巨响。
挡在前方的七八名倭人,手中大刀齐中断裂,胸前多出一道巨大的裂隙。
竟是连刀带衣甲,被苏大为一刀劈开。
一刀之威,挡者披靡。
苏大为击碎倭人阻挠,刚要上前,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尖利的呼啸。
眼角余光看到,之前受伤的黑天狗,不知何时飞在上空,双手执铁棒,狠狠一棒打来。
苏大为怒喝一声,不闪不避,伸手一抓,那只挟着万钧力道的铁棒,被他牢牢抓到手里。
黑天狗之前吃过大万,见状从鸟嘴里发出一声怪叫,慌忙松手。
背后双翼努力扑腾,身形向后浮升。
迟了!
苏大为掌心元炁一吐。
铁棒被雷电所包裹,化作一条通体赤红,电光缭绕的流星,向着黑天狗直追而去。
噗~
铁棒穿透黑天狗的胸膛,带着他的身体飞射向远方。
半空中下起一蓬血雨。
黑紫色妖异之血。
解决了黑天狗,苏大为脸色微变,蓦然觉得双脚一重。
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一层冰晶。
一道白色的女子身影,挟着风雪,咯咯娇笑着飘退。
“郎君,你害得奴家好惨啊。”
说到最后的惨字,娇笑已变成咬牙切齿的怨毒。
“装神弄鬼,阴魂不散。”
苏大为大怒。
眼见着百济敌将被兵卒保护着迅速后撤,脱离自己的威胁,一股无明之火从心头升起。
劲力一吐,脚下冰晶粉碎。
右脚顿地,无数碎石结晶腾空飞起。
苏大为右手一挥,呼的一掌扫在这些碎石上。
但见去势如流星,激射向飞退的雪女。
同一时间,苏大为身形腾空,后发先至,追上那百济将领,横刀顺势下劈。
天策八刀。
同样的天策八刀,在苏大为手中,已经具有不可思议的威能。
元炁化雷,雷电四射。
横刀在他手中,化作通体亮白的光刃,向着敌将斩去。
无数百济兵卒涌了上来,用身体,用手里的武器,喊着苏大为听不懂的吼叫,奋不顾身的迎上雷电之刃。
轰!
电光横扫,冲在最近的十几名兵卒瞬间被劈得粉碎,身体被电蛇焚毁。
连声音都不及喊出,便化作飞灰。
但,那百济将领终究是逃了出去。
苏大为还想追赶,心中突地一动。
长叹一声,执刀在手,斜指地面。
战机已失。
敌人的连弩已经布好,不及布好的也有大量的弩弓和神射手补位。
现在想的不是如何击杀敌将,而是如何全身而退。
就在这一刻,耳中听到聂苏的一声低呼。
这声音在阵间虽然轻微,但听在苏大为的耳中,却如惊雷。
“小苏!”
抬头看去,一眼看聂苏,从半空中笔直坠落。
方才那妖僧,双掌赤红,正欲对聂苏扑杀。
时间仿佛静止。
安文生低喝一声,双掌合扣胸前,罩向妖僧。
阴阳二气瓶。
一阴一阳谓之道。
此法取阴极阳生,否极泰来之意。
是安文生拿手底牌之一。
但见那妖僧头也不抬,左手五指一挥。
至强至暗的元炁,在空气中奔腾呼啸,如汪洋大海,无边无岸。
双手合拢宝瓶印的安文生,顿时面色煞白。
他看到,整个夜空被赤色染红,元炁化作血浪,连天接地,向自己涌来。
第一百零一章 必杀之人
之前虽然也跟那几个倭国的异人和诡异交手,但苏大为这边是占优势一方,可以轻松碾压敌人。
眼前的僧人不同。
他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超过普通的异人,甚至还在道琛之上。
六品之上,便是五品。
地境。
苏大为缓缓站起身。
方才他用鲸吸之术,猛地隔空将安文生和聂苏都吸了过来。
又鼓起自己全部元炁,在虚空中形成一堵气墙,勉强将那僧人的血气挡住。
苏大为若有所思看向对方。
恰好那老僧也看过来。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似有火花迸溅。
“你也是五品异人?”
老僧的声音,自虚空中传过来。
带着一种锵铿有力的金属质感,直刺入耳膜。
苏大为并没有理会,他拉起安文生,又拍了拍聂苏的肩膀:“你们怎么样?”
“阿兄,我没事,就是安大兄受了他一掌,这老秃子好凶,你替小苏狠狠打他一顿。”
苏大为微微点头,目光重新凝聚在前方。
此时,百济军的包围已成。
半月形的军阵,两翼和正面皆以独轮车和连弩坐镇。
中间填以弩手和射手。
苏大为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如果单独只是这军阵,或单独遇到敌方五品异人,自己都有把握能带着安文生和聂苏全身而退。
但现在是这两者相加。
有些麻烦了。
军旗摇动,一个听起来平和,但却坚持的声音从大旗下传来:“投降不杀。”
声音传递,开始是亲兵应喝,接着是整个军阵前,数千人一齐大喝:“投降不杀!”
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中轰鸣,惊得宿鸟乱飞。
军中那黑甲将军将手一抬,呼声渐渐停下。
万籁俱寂。
苏大为没有回应,他还在计算。
抬头看了看天色,耳朵微动,听着两边林中,属于都察寺的密探越来越远,渐渐声音消失。
苏大为知道,此次想将敌将斩首的行动,已经宣告失败。
错就错在不知对方居然有实力如此强大的异人。
更没料到,这百济军的将军,用兵之道如此稳重,而且正奇相合,堪称名将之姿。
以苏大为的手段,战场上能坑到他的,除了如苏定方这种上一代的名将外,年轻一辈余子碌碌,皆不被他放在眼内。
今天,这场意外,倒是令他收起这份轻视。
这是大唐盛世,也是名将辈出的时代。
周边如高句丽、百济、新罗、吐蕃、突厥,全都是能打仗的。
好像整个东亚的武力值,在这个时间点上,集体点满了。
就在这短短的数十年。
正因为敌人强大,才更显出大唐的强大。
但也绝不能小看了敌人。
苏大为在心中暗道。
寂静中,那老僧忽然从军阵中走出。
他双手合十,灰扑扑的僧衣毫无任何出奇之处。
若不是他方才出手惊天动地,一举压制聂苏与安文生,苏大为也实在没料到,此人居然是李大勇那个级数的高手。
百济,原来不止是道琛和鬼室福信,还有这样的大能。
“在下道慈。”
那僧人用带着金属质的声音,自我介绍道。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即使隔着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战场,数千人,此时全将目光投在那道慈僧身上。
就连敌方大将,那位黑甲将军,先前不把倭国异人的折损放在心上,但却对这道慈,显得有些恭敬。
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能按住全军,听凭道慈独自出来,与苏大为一方谈判。
“道琛是我师弟,我乃百济护国国师。”
道慈一脸慈祥笑容:“我可以保证,几位如果投降,会受到公正的待遇,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平安。”
这位道慈,正如他自己所说,乃是道琛的师兄。
百济国以佛教传国,从上到下,都十分信重佛法。
而这道慈,一身修为通玄,早就突破到了异人五品的境界。
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只想在修为上更进一步。
所以在大唐里,他的名声不显。
但是论实力,论影响力,比起道琛和鬼室福信,反倒是他这位护国国师,说的话更有份量一些。
苏大为心里记起一份细小的信息,当时有份情报,稍微提起过一句这位道慈。
只是此人太过低调,从不露面,以致于情报方面,对此人也没有太过关注。
现在,苏大为意识到了,任何国家,都有藏龙卧虎之底蕴。
有些人平时不显山露水,一旦站出来,很可能会是个大麻烦。
“贫僧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如果几位冥顽不灵,那么只有另一条路了。”
道慈不见苏大为这边回答,仍是双手合十自顾自的道:“那便由黑齿常之手下这些弩手,送几位超度吧。”
黑齿常之??
苏大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方才指挥百济军的人,居然便是后来大唐鼎鼎大名的归化名将,百济人,黑齿常之。
来百济之初,他便有意通过黑齿常平,结交黑齿常之,暗中留下伏笔。
哪里知道,世事如此离奇。
兜兜转转,居然和黑齿常之成了敌人。
见苏大为仍不说话,道慈白眉微微一挑,双手合十道:“我知几位修行不易,或许自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有机会逃出去。
但是以贫僧看,几位没有机会了。
当日那位大唐国的将军李大勇,也以为自己有机会,错过了最后投降的机会。
以致于贫僧不得不将其抹杀……
几位,莫要自误。”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转为严厉,话语里,已经明显带出了威胁之意。
出乎道慈意外的是,这一次,唐人的那几位异人,立刻有了反应。
那个中了自己一掌的白脸胖子,担心的看向中间那个一看就是首领的健壮唐将。
而另一边的娇美少女,则是抓起那唐将的手,显得十分害怕。
怕?
那就对了。
这伙人如果只是杀了,未免太过浪费。
如果能留下活口,从中套取有用的情报,那便价值万金。
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情况,道慈仍不愿下杀手。
上一次对付李大勇时,最后因为李大勇反扑太过激烈,道慈作为压轴之人,不得不出手补刀。
将对方头颅斩下。
现在想起来,他仍觉得可惜。
一个活着的异人,可比死去的异人有用得多。
若是能降服对方,为己所用,善莫大焉。
“几位,决定好了吗?”
道慈声音刚起。
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抬起了低垂的头。
他的双眼里,血丝满布,声音沙哑的问:“你刚才说什么?李大勇是被你出手……”
喉咙里,干涩得像是有一把钢刀在刮擦。
苏大为甚至从自己咽喉里,品出一抹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已经分不出,那是自己流的血,还是心里的杀意太盛。
隔得很远,道慈并没发现苏大为的异常,还在苦口婆心的做最后规劝。
“这是最后的机会,放下手中刀,向本国师投降,否则,定斩不赦。”
沉默,诡异的沉默。
苏大为脸上神色变化。
似怒似狂,似有滔天杀意。
一股血腥气息,从他的双眼流露出来,狠狠的凝视着道慈。
这目光如此深刻,以致于道慈瞬间惊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刻骨仇恨。
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大勇,他是我兄长。”
黑夜里,苏大为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分明。
传遍整个百济军中。
“我此来百济,便是为他报仇。”
苏大为的声音如刀斧一般,带着铁血之意:“不管你是五品也好,国师也罢,都将死在我的手里。”
“狂妄!”
