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身在局中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9:49:44|字数:35961
邓建对目光特别敏感。
苏大为只是没忍住,从背后看了他一眼,便为之发觉。
尽管苏大为装做若无其事,目光移往别处,邓建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三府主,在想些什么?”
孙九娘在一旁娇笑着问。
“关你什么事。”
苏大为粗着嗓子,一句话给顶回去。
同时心里暗道好险。
这个“邓建”,不,刚才听身边人说,应该叫高建才对。
本是高句丽王族。
贞观十三年,也就是公元639年入大唐。
那个时间点,高句丽还是荣留王当权。
而在公元642年,渊盖苏文除掉了荣留王,自立为“大莫离支”,扶立王族高藏为傀儡王。
对了,渊盖苏文就是后世史书上高句丽“泉盖苏文”,因为名字犯了李渊的忌讳所以……
现在问题来了,高建应该属于荣留王时期布下的棋子,与渊盖苏文不是一路人。
他现在,代表的究竟是高句丽,还是他个人?
这个疑问暂时放在苏大为心里。
他随即又想到,刚才杨昔荣说他是在上次长安诡异暴动的时候,去宫内取到的兰池宫地图。
按他的说法,宫内有人与他合作。
这个合作者是谁?
之前高大龙曾提过,梁国公三子房遗则,曾多次秘密出入霸府,那这个合作者是否是房遗则?
当然,苏大为心里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吴王李恪。
没记错的话,李恪的母亲杨妃也是前隋宗室吧。
这样看,李恪与杨昔荣或许也就有一些说不清的关系,
而且总觉得像房遗则的身份,还不足以做出这么大的事,如果是吴王李恪在背后推动,就说得通了。
今天在场的各家势力,除了番僧那罗,三韩,就只有霸府的人,吴王的人居然都没出现,这本身就透着反常。
或许,霸府本身就代表着李恪的利益?
暂时这些还只是苏大为的猜测,
留待以后去验证。
就在苏大为心里想着各种疑问的时候,那边杨昔荣他们已经商量出了结果,选定方向,立即出发。
队伍在一番吵嚷中开始填埋篝火,收拾行装。
苏大为趁机凑到杨昔荣身边,嘿嘿笑道:“老大,我们现在朝哪个方向走?”
“只管跟着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杨昔荣淡淡的说了一句。
苏大为面皮抽了抽,摸了摸后脑勺,装尬笑着退回去。
贼你妈,口风这么紧。
当真是没办法留点记号给安文生他们了,只盼他们有办法能跟上来吧。
全队上下也有六十余人,当先的举着火把,在夜色中,向着东边的方向行去。
照例是杨昔荣他们走在前面。
作为霸府的二府主,“蔡芒”也算是高层人士,有幸可以挤在前头,也就有机会听得杨昔荣与道琛他们的交流。
“据太史公《史记·秦始皇本纪》上记载: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赐黔首里六石米,二羊。始皇微行咸阳,与武士俱,夜出,逢盗兰池。”
“还有《三秦记》:始皇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
“《史记·汉景帝本纪》:后九月,伐驰道树,殖兰池。”
他们说的这些史记上的事,苏大为也记不太清,不过提到《三秦记》里的刻石为鲸,苏大为却是来了点兴趣,心说这不知和李客师那里的石鲸是否有关系。
可惜杨昔荣他们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路上无聊,身边相熟的人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苏大为倒是找上机会,凑到那巫女雪子身边,装作好奇的问:“你们倭国人也对始皇帝的兰池感兴趣吗?”
守在巫女身边的倭国武士立时大为警惕,一个个手握刀柄凑上来。
倭女轻挥了下手,说了句倭国语,那些武士点头,稍稍退开些。
“我们神道教有一支,是秦公子扶苏的后人,另外,当年徐福东渡,也带来了许多关于秦始皇和兰池的故事。”
巫女的声音清脆悦耳,虽然语调有些怪异,不过并不难懂。
“如果说,你们真的打开兰池,得到不死金人的秘密,想做些什么?”
“那自然是……”
雪子的语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而苏大为突然感到背后被人用力一掌拍中肩膀。
紧接着,霸府二府主马尚风那着蜀腔的声音响起:“三府主,你的话太多了。”
苏大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马尚风,感觉这个略有些秃头的中年汉子如此可恶。
虽然名字里有“无为”两个字,但默默无为不是苏大为的性格。
现在队伍里不方便传递消息,却可以多打探一下情报,或许能从中取利。
新罗的金法敏,百济的邓建,此前都打过交道,而且警惕心较重,苏大为自然不好贴上去。
刚好这“蔡芒”有个“好色”的人设,正好可以利用起来,看看能不能从这倭国神道教的巫女下手,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谁知才刚开始,这个马尚风就过来搅局。
实在惹人讨厌。
孙九娘在一旁掩嘴轻笑道:“二府主,三府主既然有追美之心,你又何必去打扰人家好事。”
“哦。”马尚风一愣,回过神来,摸摸后脑勺笑道:“一不留神居然做了恶人,哈哈,长路寂寞,九娘,咱俩摆摆龙门阵。”
他与孙九娘都来自蜀中。
据说孙九娘就是通过马尚风推荐给杨昔荣的,照这么看,两人应该交情不错。
等孙九娘把马尚风拉过一边,倭女雪子才继续道:“我们神道教现在受到的压力很大,如果能得到兰池中的秘密,自然是充实本教实力,当然,也会履行与杨府主的约定。”
“压力?”
苏大为眯了下眼睛。
心想这倭国远在海外,以现在的造船水平,很难运大军过去,可以说地理环境是得天独后。
直到后世元朝几度想征日本,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个时候的倭国,有什么“压力”?
“佛教。”
倭女一双透在纱巾外的眼睛分外明亮,就算在黑夜里,依然灿如星子。
她一字一顿的道:“从大唐,还有扶余传到我国的佛教,正在动摇我们神道的根基。”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飞快的在道琛和尚和番僧那罗身上转了一圈。
摇了摇头,低头说了一句倭语。
虽然听不懂,但大致也可以猜出,为了对抗本国的佛教势力,居然要和国外这些“和尚”联手,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苏大为心中颇为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佛教就已经传往倭国了。
他所知道的是,要到百年后,沙门空海来大唐学习密宗,将佛法回传才……
不过那是历史记载的。
真实历史上,有许多事,都会散秩在时间长河里,不被人所知。
苏大为不由摇摇头:“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身在局中,人人都不得自由。
且看那高句丽的高建。
本为王室子弟,为了高句丽,却要潜身在大唐。
而现在高句丽王室衰微,被权臣泉盖苏文窃国,就算高建得到兰池秘密,又能回得去高句丽吗?
百济道琛……
虽然太史局很重视这个人,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留住,可苏大为记得历史上,百济应该没撑多少年,马上要被大唐给灭掉了。
道琛最后也兵败身死。
那么他现在折腾这一切,妄图窃取兰池之秘,又有何意义呢?
从苏大为站的更高角度来看,不过就是作死而已。
金法敏……
嗯,新罗人最后还是做了大唐小弟,那你现在也就是在穷折腾,最后都要被大唐打脸。
番僧那罗?
中天竺再也不会复兴了,洗洗睡吧。
至于神道教巫女,好了,整个倭国在未来都要被大唐骑脸胖揍。
最后杨昔荣,这种前隋王孙,在历史大势下,妄图颠覆大唐,最后其实也只是螳臂当车,徒惹笑耳。
算了,这些人要作死都由得他们。
苏大为现在是不良人,只用想着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好。
既完成对李客师的委拖,又完成不良人的使命。
最后,最重要的是替拐子爷报仇。
管他是邓建还是高建,这次,苏大为都绝不允许他活着离开。
他心里想着心事,却不防身侧的倭国巫女雪子转头,张开一双妙目,向他好奇的看过来:“这位……三府主,刚才说得真好,夫天地造化,为炭为铜。”
倭女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眼神里居然透出一丝崇拜。
苏大为哈哈笑道:“这个不是我说的,出自两汉时期贾谊的《鵩鸟赋》,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三府主,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才学,让人好生惊讶。”马尚风略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这让苏大为心里一跳,
贼你妈,装过头了。
没事拽什么文嘛!
马尚风两眼狐疑的盯着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前方杨昔荣喊道:“镇墓兽!”
道琛、高建、金法敏等人俱是举起手中火把,向着杨昔荣所指的方向看去。
黎明的光线下,隐隐见到两个歪斜的石像,躺在杂草丛中,形像狰狞而可怖。
第一百零一章 疑心
“据图上的标记,找到镇墓兽,就离兰池宫不远了。”
杨昔荣明显进入兴奋状态,声音都高亢了几分。
道琛和尚嘴里念了声佛号,双手捧起罗盘,低头凝视着指针,似乎在分辨具体的方位。
而苏大为身边的巫女雪子,则从贴身的脖颈再次取出那枚青色勾玉。
“你这玉是做什么的?”
苏大为仗着方才跟她有过交谈,继续厚脸皮的问。
“此玉,是当年徐福所传神道教的至宝之一,据说凭此玉,能与兰池中的某个物事生出感应。”
倭女说着,向道琛走去:“道琛手里的罗盘,相传是当年韩终所留,同样是开启兰池的关键。”
苏大为心中一惊:难道这物事便是钥匙?
之前昔秀芳留下的书里,安文生带给自己的那本《始皇巡记》,确实提到过,韩终将开启兰池之法传给了徐福,徐福后来东渡日本。
而徐福这个阴阳术士,又与倭国本土的神道教颇多渊源。
开启兰池之法,确有可能流入到神道教手里。
难怪这倭国人不远千里迢迢的跑来,也要掺合上一脚。
那么百济道琛那里,手里那个古铜罗盘,大概就是韩终渡海后,传下来的,也是开启兰池的重要物件之一。
这么一想,那个韩终还真是个妙人儿。
秦始皇命他看守兰池宫,命他将兰池封印,
留下的钥匙交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
结果这家伙背地里自己还私藏了两把。
始皇帝居然会相信这样的方士,不被坑吐血才奇怪了。
苏大为摇摇头,却冷不防,身边突然有一个人贴上来。
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块镇墓兽上,
杨昔荣等人比对着地图,研究着方位,其他人则是散布在四周警戒。
就连马尚风和孙九娘也是扼住路口,防止意外情况。
这人突然靠近,苏大为下意识拉开距离,警惕的看向来人。
邓建!
不,是高建。
这位高句丽的王族,此时手按着腰上的短刀,目光凛然的盯在苏大为身上,眼神和身形都透出一种压迫感。
“你这是何意?”
