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笑了


  大朝会后的第二天,风平浪静。
  各个衙门,各司其职,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陛下没去后园前的样子。
  太子党志得意满,其中中坚,嘴角,更是抑制不住那股笑意,充分诠释着什么叫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六爷党如深秋落叶,以“青年才俊”为中坚的这个党派,似乎第一次触及到了朝堂之上的无可奈何。
  南北二王的府邸里,依旧安静。
  大皇子又去找镇北王喝酒了,似乎是为了找回面子再战一场。
  平西侯爷每天都去一趟靖南王府,待一会儿,再出来,靖南王府如人们所想象中那般继续平静。
  而在平西侯府内,
  三儿、四娘、樊力、阿铭,一天要出去好几趟,回来后,再聚集在一起于小块沙盘上进行模拟。
  四皇子依旧领兵驻守皇城,继续扮演着自己铁面看门人的角色。
  郑侯爷请入宫交回天子剑,被天子否了;
  那一万五千镇北军骑兵,继续驻扎在城内三处,都很平和。
  郑侯爷则不得不继续持天子剑,去三处军营驻扎处再刷一刷存在感。
  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时,
  郑侯爷已经能够喊出这些将校的名字了,且能和那群士卒打成一片。
  他本就是军中的偶像,黔首逆袭的榜样,以前,是有一点南北二军出身隔阂在里头,但郑侯爷本身又是北封郡人氏,稍微放下点架子,大家也就能接受了。
  故而再去时,明显感觉到士卒和将校们对自己的热情。
  但很可惜,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是在京城之内,想要去收揽人心,真正地让他们为自己所用,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
  不过,横竖都是要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把看着好看实则没什么用的天子剑,一日不交回去,郑侯爷就得一日当他们名义上的“带头大哥”。
  背黑锅的感觉,必然是很不好的,不过,更不好受的是等着背黑锅的这个过程。
  你要是上刑场,无非就是咔嚓那一下,那在这之前,你该吃吃,该喝喝,临刑前再在脑子里想好抄哪一首诀别诗即可;
  可这黑锅,你明知道不会让你死,却注定会让你有些恶心,就真的是让人很是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
  拿着天子剑在这儿晃荡了三天,也并非没有收获,郑凡了解得到的是,这三路兵马的各自实权负责将领,其本质上,是真的忠诚于宫内的。
  这三支兵马,绝不仅仅是拿来压场子的,肯定还有其他用处。
  伴随着日子不断地流走,郑侯爷真正关心的,还是姬老六那边。
  是胜是败,总得落个消息。
  要真是太子继位,自己还得拿出第二章程,甚至,现在自己手下魔王们正在帮自己策划的事儿,也不得不搁置下去。
  带着姬老六的家眷风紧扯呼才是正理,因为自己隐隐中有种预感,如果太子继位,那么就不是自己杀那人了,而是自己有被那人直接闷死在京城的可能。
  铁三角的落幕,是注定的大戏,是大燕波澜壮阔年代的结束,但那个时代,并非只有铁三角三位,总有余晖还在。
  孙瑛曾特意问过郑凡,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烧一烧太子的灶台。
  藩镇如果能给予出足够的尊重,上头在做思量时,必然也会考虑衡量这一点,毕竟,晋东那块地方格外敏感,可谓三晋之地的关键依托;
  郑侯爷想都不想的直接拒绝了,
  在孙瑛眼里一向睿智的平西侯爷,给予他的回复,简单得让孙瑛这个晋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不想让小六子伤心。
  四娘给孙瑛的解释时,
  小两口吵架,一个会说,你再对我不好,我就去找谁谁谁一起过日子,气死你!
  但吵架时嚷嚷和真正地去做这事,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四娘自以为解释得很贴切,
  可偏偏在孙瑛耳朵里,仿佛这燕京的风,也一下子忽然变得熟悉且喧嚣了起来。
  ……
  御书房。
  燕皇坐在首座,
  太子立于身前。
  太子监国的差事,已经卸下了,毕竟他老子回来了。
  这几日,似乎一切照旧,而更似乎,一切似乎都已经回不到从前。
  即使连魏忠河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还有多少天的阳寿,
  但满朝文武,其实都察觉到了,陛下这次从后园回来,一切的一切,看似很稳,实则稳中带着无法遮掩干净的急切。
  而和太子党近乎“弹冠相庆”不同的是,
  太子本人自大朝会后,情绪,一直很低落。
  寻常儿子,被自家老子偏爱,受宠,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在天家,在这位父皇手底下当儿子,除了前几年还年幼的小七,其余皇子,真的要对你含情脉脉舐犊情深的话,
  得,
  先别忙着高兴,
  得先摸摸自个儿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家老爹看重的零部件儿。
  儿子,是爹生出来的,当爹的,看着儿子们长大,且天然带着君父的标签,自是可以将自己儿子们蹂躏得死去活来;
  而儿子们在被自家老子渴着劲儿玩弄的岁月里,慢慢地,也逐渐反向摸清楚了自家老子的一些秉性和习惯;
  其他皇子虽说不能做得和六皇子那般,互为蛔虫的程度,但也大概懂得像老农那般,看看天边的云彩就能窥测天意了。
  大朝会上,父皇对自己的爱护,可是让太子这几日又消瘦了几分。
  坐在御座上的燕皇,看着下方站着的自己的太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曾经丰朗俊秀的嫡长子,就一直是憔悴如斯的模样。
  他很不满意这一点,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个嫡长子,身上是没病的。
  你身上没有病,没有恶疾,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作践自己的身子,
  而朕……
  暮年的帝王,最恨的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时间,不够多。
  就是能到现在,也是自己在后园里,靠着不停地服用丹药才让自己强行撑过来的;
  这不是求寿,这是用生不如死,来换取自己的苟活!
  再看看自己的第六子,
  年轻时放荡王爷,身子似乎早有些许亏空,但回京之后,是日渐的胖了。
  王府曾为了几个孩子向内务府大申请,每日定量送的牛乳子羊乳子,其量,足够养十个孩童了,想都不用想剩余的到底是给谁吃了。
  那小子的用度,是绝不会亏待自身的,鼻烟壶,也是用最好的。
  其他的先不说,
  就是那小子之所以能娶何家姑娘,
  不也是被发配去南安县城当捕头后依旧忍不住口舌之欲隔三岔五地去何家铺子上买猪头肉么?
  二者相比起来,
  这太子,
  确实是矫情得多了。
  也并非是只有你太子遭受过磨难,
  他没有么?
  你受到的,他只比你受到的更多。
  凭什么他能撑得住,你却在这里给朕消瘦?
  你,
  消瘦给谁看?
  太子就站在那儿,
  然后逐渐地察觉到御书房里的氛围,开始不对劲,变得越来越压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发现父皇眼眸深处,隐约有帝王之怒在流转。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
  但,
  还是跪伏了下来。
  燕皇放下手中的折子,
  开口道:
  “知道,你输在哪里了么?”
  输,
  自然是指的大朝会那一场。
  大家都知道太子输了,六皇子以一种神来之笔的方式,赢得可谓极其漂亮,但仲裁者是陛下,是陛下重新判定,不,是重新定义了输赢。
  “儿臣……”
  这个问题,身为太子,是真的不好回答。
  你爹在帮你复盘,教你夺嫡时错误在哪里?
  可那是你爹,你夺嫡的真正目的,是等着你爹驾崩时,你好顺利接位。
  如果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宠爱,如果是真的父慈子孝,那没问题,可偏偏太子清楚,自家老子,不是那一类的爹。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你是太子,这世上,能废掉你的,只有朕,因为你这太子之位,是朕,立的。”
  太子继续跪伏在地上。
  “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最好的防守,因为不做事,意味着没有破绽,而任何想要打你的人,想要将你拉下马的人,因为你自身毫无破绽,所以,他们要打你,就得打到朕这里来。”
  太子清楚,这里的什么都不要做,并非指的是什么混吃等死,而是,做自己的分内的事,而不要去争,去斗,去抢。
  因为你已经拿到了最好的宝藏,没必要再去抢夺了。
  再者,如今的大燕,不同于其他国度,有贵族势力,有门阀势力,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可以迫使皇权去让步;
  别的国家有,但大燕,没有。
  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姬老六最无奈的一件事,太子一直很稳,他最大的错误,可能就在于监国时的一些政策,起到的效果不尽人意。
  但谁来做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就是燕皇,也不可能保证自己每一道旨意,都是完美无缺的。
  所以,而你如果采用其他方式去进攻太子,到最后,力道其实都落在了燕皇的身上。
  燕皇一句话,一道旨意,看似汹涌的攻势,瞬间就被化解于无形。
  而这一次,之所以在大朝会上,能拿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发起这般凌厉的攻势,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太子自己出手了。
  太子忍不住,想自己顺势挖个坑,等自己的六弟跳进来,再彻底将自己的六弟埋葬。
  出手了,就意味着有破绽;
  而姬老六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破绽,且在最快的时机以最快的方式,其撕扯开这个口子,向东宫心脏,插上一刀。
  换做其他的帝王,权柄权威没燕皇这么大的话,其实这件事,不可能就在金殿上结束的。
  “为君者,动,当披荆斩棘;静,当不动如山。”
  燕皇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威严起来,
  “你应该,忍住的。”
  “儿臣,知错。”
  太子认错了。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应该继续保持自己先前的风格。
  燕皇微微摇头,
  他不是没给这个嫡长子机会,事实上,他给了很多。
  而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在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前,还被逼迫得下不来台,这真的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他君临天下,九五至尊,但实则,这个位置的凶险,非外人所能预知,连感同身受,都很难做到。
  尤其是,你想做一个英明的帝王,而不仅仅是想浑浑噩噩,只求一个美谥。
  在你的脑子里,时刻盘旋的,是帝国的未来走向,是自己于这个帝国发展脉络中,所在的位置,所应该起的作用。
  你就越发会觉得,自己不能错,自己,也不能乱。
  孤家寡人,
  不是用来赏月时的自我陶醉,像诗人一般给自己增添意境的词汇;
  而是一种在道路上的孤独,
  你的臣子,你的子民,甚至,是你的儿子,
  都不可能真正站在你的身侧,与你有一样的视野;
  除非,你下去了,你儿子,站上来了。
  “心境,还需打磨。”燕皇开口道。
  “是,谢父皇教诲。”
  皇帝能和你复盘错误,这是一种恩典。
  但太子心里,并未受宠若惊,正如自己父皇所说的那样,他的位置,是父皇立的,能废掉他的,只有父皇。
  所以,他的位置在与不在,也依旧是看父皇的心境。
  看他,最终的抉择。
  除非,
  父皇就在此时,
  生命,
  戛然而止。
  这阵子以来,相似的念头,其实在不同的皇子心里,都相继出现过。
  就是小七,其母妃兴许也想着,陛下在临终之前,忽然看着自己的幼子,一发心软,再立幼主。
  其余的,
  老大在家里看着因为大朝会上燕蛮之间友好互动而最近心情极为好的妻子时,心里也产生过些许阴霾;
  老四在接到驻守宫门的口谕时,心里,更是无声地呐喊咆哮过。
  老五,早早地看透,早早地跑出去当“河神”了。
  燕皇,在大燕百姓心里,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在他的儿子们眼里,其实都在盼望着这个父亲,早早地离开。
  与之相比,
  输赢,甚至都可以无所谓了。
  这时,赵九郎求见。
  宰辅来了,他带来的,是重修大燕律的草本。
  太子没被准许离开,只能在一旁听着。
  新大燕律,并非指的是变法,但却有助于国家巩固自己的根本,也是国之大事。
  燕皇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随后,
  宰辅又拿出了一份东西,再次亲自讲述,这是税务上的改革,里面涵盖了方方面面。
  这其实才是帝国未来发展的真正依托,税赋,干系到国家子民的生产生活,同时,也直接影响到中枢是否有能力继续维持庞大的骑兵军团配置,以及,是否有能力继续打一场国战的消耗。
  这里头还有一点,那就是民富国富,并不意味着中枢富裕,税赋的根本,其实还是再分配的权衡,这里头,最好的例子,就是乾国。
  乾国之富,数倍于大燕,但连个马政都弄得四不像。
  太子很清晰地感知到,在这新法里头,必然有自己六弟的想法。
  “陛下,臣以为,当以试行推动新法,一步一步地完善,一步一步地积累,一步一步地下放。”赵九郎建议道。
  “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忙道;“儿臣附议,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先以试行,再查漏补缺,最后,缓步推行天下。”
  燕皇则摇摇头,
  这个已经只剩下短短阳寿的帝王,似乎更是看透了一些东西,
  开口道:
  “外无强敌,则国内生乱,新法,慢不得,你再慢,都会有人觉得你快了,当以全面推广,再行查漏补缺。”
  燕皇的角度,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的,他深知,一旦自己不在了,国家中枢的威望,必然会大跌。
  等到下一代,再换下一代时,还会继续跌。
  这种改革,一步一步来,只能是杯水车薪,倒不如,趁着自己这一代,趁着下一代时,以雷霆之力,强行推展。
  谁敢反对,谁要反对,谁能反对,
  说出来,
  再平了就是了。
  要让人把吃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就别期望人家能对你和颜悦色。
  这不是帝王的偏激,而是帝王的全盘考虑。
  他能保证自己继位的儿子,是优秀的,因为那是他亲自选择出来的,但,皇孙呢?
  最大的皇孙,还在练字呢。
  他,
  无力去亲自培养了。
  他也不会去奢望,这大燕,会世代明君,这个梦,太美,也太天真,燕皇不会去做。
  所以,古往今来的开国皇帝,都希望为后世立好一切规矩,因为他们经历过创业的艰难,自然更清楚,自己后世子孙,很难再有自己的高度和能力。
  燕皇重新拿起折子,
  继续看着。
  这时,
  魏忠河走了进来,
  禀报道:
  “陛下,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入府。”
  燕皇没放下折子,
  甚至,
  连目光都没从折子上收回来,
  只是很平静地问道:
  “可是奉新夫人病了?”
  乳娘,年纪确实是大了。
  “回陛下的话,是养在奉新夫人府的皇长孙殿下病了。”
  闻言,
  燕皇放下了折子,
  嘴角,
  露出了一抹笑意。


第五百零一章 朕,来了
  正式的龙袍,被褪去了。
  魏忠河选了一件黑色的便服,呈了上来;
  皇帝在宫内,不会成天穿着龙袍的,越是带有象征性意义的服饰,其象征性意义越重,穿起来,也就越不舒服;
  百官的朝服,同理。
  所以,在下朝后,燕皇都会换上便服,但就是这便服,也都是有讲究的。
  哪一件,哪一套,都有章程,甚至,有些时候逢到什么时节,皇帝就得穿什么衣服,以祈风调雨顺。
  每件衣服下的花纹,配饰,都有不同的意味。
  毕竟,皇帝还有另一个称谓,叫天子,天之子,代天牧民,即为神。
  “换一套。”
  “是,陛下。”
  魏忠河又换了一套过来。
  燕皇扫了一眼新呈上的衣服,摇摇头,道:
  “白袍。”
  魏忠河愣了一下,天子,很久都没穿过白色的衣物了。
  曾几何时,燕皇还是王爷时,喜白;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不羁的时候,
  白衣飘飘,纸扇在手,挂坠轻轻摇晃,
  小桥流水桃花,
  微风细雨芳草,
  白云斜阳翠柳;
  燕人,不是不懂得优雅,大燕的皇帝,年轻时,也曾这般优雅过。
  田家小姐当年对翻墙进来的登徒子芳心触动,
  闵家小姐在嫁进来之前,可是自己挑选过夫婿的,
  没一副好皮囊,
  没一个好气质,
  纯粹靠那劳什子的权柄身份地位,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田家女不缺势,闵家女,也不缺财。
  魏忠河记得,
  自陛下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后,就不再穿白色了,连带于其他显得飘浮的颜色,陛下都不愿意再碰。
  登基后,
  除了黑色的龙袍外,
  陛下的其他衣服,全是以黑为主。
  大燕,尚黑;
  黑,代表着庄重,代表着一种肃穆;
  而今日,
  皇帝却要穿一身白衣。
  燕皇双手撑起,
  魏忠河和身边的两个宫女一起帮燕皇将衣服穿上。
  魏忠河自己,更是将配饰,小心翼翼地挂好,最后,更是轻轻揉了一遍穗儿,将其理顺。
  每套衣服,对应不同的配饰。
  小宦官拿着的盛放衣服的托盘里,还剩下一把扇子。
  魏忠河拿起扇子,准备呈送给陛下。
  燕皇低头,看着扇子,
  笑着摇摇头,
  道:
  “不是年轻时那会儿了。”
  没拿扇子。
  御书房门口,
  銮驾已经就绪。
  前后各有八个太监蹲伏在地。
  这是一顶轿子,轿子上有盖,有帘子,里头,还有皮毛遮盖做保暖。
  燕皇坐了上去,
  魏忠河一挥拂尘,
  道:
  “起驾。”
  总计十六个太监,抬起了銮驾。
  “陛下,去哪儿?”魏忠河请示道。
  “随便转转。”
  “……”魏忠河。
  魏忠河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喊一声:
  陛下有旨:起驾去随便转转。
  所以,魏忠河只能自己走到前头,示意后面的队伍,跟着他走。
  这个时候,魏忠河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该有的心理准备,他老早就做好了。
  那一屋子的角先生都已经被他封存留给下一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别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他,
  则是想要护卫着这条真龙,最后的岁月,身为一个阉人,也算是自己生命得以以另一种形式去成就完整了。
  銮驾在宫内,开始转悠。
  燕皇斜靠在銮驾上,
  就着午后的阳光,
  欣赏着这座宫廷。
  曾经,带着楚国公主来燕京册封的郑凡,对他说过:公主说,大燕的皇宫,比之她楚国皇宫,可是差远了。
  燕皇笑了,
  笑得很开心。
  因为一位帝王的成就,
  从来都不在金碧辉煌,也不在鹿台高栋,不在精致的园林,也不在那绵延无尽的花海。
  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这辈子,
  就如同匠人一般,
  修,也只修那一座碑!