道慈狠狠一拂袖,面容透出一丝狰狞:“冥顽不灵,黑齿常之,下令吧。”
“是。”
黑齿常之的目光,划过战场,投在数十米外那些唐人身上。
最后挥了挥手。
战鼓声响。
连弩弓弦绞动。
“走!”
苏大为猛一拉聂苏和安文生,向后急退。
“阿兄?!”
“大勇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
苏大为声音沙哑的说着,他的双眼血红,眼眶几欲裂开。
聂苏从没见过他如此表情。
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动起来。
“放心,我还没失去理智,趁我还没失去理智,我们走……”
三人身形暴退。
同一时间——
崩崩崩~
势大力沉的连弩,巨箭射出。
空气传出刺耳的音啸声。
紧跟着连弩的是神射手的箭。
在这个距离里,苏大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能躲避。
眼看着夜幕被无数箭雨覆盖。
苏大为振臂推开安文生和聂苏,双手猛拍地面。
鲸吸。
五品异人,可借天地元力。
地面陡然如巨浪起伏,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泥石拔地而起,在苏大为身前,形成厚重的土墙。
“大胆!休想逃!”
道慈的声音骤然炸响。
第一个声音还在远处,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苏大为头顶。
血色漫空。
一尊赤色佛祖幻影,自他背后浮现。
双手合扣缚日狮子印,化作一轮血日,罩向苏大为。
他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那片箭雨。
噗噗噗~
箭如流星,遍洒在土墙之上,劲道大失。
粗如儿臂的连弩长箭,贯穿土墙。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巨响。
土墙崩塌。
地面跌宕起伏,如浊浪滔天。
那些操控连弩的弩兵,还有军中射手,纷纷站立不稳,仆伏倒地。
黑齿常之手扶大旗,勉强稳住身形,放眼看去。
一轮血光。
如同朝阳。
在光芒最盛处,苏大为双手交叠向天,道慈人在半空,一拳下击。
双方拳掌相交,诡异的不见一丝声息。
画面仿佛定格。
第一百零二章 高明
整个战场,数千人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苏大为和道慈身影给吸引。
拥有远超过凡人的力量,被称之为“异人”。
当异人的力量,达到一种可怕的级数,可通神明。
苏大为与道慈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无疑已经颠覆了普通士卒的想像。
无论是苏大为的“鲸吸”,吸动大地延绵起伏,仿若地龙翻身,土墙拔地而起。
还是道慈举手投足间,展露佛陀幻影,血光如太阳般璀璨。
都是所有人生平仅见的奇景。
有些意志不坚的兵卒,甚至已经抛下武器,对着两人方向行跪拜。
黑齿常之目视着这一切,心中却是苦笑。
国师道慈身份特殊,代表着义慈王,他的面子不能不给。
但此人修为虽高,性格却变化无常,难以捉摸。
他这样冲出去与唐人细作贴身肉搏是痛快了,可自己好不容易布下的圈套,要将这伙唐人围歼或者活擒,如今岂不是前功尽弃?
有道慈挡在前面,军中连弩如何继续发射?
伤了道慈,如何跟义慈王交代。
这些都是问题,令黑齿常之头大无比。
现在只盼着道慈修为高深,能顺利将这几个大唐的异人擒住。
就在他心念转动间,苏大为与道慈相持的局面已经发生变化。
道慈脸上宝相庄严,但却沐浴着血光。
如果他是佛,那也必是邪佛,魔佛。
血光大盛。
天空阵阵梵音禅唱。
隐约可见虚幻的赤色血佛,双手持印,与道慈的双手重叠,交融。
元炁的流动,仿佛刹那间陷入凝固。
下一刻,比方才更凶猛暴戾无数倍的元炁血海,从道慈拳锋绽放。
他双手变幻,狮子印化作金刚轮印。
双手如轮,带起漫天血雨,向着苏大为一拳击下。
咚~
一声沉闷巨响。
所有人的心脏,好似随着这一拳,突地一跳。
苏大为后退一步。
他天生力大。
后来经由腾根之瞳附体,引他修炼诡异体术炼体后,龙形九转,身体力量进一步开发。
双臂实有千斤之力。
但是在道慈这一拳下,他却生出难以抵挡之感。
情不自禁后退。
道慈一拳得势,更不饶人。
口念佛音,干瘦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变成一个肌肉虬结的怒目金刚。
他的双拳如轮,又是一拳向苏大为胸膛击去。
红光暴涨。
血色元炁如惊涛拍岸,奔腾不休。
咚!
苏大为再退第二步。
第三拳。
退两步。
第四拳,退五步。
每退一步,苏大为脸色就变红一分,直到眼睛和发梢都像是染上了血色。
道慈足踩莲花,僧袍卷动。
巨钵般的拳头从大袖中穿出,向着苏大为又是一拳击出。
第六拳。
啪!
拳头突兀的定住。
道慈瞪大双眼,惊讶的发现,这一拳居然被苏大为手掌抓住,硬接下来。
如金刚罗汉,降龙伏虎般的暴力,顺着道慈膨胀的肌肉、筋骨,挟着嗡嗡雷音,向着苏大为的身体疯狂涌去。
“你若后退,还能多化几分力,居然敢硬接本座金刚拳印,简直不直死活。”
血光中,道慈背后隐见一尊血色如来。
如来座下,坐着一尊莲座。
此时莲瓣一片片张开,无穷无尽的元炁,仿佛钱塘大潮,狂涌而来。
苏大为脸上的血色更盛三分。
看他的肤色,赤红一片,那种血红色,几乎要穿透皮肤滴出来。
妖异到极处。
也危险到极处。
但,这个时候,苏大为居然笑了。
他的右拳猛地一拧。
一口长长的气息自鼻,自咽,自肺,自丹田,流转一周,陡然化作一缕细线,顺着他的掌指,向着道慈反冲而回。
鲸吸劲。
从梦境中,眼见那诡异巨鲸在沙海起舞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这些年,他并没有开启新的图腾体术,但在龙形九转,与鲸吸之上,越发融汇贯通。
鲸吸,不仅是鲸吸。
长鲸吸水,是为了吐息。
鲸吸术的尽头,是释放。
吸,是容纳百川,吞吐星海。
放,则如天崩地裂。
飞泻千尺。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可化鹏,一飞九万里。
一股可怕的,莫可名状的大威能,从苏大为的掌指爆发。
这力量,如巨鲸吐水。
如烈日焚天。
水火既济,阴阳齐备。
道慈金刚轮印瞬间崩解。
一股惊悸的感觉从心头跳起。
他怒吼一声,大袖一挥,足踏莲花,飞也似的倒退。
就在此刻,安文生鬼魅般的自苏大为身后穿出,从道慈身前一掠而过。
轻轻一掌印在和尚胸口。
“送大师一程。”
安文生虽然待人和气,但他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有恩必还。
有仇必报。
噗~
道慈胸口往下凹陷,背后僧衣炸碎,现出一个清晰掌印。
聂苏几乎同时从苏大为身侧飞出,双手中指轻扣连弹。
嗤嗤有声。
无数细密的水珠,自她指间弹出。
银光璀璨。
“走!”
苏大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继续追击。
同时向安文生招呼一声,返身向着河水狂奔,再不回头。
直到这个时候,百济军中的黑齿常之才反应过来,忙大喝放箭。
崩崩崩~
乱箭穿空。
但都慢了一步。
苏大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呼吸间奔至河边,脚下一点,带着聂苏腾空而起。
双脚在水面连点两下,如蜻蜓点水。
轻松落在对岸。
这条河不算特别宽,可也有个六七丈宽。
苏大为带着一人,毫不费力。
安文生却是低喝一声,似在求助。
苏大为转身手臂一甩。
一条细窄长索从他袖中飞出,笔直射向安文生。
安文生人在半空,见状伸手一捞。
绳索在手腕上转了几圈。
此时他刚好力量用尽,身体向着河水坠去。
苏大为手腕一抖。
长索猛地拉直,一股大力将安文生拉了回来。
三人跃过河水,这才不慌不忙的转身。
此时百济军中射出的箭雨大多劲力不足,在河岸边纷纷坠落。
只有连弩射出的数十支大箭飞来。
不过多半也没了准头。
偶有一两支,被聂苏伸手一指,河水卷起巨浪,将弩箭不知拍到哪里去了。
道慈刚刚稳住身形,双眼盯着河对岸的苏大为,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他双手合十,低念一声佛号,扬声道:“好手段。”
尖锐如刀剑般的音浪,划过河水,回响在苏大为耳边。
道慈双眼微眯,里面戾气闪过:“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若把方才的秘术传给贫僧,贫僧可向大王求情,饶你一命。”
苏大为怔了一下,没想到这贼和尚居然惦记上自己的鲸吸术。
他大笑起来:“果然是不贼不秃,不秃不贼啊……”
笑音未落,苏大为脸色一变,变得森然:“和尚,你杀我兄长,此仇不共戴天,好好洗干净你的脖子,你这颗头颅,我要定了。”
说完,冲身边聂苏和安文生打了声招呼。
三人掉头就走,投入茫茫夜色中。
百济军中,黑齿常之愣了愣,接着发出指令:“继续追击,先锋先过,稳住阵脚再接应中军,各部依次渡河。”
郑冬信惊问:“达率,还要追?”
