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巍峨高山


  “苏帅!”
  苏大为走出大兴宫,一眼看到在朱雀街上,南九郎正向自己挥动手臂。
  街上人流汹涌,但无论多少人,都无法遮挡住一个人。
  玄奘法师立于南九郎身边,他的面容平静,手里持着一串念珠,正向苏大为的方向看来。
  在他身后,分别站着行者和那个胖大的,法号悟能的和尚。
  “法师!”
  苏大为忙避开人流,快步迎上去,向玄奘法师行礼道:“打扰到法师修行,阿弥深感不安。”
  “无须如此。”
  玄奘看了一眼皇宫:“陛下既然暂时不用召见贫僧,那这就回转慈恩寺吧。”
  苏大为看了一眼南九郎,南九郎凑上来小声道:“昨天玄奘法师与人辩法,到辰时才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
  “法师与何人辩法?”
  “听说是个叫叶法善的道士。”
  “听着有点耳熟。”
  苏大为回了一句,见玄奘他们转身要走,忙加快脚步上去再次致谢:“为了此次案子,打扰到法师,不知该如何称谢。”
  “都是缘法,何须多谢。”
  玄奘丝毫不以为意。
  “那案子据闻和金宝神枕有关,可以和贫僧说吗?”
  “是这样的……”
  苏大为跟着玄奘法师穿行在朱雀长街的人流中,真有一种恍如梦幻之感。
  他本意是请玄奘法师过来,替自己证明那沾有半妖之血的黑珠上附有诅咒之事,结果在李淳风下足了本钱,用唐镜显出异象后,长孙无忌和李治谁也没提疑问。
  反倒是让玄奘白跑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对了法师,如果此后陛下召人问起金宝神枕之事,据实回禀就可以了。”
  “这个自然。”
  玄奘微微颔首,他扬起手里的念珠,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道:“凡俗之事,也是修行法门,可惜贫僧身负传经重任,却无意多涉入其中。”
  “是,法师说的是。”
  苏大为苦笑点头。
  玄奘虽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多被俗事所累。
  悟能在一旁插话道:“昔年太宗皇帝想召法师还俗,为其效力,法师都拒绝了,法师几次想回洛阳译经,太宗皇帝都不许。”
  苏大为陪笑道:“悟能师兄说的是。”
  玄奘回国之初,唐太宗曾说:“朕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并数次要求他弃缁还俗。
  “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罢道,助秉俗务。”
  玄奘言道:“玄奘少践缁门,伏膺佛道,玄宗是习,孔教未闻。今遣从俗,无异乘流之舟使弃水而就陆,不唯无功,亦徒令腐败也。愿得毕身行道,以报国恩,玄奘之幸甚。”
  贞观十九年,唐朝进军辽东,太宗要求玄奘观战,再次提出还俗的要求。二十二年,太宗又一次令他还俗,但玄奘不改初衷,上疏陈明再三,表示“守戒缁门,阐扬遗法,此其愿也”。
  正因为玄奘不喜凡俗之世,不愿意沾染半点私欲,起愿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佛法。
  所以从太宗皇帝到李治时期,他都一心译经,对于皇帝几次令其还俗的请求都拒绝了。
  这也就是玄奘法师的影响力,帝王也不好强求。
  但凡换一个人,如果拒绝太宗皇帝,想必下场绝对惨淡。
  据闻当年辩机便是对太宗皇帝强令玄奘还俗之事,上表奉劝,结果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后世以讹传讹,反倒传成了辩机与高阳公主有私情。
  “我虽不沾俗事,但佛法本就是人的修行法门,求无量菩提,须向烦恼中寻,向俗世中寻,贫僧发愿译经传道,却是无此精力了。”
  玄奘法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向苏大为道:“此次之后,阿弥你要小心。”
  “阿弥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他明白,玄奘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长孙无忌。
  他自己心里,也在为此事发愁。
  距离长孙无忌失势,李治和武媚娘真正掌权,还有一段不短的时光。
  这段时间里,以长孙无忌的性格,想必会对自己掌开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欲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这里,苏大为就觉得头疼。
  “法师,其实像长孙……咳,人为什么要拚命追求权力,排除异见者呢?”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掌控力,而绝对的掌控力,又带来‘绝对’的安全感,世人都如此以为,因此便坠入色相中,追求那虚无之权力。
  然,权力本就是虚假的幻像,何人能永掌权力?
  大臣不能,天子亦不能。
  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一朵涟漪。
  世人不知,强自求索,无异于镜花水月。
  是以,就算一朝权在手,也无法获得片刻安宁,反而堕入魔道,得意忘形。”
  玄奘法师平静的道。
  苏大为想了想,颇为认同的点头。
  “法师说的,我觉得有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不靠外在的东西求得,而要靠自己内心。”
  “你能如此说,颇有慧根。”
  “法师,别这么说,我将来还是想娶媳妇的。”
  苏大为说出这句话,想起当时玄奘想收卢慧能做弟子,慧能惊慌推托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
  啪!
  行者的铁棒在苏大为肩膀上轻轻一敲。
  苏大为顿时肩膀一沉,差点一下子跪下去。
  “悟空师兄!”
  “笑个甚,你若能从法师修行,那是你的缘法,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行者那模样,颇有些替苏大为“暴殄天物”的惋惜。
  “行者。”
  玄奘喝了一句。
  行者立刻收回铁棒,有些悻悻然的挠头。
  “古往今来,有的人追求权,有的人求财,有的追求强大的武艺,有人修炼,归根到底,都是我们人在天地间太过缈小,想要获得更大的力量,来得到安全感。
  而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此对安全感的追求也永无止境,外在的酒色财气,权财力量,终究是空。
  真正能解除烦恼的,只有心中的智慧,即为佛法中的般若之境。”
  玄奘平时也不出慈恩寺,此时行走在人世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说话的兴趣。
  苏大为在一旁附和道:“法师说的甚为有理,不过许多道理知道是知道,终归难以做到,我还得再悟一下,再悟一下,呵呵。”
  悟能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世俗之物越多,内心就越空洞,反过来挂累越少,心越安宁呢。”
  “几位法师境界高,阿弥比不了。”
  苏大为笑着道,看了一眼悟能那肥硕的肚子,心下忽觉想笑:这位悟能师兄倒真像是西游里的八戒一样,您这大腹便便,挂累确实不少。
  眼见东市快要在望,远远看到大雁塔。
  玄奘道:“阿弥,不用送了,你我相识也算有缘,若能点化你,也算是贫道的无量功德,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多谢法师。”
  “对了阿弥,我还有番话想送予你。”
  “法师请说。”
  “阿弥,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但初见你时,你十分谨慎,内心乎对整个世界都抱有不安,甚至是……敌意。
  但是这几年见你,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甚至偶有跳脱。
  贫僧观照你的心性,似是降住了心猿,修为更加精进了。”
  “惭愧,多亏了法师指点。”苏大为不禁有些汗颜。
  玄奘法师目光如炬。
  永徽元年的时候,他才刚适应自己新的身份。
  内心何尝有安全感?