  那座碑上,雕刻着,属于他的生平,属于他的……史诗。
  那座碑,会被丢于后世。
  人们可能唾弃,马蹄车轮碾压过去,也可能提前下马下车,躬身行礼。
  昔日,
  在楚国公主眼里,比燕国皇宫繁华十倍的大楚皇宫,
  呵,
  今何在?
  燕皇今日的心思,格外不同。
  也似乎是受心情影响,他再看这皇宫的一些角落时,品味出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座皇宫的精致之处,这座皇宫的用心之处;
  他明明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但这会儿,却忽然又觉得陌生起来。
  随之而来的,
  是探寻,去求知,是好奇,
  而它们,
  统称为依恋。
  姬润豪闭上了眼,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觉得可以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已经习惯了去克制,甚至是去斩断自己身上类似为人的情绪和特征,习惯久了,就成本能了。
  他抬起手,
  銮驾停下。
  前头领路的魏忠河马上过来。
  “准备一下,去奉新夫人府。”
  “是,陛下。”
  ……
  皇宫,是一个国家,最为机密和核心的地方,它掩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但同样也是这个地方,其实,它也很难去拥有真正的秘密。
  后园疗养这么久,
  人心思动先不提,
  就是久旷的龙椅,也足以让各方势力开始疯狂地向宫内去渗透了。
  再者,
  燕皇坐着銮驾,在宫内逛了很久,这事儿,看见的宫女宦官实在是太多,想瞒也很难瞒得住。
  再者,
  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的事,也有很多人知道。
  ……
  “陛下,是要去奉新夫人府了。”
  朱先生站在太子面前,很严肃地说道。
  “嗯,传业病了。”
  朱先生对着太子跪伏下来。
  “先生这是何意?”
  “殿下,陛下于宫内,则万邪不侵,但陛下出宫,就满是破绽了。”
  太子沉默了。
  在这个当口,
  皇长孙病了,本身就很耐人寻味,病得太巧了实在是。
  可能,在其他大臣看来,就算他们察觉到了这事里的蹊跷,也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大朝会上失了局面的六殿下,打算打皇长孙这张感情牌。
  姬传业,姬传业,
  传宗继业,
  很多人都还记得,皇长孙出生那一日,陛下,亲临了王府。
  但,
  皇长孙还太小。
  “殿下,属下认为,六殿下,可能会行出格之举。”
  太子抬起头,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朱先生。
  他没反驳,
  是因为,太子心里,其实也有类似的担心。
  “父皇,毕竟是父皇,这里,又是在京城。”太子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六弟,不可能成的,再者,两位王爷还在京城。”
  “殿下,这几日,镇北王、靖南王,可曾出现于人前?
  靖南王就罢了,南王向来性格孤僻;
  可镇北王呢?
  真的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到天天同饮共醉的地步?”
  “朱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属下年轻时,曾痴迷于杂耍把戏,一口箱子,可以变出很多东西,又能变没很多东西,属下曾想着去学,结果子把戏师傅对属下说了一句话:
  箱子盖子,一关一合;
  只要不是当着你的面变没的,就绝不是真的。
  现在,一样;
  一连数日不见两位王爷,
  属下斗胆猜测,
  两位王爷,会不会已经不在京城了?
  殿下,
  最重要的是,
  六殿下那边因为有平西侯爷的关系,他可能更早,就知道答案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散去,
  道:
  “本宫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人能算计得了父皇。”
  “那要是陛下故意要被算计呢?”
  “……”太子。
  “大朝会结束后,群臣欢呼,都以为天亮了,国本已定,可属下观之,殿下这些日子,可是一直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外臣看热闹,
  真正的天家之事,没谁能比殿下您更清楚。
  殿下,
  您不要再骗自己了。
  属下不认为殿下您猜不到这个可能!”
  太子放下手中的折子,
  看着朱先生,
  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
  “那你,要孤怎么做,父皇想来已经出发了,銮驾,都已经出宫了。”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是太子,您是国本,大燕的未来,只能在您的肩上!
  臣请太子,发东宫护卫军,去陆家,护驾!
  只有您在,
  才能让陛下,不会故意地走入那算计,哪怕这个可能很小,我们,都赌不起。
  大业在前,
  大宝在前,
  我们,
  东宫,
  支持您的臣子们,
  都容不得丝毫闪失!”
  “东宫护卫军?”
  东宫护卫军,并非指的是东宫的侍卫,而是一支驻扎在皇宫之外内城里的一个护军衙门,算是太子亲军。
  编制,有两千。
  这是太子府的标配,历代大燕太子,都有这么一支亲军,出宫时,或者祭祀大典时,也要任仪仗队和扈从。
  “是,现如今能即刻调动出的,只有东宫护卫军了。”
  调动其他兵马,一来,名不正言不顺,毕竟现在皇帝回宫了,太子不再监国了,时间长也会来不及。
  只有那支东宫护军,理论上只听从太子的调遣,可以即刻出动。
  且那支兵马,绝对不是花架子,训练有素,甲胄精良。
  “殿下,如果六殿下不狗急跳墙,那么,您就是去看望自己大侄子的,要是六殿下真敢……那您,就是去护驾的!
  事出紧急,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
  最后,
  点点头,
  道:
  “那本宫,就去看看大侄子。”
  ……
  “公公。”
  魏公公在赶车,
  马车前后,都有一些护卫跟随。
  这时,
  一名密谍司掌舵上前询问,
  询问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按照正常流程,陛下微服出宫时,是需要净街的。
  密谍司高手将迅速铺陈过去,将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都提前扼杀个干净。
  可现在问题是,
  这次微服要去的是陆府。
  陆府的家主陆冰,可是和自家密谍司,是同僚。
  前几次陛下微服去陆府时,并未去净街,因为陆冰那个衙门的人,只会做得更仔细。
  但这次,
  这名掌舵却特意过来询问了。
  只能说,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绝不会有傻子;
  浸淫此行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的,就会有那种奇特的预感,甚至,可以捕捉到空气里散发出来不寻常征兆的味道。
  魏忠河的眼皮子耷拉了一下,
  无声地挥挥手。
  “喏。”
  这名掌舵退下去了。
  密谍司,并未对陆府进行提前布控和清理,像以前那样,表示出了对这个同等衙门的尊重。
  陆府的门,
  缓缓地打开,
  马车,
  驶入其中。
  ……
  与此同时,
  正抱着天子剑和一群镇北军军官正在侃大山的郑侯爷,收到了一则消息。
  那就是太子护军,忽然出动了,齐员满甲。
  这么大一支兵马的调动,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且前些日子镇北军调入城内后,对城区一些地方也做了简单的布防,那支太子护军还从他们的防区里直接过去了。
  人家拿的太子旨意,镇北军没道理去拦截他们。
  不过,
  好歹也是一道军情,
  好歹郑凡是军功侯爷,
  好歹郑凡拿着天子剑,
  好歹没白费和这群镇北军丘八嗨了这么多天,打下了一片脸熟,
  郑侯爷才得以迅速得知了这道消息。
  而在听到这一消息后,
  可能是这些年战场经历锻炼出来的敏锐,又可能是对姬老六的了解和信任,
  郑侯爷的第一反应是,
  姬老六,
  要动手了!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李良申的这支镇北军,完美地错过了这几年的所有战事,所以才对郑侯爷讲述的那些战场事迹极为着迷。
  但这并不意味着,郑侯爷能够真的调动得起他们。
  现在,能做的,唯一一条就是,眼神示意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四娘,赶紧回去,通知其他人,现在,先开始接触王府的家眷。
  能不能帮上忙,先另说,
  至少,
  先把人家的家眷给保护好。
  另外,
  再通知在家装醉了好几日的大皇子。
  ……
  “陛下。”
  陆冰亲自上前,将燕皇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陆家其余亲眷,
  则再一次被全部提前禁足。
  明明他们自己家即将成为时下整个燕京城所瞩目的焦点,但身为家里人,却真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乳娘身子可还好?”
  是来看孙子的,但,先问的,必然是乳娘。
  “回陛下的话,家母身子骨还好。”
  “这就好。”
  燕皇轻轻推开了陆冰搀扶着的手,
  自己往佛庵里走去。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名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御医,见到陛下亲至,赶忙跪伏行礼。
  “传业的身子怎样了?”燕皇问道。
  “回陛下的话,皇孙应是体寒受了虚火,臣已经施针,再佐以几服药,过两日许就能好转了。”
  “起来吧。”
  “谢陛下。”
  “谢陛下。”
  燕皇步入佛庵。
  里头,两个婢女已经跪伏在那儿了。
  老太君则拄着拐,在那儿候着。
  看见自己走进来的燕皇,老太君先是面色一喜,但再看燕皇脸上近乎好转如常人的气色,老太君的嘴巴张了张,又闭合了回去。
  老眼,瞬间浸湿。
  “乳娘。”
  “陛下,老身照看皇孙不力,请陛下责罚。”
  “乳娘,坐,坐。”
  燕皇上前,握住老太君的手。
  “此事与您无关,与您无关。”
  拍了拍老太君的手,燕皇对身边的陆冰道:“搀扶乳娘坐下。”
  陆冰马上扶着自己的母亲坐了下来。
  燕皇则对老太君道:
  “朕先去看看传业。”
  老太君拿着手绢儿,擦了擦眼角的泪,点点头。
  燕皇走入内堂,皇长孙姬传业此时正躺在床上,脸上,还在发着虚汗。
  不过,许是外面动静吵到了他,又可能是身子骨着实不舒服,所以没睡着,燕皇进来时,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孙子正睁着眼看着自己。
  姬传业咧开嘴,
  笑了,
  “皇爷爷……”
  接着,就作势准备起身。
  “哎哟哟,殿下,您可不能起来,可不能再受着风。”
  魏忠河马上上前,将姬传业轻轻按了回去。
  陆冰此时也站在燕皇身后,他的目光里,有些许挣扎。
  燕皇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伸手,
  放在姬传业的额头,额头,还是有些烫。
  隔辈亲,隔辈亲;
  这几年来,其他儿子也陆续有了子嗣,但燕皇来看这个皇长孙的次数,其实是最多的。否则姬传业也不会说出想跟魏忠河学袖里剑的话了。
  只不过对外,别人是不知道的。
  “告诉皇爷爷,还难受不?”
  姬传业摇摇头,
  道:
  “祖奶奶让传业喝药药,药药很苦咧。”
  身后的陆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了。
  燕皇却不以为意,神色如常地问道:
  “很苦的药,传业还喝下去了?”
  “喝下去咧,祖奶奶说,是我爹让我喝的,说是能把皇爷爷引来看传业。”
  “哦?”
  “我爹和我说过,他要争位置咧,争下来了,以后就能有我一份。”
  “是嘛。”
  “是的咧,我是我爹的儿子,夫子课上教过,父为子纲;
  意思就是,我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我爹想争什么,我就得帮着一起争。
  药药,很苦,但传业还是全喝完了;
  皇爷爷您,也果然来了呢。”
  孩子明明很难受,但还是咧着嘴露出童真的笑容。
  “呵呵……”
  燕皇笑着伸手摸了摸姬传业的脑袋,
  道:
  “我们家传业,真乖。”


第五百零二章 好圣孙
  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很悦耳;
  爷孙俩,都在笑着;
  后头站着的魏公公和陆冰,
  两位大燕两大特务衙门大头目,则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一定程度上,陆冰的“背叛”,源自于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则又站在燕皇这边。
  母亲曾说过,就是某个皇子造反失败了,逃出来,敲咱们陆家的门,陆家,也必须得开门接进来。
  因为那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
  陛下可以惩戒他,甚至可以杀他,而别人,没那个资格。
  天子家奴出身的陆家,更没资格。
  也因此,
  东宫的朱先生其实说的是对的。
  在这个燕京,没人能算计得了燕皇陛下,除非,他自己愿意走进来。
  陆家,
  魏忠河,
  都在获悉陛下的心境后,一定程度上,都开了方便之门,他们,是帝王的真正心腹。
  诚然,这似乎有些胜之不武,毕竟燕皇是自己走进来的;
  但也能够说,是姬老六,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骄傲,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想法。
  最好的阴谋,其实就是阳谋。
  自古以来,很多事,其实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硬是要谈个过程,无非就是胜者的反刍败者拼命找的借口罢了。
  燕皇伸出手,
  在陛下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魏公公马上将旁边脸盆里的毛巾挤干,送到陛下手中。
  燕皇拿起毛巾,轻轻地替自己的孙子擦拭脸上的冷汗,擦得很小心,也很温柔。
  在魏忠河的印象里,陛下从未这般对待过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最年幼的皇七子姬成溯,前几年落水了一次,陛下也只是去看了看,并未做出过任何亲昵如长辈的动作。
  看来,
  爷爷看孙子,确实是和看儿子,不一样的。
  “跟皇爷爷说实话,恨你爹不,吃了药,这么难受。”
  姬传业摇摇头,道:
  “孙儿不恨。”
  “为什么?”燕皇问道。
  “孙儿知道,爹是为了我好,这世上,没有哪个爹会愿意故意伤害孩子的。”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不经意间目光交汇;
  这是孩子正常该有的回答,按理说,这不算什么,天家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同时,也要承受最繁琐的礼法,自然也就更容易早熟。
  只是,这种带着童稚的声音,说这些话时,效果,却非常之好。
  对于眼下情况而言,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这是教的话么?
  还是,孩子自己无心之说?
  而如果是第三种可能的话,他,才多大?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君恩似海,父爱如山,可能,此时的陛下,所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肯定吧。
  他已经无愧于青史,
  现在,
  要面对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爹在家教我算术,我笨,学得慢,爹就打我……我哭了。爹抱着我,说,玉不……就是不气……
  皇爷爷,孙儿忘了这话怎么说的。”
  “是玉不琢不成器。”
  “是,皇爷爷,我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他小时候,也常因为学得慢脑子笨被皇爷爷您打哩,皇爷爷打得可厉害可疼哩,拿皮鞭子打的,被打了几次后,学东西就学得快哩,被打多了,脑子就能变聪明。”
  燕皇摇摇头,
  道:
  “皇爷爷小时候从未打过你爹,你爹自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有时候,因为你爹太聪明了,显得你那些伯伯们就太笨了,倒是因此没少被你皇爷爷打。”
  这是事实,
  当初燕皇考校诸皇子功课时,对六子的回答很是满意,近而,对上头的五个孩子,就有些怎么看都不是那么顺眼了。
  “爹居然骗我……”
  “传业,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皇爷爷,没人教我说这些话,祖奶奶只和传业说了,爹叫我喝药药,传业就喝了。”
  “嗯。”
  燕皇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许是在这个时候,燕皇心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怀疑。
  帝王的心,向来是多疑的。
  当然,这里的多疑,并非是怕事情变坏,而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好。
  天家的孩子,
  不怕你有心思,就怕你真的愚笨、单纯。
  “皇爷爷……孙儿想求您一件事,母亲说过,趁着生病时,就多想一想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病就好得快哩。”
  “说,传业想要什么,爷爷都能给你。”
  在大燕,
  燕皇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也是最有底气去印证这句话的爷爷。
  “皇爷爷,孙儿想骑貔貅,传实跟孙儿炫耀,说他家有貔貅哩,大伯有,可我爹,没有。”
  这个要求,这个话,听起来,终于像是孩子会说的话了,跟大伯家孩子,自己的堂兄弟,争风吃醋。
  “传实有的,传业肯定也会有,我家传业有的,只会比传实更多。”
  虽然都是自己的孙子,
  但姬传业是皇长孙,
  且姬传实的母亲,是个蛮族。
  燕皇有偏爱,那是理所当然,没偏爱,那才叫真的怪事。
  事实上,将姬传业养在奉新夫人府,也是方便燕皇过来看望自己的长孙,而如果在王府里,就不方便过去了。
  “等孙儿病好了,皇爷爷带孙儿去骑貔貅么?”
  “好。”
  “皇爷爷是皇帝……”
  “自是君无戏言。”
  “皇爷爷万岁,咳咳……”
  燕皇见姬传业开始咳嗽起来,当即喊道:
  “太医。”
  两个太医马上进来,检查了一下,道:“回陛下的话,皇孙刚发了汗,稍后再洗一下药浴,身子大概就能轻松起来了。”
  “快去准备。”
  “遵旨。”
  再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姬传业,燕皇眼里流露出些许愠怒,这愠怒不是对孙子的,而是对儿子。
  药的量,多了些。
  “这当爹的,对自己儿子,怎么可以这么狠。”
  “……”魏忠河。
  “……”陆冰。
  两位大特务头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附和。
  “传业好好把病养好,身子好了,才能去骑得貔貅,才不会被摔下来。”
  “嗯呢,传实比我还小一点,但身子骨,比孙儿壮实。”
  “笑话,我大燕儿郎的体魄,是不逊他人的,你还小呢,慢慢长起来。”
  话里话外,隔阂,就出现了,不是对眼前这个孙子的,而是对姬传实。
  大皇子被剥夺继承大宝的权力,那是自上而下的默契,不是刻意针对,而是天然如此。
  燕皇又伸出手,
  魏公公马上将另一条刚洗过挤干的毛巾送了上来。
  燕皇一边帮自己孙子擦汗一边问道:
  “传业以后想当将军么。”
  “像郑叔叔那样的将军么?”
  “嗯。”
  时下孩童玩打仗游戏,都以扮演平西侯爷最为盛行,鲜有会去扮演靖南王爷的。
  不是没有少年勇者去尝试扮演过,
  但被自己亲爹拿鞋底抽了几顿后,就少了。
  “想哩,爹说,郑叔叔打仗很厉害,皇爷爷,爹在家里,经常说郑叔叔长郑叔叔短;
  一阵子笑着说郑叔叔多厉害,一阵骂郑叔叔多不是东西。
  不过,传业想当将军,但又不想出去打仗。”
  “为什么?”