苏大为压低嗓子,装做蔡芒的声音向对方喝问。
高建的眼睛微微眯起,那细小的眼眸里,透出如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皱紧眉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莫不是想与三爷我攀交情?”
“呵呵,谈不上,我倒是觉得,你像是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样的故人?”
苏大为心里闪过警兆。
这个该死的高句丽间谍,是苏大为做不良副帅以来,遇到的最狡猾的敌人。
对他,绝不能有任何懈怠。
也正是为了不使高建起疑,除了刚才在灞桥上,苏大为忍不住从后面盯着他的背影,闪过一抹杀机。
这一路上,苏大为都刻意不去看他,免得从眼神泄露出情绪。
“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高建手抚刀柄,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
他的声音也温柔下来:“只是却令在下十分难忘。”
“可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苏大为装出一丝不耐烦:“如果没别的事,就离远点,三爷对男人真的没兴趣。”
“是吗?”
高建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苏大为的手腕:“你的眼神,和他一模一样,我做梦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大胆!”
苏大为“勃然大怒”。
坎离水火中天决,在体内猛地运转。
一股元炁从脚下升起,经由尾椎大龙一路往上。
此为先天肾气,在体内代表五行之水。
肾气在命门中轰然大响,化作雷鸣,一股电劲猛冲而上,在心口位置,轰然大响,化作离火。
袁守诚的话音仿佛在耳边响:坎水离火,此即龙虎交汇之法。此法最盛在于江南一些秘传法门的天师,以此法可生雷术,可生南明离火……一阴一阳,谓之道。
轰~
霎时间,从苏大为的掌心爆发汹涌大火。
高建发出一声厉喝,身形猛地急退。
同一时间,短刀出鞘,一刀狠狠劈出。
咻的一声响,从苏大为掌中飞来的火焰,被他一刀劈开。
火光迸射,
苏大为整个人凌空扑至,口中发出暴喝:“敢惹三爷,去死!”
右手火焰,猛地大涨,形成一个骇人的巨大火球。
四周一时大亮,空气温度猛地拔高。
惊人的热浪随着火球焚煮四方,挟着一种将一切融化,焚烧的热力,向着高建轰去。
“住手!”
就在这时,马尚风与孙九娘从一旁扑上,想要阻止苏大为。
如果是苏大为自己,可能真的就停手了,但他现在的扮演的角色是蔡芒。
那个身体快于大脑,暴戾无比的蔡芒。
“挡我者死!”
赤红的火焰下,苏大为双眼尽赤,手中火球猛地暴涨,犹如慧星般,拖着长长尾焰,直击高建。
火尾所过之处,草木成灰,火星爆射,天地一片赤红。
眼看高建将被苏大为这一记火球轰中。
“放肆!”
从空中,传出一记充满怒意和威严的声音。
同一时间,杨昔荣身在空中,翻掌下压。
空间顿时生出一种恐怖的塌陷感。
苏大为只觉胸口一滞,巨力压下,脚下大地轰然崩塌。
手中火球如烛火般急闪,瞬间熄灭。
杨昔荣,好强。
尽管是装做蔡芒,但在杨昔荣翻掌之下,苏大为吃惊的发现,自己体内的元炁流动都为之冻结。
元炁循环被打断,掌中之火自然变成无根之木。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杨昔荣的异人能力,远在自己之上。
能做霸府霸主之人,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
“老三,你越来越不晓事了!”
杨昔荣从空中落下,随手大袖一挥,打在苏大为身上,直接把他掀翻了个跟头。
接着又快步走到一身狼狈的高建身边,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高大人还好吧?”
杨昔荣叹息道:“我这位三弟,为人最是直肠子,不晓得轻重,高大人没事还是莫要招惹他。”
满身草木屑和灰尘的苏大为,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装出一脸狼狈,实则在心里乐开了花。
杨昔荣那一袖子,看起来把自己摔了个跟斗,实则不痛不伤的,多半是做给人看的。
而且看他跟高建和颜悦色,话里其实带着软钉子。
只差没说出,没事别招惹我的人了。
看来刚才一闹,反而让杨昔荣对自己放下戒心。
因祸得福。
苏大为心中暗自庆幸,真要多亏了安文生,带自己找袁守诚,不但令自己学会一门异术,而且还补上了这最大的漏洞。
新罗金法敏上来冲高建道:“高大人,已经快到兰池了,有何成见都不如先放到一边。”
说着,又转头向“瞪眼生气”的苏大为笑道:“这位就是三府主吧,上次高大人安排我新罗的人,与三府主交易地图,最后出了差子,所以高大人对三府主有些看法。
不过大家是为了同一目标来的,些许小事,无须太过计较。
一切等找到兰池再说吧?”
有他居中说项,高建眼神闪烁了几下,沉默着点点头:“好,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苏大为把下巴扬起,从鼻子里冲他冷哼了一声。
没错,你特么认得一点也没错,但是现在我以蔡芒身份在你面前,你又能做什么?
还有,邓建,高建,我们还有拐子爷的一笔账要算。
先别急,等到了兰池,到时图穷匕现,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
这一瞬间,苏大为故意用眼神对高建发动“蔑视”,可惜碍于身份,还有这么多人盯着,一向心高气傲的高建,此时偏偏拿苏大为没办法,只能忍住心头怒火。
他心里也是狐疑不已,明明感觉这人的眼神,与那长安县不良人副帅好像。
当时那苏大为审讯自己,用湿纸封自己口鼻,那种濒死的体验毕生难忘。
而这霸府三府主,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当时那苏大为太像了。
高建这才忍不住出手相试。
可问题就在这里,他多方打听过,也查过苏大为的底子,据说此人有异人的本事,善能施放雷术。
眼前三府主,用的可是火系异能。
这个是做不了假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这世上有眼神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莫不是失散的兄弟不成?
百思不得其解。
高建在心里纠结,杨昔荣已经拉着道琛和雪子,番僧那罗,新罗金法敏,几人比对地图,又用古铜罗盘以及勾玉反复比对,终于再次确认方向。
以镇墓兽为起点,向北。
北斗为天下中枢,这兰池的地形,也多参考星辰。
“韩终和徐福都为当时的大方士,阴阳大家。而秦始皇崇尚方士,做梦都想永生,所以修建兰池时,暗合天星之法。”
“秦始皇十分迷信神仙方术,曾多次派遣方士到东海三仙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当然毫无结果。
于是乃退而求其次,在园林里面挖池筑岛,摹拟海上仙山的形象以满足他接近神仙的愿望,这就是兰池宫。”
“我们,一定能找到兰池。”
第一百零二章 神道
黎明前。
整个队伍做了最后一次休整。
所有人都在调整身体的状态,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挑战。
兰池宫,近在眼前。
苏大为盘膝坐在篝火边,悄然张开一条眼缝扫了一圈。
没机会。
他心里不由暗叹。
在场数十人,虽然看起来没人注意到自己,可一旦有所异常,只怕立刻就会遭致最惨烈的打击。
远的不说,那高建,还有雪子,似乎都分出一缕精神在自己身上。
还有那个马尚风,对自己也有些异乎寻常的关注。
这些都不算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苏大为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是的,他的易筋缩骨是有时限的。
为了扮演蔡芒的角色,他用了龙形九转之法,移筋易骨,令自己的身形无限接近蔡芒。
之前苏大为也是以此种方法,伪装成邓建,去新罗使团中打听消息。
只是那次时间尚短。
这次伪装成蔡芒,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夜的功夫,以苏大为目前龙形九转之能,真的到极限了。
虽然现在盘坐着看起来没有异状,但他能听到,自己体内的筋膜还有骨骼,正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种声音,像极了拉伸到极限的皮筋,随时可能发生断裂,
或者……
一下子回弹到最初始的状态。
真要那样,乐子就大了。
在场这么多异人,瞬间就会发现,眼前“蔡芒”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才是苏大为当前最大的危机。
如何把移筋易骨的极限时间,撑过去?
苏大为没有精力再去管周围的环境,他的精神内守,呼吸放缓,进入鲸息术的状态。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上次,进入那诡异的梦境里,他曾经见到巨鲸引领的第二阶段鲸息之术。
呼,吸。
将九次呼吸,化为三次。
如此,才能易筋锻骨,让自己体内能容纳的元炁变得更多,气脉悠长,龙形九转的耐力,才能得到增强。
每一次呼吸,海底处,隐隐有一个点,随之跳动。
全身的血脉,也随之扩张,犹如涨潮。
是的,周身气血,元炁,也是一个循环,也有周期,也有潮涨潮落。
一呼,潮水高涨。
一吸,潮水回落。
身体内那些已经拉抻到极限,疲劳到极点的筋膜,隐隐发出细微的撕裂响。
苏大为精神内守,内视之下,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筋膜上,已经出现许多细密的裂纹,犹如完美无瑕的瓷器上,生出裂隙。
他还在坚持。
悠长的呼吸,鲸息之术,将元炁从外界一点一点的吸入腹中,再通过鲸吞之术,化作自己本身的元炁。
那些元炁,犹如闪光的星辰,渐渐附在筋膜上。
呼吸继续加深,
苏大为的精神,也持续下探,进入更深层次的冥想状态。
“老三,醒醒,起来了。”
马尚风站起身,看到蔡芒还盘坐在那里,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他走上前,拍了拍对方。
结果入手感觉有些异样。
借着黎明的光线,看一下自己的手指,惊愕的发现,手上沾着一些像是泥垢的东西。
“贼你妈,你他妈多久没洗澡了?”
马尚风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对,你这是……突破了?”
要知道无论是马尚风又或者是蔡芒,都困在异人六品的层次。
现在,蔡芒居然突破了,那岂不是压了老子一头,变成五品异人了?
不,不对,怎么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五品异人那种威压?
马尚风还不及细想,孙九娘上来道:“二府主,霸主已经在催了。”
“哦,好。”
马尚风悻悻然的应了一声,有些嫉妒的看了蔡芒一眼,转头跟着孙九娘朝杨昔荣追去。
归根到底,蔡芒就算晋升,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马尚风又捞不到半点好处,自然懒得多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感受着清晨的线丝寒意,那带着草木和土腥味的空气,在他脏腑间打了个转,化作一缕白气,从口鼻中喷出。
的确是晋级了。
现在的他,是实打实的七品异人。
别说跟李大勇比,就算跟马尚风比都还有不小差距。
但是考虑到他开灵至今,不到一年时间,从九品,一跃进入七品异人。
这份晋升速度,可足以羡煞旁人。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夜修炼,他的鲸息之术,进入第二阶,也重新将龙形九转的状态稳定下来。
暂时,是不用担心移筋易骨的时限了。
伸了个懒腰,听到身体发出轻微的爆豆响。
苏大为对自己目前的状态表示满意。
不过一抬头,刚才还不错的心情,又不太美好了。
前方不远的位置,高建,正回头,阴神阴鹫的盯着自己看,
好像等待食物的秃鹫。
这个高句丽间谍,看来的确对自己动疑了。
除了高建,让苏大为有些意外的是,那番僧那罗也在不远处,向自己投来狐疑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
苏大为只做不知,微微一笑,跟上其他人,随着大队向前。
“看到神道了!”
