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交个朋友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36099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有一种淡定。
这种淡定,是建立在强大的心理,与情报分析上。
从进帐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咥运,猜测咥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好似心理学的“画像”。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他绝不轻易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好整以遐和咥运一起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饭。
嚼蜡的是咥运,而苏大为,则借吃饭这件事,完成了心中对咥运的观察。
他还记得,前世听人提起过,一个人只有两件事不会做假,食和色。
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人只有在进行自己最熟悉的事时,才会下意识放松,流露本性。
所以吃饭,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过程。
为何后世谈大事要在酒桌上?
为何男女相亲要安排吃饭这一流程?
其实大有道理。
通过吃饭,一个人性子急还是慢,思虑如何,偏好如何,怎么对待食物,对食物和烹饪手法有什么偏好,通过一系列的细节,能将一个人的品性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苏大为现在,自然不需要弄清那么多,只需知道咥运所想即可。
猜到对方心里的底线,就掌握了对方的底牌。
如果说深入西突厥小王咥运的帐中,是一场赌局,那么苏大为此时已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说话,但咥运已经能感觉到,从苏大为身上透出的那份笃定。
咥运心里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按住膝盖,向苏大为摇头道:“你刚才的说法十分可笑,就算是你们大唐的皇帝,也不敢如此对我说话?”
“是吗?那么我很遗憾的告诉你……”
苏大为笑笑道:“有一句话,叫做此一时彼一时。”
咥运没有回答。
但是他微动的眼神,显示他的内心极不平静。
显然,精于汉学的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对李治有用,是因为关于西突厥狼卫这边的情报,他能提供,甚至暗中推动狼卫在长安内做一些事。
而这对李治来说,是可以借狼卫之事,来宣布对西突厥的战争。
军中之事,李治便能直接出手干预。
而通过掌握军权,李治便有了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底气。
同样,对咥运来说,此举既能暗中交好李治,又能借机除去狼卫中一些人,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是双赢。
可惜咥运怎么也没想到,李治下手如此快、准、狠。
狼卫事件后,马上就派兵征西突厥。
接着就是废王立武,驱逐朝堂中属于萧王两家的关陇贵族和山东望族。
同时驱逐的还有褚遂良等一帮老臣。
长孙无忌虽然还在,但已独木难支,呈现明显的颓势。
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唐的天变了。
所有的权力,将集中在大唐皇帝李治的手上,朝堂中,再无人能限制皇权。
这样一来,咥运对李治,还有何价值?
可以说没有价值。
他已不具备有与李治平齐平坐,讨价还价的能力。
这就是苏大为所说,此一时,彼一时。
看着咥运脸色数变,苏大为不慌不忙的道:“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我就说说后面的事吧。
你可以拒绝我,拒绝与大唐合作,但是后面呢?
西突厥在大唐的攻势下还能坚持多久?
以我推算,快则今年,慢则明年,大唐必胜,西突厥必亡。
而你们,你,包括阿史那贺鲁,会成为唐军的俘虏。”
苏大为的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内容却像是一根针一样,扎进咥运心里。
咥运眼神闪动,额头已见隐隐的汗珠。
如果换另一个人,苏大为说这番话未必有用。
但,正像是他刚才说的,咥运是聪明人。
甚至聪明得过头了。
他早就考虑过西突厥失败的可能。
否则也不会私下勾结大唐,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唯一要确定的是,大唐是否真的会迅速赢得胜利。
如果西突厥真的注定失败,那在咥运这里,也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什么取代沙钵罗可汗,什么做西突厥的新可汗,带领突厥人重新沐浴荣光。
突厥都亡了,哪还有新可汗?
天下只有一个可汗,那便是大唐的天可汗。
沉重而略急的呼吸,在帐内响起。
咥运双手握拳,抬头看向苏大为,一字一句的道:“突厥未必输。”
“听说你在大唐求学过,应该熟悉历史,但凡中原王朝崛起强盛,胡人便没有机会了。”
苏大为目视着他,目光里透着威严:“况且在突厥最强大的时候,都败于大唐铁骑,现在你们比得上之前东突厥吗?
而大唐,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我们甚至不用出多少兵马,只凭天可汗一声令下,草原上就有数之不尽的胡人,心甘情愿的做大唐鹰犬。”
苏大为的话,并没有刻意去威胁,他陈述的只是一个事实。
咥运沉默不语。
苏大为趁热打铁道:“汉胡国运消长,早有历史证明,不用我多言,如果因为你此时犹豫,错失良机,只怕悔之晚矣。”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威胁我,让我出卖西突厥的利益。”
“咥运,我要提醒你,你对大唐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我们并非缺你不可。
就算没有你之助,这一战,大唐也赢定了。
这是国力的碾压。
唐军无论败多少次,都有卷土重来的实力。
而你们西突厥,只要再败一次,仆从的胡人部落便会纷纷倒向大唐,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这一点,你可承认?”
咥运低头不语。
苏大为继续道:“我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明知西突厥必败,还要将自己与之绑在一起,那不是智者所为,必定会身死族灭。
想必你不是这样的蠢人。
否则也不会一直做大唐内应,向我们提供消息。
如今大势在唐,西突厥灭亡已是定局,在这种时候,聪明人就应该追加投入,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首鼠两端,因犹豫而错失最后机会。”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道:“我不是来威吓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给你一个自救的机会。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是愿意证明自己的价值,换取生的希望。
还是要与将要灭亡的部落绑在一起,皆在你一念之间。”
苏大为说完,再不多言。
他的腰杆挺立如松,不焦不躁。
话已经全说开了,摊牌了。
第一,你咥运没有再与大唐皇帝讲条件的资格。
第二,西突厥必亡。
第三,给你机会你如果不抓住,等到西突厥灭亡之日,只怕就要和阿史那贺鲁一起授首。
大唐正好借你们父子的头颅去震慑草原各部,去彰显大唐赫赫武功。
现在不是大唐需要你,而是你更需要大唐。
所以苏大为带给咥运的其实是一个机会。
交“投名状”的机会。
以换取在大唐胜利,突厥灭亡的时候,凭此功自救。
哪怕这是一根表面裹蜜,内里藏着危险的“救命稻草”,咥运也不得不伸手抓住。
“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的。”
沉默片刻后,咥运抬头,向苏大为幽幽的道:“我可以杀了你,就算将来唐军真的赢了,我还可以远遁西域,可以去吐火罗,或是向西去更远的地方。”
“的确可以。”
苏大为脸色不变:“不过那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分别?一个人,远离自己的故土,离开自己的部落与权力,就算他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苏大为的话,令咥运浑身一震。
停了数息,他长叹一声道:“你真是个高明的说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大唐像我这样的人,多到难以计数,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何意义?对你的处境,有何帮助?”
“哈哈,我在长安生活十年,倒不知道,唐军中有如你这般厉害角色,能言善辩,善于用兵,而且有着过人的胆色与身手。”
咥运目视着苏大为,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
那种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独狼。
“最可怕的是,你还如此年轻,若是留着你,哪怕突厥不亡于苏定方,也会葬送在你手上!”
“你听说过王玄策的事吗?王玄策在大唐并无大名,他出使天竺,因天竺叛乱伏杀了使团,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勃尼借兵数千,攻灭了中天竺。”
一个王玄策能一怒而借仆从军灭人国。
大唐还有多少个王玄策呢?
苏大为看着咥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微笑道:“其实反过来想,你结交一个年轻的,大有前途的大唐新贵,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世上还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吗?”
咥运愣了一下,忽然拍了拍大腿,也笑起来:“是我想的岔了,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笔好生意。”
他起身,向苏大为伸出手,热切的道:“我咥运,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啪!
代表大唐与西突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无人知道,这一夜,两个年轻人的决定,如蝴蝶扇动翅膀。
其深远影响,要在多年之后,才被世人所知。
第一百零一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从木昆部的营中悄然潜出时,苏大为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说服咥运只是第一步。
如何利用咥运这个人,来精确执行唐军的战略意图,达到一战灭西突厥的目标,还需要后续的努力。
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现在找到了一把合适的刀。
但这刀,如何能精准的刺入西突厥的心脏,大有讲究。
而且还得提防咥运这个人起别的心思。
聪明人容易说服,因为多思多虑,这类人多半没有顽固到底的决心。
可也正因为心眼太活,一旦风向不对,又很容易起别样的心思。
要保证咥运按自己的要求,乖乖配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大。
充分展示唐军的强大,强大到咥运生不出任何与之对抗的念头。
让他明白西突厥与大唐的差距,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挽回。
“阿弥!”
黑暗的草原中,忽然有一骑向苏大为的方向驰来。
但是苏大为并不慌张,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光,目光这才落在来者身上。
是安文生。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神色显得略有些担心,在见到苏大为的一刻,安文生脸上绷紧的表情缓和下来,显然松了口气。
“你亲自偷入敌营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实在太过危险。”
“没事,我有鬼面水母,擅长易容潜踪。”
“话虽如此,但你现在毕竟和原来不同了。”安文生摇摇头,策马与他并肩而行:“谈妥了?”
“嗯。”
苏大为其实是先见到安文生,才决定执行这个计划,亲自潜到咥运身边,将其说服。
至于在咥运面前,为何假装不知,问咥运见没见过安文生这位“信使”,其实也是试探。
从进入咥运帐中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评估和测试着咥运的为人。
通过一个个小细节,乃至简单话语后的表现,能推断出很多东西。
比如安文生这件事,在苏大为对咥运说自己派过信使联系过他时,如果是心思单纯之人,自然会一口说自己没见过安文生。
如果是心思复杂之人,一定会先沉默,思索,再做出判断。
甚至有可能顺着苏大为的话,假意说见过,从而诱出苏大为的真话。
咄运结果是介于二者之间。
他虽然有心机,但也没有复杂到那种程度。
有手腕,有心机,不代表为人就一定阴险狡诈。
这是苏大为首先要确定的。
如果是反复无常,毫无信义那种人,就没有谈的必要了。
“咥运居然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安文生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对苏大为取得的成果,十分意外。
“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在知道西突厥必败后,已经失去与突厥共存亡的决心。”
“不,我不是说这个。”
安文生摇摇头:“我潜在咥运附近几天,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这个咥运其实身手不错。”
安文生转头看向苏大为:“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他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哈哈,你该不会说他也是异人吧。”
苏大为骑在马上,向安文生笑道。
“不是异人。”安文生肯定的道:“他的身手高明,远超过一般习武之人,而在他身上,我并未发现有异人的气味。”
“不是异人,那只能是……”
苏大为面色一变,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一颗心仿佛浸到水里,变得无比冰凉。
安文生当然不会骗自己。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先前见到的咥运何止是心机深沉,简直已经深到没边了。
大音希声,大象希形。
大奸似忠,说的就是这种。
当他狡猾到一定程度,完全可以表现出一身正气。
现在回想起来,从自己进帐向他出手,咥运眼里有过恼怒,但绝无半点惊慌。
这家伙……
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文生,走。”
苏大为心念急闪,猛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安文生心知有异。
原本为了避开突厥人的侦骑,应该是慢慢赶路,尽量不发出动静。
苏大为这一打马,战马飞奔,马蹄声会传出老远,很容易被突厥人听到。
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跟着苏大为拚命打马赶路,迎面吹来的狂风将衣衫和头发吹得向后倒飞。
安文生忍住狂风灌入口中的不适,开口道:“阿弥,究竟出了什么事?”