  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又为家里衣食不继而担忧。
  那时如履薄冰,既不敢太过张扬让人看出有异,又想解决眼前的困顿。
  好在,日子一步一步,终于变好了起来。
  但随着生活稳定,他心性里不属于原本苏大为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有时候,甚至是有些报复性的,过于跳脱了。
  这一切,玄奘居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当真细思极恐。
  耳中听得玄奘继续道:“人的心性修为越高,安全感便愈是自内而发,不拘泥于外物,所以色相界,也就是物质界中,你才能表现得越发洒脱。
  这便是孔子所言: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太史公曾言:“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
  阿弥,你名苏大为,大为即是无为,无不为,倒有几分李耳的意趣。”
  苏大为汗颜,向玄奘法师躬身道:“法师谬赞了。”
  “每个人的修行路是不同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去行便是。”
  玄奘向苏大为微微一笑,带着悟能与行者,继续向慈恩寺行去。
  苏大为站在原地,目送着玄奘背影。
  玄奘的背影看起来瘦小而单薄。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苏大为的眼里,看到的却像是一座巍峨高山。
  “玄奘法师,不可思量也。”
  “苏,苏帅,你们说的什么法,什么量。”
  一旁的南九郎吞咽了一口口水,在苏大为目视下,一脸尴尬的道:“我饿了,苏帅我们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东市有……哎,苏帅别走啊,等等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三韩之乱
  永徽五年十一月。
  苏大为坐在临街的窗口向下眺望。
  看到行人如织,大唐的西市和往日一样,一片繁忙的景象。
  西市比起东市,三教九流,各藩国使节,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相较而言,东市主要面向宫中贵人,比之西市略安静些,却也少了许多烟火气。
  “阿弥,阿弥。”
  坐在桌对面的苏庆节呼唤道。
  他们这一桌子,隐隐的苏大为坐在主位,旁边是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对面是苏庆节,苏庆节旁边是薛礼。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并没有以官职和出身高低论高下,而纯以苏大为这个人为核心。
  平时里大家聚会会谈些生意之事,也会说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最近,苏大为又把薛礼拉进了这个圈子。
  虽然薛礼暂时还没加入到生意中去,不过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三人对此倒并无反对。
  毕竟大唐此时还是开拓之期,对于薛礼这种曾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猛将,大家都是心生敬佩的。
  “要是安文生在这里就好了。”
  苏大为忍不住道。
  安文生也是个妙人,琴棋书画,上下天文,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侃几句。
  而且丝毫不端着架子。
  比起苏庆节他们,安文生的眼界见识又高出许多,倒可以和薛礼聊个痛快。
  “别说那么多,阿弥,我可有件事要告诉你。”
  程处嗣一脸严肃道:“最近市头上咱们的店,可是多出不少生面孔,看着也不像是买货,就是……像是盯梢,你懂吧?”
  “大概是‘那位’吧。”
  苏大为苦笑着举杯,和大家碰了一杯。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半就是长孙无忌的人,开始在查苏大为了。
  这种事,从上次苏大为在殿前与长孙无忌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关键那时苏大为也没法退。
  “如果那时阿弥退了,只怕生意也做不到今天。”程处嗣又叹了口气。
  他外表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
  “‘那位’可是擅长斩草除根的人。”
  “别说这些了,喝酒。”
  尉迟宝琳听得有些烦躁,举起酒杯,自己先灌了一口,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对了,新罗的事,大家听说了吗?”
  永徽五年三月,新罗真德女王去世,具有王位继承资格的“圣骨”彻底断绝。
  新罗王位只能在真骨贵族中挑选。
  起初,群臣推戴上大等阏川,阏川说:“我老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德行。现在德高望重的莫过于春秋公,他真的可以说是济世英杰啊!”
  金春秋三次推辞,乃登王位,成为新罗第一位出身真骨的国王。
  五月,新罗之事传回大唐,李治知真德女王去世的消息,下诏册拜金春秋为乐浪郡王、新罗王,并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苏大为之前也隐隐听过此事,不由点点头。
  坐对面的苏庆节道:“对了,阿弥前几年不是和新罗使团打过交道?使团的那个正史,金法敏你还记得吧。”
  “金法敏,怎么了?”
  “金法敏便是如今新罗王金春秋的儿子。”苏庆节颇为感慨:“按法理,他也有可能在以后继承为新罗王的,想想还真奇妙,要是金法敏日后真的成为新罗王,阿弥你就是我们这里,唯一和新罗王熟识的人。”
  “呃……”
  苏大为不由愕然。
  回忆起金法敏种种,那时真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是新罗王之子。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这时薛礼道:“金春秋成为新罗王,只怕三韩之地从此又要多事了。”
  三韩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有三个小部族,分别是马韩、辰韩、弁韩,合称三韩。
  之前,马韩被扶余人吞并,成为百济。
  而辰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
  千百年来,朝鲜半岛这几个小国相爱相杀,可以说是三韩斗争的延续。
  所有人看向薛礼,苏庆节道:“此话怎讲?”
  “贞观十六年,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秋,百济攻占新罗西部四十余城,进而夺取了重镇大耶城。
  镇守该城的都督伊湌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为金春秋之女,亦死于此役。
  金春秋听说女儿、女婿双双死难的消息后,倚柱而立,一整天都不眨眼,不理睬经过他面前的人,然后说道:嗟乎!大丈夫岂不能吞百济乎?
  然后面见善德女王,请求出使高句丽借兵以报复百济,善德女王批准。
  彼时高句丽国王是高藏,但实权掌握在莫离支渊盖苏文手中,金春秋出使高句丽之际,高句丽要求新罗归还竹岭以西、以北的高句丽故地方能出兵,这等于是要新罗割让包括西海岸出海口在内的大半国土,因此遭到金春秋断然拒绝,于是被高句丽扣押两个月之久。
  其后金春秋假意许诺归还竹岭以西以北之地,加上金庾信率军兵临高句丽南境,所以金春秋最终得到释放。”
  薛礼不愧是唐军中对辽东之地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说起新罗旧事,便如掌上观纹。
  “也就是说,现任的新罗王金春秋与百济、高句丽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先别高兴得太早。”程处嗣嘟囔道:“在国事面前,就算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到一边,这金春秋总不会主动向高句丽和百济发起战争吧?”
  “虽不一定打,但我看金春秋这个人,是不会放下仇恨的,新罗对高句丽与百济之策,和之前善德女王时期,定会有所改变。”
  薛礼笃定的道。
  “对了,我想起来一事。”
  尉迟宝琳一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响,桌上杯子碗碟齐跳了一下,引来所有人怒目而向。
  “嘿嘿,我那个……”
  尉迟宝琳挠了挠头,憨厚一笑道:“贞观二十二年,金春秋携其子金文王出使我大唐,太宗对金春秋的待遇极为隆重。”
  薛礼点头道:“此事我亦有印象,当时太宗派光禄卿柳亨持节郊劳,然后封金春秋为特进,金文王为左武卫大将军,允许金春秋参观国学的释奠及讲论,并赏赐新修的《晋书》与御制温汤碑、晋祠碑,此外还下赐金帛无数。
  太宗召见金春秋,问他有何想法,金春秋跪奏道:臣的本国地处偏僻的海角,多年来服事天朝,但百济强悍狡猾,屡次侵略欺凌本国,况且前些年他们大举深入,攻陷数十座城池,要断绝我国朝贡的道路。
  如果陛下不派兵来救我国,那么我国人民就会被百济全部俘虏,恐怕就不能再向天朝朝贡了。”
  “对对对,还是老薛记得清楚。”
  尉迟宝琳乐得眉开眼笑,颇有些抓耳挠腮乐不可支的情状:“你们瞧,太宗如此礼遇,这金春秋又与百济高句丽有世仇,依我看,迟早必有一战。”
  “对了,金春秋那个儿子,金文王还在宫里做宿卫。”
  宿卫,便是千牛备身。
  说是宿卫,何尝不是质子。
  至少说明这金春秋对大唐还是挺有诚意吧,儿子都在大唐当宿卫。
  “上次金法敏来大唐出使,听说也是被百济给揍了。”
  “百济新罗两国一直打来打去,也没个消停的,还有高句丽在一旁推波助澜。”
  “还有倭国……”
  提起倭国,苏庆节面色一变,向苏大为压低声音道:“阿弥,你倒是好手段,让陛下令你执掌倭正营。”
  自从上月李治暗命大理寺正式运作倭正营后,苏大为这位由李治钦点之人,立刻水涨船高,现在除了是长安县不良人副帅之外,又多挂了一个倭正营营正的职务。
  当然,倭正营是隐秘的,外面人并不知道。
  而且营正这个职务也不存在于大唐官职序列中,说起来就和不良人一样,无品无级。
  但架不住权力啊。
  苏庆节一直想从倭人间谍案中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奈何又被苏大为抢了先了。
  “咱俩兄弟,谁当营正不都一样嘛。”苏大为笑道。
  “谁跟你兄弟。”
  苏庆节骂了一声,随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坐位上一瘫,好像抽掉了骨头。
  “我之前和他有打赌的,如果倭人间谍案我不查出个名堂,可能就得听从家里安排,参军了。”
  苏庆节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大唐名将,苏定方。
  “参军有什么不好?”