前方,传来杨昔荣透着激荡的声音。
神道?
苏大为心中暗想。
这个神道,指的自然不是倭国的神道教了。
新罗的金法敏不知何时走在苏大为身旁,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道:“神道又称天道,语出《易经》‘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
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下观而化也。
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此神道非彼神道。”
道琛在前方听到金法敏的说法,回头道:“《汉书·霍光传》:太夫人显改光时所自造茔制而侈大之。起三出阙,筑神道。
《后汉书·中山简王焉传》:大为修冢茔,开神道,平夷吏人冢墓以千数。
李贤注: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
苏大为在一旁,表情跟吞了只苍蝇般难受:最讨厌你们一帮外国人,说话引经据典,比我这个华夏人还懂历史。
孙九娘刚好走上来,掩嘴吃吃笑道:“说那么多,这神道,不过就是一条墓道而已。”
墓道?
苏大为有些牙痛的抽了口凉气:“咱们找的不是兰池?为何会有墓道,感觉怪怪的。”
金法敏边走边摇头道:“地图标记如此,先走了看看吧。”
“你是金大人,对了,你们新罗……”苏大为假装好奇,压低声音指了指前方的道琛和高建:“不是……”
“你是说新罗与高句丽、百济何以联手?”
金法敏面上带着微笑道:“百济和高句丽都是扶余种,自然走得近,我新罗嘛……虽然有些不同,但也都是三韩,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要保持共同进退的。”
“哦哦。”
苏大为一脸迷惘的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老子信你个鬼,你这家伙心思坏得狠。
共同利益?
再过不了几年,百济和高句丽一起动手胖揍新罗,打得新罗叫爸爸。
是真叫爸了,叫大唐爸爸救命。
这才有唐军灭百济,推平高句丽,与倭国会战与白门江之举。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国与国之间,有时是盟友,有时又是敌人,谁也说不准。
“这上面刻着什么?”
走在前方的倭女雪子立在道旁一根石柱前,停下脚步。
她仰首看向石柱,黎明的阳光,从乌重的层云中透出,如万缕金线,将一切渲染成金黄。
一身雪衣的倭国巫女,伫立在石柱前,如朝圣般虔诚。
“这上面,刻的是一首诗。”
苏大为走上来,看了一眼,随口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是谁写的诗?”雪子问。
苏大为挠挠头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孙九娘在一旁咯咯笑道:“这是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
“原来是汉武帝写的诗。”
雪子点点头:“我虽是倭国人,却也听过汉武帝的故事。”
苏大为在一旁只是讪笑,没法接话。
论历史,他只是马马虎虎。
论诗辞歌赋,他除了有限几首,肚子里搜肠刮肚,也刮不出多少文墨来。
这个话题没法聊。
不过,没有话题可以制造话题。
苏大为眼珠一转:“汉武帝的诗,为什么会在通往兰池的神道上?”
“三府主不知道?汉武帝生前,也对兰池念念不忘,还曾专门过来凭吊过,或许,是他当时留下来的吧。”
孙九娘轻笑道:“这秋风辞,说来也是感叹乐极生悲,岁月流逝,或许,当时武帝的心里,和当年的始皇帝一样,觉得人生易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大为心里隐隐触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创立兰池的秦始皇帝,和汉武帝刘彻,的确有共通之处。
那就是……
长生。
似乎所有雄才大略的帝王,都绕不过一个命题,那就是岁月。
无论年轻时有多少雄心抱负,在岁月这把飞刀之下,都会日渐憔悴,渐感力不从心。
所以往往强势的君王,在执政后半期,都开始参悟玄学,希冀能找到仙人,实现长生不死的梦想。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谁能例外?
大唐太宗皇帝不也是被那罗僧的一套“长生”的忽悠给坑瘸了,最后……
算了,不说这个。
“汉武帝生前还希望能从兰池,找到一丝长生的可能,因为据说先秦方士韩终曾在兰池修行。不过终究无功而返,武帝死后数十年,刘向再次封印兰池,直到唐初后,再无人寻见过兰池的踪迹。”
孙九娘喃喃自语。
苏大为忍不住抬头看看这位蜀中的女异人。
没看出来,她知道的还不少。
第一百零三章 苦昼短
“三府主,刚才你念的那首‘天地为炉’颇为不俗,不知还有没有类似《秋风辞》的诗作?”巫女雪子转头向苏大为问。
“诗的话……哈哈。”
苏大为尴尬的笑了笑,忽然记起了一首:“哦,我好像知道有一首。”
他清了清嗓子,向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的巫女雪子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首诗念出来,雪子眼神呆愣了一下。
就是一旁的孙九娘也“咦”了一声,仿佛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起苏大为。
前方的道琛,也似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
更别提不远处的金法敏、杨昔荣。
苏大为一时口快念出来,陡然发现引起这么大关注,只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贼你妈,又嘴快了。
叫你爱卖弄,叫你爱卖弄。
别以为倭国妹子就是后世的岛妹,可以随便调戏,人家不久前才用箭射你,清醒点!
当然,他自然不是真的色令智昏,而是在场重要角色里,选择从巫女雪子为突破口,套取有用的信息和情报。
目前看来,计划执行的很成功,成功的引起了雪子的兴趣。
可惜,从效果来看,连带也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这对苏大为冒充蔡芒的身份是不利的。
也罢,世间安得双全法。
要是一直无法破局,只怕就要进入兰池了。
话说太史局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后手准备?
安文生他们跟上来没有。
苏大为腹诽不已。
“三府主,平时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样的文采,这诗分外应景。”
孙九娘抚掌赞道:“秦始皇、汉武帝,这些绝代雄主,都曾来到兰池,想求长生,却被你一首诗全都写进去了。”
“这诗不是我写的。”
苏大为忙摇头否认。
刚才念的诗,是他能记住不多的古诗之一。
但实际上,写诗的那位诗人,大唐诗鬼李贺,还没生出来。
“请间三府主,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巫女雪子问。
“哦,叫苦昼短。”
“呵呵。”孙九娘在一旁冷笑两声。
“还说不是你作的诗,连名字都知道。”
“为啥知道名字就是我作的了?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像是写得出诗来的人。”苏大为两眼懵。
“我熟读古诗,却未曾听说过有这首苦昼短。”
孙九娘向他双手合十道:“三府主大才,妾身拜服。”
呃?
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算了,老子闭嘴总行了吧。
说多错多。
苏大为,不想再讲话了。
只可惜,他不想说话,前方道琛却对他刚才念的《苦昼短》起了兴趣,喃喃念道:“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首诗,写得真好。”
杨昔荣脚步一滞,扭头向苏大为看了一眼。
从他的眼中,忽然生出一股猜忌。
苏大为此刻只想有条地缝钻进去。
下次,再有潜伏这种事,一定牢记好人设。
似蔡芒这种人,你说他好色可以,可你要说他为了把妹子,突然开窍作诗,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简直自己坑自己。
拜托各位大佬,就不要揪着这首诗了,老子潜伏进来很不容易的。
就把这事快点过去吧。
前方道琛又道:“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再对应兰池,当真令人感到讽刺。”
苏大为,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现在,只想做一只鸵鸟。
“这位三府主……”
道琛犹豫了一下:“你莫不是在讽刺我们寻找兰池,乃是徒劳一场?”
苏大为大声咳嗽起来。
贼你妈,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不要说了!
眼看着杨昔荣脸色越来越难看,幸好就在此时,前方的番僧那罗惊喜喊道:“看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在神道尽头,出现一处峡谷。
晨曦从中透出,如天门开。
见此情此景,杨昔荣目视峡谷,声音惊喜的道:“不错,这就是地图上标示的天门所在,到这里,就离兰池不远了。”
说完这句,他口中又吟道:“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飨。
光夜烛,德信著,灵浸鸿,长生豫。
太朱涂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
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烦黄。
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
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
念完这首古诗,杨昔荣还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大为。
那眼神,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苏大为,继续低头。
都快到兰池了,说好的人呢?
安文生、苏庆节,你们到底跟上来没有?
太史局的人呢?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苏大为也只好继续忍耐下去。
说实在的,到了这一步,身为卧底,苏大为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最难熬的不是层出不穷的危险,甚至不是身份可能暴露,而是不知道自己的队友在哪里。
如果直到进入兰池,太史局又或者不良人,还没有行动,那苏大为真的是尴尬了。
“天到天门下,各位可以将钥匙取出来,按秘法将兰池开启。”
杨昔荣回头看向所有人,他的眼神里,隐隐闪动着光芒。
那是一种,马尚风等人,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光。
一种名为朝气,名为希望所在的光。
“吾名杨昔荣,昔荣二字,就是昔日荣光。”
杨昔荣右手按在胸前,脸上现出孺慕之色。
似乎在缅怀那个逝去的大隋。
苏大为在后面,暗自摇头,心想这霸府府主也算是一代枭雄,但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大隋若真的好,又怎么会亡了?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还想着昔日荣光?
简直想太多了。
心里默默的吐槽,苏大为面上还是装得不动声色,跟着明显变得兴奋起来的队伍,继续向前,向着天门方向前进。
不过有句俗话叫做望山跑死马。
那处峡谷看着虽近,但真走过去,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峡谷近前。
此时日头从东方升起,万丈光芒照耀在峡谷突起嶙峋的石壁上,光影斑驳。
这处峡谷倒是奇怪,不像是寻常的山崖,周围别无山石,又无植被,突兀的立在此处,倒像是门户一般。
杨昔荣反复比对着地图,冲道琛肯定的点头道:“不会错,就是这里,剩下的看几位了。”
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一旁一直沉默的番僧那罗双手合十,一双晦暗的眼睛翻开,上下打量着峡谷,从嘴里叽哩咕噜了一句,像是梵文。
道琛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古铜罗盘,又看向巫女雪子。
雪子点点头,右掌翻开,白皙的掌心里,那枚青色的勾玉熠熠有光。
“高大人,就差你了。”
金法敏在一旁道。
高建目光左右扫视了一圈,像是确认有没有危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似乎停留了一瞬,这才伸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方玉简。
那是一枚两指宽,半尺长的玉简,上绘云篆,透着古朴。
杨昔荣在一旁长呼了口气:“昔年韩终留下四件钥匙,其中之一给了当时的诡异首领,剩下的三件,其一给了徐福,流入倭国神道教之手,其二,随韩终出海不知所踪,现在,这三把钥匙都聚齐了。”
“兰池,终于到了重现天日的时候。”
道琛口中念着佛号,手捧古铜罗盘,上前几步。
雪子双手捧着勾玉,迈动步伐,以一种似鸟舞般的韵律节奏,走在道琛侧面。
最后,当所有人目光投向高建时,他手握玉简,并未及时跟上,而是双眼微眯,投向杨昔荣。
“霸主,在开启兰池之前,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何事?”