“追。”
黑齿常之目视着河对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们逼到这种程度,如果此时放了,这几个大唐来的异人,便如困龙得水,再也无人能制了。”
说着,他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扫了一眼道慈,向郑冬信压低声道:“异人不可靠,还是得靠咱们自己人,凭着这数千大军,我们便是磨,也能把那些异人逼到绝境……渡河吧。”
“是。”
郑冬信忙去传令。
黑齿常之再去交待亲兵,清点损失,救治伤兵不提。
夜色依旧昏沉。
远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刚刚与南九郎汇合的苏大为,听到声音笑了笑,他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声几声呼哨。
似乎暗含着某种讯号,哨音此起彼伏的在夜色中传递。
安文生咳嗽一声,向苏大为好奇的问:“你还要做什么?”
他方才受了那贼秃一掌,受伤不轻。
“一会你就知道了。”
苏大为说了一句,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众人沿着山路继续往前,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隐隐听到好像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初时细小,渐渐变大。
隆隆之音,如万马奔腾。
安文生和聂苏,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河水?”
“是。”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你们不是好奇周良他们去哪了吗?我在勘察地形时就留意到这条河,让他们围堰蓄水。”
安文生脸上先是骇异,接着又是失笑摇头:“恶贼,你这手段恁地歹毒,不过……做得漂亮。”
苏大为手下早就在河水上游设堰拦水。
只待百济追兵渡河,便开堰放水。
“我说怎么这个季节,这边的河水却不甚深……”
从出熊津城开始,苏大为与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兵斗智斗勇,多番试探。
直到方才冲突暴发,看似百济人占了上风。
但终究是苏大为更为高明。
第一百零三章 一生之敌
黎明的光芒从东边投射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得如梦境般不真实。
直到现在,黑齿常之仍不敢相信,昨夜发生的一切。
滚滚浊浪从上游冲下,猝不及防下,不知多少人被河水冲走。
整个队伍的建制被打散。
这一夜,都忙着救人,试图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
脚下趟着齐膝深的河水,他站在水中,听着四周传来无意识的呢喃和呻,吟,头脑一片空白。
听到郑冬信匆匆赶过来,向他低声道:“达率。”
这才将黑齿常之的魂给唤回来。
“情况如何?”
“折损了近千人……”
黑齿常之沉默不语。
但是从他脸颊旁浮起的咬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必然经受了极大的煎熬和痛苦。
千人,他一共也只带了一千二百人出来,其他的是从熊津城征召的,共两千七百。
结果一夜过去,部队整个被打残了。
就不说自己亲手训练的精锐损失多少。
这份战绩,只怕无法向熊津城那边交代。
折损的一千人里,一小半是在苏大为他们冲阵时,击杀或重伤的。
其余大部份,都是在渡河时被从上游泻下的河水,给冲跑了。
辛苦一夜,救回了一些,但还是有不少喂了鱼虾。
黑齿常之痛苦的闭上眼睛。
一直以来,他都是家族的骄傲,他还是兵痴。
痴迷于用兵之道,并且以此为自负,相信自己用兵达到一流水准。
谁曾想到,这次居然败得这么惨。
“达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郑冬信跟着黑齿常之日久,一见他的神色,猜出心中所想,忙开口道:“昨晚我们还是抓到了几个人。”
“什么人?”
“就是唐人埋伏在两翼灵中的疑兵,追击的时候,抓到了三人。”
这几乎是黑齿常之这一夜听到最好的消息。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人在哪里?带我过去,我要亲自审问。”
遭受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黑齿常之显得没有往日那样自信。
当他跟着郑冬信,涉水绕过伤兵,走向俘虏的方向时,忽然发现伤兵中有一个极不协调的人站在那里。
是道慈。
他的神色平静,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
两眼远望着空气,眼神没有焦距。
“从昨夜,国师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郑冬信在黑齿常之耳边小声道。
黑齿常之两道刀锋般锐利的眉毛微微挑起。
难掩心中一丝嫌恶。
昨夜,若不是道慈擅做主张,去近身与唐人缠斗,自己布下的连弩阵本可以将对方射杀。
但是现在这一切全毁了。
折损那么多兵卒,特别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那批精兵,这些都是短期内无法再补充的。
出于对道慈身份的顾忌,黑齿常之还无法向对方恶言相向。
不行,为将者,不能被情绪所左右。
黑齿常之记起兵书所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向道慈:“国师一直站在这里?”
像是被黑齿常之的声音所惊动。
道慈眸中那双褐色的瞳子微动了一下,从晦暗,忽然浮现出一丝神彩。
这让泥塑木偶,突然有了生机。
让道慈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四周,再看向黑齿常之:“达率对昨天那伙唐人如何看?”
“如何看?”
黑齿常之听不出对方的语气,是否说的反话,还是在嘲讽?
他忍住心中情绪,尽量冷静道:“为首的那员唐将,堪称劲敌。”
复盘的工作,他在水中站了一夜,早已想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局势,以为自己故意示弱将对方引入军阵中,以弩箭射杀。
以为是自己掌控了这一切。
可是复盘后回想,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昨晚对方看似莽撞的冲阵,何偿不是一种故意“似弱”。
以致于黑齿常之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最终被对方开堰放水,付出了惨重代价。
应该说,唐人本就是两手准备。
要么,在军阵中,斩将夺旗,令百济追兵崩盘。
要么,便是借着蓄积的河水,用自然之力,将百济军送葬。
这场无形的较量,黑齿常之以为是双方藏在幕后,隔空过招,实际上苏大为早就在棋局外埋伏了一手杀招。
无论黑齿常之昨晚怎么应对,只要他没想到河水这步棋,就依然无法改变结果。
“此人,一定是极擅用兵,智谋过人之辈,称得上是本将一生之敌。”
想明白这些,黑齿常之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道慈微微点头:“达率也不必妄自菲薄,此贼狡诈,纵是本国师,也差点中计,不过,昨夜我却有一个不错的发现。”
“是什么?”
道慈苍老的脸上,一下子焕发神彩,嘴角微微翘起:“本国师潜心研究天人之道,想在有生之年,再进一步,踏入异人四品。”
“以国师的天资,应该试着挑战一下三品异人,达到天人化生之境。”
黑齿常之眉梢微扬,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略带挖苦的话。
道慈仿佛没听出来,自顾自的道:“三品异人不敢想,若是能突破四品,余愿以足。”
他停了停,像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佛门有一种神通感应,昨夜,我从那唐国异人身上,感到一种东西……”
“什么?”
黑齿常之不禁讶然。
“本国师现在也不知道。”
道慈摇头道:“但我能肯定,我突破的机缘,便在那人身上。所以,达率还要继续追吗?若追的话,本国师就同你一起。”
我谢谢你全家了。
黑齿常之眉梢跳了跳,有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
他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先容本将清点战损,重新组织人手,还要去最近的大城休整补充,才能继续行动。”
道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道:“甚善。”
黑齿常之当然会继续追下去。
不说付出如此大的损失,没抓到苏大为一行,绝不甘心。
昨夜之前,他还有另外一手布置,已经派人传信给戎守边境的达率阶伯。
原本的想法是,两军一前一后,张网夹击这伙唐人细作。
如今虽然有些折损,但是这计划,大可以继续执行下去。
到时有了阶伯的生力军,在兵力上就可不用担心了。
在心里,黑齿常之也不知为何,有一种对危机的嗅觉,总觉得若是这伙唐人细作不除,百济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距离黑齿常之与道慈数十里外的山林间。
苏大为与南九郎、安文生、聂苏、黑齿常平以及十几名都察寺潜入百济的人手,在松林下围坐成一圈。
一株老松旁有一块一人大的巨石。
表面甚是光滑,仿佛一处石床。
被安文生和苏大为用秘法联手制住的苩春彦五花大绑着躺在上面。
她已经醒了,但是对自己的未来,已经失去了信心,两眼晦暗的看着天,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
隐隐听到苏大为和其他人细碎的话音,时隐时现的传来。
她那双白皙的耳梢本能的动了动。
“阿弥,昨晚你是怎么想到的,居然会在上游围堰蓄水?这招用得妙极。”
“你不知道吗?我用兵一向是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有了蓄水这一计,可保立于不败之地。”
苏大为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不忘吹了一句。
其实古之名将,不乏借水火之力,来消灭敌人的。
比如赤壁之战的火烧连船。
还有关二哥的水淹七军,都是其中的经典。
更久远的甚至可以追到春秋时三家分晋,赵魏韩消灭智氏。
不过苏大为此次倒和这些无关。
纯是当都察寺暗探将百济地形查明,绘成地图给他时,他稍微留意了一下熊津城附近的地势。
那时候,已经有一个做撤退预案的想法。
而蓄水这招,则和当年万年宫大水有关。
那是他的亲身经历,自然容易复制出来。
“接下来怎么做?”
“继续向东撤。”
苏大为拿起一根树枝,又在地上画起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简陋地图。
“新罗与百济的交界,这里,这个地方地势平坦,适合作战。”
停了一停,抬头看了一下左右的脸色,接着道:“若百济还有人穷追不舍,咱们就在这里,与之决战。”
苩春彦躺在大石上,娇躯微微一颤。
心中却是发出不屑的冷笑:你们这几个唐人潜入的才能有多少人?居然敢大言说要与百济决战,简直不知所谓。
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对苏大为提出质疑,似乎大家都相信他的话。
他说能决战,那就定然能决战。
苏大为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就在此时,听到手下一名探子道:“苏郎君,昨夜,我们这边折了三个人。”
在地上划动的树枝,瞬间凝固。
第一百零四章 初心
这一次突然的遭遇,两边都在不知对手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谋略和用兵特点展现淋漓尽致。
苏大为的用兵特点是,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永远多想一步,多埋伏一手。
擅于跳出圈外,去制定策略。
至于黑齿常之,用兵则是坚韧、缜密,而且也会藏几手底牌,在关键时刻才投入。
普通的将领,如果手里有筹码,会迫不及待的拿出来。
只有高明的将领,才懂得掌握节奏,在适当的时候,投入最恰当的力量。
这便是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此战,黑齿常之虽然损失极大,但他原本定的战略就是想要抓几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从这方面,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达率,这伙唐人皆猾虏,后面怎么打?”