“差点着了咥运的道了。”
苏大为低骂一声:“他若是半妖,那长安城中的半妖与他是何关系?当日万年宫大水,是有人在山顶做了手脚,那些人,与他又是何关系?”
“不……不会吧!”
饶是安文生胆大,听到苏大为如此说,也感觉头皮一炸,心中暗呼不可能。
苏大为这个脑洞太大了。
“你我都忘了,咥运是什么人了。”
“咥运?什么人?”
“他可是……趁太宗驾崩,鼓动阿史那贺鲁叛唐之人,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屈于人下。对他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唐继续乱下去,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继承西突厥的力量,然后……”
后面的话,被夜风一吹,安文生没有听清。
但他听明白一点,咥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因为大唐的混乱符合咥运的利益。
谁说此人与李治有协议,就不会暗算李治了?
他要的只是借大唐之力,除去西突厥内的政敌。
他要的是一个混乱的大唐,可以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整合势力,重新成为草原霸主,成为可汗。
一个迅速强盛的大唐,一个大权在握的李治,绝不是咥运所愿意看到的。
苏大为的猜测虽然大胆,但并非无可能。
这几年他在长安经手的案子,除去人的,相当一部份和半妖有关。
在这背后,似乎总潜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如果说咥运便是藏在后方,暗中谋划布局之人,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咥运,现在都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必须赶紧离开突厥人的势力圈。
以咥运心机之深,隐忍之深,方才苏大为几番试探,都没能探出他的底来,天知道此人会有何反应?
咥运先前在苏大为面前,表现得好似毫无还手之力。
实际上,无论是半妖之力,又或是心机,他都不弱苏大为半分,甚至还是个天生的“演员”。
连苏大为都被瞒过了。
隆隆隆~
铁蹄敲打着冻土,密集如雨的蹄声此起彼伏的爆发。
不光是苏大为和安文生两骑,从草原各处,渐渐有蹄声接近。
那必是突厥人的侦骑。
原本夜里不适合这样放马狂奔,若是地面不平,有陷坑一类,很容易折断马腿。
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各处响起的蹄声越来越多,代表突厥人的骑士越追越近。
草原人因为饮食习惯,并没有夜盲,这比起汉人有所优势。
不过幸好,他们遇上的是苏大为和安文生。
两人皆为异人,修为有成,视力和五感皆远非常人。
虽然是暗夜中,依然能看得纤毫毕现,巧妙的躲过了复杂地形,向着自己预留的伏兵处原奔去。
咻咻~
空气中传出凌厉的啸音。
那是突厥人的骨箭。
这种中空的骨管在穿过空气时,会发出鬼啸一般的响声,刺耳而且夺人心魄。
安文生反手一刀,将射向他后心的一箭挑开。
苏大为降魔杵化作臂盾,铛的一声,将一枚射向马身的飞箭挡住。
“追兵越来越多了!”
呜呜~
身后远处,属于木昆部落的营盘里,突兀的响起号角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心中同时一震。
突厥大营中的兵马动了。
咥运,终究还是选择与大唐为敌吗?
这一夜很长,但再长的夜,也终将过去。
黎明的光线,狠狠将天幕撕开。
万道光箭从东方洒下,将位于西边方向的木昆部,照得一片金黄。
隆隆的战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肃杀之气,正在草原间弥漫。
暗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处于战争双方的主角,苏大为和咥运分别在自己的中军处,做着最后准备。
双方的视线,跨过数十里的距离,仿佛能看到对手。
“阿弥。”
唐军阵营中,安文生有那些点不安了。
他看了看身周,尽是胡人面孔。
再看看骑于战马上,面沉如水的苏大为。
向他道:“真的要打?”
“这一战,我们不打,突厥人也会打过来。”
“你昨天不是说与咥运达成合作?”
“我想了一夜,对于咥运这种人,畏威而不怀德,既使他心中留了后路,也必须展示大唐的武力,将他打疼,打灭他心中那丝侥幸,他才会断去非份之想。”
“真打起来,就没法控制和收场了。”
安文生微微摇头,向四周扫了一圈,随即小声道:“而且我们都是仆从军,这些胡人……”
“他们都是跟着唐军一路抢掠过来的,只有唐军能保证他们的利益,若咥运胜了,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他们的忠诚,而是担心他们的战力。”
安文生遥指向对面,那黑压压的铁骑如乌云一般。
“咥运这次带来的,是西突厥的精锐,不说以一当十,以一敌三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们这边拚凑出来的仆从太过杂乱,只怕……”
第一百零二章 陌刀向前
“我心里有数。”
苏大为冲他笑了笑,轻夹马腹,向阵前走去。
“苏帅!”
军阵中,娄师德骑马过来,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卢绾、崔器、王孝杰的军马已经赶到。”
说完,他脸上浮过一丝担忧:“万一不胜……”
“没什么万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大为扬起马鞭,指向对面的突厥人:“一会,按我的计划行事,给我狠狠的打,打疼对面的突厥人。”
到这个时候,苏大为自是猜到了咥运的用意。
虽然他明白大唐的强大,已经不是西突厥可以抗衡。
未来突厥灭亡已经可以确定,但咥运犹自不甘心束手就擒。
用后世的话来说“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就算真的救不活了,一人展现实力,能杀伤杀痛唐军的突厥王子。
和一个失去抵抗勇气,只能乖乖认怂的咥运,哪一个更有价值?
咥运认为,是前者。
就像太宗李世民手下诸多外蕃名将一样,这些人,手上并非没有沾过唐军之血。
但是,只要是真有能力的,李世民便可既往不咎。
这些人的权势和政治生命得以保全,直到李治朝,仍然活跃在唐军中。
反观一些能力不突出的,虽然举族投降,却也只能做安乐翁,还要时不时的被拿出来羞辱一番。
咥运自然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如果想要投降唐军,那么先要在战争中,狠狠打伤打痛唐军。
赢了,或许还能续命一波。
就算是败了,也增添自己的政治资本,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既然如此,干了。
巧合的是,苏大为刚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想要咥运乖乖配合,看来不打疼这个家伙,是办不到了。
那就稍稍展示一下大唐的武力,教所有三心二意的家伙乖乖做人吧。
先打疼,再赏胡萝卜,这才是王道。
一味的许诺,给好处,只会换来轻曼。
人性畏威而不怀德。
不先来几百杀威棒,如何能换得对方感激涕零?
能杀而不杀,稍稍给点好脸色,就能换得忠诚。
没那个本事杀,天天挂在嘴边去威胁,屁用没有,对方心中照样瞧不起。
何况再往深层次些说,唐军形迹以露,咥运若不表示一下,不打一场,回头在沙钵罗可汗那里也无法交代。
而苏大为这边,咥运率领的西突厥军向前扩张,他不可能退。
辛苦打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打下金山南面的草原,给唐军进兵,留下一个战略支撑点。
这要是被咥运打回去,这一月的辛劳岂不是白费了?
还有其它的一些因素,所有的一切,共同催生出这个结果。
苏大为在这里,这个时间点上,必须与咥运所率的西突厥狼骑,较量一场。
这一战,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突厥人是不会留手的。
如果顶不住,唐军这边仆从军会死,唐军自己,也可能覆灭。
打就是真打,没有任何留手的可能。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天空中回荡。
随着号角声,是嗡嗡作响的突厥语声。
那是突厥战士在进攻前,最后的祷告。
由数名萨满引领着,向他们心中信仰的长生天祈祷,请长生天赐予力量,将眼前的敌人打败。
“整军,准备。”
苏大为发出命令。
身边的阿史那道真做了个手势,一名斥候骑马喊了句什么,但是被突厥人进攻的号角声掩住,听不太清。
紧接着,唐军这边,有站在简易木制高塔上的旗手挥动令旗,发出旗语。
咚咚咚!
战鼓声隆隆响起。
唐军分成各军阵,各军不约而同的握紧手里的兵器。
此次在苏大为麾下,替大唐作战的,乃是金山南面的草原部落。
无数大大小小的部落,加上从木昆部吸纳来的战士,一共两万七千人,共同凑成这支大军。
对面咥运手里,有两万突厥狼骑。
兵力上,是唐军占优。
但是从战力和兵员素质看,无疑是突厥人的狼骑更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黑云在翻涌。
天边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下去。
黑色的潮水在涌动,在迅速蔓延。
从天空上看,一个个骑士犹如绿色大地上一个芝麻小点。
无数这种小芝麻点,汇聚成洪流。
这股洪流在加速,在袭卷向列阵的唐军。
人满一万,无边无岸。
两万突厥骑正面狂奔,那种威势,若非亲历,实难以想像。
脚下的地皮在跳动,空气在震荡,天空在震动。
就连心脏,也随着铁蹄,在忐忑。
令旗挥舞,打出旗语。
王孝杰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娄师德。
又看了一眼骑在马上,上身挺立如标枪的苏大为。
心中,似乎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有了勇气。
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住角弓,用力向上举起。
他从喉头,发出一声暴喝。
然后,单人独骑,越众而出。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支骑军。
这是五千骑。
是王孝杰在胡人仆从中优中选优,精挑出来善于骑身之士。
经过数次战阵中磨合,虽然还不太纯熟,但也勉强可以一用。
王孝杰的越骑士,按唐军习惯的战法,沿着战场边缘斜切过去。
他的作战,便是要用最擅长的骑射,迟滞敌人的移动,尽可能的对敌人造成杀伤。
王孝杰之后,木塔上大旗舞动。
早候在一旁的崔器收回视线,他无声的将面上的铁面拉下。
他现在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里。
全身上下,都包裹着铁甲。
甚至头盔都有铁制的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手里,握住自己的武器,那对铁瓜锤,目视着前方不断逼近的突厥铁骑,驱动身下的战马向前。
一支五千人的铁骑,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移动。
将乃百兵之胆。
崔器所率领的,便是一支重甲骑。
这一个月,苏大为率领他们灭大部落二十七,中等部落五十六,小部落不计其数。
大量的搜刮和缴获,勉强能拚凑起一支铁甲精骑。
这比之太宗立国时的那支玄甲精骑自是差得远了。
不过好在对面的敌人,也不是当时武力达到顶峰的突厥骑。
王孝杰的越骑在战场中游走,负责策应和迟滞敌人,打乱敌人节奏。
而崔器,负责的就是攻坚。
他要做唐军之盾,挡在最前面。
这支重甲骑若是不能挡住迎面而来的突厥狼骑,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就难打了。
娄师德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之前在攻掠草原时,苏大为玩的都是战术,都是攻其不备,是预定好的战场,选择最合适的时间,对那些大小部落发动闪电战。
而这一次,却没有任何计谋,就是正面硬刚。
似乎摆明了要和称雄草原的突厥人,来一次野战。
头铁到不行。
娄师德完全猜不出苏大为心里在想什么。
难道真以为,凭着这支成立不到一个月时间,拚凑出来的胡人仆从,就能战胜对面那些西突厥百战精锐?