杨昔荣诧异的问。
走在前方的道琛和雪子也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好奇的看来。
高建笑了,他的嘴角向两边提起,露出森白的牙,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充满危险,像是某种野兽。
“最后一件事,清除内鬼。”
高建哈哈大笑,双眼却无一丝笑意,那冰冷的目光,越过杨昔荣,径直投向他身后的霸府三府主“蔡芒”。
不好!
苏大为心往下一沉,感觉无数目光和杀意,随着高建的话音,一齐锁定在自己身上。
其中甚至包括霸主杨昔荣。
苏大为的心跳猛地加快,但是面上,还继续维持着“人设”,装做懵然无知的样子,翻着一双怪眼,左右张望。
离他不远处的马尚风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口中怪叫道:“难怪,这一路早就觉得你不对!”
杀意暴涨。
第一百零四章 兰池现
苏大为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笑容已经很勉强了。
只差临门一脚,没想到在进入兰池前,还是被高建给揪了出来。
元炁在体内加速流动。
苏大为暗自计算,如果动手,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算了,不用想了,在场无论是杨昔荣、道琛,又或者是马尚风、孙九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更别提在他们手下,还有一大帮异人。
打,是打不过的。
最多到时护住脸,算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只盼太史局和安文生他们给力一点。
苏大为深深吸了口气,只差大声喊出:文生,快来救兄弟我!
安文生没出现,太史局的人更是没影子的事。
高建冷冷的做了个手势,自他身后,走出两名高句丽武卒,手提长刀,身形彪悍。
但这不是最让苏大为惊异的,而是他这时才发现,这两人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高句丽鬼卒?
苏大为有些愕然。
耳中只听一声暴喝:“动手!”
两名高句丽鬼卒身形暴涨,黝黑的身体撑破衣衫,化作两米高的怪物。
同一时间,在苏大为身后不远处,有三名霸府招揽的异人,怪叫一声,分头逃散。
“拦住他们!”
高建厉声大喊。
正要扑向苏大为的马尚风一个急停,差点没闪到自己的腰。
他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冲苏大为投来一个抱歉的目光,仿佛在说:老弟,哥哥我误会你了,不好意思哈。
咻~
一抹凌厉破风音啸骤响。
众人只觉白光一闪。
一名飞奔逃走的异人,在半空中,被一支雪白的羽箭贯胸而过。
轰的一声响,胸口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只听得惨叫一声,从空中摔落下来,
落地时,早已气绝。
巫女雪子左手抓着她那柄一人高的大弓,面色平静的,搭上第二支箭。
此时高句丽鬼卒已经将第二名逃走的异人截住,几声暴戾吼声,瞬间将那人撕成碎片。
最后一人已经逃走甚远,眼看要追不上,倭女雪子左手张弓,正待射出第二箭,忽然摇了摇头,收起弓箭。
番僧那罗,赫然出现在那人面前,枯瘦的右手五指一抓,喀吧一声响,将那名异人头颅折断。
尸体被那罗提着,不紧不慢的走回来。
几具残尸被人摆做一堆。
金法敏的手下上前搜索了片刻,摇摇头。
道琛手里捻动着佛珠,目光深邃。
高建手按腰刀,冷笑着看向杨昔荣:“霸主,你的手底下,好像不太干净。”
杨昔荣的脸色铁青,扭头看向苏大为,声音阴沉的道:“这三个人,是谁招揽来的?”
这语气,只差指着鼻子问“蔡芒”,是不是你在里面搞鬼。
苏大为,此刻是懵逼的。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准备奋起搏一下。
就算打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
谁知道在杨昔荣手下,居然真藏了三个二五仔,也不知道是哪方面人手埋下的眼线。
总之不是苏大为这边的人。
不过貌似危机还没有过去,要是这三个人是经由蔡芒的关系进的霸府,那苏大为免不了还得替死鬼蔡芒背锅。
好在孙九娘在一旁及时开口道:“回霸主,这三人是二府主招揽的人,不过二府主也只是听说他们的名号,并不知这三人有诈。”
马尚风在一旁感激的看了孙九娘一眼:“多谢九娘替我仗义执言。”
“哼。”
杨昔荣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先别忙着谢九娘,这事,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一句话,里面蕴含的杀气,令马尚风双膝一软,额头上冷汗瞬间涌出。
这个粗豪的中年异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霸主。”
道琛捻动佛珠:“想必二府主也只是无心之失,眼下开启兰池在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不然。”
高建的双眼如同鹰隼般,从霸府那些异人脸上一个个扫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
“霸主手下鱼龙混杂,焉知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万一混入奸细,一会咱们开启兰池,只怕会生出变故。”
高建有些不依不饶的道。
杨昔荣抬头看看天色,脸色阴冷的道:“若是高大人不放心我的人,我便只带贴身心腹进去,他们都跟我数十年,绝不会有问题。不过……”
他的语气一转,冲高建面色不善的道:“高大人手下,就真的那么可靠吗?”
“他们,都是我高句丽的勇士,为了高句丽,隐忍在唐十几年。”高建冷冷道:“我敢以性命相保。”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若是互相信不过,还如何开启兰池?”金法敏在一旁插话道。
“实在不行,都只带几名心腹进去,其余人守住入口可行?”
“就这么办吧。”
道琛也在一旁道:“时辰快到了,不要错失良机。”
“好吧。”
高建终于松口,只是那双眼睛,却有意无意,朝苏大为投过来。
似乎并未完全放心。
苏大为只做不知,和身边孙九娘小声说着话,嘲笑高建太过疑神疑鬼。
杨昔荣扭头向他低喝一声:“闭嘴,别再生事端。”
“是,老大。”
苏大为一脸无辜的摊了摊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琛、高建与雪子三人身上。
这一次,道琛双手捧着古铜罗盘,嘴里念出一段繁复而拗口的语言,不像是百济语,倒像是某种古老的咒文。
倭女雪子手捧勾玉,同样念动咒文,站在道琛身侧。
高建冷着一张脸,手握玉简,嘴唇翕动,配合着两人,念动咒文,同时上前一步。
神奇的事发生了。
古铜罗盘,勾玉,还有玉简,三样东西,隐隐透出光芒,在晨曦之下,仿佛会呼吸似的,一涨一缩。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那是……”
“是共鸣。”孙九娘也难掩眼中的震撼。
“传说当年韩终曾在此处修炼,兰池的阵法,也是由他布下,最后封印,也是他设下的,这三件东西,就是解开兰池封印的关键。”
已经尘封百年的兰池,真的要开启了。
随着道琛等三人口里的咒语越念越快,三件法器在他们手中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嗡~
从东方而来的阳光,似金色的流瀑,突然倾泻而下。
四周光线一暗,只有那三件法器成为唯一的光。
阳光不绝如缕,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至三件法器上,然后折射出一道更加粗大的光柱,朝着峡谷方向,迸射而出。
这是……
苏大为瞪大了双眼,他看到,峡谷入口处,有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不,那不是画卷,而是存在另一个隐形世界的兰池入口。
“是兰池!是兰池!!”
“它终于出现了!”
杨昔荣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口里发出忘形的呼喊。
从兰池入口看去,仿佛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入口内是另一方洞天,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
上列星辰,下布九州。
最引人瞩目的是入口侧面,有一方巨大的石壁,上面隐隐有一个仙家盘坐的形像。
石壁上字迹斑驳,只有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韩众。
“韩众?”
苏大为愣了一下,一时摸不清路数。
只见杨昔荣迈开大步,向入口走去,口中喃喃自语,状若疯颠:“韩众即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楚辞·远游》上载: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洪兴祖补注引《列仙传》: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
晋葛洪《神仙传·刘根》:请问根学仙时本末。
根曰:吾昔入山,精思无所不到,后如华阳山,见一人乘白鹿车……载拜稽首,求乞一言。
神人乃告余曰:尔闻有韩众否?
答曰:实闻有之。
神人曰:我是也。”
苏大为和孙九娘、马尚风、道琛、高建等人紧跟着杨昔荣,马尚风忍不住道:“霸主,这韩终到底是秦始皇那个韩终,还是古之仙人?”
“谁能知之?”
杨昔荣摇头道:“或许这韩终本就是仙人转世,总之看到这石壁,确定是兰池无疑。”
一行人来到入口边,杨昔荣犹豫了一下,回头冲身后一些茫然无措的异人喊道:“我们几人进去,其余人守住入口,互相盯着,不许再放其他人进来。”
霸府那帮异人,忙齐声应诺。
道琛和高建、金法敏、那罗僧、雪子也同样交待手下。
“兰池,是我们的了。”
杨昔荣与道琛等人交换一下眼神,几乎同时迈步进入。
入口的景色,恍如水波般荡漾,掀起阵阵涟漪,先行者,瞬间消失,再细看时,赫然已经变成画面中的几个小点。
“画中画?”苏大为脱口而出。
孙九娘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是画中仙境,此为古传阵法之一,算了……”
她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进去吧。”
马尚风,孙九娘,还有金法敏、那罗等人,陆续随着杨昔荣、道琛、高建等走入兰池。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太史局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视线尽头,隐约可以看到先前的神道,石柱。
不知怎地,方才那首《苦昼短》再次从心头一闪而逝。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第一百零五章 始皇今安在
“一会如果发现了不死金人,我们几人,如何分?”
番僧那罗吞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双目,半是好奇,半是紧张的向四周看去。
这里,据说是秦始皇留下的修仙之所。
那个独裁的君王,以无上魄力,将整个中原大地,纷乱七国合而为一。
可惜,在天竺却没有似秦始皇这般强力的君主,天竺各邦国林立,纷乱比起汉人的春秋列国,有过之而不及。
“那罗大师先不要分心,东西,要找到了再谈如何分,我们先摸清楚这里有什么危险。”
道琛双手合十,面色平静的道。
但是,他微微颤抖的手掌,显出这和尚内心绝不像外表那样平静。
秦皇扫六合,
虎视何眈眈。
当时战国七雄,哪一个,都不是软柿子啊。
那是个异人和诡异辈出,叱咜风云的时代。
无论是稷下学宫,齐之击技之士,魏武卒,楚山鬼,都是称雄一时的强大存在。
但最后,这些异人都匍匐在了大秦不死金人的脚下。
而韩终出海,只留传了一点祭炼之法,就令高句丽诞生出鬼卒这样强横的怪物。
令初掌大隋,平定天下的隋炀帝,都在高句丽城下,折戟沉沙,战死百万。
直接令大隋分崩离析,大唐兴起。
这兰池宫的秘密,谁不眼红?