  尉迟宝琳道:“说不定将来征高句丽,你还能混个军功,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这么说的话,倒也……”
  苏庆节摸着下巴,好似来了点精神。
  “不对,我才不要跟他走一样的路,我要证明我自己,就算不是苏烈的儿子,也可以……”
  “证明个头啊你,喝酒!”
  苏大为把酒杯举起来。
  “阿弥,上次的案子,其实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一直想问你。”
  薛礼喝了一口酒道:“十二个时辰,你是如何能把案情剖析得那么明白?简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呵呵,运气,全是运气。”
  “贼你妈,屁的运气,你说不说?”
  苏庆节瞪眼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头上悬着一把刀
  “说说说,你把刀放下。”苏大为哭笑不得的,看着狮子装模作样,把横刀拍在桌上。
  他无奈的摇摇头:“破案这种事呢,其实技巧只是一点点,主要是看天份……”
  锵!
  苏庆节勃然大怒,将横刀抽出一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桌子两旁的尉迟宝琳、程处嗣和薛礼都不禁莞尔。
  看这对活宝日常互掐,似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这就说了,容我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大为将桌前热气腾腾的酒喝了一口,点点头:“这冬天里,还是喝热酒暖身。”
  说完这句,一抬头,见苏庆节又在摸刀,一脸“莫以为我提不动刀”的表情,忙收起玩笑:“其实那案子是十二个时辰里理清楚,但是我对这案子已经盯了好几年了。
  狮子你应该还记得,永徽元年几件大事,除了陛下遇刺,后面还有兰池宫的案子。
  那件案子里,除了丰邑坊里霸府的杨昔荣,当时还有百济妖僧道琛、倭国神道教巫女等参与其中。
  此后紧急着又是上元夜劫童案,虽然案子都结了,但那些案中尚留有不少疑点。
  后来我开始经营生意,鲸油灯,思莫尔的商队,公交署,周二哥也替我收集情报。
  还有手下一帮不良人,可以说,这长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第一个会知道。”
  这番话说完,在坐的几位兄弟全都一脸吃惊的看着苏大为。
  “你们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嘛?”
  苏大为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感觉并无异样。
  “我脸上又没脏东西,醒醒。”
  他挥手在苏庆节面前晃了晃。
  苏庆节甩手拍开,瞪着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薛礼道:“阿弥真非常人也。”
  “仁贵,你是军人,能不能不要学得文绉绉的?”苏大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粗人,说话讲究一个大开大阖,单刀直入。”
  这话说的,差点令薛礼把嘴里的酒给喷出来。
  “咳咳,好吧,一般人想着做生意,最多也就是把生意做好就不错了,但是阿弥你不但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能借生意之利收集消息,此等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公交署里主要的骨干,全都是当年我手下的不良人,要做到这些不难。”
  苏大为摇摇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至于思莫尔的商队,沿路收集情报也不是我首创。”说到这里,苏大为想起了什么,接着道:“西域各国,早就有委托商队收集情报的习惯,如果是有用的消息,能获得不菲的报酬。”
  “原来如此。”
  “不对!”
  苏庆节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两眼有些赤红:“我想了半天,设若是我在阿弥的位置,就算是有这些情报来源,也绝无可能一天之内,查清宫中的案子,莫非你还有事瞒我?”
  “呃,你们还记得房遗爱的案子吗?”
  苏大为向众人看了一眼:“永徽四年,房遗爱的案子,我当时被抽调到大理寺,查阅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其实当时从那些资料里我并没有查到关于房遗爱案多少东西,反倒是发现兰陵萧家还有关陇王氏背后一些隐秘。”
  “怎么可能……”
  尉迟宝琳吃惊的道:“大理寺的那些卷宗浩如烟海,我曾经见过,我怎么没看出东西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大数据。”
  苏大为笑道:“线索总是碎片化的,藏在各个角落里,需要在大量的信息里,去分辨整理出来,将散碎的东西,捏合在一起。”
  “何为大数据?”薛礼好奇的问。
  “呃,可以理解为,案牍之中,有各种信息,将海量的信息聚集在一起,收集的信息越多,就越可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这……这得多费脑子啊。”程处嗣咋舌不已,还海量的案牍,老子只要对着一本书翻开就会昏睡过去,更别提海量了。
  苏大为笑了笑:“这才是我的底气所在,当时面对长孙无忌的咄咄逼人,我退无可退,只有仗着手里的‘大数据’,行险一搏。”
  “来,阿弥,我敬你一杯。”
  薛礼向他举杯道:“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搭上我,我年纪大了,要稳重。”
  “你就直接说太危险不就好了!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阿弥,说话不能太文绉绉了,我等粗人。”尉迟宝琳提醒道。
  “滚蛋!”
  一切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除了苏大为有强大的情报来源。
  长达五年一直追查求索的坚持。
  最重要的,还是他在海量信息中,能将自己需要的东西,提炼出来的能力。
  席间忽然沉默下来。
  尉迟宝琳和程处嗣大口喝酒。
  薛礼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一脸若有所思。
  苏庆节在此时道:“阿弥,论破案,我不如你。”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甚,喝酒喝酒。”
  “对了,我家那位说想见你……”
  “你爹?苏烈?”
  “除了他还能有谁。”
  阳光投在甘露殿上方。
  忽尔,从殿中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陛下,何故发笑?”
  武媚娘双手抱着安定公主,看着长子李弘正在乳母的带领下,在殿内晃晃悠悠的走着。
  她听到笑音,回头看去,正好看到刚下朝的李治,双手扶住腰间玉带,嘴里发出畅快的笑声。
  不记得多久,没听到他如此笑了。
  记得他好像从做太子时起,便是个谨慎的性子。
  武媚娘抱着小公主向李治走过去。
  李治抖了抖袖子,颇有些扬眉吐气道:“媚娘,你是不知道,今天在殿上,他们又想出妖娥子,结果被朕给压下去了。”
  “哦,出了何事?”
  “你还记得上月修长安城外郭之事吗?”
  “略有些印象。”
  “数日前完工,结果有一位雍州参军薛景宣的折子,说汉惠帝建长安城,很快便晏驾了,今又修长安城,只怕会有不祥之事。”
  一听李治所言,武媚娘不由大惊,双手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安定公主:“是什么人敢诅咒天子!”
