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江山如画


  忙的时候,可以将自己变成狗;
  闲的时候,躺着晒太阳连肚皮都懒得自己去翻。
  这,
  就是郑伯爷的真实写照。
  其实,
  看开一点的话,
  人,
  反正也就是活这一辈子,太舒坦了,怕亏了责任,亏了亲友,但太苦熬了,又是亏了自己。
  郑伯爷两世为人,对这一点的理解,那真的是相当的深刻。
  镇南关那里,一大摊子的事儿,下面,属于自己的兵马以及其他还没来得及拔营转出回原本驻地的各路兵马还都攒聚在那儿呢;
  郑伯爷倒好,
  在靖南王的王架前往奉新城后,
  他就马上丢下一切,
  只带着两百亲卫骑外加上剑圣和野人王,星夜疾驰地赶回自己的老窝。
  提前知会了府里,
  而瞎子又很懂得自家主上的脾气,
  所以没弄什么“凯旋仪式”。
  也因此,
  雪海关的军民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所爱戴的伟大伯爷已经于昨夜回归其忠诚的雪海关;
  褪去衣物,
  将自己往汤池里一丢,
  魔丸丢了出去,让他去找天天玩;
  自己,
  泡够了之后,
  就起身,
  回到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时,已然是午后。
  打开屋门,就看见熊丽箐和柳如卿正坐在自己卧房前院子里的小亭中吃着零嘴喝着茶。
  两个女人今日应该是特意打扮过的,
  公主一身青衣夹袄,头戴凤簪,看起来调皮中不失庄重,她年轻,她漂亮,她身份高贵;
  柳如卿则是一身红色的长裙,人往那里一坐,线条就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出,勾人心弦。
  不得不说,
  饱眠之后,睁开眼,就看见两个类型截然不同的漂亮女人,真的是一种享受;
  而且,
  这两个女人名义上和实质上,还都属于你。
  “相公远征归来,辛苦。”
  “伯爷。”
  郑凡“呵呵”笑了笑,面色和煦,走到亭子里,柳如卿马上将自己原本坐的石凳子让出来。
  今天阳光不错,虽然是冬季,但这会儿没风,所以不冷,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适。
  “吩咐下去,相公在这里用膳。”
  熊丽箐对柳如卿说道。
  “是。”
  因为附近没丫鬟,所以柳如卿只能亲自下去吩咐。
  熊丽箐在郑凡身边坐下,仔细打量着郑凡。
  郑伯爷是昨晚回来的,回来后就吩咐了不见外客不理事,需要休息,所以就是她们,也是现在才见到凯旋的丈夫。
  “相公,瘦了呢。”
  两世为人加起来,郑伯爷现在也三十出头了;
  这个年纪,
  你说老,远远谈不上,你说年轻,也扯不到,总之,是一个持重的年纪。
  上次在军中四娘帮自己修剪发须时,
  郑伯爷犹豫了一下,
  让四娘将自己胡子留了一些,
  不长,
  但男人脸上挂没挂胡子,差别,真的很大。
  并不是说有胡子就有威严有气概,而是掌权者,有胡子,会更有威严更有气概。
  “哦,瘦了么?我还觉得自己胖了点呢,你是不知道,在据羊城下和在四公山下,你哥每天都给我送御膳,我是觉得是吃胖了。”
  熊丽箐微微一笑,道:“皇兄就是那般的人,甭管外面怎么样,面子得自己给自己照顾足了。”
  “哎,对,还真是这样,好几次我都有些恍惚了,我这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给我那大舅哥护驾来的?”
  “呵呵。”熊丽箐笑了。
  她不是那种喜欢林黛玉风格的女子,也不会动不动悲伤什么故国秋月;
  否则,
  她压根就不会主动跟着郑伯爷来燕国。
  她是一个很拎得清的女人,郑伯爷曾和瞎子调侃说过,武媚娘和慈禧在熊丽箐这个年龄段,能否有这种心机和格局都难说呢。
  只不过,郑伯爷的后宫有四娘压着,这些女人,再怎么聪明,也翻不出浪来。
  再说了,
  郑伯爷也没打算广开后宫;
  和四娘,是革命情谊;和公主,是政治联姻;
  和柳如卿……
  纯粹是哪怕看在那一声“叔叔哎”的面儿上,
  不收回家都感觉要遭雷劈。
  “北先生说,接下来要忙的,还有很多呢。”
  “交给他们去忙吧,我得歇息一阵子,估摸着再过个把月,朝廷的封赏也就下来了。”
  “相公要封侯了?”