可惜现在三韩就连祭炼鬼卒之法都近乎失传了。
如果,
如果能在这兰池得到真正完整版的祭炼不死金人之法,
横扫天下,
何足道哉?
无论是百济道琛、高句丽高建、新罗金法敏、中天竺那罗、霸府杨昔荣,还是倭国巫女雪子,所有人,此时眼中都难掩欲望与野心。
一双双漆黑的眼眸中,好似有火焰在烧。
眼前,碧波万倾,有一座石桥,飞跨波上。
阳光照在桥上,五光十色,如一道彩虹之桥。
桥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小岛。
而像这样的小岛,在近似汪洋无际的碧波上,有数座。
“那应该就是秦始皇,寻海外仙山不得,仿仙山修筑的蓬莱诸岛。”
“我们上去。”
石桥距离湖中小岛不近,但是众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飞过去。
始皇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
——《三秦记》
兰池宫所在地,水流曲折,水域宽广,山水相依,宫阁掩映。
——《元和郡县制》
一行人沿着石桥,几乎是全速奔跑,倏忽之间,来到石桥尽头,眼看一座绿郁葱葱的大岛恒于眼前。
此时,日上中天。
水面波光粼粼,碧波万倾。
岛如浮龟,伏于绿波中。
而岛上,绿植丛中,隐见宫阁起伏绵延。
“兰池宫。”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下口水,从喉咙里,艰涩的吐出三个字。
兰池入口处,高句丽的武卒、新罗人的武士,番僧那罗手下那帮黑衣人,还有倭人武士、霸府的异人,各自聚拢在一起,相互提防着,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向入口处投以好奇的目光。
可惜兰池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除了看到模糊的山水风景,什么都看不分明。
距离这些人数里之遥,一座隆起的丘陵上,突然多出一双脚。
“和星君预料的一样,果然有人打兰池的主意。”
吕操之眯着眼睛,远望着那些人,冷笑。
距离太远,那些霸府异人和三韩的人,就和小黑点差不多。
但在吕操之的眼中,却洞若观火,一张张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有点多,是否再召集附近诡异来帮忙?”
张海林道:“把他们都留下?”
“星君虽然不在,但他走前曾说过,不许任何人族擅自开启兰池。当年韩终逆天而行,创诡异祭练之法,曾残害无数诡异。这样的事,绝不允许再发生。”
“那好,我现在去召集附近诡异,先将入口的人清除,再从外面,将兰池入口关上。”
“让这些人,就永远留在兰池里,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此时的吕操之和张海林,还不知道,他们的老熟人苏大为,也在进入兰池的人里面。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
穿过蜿蜒如蛇盘的小道,耳中听得水流漴漴。
远处景物越来越明朗,清晰可见高低错落的楼阁从植被中露出一角。
那是先秦的建筑。
所有人知道,距离兰池宫更近了。
就算疑心病最重的高建,也不由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然后,最后一片树林散开,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进入视线的,并不是雄伟的兰池宫,而是石像。
身材高大的,做关中军人的石像,阵列于前。
这些石像外形逼真,与大秦军阵一般无二,手握长短兵器,按某种次序排列着。
“这是?”杨昔荣不由露出惊容。
而道琛,亦是双手合十,两眼微微眯起。
看这些石像,显然是仿造秦始皇生前的战阵布局而排列的,所有的石像都是一比一的比例,与真人一般大小,雕刻得栩栩如生。
每一道衣服的褶皱,脸上一丝眉梢挑动,圆睁的怒目,还的手里握紧的长矛,弩机……
这就是大秦的军队。
虽然隔了八百余年的时光,所有人仍能感到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仿佛,那支曾经横扫六国的大秦虎狼之师,仍然活着。
仿佛他们随时会扑上来,继续战斗。
所有人,一时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和力量震慑住。
“兵马俑……”
苏大为在心中喊出一个名字。
在场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石俑,本是陶泥所制,经大火煅烧而成。
据说,这些陶俑乃是按照大秦最精锐的关中劲卒所仿制。
埋在骊山始皇陵地宫之下的,数量难以计数。
有人说,秦始皇生前征战不休,死后还要带着他那支无敌的,不死秦军,继续征伐下去。
上一世,苏大为是去西安看过兵马俑坑的。
只是没想到,重生一回,居然在这大唐,在这兰池宫内,再次见到它们。
不过也不是很难解,秦始皇素以自己横扫六合的武功自豪,自称功过三皇,德迈五帝,所以称始皇帝,自然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大秦军团。
骊山地宫是如此,在这兰池宫,也同样如此。
倒不足为奇。
不过,这只是针对于苏大为个人来说的,因为他见过。
但是此时此刻,在场的其他人,面对这些数量多达数千兵马俑时,心情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好一会儿,杨昔荣等人才恢复了镇定。
道琛与高建、杨昔荣等人走到最近的陶俑面前查探。
“这些不是石像,是关中陶泥烧制。”
“好像是秦军的样子,大概是仿照秦军做的,陪伴秦始皇?”
“第一眼看到,心神为之所夺,这些关中军人身材真是高大。”
几人围在一尊陶俑面前窃窃私语。
苏大为面无表情,心里却在腹诽:土包子,这才多少兵马俑,就把你们吓到了,要是见到一号坑二号坑的兵马俑,不得把你们吓死。
“的确是陶泥捏的,没有任何古怪,还好……”
“呵,我也怕是有机关和术法在上面,幸好没有。”
道琛长呼了口气。
“既然秦始皇的‘卫兵’在此,想必秦始皇也不远了。”
新罗的金法敏随口说了一句。
他原本只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这句话出来,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一下。
杨昔荣一脸骇然的看向道琛,道琛也几乎同时看向他。
而巫女雪子则是发出一声轻呼:“你们都感觉到了?”
“刚才,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好像,前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种压迫感,比高等阶的诡异还要强大无数倍。”
“有可能吗?”
几人忍不住讨论起来。
而身在这些人中间,苏大为只想说,我不是针对谁,只是想说在座的各位都是……
作为穿越者,苏大为可是记得,秦始皇葬在始皇帝陵里。
按史记的说法是秦始皇陵南依骊山,北临渭水。
这兰池宫怎么可能有秦始皇?
苏大为是真的想笑场了,还好他努力忍住。
淡定,记住自己的人设,不能崩。
“我记得,兰池是秦始皇引渭水灌注而成。”
“史记上记载,始皇陵南依骊山,北临渭水……这么说,两者其实都在一条河道上。”
杨昔荣皱眉道:“如果我们是始皇帝,在长生不老无望时,会不会希望以另一种方式‘永生’下去?”
“你是说……”
以道琛的佛心,此时也忍不住额头冒汗,面带惊容道:“他该不会让人把自己给祭炼成……”
“据传始皇帝在最后一次出巡时死在半路上,赵高等人为了掩盖尸味,于是沿路大买鲍鱼放置在车驾上,用以掩盖。”
“我们高句丽有书记载,在祭炼鬼卒时,会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催人欲呕。”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始皇帝恐怕是大秦最强大的不死金人,其生前一身龙气,横扫六国,何人可当?这样的袅雄和千古一帝,要是被祭炼成不死金人,究竟能强大到何种程度?”
看着杨昔荣和道琛、高建、雪子、金法敏、那罗僧等人不断的补充着猜测,苏大为渐渐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也感觉到了。
从前方更深处,那片广陌的兰池宫里,有一个莫名强大的气息。
那绝不是人类可有的。
前面的兰池宫里,
该不会真是秦始皇吧!
第一百零六章 石鲸
话说回来,前世虽有有史记为证据,说秦始皇是葬在了秦王陵里,穿三山,过三泉,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啊。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当年秦始皇在自己寿元将尽前,真玩这么一出,还真说不好。
秘密让方士将自己移往兰池宫祭炼,然后彻底封印兰池宫的入口,以另一种形式长生久视……
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做法,但倒真可能是秦始皇会做的选择。
至少是有这个可能。
杨昔荣和道琛他们现在有些纠结了,几人聚在一起,针对下一步如何行动,讨论了片刻。
所谓利令智昏。
在不死金人强大的诱惑力下,哪怕前方真有一个活的秦始皇挡在面前,杨昔荣等人也会直接踏平过去。
所以,最终决定是继续前进。
当然,所有人的警惕心都被提到了最高。
万一真遇到一个活生生的,并且是不死金人的秦始皇……
苏大为在心里苦笑,总觉得自己是上错了贼船了。
干嘛要牵扯到这个案子里,还要自告奋勇的玩什么潜伏。
真有危险,到时自己连烈士都算不上,只怕要和杨昔荣这些人,一起完犊子。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而且苏大为心里清楚,哪怕再重来一次,他大概也是这般选择。
其实骨子里,他是有一份冒险精神的。
否则也不会在认定要抱紧明空法师大腿后,不管不顾的冲上去,连长安牢狱大火,将他抓了,他都谈笑自若。
苏大为天生就是个爱冒险的人。
前世的他,似乎也没有这么拚,或许是被这具身体的主人影响的。
苏大为那没见过面的老爹,苏三郎,可不也是胆大包天之辈吗?
心里思绪起伏,一时难平。
终于走过了那长长的兵马俑阵列。
前方,又是一小队兵马俑。
不过和之前的兵步方阵不同,这是车骑兵。
然后是材官,也就是箭弩兵。
最后是几具青铜马车。
穿过这些疑似拱卫千古一帝秦始皇的车骑兵阵,前方,陡然出现一大片开阔地带。
不,不能说是完全的开阔,因为在那鳞次栉比的大秦帝国风格的雄伟宫宇前,还有一尊巨大的石像。
那是一头巨鲸之像。
宫宇前,有一处巨大的池水,巨鲸就半浸在池水中。
整头巨鲸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几乎是按实物一比一的雕塑而成。
“这是……”
苏大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这巨鲸的形像,和李客师守的那条,昆明池中的石鲸颇有几分神似,只是更大了无数倍。
等等,如果记得没错,昆明池中那头,据说是汉武帝开凿昆明池的时候,命人特意雕刻的鲸鱼石像,置于昆明池中心。
而且先前听杨昔荣他们谈话,似乎汉武帝也曾来过这兰池宫,寻求长生之法。
那么……
对了,问题来了,如果汉武帝来的时候,遇见已经化身不死金人的秦始皇,会发生什么事?