  李治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朝堂里这个折子上来后,你知道发生了何事?”
  “愿闻其详。”
  “于志宁等以景宣言涉不顺,请诛之。”
  于志宁,本姓万忸于氏,字仲谧,雍州高陵人,鲜卑族,北周太师于谨曾孙,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
  大唐行三省六部制,宰相之权被一分为三。
  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和尚书省的仆射,各分担宰相一部份职能,有时也有称这三者为宰相的。
  中书省掌决策,门下省掌审议,这二者毕对天子的旨意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掌具体执行,下辖六部,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
  这于志宁此时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又兼太子少师,可称为大唐宰相,只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且多有替长孙无忌等说话,颇让李治猜忌。
  “于志宁所言……陛下是如何说的?”
  “朕回他,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
  李治哈哈一笑:“我赦免了此人之罪。”
  武媚娘哄了哄怀里的安定公主,好奇道:“陛下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本冰雪聪明,稍微一想明白过来:“陛下欲千金买马骨?”
  “知我者,媚娘也。”
  李治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定小公主乱晃的小手,轻轻摇动着道:“朕现在所愁者,不怕有狂妄之徒,就怕被蒙蔽了眼睛和耳朵。”
  武媚娘微微颔首。
  不久之前,五品以上官员绝了言路,令李治发火的事,还历历在目。
  正是那件事,令她和李治都意识到,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中的势力,何其可怖,可谓一手遮天。
  “陛下……”
  “对了,你稍稍准备一下,今日长孙无忌他们要来。”
  “是为了……”武媚娘轻咬了一下唇,把后面的话收住。
  那些话,本不该她多问。
  寒风凛冽。
  永徽五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寒冷。
  苏大为紧了紧衣衫,跨过永安渠,向家里走去。
  心中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近一段时间,来自四面八方那种无形的压力更强了。
  无论是县衙,还是鲸油灯的生意,或者公交署,甚至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恶意的凝视。
  头顶悬头长孙无忌那把刀,它迟迟未落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刀,早晚还是会落下的。
  长孙无忌报仇,不分早晚。
  这种随时随地,可能毫无征兆被来自上层的力量碾压的威胁,令苏大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一段时间,暂避锋芒。
  但是想想身边那些人,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能走,那阿娘怎么办?聂苏怎么办?
  还有周良、钱八指、南九郎,跟着自己的一帮不良人。
  公交署上下。
  鲸油灯的生意,思莫尔。
  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形的,无形的,建立起关系的人。
  那不是一个个符号,而是数不清的家庭。
  不知不觉中,苏大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成为许多家庭在大唐里生活的支撑。
  “能退吗?不能退!”
  一退,跟着他的那些人,都将万劫不复。
  人在红尘中,怎能真的自由。
  无数关系,既是人脉纽带,也是无形之束缚。
  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大为推开自家大门,一眼看过去,眼神顿时一缩。
  荒凉的院中,那株光秃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一百零三章 煮酒夜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大为伸手,提起酒壶将桌对面的酒杯满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面白皮净的男人。
  安文生。
  自从永徽三年离开,到现在,已经两年时间。
  再见故人,苏大为十分欣喜。
  “我前一阵子还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诧异:“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滚!”
  苏大为翻了翻白眼,举起手里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尝尝。”
  “好。”
  安文生闻言,向苏大为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数息后,他白净的面皮上涌起一层红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眼睛一亮。
  “这酒……”
  “够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样,但现在腹中灼热,又觉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头:“这酒叫什么?”
  “烧刀子。”
  “烧……”
  安文生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扭了脸道:“这么好的酒,叫什么鬼烧刀子,你想杀人吗?依我看,不如叫玉龙春。”
  说着,他还摇头晃脑的品评道:“你不知道,西北那边苦寒,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冻得要命,在夜里围着篝火,烤着牛羊肉,再将这烈酒来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烧刀子。”
  “你这恶贼。”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恶心人呢?”
  “你还欠我一贯钱。”
  “滚!”
  安文生差点没翻脸。
  缩在一角跪坐的聂苏,怀里抱着小玉,旁边趴着黑三郎。
  看着苏大为和安文生两人斗鸡似的互瞪着,实在忍俊不禁,掩口轻笑起来。
  “你看,就连我家小娘子都觉得你该还钱。”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钱呢?听说你那鲸油灯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里找账房,这事不归我管,你别瞪我,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苏大为挺起胸膛:“我们这是做大买卖的,不欺负人。”
  “恶贼,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朋友。”
  安文生一脸“沉痛”,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对了,我交待你的事办了没有?”
  “啊?”
  “别装傻,苩春彦!”
  “记得记得。”
  提起这件事,苏大为终于有些心虚,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时大意还是被她跑了。”
  真实的情况是自己翻车,险些着了苩春彦的道。
  这一点,苏大为是无论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说的。
  人在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排面。
  要是说差点被苩春彦给抓了,让安文生怎么看他?
  “能在你这么狡猾的家伙手底下逃走,那个苩春彦倒有几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语道。
  “喂,你说话说清楚,说谁狡猾呢?”
  “喝酒,再给我倒点……算了,我自己来。”
  两年未见,依旧没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来如行云流水。
  “对了文生,你跟袁守诚到底干嘛去了?”
  “这个嘛,秘密。”
  “呸,恶贼,跟我还遮掩。”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
  “不说这个了,阿弥,我倒是听说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危险吗?”
  “嘿嘿,我危险,你还来找我?”
  “屁话,我们是兄弟。”
  安文生目视着他,缓缓喝了口酒:“赵国公对敌人从不手软。”
  这话出来,席间的气氛顿时冷场。
  苏大为将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够了。”
  安文生张嘴吸了口气,待口舌喉间,那热辣的酒劲散去,才继续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如今这种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一旁的聂苏向苏大为好奇的道:“大兄,你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苏大为瞪她一眼,换来聂苏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问。
  “我也想,但实在舍不下身边这么多亲人朋友。”
  苏大为正色道:“我若不在,长孙无忌的怒火朝何处倾泻?”
  安文生看着他,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苏大为说的意思。
  活一人,还是活无数人,这本来就没有对错,而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
  “文生,前阵子,我见过苏中郎。”
  “苏烈?”
  “嗯。”
  苏大为道:“你知道当时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安文生摇摇头。
  苏大为继续道:“他说听狮子提起我许多次,但一直没抽出空见一下,今天见我想问问我,有没有意随他参军,还说好男儿当报国疆场。”
  安文生眼神一动:“看来是要用兵了。”
  “啊?”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苏定方说的是这个吗?”
  “你与苏庆节是过命的交情,苏烈当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长安,他护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随军,就算是长孙无忌也不好下手。
  何况你在军中,对家中也算是有个保障。”
  “这跟用兵有什么关系?”
  “废话,他苏烈在左卫中郎将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来的底气能护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苏大为张了张嘴,越想越觉得安文生这家伙说得有道理。
  可恶,这恶贼对这方面如此敏锐。
  自己还是被他提醒才想到这一点。
  “阿弥,你跟我说这个,不会是,你拒绝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这么好的机会,捡功劳都不去。”安文生长叹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之感。
  “呃……”苏大为拿起酒杯,想说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
  但一想起安文生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丧:“会有功劳吗?”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苏中郎是什么人,他可是我大唐军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没见他吃亏过。跟着这样的人混,你还怕捞不着军功?”
  “有道理。”
  “有了军功谁敢轻易动你?就算长孙无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着眼睛,轻轻喝了一口酒,红着脸道:“何况长孙无忌估计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去军中打熬个几年再回来,岂不是正好?”