郑冬信看着坐在大石上,耐心擦拭刀刃的黑齿常之。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战后,无论用不用到,都会细心保养自己随身武器。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这个习惯可以保证武器永远在最佳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会救自己一命。
四周,散乱的百济兵,渐渐有了些队形的样子,伤病被救治。
已经传信了最近的城镇,一会应该会有人手过来帮忙,运送粮草和干净的衣服。
“时间过了半天了,再不追,只怕追不上那些唐人了。”
郑冬信见黑齿常之没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虽然他的年纪实际比黑齿常之还要大一些,但是在黑齿常之面前,他却虚心的像个学生。
“不用急。”
黑齿常之用绢布细细最后擦拭一遍,双手捧着刀刃对着日光照了照。
明亮的刀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刀刃如镜,映出他那双黝黑的,透着平静与坚韧的双眸。
“贼人最麻烦的是,他们形迹飘忽,我们很难抓到……”
说着,他将刀归鞘,又将绢布细心的折叠成方块,收进怀里。
“但是现在不同,昨天他们又多出了一批帮手,大概有数十人,这些人里,在追击时,被两翼的郡兵射伤了不少,你觉得,贼人会怎么做?”
“达率你是说……”
“身在敌国,我料他们不会抛下同伴,他现在身边的同伴越多,对他们不是增加实力,而是增添负担,那些伤员,会严重迟滞他们的行动。
况且这么多人,无论怎么做,都会留下更大的痕迹,他们跑不了。”
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郑冬信,黑齿常之道:“这是我们的主场,我们随时可以得到沿途城镇的补给,补充人手、食物,休息,这些唐人一样也做不到。
他们只能在荒野间风餐露宿,伤者需要休息,需要草药,需要充足的食物。”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总结道:“我们无论死伤多少,都能在主场得到补充,他们不行,每多一个伤者,便多一分负担,明白吗?”
“末将明白!”
郑冬信心悦诚服。
一般人以为敌人人数越多,实力便越强,越难对付。
但是黑齿常之却能反其道而行之,从另外的角度看透问题的本质。
“这伙唐贼没有向西跑,也就没有借道熊津江,逃出百济的意图,他们向东,是想逃往新罗方向,这与我之前的判断一样。
这些人来,可能就是受新罗邀请,为他们刺探我百济的虚实,所以事发后,只有向新罗方向逃走这一条路。
阶伯如今就守在百济与新罗边境,我已经去信给他,到时他拦住去路,我们则在后方追堵,这些唐贼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达率,还有一件事……”
郑冬信黝黑的脸上,闪过犹豫之色:“昨晚那些倭人也死伤不少,还有他们的异人,这事我们要怎么跟南台主交代?”
“何需交代。”
黑齿常之站起身,整了整衣甲,状甚威严道:“我们是军人,只用立军功,向王上负责便是。
至于南台主,我与他又不是从属关系,最多在朝中参我一本。
只要此次抓到唐人,便可功过相抵,不必多虑。”
黑齿常之对道琛和鬼室福信所说借倭国之力,一向是抱有怀疑的。
他认为倭人不可信。
这些倭人现在如此好说话,可一旦在半岛扎了根,后面会如何,谁能知晓?
倭人畏威而不怀德,真的站稳脚跟,或许就会向百济拔刀相向了。
这些人,只能借用,而不可信任。
“这便是战争。”
安文生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过沉重。”
苏大为微微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这些人都是在长安经我一手选拔,如今却不能带他们回长安,我心中有愧。”
“替他们多杀几个仇人吧。”
安文生不知说什么安慰,只能再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想去审一下苩春彦。”
苏大为精神微微一振:“我和你同去。”
安文生摆手道:“呃,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她。”
苏大为愣了一下:“神神秘秘的,那你自己去问吧,记住别被美色所迷。”
安文生冲他翻了记白眼,径自向被困在大石上的苩春彦走去。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文生他,真是个情种啊。”
当年本来只是想让他施展美男计,从昔秀芳那里套些话,谁知安文生居然动了真情。
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昔秀芳的死念念不忘。
算了,感情毕竟是很私人的事,他不愿人知道,苏大为也不去打听。
“阿兄,什么是情种?”
聂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苏大为好奇的问。
“情种就是,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小孩子不要问这种问题。”
“哪种问题?”
聂苏有些迷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喃喃道:“哪里小了?人家明明已经长大了。”
一抬头,见苏大为向常平走去,聂苏忙追上去:“阿兄,你做什么去?”
“有些话,想问问常平。”
他想问的,自然是关于黑齿常之的事。
原本想借黑齿常平去认识常之,岂料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两人已经莫名结下了仇。
想要收服黑齿常之,只怕有些难度。
都察寺的人正围在松树下盘膝坐着,林中不敢生火,怕暴露位置,都是取出随身的干粮,冷硬的面饼一类,慢慢的啃咬着。
见苏大为走过来,这些密探忙起身想要行礼。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不必多礼,好好休息,养好精神。”
说着,看了一眼靠在不远处的常平:“我有些话要问他。”
“寺卿只管去,我们守住这里。”
苏大为点点头,带着跟在身后,像是小尾巴一样的聂苏来到常平身边。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的脸色苍白,脸上有些青肿还没消去。
那是昨天被黑齿常忠打的。
只是如今常忠也死了,他满腔的仇恨却不知要找谁去讨回。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时,除了少数人会极不正常的亢奋,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像现在常平一样,呆滞的,大脑空白的,坐在地上,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
“常平。”
苏大为在他面前蹲下,喊了一声。
黑齿常平听到声音,眼珠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回魂。
见是苏大为,他忙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一动,脸上立刻抽搐起来。
肋骨断折的疼痛仍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须得好好调养才行。
不像是安文生。
虽然中了道慈一掌,但异人筋骨强壮,恢复力也远超常人。
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像平常那样与人动手,但是对行动却无大的影响。
“不用起来,就坐着吧,我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说着,也学他的样子,坐在草地上。
跟着他的聂苏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盘膝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从旁盯着苏大为的侧脸。
如同后世的小迷妹。
“苏帅想问什么。”
“昨晚和我们作战的是黑齿常之。”
苏大为看了看常平的反应:“我想听你说说他的事。”
“常之?”
常平怔了怔,脸上闪过回忆之色,有些吃力的道:“常之,是黑齿家这一辈的当家之人,继承家族达率官职,但他本人,对朝堂并不感兴趣,他喜欢兵法,好武成痴。”
看了看苏大为,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常平想了想继续道:“小时候,家族里一群孩子玩耍,他便折下竹枝骑着对大家说:此为竹马,我为大将军,你们听我的。
然后便会把孩子们编成两队,令其相互作战。”
说到这里,黑齿常平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笑容:“小时候只当是游戏,哪想到,常之后来继承达率,真的向大王求得一个郡将之位,对别的都不关心,一心只训练士卒。
他跟小时候一样,简直没变过。”
苏大为点点头:“以小见大,也算是不忘初心。”
第一百零五章 意外
“你说,如果我招揽黑齿常之,他会向我投降吗?”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就见黑齿常平的表情变了。
那是吃惊,还有皱起眉头,是一种不认同的嫌弃。
“你觉得不可能?”
“常之忠于王事,百济国尚在,如何,如何……”
他想说如何会舍义慈王而就贼。
但是当着苏大为的面,始终没说出这句话。
“你看,你也是黑齿家的,你不是就投靠大勇和我了吗?”
“这个……我不一样。”
黑齿常平的脸色涨红:“那是家族负我在先,我恨黑齿家,只要是能让他们不痛快,我就愿意去做。”
“既然这样,那以后就安心跟着我吧。”
苏大为顺着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许:“我身边,正缺一个熟知百济情势的人,好好做。”
“呃?”
黑齿常平一下子噎住。
自己说的好像不是这回事,怎么就变成要投靠苏大为了。
“好了,说回刚才的事。”
苏大为摆摆手,拉回常平的注意力:“假如百济国没了呢?假如义慈王不在了呢,你说黑齿常之,会不会向我这位大唐将军投降?”
黑齿常平看着苏大为,只觉得自己眼睛要瞎掉。
这算是,自吹自擂吗?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此时的黑齿常平,自然打死也不相信,百济会灭国。
别说他不信,整个半岛都不会有人信。
百济、高句丽、新罗三国已经存在了数百年。
中原人不是没有征讨过,可就连高句丽都征服不了。
这种情况已经百年了。
大唐怎么可能吞并百济?
绝无可能!
苏大为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知道他不信,却也不多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休息吧,别的不用多想,总之你现在没有别的退路,就安心跟着我,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转身走向安文生那边时,聂苏跟在苏大为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松树下,一脸懵逼状的黑齿常平:“阿兄,我感觉常平好像被你欺负了昵。”
“哪有?你看他不是很高兴很愉快吗?”
“才没有,他都没有笑。”
“大音希声嘛,真正的快乐是说不出来的,你看我帮他把杀妻之仇都报了,大仇得报的快乐,你想像不到。”
苏大为一本正经的说着冷笑话。
聂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阿兄说的是什么,好像听不太明白,不过也没关系,只要阿兄高兴就好。
“文生。”
苏大为看见安文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察觉他的面容有异,关心的问:“你没事吧?问出什么了?”
“没有。”
安文生摆摆手,面色阴郁。
迎着苏大为疑惑的目光,他微叹了口气:“这苩春彦,也是个苦命之人啊。”
“你脑子没事吧?”
苏大为有些吃惊:“你不是找她寻仇的?怎么反倒替她说话了?”
“你不懂,阿弥。”
安文生仰头望天,喃喃道:“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你好像说反了。”
苏大为冲他翻了记白眼:“你忘了昔秀芳?”
“我没忘,只是……算了,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你让我静一会。”
安文生显得有些烦躁,低着头走过一旁,盘膝坐下。
苏大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聂苏拉了拉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小声问:“安大兄他怎么了?”