  “八九不离十了。”
  有田无镜在,该属于自己的功劳,就不可能被抹掉。
  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杯盖、杯底座分成个三角形放置在桌上。
  “这儿,是雪海关,这儿,是镇南关,这儿,是奉新城,一个月后,这三处地方,就都将属于我了。
  然后,
  我们就得搬到奉新城去住,伯爵府,还得新修;
  你和如卿肯定有自己的小院子,喜欢什么风格想要什么陈设,都提前去和三儿说去。”
  “啊,要搬家了啊?”熊丽箐的不舍倒是真的,因为她真的觉得雪海关的伯爵府住着很是惬意,虽然不似皇宫那般富丽堂皇,但却越住越有味道。
  因为,富丽堂皇的东西,看久了,容易腻,简约的,反而能耐看。
  “要搬的,我是要开府建牙的,伯爵府继续放雪海关或者放镇南关,都是嫌自己的地盘太大了不是?
  只有放在奉新城,
  莫说身后的南北两座雄关在我掌下,
  以奉新城为基点,
  向西,
  哪怕朝廷没有将这里的土地分给我,
  哪怕朝廷在那里安排了地方官,
  甚至,
  哪怕朝廷在那里还安排了驻军;
  但只要距离咱的新府近,
  只要在奉新城覆盖范围内,
  这些地方官,就得听咱们府的号令;
  这些地方驻军,就得听咱们府的军令;
  这些地方的百姓,就会认为他们是我郑家治下的百姓。
  朝廷上的那些大人们,
  可都不是傻子,
  他们想要的,
  是我以最小的地盘,养足够多的军队,北据野人,南遏楚人;
  巴不得你正好勉力支撑,还得靠他们施舍才能继续下去。
  这就和做买卖一样,
  不能客气,
  客气了,
  吃亏的就是你。
  别忘了,
  我头上可是还挂着成国大将军的衔,昔日大成国的国土,我只占个一小半,已经很名不副实了。”
  “相公说得对,该是咱们的,就得是咱们的,不该是咱们的,只要咱们的手能够得着,那也是咱们的。”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郑凡伸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没摸着。
  熊丽箐很是熟稔地从自己袖口内取出一个简易版的铁盒,再从中抽出一根卷烟送到自己丈夫嘴边,随后,又拿出火折子,护着火,帮其点燃。
  郑伯爷抽了一口,
  缓缓吐出,
  感慨道;
  “到底是真公主点烟,和其他公主比,的确是不一样的。”
  很快,
  柳如卿就叫来了早就准备着的饭食。
  菜不多,
  两荤一素,外加一汤;
  郑伯爷的生活,其实带着点小资情调,平日里,也是考究着精细的吃,但说实话,真的和奢靡不沾边。
  那些贵族豪绅吃饭,那吃的不是饭,是排场和气派,郑伯爷不会做那种傻咧咧的事儿。
  吃完了饭,
  两个女人陪着郑伯爷去后院看了天天。
  用饭时,熊丽箐已经给郑凡讲述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一想到自己这干儿子被沙拓阙石带出去血杀了一场,郑伯爷这心头,还真有些发颤。
  老田那边,自己刚刚稳下来;
  天天这里要是再出什么事儿,那就真的没得收拾了。
  郑凡进来时,看见天天正抱着一个小箱子,将里头自己藏着的一些零嘴拿出来,放在面前,给魔丸吃。
  魔丸当然不会吃,
  但每次都趁着天天拿新的零嘴时,
  魔丸就将先前放出来的给“挪开”,
  让天天觉得自己已经吃了。
  这无疑是在浪费粮食,
  不过,
  郑伯爷到底家大业大,天天又是靖南王之子,浪费这点零嘴,好像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见郑凡来了,
  天天又很激动地起身,
  小跑向郑凡。
  郑凡弯腰,将干儿子抱起。
  沉了,
  又沉了,
  而且还胖了。
  郑伯爷忍不住在天天脸上亲了好几口,胡子扎得天天发痒直笑。
  “呵呵,想想咱王爷一个人闯那楚国皇宫,何等雄姿英发,谁能想到他孩子养得快跟福娃一样了。”
  天天现在看起来,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
  真的和老田不是一个画风。
  “乖了,乖了。”
  郑伯爷抱着天天转过身,道:
  “咱一起去。”
  下了台阶,
  郑凡抱着天天走入了密室。
  密室内的那口棺材,依旧躺在那里,哪怕郑凡抱着孩子进来了,也毫无动静。
  “也是不凑巧了,我这刚回来,您这又睡下了。”
  郑凡感慨道。
  沙拓阙石又陷入了沉睡。
  熊丽箐和柳如卿隔着老远站在后头,她们清楚自家男人有话要说。
  不过,
  有些话,
  郑凡本就没打算避着别人。
  说白了,
  柳如卿是他自己看中了人家,然后范正文为了巴结自己主动送来的;
  公主也是自己瞧着是自己挺中意的类型,性格也爽快,人也带点丰腴;
  自家后宅,真要是有那种拿来纯当摆设还需要提防的瓷瓶,是不可能放在眼前的,无他,降低生活质量。
  所以,自然在场的都是自家人,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些自家话。
  “您继续睡,等再过阵子,我那新的官服下来了,我再穿着它来陪你唠唠,晓得不,我快要封侯了。
  侯爷啊,
  燕国的侯爷啊;
  就跟当初镇北侯府一个档次的,咱们以后啊,也是住侯府了。
  怎么样,
  当初你帮我给六皇子的那一刀,
  划算吧?