古今大战,秦汉两代帝王争雄?
咳,别歪楼了。
当年的事谁也不知道,倒是这石鲸的来处,苏大为心里忽然有一种猜测。
并且,他感觉那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当年,汉武帝刘彻的确来过兰池宫,想要寻找关于长生的秘密。
可惜最终结果,并未能如愿。
但也许汉武帝在兰池宫里见到了什么,一直念念不忘,此后,仿照秦始皇修兰池,汉武帝弄出一个昆明池,同时也把石刻巨鲸学了去。
应该就是如此了。
苏大为心里暗想着。
但是他同时,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
昆明池里的那头石鲸,可是刻有着鲸吞术的传承。
假如当年真是汉武帝得自兰池宫,那么,眼前这硕大无朋的初版石鲸上,又有何种秘密?
还没等苏大为仔细多看几眼,杨昔荣与道琛等人已经惊呼道:“石鲸,海上大鱼!”
道琛颔首道:“我听说过这个故事,当年徐福第一次出海,未能寻到蓬莱山,回报秦始皇帝,海上有大鱼相阻,不能登仙山。于是秦始皇亲自乘着大船出海,自琅邪北至荣成山,一条大鱼也看不到。
到了之罘山后,终于看到一座山一样的大鱼,于是使用连弩,将大鱼射杀。”
“当时传闻,始皇帝杀的不是鱼,而是龙。不过,依在下所见,应该就是鲸鱼了。”金法敏道。
倭女雪子此时也道:“我听教内老人说,当时徐福眼见无法再瞒下去,于是向秦始皇帝讨要了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东渡,至我倭国北九洲登陆,此后繁衍生息。”
高建冷笑道:“可笑那个秦始皇帝,还一直东望,盼着徐福给他带回不死药,结果什么也没等到。”
“大概就是如此,所以他才会在兰池宫命人刻以这石鲸,以做凭吊吧。”
杨昔荣摇摇头,突然又振奋起来,提高音量道:“兰池宫就在眼前,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
“好。”
众人齐点头,也顾不得兰池宫内有何危险,绕过那石鲸,向着宫宇加快脚步。
苏大为跟着他们一起,在路过那石鲸时,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石鲸上……
好像真的有!
可惜时间不容许苏大为多看,马尚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的道:“老三,别发愣,快跟上。”
我跟,
我跟你奶奶个腿!
苏大为不得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被马尚风拉着,跟着杨昔荣他们,来到兰池宫前。
没错,正是兰池宫。
历经近千年的岁月,整座宫宇充满难言的沧桑和厚重感。
在宫门之上,一块布满裂纹的牌匾,上以秦小篆书写着三个大字“兰池宫”。
“就是这里了。”
杨昔荣深吸了口气,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但是没有丝毫犹豫的,第一时间上去,伸出双手,顶在那厚重的黑色大门上,双手较力。
嗡~
伴随着沉闷的声音,还有绞轮转动的轧轧声响。
那扇门,开了。
灰尘从头顶缝隙里噗噗落下。
但是杨昔荣丝毫不顾,他已经等不及了,一提衣摆,大步踏入兰池宫。
道琛和高建、番僧那罗三人紧随其后,唯恐落后半分。
紧接着是雪子和金法敏,马尚风。
孙九娘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催促道:“三府主,我们快进去。”
“嗯。”
苏大为应了一声,抬头看看那写着“兰池宫”的牌匾,总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如阴影般压在心头。
太史局的人怎么还不出现?
安帅,你可别掉链子啊。
你们再不来,杨昔荣他们可要抱着不死金人的秘密跑路了。
我只有一双手,打不过这么多人!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
一双双的脚,从青黑色的地砖上踩过。
这些砖石,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历经八百余年光阴,依旧光可鉴人。
苏大为抬头看看宫顶。
不知是不是先秦的建筑特点,这兰池宫的高度,也远比一般的宫殿要高得多。
人走在里面,有一种格外空旷和缈小的感觉,仿佛置身在未知的神殿中。
脚步太重时,甚至能听到阵阵回音。
但是,这座宫殿里,是空荡荡的。
一连穿过好几处宫殿,都是如此。
虽说兰池宫不是单独一座,而无数连接在一起的建筑群,但是眼前看到的,还是令人感到反常。
好似,原本这座宫里的东西,被人搬空了一样。
“汉武帝?”
“刘彻?”
道琛和尚与高建,几乎同时黑着脸说出这句话。
“这里这么空,该不会是在汉武帝时期,被刘彻命人给搜刮一空了吧?”
“那属于不死金人的秘密,还会在兰池宫中吗?”
杨昔荣的脸色显得有些焦躁,他抿着唇,负手来回走了几步,猛地抬头看向众人:“一定在,我能感觉到,不死金人的秘密就在前方。”
“继续往前看看。”
道琛也点头道。
不把兰池宫翻个底朝天,无论是谁都不会同意的。
继续向前,苏大为心突然往下一沉。
又来了,和刚才同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一种未知的更高阶的生物,将意识扫过一般。
那种感觉,在所有人心灵深处,掀起层层涟漪。
“就在前面!”
杨昔荣等人已经双眼赤红,像是急红眼的赌徒,根本不顾有何危险,只是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越是接近,苏大为心中那种沉重的不安感就越是浓烈,但此时他没法停下脚步,几乎是本能的跟着其他人,穿过一幢又一幢宫殿,穿过一重又一重回廊。
终于,前方杨昔荣双手一推,嘭的一声,推开一扇漆黑的大门。
强光扑面而来,
所有人身体一震,呆立当场。
第一百零七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不,与其说是广场,不如说是演武场或者祭祀之所。
中间以洁白的大石铺就,四周分东南西北,各立着一根石柱。
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若祥云,若腾龙,若……诡异。
石柱的图案,仿佛暗示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但此时无人有心情去研究这些。
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广场中央。
那里,一处圆形的法坛,坛中有一块石碑,其后,还有一座由巨石垒起的高塔。
以法坛为中心,四周,堆满了白骨。
那不像是人的白骨,而像是无数诡异的法身。
无数凶猛的诡异被人击杀,用其尸骨头颅摆成京观一样的高塔,共十二座,围绕着核心的法坛。
白骨京观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岁月,充满着沧桑倾颓之感。
从那些尸骨上,依旧透出可怕的气息。
那是独属于诡异的凶戾之气。
可以想像,当初被砍下头颅作为京观围绕法坛的这堆诡异,一定都是恐怖至极的强大存在。
咕嘟~
不知是谁吞咽了一下口水。
杨昔荣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过去看看。”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声音里已经透着一种涩意。
那是人紧张到极处的反应。
道琛双手合十,低念了一声佛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炼狱,都要闯一闯。
众人踏上石台,穿过北角巨大的石柱,一步步往前。
越靠近,就越感受到那些诡异白骨京观的可怕威压。
那种森然之意,充满血腥戾气,仿佛无数咆哮的巨兽,在人耳边嘶吼。
眼前甚至隐隐出现幻像,有巨大诡异的虚影穿行不息。
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诡异虚影越来越近,化作无数黑暗气息,如寒针般顺着人的皮肤,渗入到血脉里,冻得人手脚麻痹,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不好!这是诡异残留的凶性,大家闭住气,小心守住心神!”
杨昔荣在前方吼道。
道琛双手合十,口里大声诵念秘咒,点点金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番僧那罗同样怒目圆瞪,双手掐起法印,念动秘法。
其余如神道教雪子,高建,金法敏只能苦苦支撑。
马尚风已经脸色赤红,双眼渐渐狂乱。
孙九娘盘膝坐下,双手合扣在胸前,元炁护住心脉。
所有人里,反倒是苏大为情况最好。
在诡异幻像初起的瞬间,他隐隐感到脑海中,有一只竖立的眼睛猛地张开。
腾根之瞳!
此后,那些诡异幻像,都被“弹开”。
虽然有阵阵阴森寒气如无孔不入的银针扎来,但苏大为暗运鲸息劲,体内元炁绵绵或存,紧闭住口鼻,不给那阴邪之气可乘之机。
照这样看,不用太史局的人出马,似乎杨昔荣的计划,要在这些诡异的京观前折戟沉沙了。
杨昔荣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双手在胸前合抱成球,口中暴喝一声:“开!”
一股狂暴的元炁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仿佛阴阳二气,在身前化作混沌漩涡,将迎面而来的诡异黑气给抵住。
“霸主,这诡异京观有十二座,只怕我们撑不了太久!”
道琛口中疾呼,手里抓起古铜罗盘,厉声道:“雪子殿下,一起催动法器!高大人!”
说时迟,那时快,古铜罗盘上元炁一转,无数繁复古篆飘起,阵阵金光喷薄而出。
雪子手里的勾玉,在空中划出纵横交错的光线,如同天地经纬。
而高建,也手执玉简,厉声喝出法咒。
玉简上,一个个符咒飞出,其大如斗。
隆隆~
广场上,四座石柱猛地震动,一股玄秘又古老的磅礴力量,扩张开来。
那十二座诡异京观,霎时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按住,
镇压!
白色的烟雾四起,阴寒之气,被一股急风吹散。
终于,一切都渐渐稳定下来。
刚才几乎被诡异气息所夺,精神狂乱的众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可能是韩终留下守护秘密的法阵。”
道琛抹了下头上的冷汗,喃喃的道:“若无钥匙,只怕谁也无法走上法坛。”
“应当是如此。”
杨昔荣也是惊魂甫定。
但他,随即抬头,眼神定定的看着法坛当中的石碑和石塔,眼中流露出狂热之色。
“现在,最后的障碍被扫除了,如我所料不差,那里,一定就藏着不死金人的祭炼之法,这些京观……”
杨昔荣大手一挥,将所有白骨京观囊括其中,斩钉截铁的道:“一定是当年韩终替始皇帝祭炼不死金人的地方,相传,大秦最强不死金人,有十二尊。”
十二金人,正对应如今十二座白骨京观。
苏大为心中不由一惊,看那白骨京观,每一座,怕不是数千头诡异的头颅堆叠而成。
如果是真的,
那当年韩终为了祭炼不死金人,究竟杀了多少诡异。
想想那个数字,
简直不寒而栗。
单独一头诡异,至少出动上千兵士将其围困……
还未必能抓到活口。
当年为了抓捕这些诡异,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计量。
细思极恐。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杨昔荣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现在,所有人都站到了法坛正中。
前方,一座石碑,由黑色方石制成,上面阴刻着一些文字。
大半都已糊糊,细辨剩下的字,勉强能认出“始皇,至此”。
“这是当年秦始皇,来到兰池,留下的石碑。”
杨昔荣道。
道琛双手合十点点头:“听说贵国的秦始皇倒是个妙人儿,最喜欢留碑提字,泰山封禅、东海之滨……”
“别说那些了,看看这座石塔,这上面的古篆,是不是封印,这里面……”
高建的话没说完,突然闭嘴。
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正面那座数十米高的石塔上,有古篆刻纹。
“是秦小篆。”
孙九娘道:“韩终留下的。”
“余于此悟道数十载,所创祭炼不死……
然,修道数十载,所为者何?