“他这是文青病犯了。”
“阿兄,什么叫文青病?”
“就是……一看到有才华的女子,便爱心泛滥。”
“世上还有这样的病?”聂苏眨了眨眼睛,一脸懵。
“这世上怪病多着呢……好了,我们也休息一下,恢复一下精力,接下来几天,还要赶路。”
“嗯。”
聂苏乖巧的点头,不再多问。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百济国的东明州。
沿着就利山山脉移动,向东面的一牟山前进。
过了一牟山,继续向前,是百济与新罗的交界处。
两边有山脉隔绝。
于新罗一方是三年山郡。
百济一方则是未谷城外的郊野。
未谷城之上,向高句丽方向移动,还有一座大城叫做西原城,为百济东境大城。
后世这里还有一个名字,乃是韩国忠清北道清州市。
匆匆数日之后,苏大为一行终于翻山跃岭,来到了未谷城外的郊野,用不了多久,便能越境入新罗。
不过到了这里,则需加倍小心。
百济与新罗现在是敌国,两国还处在战争状态,边境有大军守候,盘查十分严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大为这支队伍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苩春彦跑了。
清晨的浮光洒下。
当清点人数的南九郎,跑来向苏大为报告此事时,苏大为整个人都懵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阴沉着脸道:“她中了毒,身上还有禁制,被绳子绑着怎么跑的?”
“我问了昨夜值守的,说是后半夜闻到一种香味就睡死过去,醒来只看到割断的绳索。”
“她身上哪来的刀?”
苏大为说完,大步向事发现场走去,南九郎紧跟着他。
查过一圈,苏大为目光从手下一一扫去。
“谁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黑齿常平张口欲言,却又有些顾忌。
聂苏站起来看了一眼苏大为的脸色,又乖乖闭嘴坐下去。
安文生坐在稍远的地方,见苏大为朝自己看过来,扬声道:“不用多问了,人是我放的。”
“你……文生,你疯了?”
苏大为脸色变得铁青:“你跟我过来,今天若不给我一个解释,我跟你翻脸。”
“唉!”安文生摇头苦笑着跟上苏大为。
聂苏在后面有些担心的道:“安大兄。”
“我没事,莫要担心,我会给阿弥一个交代。”
安文生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南九郎等人面面相觑,这件事太突然了,颇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这一路上,确实见安文生会与苩春彦聊天什么的。
有时也会有些笑容。
难道,这位安家郎君,真的会糊涂至此?
南九郎小心翼翼的向一旁的聂苏问:“聂苏小娘子,那个苩春彦跑了,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啊。”
聂苏玉靥一红:“不过阿兄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人,安大兄不说一声就放跑了,也确实不对,只盼阿兄不要太生气……哎,安大兄也真是。”
聂苏心情复杂,既担心苏大为生气,又不想安文生受太重的责罚。
黑齿常平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如果那个女人真的逃了,很可能向附近的未谷城求援,若是我们的位置消息走漏,会很危险。”
南九郎吃了一惊,瘦削的脸上,双眼猛地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你是说,百济的官兵会来?”
“没错。”
常平肯定的道:“最近虽然没有明显的追兵,但你们有没有觉得,总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我怀疑,常之并没有放弃,我了解他,他认真的目标,一定会做到。”
南九郎咬着下唇,伸手下意识握住刀柄,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吸汗缠绳。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思考手里总要抓点什么。
或是刀柄,或是弓臂。
这些年,身为不良人的他历练不少,性格比过去已经坚韧许多。
“常平,一会苏帅回来,你把刚才的话,再跟他说一遍。”
“什么?”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若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就在南九郎和常平交待时,看到阴沉着脸的苏大为,和垂头丧气的安文生从前方走了回来。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又看了看黑齿常平,目光在其余人脸上扫了一圈:“事情我已经问清楚了,不过暂时不便多说,我们先继续向新罗前进,到了新罗,再说此事。”
“苏帅。”
南九郎忍不住道:“刚才常平说,如果苩春彦逃走,应该会去未谷城。”
“哦?”
苏大为眸光一闪:“常平,未谷城距离这里多远?”
“不远,只有三四十里。”
苏大为吃了一惊:“这么近?”
想了想道:“确实不能再休息了,大家收拾一下,立刻出发。”
安文生脸色微红,凑上来低声道:“阿弥,我……”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未谷城有三四十里,以她目前的情况,来回得用两天时间。”安文生显得颇有信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文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若一件事情有可能变坏,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呃,这是什么道理?”
“是墨菲定律。”苏大为看了他一眼:“我说的。”
第一百零六章 蓄势待发
未谷城。
黑齿常之端坐在城主府中,手边放着茶,正冒着袅袅热气。
在他另一边,对坐着百济护国国师道慈。
黑齿常之是地道的军人,坐在那里,腰杆笔直,予人一种稳定沉凝之感。
他的眉锋如刀,浓黑的双眉下,一双眼睛异常干净清澈。
显得心无杂念。
坐在他身边的道慈则是另外一种形像。
老和尚面容苍老,额头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
他的眉眼低垂,手里轻轻拨动着一串念珠。
念珠非金非石,不知是何种材质,早已被他摸得光可鉴人,油润异常。
拨动间,碰撞出如瓷器般清越的声响。
道慈坐得很放松,双肩微塌。
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一国的国师。
只有偶尔在他微阖的双眼张开时,从中透出一缕精芒,才会让人觉得,这老僧似乎有些不凡。
一名城主府的侍者走到二人面前行礼道:“国师、达率,城主到了。”
随着他的通传,低眉垂首的道慈耳朵微微耸动,抬头看向大门。
黑齿常之比他稍慢一些,听到有平缓的脚步声,这才转头。
一个穿着朱红官服的人,迈步走来。
此人年纪四旬,皮肤白净,面相富态,颔下留着三缕长须,嘴角上翘,给人一种未语先笑之感。
“是什么风把国师和达率吹到我这里来了?真是令在下蓬荜生辉。”
“忠信城主。”
黑齿常之起身,向对方行礼。
道慈则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未谷城城主,扶余忠信。
乃是百济扶余姓,也就是宗室成员。
与扶余福信,以及当今百济义慈王,皆为扶余姓中的门面人物。
不光血缘亲近,而且深得扶余义慈的信任。
光看将此人放在与新罗交战的前线,便可看出义慈王对此人的信重。
黑齿常之对此人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他是坚定站在义慈王身边的直臣。
三人见过礼,分宾主重新坐下,简单寒喧过后,道慈径直向扶余忠信提出自己以及黑齿常之此行的目地。
扶余忠信讶然道:“哦,没想到这伙大唐细作如此厉害,居然累得国师亲自跑一趟。”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黑齿常之:“达率为了国事辛苦了。”
“这是我为臣子的本份。”
黑齿常之被夸奖,也没有改变平静的面色,颇有一种“不骄不馁,胸中有激雷然面如平湖”的气度。
他向扶余忠信微微欠身道:“为了抓捕这伙大唐贼人,我已联系了阶伯,准备与他四面张网,前后夹击。”
“哦?”
扶余忠信细小的眼眸微微撩起,看了黑齿常之一眼。
他的肤色白皙得过份,简直比一些女子保养得更好。
此时这样一个眼神,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有某种深意。
“达率,为了区区几个唐贼如此大动干戈,会否有劳师动众之嫌呢?”
说着,他脸上堆满笑纹,呵呵笑道:“我不是质疑达率,只是现在与新罗正在交战,此时抽调前线阶伯的人马,会不会影响与新罗的作战呢?”
“忠信城主所说,确实不可不防。”
黑齿常之平静应对:“但是这些唐人太过厉害,如果放任不管,必将造成极大的破坏,而且,我担心他们背后的大唐。”
提起大唐,扶余忠信的脸色立刻有些变了。
他细长的眉头微微蹙起:“你是说,大唐国要对我们不利吗?”
“这个,要将那些唐人细作抓起来才能知道。”
黑齿常之斟酌了一下道:“上次我虽抓了几人,但那些人品级太低,只能问出唐人此次主使的情况,对于其它的事,一概不知,所以,我觉得哪怕再大的代价,也应该将那伙唐人抓到。”
苏大为对都察寺情报网做过机构革新。
所有的情报人员,都是单线。
意思是,不同的级别、位置,只能掌握单独一条线里,属于自己那个层级和代号的信息,对于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
这样即使情报人员被抓到,也问不出太多有用的东西。
相反如果出了问题,可以凭着泄露的情报,反推出是哪个环节的情报节点出了问题。
殿内一时安静。
桌上燃着香,似麝非麝。
香气朦胧间,照壁上供的佛像隐约可见。
佛像的面容慈悲,在青白烟气中,沉默不语。
扶余忠信缓缓道:“看来非得出手了?”
“狮子搏兔,务尽全力,还请忠信城主助我。”
道慈面容慈祥的看着黑齿常之和扶余忠信,没有说话。
只是手里念珠拨动得更急了。
“据说离东方更近一些,就会更早一些看到太阳升起。”
苏大为回头看向刚刚归队的苏庆节:“狮子你觉得呢?”
“觉得个屁。”
苏庆节这一路风餐露宿,情况不比苏大为他们这一队好多少。
以前长安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这大半个月来风吹日晒雨淋,皮肤变得黝黑了许多。
而且顾不上梳理自身,脸上身上风尘仆仆,显得有些狼狈。
“我只知道,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能干了。”
苏庆节用力的挠了挠头:“我这头发都不知几天没洗了,头皮养甚!”
“不急,咱们聊完了有的是时间给你梳洗。”
安文生不知从哪里凑上来,好奇的看看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这段时间,狮子去哪了?”
苏庆节看了他一眼,嘿嘿不语。
安文生便知道,此事属于机密,于是知趣的不再打探。
不过他眼睛却没停下。
眼珠灵活的转了一圈:“没看到周良,我要是猜得不错,狮子应该是和周良一起被派去联系新罗人了吧?”