苏大为他,究竟要做什么?
虽然心中充满疑虑,但是这一月来的磨合,这支军队上下,早已习惯了听从苏大为的指挥。
可以说,没有苏大为,就没有现在这支两万七千人的大唐仆从军。
“风!”
阵中,隐隐听到有无数人大声吼叫。
娄师德抬头看去,只觉得天空一暗。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使天空暗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大片箭雨。
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无数角弓弓弦弹抖,发出的尖啸声。
娄师德不是没见过箭雨,但一瞬间看到这么多箭,上万支,还是第一回。
天空被箭雨所遮掩。
乱箭穿空,箭如飞蝗。
突厥骑正在狂奔。
王孝杰带的那支越骑,也在相向而行。
箭雨之后,双方的队伍里都荡起一片涟漪,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中箭落马。
折损的人数应该不算太多。
这让娄师德稍稍呼了口气。
毕竟第一波箭雨还存着试探,接下来的战斗,才是真正残酷的绞肉机。
“来了!”
阿史那道真一勒马头,向苏大为和娄师德厉声道。
轰隆隆隆~
正面,万马齐奔。
突厥的狼骑终于冲杀上来了。
在战阵外围,一支数千人的突厥骑从滚滚涌动的洪流里分出去,咬上王孝杰的越骑。
双方如两条盘旋的饿龙,不断纠缠撕咬着,用手里的张弓和箭雨,向对方射击。
而正面,超过一万五千名的突厥铁骑,如同攥紧的拳头,向着苏大为的军马,直扑上来。
娄师德脸色微变。
这个距离太近,敌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排好的军阵中,居然出现了骚动。
有些胡人仆从,似乎是顶不住这样的压力。
中军都有人顶不住,那崔器那边带的几千人会如何?
他们能顶住突厥人的冲锋吗?
娄师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第一百零三章 瞬息万变
苏大为骑在战马上,在军阵中,向黑压压的突厥骑兵看去。
双方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的地步。
从苏大为的角度,一眼可以看那些突厥人,一个个挥舞着弯刀,带着杀气腾腾,向着唐军狂奔而来。
身边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都显得有些紧张。
在身侧的聂苏则更是下意识夹紧马腹,恨不得能贴在苏大为身边。
“阿弥,你说这些胡人仆从军能挡得住吗?”安文生有些担忧的道:“都是胡人,明显西突厥人的骑兵更精锐。”
“挡不挡得住,要打过才知道。”
苏大为话音才落,阵前娄师德已经扬手大喝了几句,木楼上的旗兵挥舞着旗语。
从苏大为这边的唐军阵中,立刻响起隆隆战鼓声。
一阵阵高低起伏的牛角声,也同时响起。
这是提醒崔器部,敌人已经到了一箭之地。
对面的骑兵已经仰天射出了第一波箭雨,接着加速冲了上来。
速度太快,几个呼吸双方就能碰撞上。
崔器在阵前大喊了一声,抬起臂盾。
跟着他的唐军亲兵,还有胡人,也纷纷效仿。
长箭落在头顶,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
地面上,瞬时多出一片箭羽组成的丛林。
臂盾主要是替战马挡住眼睛,免得倒霉被箭射到。
人与马现在都武装到牙齿,不惧这种程度的箭雨。
崔器动了起来,他夹了夹马腹,抖动着缰绳,呵斥着令战马奔跑起来。
在他身周,先是唐军,接着是胡人的仆从,大家以崔器为箭头,战马雷动。
全身负着重甲的人与马,起动的速度远不如轻骑,能够奔袭的距离也略短,所以要精确计算好敌人的位置,做好节奏控制。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在敌人突入阵前时,将重甲骑的速度提升至最大。
那便是重骑展现威力的时候。
隆隆隆~
跟着崔器的数千骑全数启动。
开始是箭头,慢慢的,变成了一堵墙。
重骑排成一个紧密的方阵,向前徐徐推进。
突厥人这边发出尖锐的呼喝,有人在吹动牛角。
但是变阵已经来不及了,簇拥成三角箭头状的突厥骑迎着唐军数千重骑,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在距离唐军阵前一里的位置,双方碰到一起。
嘭~
两边相撞,终究是重甲骑更有破坏力。
突厥人的前锋骑兵被重甲骑纷纷撞落马下。
唐军也有不少落马的,重骑一旦在战斗中落马,便是凶多吉少。
但现在战中顾不得许多。
崔器一改平日慢吞吞的性子,拚命驱赶着战马狂奔。
手里的瓜锤左右翻飞,借助重武器的势能,将前方的敌人一个个打落马下。
紧跟着他的唐骑纷纷有样学样。
大家仿佛逆流而行。
前方的胡人不断坠马,崩溃。
突厥人的刀砍在甲上,也只能令马上的人身形晃动一下,在铁甲上除了留下一道白痕,什么也做不了。
从高空向下俯视,可以看出人数众多的突厥骑在崔器部重甲骑的打击下,原先阵型的三角箭头已经崩溃,并且不断内卷,阵线倒卷回去,整个骑阵一点点开始凹陷。
远在后方的唐军阵中,前锋的战马不安的刨动着马蹄,连连打着响鼻。
动物有灵,连他们也感受到了大战降临的氛围,显得有些焦躁。
安文生手搭凉棚张望:“崔器部赢了,他们突入突厥阵中了。”
这一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崔器能守住阵线就不错了,毕竟手下率领的大部都是胡人。
以今天崔器部所表现的战力和决心来看,可谓是奇迹。
“那些胡人居然没有奔逃,而是冒着巨大的伤亡,向突厥本阵强推,真让我意外。”
“胡人也是人,他们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顺风仗,也可以为了生存,去打逆风阵。”
苏大为向他解释道。
“什么意思?”安文生诧异的瞪着他。
心下有些惭愧,在长安的时候,全都是他在“教训”苏大为,把许多知识传给苏大为。
可到了这远在万里之外的金山南,在这片草原前的军阵中,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说来安家还是世代作为武将,这一对比,老脸都丢光了。
看来阿弥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我那点东西,如果不在战阵中还好,一旦在军中,便缺乏历练了。
心下感叹苏在灰成长之快的同时,安文生听到苏大为继续说:“很简单,我告诉他们,如果输了,突厥人会杀光所有人,抢走他们所有的财物,杀光他们的幼崽。”
安文生顿时明白。
人能为了生存逃命,也能在为了悍卫某些东西时,变得无比强大。
这便是人性的复杂。
“情形有些不对,敌人变阵了。”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脸色往下一沉。
论及马战,没有人比草原人更擅长。
这其中,最巅峰的便是此时的突厥人。
重甲骑强大,精锐,但重甲也有其自身的弱点。
随着突厥人的变阵,中央部份的突厥骑开始向两边绕行。
这令崔器部的前头突然一空,好像热刀切入牛油般,再无阻力。
但这并不是将敌人凿穿了。
而是突厥骑有意为之。
中央的兵力分散到两翼,以轻骑的速度优势,好像张开的手臂一样,从斜后方将崔器部重骑反包围。
重骑最强的是正面的冲击力量,对于侧面和后面,如果没有轻骑的拱卫或步卒的配套战法,将是极为惨烈的后果。
对这一切,突厥人太熟悉了。
从侧后方,神箭手可以箭射马腿,毕竟马甲也不可能将马的四肢全都裹上。
还可以用套马索飞出来,将马上的骑士拖下来。
到那时千军万马踩踏而过,可以将这些装在“铁罐头”里的重甲骑,践踏而死。
“重骑的防线……失败了。”
苏大为眯起眼睛,眼睁睁看着崔器被重重突厥骑包裹在里面,前行的速度越来越迟滞,心中微微一沉。
略一思忖,他向阿史那道真道:“让娄师德准备,你也准备一下,按计划行事。”
“喏。”
阿史那道真叉手应下,拨转马头,带着百余名唐军越骑,向阵外移动。
木楼上,唐军的旗兵再次摇动彩旗,传递军令。
咚咚咚咚~
沙尘漫天。
唐军中,属于卢绾的这一部仆从军前移。
挡在了中军阵前。
突厥人有数千在与王孝杰的轻骑正在以骑射缠斗。
又有近万骑为了困住崔器被困住了手脚。
还剩五千余骑,汇聚成一个新的箭头,向着唐军冲上来。
战鼓声越发激烈。
喊杀声,雷鸣般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地间。
“来了!”
“准备接敌!”
卢绾握紧手里的马槊。
他率领的这一军,放弃了马战,而是下马布阵。
以长矛和马槊为前突,构成一个密集的刺猬阵型。
可以肯定,如果突厥人胆敢直接冲上来,一定会崩掉几颗牙。
到了这一步,唐军并没有吃亏,而且因为人数的优势,局势还比较乐观。
咻咻咻~
冲近的数千突厥骑仰天射出箭雨。
“盾!”
卢绾竖起身前大盾,同时厉声呼喝。
身边的亲兵一边竖盾,一边大喝着将命令传递。
噗哧!
密集的箭雨如雨打芭蕉般,叮铛敲打着盾牌,仿佛在叩门。
唐军反应迅速,除了几个倒霉的家伙,大部分用盾将箭雨挡住。
距离已经来不及射第二箭,突厥的狼骑冲上来了。
卢绾双眼聚精会神的盯着前方不断迫近的胡骑,心里默数着距离。
三十步。
二十步……
唰!
前方汇聚成箭头的突厥骑,突然一分为二。
绕开了长矛阵,向着唐军两翼包抄而去。
卢绾心中大惊。
“变阵!提防两翼!”