  “因为爹好累啊,每晚都在书房算账算好久,传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算术,等长大了,帮爹的忙。”
  “你爹,也会累?”
  论惫懒,自己这个儿子,当属第一。
  别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时,
  他,
  永远都闲然自若。
  “嗯,娘也说爹的腰没以前好咧,还常催爹去耕地。”
  “呵呵。”
  燕皇摇摇头,这种话,倒真像是屠户女所会说出来的。
  这时,
  太医过来道:“陛下,药浴准备好了。”
  其实,药浴有一个很清晰明显的作用,那就是……排毒。
  只不过,太医不敢直接说出来。
  在太医院当值,接触的权贵隐私实在是太多太多,所以就得学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时刻牢记自己只是个瞧病的郎中。
  “来,传业,泡药浴。”
  “好。”
  魏忠河准备上前出手,却见燕皇自己开始给传业脱衣服。
  脱去了上衣,再脱裤子时,姬传业下意识地有些扭捏,
  “娘说,男孩子的雀雀,
  不能随便给人看哩。”
  “哈哈哈哈……”
  燕皇尝试想要将孩子给抱起来,可以看出来,有些吃力。
  但燕皇还是强行将姬传业抱起,而后,将其缓缓地放入浴桶之中。
  做完这些后,燕皇的身子有些踉跄,好在手抓着浴桶边缘,稳住了。
  身后,
  魏公公和陆冰随时都准备出手去搀扶,却又都止住了,因为陛下是在他的孙子面前,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直系晚辈时,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形象。
  这时,
  燕皇忽然开口问道;
  “传业,告诉皇爷爷,你怕死么?”
  姬传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孙儿怕。”
  “为什么怕?”
  “娘说,人死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和传实一起骑貔貅了,也不能再看见爹和娘还有弟弟妹妹们了,也不能看见皇爷爷了。”
  “传业,那你觉得,皇爷爷,怕死么?”
  姬传业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浴桶外的燕皇。
  可以看出来,小孩子在思索。
  “说。”燕皇催促道。
  “爹说过,皇爷爷会一直活在青石板板上哩,会活很多很多年,一千年,一万年哩。”
  青史,在孩子认知里,就是青石板。
  “那传业也想和皇爷爷一样,活在青石板板上么?”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在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没人能猜透当今陛下心里真正的意思,哪怕是身为心腹,也不能;
  但无疑,
  这番对答,
  对陛下的决定,必然会有影响。
  姬传业笑道:
  “得加上爹,皇爷爷,爹,孙儿,咱们仨一起咧。”
  “哈哈哈哈哈。”
  燕皇笑着伸手拍了拍浴桶壁,
  而后,
  再伸手摸了摸泡在浴桶里自己孙子的脑袋,
  说出了那三个字:
  “好圣孙。”
  ……
  药浴泡好了,姬传业被魏忠河擦干了身子,又被安置在了被窝里。
  许是孩子身子现在本就虚,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先前泡药浴在后头时其实就已经打瞌睡了,送回被窝后没多久,就继续睡了过去。
  燕皇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孙儿入睡。
  这时,
  老太君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过来。
  “乳娘,朕小时候,也是这般睡着的么?”
  “是的,小孩子,不管醒来时多闹腾,只要一睡,看起来,就觉得乖巧听话可人了。”
  “呵呵。”
  燕皇伸手指了指熟睡中的姬传业,道:“朕现在恨不得,把孩子叫醒,再与朕继续说说话。”
  因为,
  朕的时间,
  已经不多了啊。
  “先皇在时,也曾说过和陛下您一样的话。”
  先皇,
  先皇……
  燕皇点点头。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的通禀,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陆冰自佛庵口接了消息,走了回来,禀报道:
  “陛下,太子殿下领东宫护军求见。”
  燕皇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本来挺好的一个氛围,被一个外人,搅和了。
  “朕之前才与他说过,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看似一直能忍,但关键时刻,总是忍不住,那先前的忍,就彻底成了笑话。”
  燕皇摇摇头,
  道:
  “行,让他,也进来吧。”
  ……
  东宫护军,甲胄精良,训练有素,绝不仅仅是花架子。
  太子骑着一匹白马于前,在其身后,则是东宫护军都尉,姓吴,名亮。
  当初,文寅为太子搜罗江湖异士充实东宫,算是太子得力臂膀,后被发现文寅的背景有问题,即刻对其进行剪除。
  发现和剪除文寅的,就是吴亮。
  其也在这之后,迅速上位,不仅仅接替了文寅以前的位置,还坐上了东宫护军都尉的位置。
  其实,东宫护军广义上,也属于禁军的一支;
  昔日规模庞大的禁军,主力架子被拆走后,剩下京城内的禁军,则就像是这样一斑,一家一衙门,你这一点,我这一点,然后被分去了编制。
  而此时,
  太子正策马于陆府门口,陆府门口的几个家丁,其实也是陆冰的手下,站在门口,为其通传,却未得准令之前,丝毫不予退让。
  陆冰手下的素质,可见一般。
  而东宫护军则在吴亮的命令下,成队列散开,暂时不求将陆府完全包围起来,但至少在一个面上,形成了准备冲阵的架势。
  但双方,其实都没有拔刀,更没有张弓搭箭。
  这时,
  陆冰从里头走了出来,
  向太子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陆叔叔,本宫听闻大侄子病了,所以特意前来看望。”
  陆冰点头,道:“殿下仁厚,体恤晚辈,实乃大燕之福。”
  太子下马,上前。
  陆冰侧开身位,请入。
  吴亮则在此时挥手,东宫护军甲士作势就要跟着一起进入。
  陆冰却忽然伸手一挡,
  在其背后,是太子。
  在其身前,是一群蜂拥而来的甲士。
  “殿下,陛下在里面,身位臣子,不得以刀兵惊吓到圣驾。”
  “哦,父皇也在陆叔叔府里?是了,父皇最喜爱皇长孙的,本宫应该早些就猜得到才是。”
  东宫护军停了下来,却没退下去。
  吴亮手臂向前一挥,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没等太子下命令,就先自行下了决断。
  因为在此时,太子其实不适合直接开口下达命令。
  “放肆!”
  “大胆!”
  陆冰的一些个手下,对着这些企图往里头挤的军士怒喝。
  其实,陆府里,至少有一群头戴面具的番子高手,但他们这会儿,还没出面。
  “殿下,不要让臣难做。”陆冰说道,“也不要逼臣。”
  太子终于抬起手,道:
  “退下。”
  吴亮则下令:“退下!”
  军士往后退,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抽刀,张弓搭箭,形势上,反而比先前更为紧张了。
  “让六弟,出来见本宫。”太子说道。
  “殿下,六殿下,并不在府内。”
  “哦,他不在?”
  这让太子有些意外。
  “奇了怪了,他儿子病了,他居然不来看看?”
  这时,
  巷道另一头,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张公公。
  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里。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下一刻,
  一部分东宫护军直接转向马车,全神戒备。
  一个宦官伴伴,
  一个皇子,
  站在台阶上的太子,目光微微向下,看着坐在马车上的六弟,
  问道:
  “六弟,你的人呢?”
  按理说,自己这六弟,应该会带人的,带他在京城中,经营起来的亲信。
  姬成玦拍了拍手,
  吴亮当即下令:
  “剁!”
  一时间,
  校尉身边的校尉,什长身边的伍长,士卒身边的袍泽,直接将刀口,刺入身边人的胸膛。
  顷刻间,
  就有不下两百名护军军官士卒直接毙命,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身侧同伴手中。
  血腥气,杀戮气,瞬间弥漫。
  太子微微后退了半步,
  陆冰则继续站在原地,
  而先前刀口箭矢对准马车的东宫护军士卒,
  也纷纷转向,
  刀口以及弓弩对向了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这一幕的转变,
  过于诡异,也过于让人惊诧。
  吴亮下马,
  跪伏在姬成玦的面前,
  叩首道:
  “主子福康!”
  姬成玦点点头,
  下了马车。
  抬头,
  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开口,给出了稍迟一点的回答:
  “在这儿呢。”


第五百零三章 老东西!
  早些时候,平西侯爷曾问过六皇子,你在这京城里,能调动多少兵?
  六皇子回答,千多号人吧。
  郑凡嘲笑,你姬老六号称大燕财神,就这点儿?
  是的,
  就这点儿;
  基本都在东宫护军里。
  现在的场面,很尴尬。
  皇帝进了陆府,
  太子带着兵来了;
  然后本该在这一次事情中扮演狗急跳墙角色的六皇子,只带着自己的贴身宦官伴伴赶着马车过来。
  最后,
  从太子手中,接管了东宫护军。
  皇帝,是自己进来的;
  叛军,是太子送来的;
  史书是不敢这么写的,就是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他要敢这么去讲故事,下面的听客也会觉得这说书先生在故意敷衍了事欺负他们没脑子一怒之下掀翻他的长桌,抡起那惊堂木就给那说书先生脑壳上开个瓢!
  可惜了,
  故事需要逻辑,需要人信,现实,压根不管这个。
  姬老六今儿个没穿王爷的蟒袍,而是一身白色锦袍。
  成亲了,有仨孩子了,
  六皇子也不再是当年的潇洒风流人物了,
  脸更白了,
  肚子,也微微起来了;
  眼瞅着奔着中年走,这自然,也得有个中年人的样子。
  他也羡慕过那姓郑的,
  姓郑的还比自己大一点儿,当年他丰神俊朗,姓郑的,因身份地位的悬殊,嗯,总是差点儿意思;
  现如今,姓郑的地位上来了,这气质,也早就补齐了;
  这几年,几乎每年都得出征甚至是每年都得玩一次率军长途奔袭,人一直在活动,自然就很难胖起来。
  上次姓郑的到自己王府里来,
  临走时,
  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问道;
  “哟,几个月了?”
  对此,
  姬老六当时的回答时,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得有个成年人的样子;
  成年人,要稳重;
  稳重是什么意思?
  得先身体重了,才能站得更稳,所以就得先重!
  然后,等郑侯爷离开王府后,姬老六破天荒地没吃那一晚的夜宵。
  人不再少年,回首是,是唏嘘。
  姬老六走到太子面前,陆冰依旧站在二人中间。
  “陆叔叔,请通禀父皇,就说我来看我儿子了。”
  陆冰点点头,行半礼,然后转身,走回陆府,同时带走了先前拦在门口的家丁。
  姬老六则伸手,放在太子面前,道;
  “哥,咱一起逛逛。”
  太子也伸出手;
  姬老六没去握,而是将自己的手掌,往对方手掌下面放了放。
  太子见状,
  伸手,
  攥住了姬老六的手。
  二人一起转身,
  走入了陆府。
  ……
  “陛下,六殿下到了。”陆冰禀报道。
  “嗯。”
  对此,燕皇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确切地说,他今日来陆府,就是为了等自己这个儿子的。
  “咳咳……”
  燕皇忽然咳嗽了两声,但担心吵醒自己的孙子,用袖口捂住了口鼻。
  但他现在虽然精神头可以,但身子骨,早就如同薄纸了,距离十日之期,已经不剩几日,这番硬憋着咳嗽,反倒是差点让其一口气没顺上来。
  但燕皇就是硬挺着脖子,强行撑住,硬生生地扛了过去。
  对此,这位皇帝已经习惯了,之前在后园里,他就是一次次这般压榨自己这具身体强行挺到现在的。
  嘴角,有鲜血溢出,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量不大,却极为粘稠。
  魏忠河送上帕子,
  燕皇没接,直接用自己白色的袖口擦拭了。
  而后,
  身子向前两步,最终,一个摇晃,好在手臂搭在了陆冰身上。
  陆冰伸手忙搀扶住燕皇。
  老太君坐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
  燕皇看向老太君,
  笑道:
  “让乳娘见笑了。”
  老太君闭上了眼,两行热泪,滴淌下来。
  “呵呵,小时候,白吃了乳娘这么多的奶,倒是让奶哥哥没吃得饱,可现在看来,这身子骨,还是不行,亏了乳娘的奶水了。”
  燕皇的身子不好,是真的;
  但一开始,并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有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再有宫中太爷携天虎山道庭覆灭强行反补回气运;
  真要相信这些,也无非是一亏一补,一如人受了伤再养回来,看似无恙,实则还是有了极大的亏空。
  佛庵里的所有人都明白,燕皇,其实是累的。
  为了朝政,为了燕国,无数个日日夜夜,废寝忘食,在谋划,在制定,在推演,人的精气神,一直是有个定数的,早早地耗掉了,可就补不回来了。
  世人只知昔日南北二侯马踏门阀,豪迈之举,当浮一大白;
  实则,
  一场马踏门阀之下,如何使得朝政不崩坏,国依旧是国,这才最为考究执政者的能力。
  一国之体制,如一人之身躯;
  谁都清楚,下猛药必然见效快,可也得看看这人的身体,是否已经养得足够强壮,是否承受得起这“药到病除”的快哉快哉。
  曾经的镇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其实都有可以发起兵变的实力,可他们都没这么做,因为就是一时发兵打入了燕京,他们所面对的,也将是一个烂摊子。
  国有国的架子,家,也有家的章程;
  燕皇呕心沥血,这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纵被下面很多人抨击过烈火烹油,但到底是熬过了最苦最难的时候,花团锦簇不至于稍纵即逝。
  在陆冰的搀扶下,燕皇走出了佛庵。
  不过,这世上到底没有老子去迎儿子的道理。
  佛庵下的台阶上,
  燕皇直接坐了下来。
  魏忠河拿来一块蒲团,想要帮燕皇垫一下,却被燕皇挥挥手示意走开。
  天儿凉了,坐台阶上,更显清凉,但这种恣意,燕皇真的很久都没体验过了。
  佛庵前的银杏树,透着斑驳的光彩,随风轻摇,意境十足。
  “你也坐下,坐下说话。”燕皇对陆冰道。
  陆冰也坐了下来。
  “算算日子,无镜和梁亭应该快到北封郡了吧。”燕皇说道。
  陆冰则开口道:“陛下,靖南王爷或许可以,但镇北王爷,他的身子骨,可是吃不住这种长途速进的。”
  “呵呵。”
  燕皇笑了;
  仿佛,眼前已经出现李梁亭大口喘着气喊着实在是支撑不下去继续赶路的情景。
  田无镜是巅峰武夫,他的体魄,足以坚持其以最快的进程去赶路,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边要开打了,咱们这里,也该早点收场了。”
  燕皇伸手,撸起了自己的袖子。
  燥热的感觉,又开始袭来,他现在有些后悔没带上那把扇子。
  “奶哥哥,朕,是信你的。”
  陆冰闻言,马上起身,跪伏在了台阶下:
  “臣,死罪!”
  他确实是死罪;
  如果说魏忠河是故意装麻痹大意的话,
  那么陆冰,实际上已经在做“请君入瓮”了。
  “坐回来。”
  “臣,遵旨。”
  陆冰只得起身,重新坐回台阶。
  “奶哥哥和乳娘一样,一辈子都过得谨慎小心,是因为朕,苦了你们了。”
  “陛下,万不得这般说,陆家如今的富贵,全凭母亲哺乳过陛下一遭,没有陛下,就无眼下的陆家。”
  “等之后,奶哥哥就可以活在明面上了,先辅佐新君几年,再慢慢将手头上的差事交出去,让陆家,从这里,抽出来吧。”
  陆冰脸色动容,他清楚,这是陛下在为他陆家安排后路。
  自古以来,操持帝王耳目者,看似都曾风光无限,但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太监不一样,太监,无后。
  让陆家从这个阴暗面的衙门里抽出来,实则是为陆家安排后世几代的富贵荣华。
  到那时,子孙不成器,也能有几代的读书嚼用,要是子孙成器,陆家也就能从幸进之家,真正地立起来了。
  “奶哥哥的身子骨,比朕好得多,到那时,奶哥哥要是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大可请放边塞。
  朕记得,
  奶哥哥小时候常说以后要替朕挂帅出征的;
  是因为朕的关系,让奶哥哥这一世壮志难酬。”
  “陛下,那是小时候臣不知天高地厚说的话,可真的谈不上什么壮志难酬,且不提无镜了,就是那平西侯用兵打仗的能力,也是臣望尘莫及的。
  大燕,不缺臣这一个将军,但陛下身边,缺臣这样一个家里人。
  能辅佐陛下,臣这辈子,其实早就无憾了。”
  这是陆冰的心里话,他对燕皇,是忠诚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朕曾经恨过,恨这老天,为何不能再多给朕一些时光,朕那时真的认为自己是天子,无所不能;
  朕做梦都想着能够让大燕在朕的手上,平定整个天下,一统诸夏。
  后来,
  朕渐渐明白了,人力,就算是皇帝,也是有穷时的。
  做得好自己这辈子,就已经可以了,子孙后代,朕尽量去给他们留一个好一些的摊子。
  朕……咳咳咳……”
  燕皇又咳嗽起来:
  “咳……朕,无愧于社稷。”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前无古人了。”
  “还差这最后一点,还差这最后一点,把这最后一点收尾了,朕,就能好好地歇歇了。”
  说着,
  燕皇看向陆冰,
  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
  道:
  “朕这几日,梦到了皇后,也梦到了闵妃,她们已经在下面,等着朕了。”
  “陛下……”
  “朕这辈子,从未向别人低过头,也从未向别人服过软,但现在,朕已经准备好很多的说辞,准备好作揖,准备好很多的玩笑话。
  想着,
  等下去后,
  向她们去赔不是了。
  是朕,
  负了她们。
  她们,
  未曾负过朕丝毫。”
  说着,
  燕皇伸手指着面前的银杏树,
  道:
  “闵妃是个憨的,当初嫁入王府的第二天,在皇后那里见到了柔姑,她就特意到朕的书房里来告诉朕,说这柔姑,是她父亲在朕王府里埋下的一颗钉子。
  奶哥哥,
  这是多好的女人啊。”
  “陛下……”
  “咳咳……咳咳……”
  燕皇再度剧烈咳嗽起来,而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伸手,再度用袖口擦拭了嘴角,
  “无镜,肯定是恨朕的,梁亭,也是对朕不满意的,其实,就是朕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恨着自己。
  但朕,不能显露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出来。
  好在,
  朕可以给一个交代,
  就在这里,
  就在一会儿后,
  朕,
  要给他们所有人,同时,也是给朕自己,一个交代。”
  “陆冰接旨。”
  陆冰马上起身,跪伏下来:
  “臣在。”
  “朕命你,接下来,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得插手,你这个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只能用来保护接下来,从这里第一个走出去的皇子。
  奶哥哥,
  朕一直拿你当家里人,
  这次,
  就请你,再为朕,把这一次家门。”
  “臣,遵旨!”