“就你聪明。”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冷笑呵呵:“这么聪明怎么把人给放跑了?”
苏庆节不知来龙去脉,在一旁看得一脸懵。
“什么人?”
“就是那个苩春彦,我好不容易才抓到,都是这货提出来让我抓的,结果人又被他自己给放跑了。”
“贼你妈,安大傻你疯了不成,抓到的人放了做甚?”
苏庆节叫了出来。
他和苏大为一样,皆是不良帅。
这些年破过的案子,经手过的贼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最是嫉恶如仇。
抓到手的犯人,哪有放跑的道理。
第一时间站在苏大为这边,一起向安文生怒目而视。
安文生搓了搓手掌,回头看了一眼,南九郎和队伍里其他人,都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休息,聂苏不知去了哪儿。
“阿弥,我这也是为了你的计划,怎可怪我?”
“我都说了,不用如此,百济人自会按我推演的一样行事。”
看着安文生和苏大为一问一答,苏庆节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有些烦躁道:“你们二人,打什么哑迷呢?听得云里雾里,烦。”
“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在这边境上,和百济人战一场。”
苏大为向他微微一笑:“在这边吸引百济的注意力,算算时间,水师快到了。”
“道理我都懂,不过……”
苏庆节微微闭上眼睛,再张开时,眼里透出一丝凝重:“这里毕竟不比大唐,我们没有在本土作战那么方便,坚甲利器,称手的兵器,后勤、大唐战马,要补给都困难。”
“是,确实很难,但我们难一点,可以让你阿耶那边容易些。”
“嗯,我知道。”
苏庆节振作精神,冲苏大为感激的点点头。
“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件事。”
“什么?”
“百济有一种腰弩,十分霸道。”
又是弩?
苏大为微微一怔,想起之前与黑齿常之在河边接战,百济军中推出好似诸葛连弩一样的武器。
若真是跨时代性的武器,就得重新评估和审视自己的作战计划了。
“是什么样的腰弩?威力如何?”
“这种腰弩,最早记于南北朝时期。”苏庆节想了想道:“我也是听我阿耶提起,才知道此事。”
“南北朝?”苏大为疑惑。
安文生在一旁接口道:“三国两晋南北朝,狮子说的腰弩,我知道出自何处了……”
公元420年,刘裕在东晋末期的乱世中趁势崛起,先后平定孙恩、桓玄、刘毅、卢循、谯纵、司马休之等势力,又灭南燕、后秦。
不仅统一了中国南方,同时也夺取了淮北、山东、河南、关中等地,最终代晋建宋,定都建康。
史称南朝。
元嘉二十七年(450年),百济从“南朝”引进“腰弩”。
第一百零七章 名将对决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
恍然间,苏大为想起自己当年曾读过的一首诗,《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宋武帝刘裕,字德舆,小名寄奴。
彭城郡彭城县绥舆里人,生于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
东晋至南北朝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南朝刘宋开国君主。
刘裕最为人所熟知的是他的“却月阵”。
此阵,曾以2000左右的精锐步兵大破北魏3万左右的精锐骑兵。
布阵时,需以战船、战车、盾牌来稳住阵脚。
以中军凹,两翼前展,摆出弧月阵型。
用杖、弩、锤、槊等兵器,来做杀伤力输出。
其中,杖、锤、槊,是破铁甲骑的重兵器,而弩,则是远程压制。
弩,即为腰弩。
苏大为想起这些,不由讶然道:“这么说来,那晚黑齿常之布的阵型,倒有些却月阵的影子,不过他用的好像是连弩,腰弩又是怎样的?”
“这个我也没见过实物,不甚清楚。”
安文生摇了摇头。
苏庆节道:“如果此次百济军配了腰弩,那我们就麻烦了,这种弩的威力仅次于城弩,血肉之躯难以抵挡。”
这话,安文生与苏大为都深以为然。
当日在河岸边,黑齿常之的百济军所投放的弩箭,一瞬间,连苏大为这样的五品异人,都无法正面冲破。
如果不是后来道慈被苏大为所吸引,狂妄到与苏大为近战。
任由百济军的弩阵发挥威力的话,结果如何,还真难以预料。
苏大为手指在地上划了几笔:“让我想想,若黑齿常之这次真携了腰弩来,那我的计划得重新修订一下。”
料敌从宽。
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那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黑齿常之,史载有名的名将。
后世称他为大唐名将里,最擅长与吐蕃作战的将军。
在大唐大非川之败后,归降唐朝的他,曾数次与吐蕃军作战,并且力挽狂澜。
他或许没有薛仁贵之勇猛。
但此人的计算、谋略、韧性,当世少有敌手。
苏大为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
……
“苩春彦来了。”
一名城主府的人凑到扶余忠信的耳边低语几句后,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国师,达率,你们不是说,苩春彦被那唐人细作给劫去了?”
“是啊,她怎么会来到未谷城?莫非……”
道慈眸中微闪:“逃出来的?不可能吧。”
黑齿常之道:“召她上来问问即知。”
苩春彦隶属扶余台,是向南台主鬼室福信直接负责的。
虽然与黑齿常之互不统属,但当日他亲眼看到唐人苏大为将苩春彦擒住。
并且带着苩春颜及黑齿常平一起逃走。
那伙唐贼抓走苩春彦他可以理解,但为何要抓走常平?
为了当年那桩事,常平与家族闹翻,常年混迹在熊津城的市井中,属于自我流放。
他又怎么会和那唐人遇上?
这些问题,暂时黑齿常之都不知道答案,但他也不会过多纠结。
他是那种喜好兵法,极度专注之人。
此时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谋略,如何抓到那几个强大的唐国异人,将这桩隐患解除。
在心底里,他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
上次小河谷旁,被苏大为用设堰截河,大水冲去他苦心打造的精兵。
这笔账,他还得跟苏大为好好算算。
折损了这么多人马,还有那些倭国的异人,要想跟义慈王有交待,就必须将这伙唐贼抓到,功过相抵。
除了功事,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兵法的信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也极度渴望与苏大为再战一场,通过一场大胜,来破掉这层失败的心魔。
至于道慈,在从苏大为身上感受到诡异传下的鲸吸之术后,突然有所触动,隐隐觉得自己停留许久的瓶颈,有了可能突破的方向。
道慈毕生追求修炼超脱。
与道琛那种在朝堂涉入甚深的入世派不同,他是出世派。
若不是为了卡在瓶颈,寻求突破,等闲他都不会走出闭关的石室。
上一次出手对付李大勇,也是为了尝试在生死作战间,寻找万一的突破之机。
把李大勇视为自己的“磨刀石”。
没想到,在李大勇那里没能得到的东西,却在前次与苏大为的交手中,触摸到了一丝。
他现在,满心都是找到苏大为,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抓住,逼问那门修炼功法。
众人心中各怀心思,在等待的时候,皆是沉吟不语。
过不多时,随着脚步声,面色苍白,精神也有些憔悴的苩春彦,在城主府侍卫的引领下,走入房中。
一眼看到坐上的三个人,苩春彦先是一惊,接着一喜。
“原来国师大人也来了,这下便好办了。”
“苩春彦,我听说你失于敌手,怎么回来的?”
道慈还没开口,未谷城主扶余忠信先开口提问。
这里有个缘故。
道慈身份虽然尊崇,但向来不问朝中事。
属于身份崇高,但没有实权的那种门面人物,代表着百济在异人领域内的威慑力。
这些年,也全凭着道慈的存在,才能令新罗的金庚信有些顾忌。
至于黑齿常之,虽然是类比大唐兵部尚书的二品大员“达率”,但达率乃是贵族世袭的尊号,论实权,他一个郡将,与未谷城主的权力各不统属。
一个是镇守一郡,执掌兵权,一个是边境大城,军政一把抓。
不过此时在未谷城,扶余忠信即是城主,又是宗室身份,自然以他为尊。
苩春彦之所以第一时间逃到未谷城,一是忠信宗室的身份,对百济义慈王忠心耿耿,再则是相信未谷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自己。
甚至,可以追杀苏大为一行人。
见到扶余忠信发问,苩春彦解释道:“妾身当修随郑师修炼仙道,颇通媚惑之术,后又有际遇……那伙唐人里,有个死胖子比较好说话,而且与昔秀芳有些渊源,所以……”
“昔秀芳?”
扶余忠信诧异的念起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道慈此时道:“昔秀芳,是郑希良的另一位弟子?”
“是。”
苩春彦颔首道:“郑师有香、术、音律三大绝艺,我继承了香,金庚信得了术,昔秀芳得了音律。”
“苩春彦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说完了腰弩的事,苏大为并没有急着向苏庆节询问别的,而是转向安文生:“你之前跟我说的苦衷是什么?”
苏大为这么一问,苏庆节的兴趣也提了起来。
他那双黑而锐利的眼睛,稍稍振作精神,盯在安文生身上:“安大傻,我看你不像是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的人。”
“你看得没错。”
安文生微微一笑,白净的脸上,眼里居然露出一丝狡黠。
他这人虽然和长安的贵族二代们不合群,但还是有着贵族式的自我风骨,用苏大为的话来说,那就是装逼。
所以平时装是一脸忠厚长者,或者贵族风骨。
真要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类似于精明之色,倒是极少见的。
“我先说说苩春彦的身世,她本是郑希良的弟子。”
“这个我们都知道了,说点没听过的。”
“虽然是郑希良的弟子,但其实算不上亲传弟子。”安文生见苏大为和苏庆节面露古怪,接着解释道:“据苩春彦交代,郑希良原为百济大族,但是后来出了一桩大事,你们听过百济的壬申之乱吗?”
“壬申?”
“当时百济王怀疑都城中几大家族密谋勾结新罗,于是产生了追查的追头,这件事,还关系到百济国内的佛道之争。
最终,以道琛这一派大获全胜,而以郑希良为首的几大姓氏,破家灭门。
郑希良因为本身修为高深,破城而走,后来逃至新罗,并收下金庾信为弟子。
至于百济这边,郑希良原有一个仆人,跟在身边日夜耳濡目染,得到不少真东西。
后来这仆人自称郑怀,将从郑希良处得来的东西,传给了两家。”
“两家?”