面向前方的长矛向左右两边开始移动,队伍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丝骚动。
如果这时突厥人集中兵力,必能给予卢绾部相当数量的杀伤。
但,这数千突厥人并没有理会卢绾的人,而是从左右两边飞快掠过,向着苏大为的中军奔袭而去。
此前,唐军有五千轻骑交由王孝杰。
另有五千重甲骑,交由崔器所率领。
卢绾同样率五千人,原本作为唐军中军的左翼存在,现在顶在阵前。
剩下还有一万二千余人。
除了数师德率六千,作为唐军右翼。
最后六千人,是苏大为通过唐军亲兵直接率领。
现在,大约有五千余骑突厥人,越过了卢绾部,仿佛涌动的潮水般,向着中军处的苏大为,及右翼处的娄师德部,蜂拥而来。
战斗至此,刺刀见红。
成与败,便看中军能否顶住对手的冲击。
突厥最后这数千骑,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明显更加精锐。
将骑兵流动作战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远的不断释放出箭雨,抛洒向唐军头顶。
观察唐军阵型的变化,在躲避箭雨时,各部的实力强弱,也明显展露出来。
数息之后,突厥骑选择一个突入点,所有骑兵汇聚在一起,仿佛一个尖利的箭头,狠狠的凿进去。
攻击点,正是苏大为部与数师德手下两部兵马的结合点。
“突厥还是有能人啊。”
苏大为发出一声惊叹。
能在混乱的战阵中,准备找到结合点,并且敢于率军强突,非胆大心细,眼光独道的将领不能办到。
两军结合部,号令不一,反应不一,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
一旦被敌人突破,很容易扩大战果,令骚乱加剧。
若成袭卷之势,唐军很有可能产生崩盘的连锁反应。
第一百零四章 甲光耀日
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是势均力敌之态,突然便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
苏大为面沉如水,将一道道指令通过身边的亲兵传出。
站在塔楼上的旗兵正在挥动旗语。
突然——
咻!
一支利箭从突厥人中射出,正中旗兵咽喉。
那旗兵瞬时从高达数丈的木塔楼上倒坠下来。
娄师德眼见这一幕,心脏直觉得狠狠一揪。
敌人已经近到可以射中旗兵的距离,凶险不言而喻。
但他现在无法分心,只能专注于眼前,将面前之敌击溃再说别的。
无遐也无力去分心它顾。
只能想信苏大为,相信苏帅的应变不会出差错。
“斥候营,出击!”
阿史那道真举起手里的角弓,回声向身后的唐兵大声厉喝。
他率领的是补充满员的一队斥候兵。
一队三伙,共一百五十人。
在上万人的战场上,这么一小支人并不起眼,但有时候,刀用对地方,也能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
一百五十人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悄然摸向突厥人的后方。
这一刻,整个战场陷入短暂的胶着。
战场西面,数千唐军越骑在王孝杰的带领下,与突厥的狼骑相互追逐,缠斗在继续。
箭雨穿空,不时有人坠马。
两边都打得很痛苦。
这是有相同战术,甚至是相当族群以骑射相互较量。
最后比拚的,很可能不是技术高下,而是精神意志。
谁能承受更多的伤亡,谁能比敌人坚持得更久一点,谁能等到敌人先崩溃,谁就是胜利者。
在战场北面。
由崔器带领的五千重甲骑,情况则比王孝杰部惨烈得多。
五千骑已经减员近千骑。
前冲的速度也被狡猾的突厥骑通过狼群战速而被拖慢下来。
马力也到了极限。
重甲骑失去速度,就是被敌人按在地下摩擦的累赘。
要追,追不上轻骑。
要打,突厥骑不给你近身的机会。
要走?
突厥人的套马索运用得出神入化,不断将落后的唐骑套中,拖下战马。
发起冲锋时的重甲骑如果说是一个年青力壮的勇士,现在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身上承载了无数的负担,速度越来越慢。
崔器不得不下令剩余的重骑以他为中心重新聚在一起,暂时忍受一定的损失,同时积蓄马力,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战场南面,苏大为与娄师德两军结合部,数千突厥骑如水银泻地,又有如热刀切入牛油,不断涌入,将唐军的阵形凿出一个豁口。
这个豁口正不断放大。
至于原本作为中军前阵的卢绾部,正在调转阵形。
但就算这些弃马步战的兵卒集体转身,也一时起不到大的作用。
唐军现在不是人手不足,而是阵形变化,和对兵力的运用不如突厥人,被突厥最精锐的狼骑找准了一个空档,正在疯狂扩大战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中军先混乱,失去建制,那这一仗就不用打了。
“阿弥,要不要我带人去。”
安文生沉声道。
突厥人除了战术运用得当,他们领军的将领也是勇悍异常,以安文生的身手,如果在阵前将敌方大将击杀,没准就能扭转局势。
苏大为摇了摇头:“先看看再说,你是我的杀手锏,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轻动。”
“哦。”
安文生摸了摸下巴,说也奇怪,虽然战局如此紧急了,被阿弥这么一说,心里还颇有几分高兴。
轰!
“冲进来了!”
随着唐军中无数惊呼。
所有人看到,突厥骑兵突入唐军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唐军在那个方向布置的数队人,俱被突厥人绞碎。
这是真正的绞肉机。
突厥人放弃了他们的弓箭,而选择以正面硬悍的方式,与唐军展开贴身肉搏。
狂突的战马,马枪,套马索、弯刀,手弩,来回交错。
大量不及突厥人精锐的胡人仆从倒在突厥人的刀下。
突厥人嘴里高呼着长生天之名,爆发出难以想像的勇气,用血淋淋的战刀,从唐军中杀出一条血路。
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胡人仆从心理上崩溃了。
唐军除了少量的唐人,大部皆是这一个月临时征召来的仆从军。
虽然战前用各种方式威吓,激励,但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突厥人的马刀对准鼻尖,到了一个又一个战友被劈成血肉碎块的时刻。
那份并不稳固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勉力维持的军阵轰然崩塌。
胡人仆从发出惊恐绝望的喊叫声,再也不能面对突厥人的冲击,转身四散崩逃。
仆从中是有唐军精锐做督战的,但是这些唐军太少,一个人常要监督数百,乃至上千胡人仆从。
在胡人倒卷之下,有些唐军挥刀砍翻一些逃散的仆从,但转瞬就被更多的胡人给淹没。
安文生脸上勃然变色。
“阿弥,派我去吧,不阻挡住就来不及了!”
现在混乱只波及部分,如果能把突厥骑的凿穿阻挡住,及时后撤整顿阵形,还有机会能稳住局面。
如果任由骚乱扩大,那么不仅仅是苏大为手里六千人,连同娄师德那边也危险。
中军一旦败了,王孝杰和崔器那边也绝无幸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安文生一勒马头,正想冲阵,突然被眼疾手快的苏大为一把抓住疆绳,他惊愕的抬头,却听到一片惊呼声。
战场上,最令人惊骇的意外发生了。
战争之所以令人着迷,便是因为,除去纸面上的数字对比,除去战阵间的生死搏杀,永远会有意外发生。
谁也不知道,那个意外会不会是逆转局势的黑马。
苏大为知道。
以阿史那道真为首,一百五十名大唐斥候,从突厥人的侧面,突然发动了冲击。
以区区一百五十人,对数千突厥骑发动冲击,这岂非是找死?
但苏大为显然不这么认为。
而安文生在看清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的装备后,双眼瞪大,从喉咙里暴出一声惊呼:“明光甲!”
他奶奶的,这可是价值十万钱,要花数年之功才能打造成的明光甲啊!
大唐排名第一的衣甲,有着这个时代令人震惊的防御力与轻便。
可以说是唐朝版的黑科技。
此时此刻,阳光从东面斜斜射过,以阿史那道真为首的百五十人,人人身上着明光甲,手中角弓张开,弦如霹雳。
崩崩崩!
突厥人正在疯狂的向前冲杀,冷不防侧面冲出一队唐军,箭发如神。
一个呼吸间,突厥人侧翼至少有百人坠马。
斥候营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阿史那道真带领的这一支,更是东突厥人组成。
他们的骑射甚至比普通的西突厥人更加彪悍。
再加上明光甲,令他们不惧伤害,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一支力量。
斩首的力量。
甲光耀日,弓如霹雳弦惊。
胡人惧胆寒。
突厥人大声惊呼着,前冲之势为之一缓。
而阿史那道真率领的斥候营,弃弓换上横刀,向着突厥人的马阵,一头撞上去。
血光迸现。
高速狂奔的战马,斜拖在身边的横刀,几乎不用多余的动作。
只是一个冲刺,便有近两百突厥狼骑被劈落马下。
而这支斥候队,只有两个倒霉的家伙,不慎坠马,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突厥人的马刀劈在阿史那道真他们身上,只能带起一溜火星,马刀滑向一边。
还不及反应,便被横刀劈开了脖颈。
数个呼吸的时间,阿史那道真猛觉前方一轻,一抹脸上的血沫,赫然发现已经穿透突厥人的战阵。
凿穿了!
阿史那道真精神一振。
回头一看,身后人数不差多少,心中顿生信心。
他高举右臂横刀,呼喝一声。
斥候队换上角弓,横刀立马,向着突厥人再射两轮箭雨,然后再一次向着突厥人的阵型冲杀进去。
“这……”
远处的安文生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不由瞠目结舌。
以一百五十人,打得眼前五千突厥人没了脾气,这是什么状况?
苏大为长呼了口气:“是不是觉得很神奇?其实还好,以前太宗率军时,也常常有以少打多的大胜,在虎牢之战,太宗曾带几百人去观察地形。
结果被在城头的王世充看到了,大喜之下,王世充派数千骑去围杀太宗,结果硬是被太宗以百人杀出阵外,之后还反杀王世充军,杀得王世充胆寒。”
苏大为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混战。
“突厥人虽勇,但勇不过王世充,阿史那道真这队人的精锐,可能也不下太宗当年的玄甲精骑。”
“贼你妈……”
安文生目瞪口呆之下,居然忍不住爆了粗口。
他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明光甲,一百五十件,恶贼,你莫非掏光了全部身家,来购置明光甲?”
“没有,一文钱都没花。”
“那这些明光甲……”
“看戏,看戏,你一个吃瓜的别问这么多。”
“恶贼,你……”
远处,率领着一百五十名唐军,手执陌刀赶到战阵中心的娄师德,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看眼前的状况,似乎用不着陌刀队上了。
他心中既是惊佩,又是复杂的看向南面。
距离两里外,属于苏大为的中军位置。
一切,都被苏帅给料到了。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哪怕这支突厥人打退了阿史那道真的斥候队,还有他娄师德的大唐陌刀队。
陌刀兴起荆扬,是娄师德最喜爱的兵器。
在战阵之间,这种类似古之斩马刀一样的重型兵器,甚至能成为骑兵的噩梦。
虽然人数不多,但娄师德坚信,自己率领的这支陌刀队,足以构成唐军中军的第二道“防线”。
第一百零五章 名将之姿
突厥人若以为,凭借中军突入的战术,就能赢得胜利,那只怕是想多了。
以苏帅的用兵,就算陌刀队也顶不住了,娄师德甚至怀疑,苏大为手里还有别的牌。
从进入草原之后,他便一次又一次被苏大为用兵给惊吓到。
他自认自己算是知兵的将领,但在兵法运用,和各种谋略算计上,却比苏大为差了一个层次。
举个例子,普通将领或许只能算到正面突厥人的动向,但可能会漏算了突厥人从背后杀向中军的情况。
娄师德可能会想到预留一支伏兵,一支预备队,来应付突发情况。
这也是良将的一般水平。
但苏大为显然想得更远,既准备了阿史那道真这支精锐。
还预留了娄师德手下一支全由唐军组成的陌刀队。
甚至还可能有第三支预备队做后手。
这种走一步看三步的思维深度,才是“名将”的实力。
苏大为现在缺的是战绩,需要实打实的战绩与战功,来成就“名将”二字。
在娄师德看来,从苏大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能力,用兵,已然有名将之姿了。
最可怕的他还如此年轻。
或许,苏大为将来会成为大唐新的将星,接替苏定方将军。
一想到自己正在与大唐冉冉上升的年轻一辈名将成为袍泽,共同参与灭西突厥之战,娄师德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现在最想知道,苏大为还有何后手,自己从旁观摩,也好学习一二。
眼下虽然唐军稳住了阵脚,突厥人讨不到便宜,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如何取得最终压倒性的胜利?