  “魏忠河。”
  “奴才在。”
  魏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你那一屋子角先生,就这么送人,未免太可惜了,那可是你多年以来的心血啊。”
  魏忠河此时丝毫没有自己私藏癖好竟然被陛下知晓的惊慌,
  反而很是释然地微笑道;
  “陛下,奴才真的是让陛下看笑话了。”
  “这些年,辛苦你这个奴才了。”
  “陛下,能伺候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朕以后,暂时用不着你这个阉货来伺候了,别急着来打扰朕;
  和奶哥哥一样,先帮忙操持个两年,再把事儿,都交代好。
  到时候,去江湖上走一走也好,去乾国后山看一看,也好,多走走多看看,等实在是觉得外头没什么意思了,再到朕的陵前,陪着朕,给朕讲讲出去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奴才……奴才遵旨。”
  魏忠河眼眶早就泛红,强行忍着没哭出来。
  燕皇深吸一口气,
  目光,看向前方,
  骂道:
  “那俩畜生,怎么还没过来。”
  ……
  太子牵着姬成玦的手,两个人走在陆府的院子里。
  “朱玄成,也是六弟你的人?”
  玄成,是朱子聪的字。
  姬成玦摇摇头,道:“不是,不过,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二哥你身边有这一号人,还派人去调查过。
  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人才,通文务,晓军事,还能算得一手好账。”
  “所以,他只是被你算计到了么?”
  预判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一名谋士。
  姬成玦点点头,道:“算是吧。”
  “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挺放松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是你最聪明,现在,依旧还是你最聪明。”
  “是啊,小时候,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哥哥们怎么会这么笨,哈哈。”
  “昨日,你派人传来的书信,我看了。”太子开口道,“这也算是攻心么?”
  书信里,
  提到了一个老太监。
  这个老太监在宫内资历很高,见惯了风雨,在前几年,皇后得癔症后,老太监就一直在凤正宫内。
  他在,
  就没人能伤得了皇后,没人能对皇后不利,
  包括,
  皇后自己,也不行。
  而在皇后薨逝的前几日,老太监被调离了。
  然后,皇后薨逝了。
  皇后,很早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不被允许走;
  终于,许是慈悲之心发了,亦或者,是觉得到时候了,老太监就被调走了,皇后,在片刻的清明之中,目光所及,没有看见那个一脸木讷的太监身影,就选择了自我结束。
  “不是,但也算是。”姬成玦停下脚步,看着太子,道:“我一直觉得,咱们就算是兄弟相残,也应该残个明明白白,不能稀里糊涂的。”
  “我从未想过,是你对母后出的手。”太子说道。
  姬成玦点点头。
  太子侧过头,看着自己的六弟,
  道:
  “是不是再给你几年时间,我东宫里,就全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咱们,本就不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在你们还在读圣贤书时,我就接手了我外公的遗产。
  财富、人脉。
  再者,我还比你们聪明。
  我可以安排,在我们一起出宫时,你们买下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是我的人;
  你们英雄救美的女子,是我的人;
  偷了你们荷包被你们抓住却发现是要拿钱给自己母亲抓药的小乞儿,也是我的人;
  情窦初开,第一次侍寝的女婢,也可能是我的人;
  在你们还没有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班子之前,我早就给你们提供好了人选,我比你们年纪小,但这些事,比你们做得快得多得多。
  我外公的遗产,比你们所有人想得都要大得多得多,一度让我觉得,父皇灭闵家,真的也是迫不得已。
  总之,一句话,有银子,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今日,没想到二哥你会亲自带兵过来的,因为父皇刚与二哥你说过,你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优势。
  朱先生这个人,人才是人才,能看透一些事,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安排好对策。
  柔姑的那个坑,不算;
  这次,二哥你本不该来。”
  “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调动这支兵马?”
  “直接起兵杀来就好了,打着你东宫的旗号,让吴亮直接火烧围攻陆府。
  再让大哥和平西侯,看风向行事;
  清君侧,平叛,浑水摸鱼,火垫起来,再看天意会不会下雨。
  有些粗糙,
  但弟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真的只能狗急跳墙了。
  所以,
  二哥,
  你为什么会来?
  你知不知道,
  因为你来了,
  为弟弟我省了太多太多的事。
  就是这东宫护军,本就是文寅在暗处操持起来的,换了个吴亮,都没做过大规模的清洗,二哥您就真敢将他们给拉出来?”
  “六弟,还记得传业出生那天,我去了你的府邸,问了你什么么?”
  “记得。”姬成玦开口道,“那时,二哥问我,恨不恨。”
  太子深吸一口气,
  道:
  “长久以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天下,你到底想不想要?
  我以为,我大概是想要的,因为我是嫡长子,我是父皇的儿子,我该争的,我该拿的,我该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但后来,
  我逐渐发现,
  天下,离我太远,远到我根本看不清楚,而家,就在我眼前。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
  分崩,
  离析,
  破碎,
  流血。”
  太子笑了,
  继续道:
  “其实,不用朱子聪来劝我,我也是会来的。
  既然你要对那老东西下手了,
  哥哥我,
  能做的,
  就是帮你把兵带过来。”


第五百零四章 紫微帝星
  姬成玦看着太子,
  太子也看着姬成玦,
  兄弟俩,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平静地对视过了。
  人,是个矛盾的载体。
  姬成玦记得姓郑的画技很高,去年进京住他家时,曾给他家小子画过一张画,用的是炭笔,和水墨画不一样,画中的儿子和现实里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
  画完后,姓郑的很是得意地向自己讲述什么叫点,什么叫面,什么叫阴影,什么叫立体……
  是的,人,不是一张面皮,很少有人一辈子能只戴一张面具。
  就比如自己的二哥,
  一定程度上,自己这个二哥,比三哥,更像三哥。
  三哥的文质彬彬书生气息,是为了书生而书生,自己这个二哥,则是真正的书生。
  他恨父皇,
  但并不影响大朝会时,给自己挖坑,因为他总得找些事情做,他是太子,就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监国时的他,也在认真做事,并不会去故意犯错。
  当然,可能那时的他,并不清楚自己即将会动用怎样的手段去“狗急跳墙”,因而并未选择加入。
  同时,
  也可以认为,
  大朝会的结束,太子虽然输了又赢了,但身为父皇的儿子,他又明悟了,自己不是父皇选中的那一个。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做洒脱态,特意领着兵马过来给自己,以求一个善局。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性价比,很低很低。
  他不来,他什么都不做,并非没有坚守的力量,最起码,他不用为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就直接缴械投降。
  夺嫡不是过家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都是父皇的儿子,也都有了相似的一些经历。
  至少,
  在这一刻,
  姬成玦相信,大概率,是出自对父皇的恨,让太子选择出现在了这里。
  打虎亲兄弟,
  虎,还是二人的父亲。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姬成玦不想再去想了,也不想再去分析了,哪怕他姬老六很会琢磨人;
  但今天,
  姬成玦不想动脑子。
  他爹在里面,
  他们的爹在里面,
  今日,
  不想考虑太多,也不愿考虑太多,
  真的就只想纯粹地凭本心凭冲动,去痛快一把。
  压抑得太久了,
  从当年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泣时那一天起,
  一直,
  压抑到了现在。
  姬成玦笑着开始往前走,
  太子跟在后头;
  不是为了故意落后一个身位以示自己认输,而是因为,太子,害怕。
  “六弟,我心里,好害怕。”
  太子并不耻于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当儿子的,怕老子,那是天经地义,尤其是姬家的崽子。
  “哥,我也是。”
  姬成玦回应道。
  “你比哥有出息。”
  这儿的出息,不是指的是其他方面,而是单纯指的是胆量。
  “或许吧。”姬老六此时,顾不得去谦虚。
  “六弟,你说,这次父皇是被你算计进去了么,亦或者,是父皇终于认输了?”
  “父皇不会输,父皇,也不会良心放下,父皇不会输给任何人,唯独,赢不过老天。
  如果不是父皇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继续坚挺几年,我们就得继续被摆在那里任其操控几年。
  他若是长寿,我们就会被早早地操控至筋疲力尽,甚至,他可以再生几个孩子,重新去培养。
  能赢他的,
  能让他不得不低头的,
  只有老天爷。
  谁叫,
  他是皇帝,也是天子呢?”
  ……
  “陛下,两位殿下过来了。”魏忠河提前听到了脚步声说道。
  燕皇双手撑着台阶,在陆冰的搀扶下站起身。
  “换个干净点的屋子,朕,要等他们。”
  “臣遵旨。”
  ……
  皇帝在陆府,
  太子带着东宫护军去了陆府,
  王府的马车,去了陆府。
  京城内的陆府,一下子成了视线聚集的焦点。
  但让很多人诧异的是,先前早早地被调动进来的镇北军兵马,并未有丝毫的异动。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坐在貔貅上,不是他压制住了兵马调动,而是他们似乎早早地就得到过命令,不会去动。
  那种被提前布置好的感觉,极为清晰地再度呈现出来。
  城内的镇北军不动,其余势力,则更不敢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就将迎来镇北军铁骑的打击。
  皇帝曾仗着铁骑自宫门而出,开启马踏门阀,碾碎一切敢忤逆他意志的存在;
  余威,还在,还很清晰。
  郑凡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得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散发着这种感觉的那位至尊存在,应该没多久好活的了。
  无论最后姬老六成功与否,
  龙椅上坐着的是姬成玦还是太子,
  都不可能再给他相类似的感觉。
  铁三角就是铁三角,
  他们的时代,即将落幕。
  就着夕阳,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凡没有那种属于自己时代即将来临的中二感觉,
  反而有一种身上枷锁得以被解开的如释重负。
  旧的苍穹,将被揭开,新的天地间,他将获得更大的自由。
  自己带着七个魔王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终于可以去伸手触摸到真正的自在一角了。
  至于这个时代,这个帝国,这个大燕,在新的时代里,会走向何方,郑侯爷并不是很在乎。
  扭过头,
  看着挂在那一头的黑龙旗帜,
  应该,
  不会很在乎吧?
  ……
  皇宫内,
  宰辅赵九郎走出了内阁,他走到了一处栏杆前,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宫外的一些景色。
  说是景色,其实就是屋檐和隐约的一丝街面,且那条街还在内城,也不会多热闹。
  但宫内的宦官宫女,甚至是一些妃嫔,当他们经过这里时,都会特意地抬头向那边张望几眼,哪怕再脚步匆忙,也会有这个动作做出来。
  这不是景色的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则是属于宫外的气息,总是新鲜的,总是好奇的,总是……留恋的。
  赵九郎还记得陛下初登大位后不久,
  曾带着自己,
  就站在这儿。
  陛下看了很久,赵九郎当时并不清楚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
  他有些懂了。
  因为他现在,也在看着。
  初坐皇位的陛下,在这里看的是一个旧的时代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开启;
  此时的自己,
  则在看着陛下引领的那个时代,正在徐徐降下。
  被人戏称为泥胎宰辅的赵九郎,
  此时站在这儿,真的像是一尊泥胎。
  他好希望,时光可以再回头。
  当他转过身,回去看时,能够看见一位依旧年轻的陛下。
  他会跪伏下来,
  叩首呼万岁,
  他愿意再做那泥胎宰辅,辅佐这位君王,再战这天下三十年!
  在王府,
  在东宫,
  在御书房,
  他陪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商议出了一幅又一幅属于大燕未来的画卷。
  这些画卷,并未全部实现。
  但最难画的那几卷,已经完成了。
  三十年,于俗世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和炼气士动辄一甲子相比,似乎有些算不得台面。
  可这位君王,
  却用这三十年,
  换掉了半个人间。
  君弱臣强,君强臣弱,宰辅,当提领百官,致君圣明,制衡君主放纵,规劝君主的德行;
  但这位皇帝,
  需要人去规劝么?
  自己能做的,无非就是那几年为他多吃那一碗饭罢了,撑是撑了点儿,但真算不得什么折磨和酷刑。
  赵九郎忽然回过头,
  他还是回头看了,
  后头,
  空荡荡的。
  闭上眼,
  发出一声叹息,
  大燕宰辅喃喃自语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抬头,
  看那夕阳,
  “再炽热的骄阳,也终有落山的那一天。”
  只希望,
  新一轮的太阳,能够继续绽放光芒,带领大燕,继续走下去。
  ……
  大皇子府,
  已经着甲准备好的大皇子自镇北侯府庭院内走出,在其身边,站着青霜。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青霜看着大皇子说道。
  “什么事?”
  “殿下您,有没有遗憾过。”
  几乎没做考虑,
  大皇子点头道:
  “有。”
  身为皇子,说没想过坐那个位置,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现在呢?”
  大皇子摇摇头,
  “还是在外头领兵打仗,能轻松一些。”
  说到这里,大皇子笑了,青霜也笑了。
  大皇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甲胄,道:
  “我这军功侯上头,水分多得自己都臊得慌,和平西侯比起来,差距真的太大了,余生,无疆只希望能将这军功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都挤掉。”
  ……
  皇宫,
  独殿。
  一座早就熄火多年的丹炉前,
  红袍小太监盘膝而坐,在其面前,一张貔貅的画像被铺开。
  而丹炉下面,隐约可以察觉到些许的震颤。
  大燕的皇宫地下,有一尊年份很久远的貔貅,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而此时,
  那尊貔貅却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
  靖南王破郢都时,曾与那火凤之灵厮杀鏖战,最终,导致郢都火势不可收拾。
  灵,都能这般,何况一头活生生的貔貅?
  虽然年迈,虽然气血早就枯败,但毕竟,未曾真正的死亡。
  红袍太监将画,丢入丹炉之中。
  而后,
  伸手,
  将掌心贴在丹炉上,闭上了眼。
  倏然间,
  一股灼热之感袭来,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肤,而在其闭目之中,却呈现出一团赤红。
  “吼!”
  赤红深处,貔貅发出了咆哮。
  红袍小太监收回了手掌,睁开眼,先低头看了一眼毫发无损的掌心,随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你是在愤怒么?”
  红袍小太监问道。
  没有回应,
  良久,
  红袍小太监又幽幽开口问道:
  “还是……在悲伤?”
  ……
  大楚;
  郢都。
  向来不是郢城,被称作郢都,而是大楚的每一座都城,都叫郢。
  新都城修建在旧都以南,如今,已初具规模。
  皇宫的建设,反而先极简,摄政王并不急于早早地为自己修建新的宫室楼台。
  曾经,在大楚公主口中繁华十倍于燕国皇宫的楚国皇宫,这几年内,是不可能再看到的了。
  两个巫正,正在例行进行占卜。
  当占卜的结果出现时,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
  随即,
  一个开始重新推演天机,另一个,则拿出了上一任巫正留下的法器开始进行感应。
  靖南王曾说过,所谓的天机、预言、命象,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但无法否认的是,它有时候却也能够自冥冥之中感测到一些东西。
  如果真的全然无用,靖南王也不会去“略通”它了。
  很快,
  两个巫正近乎狂喜一般地奔赴摄政王的寝宫。
  “王上,西北方向天机衰颓,骨裂出散,向下,此乃西北人主位即将空悬,气象涌入呈杂乱之劫路!”
  “王上,燕在西北,这是,这是……”
  巫正话还没说完,嘴角就溢出了鲜血,随即,眼耳口鼻也在溢出鲜血,窥测天机,洞察气运,实乃大消耗。
  但他浑然不顾,用衣服随便擦了一下就继续道:
  “那位,那位这次是真的要没了!”
  摄政王深吸一口气,
  他从不会真的一心相信巫正推测天机得来的消息,但凤巢内卫近期也传来了一些消息,可以佐证着看,那位大燕的皇帝,这次,应该是真的要不行了。
  他撑了很久很久,
  撑到燕人以国战的方式强行撬开了楚国的北大门,占据了镇南关。
  但他,
  终究是撑不下去了。
  摄政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朕,
  终于,
  将你给熬死了。
  ……
  “官家,官家!”
  “官家,官家!”
  暖房内,
  乾国官家正穿着道袍,斜靠在那里对着一张棋盘的局冥思苦想。
  百里香兰走了进来,禀报道:
  “官家,钦天监的正副监正一同求见。”
  “瞧他们高兴的那个劲儿,真的是一点体统都没了,唉,宣吧。”
  两位监正跪伏下来,面带笑意,近乎是争着禀报道:
  “官家,好叫官家知道,正北方向,紫微帝星忽然暗淡下去,乃帝君衰落之相!”
  “官家,燕国的那个皇帝,大概就要快没啦!”