  你这一刀,
  这一个助力,
  可是把我给送到了封侯的这个位置。”
  郑伯爷带着点小骄傲的情绪说着这些话。
  后面,
  柳如卿还好,
  熊丽箐是知道郑凡以前的事儿的,也清楚自家男人的发迹源于在镇北侯府外救下了当今六皇子,后来因为这个情分才得到了来自有财神爷称号的六皇子的鼎立资助。
  谁成想,
  那一切,
  竟然都是自家男人设的局,
  当年蛮族左谷蠡王,竟然愿意在临死前给自己男人送一道风,一道扶摇直上的风。
  这些秘辛,
  郑凡既然敢说出来,
  也就不担心熊丽箐和柳如卿她们会传出去;
  且就算是传出去了,
  又怎么了?
  又能怎么了?
  难不成,
  现在还有谁敢定自己一个私通蛮族的罪责?
  难不成,
  他姬老六还敢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而找自己算账?
  真当他姬老六纯良如此么?
  真当他就从未怀疑过?
  呵呵,
  说不得自己第一天救下他,
  他第二天就起疑心去调查过了。
  就算是一开始,他觉得左谷蠡王会帮自己一个杂牌校尉演戏很荒谬,但伴随着自己一步步崛起,他不去回想当年的那次“救命之恩”有猫腻那才叫真的侮辱了姬老六的智商。
  但,
  那又怎么滴?
  辛辛苦苦,
  又是打仗又是经营,
  前期也没少跪下来当孙子说吉祥话,
  图的,
  为的,
  不就是以后可以直起腰杆子可以自在洒脱么?
  现在,
  就是郑凡亲自当着姬老六的面说,
  当初是我和沙拓阙石联合起来演戏救你的,
  姬老六第一反应肯定是兄弟你喝醉了,喝醉了,说胡话了,我姬老六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我这儿,也有不少蛮族兵,以后,我会想办法再招一点的,只要你醒来,这些蛮族兵,我可以全都给你带。
  我把那一镇改名叫沙拓镇都可以。
  我说啊,
  我这儿才刚要建侯府,
  和那百年镇北侯府,那是真没得比,底蕴差得远咧。
  您早点醒来,
  就能帮我了。
  帮我一起,把这个摊子,给撑起来,给撑好了。
  我不是你们王庭的那个老蛮王,畏畏缩缩的,在我这儿,咱就图个痛快,就图个顺心意。”
  郑凡左手抱着天天,
  右手在棺材盖上摩挲着,
  “您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每次升官,每次打了胜仗,郑凡都会过来和沙拓阙石说说,分享自己的进步。
  毕竟,
  他是这个世界上,
  没有羁绊没有额外条件,第一个诚心对自己好的人。
  第一个,
  第一个啊。
  “呼……咱回吧,不打扰他休息了。”
  郑凡领着众人走出了密室。
  这时,瞎子和苟莫离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见着他们,
  郑凡不由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这几日想清静清静,下面战后善后的事儿,你们看着拿主意就好,不要来问我了。”
  “不是关于战后的事儿,而是云国莲花帮富顺耳、空缘师徒和上次在天虎山抓回来的浑门中人等一行,回来了,接下来,需要拿出一个新的章程。”
  浑门中人,就是上次那几个自己把自己成功骗了当着剑圣的面说自己是剑圣徒弟的那几个家伙。
  他们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师傅,被郑凡拿下后,连带着他们师傅外加那个富顺耳一起打包,丢回了雪海关,连带着一群搜罗来的神棍,一起撒入了雪原去传教。
  反正这帮家伙不是擅长骗术就是擅长忽悠人,对于那些“淳朴”的生熟野人,最为合适。
  “章程?”