“一家是百济苩氏,得者苩春彦,另一家是昔氏,便是昔秀芳家族。”
听了安文生这番解释,苏庆节忍不住道:“那这昔秀芳怎么又到长安了?”
“那是因为后来百济又发生政治动荡,昔家也被灭,昔秀芳被人救出,送去了新罗。后来昔秀芳在新罗见到郑希良和金庾信,得到金庾信亲自指点。
至于她为何会去长安,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说得挺好,不过,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放了苩春彦。”
“这件事,我有许多理由,但我不想说给你听。”安文生目光投向远方,脸上露出一丝怅然。
“安大傻,你过份了啊,放跑了苩春彦,说不定会给咱们引来大麻烦。”
“那我就说一条不麻烦的。”
安文生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搓得脸上微微发红,精神好像也振作了一些。
他向苏大为道:“阿弥,我之前说我有苦衷,这苦衷是我的秘密我不想提,但是关于放苩春彦这件事,对你只有好处。”
苏大为看着他,表情极为精彩。
那是一种想骂又忍住的表情。
“阿弥,你莫要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在布一个局,一个很大的局,苩春彦放跑了,其实正中你的下怀是不是?”
苏庆节瞪向苏大为,眼里透出狐疑:“阿弥,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呃……”
第一百零八章 无处可逃
“凡战,以正合,以奇胜。”
黑齿常之回头向身边的郑冬信道:“你管好客军,前锋由我亲自指挥。”
“是。”
郑冬信心头一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作为黑齿常之的副手,替他统率前锋,这次,黑齿常之居然把客军的指挥交给他,自己亲率主力,可以想到,接下来会有一番恶战。
“传令兵已经出发了有半日了,算算时间,明天黎明的时候,阶伯的军队就应该到了。”
黑齿常之继续说,似乎是为了安郑冬信之心,又或者是说给自己听。
“阶伯同我一样,是世袭达率,而且常年驻守边境,他的边军实力不俗,只是要防备新罗人,不可能尽数抽调,最多能抽三千人。
我们手里还有一千多可战之兵,再加上未谷城主借我们的一千五百人,这样我手里也有三千兵,我与阶伯合兵就有六千,这样的罗网,那伙唐人不可能再逃走了。”
郑冬信深以为然的点头。
达率说的还是谦虚了,这次出击,队伍里还有道慈这位异人。
另外还有一批倭人武士。
还有未谷城主扶余忠信推荐的一位异人。
据说阶伯那边,也有本领高强之士加入。
这样豪华的阵容,只对付区区三名大唐来的异人,还有几十名大唐细作,怎么看,都有用牛刀杀鸡之嫌。
以郑冬信对黑齿常之多年以来的了解,绝不信他会做无用功。
达率一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对了,把那些车看好了,都用黑布罩住,不许走漏了消息。”
黑齿常之的话传来,郑冬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点头道:“达率放心,我派人牢牢看住了,谁都不许接近。”
……
一天一夜过去。
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秋的萧瑟之气,也从山林中显现出来。
金黄的树叶,被阳光照过,远望如起伏的戈壁,明黄、暗黄,层层叠叠。
起伏的山脉沿绵,如莽莽长蛇。
“就是这座山,翻过就是新罗,这山原本是在新罗手里,现在实际在百济手中。”
苏大为指了指眼前的山脉,向身边的安文生、聂苏、南九郎等人介绍。
跟在身后的,是他此次带来百济,还有原本暗中潜入百济的都察寺暗探,现在还有十八人跟在身边。
这是他在百济开展情报的骨干,也是基石,不能再有折损了。
虽然从熊津城逃至这里,并没有用太长时间,百济毕竟不比大唐,国境狭小。
但这几天大家风餐露宿,有时候连火都没法生,当真是苦不堪言。
别说其他人,就苏大为自己,自从来到大唐后,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
当日在征西突厥时,在唐军营里有取之不尽的粮草物资供应,甚至有时候还能喝到点酒。
至于在草原时,打破一个小部落,便能就食。
吃着那些胡人的牛羊,喝着马奶酒,好不快活。
晚上睡的是帐蓬,中间生一堆篝火暖洋洋的,不用担心毒虫猛兽。
半岛这边,则完全不是如此。
苏大为感觉自己仿佛体验了一次大唐版的荒野生存。
看了看天色,他向所有人道:“赶了一夜路,大家都辛苦了,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攒足了力气,我们再翻过山岭,去到新罗那边就能得到充足补给。”
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令所有人精神一振。
安文生摸着肚皮坐下,脸色有些难看。
他感觉,几个时辰前吃的什么草叶子,野蘑菇和什么籽一起煮的粥,那玩意的味道有些古怪。
甚至眼前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颜色。
先不说有没有毒的问题,就算是毒,都特么几个时辰过去了,早已饿得头晕眼花。
他老安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就算是去西域,都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过得是富得流油的生活。
“上当了,这鬼地方,我是再不想来了。”
安文生苦笑。
“文生,再坚持几天,马上,等我们大军到了,区区百济何足挂齿,到那时,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苏大为给安文生画着大饼。
安文看了他一眼:“先别等几天了,再不进食我怕我都熬不下去,你看,我倒还好,还有些肉可以消耗,你家小苏可怜,又瘦了。”
这话说的,苏大为有些心虚的看看自家妹子。
这些天几乎没有一次吃到过饱饭。
聂苏也不可避免的瘦了一圈。
这样显得她的皮肤更加苍白,脸也小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显得越发大了。
“阿兄,我没事。”
聂苏冲他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多少也有些有气无力。
苏大为心下歉然。
“小苏,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吃什么。”
“好啊!”聂苏仰脸笑起来,两眼眯成了月牙儿。
“对了阿弥,狮子又去哪了?好像他下半夜走的吧?我看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你很快就知道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却卖了个关子。
安文生拍了拍腿,无奈的摇头,心知苏大为认定的事,谁说也没用。
就在众人放松休息时,突然听到前方林中隐隐传来犬吠之声。
安文生耳朵微动,一下子坐直身体,吃惊的问:“好像有狗?”
“是狗。”
“那我们岂不是有肉吃了?”
安文生有些激动起来。
老天作证,这几天虽然是穿行在郊外,可连只野狗也没瞧见,更别说别的大型动物。
最多也就逮到只兔子。
真的是饿啊。
他哪里知道,百济本来国土就不大,各城之间若有什么大货,也早被城里的猎人和城主狩猎光了。
这个时候,想靠野外捕猎生存,实在有些难度。
就算真猎到什么,百济军阴魂不散的跟在后面,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沿路上众人都十分小心,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生火。
猎了猎物,总不能生吃吧。
等找到机会生火,都不知过去多久了。
“文生,醒醒,就算有肉了咱们现在也不方便生火,等去到新罗……”
“贼你妈,憋不住了就现烤了,就算百济人来了又能怎地?”
“也不差这一会。”
安文生早已按捺不住,一下子跳起。
饥饿的感觉,令他两眼阵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的腰围都瘦了一圈。
但他并不想减肥。
贼你妈,谁爱减谁减去。
大唐以丰腴为美。
似安文生这样胖大的壮汉,才是标准的唐朝美男子。
说话间,陡然听到前方草木悉索作响。
数条黑色猎犬,从草中一跃而出。
安文生一见大喜:“好货,抓到这几只,可以开开荤,吃顿狗肉也不错!”
狗自古是六牲之一,颇受先民喜爱。
比如汉高祖身边的樊哙,据说便是屠狗出身。
不光中原市井有“屠狗辈”这样的职业。
半岛的扶余人,也爱这一口。
经常在用狗祭礼祖先,仪式完了再分而食之。
这习俗一直影响到后世韩国的饮食文化。
此刻看着草丛里蹿出的狥,安文生大笑着扑上去。
苏大为却喊了一声:“慢着,这狗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安文生冲在前面,早见一条狗犬扑了上来。
他飞起一脚将狗踢得惨叫飞起。
右手一挥,阴柔拂过另一只冲上来的黑狗。
可怜他安文生一身修为,没想到来到百济,居然也做了一回屠狗之辈。
区区几条猎犬自然不是他堂堂异人的对手,几个呼吸间,便被他屠了。
苏大为这才有空把话说完:“这种是山东细犬,不是百济本土的金刀。”
“山东?哪个山东。”
苏大为发觉自己口误,刚想圆回来,陡然感觉地下微微震动。
散在四周休息的都察寺众人一跃而起。
“有敌人接近!”
他们此时正在山脚下,大片的地皮震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暴露了。
在这个地方,能大量集结军队的,只有百济军。
瞬间,安文生的脸色变了。
他看向苏大为,似在问:怎么办?
苏大为冲他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让人冷静,还是别慌。
此时处于山脚下,前方是旷野,迎面是斜四十五度的山坡。
大量的敌人从山上倾泻而下。
从远处看去,青山上树木摇动,烟尘滚滚。
南九郎带着其余人围在苏大为身边,紧张的道:“苏帅,怎么办?我们赶紧逃吧?”
“逃不掉的。”
苏大为看了一眼山上。
“敌人有地利,从高向低俯冲而下,没料错的话,将会是百济镇守在此处的驻军,而且……”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一方向。
西面,地面线掀起点点烟尘。
“九郎,你看见了吗?”
“啊!”