  乾皇整个人愣在那里,
  乾国有后山,后山的人,常充填钦天监,也因此,大乾的钦天监是诸国里,实力最浑厚的一个。
  两位监正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自家官家。
  忽然间,
  官家大笑一声,
  正当他们也准备跟着一起笑时,
  官家却猛地发出一声怒吼,
  将面前棋盘掀翻,黑白两色的棋子,洒落一地。
  官家,
  哭了。
  ……
  荒漠。
  王庭。
  小王子走入自己父王所在的王帐,
  老蛮王蜷缩在羊毛毯子里,瘦削得如同一块骨头。
  “父汗,祭祀们刚刚感应到了蛮神的意志。”
  老蛮王缓缓地睁开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小王子笑道:
  “祭祀们说,蛮神意志里,清晰地告诉他们,东方燕国的那位皇帝,快要没了!”
  马踏门阀,
  攻乾,吞晋,逐野,伐楚,成就大燕国势滔滔的同时,其实,燕皇自身的气象,也早就和大燕的气象融合在了一起。
  并非互相弥补,而是互为衬托。
  隐约间,已经有了些许当年大夏天子的气象。
  也因此,当燕皇的身体,当燕皇的命运,即将走入他自己所安排的那个结点时,这股气象,近乎是无法隐瞒的。
  并非所有的国君,都能有这个待遇;
  只有真正的帝王,
  他的死亡,他的结束,
  才配得上“驾崩”二字!
  老蛮王疲惫的眼眸里,忽然释放出了两股精光。
  那个可怕的邻居,他们的皇帝,要在自己前面离开这人世了么?
  他,
  竟然走在了自己前头。
  那个给自己带来极大压力和恐惧的皇帝,
  那个敢一边对他国开战时,给自己一封诏书,像是训斥臣子一样训斥警告自己的皇帝,那个燕人的真正君主,他,要离开他的子民离开他的国家离开他的铁骑了么?
  蛮神在上,
  蛮神庇护,
  蛮神,依旧在保佑他忠诚的子民!
  老蛮王看着自己的儿子,
  强行开口道:
  “我们的机会……蛮族的机会……来了。”
  ……
  气象不气象的,在燕国,其实看的人,有是有,但信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他们的皇帝,不信这个。
  因为曾经乾国最强大的炼气士来京城,据说亲自斩下了龙脉,但大燕的鲸吞之势,却依旧未能被阻挡。
  而眼下,
  在陆府的后宅的这座偏僻庭院里,
  这里的人,自然更是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了。
  “吱呀……”
  屋门,
  被推开。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
  他的眸子,很是平静地注视着门口。
  太子的一条腿,迈过了门槛;
  然后,提另一条腿时,有些发颤。
  等到整个人迈进来后,
  太子缓缓地跪伏下来。
  他怕燕皇,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哪怕他是来造反的,他,也还是跪了。
  “父……皇……”
  燕皇的目光,没在太子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门口进来的第二个人。
  那个人,
  他走了进来,
  他脚上带着风,
  他脸上带着笑,
  透着一股子喜庆,
  许是在进来前,还有些许踌躇,进来后,就完全放飞了自我,只剩下洒脱。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身白衣。
  他喊道:
  “爹,
  儿子给您送终来了。”


第五百零五章 新君!
  燕皇就坐在那里,目光望着门口那同样的一袭白衣,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还记得当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盘,托举着丹药,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饼,已经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别再分了。
  朕求神问佛,寻仙访药,荒唐皇帝,死于服丹,理所应当;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他也走了,你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一起长大,朕清楚,你和他关系极好。
  但李家小子,当小侯爷时,是小侯爷,当侯爷了,则是侯爷,你要是还是太子,身份,就不对等了,不对等了,那情谊,也就变了味儿了。
  朕得赶紧死啊,让你上来;
  有时候,朕也会回头想想,想想当年,朕被逼出了皇宫,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豪儿,
  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当上皇帝之后,才发现,眼前所看的风景,味儿,都不同了。
  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夺嫡得那么厉害,现在再回头看看,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朕,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朕相信,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兴许也会这般想。
  大燕,
  还是太贫瘠了;
  内斗来内斗去,就这点家当,争着,有什么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而其脖颈位置,则黑斑密布,极为显眼;
  “朕不是个好皇帝,好在,朕有个好儿子,豪儿,等朕下去后,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但朕能忍,朕也会忍;
  朕就在下面等着,
  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绩来;
  爹等着,
  等着你在下面,为爹在列祖列宗前,挣出个脸面!
  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哪怕爹这辈子,没干什么事儿,尽是荒唐,但只要生了你,选了你,爹这辈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没什么好教你的,从你开王府开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负责享乐,图一个声色犬马,让那些个世家,觉得我姬家,也就这样了,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觉得可靠,觉得踏实;
  在王府,在东宫,
  其实政务,就都是你在处理。
  爹不担心你的本事,但这当爹的,临走前,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否则,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一,
  爹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所以,爹择了你,就认定了你,当然了,就是没爹护着你,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
  但爹还得叮嘱你,到你老了时,到你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时,传位的事,安排好,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
  第二,
  蛮子,蛮子,蛮子;
  不管什么时候,蛮族,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但你的眼睛,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就专门盯紧着荒漠。
  姬家祖训,
  国可以亡,
  家可以败,
  蛮族,
  不得东进!
  第三,
  孩子,别太累了。”
  ……
  “爹,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话语,将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父子之间,
  一个没穿龙袍,一个没穿蟒袍,
  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雄赳赳地来,淡然自若地说,再轻而易举地跪;
  做儿子的,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言语举止之间,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
  人还是那么重,却不稳了。
  ……
  “豪儿,朕,要走了,朕不亏了,皇帝,做过,福,享过,荒唐事儿,做过;朕,真的一点都不亏了。
  朕是时候走了,
  该是时候,给我儿,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大燕,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诸夏,腾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系之基业,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
  朕,
  给你!”
  “父皇!”
  “我儿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无忌惮,
  却绝不能,
  掉一滴眼泪!”
  “爹!”
  ……
  “儿子,给爹请安,爹,福康。”
  姬成玦单膝跪下,行了个很简单的礼。
  坐在上方的燕皇,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开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朕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燕皇开口道。
  “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姬成玦看着燕皇,“是父皇您,一直在压着。”
  “那你说,朕,压住了么?”
  “您压住了,农耕作物,随四季而生,随四季而长,随四季而收,天时不可人逆,但您,却做到了。”
  “是么。”
  “可惜,您压得住您的儿子,却压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俩,
  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儿子感念这老天爷,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这日子,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过头,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
  “二哥,也快过不下去了。”
  “朕其实早就知道,你们,你们这些朕的儿子,在朕的面前,一遍遍地山呼万岁,但,在心底,却巴不得朕,早早地驾崩。
  好给你们,腾位置,是么?”
  “爹,您信么,有一段近时间,儿子是真想过,这辈子,就做个荒唐王爷吧,该忘的事儿,就忘了,该了去的事儿,就了了;
  一辈子醉生梦死,一辈子欢愉享乐,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给儿子机会啊。
  儿子过得开心,您就不开心,您认为自己,日理万机,为大燕,为国事,耗尽心血,独独听不得,儿子的笑声。”
  “成玦,你小瞧朕了。”
  “不,儿子没有,打从十岁那年,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么?
  所以,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痛哭流涕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对着您哭喊,儿子误解你了,爹,你好伟大,爹你太难了,爹,儿子以后会好好地,继承您的志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润豪……”
  当儿子的,
  当臣子的,
  此时,
  直呼君父的名讳。
  “你做梦!”
  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却没有丝毫的怒气。
  “你随意,朕今日,不会动怒。”
  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引起了燕皇的注意;
  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
  随后,
  太子又将脑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
  “姬润豪,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
  “你年幼时,有乳娘,没有被冻死在道边,没有被拐卖,没有生冻疮,没有落残疾。
  就是现在,
  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
  你有什么资格,
  出现在这里,
  对着朕,
  发着你的脾气?”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成玦,你逃不脱的,你挣不开的,你就是现在回去,用胰子,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给洗下来。
  你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实,是朕的儿子的事实。
  没有朕,
  就不会有你。
  朕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生朕的气……”
  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继续道:
  “是你母妃,先选择了朕,才有了你,而不是为了你,才选择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
  道:
  “啧啧,爹啊,您这不要脸的劲儿,可真像您儿子啊。”
  “呵呵。”
  “朕,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朕欠无镜的,也欠梁亭的,但朕,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
  “我们是小畜生,成呐,那您是什么?”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最后,干脆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鼻烟壶扯下来,向着地上砸了下去。
  当爹的,
  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
  当儿的,
  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
  这对父子,
  哪怕在这个时候,依旧在怄着气,哪一方,都不愿意服软。
  ……
  外头,
  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
  “我的人,这次要调派不动了。”陆冰开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换做其他皇子,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说,
  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没得选。
  “密谍司的人,没安排进来。”
  “那是你疏忽了。”陆冰说道。
  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道:“谁能想到,陆大人会选队站呐?”
  “彼此,彼此。”
  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在此时,在屋外,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
  更无奈的是,
  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
  “一份,是废太子;
  一份,是立皇六子;
  一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
  这三份诏书,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
  第一份配第二份,则是皇六子登基;
  第一份配第三份,则是皇七子登基;
  一份都不拿出来,则是太子登基。
  “这是朕亲笔所书,已经加印了。”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不认为,到这个时候了,你会与朕说,你不要这个江山了,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干嘛不要,本就该是我的。”
  “这世上,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问道,“把传业喊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给您哭一场,送一场?”
  “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你就能顺顺当当地,坐到那张龙椅上,去君临大燕。
  外头,
  魏忠河、陆冰,朕已经吩咐过了,他们对朕的忠诚,可以保证,有他们两个人在,你会很顺当。
  太子,
  就跪在那儿呢,
  废太子的诏书,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来念;
  新君登基的诏书,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甚至,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
  朕,
  可以让你在史书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
  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
  你能干干净净,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内,
  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会忠诚于你,就算有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也无丝毫影响。
  朕,
  把这个大燕,把这个朝堂,
  不缺丝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给你。
  古往今来,皇权交接,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凤毛麟角。
  当皇帝,都想着当到死,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谁又舍得,放下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你登基时,
  无镜和梁亭,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镇北军铁骑,将直捣黄龙,灭掉蛮族王庭。
  这份天大的功绩,
  是朕,留给你的。
  你刚一登基,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有这份功业打底,你这皇帝,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权术,以术治国,实乃末道。
  天子,
  当以君威凌驾天下,
  当以大势顺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其眼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
  “其余的,朕并不想多说,朕知道,朕的儿子,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锐气,乾人的胆气,蛮族的精气,
  朕,
  都帮你打掉了。
  现如今,
  是,国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无碍;
  旨意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
  是朕,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
  是朕,贪图功业,导致征伐不断;
  天灾,是上苍,对朕的警告,朕,认了,也受了。
  一切的罪与责,
  你登基后,
  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后,
  你可休养生息,你可与民更始,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为你新君所用。
  该如何蓄养国力,
  你其实比朕,更懂。
  其余的,
  郑凡,
  无疆,
  这些人,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朕,不作任何安排。
  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那样子的孩子,再聪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你敢走进来,
  你敢直面朕,
  敢说出,给朕送终的话;
  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你会感激朕的,是朕,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摇摇头,道:
  “爹,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
  “你是皇帝,首先,你得当好一个皇帝。”
  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
  “我想先当个好爹,我不想以后传业,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父子如同仇寇。”
  “传业,病了。”
  “我登基后,会马上立他为太子,这是我们父子俩,一起搏出来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给他。”
  “不要骗自己,成玦,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就不要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你以为你为了大燕,为了雄图霸业,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
  你不是人,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就是个不得好死,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绝对,
  不会!”
  燕皇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
  少顷,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
  道:
  “条件呢,你刚说的,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国事么?”
  “国事,那是新君的事,与朕无关。”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燕皇,问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
  “朕,要你,在这里,亲手杀了朕。
  不是白绫,
  不是鸩酒,
  也不是让几个太监,给朕拿个枕头捂死;
  朕,
  要睁着眼睛看着,
  看着朕的儿子,朕选出来的新君,将朕,亲手杀死。”
  一边跪伏着的太子,露出骇然之色。
  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
  指着燕皇道:
  “你疯了?”
  “朕,没疯。
  朕要的,
  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会梦到,是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父皇,这个梦魇,会持续到你老,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
  对,没错,
  朕是死了,
  但朕会一直‘活’着,
  朕会伴随着你,
  朕会缠绕着你,
  朕会警醒着你,
  让你活在愧疚里,
  时时刻刻谨记,丝毫不敢懈怠,
  去做一个,
  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


第五百零六章 帝崩!
  房间里,
  空气,一下子凝滞了下来。
  燕皇说完话后,就一直在看着姬成玦,很多时候,帝王发怒,是为了让下面的人知道他的怒火,从而去更好地贴合自己的意志;
  但在此时,
  燕皇的语气、神情里,却全是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却给这间屋子里,一跪一站的两个人,带来了极为恐怖的压抑。
  太子现在已经庆幸自个儿,早早地跪下了。
  甚至,
  他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来到了陆府,而是后悔自己为何要步入这个房间。
  他不是在为自己之后的牵连、安稳而作考虑,事实上,这会儿,太子早就将自己的未来置之度外了;
  因为,
  比起父皇所说的,要给六弟的噩梦;
  其实,
  就光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已经足以成为他太子姬成朗的梦靥了。
  以前,
  他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似乎总游离在父皇和六弟之外,仿佛自己是一个外人;
  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错觉;
  都姓姬,父子、兄弟,这不假,但他姬成朗,确确实实地是一个外人。
  他不敢面对此时的父皇,
  甚至不敢去设想,此时跪在这里的是六弟而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境况!
  真的是,连想都不敢想。
  父皇,原本在他心里就极为可怕了,此时的父皇,则更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能够将一切扭曲、搅碎,碾为齑粉。
  而六弟,
  先前当着父皇的面,喊着“送终”,直呼“姬润豪”,在自己眼里,已然是极为的勇敢,是自己做不到的勇敢,但此时,还能站在那儿,才是真正地让太子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他们,
  才是父子;
  他们,
  才是一家人;
  自己,
  似乎只是个靶子,只是个……添头。
  没有抑郁,没有不忿,也没有嫉妒了,太子觉得,现在自己的这个位置,就挺好。
  这大燕的龙椅,这姬家的皇位,
  他,
  坐不起。
  姬成玦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抓住了椅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此时的身体。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今日的场景,
  甚至,
  在前天晚上,在昨天晚上,他还想过很多此时会出现的一幕幕。
  但他真的没料到,
  自己的父皇,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不,是旨意!
  父皇说,
  他就这一个条件;
  而他,现在还是天子。
  没有什么威胁的话,因为父子之间,实在是太熟悉也太了解了。
  自己不按照他的做,
  那么这场所谓的“逼宫”,这场所谓的“兵变”,将迅速沦为一场笑话。
  虽说陆府外,有受自己调配的东宫护军存在,吴亮的率领下,他们完全可以杀进来。
  陆冰麾下的那些人,也会站在自己那一边。
  但京城内的兵马,怎么料理?
  朝堂上的百官,如何料理?
  父皇既然自己走入了陆府,那外头的一切,他必然早就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不可能出什么纰漏。
  是自己埋伏了他,
  还是他,
  埋伏了自己?
  想当皇帝,
  可以,
  让朕,认可你,而认可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当着朕的面,亲手,杀了朕!
  姬成玦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已经品尝到了腥味。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成玦弯下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笑了起来。
  别人,回忆自己的父母时,那必然是温暖的。
  而自己呢?
  每每回忆自己的母妃时,脑海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母妃上吊后的画面;
  而在这之后,当自己回忆父亲时,将是自己亲手弑父的画面。
  人非畜生,因有孝悌;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必须要这样,为什么非逼着我要这样?
  姬成玦抬起头,
  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皇,
  而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在等待,等待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动手。
  不能假于他人,不能假于他物,甚至,连羁押着他,等着他病逝,都不可以。
  姬老六倒是没有喊着骂着,不停地叨叨:凭什么?为什么?
  没意义的情绪宣泄,没效用的废话,
  喊出来,真的没什么意思。
  姬老六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将那块自己先前砸在地上的鼻烟壶,给捡了起来,却又发现,鼻烟壶,碎了一大块。
  捡起来后,又随手地丢在了地上。
  而后,
  直起了腰。
  “爹,您刚愎了一辈子,临走前,就不能稍微像点爹的样子么?”
  这语气,明显比先前,软了一些。
  一旁的太子并不觉得这是六弟示弱了,也不会去笑话他,眼下,直面父皇的六弟,没崩溃,还能清醒,已然是极为了不得。
  燕皇开口道:
  “朕,将一座完整的江山,放在了你的面前;
  外敌,朕帮你打了一遍;
  朝堂,朕给你拾掇了个平整;
  民心,朕将一切的罪责,于罪己诏中,背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朕这个当父亲的,
  不求名,不求利,
  将自己这一生心血之灌溉,原原本本地,递送到你手里。
  朕觉得,
  自己,
  是一个……慈父。”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一开始只是无声地笑,随后是大声地笑,而后手指着燕皇,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
  “二哥,你听到了么,你听到咱爹刚刚说什么了么,他说他是个慈父,慈父呢,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做咱爹的儿子快三十年,真他娘的第一次知道,咱爹居然也会讲笑话逗人笑呐,哈哈哈哈。”
  边上跪着的太子,
  强行且极为勉强地发出了两个音节的附和:
  “呵……呵……”
  这两个音节,已然耗尽了太子大半的气力和勇气。
  姬成玦转而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往燕皇面前行进了好几步,
  道:
  “爹,既然您是慈父,那您再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儿子我这张脸,是不是孝子的脸?”
  “扛下这社稷,对得起列祖列宗,方为大孝。”
  “哦?”
  姬成玦双手摊开,
  道:
  “二哥,听到没啊,我活到这么大,才晓得咱们姬家,咱们这一家子,居然是天下楷模,父慈子孝!”