斯人逝,
蓝田日暖,
紫玉生烟,
悲哉,悲哉……”
最后“悲哉”两个字,苏大为倒是看懂了。
长长的之字一笔,颤抖拖出,可以想像到,留字的人当时心情激荡,情难自禁。
孙九娘念完上面的字,所有人一时愣住。
从这留字看,这韩终,似乎是失去所爱之人,不胜痛惜。
这与大家心目中那个强大的方士,祭炼诡异的修仙者,是截然相反的形像。
杨昔荣喃喃道:“晋人干宝《搜神记》里曾提到一个故事。
传说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爱慕韩重,并想嫁给他,但没有成功,因此忧郁而死。
韩重从外地游学回来,前往她的墓上哀悼。
忽然紫玉现出原形,赠送明珠给韩重,并对他唱歌。
韩重想抱住她,紫玉却像轻烟一般不见了。”
孙九娘轻声道:“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
一种淡淡的怅惘感,从她身上涌出。
高建愣了一下道:“管他那么多,快看如何能开启高塔上的封印。”
道琛双眉上撩,脸上涌起一抹亢奋:“不错,我能感觉到,这塔内,有极古怪的气息,定是不死金人!”
喂喂,你们都这么着急着作死吗?
就不怕来个大惊喜,秦始皇从里面走出来。
苏大为心里暗自吐槽。
但无论他心里如何想,都挡不住杨昔荣等人的迫不及待。
道琛、杨昔荣、高建、雪子,还有番僧那罗几人,一拥而上,对着高塔。
有人念动高塔上的符咒,
有人举起手里的“钥匙”。
阵阵奇异的感觉,从道琛手里的古铜罗盘,从雪子手里的勾玉,还有高建手中玉简传出。
一阵心悸的感觉,再次从苏大为心里浮现。
这种感觉是……
呯咚!
所有人心脏猛地狂跳一下。
又来了,
这次,能够肯定。
之前在兰池宫里察觉到的东西,正在这石塔里,正在这封印里。
随着道琛他们引动法器,似乎,要将某种沉眠的东西唤醒了。
呯咚!!
又是一声心跳。
这声音,从石塔中传出。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眈眈。”
“不死金人……”
杨昔荣、高建、道琛、那罗等人也陷入到了狂热的顶峰。
就在此刻,一声悠长的叹息,随风吹入杨昔荣等人的耳中。
“诸位,该收手了。”
这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贴着耳边呢喃。
语气也很轻松,仿佛老友在低语。
杨昔荣和道琛、高建等人,
狂热的心,瞬跌落冰窖。
所有人惊骇回头,
看到一个一身道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身后,笑容平静浅淡。
“李淳风。”
杨昔荣从齿缝中,喊出这个名字。
第一百零八章 太史局的局
听杨昔荣叫出“李淳风”三个字。
苏大为感觉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波稳了。
虽然惊讶于李淳风的年轻,但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史令在此,想必太史局已经收网了。
咦,这样看,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大为感觉那李淳风,似乎有意无意的朝自己看了一眼。
李淳风当然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不远,有五个黑袍人,脸戴面具,看不清面目。
其中一人,头上悬浮一枚铜剑,苏大为记得似乎见过。
正是太史令下,太史五官正,分别象征东、南、西、北、中,五方。
在五官正之后,又有四星、二十八宿。
李淳风嘴含微笑,只差没喊出:“太史局全伙在此。”
杨昔荣此时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就跟活吞了只苍蝇似的,想吐吐不出来。
你说你太史局要来没意见,但你能不能早点,要不就晚点。
偏偏不早不晚,卡在这个节点上,忒恶心人了。
你丫就是故意的。
李淳风,仿佛看出杨昔荣所想,淡淡的道:“我故意的。”
“你……”
杨昔荣气得几乎一口血喷出来。
站在他身旁的道琛,手捻佛珠,眼神闪烁不定。
太史局选在个时间点出现,如打在蛇的七寸上。
早一点,大家干脆抽身而退,
晚一点,也许封印在石塔中的不死金人已经到手了。
偏生是在这个时候,道琛等人眼看要成功,却又要将快到手的好处放弃,真是谈何容易。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杨昔荣声音苦涩。
他自认已经万般小心了,路上故布疑阵,又处处留意,没有留下半点尾巴。
实在想不通,太史局是如何能跟上。
除非……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来。
那眼神,如一柄森寒的利刃,要将苏大为心肝肚肠全部剖开。
“对不起……”
苏大为正想装个逼,走出来说一句:“我是卧底。”
但,身边红影闪动。
有一人比他先一步站出来。
巧笑倩兮的孙九娘向杨昔荣微微欠身道:“霸主,我其实是太史局的人。”
咳咳~
苏大为被一口水呛住,差点没喷出来
杨昔荣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
愣了一秒,他在半是郁闷,半是忿恨的道:“灯下黑?哈哈,果然是灯下黑。”
那是刚从丰邑坊出来时,孙九娘对他说过的话。
“人往往只能看到远处,却看不到眼皮子底下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
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而站在杨昔荣身边的几人,道琛、高建、巫女雪子、番僧那罗,这时看杨昔荣的表情,就不是愤怒这么简单了。
那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霸主,我不是想说你什么,但你怎么带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毁在卧底上!
杨昔荣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我这是瞎了眼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指向马尚风:“你……孙九娘是你推荐的人!”
“不,霸主,不是我,不是我!”
马尚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几乎要崩溃了。
“三弟。”
杨昔荣扭头向苏大为看过来:“大哥对不起你,之前一直怀疑你有问题,却不想,真正有问题的是老二和孙九娘。”
“霸主,我没有背叛您!”马尚风卟嗵一下跪下了。
苏大为:“……”
杨昔荣,我真的觉得你是眼瞎的。
“霸主,咱们这几家,今天是被你坑死在这了。”
高建咬牙冷笑,从他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不断攀升。
困兽犹斗。
沈元曾说话过,这高建,单论身手,甚至比苏大为还厉害。
而且一路上看他用法器破开阵法,多半也是异人。
就在道琛和高建等人痛下决心,准备突围时,孙九娘已经闪身到李淳风身边,一边行礼一边奇怪的道:“太史令,这一路杨昔荣盯得很紧,妾身也无法留下标记指示路径,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这个嘛……我要谢一位小友。”
李淳风拈须微笑。
在法坛东北角,苏大为看到熟悉的人影一闪。
那个笑眯眯的白胖子,不是安文生是谁?
除了安文生,还听得一声狗吠。
苏大为一脸懵逼的看到,自己的妹子聂苏,跟黑三郎从安文生身后跑出来。
“小苏,你们怎么来了?”
苏大为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箭步冲出去,迎上聂苏。
“咯咯,哥哥,是黑三郎告诉我说,你要去做一件冒险的事,于是我带着黑三郎跟着这位白胖子……”
“叫我安哥哥。”
安文生郁闷的道。
“嘻嘻,哥,这次若不是我带上黑三郎,这安哥哥和这位道人叔叔,差点要找不到你了。”
聂苏扑到苏大为怀里,伸手摸了摸苏大为的脸:“这东西,好有趣。”
苏大为只觉得脸皮上一麻。
鬼面水母哧溜一下,仿佛受惊了,迅速缩小,游回苏大为的手背,一动不敢动。
安文生咳嗽了两声:“小苏说得不错,如果不是黑三郎能嗅得你的味道,替我们引路,只怕这次真的有些麻烦。”
苏大为咧嘴傻笑着,摸摸妹子的脑袋,再揉揉黑三郎,感觉无比快活。
“这叫错有错着,哎,小苏,你真能听懂黑三郎在说什么?”
“当然啦。”
聂苏轻咬贝齿,眼睛里光芒流转,笑声如银铃般飞起。
“够了!”
远处的高建发出厉喝:“杨昔荣,这就是你带的人?那人是不良人副帅,我的仇家苏大为,你……你简直猪油蒙了心了!”
“走!”
道琛厉声暴喝。
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舍弃不死金人秘密的问题。
而是再不走,只怕走不掉了。
道琛身体涌起点点金芒,整个身子一旋,化作一道金光飞跃而出。
番僧那罗只比他稍慢一点,身体一缩,变作一团黑气,散逸而逃。
神道教巫女雪子身形幻作一束白光,向着另一方向投去。
而高建,手中玉简幻化出一枚碧绿光符,绕身一周,如同龟甲。
这光符裹挟着他,朝相反方向飞掠而出。
同一时间,新罗金法敏大笑一声,抽出随身金刀,向着道琛方向狠狠一刀斩出去。
金刀嗡嗡作响,上面一抹红芒一闪而逝。
飞至半空中的道琛背后迸溅出一道血光,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金法敏!”
道琛身形如大鸟坠落,人在半空中扭头看了一眼金法敏方向,双眼涌出狰狞戾气。
到这个时候,哪还不明白,这金法敏,不知何时已经倒向大唐了。
这次寻找兰池之事,从开始就注定大败亏输,毫无成功的可能。
“太史令,我的任务完成了。”
金法敏向李淳风抱拳道。
李淳风向他微微颔首,看了一眼苏大为和聂苏安文生那边,然后转身,向道琛追去。
苏大为此时也顾不上与安文生他们多说,急道:“文生,随我追高建,不,就是邓建。”
声音未落,他人已经如箭一样飞射而去。
“哥哥等我。”
聂苏一拍黑三郎,急忙跟上。
安文生摇摇头,嘴里嘀咕了一句:“真是欠你们兄妹的。”
身形一闪,瞬间消失。
李淳风坐下五官正、四星、二十八宿,同时而动,分别向逃遁的巫女雪子、杨昔荣、马尚风他们追去。
无数身影飞遁,一追一逃间,不断有爆炸鸣响,元炁波动掀起。
将这沉寂数百年的兰池,搅得鸡飞狗跳。
兰池入口。
吕操之和张海林冷漠的看着四周。
在他们身后,黑雾涌动,雾中不时发出咆哮嘶吼,不知多少诡异凶兽,潜藏其中。
杨昔荣他们留在谷口异人和手下,早已成了尸体。
“差不多了,把兰池入口封住,就算他们有钥匙也逃不出。”
吕操之道。
张海林点点头,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古怪的手印,嘴皮微动,正要念动法决。
忽然,天空中隐隐传来呼啸。
一股苍茫而古老的强横气息,迅速逼近。
吕操之和张海林心头一跳,一齐回头。
天空中,似有一颗流星飞至。
在峡谷前,长宽近千米的黑雾中,诡异们仰天嘶吼,然后齐齐跪拜。
天下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驾临。
“星君!”