  “没错。”
  苏大为一拍大腿:“你说我现在去跟苏将军说,还来得及吗?”
  “滚蛋,你自己去问苏庆节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苏大为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当时人家邀请自己,自己不去,现在再厚着脸皮去求,这叫什么事?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吃回头草。
  苏大为摇摇头,将那丝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
  向安文生举杯道:“文生,你刚才说长孙无忌待不了几年了?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吗?前阵子,陛下宴请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间不光武昭仪做陪,还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
  “我听说,陛下有意要……废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闪,“废后”两个字说得极轻。
  “说下去。”
  “陛下在饮酒正酣时,先封了赵国公宠姬生的儿子三人为朝散大夫,然后满载金宝缯锦十车,赐给他。最后才说,因为皇后无子,想废后。
  但是长孙无忌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陛下的话。
  此席不欢而散。
  我还听说,礼部尚书许敬宗也为此事找过长孙无忌,结果被他厉色折之。”
  安文生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也不知赵国公有没有发现……唔,以他的老谋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势如此。”
  “什么讯号?”苏大为一时莫名所以。
  “阿弥,你对这方面实在有够迟钝的。”
  安文生扫了他一眼:“此次武昭仪括她母亲杨氏出面,试图说服赵国公,此事还局限于后宫争宠。可许敬宗加入说客,这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后宫和朝廷,你仔细品品。”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看了一眼安文生这个白胖子,心想这家伙眼睛还真毒辣。
  “安帅,我发现你总能一针见血,把针扎到该扎的地方。”苏大为一脸认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弥,不知为什么,你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点欠揍。”
  安文生摇摇头,继续道:“每当后宫内廷与朝廷中重臣勾联,就意味着朝局要变了,一些原来的旧臣,是时候换血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听到北风在凌厉呼啸。
  “这个冬天,大概会格外寒冷。”
  “听你的意思,长孙无忌大概会不好过。”苏大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精力报复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点一口酒喷苏大为脸上。
  “越是这个时候,双方越是无所不用其极,矛盾激化到无可调和时,任何一点都是被攻击的对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早就在这局里,在漩涡最中心了。”
  说到这里,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劲呛得连连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阿弥,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你说你图啥?像我这样,闲散一点,钱也不差,天下那么大,西域诸国那么多,走走看看岂不美哉?
  朝堂上的斗争,别人躲都来不及,偏你要一头往上撞。”


第一百零四章 置之死地
  “文生。”
  苏大为喊着安文生,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杯里,微透明的酒液晃动着,带起圈圈涟漪。
  “你说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吗?”
  “当然不能。”
  “所以啊,投胎是个技术活。”苏大为似是自嘲的笑了笑。
  两世为人,这一世投的是不良人的胎,父亲是不良人,自己也是不良人,这又不是自己能选的。
  既然是吃不良人这碗饭,自然便沿着这条线前行。
  结果阴差阳错,居然认识了尚在出家的武媚娘。
  既认出眼前的明空法师,就是史书上鼎鼎大名的一代则天大帝,难道不去结识一番?
  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成为武媚娘的人。
  既已选择了阵营,又哪有犹豫和闪展腾挪的空间。
  何况后面几十年,二圣临朝,接下来是武周时期,不抱紧武媚娘的大腿,站在强大的女皇姐姐身边,哪还有别的好去处。
  安文生,自然不知道苏大为心里所想。
  他有些莫名所以:“投胎是个技术……呸,差点被你绕里面去了。”
  喝了口酒,他又点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老天让你做不良人,又结识武昭仪,却实也是绕不开这层关系。”
  “所以啊,我虽无心官场,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不良帅,但既然认下了阿姊,出了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硬着头皮顶上吧。”
  安文生有些无语,看了一眼苏大为:“你真以为长孙无忌不会对你动手?”
  “那倒不是,不过我和你一样,也觉得长孙无忌待不了多久了,熬吧,希望熬过今年就好了。”
  按历史上,似乎明年就要废掉王皇后了,长孙无忌的势力,也会惨受重挫,所以只要熬过今年就好了。
  苏大为心下对自己说。
  “希望如你想的一样。”
  安文生摇摇头,知道劝不住,便不再说了。
  北风带着几粒雪花从窗口吹入。
  屋内火光闪耀,忽然宁静下来。
  苏大为转脸看去,聂苏不知何时已经趴着睡着了。
  她的睡姿很可爱,怀里抱着黑猫,身子蜷成一团。
  “下雪了。”
  安文生叹了一句。
  苏大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渐密,良久。
  “冬天越寒冷,明年春天花会开得越盛。”
  一夜大雪,将长安街变得银妆素裹。
  街道两旁的屋檐,有一串串冰棱儿垂下来。
  街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嘻戏。
  把手里的雪团掷过去,每当有冰棱被击落,都能引得孩子们亢奋尖叫。
  苏大为看着这些,觉得津津有味儿。
  这是独属于长安的烟火气。
  转头看看朱雀街上行人,只见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冬衣,显得格外臃肿。
  穿过人流,苏大为很快来到大理寺。
  他现在的职司,除了不良人那边,每天倒有一半精力用在倭正营上。
  进入自己的公廨,一眼看到副手崔六郎手捧着一份东西,向自己快步走来。
  “营正。”
  “怎么了?”
  崔六郎舔了舔干裂的唇,压低声音道:“昨日倭人会馆那边颇有些不太平。”
  苏大为眼神微变,快步向堆满卷宗的书案走去。
  “边走边说。”
  “是。”
  很快,等苏大为在桌前坐下,崔六郎将这份最新的情报放在他面前。
  苏大为一边翻阅着,一边听崔六郎在耳边道:“昨日倭人那边进出往来的人明显变多了,而且神色有些焦躁,怀疑是有大事发生。只可惜我们的暗桩到现在还没联络上,不过还有别的消息,这里……”
  他向卷宗指了指。
  “最近别的地方有什么事发生?”苏大为问。
  “大唐境内倒是无事,不过……”
  崔六郎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一个小道消息,只是尚未证实。”
  “什么?”
  “辽东那边,似乎又打起来了。”
  “辽东哪天不打。”苏大为说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辽东怎么了?”
  “据说是百济又打新罗了,这次新罗吃了个大亏。”
  崔六郎舔了舔唇道:“不过营正,这个消息还没证实。”
  苏大为摆摆手。
  他突然想到昨天安文生说过的话。
  还有之前苏定方对自己的暗示。
  莫非,辽东那边……
  是了,记忆里,明年苏定方会在百济那里动手。
  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大为闭上双眼,想了想,将卷宗合上,向崔六郎道:“新罗这件事,定是真的,你先安排人手,加紧盯住倭人。”
  想了想他又道:“不光是倭人,长安内外有新罗、高句丽、百济背景的,都要重点盯防。人手不够可以跟我说,重点怀疑的地方,一定不能放过。”
  “诺。”
  崔六郎抱拳应下,匆匆去布置。
  这崔六郎听说家世也颇不凡,不过在倭正营里,不问出身,不问官职,一切以实力说话。
  苏大为任营正之初,倒也不是没人挑衅。
  但很快,在苏大为手下那些刺头也都服了。
  为何?