  燕皇提醒道:
  “太阳,快落山了,你既然来了,就别再犹豫了,朕,也不想等。”
  “爹。”
  姬成玦咬了咬牙,
  继续道:
  “说真的,作为一个皇帝,儿子翻遍史书,可能都找不到几个比您做得更好的了。
  但,
  我是您儿子,
  我他娘的不是在那儿翻史书看你的生平,不是在看你的纪年,不是在看你的丰功伟绩,不是就着桃花酿在那里品评你的功过是非!
  我就活在你面前,
  我就活在你眼下,
  我就看着你,你也能看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
  我是您儿子,
  而她们,
  是你的妻子!
  我娘,是她选择了你,这我知道,小时候我娘抱着我,对我说过,外公让她选一个最优质的皇子,她去看了,选了个最好看的,最英俊的。
  选了你,
  选了你,姬润豪,当她的男人!
  我娘这辈子,
  有没有一丝一毫地对不住你,有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
  “姬润豪,你现在就告诉小爷,我娘,哪里做得不好!”
  燕皇摇摇头,道:
  “你娘,哪里都好。”
  “那是不是就是她该啊,她活该啊,她眼瞎了,选了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没丁点人味儿的混账!
  现在,
  你更是想要让你的儿子,走上你的路,是么?
  你是个好皇帝,
  但你算是个什么男人,
  对不住爱你的女人,
  让你的儿子们,一个个跟着你受着煎熬,过着那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你丢出去当个借口开战的玩物!
  我三哥,
  你大可直接杀了他,在湖心亭赐一杯鸩酒,解脱了他!
  他废了,
  他在湖心亭待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好不容易重新想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那晚我们兄弟几个在喝酒时,
  三哥说了什么么,
  他说,
  他想要求你,求你外放他出去,他要去走遍大燕,走遍晋地,去为大燕的疆土写诗作赋!
  然后呢,
  您是怎么对他的?
  独夫,
  独夫,
  您做得,是真的有滋味,自己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贼他娘的伟大,崇高,千古一帝!
  但你到底有没有过一次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我们,
  我们,
  我们!!!
  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燕皇的目光,依旧平静,提醒道: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这位置,就不是你的了。”
  姬成玦点点头,
  “成,小爷就成全你,成全你死得有劲,死得有意思,呵呵呵,
  你,
  去,
  死,
  吧!”
  姬成玦双手伸出,猛地掐住了燕皇的脖子。
  燕皇没有反抗,虽然他现在也根本无力反抗,但被掐着脖子的他,甚至连本能地阻挡动作都没有。
  他就这么静静地继续坐在椅子上,
  任凭自己的脖子被自己的儿子死死地掐住。
  喘不过气来了,
  但他并不觉得多么痛苦,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时不时喘不过气的感觉,
  以前,他需要强行撑下来,这次,他反而不用去撑了,也不用去硬挺着了,也因此,他反而有一种正在被解脱的感觉。
  角落里,
  太子抬起头,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他的弟弟,正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
  姬成玦用力地掐着,
  可惜,
  他不是武者,没办法将人的脖子直接拧断,但身子再虚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掐死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然后,
  在其双手之下,
  燕皇,
  竟然在笑,
  他,
  竟然还在笑!
  “哈哈哈……嘿嘿嘿……”
  姬成玦也笑了起来,
  眼泪,开始不停地滴落,鼻涕,也在滴淌。
  父子俩,
  以这种方式,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相视,笑着。
  燕皇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
  眼前的儿子,缓缓地看不见了。
  “夫君。”
  “相公。”
  耳畔边,
  传来了两道清脆的声音。
  他看见田皇后站在窗户里,手里拿着刺绣,正捂着嘴含羞而笑;
  他看见银杏树下,闵妃将一块玉佩,直接丢向了自己:
  “我选中你了,你不准跑,我家有的是可以买鸡腿的银子哩,你不用跟那个家伙抢呢。”
  朕,
  来了,
  朕,
  回来了。
  这一刻的燕皇,感到一种身心之上的齐齐轻松。
  仿佛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他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如今日的一身白衣,拿一张纸扇,燕地的寒冬里,也曾偷偷打开过扇子扇过风;
  会去瞧瞧未过门的媳妇儿,
  会去刮一下闵家小姐的鼻子,笑她这算盘打得比针线活利索多了,
  会躺在大树下,
  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一群孩子在自己身边嬉戏耍闹,
  会在卧病于床时,
  身边,站满了真的关心自己的家人;
  一道道画面,不停地在燕皇视线里闪现;
  他是皇帝,但皇帝,也是人;
  他不是天生的六亲不认,也不是打娘胎里来的冰冷,他能分得清,什么是热,什么是暖,也能体会到,什么是人间的美好。
  这辈子,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但同时,又有更多的事情,他没来得及去做。
  无镜,
  梁亭,
  这,
  就是朕给你们的交代。
  朕让自己的儿子,亲手染上朕的鲜血,朕给大燕,选下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新的帝王!
  这是我们三人一起打下的大燕,
  它,
  将被继续守护下去。
  大燕的新皇,
  将继承我们的决心和意志,让黑色的龙旗,插遍诸夏的所有角落!
  现在,
  朕,终于可以去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活着,
  真的好累,好累。
  ……
  “啊!!!!!!!”
  姬成玦在燕皇的嘴角笑意下,撒开了手,整个人不停地后退,连续的两个趔趄后,摔倒在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父皇疯了,
  他感觉自己也疯了,
  他扭头看向跪在角落里的太子,太子也是泪流满面,魂不守舍。
  疯了,
  疯了,
  都疯了,
  全他娘的疯了!
  姬成玦想要逃,他想要逃离这里,他的脑子里,全是自己死命掐着自己父皇脖颈时,父皇嘴角的微笑。
  我在杀你啊,
  我在弑君啊,
  我在弑父啊,
  你笑什么,
  你是在笑自己终于解脱了么!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解脱了,凭什么!
  姬成玦向外头爬去,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压抑无比的囚牢,他想要去外头,哪怕只是去呼吸上一口的新鲜空气。
  然而,
  就在这时,
  弥留之际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
  “成玦……”
  该死,
  该死,
  他又在催我了,
  他又要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他在逼我,
  从小到大,
  从南安县城到皇宫,
  从过去到现在,
  他就一直在逼着我,逼着我跑,逼着我不准笑,逼着我不准哭!
  现在,
  还在继续逼着我杀他!
  你逼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非得一直逼我!
  “啊啊啊啊!!!!!!!”
  趴在地上的姬成玦,眼睛泛红,伸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这是他跟姓郑的学的,姓郑的身边,哪怕有剑圣保护,靴子里,也会藏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嗡!”
  匕首抽出,
  姬成玦起身,
  大喊着冲到了自己父皇的身前,
  “噗!”
  匕首,
  狠狠地刺入自己父皇的胸膛。
  “啪嗒!”
  红得发黑,粘稠,带着温度,溅射在了他的脸上。
  他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手,看着自己手中攥着的匕首,看着自己父皇被刺入的胸膛。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子,也在颤抖,他的心,更是在颤得无以复加。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再度看向了自己父皇的脸。
  父皇,
  睁着眼,
  在看着自己,
  父皇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成玦……也别……太累了……”
  ……
  “吼!”
  殿宇内,炼丹炉发出了一声剧烈的轰鸣,随即,一声来自地下深处貔貅的哀嚎传来。
  而后,
  消散于无寂;
  红袍小太监站起身,
  他走出了殿宇,
  走到了殿外的一处高台上,
  那里,有一口大钟。
  红袍小太监,抓住摆棰;
  忽然间,
  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又看了看天边,夕阳渐渐被没入最后一丝棱角。
  天,黑了。
  “天,黑了啊。”
  红袍小太监拉开摆棰,而后,重重地砸向了大钟!
  ……
  “咚!”“咚!”“咚!”
  皇宫内的离钟之声响起,传遍燕京;
  这意味着,有大燕身份极为尊贵的人,走了。
  上一次离钟响起,是皇后薨逝。
  “咚!”“咚!”“咚!”
  钟声之下,
  整个皇宫的宦官宫女,全都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百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案牍;
  整个燕京城,
  贩夫走卒,衙役官差,茶楼酒肆,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黔首,
  在此刻,
  近乎全都停了下来。
  他们,在祈祷,他们,在惶恐,他们,在畏惧,他们,在喃喃自语,一遍遍地嗫嚅着:不会的,不可能,不会的,不可能……
  喧嚣的大燕都城,在此时,变得安静,仿佛上方的秋风,也陷入了停滞。
  “咚!”“咚!”
  第七声,
  第八声,
  而后,
  离钟,
  第九声响起。
  “咚!”
  离钟九响,天子驾崩,龙驭归天。
  顷刻间,
  燕京城内,哭声震天!
  ……
  大燕永平四年秋,
  帝崩。


第五百零七章 传旨 调兵!
  离钟九响之后,
  整座燕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街头巷尾,院里院外,都是哭声。
  燕京城的百姓们很早就知道自家的皇帝身体不好了,且不提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神神叨叨之举到底是真是假,自家皇帝先前在后园里可是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若非真的是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国事,皇帝陛下又何需离开他的皇宫?
  但,
  知道是一回事儿,有预感是一回事儿,
  而真正地听到那钟声响起时,
  刹那间,依旧是晴天霹雳;
  大家伙的皇帝,就这般归天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皇帝身体有恙了,那也还是会好起来的,就算是皇帝真的弥留之际了,那他也一定不会死去的;
  他是皇帝,
  他是大燕的至尊,
  他,
  真的应该如被万民山呼般的那般,万岁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啊……”
  一老者,跪坐在街面上,大声哭喊着。
  他不是权贵,也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菜农,所以,此时他的哭喊,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会有人去监督一个菜农是否在真正的悲伤;
  因为没人在乎,所以,才显得真实。
  老菜农以卖菜为生,家里有三个儿子,长子战死在了望江江畔,二儿子戍守南望城,小儿子年纪还小。
  老妻前几年因长子战死消息传来,伤心太久,身子就垮下来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老菜农就一个人拉扯着身边的小儿子过活;
  去岁伐楚,国内又闹了灾,导致坊市的抽税比当初高了一倍,日子,其实是过得很艰难了。
  按理说,
  他该恨的,至少,乾国的书生的诗词里,燕国的百姓,应该恨他们那位穷兵黩武的皇帝的,那是民贼,那是独夫,那是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暴君。
  但老菜农并没有,
  他在哭泣,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陛下”,
  他是发自内心地痛苦,发自内心地哀伤。
  他坐在地上,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却像是个孩童一样双手不停拍打着地面,嚎得涕泗横流。
  得知其长子战死的消息传来时,
  他只是抹了一把泪,就强行忍住了,他是男人,一大老爷们儿,哪能跟个婆姨一样放声大哭?
  可今日,
  他却浑然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就是想哭,他就是想喊。
  街面上,没人去笑话他,因为很多人,都在哭。
  铺子上的老板,匐在柜台上,不停地擦着眼泪,伙计,也是靠着门板,眼眶泛红。
  先前行色匆匆的不少路人,此时都坐在路旁,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悲伤氛围所浸染,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是这悲伤氛围的组成部分。
  他们绝大部分人,就是天子出宫出巡时,也未曾真的见过天子,甚至,不知道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在今日,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燕京城外,
  因快入冬了,已经有一些难民迁移了过来;
  去年的蝗灾,虽然今年朝廷做了大面积的重新安排和赈济,但依旧有不少赤贫之人,怀着求活的心思,早早地来到了京城这里,望可以靠着天子脚下,熬过这个冬。
  官府,也做好了赈济准备,施粥,也已经开始。
  但当离钟响起后,
  很多刚刚领到粥米的难民,却没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默默地将粥碗放在了地上,将筷子,横放在了粥碗上。
  他们想将筷子给立起来,但粥水太稀,不是米饭,立不起来。
  他们,也在哭,他们,也在哀嚎。
  明明是皇帝连年兴兵,征发劳役,掏空了国力,才使得一场天灾下来,他们不得不直接赤贫生活无以为继;
  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错;
  皇帝,
  没有错。
  这并非是一种盲目的愚信,而是因为燕地的百姓,真正不再忍受来自荒漠的威胁,也就百年时间。
  百年,还不足以消磨掉祖上传下来的记忆,蛮兵过境,屠刀举起,无数燕地儿郎追随皇帝出征,虽然已经在史书上泛黄,但仍然流传于街头巷尾亦或者是老人对儿孙晚辈的故事讲述之中。
  燕人,还记得战乱到自家家门里的痛苦,还记得外族的军队践踏自己国土的惨痛;
  所以,
  燕地百姓,其实是能理解他们的皇帝的。
  把外国,把外族,都打了,打趴下了,打服了,才能确保自家的安全,才能保证,战火不会烧到自己家里。
  为此,饿一点儿,掏空点儿家底,百姓,是真的能理解。
  当然,前提是大燕这几年对外发动的战争都是大获全胜,这使得百姓的忍耐承受力就变得更强。
  既然一直在打胜仗,
  那就好,
  勒紧裤腰带,帮陛下把外地打了,这之后,日子,就能过得安生了。
  这个想法,哪怕是以如今的郑侯爷看来,都是正确的;
  以前,郑侯爷也有一种:愚民们好糊弄,知道个什么,但渐渐的,他也开始越发懂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看看晋地的百姓这几年遭受的是什么吧,晋西还好一些,燕人铁蹄杀来时,并未刻意地去造杀戮,因为燕国朝堂是想将晋地纳入版图而非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但即便如此,兵过如匪,就粮于敌,也别想着当初刚打进来的燕军能秋毫无犯什么的了,不现实;
  至于晋东,那真的就是惨绝人寰了;
  野人打了进来,大肆掳掠人口,晋东之地,十室九空;
  后来,燕军和野人楚国联军对峙时,缺粮的野人和楚人,更是抓来附近的晋人充当两脚羊做口粮。
  那是真的凄惨;
  后来,平西侯府之所以能够在晋东大肆吸纳流民同时开始授军田屯垦,也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原本人口几乎都没了的缘故,所以,压根就没什么阻力,反正都是无主之地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同样的方式,你看在颖都,在历天城在燕京能玩得起来不?
  天灾嘛,熬一熬,扛一扛,等开春后,就能盼望着好起来了,最起码,实在没吃的了,还能逃荒,往京城方向逃,
  因为,
  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里。
  现在,
  皇帝驾崩了。
  ……
  “吱呀……”
  房舍的门,被从里头推开。
  走出来的,是姬成玦,他的脸上,挂着血污,那是他父皇的血。
  在其身后,太子依旧跪在那里,魂不附体。
  而门外,
  陆冰和魏忠河,缓缓地跪伏下来。
  “臣,陆冰,参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魏忠河,叩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是燕皇身边最得信任亲近之人,有些事,本就早有猜测,更别说,二人虽然站在门口,但里头的动静,甚至是一言一语,都逃不出他们的耳朵。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这个当口,往往是一个帝国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初楚国老皇帝驾崩,马上就引发了诸皇子之乱,姬家上上代皇帝继位时,诸皇子更是在燕京城角逐争斗;
  然则,燕皇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在他死后发生。
  千古一帝,所追求的,不仅仅是自己生时的荣光,还得自己死后的平顺;
  一手定下那生前身后事,
  才是真正的圆满。
  大燕两大番子衙门头子,就是燕皇为自己继任者安排的最好辅佐者;
  不是辅佐新君治国平天下,
  魏忠河没那个能耐,就是陆冰,其实也没那个能耐;
  但他们却足以帮新君,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姬成玦伸手,
  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
  深吸一口气,
  看着面前跪伏着的二人,
  开口道:
  “父皇,归天了。”
  “陛下,宫内离钟已经响起,陛下龙驭归天之事已然全京知晓,按大燕祖制,凡乾坤交替之际,当先立新君,再治国丧。
  请陛下先入皇宫。”
  大燕的祖制,承袭于过去,其实很多制度,都会不断地被修改,燕皇在位时,改得尤其多;
  但有一些,则基本会历代做保留,礼制方面就是如此。
  而先立新君,再治国丧,也是因为当年燕国时刻都需要面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御驾亲征战死的天子都不止一个,也因此,先将新君立起来,新君登基,以应对局面,治丧之事,稍待。
  活人的事情,先管起来,死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这是出于当年的实际,但哪怕近百年来燕国的日子好过多了,可这祖制,也未曾做更改,以图让新皇当思先祖创业守业不易。
  乾人楚人骂燕人是蛮子,认为燕国是虎狼之国,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源自于此,燕人自古以来就将礼数当擦屁股的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绝非礼仪之邦,羞与之为伍!
  “父皇,都安排好了,是么?”