娄师德想像不出,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长呼了口气后,他一声令下,身后唐军以陌刀长柄拄地,稍稍喘息一下。
等候来自苏大为的进一步军令。
就在此刻,整个战场上,突然传出山崩海啸的呼喊声。
娄师德心头一震,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正北方向,属于卢绾率领的五千枪兵阵型大乱。
这是娄师德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突厥人冲击中军时,明明已经避开了刺猬一样密集的枪阵,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娄师德很快便看到了答案。
困住唐军重骑的一万余突厥骑,分了数千袭向卢绾部。
当战势胶着时,最考验敌我双方主将的用兵之术。
谁能更快的适应战场,谁能更有效的运用兵力,发挥决定性的战术,谁就是战场中的王者。
从战略层面来说,当卢绾之支五千人的枪兵没能实现效果,被敌人绕开后,这五千人,便是闲子。
令苏大为的用兵效率大为降低。
也同时将唐军的人数优势给去掉。
唐军胡人仆从,共两万七千人。
突厥咥运一方,是两万人。
现在,突厥人用六千人困住不到四千的崔器部重甲骑。
分出近三千人,奔袭向卢绾部。
战略主动重新回到突厥一方。
“阿弥!”
安文生焦急道:“卢绾部阵形变了两次,如果被突厥人抓住漏洞,又会发生方才仆从军崩溃的局面,你还有没有办法?”
办法?
苏大为眉头紧锁,远看着战场边缘,迅速与卢绾部碰撞到一块的胡骑,沉默不语。
突入中军的五千突厥骑,现在被阿史那道真给缠住,还有娄师德的陌刀队在一旁盯着,威胁不大。
但中军这边,近万人的阵型被刚才突厥人的突入给打破。
现在建制混乱,一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在短时间内,中军近万人失去了作战的可能。
能巩固阵形不崩溃,便是难能可贵。
毕竟,这只是一支组成不到一个月的胡人仆从军。
最大的弱点,不是战力不如突厥狼骑精锐,而是指挥混乱。
既做不到突厥人那样分进合击,如臂使指的骑兵战术,又做不到如唐军般森严的军法和指挥系统。
之前面对草原部落时,苏大为的战术还能起作用,但现在面对极其精锐的突厥狼骑,指挥不灵便的弱点便暴露出来。
战场中永远有意外。
而且意外通常会在人不愿意,以及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暴发。
就在苏大为思考下一步行动前,卢绾部与突厥狼骑碰撞之处,吸引了整个战场的眼光。
在上千突厥人之前,有一头巨狼在狂奔。
它手足并用,巨大的狼吻张开,仰天咆哮。
“狼?!”
“半诡异!”
安文生失声惊呼。
而苏大为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为铁青。
这巨狼,他曾在长安听说过。
在上元夜袭击过大唐皇宫,在众王公贵族众目睽睽之下,险些伤到大唐君臣。
若不是宿卫们拚死挡住,若非李淳风及时带太史局的人赶到,说不准李治真的要陷入危险。
也是在这一刻,苏大为深切意识到。
李治与咥运是一种相互利用,又相互熬鹰的关系。
咥运借大唐之势排除异己,但他又无时无刻不想大唐陷入混乱。
从骨子里,咥运终是突厥人,希望重现突厥汗国的辉煌,饮马长安。
狼卫突袭长安是与李治合谋的戏,但其中未尝没有想借机刺杀李治,令大唐陷入混乱分裂的想法。
只不过,李治终究棋高一招,完美的借势,又不伤分毫。
如果再想深一点,万年宫的大水,是否也是这一类的“局”?
人心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苏大为分神的一瞬,战场局势大乱,那头巨狼无视唐军仆从的长枪长矛,突入阵中,利爪飞舞下,无数断体残肢掀飞上半空。
诡异的力量,在这一刻,展露到了极致。
只是不知,这是突厥人中的萨满,还是半妖?
又或者,干脆就是咥运自己的另一个面貌?
苏大为收起杂念,向身边的安文生道:“文生,到用你这招杀手锏的时候了,你快去阵前,尽量拖住那只诡异。”
“就等你这句话了。”
安文生一夹马腹,轻骑而出。
唐军中,除了苏大为,就以安文生身手最为高明。
身为异人,随袁守诚长常修习道术。
若他出手,阻挡那头巨狼不成问题。
苏大为自己也行,但他作为一军主帅,不可轻动。
若帅旗倒了,唐军只怕立时便会士气崩盘。
“小苏。”
苏大为回头向聂苏。
聂苏也有异人之能,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品级,但一身实力只怕不弱于自己。
不过苏大为自然不可能让自家妹子冲杀在前面,只想叮嘱她跟紧自己,万一局势有变,自己还能护住聂苏周全。
战场之事,谁能说得准。
一回头之后,他的眼皮突的一跳,突然发现身后不见了聂苏。
在身后的,除了唐军的近侍亲兵,只有竖着中军大旗的旗兵。
苏大为忍不住厉声道:“小苏呢?”
“苏帅,我……没看到他。”
旗兵结结巴巴的道。
苏大为心头一沉。
就在此刻,前方突然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
苏大为扭头看去,眼瞳顿觉一缩。
五千人的胡人仆从步卒正在崩散。
阵中,那头巨狼大口正咬着一人,左右四看,睥睨自雄。
那尖利的犬齿中,鲜血与碎肉混成一块。
被咬中的唐军正在抽搐,挣扎,眼见是活不成了。
卢绾!
被巨狼咬中的是卢绾!
苏大为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想到居然……
娄师德手下三名队正,崔器、卢绾还有王孝杰,俱有独挡一面之才。
苏大为也放心将兵马交由他们去带领。
有着培养三人成为方面将才之心。
不曾想到,突厥人居然在阵中放出诡异。
卢绾,可惜了卢绾……
苏大为心中暗自滴血。
更可怕的是,卢绾死去,他手下那五千胡人仆从崩溃之势,已不可避免。
将乃一军之胆。
四散奔逃的胡军,倒卷回来,冲击着苏大为与娄师德刚刚凝聚起来的八千中军,阵型再次摇摇欲坠。
“苏帅……怎,我们怎么办?”
身边的亲兵向苏大为紧张的问。
“等!”
苏大为手按横刀,几乎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
他手里,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现在除了等待,等那个决定性的战机出现,几乎别无它法。
咥运!
苏大为眼睛眯起,死死瞪着那头咬着卢绾,撕咬卢绾身体的巨狼,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与突厥狼骑胶着的王孝杰部。
在突厥轻骑下苦苦支撑的崔器部。
在突厥骑兵中来回凿穿,穿插的阿史那道真部。
手里,真的没有再多的兵力了。
苏大为握着疆绳的手背上,隐见青筋贲起。
还有聂苏,她跑哪去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数的讯息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进退失踞。
撑住了,活下去,便是名将。
撑不住,兵败如山倒,将成为毕生的噩梦及耻辱。
“苏帅!”
娄师德率着陌刀队,狂奔着赶来。
他们换上了战马,借马驮运陌刀,否则根本跑不了这么远。
娄师德向着苏大为喘息道:“苏帅,我们,我手里这支陌刀队,用在哪里?”
他一脸希冀的看着苏大为,等待苏大为的命令。
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若唐军不能扭转局势,败局将不可避免。
不光是两万余胡人仆从会被突厥人打散吃掉。
就连原本的五百余唐军,一个也逃不掉,在野战溃败,都将埋骨在草原,再也不能返回魂牵梦绕的大唐长安。
“苏帅,我们……”
轰!
一声惊人的兽吼声突兀的传来。
整个战场,为之惊动。
娄师德顺着苏大为震惊的眼神,扭头看去。
看到一头雪白的巨猿狠狠撞上突厥人的巨狼身上。
在那巨猿头上,还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唐军兵卒趴伏于其上。
激烈的动荡中,兵卒的头盔飞起,露出一头青丝。
聂苏!
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时刻
聂苏为何会在那里?
苏大为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要炸了。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
安文生都还没赶到,但聂苏却先出手了,说明聂苏行动比安文生更早。
现在看来,如果知道突厥人会在战场中出动诡异,早点布置自己这边的异人,让安文生守在卢绾身旁,卢绾就不会死。
唐军仆从军的步兵阵营也就不会大乱。
可战场上没有如果,料敌不明,便是失误。
失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某种程度来说,聂苏出现的非常及时,她带着猴头阻挡住突厥人的巨狼,给唐军步卒重新整军迎得了时间。
聂苏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为何比苏大为的预判还早,比安文生行动更快,这一点苏大为一时想不明白。
只能归功于自己这个妹子天生比较敏感,对于诡异,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
这一点,便是他也是自叹弗如。
娄师德在苏大为身边,看着猴头化身的巨大白猿与巨狼打得天昏地暗,一时目瞪口呆。
巨狼看身高怕不有数丈,好似寺庙里的巨大雕塑,神佛一般庞大。
而猴头化身的巨猿也是不差多少。
巨狼双爪拍击下,身下不知多少胡人仆从被拍成肉泥,同时张嘴向白猿咬去。
白猿身形高高跃起,从它的脑后飞出一条金蛇,迎风便长,瞬时幻化成一条金龙,将巨狼身体缠了几圈,牢牢将巨狼困住。
巨狼仰天咆哮着,声如巨雷。
它全身灰黑色的毛根根倒竖,一时挣脱不开金龙的缠绕,只能在草地上来回滚动。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滚动。
每一次翻滚,都会碾压无数的兵卒。
无论是胡人仆从,还是突厥兵,不分敌我,全都被碾成肉泥。
战场上血肉横飞,兽吼声震耳欲聋。
聂苏指挥白猿向下落去,猴头的双拳对准巨狼脑袋狠狠砸落。
轰!
地面震荡,沉寂一秒后,亿万吨的泥沙草皮被掀上半空,好似一场喷泉。
四周的仆从兵心胆俱裂,一个个慌忙逃离。
聂苏一手抓着猴头,一手指着下面翻滚的巨狼叫道:“打错了,没打到,猴头你瞄准了再打!踩它,踩破它的头!”