  单论一个提炼和抓情报的能力,苏大为甩出他们一个层次。
  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
  苏大为在政治上嗅觉不够敏锐,但相反的,他对情报这方面,却有着异乎常人直觉。
  再加上对未来大势模糊的印象,许多情报,在他手里,都能比别人更快更准的抓住要点。
  而且苏大为还有一个天赋,似乎是成为异人,修炼鲸吞术之后,渐渐开发出来。
  那就是记忆力。
  这种记忆倒不是事无遗漏的记住,而是遍阅卷宗资料后,能在一段时间内,清晰的记住自己想记住的内容。
  也仗着此点优势,苏大为敢说自己是大唐“大数据”第一人。
  至少,倭正营里其他人,都没他这等本事。
  “每次三韩那边出事,倭人这边,就显得特别在意……倭人对朝鲜半岛,还真是……”
  苏大为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他看到一个人向自己走来。
  “是你?”
  “周扬,见过营正。”
  周扬,是刑部令史。
  应该算是长孙无忌的人。
  之前苏大为在长安狱里时,被他审问过。
  上次在查安定小公主的案子时,长孙无忌又派他在自己身边盯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倭正营里也遇见他。
  “周令史此来何意?”
  “我是调来倭正营任职的。”
  周扬行礼后,向苏大为道:“我这人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研究如何破案,而苏营正,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人。”
  苏大为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扬与之平视,眼里毫无畏惧。
  良久。
  苏大为点点头:“既然来了倭正营,便发挥你的所长,好好做事吧。”
  “诺。”
  倭正营的事交代完毕,苏大为刚要走出公廨。
  忽见周扬上来:“营正,外面有外故人要见你。”
  嗯?
  苏大为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点点头,走出公廨。
  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道旁。
  站在马车边一名仆人打扮的年轻人,迎上来,向苏大为抱拳道:“我家主人请苏副帅上车一叙。”
  苏大为看看天色,点点头,跟着年轻人来到马车边。
  年轻人一手掀起车帘,侧身道:“请。”
  车内空间出乎预料的大。
  除了暖炉,还有茶几,狐裘,手炉,热酒,一应俱全。
  这里面配置之豪华,与马车外面的朴素,形成极大的反差。
  此时,端坐于车内的一位银发老人,向苏大为平静的看过来。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终于钻进车里,向老人拱手道:“见过赵国公。”
  “嗯。”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配着他身上银白的狐裘,给苏大为的感觉,此人就是一条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
  “敢上我的车,老夫颇有些意外。”
  “堂堂赵国公,居然如此低调,还要偷偷的约见我,这让我也很意外。”苏大为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了。
  长孙无忌嘴角微微翘起,左手捧着手炉,右手在车厢壁上敲了敲。
  马车微微一震,随着车轮辘辘声,行驶起来。
  苏大为心里在猜测着长孙无忌的来意,一时没开口说话。
  长孙无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手捧着手炉,两眼微闭,一副不焦不躁的模样。
  似乎他正在神游物外,与诸天神佛在精神交流一般。
  苏大为开始还想憋住,但等了许久,还不见长孙无忌说话,实在忍不住,只好轻咳一声:“赵国公,不知找我来,是为何事?”
  又等了片刻,长孙无忌还是没开口。
  苏大为心想:再问一遍,如果对方还跟自己打哑迷,便离开。
  跟这种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呆。
  之所以愿意上来,就是想看老狐狸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直面危机,才有机会解决危机。
  所谓置之死地,而其后生。
  苏大为咳嗽一声,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长孙无忌半闭的双眼忽然张开。
  他的眼中光芒闪动,显出强烈的自信。
  “听周二郎说,你在断案上确有过人之处,你过来帮老夫,如何?”


第一百零五章 彻底决裂
  能让长孙无忌主动招揽的人绝不会太多。
  他的身份、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就算不招揽,主动求依附者,多如过江之鲫。
  更别提还是屈尊降贵,主动说出这种话。
  但是对苏大为,长孙无忌第一次起了爱才之心。
  “我手下人才很多,但是似你这般,有急智,能勇于任事者,一手都能数过来。”
  长孙无忌盯着苏大为,眼露热切:“来我这里,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国公。”
  苏大为缓缓的道:“我只是一个不良人。”
  “哈哈,太宗曾言,唯才是举。”
  长孙无忌豪气万千般的笑道:“我虽不如太宗,但也有容人的胸襟,只要你有才干,能为我所用,我便能给你施展的空间。”
  停了一停,没等苏大为回话,长孙无忌接着道:“你想要什么官职,什么样的权力,陛下给不了你的,我能给。”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但长孙无忌不在乎。
  此时,此地。
  移动的马车,单独的两个人。
  此番谈话,只有天知地知,苏大为与他长孙无忌知,又有何惧之有?
  苏大为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摇头道:“国公,陛下给不了的,你也给不了。”
  这话说出来,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长孙无忌脸上依然带着笑。
  他手里揣着铜制手炉,手虽热,心里却寒。
  甚至连笑容里,都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苏大为向他抱拳道:“国公,若……”
  “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长孙无忌拿起两个茶杯,放在面前的小木几上。
  在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红泥小炉,上面正烹着茶。
  长孙无忌伸手提起炉上茶壶,替两人倒上茶。
  碧绿的茶汤随着车厢阵阵颠簸,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空气里充满浓郁的茶香味。
  “茶能解忧,能让人忘俗,也能让人真正沉静下来,品味世间甘苦。”
  长孙无忌伸手示意:“请饮茶。”
  “谢国公。”
  苏大为微微欠身致谢,却并不碰那个茶杯。
  谁知道这茶里,有没有加点别的东西。
  自从上次在苩春彦那里,吃过一次亏,苏大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长孙无忌视线从苏大为面前掠过,面上无喜无怒,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拿起,轻嗅了一口茶香,又吹了吹,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喝茶的姿势十分讲究,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杯沿。
  左手大袖挡在杯前。
  整个动作十分优雅,富有贵族礼仪。
  “好茶。”
  长孙无忌赞了一声:“只有知音能懂了。”
  “国公,知音天下又有几人呢?”
  长孙无忌没理苏大为话里的暗讽,仰头双眼微闭,似乎陷入回忆中。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炀帝末年,天下崩毁;隋失其鹿,群雄共逐。乱世之中,有一对少年聚在一起,他们怀着同样的理想,要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于是,他们向着心中的目标出发了。
  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经历无数的磨难,终于,老天垂怜,他们实现了理想。
  在一片废墟中,他们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国家。
  令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消灭了外面的敌人。
  可惜天不假年,这个时候的少年,已经成了白首老者,他们中的一位,先走一步。
  只留下剩下的一人,要替他的伙伴,守护这个国家。”
  长孙无忌张开眼看向苏大为,那眼里,没有往日的凌厉锋芒,只有一片平静:“创业难,守业更难,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位才发现,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太多营营苟苟之辈,想要窃取胜利的果实。
  那些人,想要改变两个少年一手打造的新秩序,甚至……
  想要改天换日。
  你说……
  能答应吗?”
  没等苏大为回答,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不能!”
  这声“不能”,与其说是说给苏大为听,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答案。
  苏大为拿起茶杯在指尖晃动着,看着茶汤上荡漾起阵阵涟漪,始终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捏着茶杯,向他举起示意了一下:“要不要同老夫一起喝这杯茶?”
  苏大为笑了笑,举起手中茶杯。
  对面的长孙无忌嘴角带起笑容。
  就在此时,苏大为将茶杯轻轻放在木几上:“还是不了,尝惯了粗茶,国公的茶太精贵,我怕是喝不惯。”
  长孙无忌的笑容,在这一刻为之凝结。
  他凝视着苏大为面前的那杯茶,良久,充满遗憾的摇头叹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好好路不走,偏要走绝路。”
  “国公。”
  苏大为向他认真的道:“根本没有好走的路。”
  “嗯?”