吕操之和张海林大喜,正想跪下行礼,却被一双手拉住。
“我回来了。”
淡淡的雾气中,显出那双熟悉而深邃的眼睛。
“星君,兰池……”
“此事我已知之。”荧惑星君双手负后,眯起眼睛看向兰池入口。
“暂时不必封了,等李淳风他们出来吧。”
“星君?”
“李淳风下的一手好棋。”
荧惑星君摇头道:“上次他想让我开放兰池,我没有答应,这厮甚是狡猾,居然借着杨昔荣等人,开启兰池,如此,也不算坏了与我的约定。”
“星君,岂能让李淳风轻易学去韩终祭炼诡异之法!”
“他学不会。”
荧惑星君倒是十分有信心:“韩终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人能真正掌控,且随他去。”
说完这句,荧惑星君喃喃的道:“我觉得,这李淳风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居然会让阿弥和小苏也进入兰池,究竟是无意,是有意?”
他摇了摇头:“算了,此次与我族无害,且随他去吧。”
“是。”
吕操之与张海林一齐抱拳应诺。
第一百零九章 除夜
长安县,原本因大火而焚毁的丰邑坊已经重建,在原址上,一座崭新的丰邑坊拔起而起。
傍晚,寒意甚浓,在临街的酒楼上,苏大为见到了他的客人。
高大龙裹着外面的寒气,一屁股坐到苏大为的对面。
“阿弥。”
“大龙,你来晚了。”
“这不是忙澡堂的事嘛。”高大龙嘿然一笑,抓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苏大为看了看他:“太史局那边?”
“已经不妨事了。”
高大龙放下酒杯,舔了舔唇:“我听那人说,荧惑星君与李淳风达成了新协议,其中一条,就是只要我遵守大唐法度,太史局便不得为难我。”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苏大为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高大龙如今体内那蚺鬼的血脉,只怕是被诡异视为同族。
“阿弥,我最近常想一个问题。”
高大龙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我是谁?我现在算是人,还是诡异?”
这个问题,令苏大为愣了愣,他不禁想起自己。
自己,究竟是穿越客?还是苏大为?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苏大为突然笑起来。
“管那么多,我就是我。
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只有眼前此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忒费脑子,我也不去想了。”
高大龙抬头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能跟大虎一起生活,离开丰邑坊,重新开始,这是他从前的一个梦想。
如今,梦想已触手可及。
这有什么不好?
至于自己是诡异,还是人,又有什么要紧。
高大龙如释重负的笑着。
他与苏大为喝了两杯,起身离开。
今天是除夜,也就是后世的除夕,他要和高大虎一起守岁。
苏大为仍旧在酒楼上喝着酒,他还在等人,等待为一个朋友践行。
过了片刻,客人终于到了。
是三个人一起到的。
安文生、苏庆节和尉迟宝琳。
“文生,狮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刚好在街口碰到了。”
“阿弥。”苏庆节在苏大为身旁坐下,一边让小二添着酒杯,一边不满的道:“上次的事你可欠我一个人情,我跟你讲,虽然我没进去,但没少出力。”
“放心,我都记下了。”
“我听文生说,你那生意……我们能不能参一股?”苏庆节看了一眼苏大为,试探着问。
尉迟宝琳眼神一亮,向苏大为看过来。
“呃,你们也想……”
“废话,有钱谁不想赚,我们家里都管得严,想找个生财的路子。”
“你们就那么信得过我?”苏大为问。
“老安这人,别看闷骚,但为人很谨慎,他既然肯投,那定然错不了。”苏庆节喝了口酒,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尉迟宝琳在一旁用力点头。
苏大为想了想:“你们有多少钱?咳,都是自家兄弟,有多少投多少吧,倒时也给你们算些干股。”
“行,过完元日,我们上你家去找你。”
苏庆节开心的笑了笑,举杯和苏大为碰了一下。
尉迟宝琳在一旁凑趣道:“说起元日,我想起今天听到的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陛下在宫中主持傩舞,张官悬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王皇后和萧淑妃吵起来了。”尉迟宝琳呵呵笑着,把后宫之争,当趣事说出来。
“闭嘴,此乃陛下家事,你别往外传。”
安文生脸色沉下来:“莫非你嫌自己舌头太长了?”
“不说就不说,喝酒。”
尉迟宝琳悻悻然的举杯,跟苏大为喝了几杯,然后道:“酒不能多喝了,我还要巡夜,过完元日和我狮子去你家。”
苏庆节跟着他一起站起来准备告辞。
临行前,尉迟宝琳抓了抓头皮又道:“对了,我听说程……那老货好像对你起了兴趣,你可要防着他一手,这老货无赖得紧,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哦。”苏大为点点头,听得似懂非懂。
大概说的是程咬金吧?
“今天除夜,都早点回去吧。”
苏庆节一边跟着尉迟宝琳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对了,孙九娘让我跟你说,你这人,很有趣。”
“有趣?”
为什么托狮子给自己带话?
算了,不去多想。
估计和那孙九娘日后也不会有交集。
等苏庆节和尉迟宝琳离开,安文生这才幽幽的道:“苏将军现在虽然低调,但他在长安也很有些人脉,货到长安后,有他和宝琳照应,也会放心点。”
“我知道。”
苏大为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准备走了?”
“是啊,我那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就出发了,今天算是跟你辞行。”
安文生晃动着酒杯,想了想,叮嘱道:“不过该我的那份钱,一文也不能少。”
“饿贼!”
苏大为被气乐了,倒是把离别的情绪冲淡不少。
“对了阿弥,上次的事,你知道吧?”
“什么?你是说杨昔荣?”
苏大为想了想道:“兰池永久封禁,高建和杨昔荣已经服诛,番僧那罗被玄奘法师保下来,逐出大唐;可惜跑了道琛和那倭女。”
安文生抿了口酒,沉默一会忽然道:“阿弥,你说,道琛和倭女,真的是逃走了吗?”
“你什么意思?”苏大为愣了一下。
安文生却未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苏大为忍不住想下去。
不是逃走的还能如何?
难不成还是太史局有意放跑……
这个念头令苏大为心脏猛跳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除掉百济道琛和倭国巫女,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新罗人。
现在朝廷只把高句丽间谍高建除去,却放跑了百济的道琛。
此事之后,百济和高句丽会如何看待新罗?
三韩之间的仇恨,只怕会结得更深吧。
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算了,这些大人物的算计,自己是跟不上了。
“对了,那金法敏既然代表新罗,想在兰池中分一杯羹,为何又要倒向大唐?”
“新罗善德女王仁平九年,也就是贞观十六年,百济攻陷新罗西部重镇大耶城,城主金品释战死,其妻古陀炤乃金春秋之女、金法敏之妹,亦死于乱中。金春秋父子对此痛心疾首,发誓灭百济以报国仇家恨。”
安文生不紧不慢的道。
“原来有这一层缘由,那道琛居然还敢拉新罗人一起……”
“阿弥,你别天真好不好,这些弄权的人物,从来是把利益放第一位的。”
安文生翻了翻白眼,把手中酒杯放下:“依我看,金法敏只是嗅到了危险,所以才及时抽身。不过……嘿嘿,终究玩不过我大唐那些老狐狸。”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道:“我要走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你要记在心上。”
“喂,你拜托我哪件啊?”苏大为一脸懵逼。
“苩春彦,你答应过我,要替我除掉她,替昔秀芳报仇。”
安文生道:“我此去不知多久才回来,我料此人,不会离开大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好吧,我答应你。”
苏大为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要说,安帅,你真是个情种。”
“滚!”
与安文生分开后,苏大为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天色已暗,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远处街口有些热闹喧哗,想是乡人傩。
百姓在除夕会选出男童,戴上狰狞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说是可以驱鬼。
傩舞的领舞者称为“方相氏”,有伴舞者及执事十二人。
苏大为却无心热闹。
有家的人,自然早早回家陪伴家人。
过年啊,
这大唐的新年,与后世感觉颇为不同。
心里翻转着各种心事,不知不觉中走进辅兴坊,走过了永安渠。
雪花渐大,将苏大为头上,肩上,化作一片银白。
他抬头一看,发觉已经来到自家大宅前。
大门两旁已经挂上了桃木板,上面分别写着“神荼”、“郁垒”。这是大唐的习俗,传说这兄弟俩“性能执鬼”。
也就是驱鬼纳吉的意思。
顾不上拂去肩头雪花,苏大为朝手心里呵了口热气,伸手推门。
推开门的一瞬,一股快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聂苏追着黑三郎正在跑,老娘从厨房掀开帘子往外看,热气腾腾中,黑猫小玉趴在厨房窗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二哥周良站在屋檐下,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冻得红扑扑的,犹自傻笑。
而大白熊沈元,拄着一支拐,靠在廊柱下,手里抱着张饼,正啃得欢。
苏大为一推开门,所有人都看见他。
聂苏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提起裙角,撒开脚丫跑过来。
“哥哥~”
“小苏,你慢点!女孩子没点女孩子的样子。”
老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的喊着。
苏大为只来及伸出双手,然后噗的一声,怀里突然多出一个温暖的身子。
聂苏搂着他的脖颈,甜甜的喊着:“哥,元日了,有没有饴糖吃?”
“你呀……”
苏大为伸手在她雪白玲珑的鼻头上轻刮一记,摇摇头,突然哈哈笑起来。
这就是家人的感觉,
有家,
真好。
“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今天除夜,要食五辛盘,还有角子,一会一起烧爆仗,晚上还要守夜……”
柳娘子碎碎念着。
忽听门外铃儿轻响,车马辘辘。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苏大为回头看去,见马车停在巷口,一位眼熟的公公,从车里钻出。
王福来不顾纷扬的雪花,一脸喜气,一溜小跑的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裹,向苏大为鞠躬道:“见过公子,我替明空法师来探望各位……”
远处,鼓楼上,报时声响。
除夜已至,
永徽二年的春,也已临近了。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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