猴头呲牙抽了抽,露出一个极具人性化的表情,像极了在苦笑。
它纵身追上翻滚的巨狼,一爪将巨狼按住,另一爪握成铁拳,向着狼头打去。
咚~
一声好似铁锤敲上皮鼓,沉闷的音波轰然扩散。
近处的突厥人和胡人仆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鲜血从口鼻喷溅,被沉闷的音爆冲击得昏死过去。
白猿甩了甩自己的巨爪,嘴角又抽了抽。
节奏狼的头骨乃是全身最硬的部位,刚才那一拳下去,猴头也颇不好受。
但是在聂苏的指挥下,猴头还是握紧右拳,向着巨狼头颅再次打去。
落下之前,猴头眼里光芒一闪,拳头悄然变向,向着巨狼的鼻尖。
鼻子再硬,也硬不过脑袋,一拳下去,相信就算是诡异,也要被打爆半个狗头。
猴头的表情忍不住得意。
就在这一瞬,风雷声响。
一支金箭当空射来。
这支箭很大,极大,比普通的箭要大了数倍,简直就是床弩上射出的长枪。
猴头吓得尖叫一声,巨猿幻像轰然破碎。
在它的脑海里,还残存着被突厥萨满一箭射伤的记忆。
那种险些死掉的惨痛经历,它再也不想再体验。
猴头缩小,聂苏也跟着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金箭穿过虚空,从唐军阵中掠过,射出一条长达一里余的血肉通道。
凡是金箭所过之处,血肉糜烂,一地尸骨。
整个战场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杀伤力给惊到了。
聂苏双手一招,无数细小的水雾从草地上升起,合成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将她包裹住。
她伸手拎起一脸羞愧胆怯的猴头,骂了它一声。
将猴头放回肩上,抬头看去,立刻看清了放箭的人。
那是一个身高近丈的突厥武士。
他一身衣甲,脸覆金色面具,一头黑色长发,带着卷曲的波浪。
手执一张巨弓,看上去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
只是他的手,却绝不是人手,而是一双如同巨狼的勾爪。
那种兽爪出现在人身上,让人觉得分外突兀。
刚刚赶到的安文生见状,不由闷哼一声。
他一眼认出,这个身形巨大的突厥武士,正是西突厥小王咥运。
居然在阵前暴露出自己半诡异的形像,你这是摊牌了?
“苏帅,派我去吧?”
唐军中军中,娄师德向苏大为焦急的道:“卢绾部若无人约束,只怕会全数倒卷回来,到时动摇本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兵败如……”
原本,娄师德以为苏大为不会同意。
谁知出乎他意料外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你带着陌刀队上,注意保护好自己,若事不可为,活着回来,尽量把我们唐军的袍泽都带回来。”
娄师德表情一愣,接着用右拳用力敲了敲自己胸前铁甲,大声道:“喏!”
接下军令,娄师德立时策马奔出,同时向身后大吼:“荆扬子弟,陌刀队,跟上我!”
轰隆隆~
一百五十名唐骑,跟着娄师德逆势而行,顶着混乱奔逃的溃兵,冲向战阵前端。
那里,是整个战场上如今最危险的地方。
是诡异和异人正在奋力拚杀的修罗场。
普通的兵卒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就如纸糊般脆弱。
但娄师德同时也知道,唐军需要自己。
若任由前锋溃散,要不了多久,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兵败如山倒。
力量是会传递的,恐惧也是一样。
必须有唐将顶在最前面,扼住败势。
若卢绾还在,必然不会让五千胡人仆从崩溃至此,可惜卢绾一死,在他附近的唐军兵卒也被巨狼碾过,死伤惨重,整个左翼军已失去建制。
无人约束的胡人四散奔逃。
在求生欲的驱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倒撞回中军本阵,撞击得阵型不断摇动。
一切都乱到了极点。
“苏帅……”
那名一直在苏大为身后扛旗的小兵,语音里透着绝望与悲痛问:“苏帅,我们……我们能赢吗?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苏大为目光一扫,记起此人名卢盾,乃卢绾族弟,因身高力大,被卢绾荐给苏大为做旗官。
可惜,卢盾虽在,卢绾已经先行一步。
原本,卢绾与崔器、王孝杰一样,都有成为方面将领的潜力,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在通往名将的路上,不断有人掉队。
世人只看到那些大唐名将的赫赫武功,却没想到,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其中,又有多少惊才绝艳,天姿过人之士,陨落在半途。
深吸了口气,苏大为向卢盾冷静的道:“你只管扛好大旗,我保证,我们都可以回家,唐军必胜。”
“苏,苏帅……”
卢盾虽然身材雄壮,但胆量却略小,想问又不敢问。
他放眼看去,倒处都是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腿肚子不由暗自抽筋。
这种情况,唐军如何胜?
他想不出来,以他贫瘠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前方,只听轰然大响,无数人高喊:“败了败了!”
那是突厥人最后的狼骑驱赶着那些奔逃的胡人仆从,挥刀自后方砍杀,仿佛驱赶着羊群一样,赶着这些仆从军拚命冲击着大唐中军。
此时此刻,安文生与聂苏,正与巨狼和咥运纠缠在一起,尚未分出胜负。
王孝杰那边似乎占住了上风,但要摆脱剩余的狼骑纠缠,还不知要多久。
崔器那边陷入困境,战马大量被射死。
逼得他不得不将剩下的甲士集中起来,下马布阵,排成密集的阵型。
那数千突厥人,一时还啃不动他们。
身后,那支偷袭的突厥骑已经渐渐摆脱了阿史那道真的纠缠。
阿史那道真虽然勇猛,可麾下毕竟只有百五十人,在经过数轮的凿穿后,唐军的横刀早已崩口、断裂,早已砍不动敌人。
弓箭也渐渐用尽。
有着人数优势的突厥人终于缓过气来,纷纷以箭和套马索还击。
阿史那道真手下的唐军斥候开始大量伤亡,渐渐失去了作战能力,不得不被迫撤出战场。
整个战场,最危险的还是正前方。
失去建制的数千胡人仆从,被数千突厥狼骑从背后掩杀挥砍,绝望崩溃的呼喊着,冲撞着中军阵型。
中军军队前列,已经开始崩溃,呈现不支之势。
少数一些唐军基层军士,挥舞着横刀,严令胡人仆从不得异动,守好阵型,等待命令。
但胡人的精神已经失控。
在巨大伤亡的刺激下,已经有胡人将唐军推倒,甚至刺死,开始跟没头苍蝇一样转身逃命。
阵脚开始动了。
唐军中军的阵脚开始动摇,一点点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娄师德赶到时,就是这么个局面。
眼前数以千计的败军,迈开两腿亡命狂奔。
后方的突厥狼骑拚命砍杀,口里呼喝着突厥语。
大意为突厥人是狼,是牧羊人,如今要挥舞着鞭子,鞭鞑一切不听话的羊群。
羊生来就该被狼给吃掉。
“陌刀,列阵!”
娄师德大怒,运足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暴喝。
他当先跳下马,伸手从马上取下陌刀,摘去裹住刀头的黑色布袋。
日光东来,照在陌刀刀锋上,雪亮刺眼。
第一百零七章 援兵
“定住阵脚!”
铛!
陌刀的长柄重重砸在地面上。
娄师德怒视着前方,大声吼道:“有敢冲阵者,杀!”
紧随着他列阵的百五十名唐军,紧跟着爆发怒吼:“敢冲唐军阵者,杀!”
倒卷回来的胡人仆从兵微愣了一下,但接下来该跑依然继续跑。
身后突厥人的屠刀已经快砍出来了,你跟我说不要冲阵?
我不往回跑,岂不是把脑袋给突厥人砍!
娄师德见状大怒。
他平日读书养气,乃是科举进士出身,投军之前,做到江都县尉,专管一县上下缉查盗匪。
平日里娄师德是个好脾气,见谁都保持礼数,笑脸相迎。
但这是在军阵间。
生死间,容不得半分犹豫。
“陌刀,起!”
娄师德一声大喝,右脚一踢长杆,双臂借力。
沉重的陌刀被他双臂高高举起。
唐军列阵的百五十名士兵,随着娄师德的动作,纷纷扬起陌刀。
刀锋如林,寒芒刺眼。
若说之前阿史那道真的明光甲,是大唐最强之盾。
现在,娄师德手下这支陌刀队,便是唐军中最强之矛。
虽然,时下陌刀还只是在江都荆扬一代流行,还远没有后来的威名,但这仍无损它的锋芒,它的无坚不摧。
战场中,枪为百兵之王。
而陌刀,为一切披甲骑兵的噩梦,战场绞肉机。
枪未必能刺透着甲的突厥骑。
但是陌刀可以。
“落!”
随着娄师德一声大喝,所有陌刀一齐落下。
迎面扑上来的胡人仆从军躲闪不及,惨叫声中,齐中劈为两半。
在陌刀队前,瞬间多了百来具胡人仆从的碎尸。
肚肠流了满地,血腥冲天。
然而娄师德顾不上多看一眼,又是一声大喝:“起!”
陌刀借着腰力,再次扬起。
紧跟在后方挥刀劈砍的突厥狼骑,一个个突厥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杀伤。
射箭虽然也能大百积杀伤敌人,但那个画面哪有眼前的这般震撼?
一百多人,瞬息间变成碎块。
这份视觉冲击力太强,以致于连见惯了生死的突厥人都愣了一下。
可惜身下的战马却不懂这些。
常年激战的战马,并不怕尸体与死亡,依旧奋不顾身的带着狼骑们向着娄师德他们,迎头撞上。
“落!”
轰!
陌刀如林,层叠落下。
当先数十骑,人马俱碎。
战马的肚肠,和人的尸体碎块,堆叠在一起,成为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脚下的鲜血积如泉水,咕嘟冒着热气与腥气。
后面奔袭而来的突厥人被前面的尸体所绊,又接连摔倒了数十骑,好不容易稳定住,却惊骇的发现,那支身着重甲,手举好似斩马刀似的唐大刀样的唐兵士卒,居然向着突厥狼骑大步逼近。
“起!”
“落!”
随着娄师德的暴喝声,陌刀层叠递进,起如刀林,落如翻浪。
刀锋所向,无论是突厥狼骑,还是胡人仆从军,俱被一刀两段。
这是无可匹敌的暴力美学。
突厥人第一次感到胆寒了。
之前与王孝杰的越骑绞杀,他们没害怕。
与崔器手下重甲精骑激战,死伤无数,他们没害怕。
但是面对这样一支手持大刀,喊着口号递次向前劈斩的唐军步卒,他们却从心里生出恐惧。
这样一支陌刀队,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们唯一的动作便是举刀,劈落,不断前进,再前进。
所有挡在陌刀面前的人,无论敌友,全数劈开。
“绕开,绕开他们!”