“我们被包围了啊。”
未谷城到边境线,只有这块地方最特别。
要想突破边境,这里是唯一能走的路。
但这个区域是四周高山,中间凹陷,乃是山脚下的唯一平原。
自古从未谷城翻过山脉去新罗,只有这么一条路,这也就决定了,苏大为他们无法从别的方向撤离。
一边从山脉冲下百济边境官兵。
一边是从未谷城方向赶过来的百济军,两边,就犹如两只大手,将苏大为这二十余人,牢牢的握在掌心。
天空阴云密布,透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苏大为皱眉看了看天:“暴风雨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赌上国运的战争
“此处平原,乃是边境翻过山脉后,唯一适合骑兵的战场。
真的尽数展开兵力,容纳万人都可以。”
黑齿常之指了指地图,向身边一群将领做最后的安排。
“这即是我预设的战场。”
郑冬信看了他一眼:“达率,你早就准备……”
“我说过,这里是最适合的战场,从熊津城出来时,我就准备在这里与阶伯对他们伏击。”
“那上次河岸边?”
“那一次是唐人忍不住先出手,我只是被动应战,而且也想试一试他们的斤两,结果也让我意识到,这伙唐人,绝不能当做一般的细作,等闲试之。”
黑齿常之合上地图,骑在马背上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中透着极强的自信,颇有些顾盼自雄之感。
“现在重新估量了对方,也修正了战略,此次作战,诸将按计行事,不容有失。”
“是!”
身边连郑冬信在内,众将一齐抱拳应诺。
道慈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一侧。
在一众百济将士之间,显得犹如鹤立鸡群,颇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他的身份崇高,一般将士在他面前都矮了一截,而且这老和尚跟大家也没什么话说,骑在马上,一个人拨着念珠,两眼微阖,跟睡着了一样。
总之是不太好亲近。
黑齿常之分派完各将士的任务,看了看道慈,犹豫了一下,拍马过去。
在马上向道慈微微欠身:“国师,一会如果作战,还请你配合我军,若要与那大唐异人动手,可以先问我一声,合适的时机再出手。”
道慈不说话时,脸上皱纹堆叠,就像是一个瘦弱疲惫的老僧。
但是眼睛一张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给人的感觉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般。
黑齿常之感受到一种危险,背脊微微一凉。
但他仍平静的目视着道慈的双眼,毫不退缩。
片刻之后,道慈眼中神光缓缓隐没。
他那张肤色蜡黄,褶皱层叠的老脸上,仰天打了个哈哈。
“达率一心为国,本座为护国国师,自然不会让达率难做。”
这话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但是联系到他那天的表现,实在很难让黑齿常之放心。
但以道慈的身份,他也没办法要求更多。
只能点头道:“多谢国师,请务必让我军布置好,将那些唐人困住再出手,否则一旦走脱,只怕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在“下一次”上加重了语气。
想让道慈明白其中的利害。
道慈城府甚深,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呵呵轻笑,手里拨动念珠,发出清越的声响:“达率放心吧,老僧知道如何做,不过……若达率这边,困不住那个唐国的异人,老僧也就顾不上规矩,只能出手补救了,这一点还望达率明白。”
“国师说得是,如果我的布置不起作用,任凭国师出手。”
“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各怀心思。
此时天色已近辰时,也就是后世上午八九点的时间。
三千百济士兵,以五百人为一阵,次递前进,缓缓逼向山下平原中的那一群小黑点。
那便是从大唐来的细作。
这次的布局,黑齿常之苦心准备了许久,只等收网的一刻。
料这些唐人插翅难飞。
从前方的山脉,阶伯的数千军马,也终于展现了军容。
那是一支看起来衣甲颇为残破,但气势极其旺盛的边军。
在百济中,要说真正战力拔群的,还要属阶伯手下这支军队。
历来边军最为凶悍。
常年与新罗人交战,百战残余的兵卒,全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
两边百济军的阵型已经形成,缓缓的向平原中心推移。
那群唐人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一动不动。
此时,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友军军阵中竖的大旗。
再近些,就可以通过军中旗语传递讯息。
黑齿常之骑在马上,前后看了一眼,前锋步卒阵型严整,各箭、弩、盾、枪兵种配合得当。
中军俱是骑兵,滚滚向前,军容齐整。
再看后军,是军中辎重,推着各种车、骡马,还有运送着那一批被黑布所覆的器具,那是黑齿常之此次准备的秘密武器。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这让他稍稍放心。
郑冬信从前锋回转过来,有些不安的向他请示:“达率,那些唐人一直不动,会不会有诈?”
“呵,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用瞒你了。”
黑齿常之微微一笑:“你不是觉得,咱们集合六千人马,去对付这伙唐军,有些大题小作吗?”
“呃,属下不敢。”
“这次我表面上是对付这伙唐人,实则另有目标。”
黑齿常之的话,令郑冬信大吃一惊。
“达率,我们要对付的不是这伙唐贼?”
“这些唐人细作要收拾,但我们此次作战,不能只盯着眼前。”
黑齿常之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越来越清晰的苏大为一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这些唐国细作吗?”
“敌人……”郑冬信结巴了一下,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却又不敢相信。
黑齿常之用收起的鞭梢在他的头盔上轻轻敲了一下:“跟我这么久了,兵法没一点长进,唐国的威胁虽大,但这些唐人细作实力相比于百济,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要消灭几个细作,一鼓作气,聚兵歼之也就是了,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功夫?”
“达率你是说……”
郑冬信看了一眼前方延绵的山脉,壮起胆子道:“新罗人?”
“算你还不笨。”
黑齿常之用鞭子指了指:“面对大唐的压力,我们百济若想保存自身,只有扩张一个选项,半岛的空间就这么大,咱们打不过高句丽人,也就只能向新罗这边要土地。
这些年,与新罗前前后后百战,虽然蚕食了不少新罗土地,但距离吞并新罗,还有不少距离。”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感慨道:“一个国家,若无内部政局动荡,想要灭国何其难也。”
“所以我们此次,是针对新罗设局?”
“阶伯与新罗金庾信彼此争夺,阻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我们实在等不起了。”黑齿常之的阴里闪过一抹阴霾:“想必新罗人也不想再等了。”
其实不是不想等,而是来自西方的那个庞然巨物,已经把目光从更西方抽离回来。
大唐。
这个东亚当之无愧的第一帝国,第一霸主,已经消灭了他的宿敌突厥人。
整合了西域和河西之地,设下都护府。
大唐名将苏定方,听说早已回到长安。
对于不听大唐皇帝命令,还在不断战争的百济、高句丽,大唐皇帝的容忍,已经到极限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唐从西域边陲之地抽回了精力。
下一步,必然剑指辽东。
要消灭高句丽。
完成唐太宗未竞的事业。
对于这一点,全天下人都知道。
百济和高句丽也心知肚明。
为何这几年不论李治如何下诏令其罢兵,对高句丽和百济进行申斥,两国都充耳不闻?
难道高句丽和百济疯了?
并不是。
能成区域霸主,哪一方都不是傻子。
乖乖听大唐的话,做其藩属,等大唐从对突厥的战争泥沼里抽身出来,一样会发兵辽东。
这是大国战略所决定的,没有任何仁慈可言。
到那时,高句丽要么就灭国,要么就是失去政治自决,变成大唐附庸。
到了这一步,被大唐吸收同化,完全变成“唐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高句丽、百济这两个立国数百年的区域大国来说,这是绝不能忍受的。
国家上层的王族也绝不甘心放下手中权力。
他们唯一的机会,只有趁着大唐分心对付突厥人时,拚命扩张,增强自己的实力。
辽东苦寒,每年能作战的时间窗口就那么两三个月。
只要能熬过去,以拖待变,就能维持独立政权。
这个前提是,在那几个月里,能守住国门,不被大唐破门而入。
现在,战略机遇期已经过去。
大唐帝国,已经完成了对突厥人的灭国之战。
没有时间了。
若再不能打破局面,冲入新罗腹心。
高句丽和百济,迎来的只会是大唐铁骑。
天可汗的威严,忍耐了这么久,也该发泄怒火,出手惩戒这两个不听话的“小弟”了。
“这些唐人细作之所以出现,就代表大唐的触角已经延伸过来了,我所担心的,便是大唐这个怪兽,已经在做战争动员,更怕他们的大军,已经在路上。
以我的方略,用这伙唐人引诱新罗边军出兵,最好是金庾信亲自出来。
到那时,新罗防线必然松弛,阶伯的大军,可以长驱直入,攻入新罗腹心。”
黑齿常之将他的战略合盘托出。
而郑冬信,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以为,只是对付区区几十个大唐细作。
但是现在听到黑齿常之的交心之言,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简单的作战。
而是赌上一切的军事冒险。
一场赌上国运的战争!
以这数十唐人为饵,钓出新罗金庾信,通过黑齿常之这边,牢牢将其吸引在平原战场。
而驻守在边境线上的百济军,则要做与新罗开战以来,最勇悍的决定——
冲破新罗人的防线,深入敌人后方。
这将是一支失去补给,转战千里的孤军。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
这样的冒险行动,郑冬信有记忆以来,百济从未发生过。
而这样军事行动,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性,必将载入半岛史册。
若成,则新罗从此消失,百济统一东南半岛,从此就有了与大唐抗争的本钱。
若败,阶伯这支军队失陷在新罗境内,将会引发连锁反应,百济边境防线将整体崩溃,新罗人将战火反推向百济。
到那时,不但阶伯回不来了,就连黑齿常之只怕也有灭族之祸。
“达……达率,这……会不会太冒险了?”郑冬信艰难的道。
他的喉咙不自觉得的蠕动了一下,却觉得无比干涩。
“我说了,没时间了。”
黑齿常之手握腰刀,神色平静:“倭人不可信,大唐的兵锋已经迫在眉睫,若不做出改变,百济和高句丽必亡。”
“唐人,真有那么可怕?”
“你不会明白的。”
黑齿常之缓缓摇头:“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度,当他凝聚时,将会释放无与伦比的力量,任何挡在这个国家前进路上的石头,都会被碾压粉碎,若想百济不被灭国……我们只能拚尽全力,赌上国运。”
隆隆隆~
天空中闪过一道电光。
随之而来的是狂风大作。
黑齿常之微微皱眉。
他嗅到了一丝湿润的土腥气。
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希望一会作战时,不要暴雨突至,那样对他的战略,会有极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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