  “回陛下,先皇,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陆冰回禀道。
  姬成玦点点头,
  道:
  “稍候。”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转身,往回走去,走入屋舍之中。
  燕皇,
  还坐在椅子上,
  胸口,
  刺着一把匕首。
  不过,燕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怨恨之色,只有一种释然。
  “唉。”
  姬成玦叹了口气,
  走到父皇遗体身侧,伸手,将放在茶几上的三道圣旨拿起。
  屋舍里,点着蜡烛。
  他将册封小七的那道旨意,放在了烛火前,看着它燃烧,待得快要烧到手指时,才丢在了地上。
  就这,
  还是继续看着彻底烧成灰烬,这才挪开了视线。
  而后,
  他拿着剩下的两道圣旨,走到太子身边。
  右胳膊里夹着圣旨,
  弯腰,
  左手,
  搀扶起太子的胳膊,拉他起身:
  “二哥,起来先,咱,先做事儿。”
  太子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但还是忍不住,再扭头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别看了,解脱了,也舒坦了。”
  姬成玦抿了抿嘴唇,
  “走,咱们先把事儿,交代了。”
  “是……陛下。”
  待得姬成玦拉着二皇子走出屋舍时,看见老太君站在陆冰和魏忠河二人身后。
  老太君缓缓地跪伏下来,
  向姬成玦行礼。
  姬成玦站在那里,受了。
  待得老太君于陆冰的搀扶下起身后,
  姬成玦看向她,
  道:
  “父皇的遗体,还请阿奶修饰。”
  故人离去,该择亲族长辈,为其擦拭身子,为其穿上寿衣,为其上妆,以使其走好最后一遭。
  新皇先入宫,随后,燕皇的遗体也将入宫。
  先前,陆冰和魏忠河早早地拜新皇,甚至都没有哭,不是他们急着抱新君的大腿,而是他们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作为先皇的心腹,他们现在没时间去哀伤,甚至连擦一把眼泪都是奢侈,只有按照先皇遗愿,将新君安置妥当后,他们或许才能来得及神思一下,他们的陛下,已经走了。
  燕皇是驾崩在陆府的,这其实也算很方便,因为陆府虽然有一众不成器的族人,但毕竟是陆冰的府邸,里头可用可信得过的手下不少,操持这里的局面,不成问题。
  至于燕皇是如何驾崩的,自是病逝的,不可能是六皇子用匕首捅死的。
  今日,知道整件事的人,就他们几个。
  稍后,老太君带着一起去整理先皇遗体的人,之后,也会被迅速灭口。
  先皇遗命,
  他要自己选择的新君,清清白白地继位。
  太子,
  会宣读自己废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诏书;
  魏忠河亦或者是赵九郎,会宣读立六皇子为新君的诏书。
  先皇遗体上的刀口,会被掩饰;
  后世就算有人想抹黑新君,也无法在传位这件事上,造出什么“烛影斧声”的莫须有。
  哪怕,新君真的是弑君了。
  但先皇,依旧会给他一个“正大光明”。
  姬成玦坐进了陆冰安排的马车,太子也坐在了里面。
  魏忠河赶车,
  陆冰也同坐在马车上。
  同一时刻,陆冰麾下的衙门以及密谍司也几乎同时收到了各自老大下达的命令,开始全面运作起来,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接下来新君的事宜顺利。
  姬成玦的脸,已经被擦过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了。
  坐在马车里,身子向后靠着,眼睛倒是睁着,但实则,并未真的在思索什么。
  太子则低着头,坐在对面。
  至少,他现在还是太子;
  “二哥。”
  “嗯,陛下。”
  姬成朗闻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你就先别改口了,等等再改口。”
  “好,六弟。”
  “他走了,这个家,这个国,现在得靠咱们来撑着了。”
  姬成朗点点头,道:“我帮你一年,然后,我再请辞,回府,看书修书。”
  没有什么假惺惺,也没有什么扭捏,一切,显得很直接。
  这会儿,
  姬成朗其实早就没心气儿再去斗什么去争什么了,他已经服了;
  自打看见老六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看见老六一匕首捅进父皇的胸膛时,
  他害怕了,怕极了,
  但同时,他感到自己也解脱了。
  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仇什么的怨什么的,仿佛一下子就被剥离掉了主体。
  他要留下来的,演戏,而且还得在新朝里,这个废太子,要继续帮忙做一些事,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六弟会给他安排一个很显要的职务。
  他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告知世人,他被废,他弟弟被立,是真的父皇的旨意,他这个太子,并非是被逼迫着让位的。
  当然,
  也没什么好委屈的,甚至不算是在演戏,毕竟,他亲眼所见,就是他父皇传位给的六弟。
  “修书,可是要不少银子啊。”姬成玦这会儿居然开口说出这个。
  姬成朗笑了,
  确实,
  修书很费银子,是一项大工程。
  “父皇打天下,你治天下,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就为大燕,留下一些真正的文华吧,省得我燕人和乾人楚人打交道时,被人说没文道时心里没个底气。
  最重要的是,父皇这一走,我怕我自个儿没了精气神那口气后,说不得这身子也会出毛病。
  哥哥我现在万一真早早地得了病,走了,我自己无所谓的,对六弟你,不好。”
  姬成玦点点头。
  皇子如同鳗鱼,燕皇就如同狗鱼,一群鳗鱼里没了狗鱼的刺激,很容易就变得死气沉沉,然后,死得快。
  “等再过两年,现在国库,在跑老鼠。”
  “这个,本就不急。”
  兄弟俩,这会儿,在父皇刚死后,居然呈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友弟恭。
  先皇的离开,一同带走的,还有兄弟之间的嫌隙。
  姬成玦也不确定,自家老头死前,到底有没有算到这个。
  马车,已经入了街。
  两侧百姓的哭声传来,兄弟俩,刹那间被这座都城的悲伤所包围。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姬成玦则开口道:
  “不管怎样,他确实是个好皇帝。”顿了顿,姬成玦加了个定语,“在百姓眼里。”
  随即,
  姬成玦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对前面喊道;
  “魏公公。”
  “奴才在。”
  “我现在能下旨么?”
  理论上,是不能的,毕竟新君还没登基,甚至,很多大臣还不知晓大燕的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
  但,实际上,有魏忠河和陆冰在,这会儿,圣旨可以直接假用先皇遗命来传;
  嗯,效果可能比新君的更好。
  “陛下,自是可以的。”
  姬成玦点点头,
  道;
  “传旨,命平西侯调城外靖南军入京。”


第五百零八章 宫门外,桃花依旧
  郑侯爷抱着天子剑,
  坐在貔貅背上,
  无奈,
  那是必然的。
  面对着一支,对自己极为尊崇也对自己极为客气却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调令的兵马,嗯,偏偏自个儿还是名义上他们的“主帅”;
  更偏偏此时,燕京城内,还在发生着一场大变。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自打从虎头城调到翠柳堡,这五年来,大燕的每场风云,他郑凡基本都参与了,也算是这些年大燕发展脉络的一个见证者。
  夺嫡这场戏码,他自入京后,也跟了九十九步,但却在临门一脚时,被踹了出去,兜在了这里。
  见证不了了,真是一种遗憾。
  而造成这一切的,则是那位皇帝,他的手,早早地拨弄好了这一切,“无关人等”,在这件事上,无法起到什么真正关键的作用。
  夺嫡,
  是天子家事,
  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然,着重要给那两位王爷一个交代;
  只是,真正发生时,外人,就别进来凑这个热闹了。
  郑侯爷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和老田吃火锅时,老田说过,其实谁当了新君,对你平西侯而言,都差不离;
  而瞎子则提过一句,姬老六要是当上新君,可能对咱们更不好,因为以前觉得姬老六吃玉米面儿时很萌,
  但“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一直被燕皇打压着无法伸手触及到真正的权力核心,确切地说,是一国真正的权柄,而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继承了燕皇的一切,那么,这个对手在出招上必然会更有针对性;
  诚然,瞎子是一直将“造反”作为前提的。
  其实,这个郑凡也清楚,但哪怕撇开二人的交易不谈,情感倾向上,他还是稍稍希望姬老六最后能笑到最后。
  想当年在镇北侯府门口,一个是逍遥荒唐王爷,一个是杂牌护商校尉;
  现如今,
  一个封侯,另一个要是能坐上皇位,回味人生时,似乎能给出一个圆,抛开个人利益角度不谈,其实挺美好的。
  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等待,
  等待,
  然后,
  离钟响起。
  离钟九响之后,
  士卒们全部跪伏下来,开始哭泣。
  郑侯爷也从貔貅身上下来,抱着天子剑,跪在了地上。
  以前有些事儿,无法明了,确切地说,不到今天,你是看不真切的。
  那就是燕皇,他在军中的威望。
  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一个锐意开拓进取的皇帝,他必然是受士卒所拥戴的。
  就是靖南军,忠诚于老田,就是老田下令造反也会跟着一起打这燕京,但当他们得知燕皇驾崩时,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哭泣?
  会,
  是必然会的。
  人是一个复杂的载体,军队,是由数万,数十万人组成的一个团体,只会更为复杂。
  因为无论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士卒主体,哦不,确切地说,基本都是燕人。
  燕皇看似放权下去了,大燕两大野战骑兵集团,全都操之于两位王爷之手,但实则,燕皇早就是所有燕人的皇帝,这份威望,这份影响,是做不得假的。
  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很多时候看似没啥用,但有些时候,你真的无法去否定它存在的价值。
  比如许胖胖,早年可是镇北侯府造反的坚定支持者,现在,不也是大燕忠良,牧守一方么?
  或许,
  也就只有他郑侯爷的晋东军,在这则消息面前,所受之冲击,会最小。
  因为晋东军的主体,并不是纯粹的燕人,自是无法感同身受。
  然后,
  短暂的情感波动之后,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传来,
  到底,
  谁赢了?
  是六子?
  是太子?
  还是其他皇子,吃下了这块美味的肉馍馍?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夺嫡的并不是自个儿,可问题是,外人往往比竞选者,更上心也更急切。
  好在,
  这种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曲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平西侯,接旨。”
  皇帝刚驾崩,这是哪门子的旨意?
  是遗诏,还是新君的?
  郑侯爷跪伏下来,准备接旨。
  当然,他郑凡自然不会是扶苏,万一旨意上说让他喝一杯酒或者自裁,那郑侯爷是分分钟地反叛给你看。
  但圣旨的内容,简短且出乎郑侯爷的预料:
  “命平西侯郑凡,速调城外靖南军入京,护朕圣躬。”
  “……”郑凡。
  这不像是燕皇的遗诏,也不像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会下的新君诏命,更不太像姬老六会下达的旨意,他姬老六,可是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的!
  北封郡羊肉汤馆里,二人早就表白过心迹,剖析过本性。
  但,
  郑侯爷还是:
  “臣,领旨。”
  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这会儿,自己身边有自己信任且绝对会保护自己的兵马,那才是最重要的。
  等接了旨,再起身时,却发现曲公公后头,站着小六子身边的张公公。
  哦,
  好像懂了。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翻身上貔貅,先对身侧的樊力道:
  “回去,把家眷送回王府。”
  “是,主上。”
  樊力离开了。
  郑侯爷则在曲公公的陪同下,再度来到了东门。
  城门,被打开了。
  没人去质疑诏命的安排,一切,都显得很顺利。
  可这明明是离钟响起没多久的时候,本该各方猜忌推诿,但眼下这事儿,却格外顺溜。
  郑侯爷出了城,来到了城外大营。
  可以尝试刷脸的郑侯爷在曲公公的注视下依旧拿出了靖南王令,
  然后,
  没有丝毫意外,
  一万靖南军铁骑外加郑侯爷自奉新城带来的亲兵,全部听命而起。
  大军进京时,也没有丝毫阻拦。
  一切的一切,都如丝般顺滑。
  顺滑得,让郑侯爷都有些不习惯了。
  郑侯爷出了城,
  郑侯爷又回来了,
  身边,
  还带来了上万听从于自己的兵马。
  喊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未免太过丢份儿;
  但至少,安全感有了,心气儿也提起来了,感觉自己,又能了。
  “曲公公,接下来,本侯该去哪里?”郑侯爷问了句废话。
  “侯爷,自当去陛下那里,谢恩交差了。”
  郑凡点点头,
  一挥手,
  铁骑成列,向皇宫驶去。
  前几日,从燕皇手里接过天子剑奉命出城调兵时,郑侯爷在路上就想过自己可不可以成董卓;
  现在,
  他的兵,调进来了。
  上万铁骑,在京城内,绝对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别看城内还有镇北军,但真发起狠来,谁先动手谁就占得先机,不是不能火拼掉。
  且造反这种事儿啊,
  哪怕就一成的成功率都足以让无数野心家前仆后继,
  更何况,自己现在勉强还能混个五五开。
  可越是这样,
  郑凡就越是疑惑。
  当你没那个机会时,你会忍不住去想,当你“唾手可得”时,心底却忽然又有一种索然无味。
  当然,
  这里也不是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顺滑的因素在里头。
  这意味着,燕京城,并未因为燕皇的驾崩而陷入混乱,恰恰相反,这座皇城,依旧在关键位置上,运转有序。
  水不混,还如何摸鱼?
  所谓的“五五开”,只是明面上的,实则,只会更低。
  最重要的是,
  燕皇驾崩了,郑侯爷心头也一松,张公公的出现,大概率证明,小六子已经赢了;
  好日子,肉眼可见地即将到来,这会儿,是真的没必要去铤而走险啊?
  总之,
  郑侯爷脑子里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念头,领着大军,来到了皇宫大门口。
  行进途中,
  见到了无比悲伤的百姓;
  同时,这座皇城因为容纳了太多的兵马,一定程度,确实是遏制住了因燕皇驾崩而可能会出现的混乱,比如打砸抢什么的。
  而当郑侯爷来到皇宫门口时,
  姬老六和太子所坐的那辆马车,实际还没到呢。
  因为那辆马车,走得很慢,是故意地慢了。
  燕皇从后园回宫后,宫内其实并未打扫;
  这次新君要入宫了,必然得打扫一番。
  无论是魏忠河还是陆冰,都是此中行家,宫内哪里有灰尘哪里有不开眼的,其实早早地就清楚了,但清理时,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再者,既然新君颁布了第一道旨意,总得给个尊重,不可能让新君在宫门口等着平西侯爷吧?
  这是皇帝的体贴待遇,
  姬成玦这是享受到了。
  宫门口那边,
  四皇子姬成峰先是听到了离钟响起,
  刹那间,
  他想笑,却硬生生地憋住了,憋得太痛苦,导致憋出了眼泪。
  随后,
  就是漫天的惶恐开始向他倾轧过来!
  爹在时,总觉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且,小七年纪太小,成年还在的皇子里,太子和老六那自然是第一批,老大是第二批,老五在外头修河堤,
  所以,
  算来算去,
  皇子里最没用的可能会步老三那般当柴火丢火盆里燃烧的,就剩下他了。
  时时刻刻得准备着为父皇为大燕而奉献,这种滋味,真的是可怕的煎熬。
  现在,
  爹走了,
  一开始的情绪剧烈波动结束之后,姬成峰忽然意识到,家里的柱子,塌了。
  然后,
  他该怎么办?
  父皇驾崩了,大位怎么办?
  直娘贼,
  到底是谁赢了啊,
  也不快给点准话!
  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姬成峰很清楚,那就是,与自己无关,总不可能是自己赢了的,但他现在,却把守着宫门最为紧要的位置。
  稍有不慎,接下来的表现出什么纰漏,很可能连个闲散宗室都当不了!
  也就在其惴惴不安之中,
  靖南军骑士,出现了。
  姬老六的这支兵马,是自己拉扯起来的京营,里面是有一些老卒,但整体上,并未真的上过战场见过血;
  事实上,就是李良申的那一镇镇北军,这几年,其实也没捞到什么仗打;
  兵器搁久了不用会生锈,兵马也是一样的,好几年不打仗,曾经再雄浑的兵马,也得出现浮躁之气,尤其是这一镇镇北军还是驻扎在京畿,这大燕繁华之地,可比在荒漠啃沙子要有趣滋润得多了。
  而郑凡自己的亲卫以及这一万靖南王的本部靖南军,那可是几乎打过了这几年大燕对外征伐的所有战事的,那一股子煞气,可谓浓郁得要滴出水来。
  很多士卒的甲胄上,还残留着新鲜的破损凹痕,这是甲胄的荣誉勋章,对外人,则是最为直接的威慑!
  所以,
  当平西侯爷率领这支兵马出现在宫门口时,
  姬成峰马上就认清楚了一件事,自己麾下的这些兵马,绝对不可能拦得住他们。
  当然,不是不可以关闭宫门,靠宫墙来防守。
  毕竟,皇宫的防卫工事,这高耸的宫墙,其实在一开始设计时,就着重照顾了实用性。
  但问题是,数百年下来,尤其是经过皇祖父时大肆于京内修建道观佛寺,在到其父皇时干脆将那些道观佛寺改为朝廷办公衙门,这就使得皇宫一下子扩张了出去,为了朝臣的方便,有些地方更是改动得布局极为不合理。
  最主要的是,
  古往今来,
  但凡真的遭遇了外敌或者叛变,
  见过几个是真的靠守卫宫门给守下来的?
  真到了这个时候,人心散了,再好的宫墙也没用了。
  “防御!”
  姬成峰下令,
  其麾下士卒中的长矛手马上上前列阵,
  刀斧手盾牌手位列于后,
  最后头,
  则是弓弩手。
  另外,宫墙上,也有士卒开始了警戒。
  但这种阵仗,并未对郑侯爷身后的骑士们造成什么压力。
  行家看一眼,就晓有没有。
  老虎不会因为一群猫的张牙舞爪而显得过分紧张;
  甚至,不少骑士脸上还带着笑意,真的是没当成一回事儿。
  大楚步卒的方阵他们都冲过,怎么可能会怕眼前这一幕?
  甚至,
  不少骑士都有些跃跃欲试了,只等自家侯爷发令,都不需要刻意地分配指挥,自有后队起骑射压制宫墙,自有前军以铁蹄挤压对方军阵,自有中军悍不畏死地对他们直接进行穿凿!
  这些玩意儿,可都是烙印在骨子里,于实战中一步步磨砺出来的。
  摆摆花架子,
  真当他们是街边的老百姓呐?
  至于对守宫门的京营发动攻击,对皇宫发动攻击,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是不清楚,但,无所谓啊。
  他们中,其实不少骑士眼眶都是红的,为燕皇的驾崩流了泪伤了心;
  但战场上,袍泽战死自己继续冲锋经历得多了,更懂得什么叫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老田带出来的兵,
  这,
  也是他郑侯爷上次出城路上脑子里敢幻想一下董卓的底气所在。
  不过,
  郑侯爷倒是没光棍地直接下令冲锋,
  而是拿出了圣旨,
  他打算以德服人。
  他清了清嗓子,
  打开了圣旨,
  然后,
  愣了一下。
  圣旨上,空白一片,唯有在该用印处,用上了玉玺。
  “……”郑凡。
  我草你大爷!