  “其实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路。”
  苏大为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只是走的人多了,才变成路。”
  “你,在嘲讽老夫?”
  长孙无忌眼睛微微眯起。
  “国公,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你苦苦想要守护的东西,其实已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呵呵,老夫代表了关陇门阀,世家贵族,你说我站在对立面,站在谁的对立面?寒门吗?还是那些山东,江南那些小族?若不是老夫当年与太宗,与关陇门阀们一起,征战沙场,订下制度,哪有今天大唐的太平之世?”
  苏大为沉默下来,伸手重新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
  良久,他抬头向长孙无忌道:“我记得太宗有一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长孙微忌眼神微变。
  “这天下,非关陇贵族一门一姓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公苦心造诣,想用关陇门阀,挡住所有人进晋之阶,恐非长久之策。”
  长孙无忌脸色一变再变,似想要发作,又强行忍住。
  苏大为长身而起,向他抱拳道:“茶喝完了,我也该告辞了,国公保重。”
  这一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张脸,仿佛冻结了一般,冷得吓人。
  苏大为却没有片刻迟疑,行礼之后,转身就走。
  连马车尚在疾驰也不顾,居然就这么跳下车了。
  马车随着惯性还在移动,只听得远处苏大为一句被风吹得模糊的话传来:“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昔日的屠龙少年,最终变成恶龙。”
  哗啦!
  长孙无忌一挥手,将木几上的茶具狠狠打翻。
  破碎的瓷片和茶水飞溅,一片狼籍。
  车上门帘一闪,一个年轻人猫腰钻进来,向长孙无忌单膝跪地,抱拳道:“国公,可有事?”
  长孙无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袖口处露出的手指,被碎瓷片割破,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流淌下来。
  一滴滴落到桌上,变成绽放的血花。
  “国公!”
  年轻人见状,忙从身上扯下布条,手脚麻利的替长孙无忌包扎伤口。
  “呵呵,他居然教训我,他居然敢教训我……
  有趣,当真是有趣。
  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吗?”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苏大为知道,这意味着自己与长孙无忌彻底决裂了。
  再无任何回寰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就不管不顾,在长孙无忌面前说个痛快。
  应该会让长孙无忌气个半死吧?
  也顾不了那么些了,无论气不气长孙无忌,从下车的那一刻起,结局就是注定了的。
  必然会遭到来自长孙无忌和关陇门阀一系列的打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这一切,苏大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是没想过虚与委蛇,先混过眼前再说。
  当拿起茶杯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那么一瞬。
  但是最后,他还是想明白了。
  这茶,喝不得。
  他虽然不属于安文生那种对政治和官场上嗅觉敏锐,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
  在两大阵营爆发冲突时候,骑墙没有好下场。
  或许能换得一时的好处,但等一切尘埃落地,终究会有清算的一天。
  再说长孙无忌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治和武媚娘正如日方升。
  站在哪边,那还用说吗。
  终李治一朝,关陇门阀必然被打压,无数寒门和新兴贵族,必然崛起。
  还有自己的狄仁杰大兄,都会随着长安科举,进入朝堂。
  这是历史大势,谁也无法阻挡。
  正像苏大为刚才和长孙无忌说的“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生,逆之者亡”。
  不过,多半长孙无忌是听不懂的。
  就算听懂了,他也做不到。
  朝堂便是江湖,人在其中,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就像苏大为自己,若只是一个人,大可以做闲云野鹤,学当年薛万彻往山里一钻。
  可惜,现在跟着他身边的亲人朋友,那么多关系人脉,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摇摇头,苏大为收起心绪,转头四望。
  发现四周白雪皑皑,居然已是长安城外的林中。
  “这长孙无忌老儿,把我往城外带做甚……”
  不对!
  苏大为猛然反应过来。
  一个转身向后。


第一百零六章 永徽六年春
  苏大为看到身后的情状,立刻明白,长孙无忌一早准备了后手。
  谈不拢,就是敌人,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简单粗暴,却也很有效。
  在苏大为面前,数十丈外,一群手执长枪与横刀的武士,正迅速逼近。
  苏大为眼睛眯起,略微一扫,判断出对方人数是十七人。
  看他们的步履节奏,和移动间的配合,执兵器的姿态,用的应是战场上的武艺。
  如果在军阵之中,这些人配合得当的话,其破坏力,应该很可观。
  现在苏大为要做出判断,是战,是走?
  此时,天上又飘下雪花,天寒地冻,意味着动手体力消耗会比平时加倍。
  此地,是长安郊外,就算以苏大为的脚程,回城也需一段不短的时间。
  还有人。
  如果不解决这些敌人,只会被他们衔尾追杀,那样就被动了。
  这些人不可能是从长安城,用两条腿一路跑过来的,必然有马。
  若逃走,便是被骑兵追杀的局面。
  几乎是一瞬间,苏大为决定了,不走,先把眼前的敌人解决再说。
  打定主意,他深吸了口气,默运鲸息之法,调整身体至最佳状态。
  数息之后,这群武士终于逼近。
  他们没有急着冲上来,而是远远散开,将苏大为围在当中。
  “你们,是宿卫?是府兵?”
  苏大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看过去。
  他看得很认真。
  这些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为首一人甚至穿了锁子甲。
  看装备,有长枪、臂盾、手弩,横刀。
  长短兼备。
  不过他们用的应该不是军中制式兵器,苏大为猜,大概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按唐律,私藏兵甲,是重罪。
  领头那人穿的不是大唐的明光甲,而像是前隋的甲胄,这就让苏大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用管我等是谁,今日你我有缘。”
  带头的大汉,身高六尺上下,肩宽体阔,双臂如猿,左手执盾,右手横刀斜拖在身侧。
  唐六尺,约莫等于后世一米八五左右。
  大汉咧嘴一笑,森然道:“今日我等,送郎君一程。”
  “动手!”
  崩!
  耳中忽闻弓弦响动。
  苏大为背脊一抖,人如山猫般蹿起。
  刷!
  一支羽箭,突兀的出现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苏大为人在空中,心里却是一突:除了这十七人,还有长弓手。
  眼角一扫,隐见数十步外,一株大树枝桠上有寒光一闪。
  不及反应,身侧突然传来破风声。
  原来他蹿上半空,那些持手弩的武士立时扬手便射。
  苏大为吐气开声,右腕一翻,横刀一旋一绞。
  将疾射来的弩箭扫掉。
  此时一口气散掉,身体不可避免下坠。
  双眼俯视,早有那名身穿锁子甲的武士在下面等着他。
  此人双手持环刀,哈哈狂笑一声,手腕一个翻滚动作,借着双手相持的杠杆之力,刀锋自下而上,一招举火撩天。
  带起地面冰雪爆散。
  铛!