突厥军中,有人终于发出恐惧至极的尖叫声。
反应过来的突厥狼骑如潮水般裂开两边,惊恐的绕开娄师德的陌刀队。
而原地,早已留下超过千具尸体。
“校尉!”
陌刀队中有人大喊。
娄师德咚的一声,以刀柄拄地,回首望向疯狂涌动向唐军本阵的突厥骑,痛苦的发出一声长叹。
他尽力了。
他真的尽力了。
若手上有千五百人,今天他必然可以改写战局。
但他手里只有一百五十人。
陌刀虽勇,虽然所向无前,但一百五十人真的太少了。
少到不足以形成一道墙,将突厥骑阻隔在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激流中一块顽强的礁石,稍稍延缓一下突厥人的攻势。
如今,敌人骑兵绕行,手持陌刀的重甲步卒哪里追得上战马。
何况刚才一轮拚杀,实则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
陌刀,应当作为决胜的王牌使用,而不是在鏖战中,去拚消耗。
陌刀的破坏力与沉重,注定了这支军队,战斗不可能太持久。
回望唐中中军,娄师德心中发出痛苦的呼喊:“苏帅,你到底有何后手,快用出来啊!再不用,就来不及了!”
中军苏大为手中有六千,连同娄师德之前留下六千人,共一万二千。
之前被突厥人冲乱阵脚,幸得阿史那道真率斥候横击,迎得一些喘息时间。
勉强收陇了八九千人。
阵型还没组织起来,又被倒卷回的数千胡人仆从冲击,前方溃逃了三分之一的兵马。
现在环绕在苏大为身边,还没有溃逃的胡人仆从军,已经不足五千之数。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两千余突厥狼骑如一把锋利的刀,凿穿了松散的仆从军阵形,向着苏大为的大旗奔来。
苏大为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挑翻数千骑。
何况唐军将旗一倒,即宣告唐军失败。
剩下的,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整个阵场,绞杀在一起的数万人,无数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这一点让。
集中在飞速逼近的狼骑以及苏大为身后高高立起的唐军将旗上。
“黑云压城城欲催,甲光向日金鳞开!”
骑在战马上的苏大为,面对如黑云般袭卷而来的突厥狼骑,突然说出一句。
站在他身后持大旗的卢盾傻眼了。
他愣了一下,呆呆傻傻的问:“苏帅,是……是在念诗?”
“是啊。”
苏大为回头向他笑了笑:“放心,我们赢了。”
赢了?
卢盾张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那些突厥人挥着滴血的刀都要过来砍人脑袋了,这神特马的赢了?
你莫不是在逗我?
就在他心里惊慌,两股战战时,突然间,战场中听到山崩海啸的呼喊。
卢盾惊讶的张大嘴巴,他发现在战场西面,突然发生巨大的骚动。
难道……
卢盾不敢相信的扭头看向苏大为,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幸福的狂喜。
原来苏帅早有准备。
是援军,有援……
这个念头刚起,突然间,自西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那呼声虽然嘈杂,但却听得清楚,乃是突厥语。
刚要挺直腰杆的卢盾膝盖一软,差点扶着旗杆跪下。
是突厥人!
来的是突厥人,不是自己人。
一瞬间从希望的顶峰跌落谷底,几乎令他要疯掉了。
但是,苏大为脸上却现出微笑,长呼了口气:“终于等到了。”
“哎,苏帅,来的是……我们的人?”
“是。”
苏大为头也不会的道:“是我大唐的仆从军。”
早在数日前,苏大为便接到了来自苏定方的回信。
信中言明已知苏大为的境况,并没有责怪他擅做主张,信中只说了一句,在金山南面清楚胡虏尚可,不日发大唐仆从前来助战。
大唐仆从,按苏大为所知,回纥军还有黠戛斯的胡骑,算算日程,应该已经与唐军主力汇合。
苏定方在回信中,早已与苏大为约好时日。
就在昨天,又收到了来自仆从军斥候的消息,言明今日午时前,援军必至。
这才是苏大为的底气所在。
正面作战,手里这支杂牌的胡人仆从,战力还是有些堪忧,但如果加上奉大唐之令前来助战的仆从军,苏大为就有十足的把握。
同样,他也能猜到咥运的心思。
无论是为了将来考虑,还是为了多留一条后路,咥运都不可能放任苏大为这支唐军,正大光明的占据木昆部,并且向草原推进。
否则,咥运无法向沙钵罗可汗交代。
就算装样子,也要打一仗。
同时也是试试苏大为的斤两,还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武力,避免被苏大为看轻。
再则,咥运也应该能料到,大唐后续援军差快到了,要想打,就只有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的反动这次突袭。
只是咥运在情报上,还是较苏大为弱了一分,怎么也没料到,苏大为与唐军主力的联系如此紧密,时间精确到了当日。
这一切,要多亏了赵胡儿为首的一帮唐军斥候,再加上之前有诡异猴头帮忙,在金山山脉,猴头领路,肩膀上扛着数名唐军斥候,把原本要数日才能翻跃的路途,缩短到了一日夜。
所以前几日苏大为营中,谁也没有见过聂苏身边的猴头,就是这个缘故。
任何事,都如破案一样,情报先行。
这是他做不良帅时形成的思维模式。
苏大为将安文生、阿史那道真的斥候,还有猴头,种种手段尽全,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带有试探性质的较量,是唐军胜了。
轰轰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生力军,突厥人猝不及防下,全线溃败。
一群挥舞着长刀,飞驰中骑射的红发蓝眼白肤的异族人,闯入苏大为和所有唐军的视线。
是黠戛斯人!
第一百零八章 战后
“臣奏,今夏之交,臣属下苏大为,率五百唐侦骑翻跃金山,踏足草原,一月内,攻灭山南大小部落,并大破西突厥仆从木昆部,降服俟斤嬾独禄等万余帐……
由是突厥人胆寒,贼大溃……此战,杀贼数千,俘三千余,是为大胜。
以臣料之,再有数月,必能追至西突厥王庭。
以唐军之盛,挟仆从数万,备道兼程,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特此奏知陛下……
愿吾皇福寿安康,万岁,臣,苏烈叩首。”
苏定方放下手中笔,对着写好的奏折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将其小心翼翼的收起。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大唐将军站起身,走向营门外。
门边,有亲兵上来道:“将军。”
“嗯,苏大为现在在哪?”
“将军要见苏大为?我去把他找来。”
“不用,你带我去他营帐,我去看看他。”
苏定方说着,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这次打得颇有些虎气,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的作风。”
跟随苏定方多年的亲兵心下不由暗奇。
苏定方平日治军严谨,他在军营中时,几乎见不到他的笑容,但是方才说起苏大为时,将军居然笑了。
军帐里升着篝火。
虽然已经是草原夏夜。
但这边不同于中原,昼夜温差极大,夜里若不生火,照样能把人冻出病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灰色仆素的营帐。
帐内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张铺了软毡的床,一张摆着笔墨砚和一些书籍的小桌。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苏大为此时正坐在篝火前,见来坊的客人。
客人有两位,一位红发少女,一位黑发青年。
红发女子明显不似中原人,眼呈蓝灰色,肤如凝脂,一笑,面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犁窝,看上去甚是可爱。
比起唐人女子,她显得大胆而又泼辣。
一双大眼睛,热辣辣的注视苏大为,毫无避讳之意。
坐在少女身边的黑发青年,仔细看,模样也有些异于唐人。
他的脸颊五官比较立体,鼻梁高挺,双眼深陷,黑色的瞳子里,映着篝火,光芒流转。
黑发青年肩宽臂长,身着青色的胡服,在右手拇指上,戴着一个鹿血骨扳指,从隐约可见的指节老茧上,可见对方精于射术。
“此次要多谢李玉俟斤了,若非你率部及时来援,只怕我军撑不到最后。”
“苏将军客气了,你的兵略已经极为妥当,我只是适逢其会。”
黑发青年说的汉话字音有些奇怪,一些尾音和转舌似乎颇为古老。
好在苏大为还是能听清的。
不过两人说话时,苏大为就明显察觉对方用语居然比自己这个唐人更文雅,这让他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胡人汉名叫李玉,正是如今草原上黠戛斯部的俟斤,也就是部落酋长。
黠戛斯部说来十分奇怪,从大唐建立起,与大唐关系一直亲善。
他们一般居于离大唐极远的叶尼塞河上游一带,世代与回纥,也就是后来的回鹘是敌对关系。
唐曾册封黠戛斯的领袖为英武诚明可汗,而黠戛斯人虽然大部分长相是身材长大,赤色,红发,绿睛,但其王族,自称为大汉将军李陵之后,自认为是李唐皇室的宗亲。
而且……
大唐居然接受了。
据说考据下来,是有这么回事。
当然具体的苏大为便不太了解了。
这次大唐征召仆从,说来也巧,回纥出兵两万人,黠戛斯出兵一万人相助。
两族世仇,差点没在唐军中打起来。
幸亏此时苏大为的情报传回,苏定方亲自找上李玉,向他请求尽快进兵,为苏大为军提供援助。
李玉欣然领命,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苏将军为了大唐兵事,殚精竭虑,小王佩服,之后还需要苏将军与我同心戳力,平定蛮夷。
令日月所照,俱为大唐臣妾,人人自安乐,无战事之患,传之万世,以光陛下之威德。”
苏大为嘴角不自禁的抽了抽。
他的脸色原本并不好看,但还是被李玉这番话弄乱了表情管理。
这位李玉俟斤,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这话里话外,就像是大唐宗亲在对苏大为说话一般。
苏大为心中颇有一种荒诞感,眼角一撇坐在一旁,正大胆热辣的看向自己的红发女子。
李玉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指身边的红发少女道:“这是舍妹,李英。”
苏大为微微欠身,向对方行礼。
名李英的黠夏斯女子,倒是举止得当,不慌不忙的回了一礼。
对了,这李玉是黑发黑眼,但他妹妹却又是红发蓝眼……
这混血混得有点……
算了,不关自己的事,少八卦了。
苏大为摇摇头,将杂念压下。
李玉见他神色之间,颇有些低落,安慰道:“苏将军可是担心令妹?我已经传令族人,令他们极力搜索了,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苏将军请保重身体,留待有用之身,继续为大唐效力。”
“李俟斤说得是。”
苏大为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还没再说下去,只见帐帘一掀,苏定方站在门外,目光向帐内投进来。
帐内,苏大为和李玉等愣了一下,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向苏烈行礼:“见过苏将军。”
好嘛,刚才李玉称苏大为为将军,原本只是个谦称。
现在来了个正牌的将军,刚好也姓苏,这下有点乱了。
不过李玉显然极为聪明,略一思索,改口道:“苏总管,我正与苏校尉说起昨日战事。”
苏大为与咥河的战事结束于昨天。
今日苏定方便率了唐军先锋,共计三千余人,翻过金山赶到了。
按路程算,他应该是在李玉的黠戛斯部动身不久,便也出发了。
“那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苏定方视线投向苏大为:“我来是有些事想同苏大为问一下。”
“刚好我和苏校尉也聊得差不多了,那苏总管你与他聊吧,我们先告辞了。”
李玉微微一笑,极有风度的向苏定方点了点头,拉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苏大为的李英,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苏定方这才走进帐内,左右看了看,目光重新落到苏大为脸上,随意的道:“那位李英,似乎对你有些意思。”
“将军,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现在什么心情也没有。”
苏大为咬咬牙,突然向苏定方抱拳道:“我想向将军请辞,还望将军应允。”
苏定方脸上的浅笑消失,似乎对苏大为提出这句话并不感到意外。
他双手负后,缓缓踱了几步:“是为聂苏小娘子?”