  郑侯爷马上扭头看向陪在自己身侧一起调兵进来的曲公公,发现曲公公正以礼貌温和的笑容回敬着他。
  这一刻,
  机智如郑侯爷也有些弄不清楚,
  自己现在到底是大燕忠良还是乱臣贼子?
  这他娘的用了印的空白圣旨到底是个什么鬼!!!
  这玩意儿和自己当初送给大皇子的萝卜大印有什么区别?
  然后,
  姬老六他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还是被咔嚓了?
  一直喜欢隔岸观火,洞察一切感觉的郑侯爷,这一会儿,是真的有了身在此山中稀里糊涂的直观感受了。
  而对面的姬成峰,自然是认出了平西侯。
  想认不出来也难,两位王爷深居浅出,现在城内能骑着貔貅溜达的,除了平西侯就是自家大哥。
  但姬成峰犹豫了一下,他没敢出来问话。
  他担心自己出来后,就直接被平西侯爷一刀给砍了,然后平西侯手掌一挥,大军入城。
  但同时,
  他又担心平西侯直接选择强攻,
  因为平西侯既然领兵进来了,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帮六弟的,他姬成峰,好歹也算半个六爷党不是?
  父皇都已经驾崩了,哪个兄弟当皇帝,用得着他去操心?反正,他坚守战死在这里,皇位又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姬成峰现在是出去嘛,怕被一刀砍了,站在原地嘛,怕被马蹄踏了,真是进退维谷。
  而就在这时,
  那辆马车,终于来到了宫门口。
  赶车的,
  是魏公公,
  旁边坐着的,是陆冰。
  陆冰先下了马车,走到了郑侯爷面前,先行礼,再道:
  “平西侯,陛下请您过去一见。”
  郑侯爷骑着貔貅,靠了过去。
  这会儿,他倒是不害怕什么被一刀宰了的,因为没必要脱裤子放屁,硬要等着自己带着兵马过来再杀自己,平白去增添什么变数。
  马车上,手持缰绳的魏公公对他,抱以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
  郑侯爷也点头回应;
  魏公公挪开了视线,脸上,带着些许的唏嘘和遗憾。
  随即,
  郑侯爷的貔貅,来到了马车窗户边。
  坐在貔貅上的郑侯爷用天子剑,轻轻敲了敲窗户。
  窗户被从里头打开,
  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姬成玦看着马车外的郑侯爷,开口道:
  “贱人,我当上皇帝了。”
  郑侯爷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
  道:
  “好的,畜生。”


第五百零九章 小六子入皇城,郑侯爷坐龙椅
  “上来坐吧。”姬成玦对郑凡做出了邀请。
  “要我给你赶车?”郑凡反问道。
  上次在京城外,燕皇和靖南王坐马车里,赶车的,是郑凡。
  “扯呢嘛。”姬成玦笑了,“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会客气。”
  “想得美。”
  郑侯爷翻身下了貔貅。
  另一头,马车里。
  姬成玦看向姬成朗,道:
  “二哥,你先下去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但不知怎么的,姬成朗却觉得这种命令口吻,让自己反而更为舒服。
  他恨父皇,但和四皇子一样,父皇驾崩后,他又产生了迷茫;
  他恨的是那个人,他习惯的,却是那个人在时的生活方式;
  “好。”
  所以,
  当郑凡准备上马车时,马车上,姬成朗先出来了。
  郑凡后退一步,让姬成朗先下了马车,二人点了点头,随后,郑凡上了马车。
  魏公公想伸手搀扶一把,却被郑凡给拒绝了。
  马车里,没烧炭盆,有点冷。
  姬成玦坐在那儿,看着郑凡进来,再看着郑凡坐下。
  “老郑啊,我这心里,有点慌。”
  “真的假的?”
  “和第一次当爹时的感觉一样,毕竟是这辈子第一次当皇帝。”
  “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麻木了。”
  姬成玦点点头,身子大大咧咧地往马车角落里一靠,整个人显得无比弱小且无助,
  “父皇死了。”
  “我听到钟声了。”
  姬成玦抬起手,道:
  “我杀的,用匕首,刺入父皇的胸口。”
  “陛下应该会很欣慰吧。”
  “嗯,他逼我动的手,他想要解脱,我给了。”
  “挺好的。”
  “姓郑的,我已经开始累了,我现在坐在马车里,还没登基,但已经可以在脑子里幻想出六十年后,我累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你确定还能再活六十年?”
  “为什么你就不能认真陪我对话一下呢?以前你矫情时,我心里虽然腻歪得要死,但我表面上还是很配合你的。”
  “嗯,好吧,当皇帝嘛,想当一个好皇帝,肯定是很累的。”
  “是啊,我现在脑子很混沌。”
  “睡一觉吧,等入宫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姬成玦深以为然,
  柔弱的他伸出柔弱的手臂带动起柔弱的手甩出柔弱的手指指向郑凡,
  “姓郑的,借你肩膀靠一下。”
  “你去死吧你,滚。”
  “嘿嘿。”
  姬成玦笑了,
  也没拉到肩膀,
  但还是很满足地闭上了眼,开始打盹儿。
  外头,
  魏公公赶着的马车,来到了宫门前。
  姬成峰已经和陆冰一道走了过来。
  司礼监掌印魏忠河魏公公赶马车,太子殿下在外头陪同走着,搁以前,里头坐着的必然是燕皇;
  嗯,
  搁现在,
  里头坐着的,也必然是燕皇。
  姬成峰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他和郑凡还不一样,郑凡不管如何,出了这燕京城,回自己侯爵府依旧能抖擞起来,除非大燕想内乱,否则朝廷和新君不可能对他太过分。
  可姬成峰却是个皇子,皇子的命运,在皇位交替时,必然是迎来一场深刻的洗牌。
  老四也是放的下去的主儿,
  烤鸭店时就已经放下过一次了,
  所以这次,
  他直接跪伏了下来:
  “姬成峰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没登基,称陛下呼万岁,都不合适;
  但也只是差一个流程而已,前太子都在旁边候着了,姬成峰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出什么乱子了。
  甭管六弟是获得父皇首肯得以被传位的名正言顺还是靠手段夺来的皇位,
  呵,
  龙椅嘛,
  本就是胜者通吃的游戏。
  但姬成峰跪是跪了,喊也喊了,可马车内,依旧没什么声息。
  当即,
  冷汗开始自姬成峰额头上沁出。
  一直以来,他算是半个六爷党的人不假,但还有另一小半,却算是太子党的人。
  他被父皇要求带兵控制宫门,处于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上,却未曾给现在的胜利者去通风报信,连一个暗示的眼神都没去投递。
  你可以解释说自己当时也怕得很,但没有付出却想得到回报,这显然不可能。
  臣子可以明哲保身,反正是给姬家打的长工,但皇子不同,皇子是新君的兄弟,是亲戚,亲戚间有事儿时你没有丝毫理会,那就真的伤人情了。
  跪伏在地上的姬成峰越想越害怕,也越来越慌。
  终于,
  马车帘子被掀开,郑侯爷探出半个身子,对跪伏在马车前的四皇子道:
  “起了吧,他累了,睡着了。”
  姬成峰如蒙大赦,下意识地想回一句:“谢陛下。”还好,忍住了。
  郑凡伸手拍了拍魏忠河的肩膀,道:
  “车赶得慢一点儿,让他多睡会儿。”
  魏公公马上应道:
  “是,奴才明白。”
  在姬成峰的示意一下,宫门守卫的京营让开了,被下达命令后,这些京营士卒明显齐齐长舒一口气。
  先前面对靖南军铁骑时,他们心里也是怕得要死,都是吃兵粮的,大家伙心里头也明白,真拼杀起来,自家这边还真不够人家砍的。
  马车,入了宫门。
  与此同时,郑侯爷带来的靖南军也开入了皇宫。
  尤其是身着锦衣的亲卫,更是直接护卫在了马车旁,那整齐的步伐,划一的刀把子方向,靴底踩在皇宫青砖所响起的整齐韵律,真的很让人享受。
  魏忠河将马车赶到了养心殿前面。
  郑侯爷伸手,轻轻摇了摇真的睡着了的姬成玦,
  道:
  “到了。”
  姬成玦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副表情,很欠揍。”
  要当皇帝了,你还无奈?
  “是困的。”姬成玦解释道,“跟你打仗前几天几夜不合眼在见到大局已定后呼呼大睡时一样,这精神头一松,短时间内就很难提起来了,你应该懂的。”
  “很多老头儿老太太大愿得偿后就是这个样子。”
  “呵呵,我不能啊,我儿子还小啊。”
  “甭客气,有我呢。”
  “啧,也是。”
  姬成玦起身,走出了马车。
  郑侯爷在后头下来。
  “陛下,请您在养心殿稍作休息,接下来,宰辅大人会和百官入宫。”魏忠河禀报道。
  “嗯。”姬成玦点点头,走向养心殿。
  走了几步,见郑凡没跟上来,还回头对着郑凡招了招手,催了催:
  “你过来啊。”
  郑侯爷跟着一起上去了。
  剩下的,
  魏忠河对姬成朗和姬成峰道:
  “二位殿下请随奴才来,先行更衣。”
  两位皇子,被带下去了。
  养心殿,其实是开小会的地方,里头,也有一张龙椅,没大殿的大气磅礴,但确实是龙椅的一种。
  郑凡走进去后,叉着腰,道:
  “挺顺畅的啊。”
  姬成玦点点头,道:“当我把匕首捅进父皇胸膛里后,事情,就只剩下简单了。”
  毕竟,先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郑凡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待会儿,就要面见百官了?”
  郑侯爷虽然是侯爵了,但对礼数这方面,其实并不是很懂。
  “嗯,二哥先宣读废自己的诏书,赵九郎再宣读我继位的诏书,然后,我再接受百官朝拜,这事儿,也就定下来了。
  流程,还是简单的。”
  最难的,在前头,前头做完了,下面的,就是走个形式。
  这时,魏公公又走了进来,陆冰还有外头的事儿要忙,内宫里,就由魏公公来操持了。
  先皇本身的布置就已经极为细帖,
  再加上郑侯爷的大军已经入了宫,
  可以说,
  除非郑侯爷忽然失心疯地要造反,否则这宫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陛下。”
  “怎么了,这么快么?”
  “不不,外头的事,还早,百官还需准备,宫里也还需准备,虽然并非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但也不能太仓促了,这是先皇的意思。”
  正式的登基大典,得要先祭天,再告慰太庙,一系列地大流程,同时,还有各方面的册封。
  夺嫡的有功之臣册封就先不提了,光是皇后等一系列的册封,也不是轻易就能准备好的,凤冠霞帔总得备下吧?
  好在,王府的女人就两个,皇后必然是何思思,苓香,就看天子的意思,封不封个贵妃了。
  先皇至多为自己的儿子准备好合身的龙袍,自是不可能为自己儿媳妇准备凤袍的,不是不能准备,而是当公公的准备这个,太丢份儿,不合适。
  另外,还有皇后母族的封赏,事儿很多。
  今儿个,就是个正式出场,告知天下,大燕的新君是谁,安定朝堂安定民心。
  然后,还有一场国丧要治,不可能让大行皇帝的灵柩停太久。
  “陛下,是七殿下来了。”魏忠河禀报道。
  七皇子本身就住在宫内,他现在求着要过来拜见自己要登基的兄弟。
  “让他进来吧。”
  “奴才遵旨。”
  很快,
  小七进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跨过养心殿的门槛后,小跑着过来,还张开了双臂,一脸的高兴。
  “六哥,六哥……”
  小七跑来了,
  姬成玦则继续这般坐在地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刹那间,
  小七仿佛感觉,离钟的声音是假的;
  母妃说父皇驾崩了,奴才们也说父皇驾崩了,
  但,
  父皇不是还坐在自己面前么?
  跑着跑着,
  小七停了下来,
  在姬成玦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跪伏下来,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行礼叩首:
  “姬成溯……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玦还是没说话。
  姬成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看清楚了,皇帝,其实还是在的,仿佛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但却不再是自己的父皇,而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了。
  姬成玦终于开口了:
  “收拾收拾,过阵子带你母妃搬去皇子府邸吧。”
  “儿臣……哦不,臣弟,领旨谢恩。”
  小七不笨,也不憨,姬家的这几个兄弟,从大到小,就没一个是简单的货色。
  所以,姬成溯领旨谢恩后,就起身,退了出去。
  他清楚,烤鸭店里自己的那番话,导致现如今的局面,最好就是规规矩矩地带着母妃住到宫外去,不要吵也不要闹;
  这是哥哥,不是爹了。
  姬成玦则看向魏忠河,道:“宫内人的安排,先皇可曾留下旨意?”
  “回陛下,未曾。”
  姬成玦点点头。
  宫里,可还住着不少妃嫔呢,但,这也确实是他父皇的脾气,会将他这个继承人的一切都安排好,至于那些曾伺候过他的女人们,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姬成玦看向身边的郑凡,笑道;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爹倒是一直保持着冷血本色。”
  郑侯爷看了看魏公公,没接话。
  “行了,魏公公下去忙吧。”
  “陛下,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您尽管吩咐。”
  “嗯,暂时,别让外人进来了。”
  “是,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
  魏公公躬身退下了,刚伺候新君,难免有些脾性不熟,他先前就不该过来通禀七皇子来了,打搅了陛下和平西侯爷。
  姬成玦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问郑凡道:
  “你说我脸上,是不是有油?”
  “待会儿沐浴更衣就行了,头发不也得换个发式么?”郑凡嘴角带着笑说道。
  “要不一起洗个澡吧,你盔甲也洗刷一下,否则我穿龙袍精神抖擞着,你搁旁边显得太磕碜了一点。”
  “甲胄,本来就没必要太光鲜,待会儿我问问魏忠河宫里应该清理了一些人,少沉个塘,放点血给我抹甲胄上,看上去才是真的有派头。”
  “你这是要诚心恶心我呀。”
  “是你先恶心我的。”
  姬成玦要的,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身边站着个甲胄染血的平西侯是怎么一回事儿?
  “刚看见了,你那些亲卫的衣服,很气派。”
  “哦?到底是饱暖思淫欲了。”
  前些天,哪里会在意他平西侯的亲卫衣服好看不好看啊。
  现在,感觉好看了,是因为他有资格也有条件自己来置办了。
  “我只是觉得宫内侍卫的衣服,太单调了一些,没你亲卫穿的有派头。”
  “行,明儿个把衣服图样给你送来。”
  “这衣服叫什么?”
  “锦衣。”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成吧,那以后宫内的侍卫,就可以直接叫锦衣卫了。”
  “……”郑凡。
  “怎么了?”
  “你喜欢就好,随意。”
  “姓郑的。”
  “嗯。”
  “接下来,我想做一些事儿。”
  “削藩?”
  姬成玦摇摇头,道:
  “做皇子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个,但现在,忽然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就在先前,坐在马车里入宫时,似梦似醒间,我感觉自己飞到了天上……”
  “呵,你那是飘了。”
  “我俯瞰着皇宫,慢慢的,我俯瞰着京城,再慢慢的,我俯瞰着,整个天下。
  其实,我不是想为那死去的老东西完成遗愿,他想要什么,和我也无关。”
  “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但我,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得做点事情,早年间,朝野有传闻,父皇之所以会在我和二哥之间犹豫不定,就是因为在休养生息和继续锐意进取之间在不停地权衡。
  就连我,也是这般认为的,认为父皇将这大燕给弄得亏空了,他怕再继续打下去,怕后世子孙也是和他一样想要名留青史的皇帝,会把这已经被摊薄的家当给彻底弄崩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这话,说得真没错,我这儿还没召见百官呢,我这儿还没登基呢,但我的心,已经开始野了。
  郑凡,
  你知道么,
  做皇帝,和做皇子做臣子,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郑侯爷翻了个白眼,提醒道:
  “兄弟,你这话问得很危险啊。”
  “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郑凡的肩膀。
  “来来来,来,随我来。”
  姬成玦拉着郑凡,二人一同往台阶上走,来到龙椅前。
  姬成玦先坐了下来,但龙椅很宽敞,他伸手,在旁边空档位置拍了拍,
  “来,一起坐一坐感受一下。”
  搁在旁人眼里,这是君在示恩于你,但你要真敢坐,呵呵……
  按理说,在这一刻,郑侯爷脑子里应该有无数先贤之例在前头闪烁,比如吕不韦,比如霍光,比如张居正,比如鳌拜,比如年羹尧……
  要知道,上面那几个,跋扈归跋扈,但龙椅,似乎还真没坐过,可下场嘛,已然极为凄惨。
  但郑侯爷只是稍稍犹豫了两息时间,几乎可以说没犹豫,就直接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
  还伸手推了推姬老六,
  道:
  “你先让让,让我一个人坐一下感受一下。”
  “哈哈哈,成。”
  姬成玦还真站起身,站到了一边。
  郑凡将屁股坐到了龙椅正中央,
  先正襟危坐,
  而后,
  又换了个翘腿的姿势,
  再后背向后,靠了靠,躺了躺;
  随即,
  又换了一个姿势,那就是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忧郁状。
  姬成玦在旁边笑道:“快说说,感觉如何?”
  郑凡抬起手,
  道:
  “别吵吵。”
  然后,
  郑侯爷从胸前甲胄的夹层里,拿出自己的中华牌大铁盒,从里头抽出了一根华子。
  “让我来根烟,好好感受一下。”
  而后,
  掏出火折子,
  递给了站在边上的姬成玦。
  “你个贱人。”
  姬成玦骂了一声,但还是接过了火折子,打开帽头,吹了吹,而后递过来:
  “来,侯爷,朕,为你点上。”
  郑侯爷嘴里叼着卷烟,脖子向前微微一凑,待得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随即,
  自鼻腔里缓缓喷出烟雾。
  姬成玦在旁边笑着问道:
  “感觉如何?”
  郑侯爷夹着烟,
  抖了抖烟灰,
  点点头,
  道:
  “舒服了。”


纯洁滴小龙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