  双刀交击,火星四溅。
  苏大为人在半空中,虽有千斤之力一时也用不出来。
  顺着对方刀势一个翻滚。
  双脚刚一落地,眼前雪浪翻涌,那环甲大汉用一招横字决,刀锋横扫过来。
  同样的天策八刀,每个人用出来风格都有细微的差别。
  苏大为是灵活多变,守如老龟,动如脱兔。
  但这大汉使出来,却带着一往无回的霸气。
  确实是战阵里磨炼出的功夫。
  苏大为心念电闪,横刀迎上,用一个粘字决,刀背斜斜往对方刀刃一磕。
  间不容发间,横刀画圆,将对方长刀挑起。
  同一时间,欺步上前,抢入对方怀中。
  这一招破门而入,凶险异常。
  二人距离之近,连挥拳都不可能。
  但苏大为不慌不忙,只将身子一晃。
  仿佛老熊撞树,肩膀一抖,扑愣愣,一股怪力随着他的脊柱大龙弹出。
  那大汉只凭着本能将左手盾挡在胸前,耳中听得轰的一声。
  坚实的臂盾竟然被苏大为一记肩撞,击得四分五裂。
  大汉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
  苏大为正要上去补刀,听得背后风声。
  脚下一动,九宫步一个圆字决,带着腰身划了个弧圈。
  几支长枪险险贴着他的背脊刺过。
  嗤!
  空气里发出一声破空响。
  苏大为长笑一声,左臂一圈,将长枪全部夹于胁下。
  不待长枪收回,右手横刀一撩。
  喀嚓一声响,枪杆齐中而断。
  “小心,点子扎手!”
  环甲大汉怒瞪双眼,发出既惊且怒的吼声。
  苏大为哪里理他,目光一扫其他人还犹豫着未曾上来,脚步一动,横刀飞快抹向持着断枪,一时进退失踞的几名武士。
  便在这时,心中警兆突生。
  苏大为在疾奔中,硬是脚步一拧,身体借势腾空而起。
  唰!
  又是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在干净的脸上,带起一缕细细的血线。
  是神箭手!
  如果不是苏大为及时反应,只怕现在已经中箭。
  人在半空中,他的手臂一抖,手中数支断枪枪头射出,如电光一闪。
  “中!”
  伴随着苏大为的低喝,数十步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接着是树叶折断,重物坠地之声。
  “大伙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
  大汉厉喝着,双手高举横刀,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般,猱身扑上。
  风雪漫天,杀气千重。
  断枪武士仓皇后退,其他人迅速补位。
  苏大为刚刚一脚将大汉踢翻,一个手持双锤的虬须壮汉扑了上来。
  他手里一对瓜锤,锤头有拳头大小,挥动间,发出呜呜怪啸。
  苏大为百忙中,横刀一封。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之声。
  这猛汉神力惊人,苏大为大意之下,不由连退数步。
  低头一看,横刀居然卷了刃。
  “我的刀……”
  心中惋惜一声,眼见那猛汉再次挥捶上来。
  苏大为神情一变,不闪不避,脚下一点,巨大的爆发力令他身形瞬间消失。
  不待猛汉反应,直撞入怀,左手抬肘挂起,一记肘锤,狠狠撞中对方心口。
  喀嚓!
  猛汉如被巨熊撞中,身体向后飞出。
  苏大为身形再闪。
  如鬼魅般出现在后面枪兵身侧,持刀右臂横着扫出。
  他的右臂带着刀横扫,明明是刚直之力,却打出了弹抖的味道,恰似一根大枪杆般。
  耳中只听几声惊呼。
  敌兵长枪脱手。
  苏大为闪电近身,或用刀把横撞,或用刀背直拍,或用肘捶撞击。
  数息之后,地面上多出一堆惨叫不止的武士。
  这些人,就算不死,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这还是苏大为没有大开杀戒。
  自从他修炼突破后,动起手来,不拘泥于过去的九宫步和天策八刀,过去记忆里的一些招式,比如八极铁山靠,猛虎硬爬山,太极肘捶,通背弹抖,八极大枪,只要他记住的,照葫芦画瓢,都能信手拈来。
  一理通,百理明。
  现在就不说异人之能,单论武艺,苏大为也是登堂入室。
  等闲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耳中忽听脚步声近,苏大为听着风声,头也不回,手里横刀从胁下穿出,顺势一抹。
  耳中听得刺耳的金鸣声。
  对方身上锁子甲竟被这一刀划开,火星爆射,散碎的甲环随着裂开的衣甲蹦开。
  同一时间,苏大为右脚向后一勾。
  大汉身上的锁子甲被他一脚带飞,右脚顺势落下,脚跟一磕。
  喀嚓!
  对方小腿胫骨发出刺耳断折声,身体摔入雪地里。
  从交手到结束,时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包围他的武士,包括躲在树上的神箭手,一十八人全被解决。
  “你逃不掉的!得罪了国公,你逃不掉的……”
  倒在雪中的大汉,挣扎着坐起身,向苏大为发出恶狠狠的咒骂。
  “就凭你们,来再多也无妨。”
  苏大为说着,横刀缓缓纳入刀鞘。
  “谁说,只有我们……你,你中计了,嘿嘿……”
  苏大为眉头微皱,像是感应到什么,他转头看去。
  只见一条大汉,不知何时站在树下。
  这人当在六尺六寸,大概有后世一米九几。
  体型雄壮,犹如熊罴。
  特别是长了一双长臂,犹如长臂猿一样。
  他的脸色略有些发青,身上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在他的掌中,握着一根长棍。
  此棍非金非铁,通体散发出一种玉色。
  “秦怀玉。”
  苏大为几乎从齿缝里蹦出这个名字。
  怎么忘了这人了。
  秦琼死后,秦怀玉被兄长排挤,差一点就被赶出家门。
  后来是长孙无忌收留了他。
  秦怀玉这人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但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身本事,着实不差。
  “哈哈哈,有秦,秦怀玉在此,你跑不了。”
  雪地里的大汉,发出嘶哑的笑声,他喘息着,恶狠狠的道:“秦怀玉,是七品异人,你死定了。”
  “真巧。”
  苏大为神色不变,右手轻轻抚上横刀刀柄。
  “我也是异人,七品。”
  雪,似乎落得更急了。
  子时正。
  院落里升着篝火,一片明亮。
  这是往日绝不可能有的画面。
  在篝火边,围着烤火的有柳娘子,有周良,大白熊沈元,高大虎,高大龙,安文生,甚至还有钱八指和南九郎等。
  大家喝着酒,烤着肉,吃着零嘴,絮絮叨叨说着吉祥话。
  “大兄怎么还没回来。”
  聂苏已经跑到大门边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真是,不知道子时一过,便是上元节了吗。
  要吃交子呀。
  还想跟大兄亲口说一声……
  突然,脚旁的黑三郎从懒洋洋趴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它的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大门方向。
  “大兄!”
  聂苏欢喜的喊了一声,提起裙角,飞快的奔向大门。
  吱呀~
  漆红木门上的铜环,被一只手按着,将门推开。
  那是一只带血的手。
  聂苏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出来。
  “大兄,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
  聂苏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撕裙摆:“我先帮你包扎!”
  “傻!”
  苏大为喘了口气,伸手按住她:“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
  “大兄,出了什么事?”
  “出了……嗯,没事了,你别问,别让阿娘担心。”
  苏大为靠着门,显得极为疲惫。
  他下意识伸手想揉一揉聂苏的脑袋。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将她梳妆精致的发髻给揉乱了。
  但是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渍,再看看聂苏头上的发髻。
  “小苏,你,换发髻了?”
  “大兄,我如今是大人了!”
  聂苏提起裙角,后退了几步,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
  “真的。”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然。
  几年时间里,我的小苏,已经是大姑娘了。
  远远的,听到院子里传来高大龙和高大虎的呼声,还有周良等人的声音,颇为热闹。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
  “对了,想起来了……”
  聂苏清了清嗓子,提起裙角,对着苏大为一福:“大兄,上元节安康。”
  “啊,上元节安康。”
  啪啪!
  远处传来阵阵爆竹声。
  永徽六年的春,到了!


第四卷


庚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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