实际上,昨日战后,唐军清点此战得失,苏大为就得到一个令他惊骇的消息。
聂苏不见了。
照理说,聂苏不应该会不见。
她和猴头,在与突厥人的诡异正面对抗时,并未落下风,聂苏的能力根本还没完挥,安文生已经赶到了。
接着便是黯戛斯的援军赶到,形势逆转,突厥人狼狈逃蹿,几乎是大败。
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威胁能伤害到聂苏。
可事情就偏偏发生了。
苏大为亲自骑马,带着阿史那道真的斥候寻遍方圆百里,并无聂苏的踪迹。
就连当时在现场的安文生,也记不起聂苏去了哪里。
最后只记得一片混乱,突厥人的那头诡异巨狼想跑,他追上去补了一掌,再回身时,便不见聂苏了。
不仅聂苏,连紧跟着聂苏的猴头也不知去向,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若不是有军务在身,苏大为当时就想抛下大军,追着突厥人的尾巴,去寻找聂苏的下落。
昨日的局势复杂,既要重新组织仆从军的建制,要收降俘虏,要清点战损,计算突厥人的战损,还要应对黠牙斯部的人,千头万绪,苏大为根本抽不开身。
好不容易今天等来了苏定方,苏大为心里一直想向苏定方请辞,去寻找聂苏。
直到此刻,总于等到了机会,开这个口。
见苏大为面色沉重的点头,苏定方想了想缓缓道:“聂小娘子不见了,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家也有女儿,亦能感同身受,但是……须知你现在在军中,乃为一军之首,眼前的功劳得来不易,万不可功亏一溃。”
“苏将军,若是失去聂苏,再多的军功,对我也没有意义,我宁可用军功换取家人平安。”
苏大为诚恳的,向苏定方抱拳鞠躬:“恳请将军成全。”
“成全?”
苏定方的眼神转为锐利,盯在苏大为的背脊上,语气冷淡的道:“若是不成全呢?若是我不许你离开唐军,你要如何?”
第一百零九章 灭国之功
苏大为脸色变幻。
按军制,在战斗中是绝不允许脱离战斗序列的。
如果强行这么干,不但有违军制,也是对苏定方打脸。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聂苏不见了,他此时五内如焚,实在没有心情再关注在战事上。
“请将军成全。”
苏大为抱拳执意道。
苏定方没有说话,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苏大为,眼里,像是藏着刀子,久久不发一言。
苏大为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仍是保持着抱拳的姿势,一动不动。
空气仿佛陷入凝滞。
“苏大为,我很看好你。”
苏定方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向帐蓬,目光好像透过帐蓬一直看到外面的天空。
“大唐这么多名将,但是开国之将都已经老去了,再过十年,我也打不动了,还有谁能替陛下开疆拓土?唐军中还有谁能独挡一面?”
说完,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苏大为身上,目光深远,仿佛看到的不是苏大为,而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锋芒毕露,一样锐意进取。
“若我当年在军中第一战,有你今时今日的成就,想必也不会雪藏至今,阿弥,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将军,我……”
苏定方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用兵与我有些相似,都喜欢谋定而后动,一旦抓住战机,便敢放手一搏,你若听我的,再过十年,大唐名将,必有你一席之地。”
话里的殷切之意,不禁令苏大为悚然动容。
没想到大唐一代军神,名将苏定方,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若是换一件别的事,他或许真要考虑改变主意,但是涉及到聂苏,却又是无法用任何条件去交换的。
哪怕苏定方许他十年之内,必为大唐“名将”。
“阿弥,人生,你知道有多少机会吗?”
苏定方背负双手,在营中来回踱步:“不少,但也不会多,有幸参与灭国级的战役,更是凤毛鳞角……这次你我合力,如无意外,定能打入西突厥王庭,若是运气不差,那就是……”
他转身凝视向苏大为,轻轻道:“灭国之功。”
声音虽轻,话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令苏大为不禁心潮澎湃。
他就算再无心战事,对于“灭国之功”也不能无视。
这样的功劳,是足以青史留名的。
正如大唐军神李靖灭东突厥。
正如苏定方一生灭敌国无数。
这赫赫武功,将留传后世,千百代后,依旧令每一位汉人,热血沸腾。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如今有这样一场灭国大功,足已载入史册,彪炳千古……”
苏定方注视着苏大为,目光渐渐收缩如针:“灭国之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你要放弃吗?”
苏大为久久无语。
他能感受到,从苏定方眼里投来的殷切之意,一种器重之情。
还有一种长辈对后辈的提携。
但……
“将军,封侯非我愿,但求海波平。”
苏大为直视苏定方,平静的道:“对我来说,家就是我的海,家人无恙,我便心安,若小苏有什么事,我心中便翻江倒海,难以平静,这种状态,实在也无法好好投入在军中。”
苏定方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做诗?吾,这平仄……”
“咳咳!”
苏大为一口气没上来,呛到了。
这是重点吗?苏定方你可不能歪楼了。
好在苏定方没有在诗文上再与苏大为纠缠,而是大笑着伸手用力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如果你真想聂苏小娘子无事,那你更应该在军中好好待着,好好作战,打出你的威风来。”
“嗯?”
面对苏大为脸上流露的疑惑,苏定方道:“你家聂苏在战阵中不见了,我假设有两种情况。第一,聂苏失手了,可能落入突厥人之手。”
苏大为脸上没流露表情,但是心里却不由为之一紧。
“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但一定比较小。”
苏定方目视苏大为道:“我听说聂苏身边有一头诡异,而且聂苏……也应该是异人吧?她自保应该不难。”
这一点说的合情合理,苏大为也不由点头。
道理他不是不懂,其实心里也觉得聂苏不可能会落到突厥人手里,但找不到聂苏,仍是无比焦急。
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就算聂苏真的落到突厥人手里了,像她这种异人,还带有罕见的诡异,也属于较为稀有和珍贵的人质,绝不可能有何危险。真到那时候,能否换聂苏平安回来,其实就落在你的身上。”
“我?”
“你觉得,对突厥人来说,是大唐军中的名将有价值,还是一个脱离唐军,独自游荡草原的浪人更有价值?如果要交易人质,你觉得是唐军高级将领更有可能,还是辞去一切军务的你,更有可能?”
苏大为不由哑口无言。
答案不言而喻。
且不说聂苏落入突厥人手里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的落入突厥人手里,要想换聂苏平安回来。
一位大唐将军的身份,肯定比一文不名的浪人更有优势。
“你明白了吧?”苏定方向苏大为勉励道:“你若真想聂苏平安回来,就把接下来的仗打好,你若能跟我一起灭了西突厥,到时别说是聂苏,你就是要他们最心爱之物,他们也会乖乖奉上。”
“咳咳~”苏大为又呛了一下,总觉得,苏定方这话里有内味,有开车的嫌疑。
“将军,要是小苏她没在突厥人的手里,那我……”
“若不在突厥人手里,那就是跟着乱军走散了,我不知道她的方向感如何,但是普通人,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想辨明方向,找回我军大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对一个未涉世事的小娘子来说,我更倾向于她是迷路了。”
“迷路……有道理。”
苏大为心中一动,对苏定方这番话大为认同。
他之前心里隐隐也是如此想。
但正因为如此,他想辞去军务,去草原中寻找聂苏的下落的想法无比强烈。
以聂苏的实力,在外面是饿不着她,可风餐露宿,一女子在陌生的环境下真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阿弥,我知道你关心家人,以致方寸大乱,但我还是要说,草原何其大,你一个人去找聂小娘子,便如大海捞针,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来找你。”
“让她来找我?”
苏大为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苏定方的潜台词。
偌大的草原,想要找到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但唐军声望大,只要跟着唐军,每到一地,便自然会引起无数部落和胡人关注。
只要聂苏不是真的去到缈无人烟,与世隔绝之地,便一定会听到唐军的消息,听到唐军的消息,就自然能寻回唐军大营,找到苏大为。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苏大为颇有些庆幸,以手扶额,定了定神向苏定方拱手道:“多谢将军,我险些误了大事。”
见他想明白了,苏定方也颇有些欣慰的点头:“你能明白就好,所以立军功,与寻回聂苏小娘子并无冲突,你只要用心在你该做的事上,失去的人一定会寻回来,想得到的一切,也终将得到。”
苏定方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但苏大为也不急细细咀嚼。
他现在满心都是想看地图,推断聂苏可能去的地方,接下来唐军的行军路线。
不过,苏定方却没有走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大为,声音略为低沉道:“阿弥,为将者,不可不识天时。”
“这我知道,《孙子》里有提过,天时、地利、人和。”说完这句,苏大为终于把心思从聂苏的事上抽回来。
是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苏定方。
却见苏定方背负双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似有什么难解之事。
“我用兵,做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谋定而后动,一旦下定决心,便如手中横刀劈下,不做它顾,我希望你也能做到这一点。”
“是。”
苏定方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又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时间不早了,不耽搁你休息,明日我们再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进兵之事。”
“是。”
目送着苏定方离开,苏大为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
似乎,苏定方有些未尽之意,是什么呢?
他刚才想和自己说的是……
苏大为猛地反应过来,想起隐晦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在击败木昆部的消息传回唐军大营后,似乎有人并不高兴。
副总管王文度向程知节备呈唐军需要求稳,不可贪功冒进,中了突厥人的奸计。
程知节一时犹豫难决。
最后是苏定方拍案而起,点了数千兵马作为前锋,翻跃金山赶来支援苏大为。
原本,苏大为就属于苏定方麾下,此次所率的五百越骑,也归苏定方节制。
况且,苏定方是此次征西军中,为数不多的主攻派。
程知节显得有些左右摇移,而王文度,则讳莫如深,似乎能不能打败西突厥,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这姓王作战不知如何,但是对内玩心眼,却是一把好手。
按原本历史上,因为王文度对程知节“矫诏”,自称有李治密旨,令程知节裹足不前。
先是唐军着甲行军,防备“突厥人偷袭”。
军中甲胄都是数十斤上下,别说人累,战马都累死许多。
军中多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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