  郑凡伸手指了指苟莫离,
  道:
  “他不清楚下一步怎么走么?”
  苟莫离马上恭敬道:“这需要伯爷您给个指导意见。”
  “指导意见?好吧,看见咱们这雪海关了吧?也看见雪海关外的那几座堡寨了吧?晋人在这里修建了雄关,到最后,不也没挡得住野人入关么?”
  郑凡也没顾忌野人王本人就在这里,他要是没这个觉悟也不可能混到现在可以单独领一军的位置,所以直截了当道:
  “少修城墙多修庙。”
  瞎子闻言,微微一笑。
  苟莫离则极为佩服道;“伯爷可谓是釜底抽薪之法,属下佩服。”
  “咱也不避讳着你,真到了那一天,野人其实不是消失了,而是野人,也会变成诸夏之一,史官们能找到可靠记载的,找不到也能编出来,他们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
  “是,属下明白。”
  随即,
  郑伯爷指了指瞎子,
  道;
  “正好,我要陪孩子玩会儿,你帮我画幅画,给我和我干儿子留个影,找别的画师还得埋了,太可惜了。”
  城内是有画师的,军里,其实也有。
  郑伯爷的很多画,在雪海关里早被军民们当门神用了,可以想见,这一习俗,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晋东之地。
  “好的,主上。”
  瞎子很忙的,
  但他不会拒绝这种事;
  忙,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不能本末倒置。
  郑伯爷抱着天天来到自己卧房,
  昨晚回来时,郑伯爷就发现卧房的地毯已经被换掉了,换成了一幅地图,这幅地图以三晋之地为主,兼顾了一部分楚地和一部分燕地以及南门关外靠近的一些小国。
  镇南、雪海、奉新,三座城,则被重点标注。
  不用说,
  这必然是瞎子的手笔。
  此时,
  屋子里站着苟莫离、瞎子、熊丽箐和柳如卿;
  郑伯爷将天天放在了地上,指了指东边。
  天天不明白身下地图的含意,但还是顺着郑凡的指引,爬到了晋东之地。
  郑伯爷站在天天身侧,
  嘴角带着微笑看着他。
  瞎子拿出了纸和笔,开始勾勒布局。
  少顷,
  郑伯爷抬起手,
  道:
  “瞎子。”
  “主上,您说。”
  “是不是得配句话?反正这幅画咱不会对外示人的,你保管好了,回来后交给四娘保管。”
  “当然可以,主上,您说,属下加上。”
  “嗯。”
  郑凡清了清嗓子,
  低头,
  再次看向趴在地上的天天,
  天天此时正趴在晋东之地的区域,
  抬头,
  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的干爹。
  大燕郑伯爷开口道:
  “看,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第四百零一章 大燕忠良
  烤架上,一串串羊肉正滋着油,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
  郑伯爷抓了一小把孜然,很是写意地点缀上去。
  边上,柳如卿正在给郑伯爷擦着额头的汗。
  院儿里,
  就郑伯爷和柳如卿两个人。
  公主正在写家书,这封家书会附带在等朝廷册封侯爵后,作为侯爵府对楚的第一道外交传递。
  这里面,其实蕴含着接下来数年时间内,晋东这边侯爵府对楚国这个邻居的态度。
  让公主将自己的家书加在这里头,本身就是一种比文字更有说明力的表现;
  政治婚姻永远都不是可靠的,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所谓的联姻,所谓的家族子弟的儿女情长,都是一个笑话;
  自古以来,不说弑父夺位了,就是亲侄子,亲表亲,姻亲之间的互相吞并和背后捅刀子,又哪里少了?
  甚至,那种泥腿子推翻一切翻身做主才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时候的改朝换代权力更迭,仔细一看,竟然彼此之间都是亲戚。
  但怎么说呢,
  有这一层关系在,
  当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时,就能够更自然也更顺滑一些,彼此都能对内和对外,都有一个合适的交代。
  所以,这封家书,有着很大的政治意义;
  公主自是不会在意什么两国百姓子民的安危以及他们是否会遭遇战乱侵袭的,
  哦不,
  公主对雪海关的军民还是稍微在意一些的;
  据瞎子禀报说,
  在郑伯爷出征的这些日子里,
  公主曾数次代表郑伯爷,以伯爷夫人的身份,去慰问标户内的孤寡,慰问在战场上致残回归乡里的老兵;
  公主会握着他们的手,对他们嘘寒问暖。
  眼瞅着入冬了,要过年了,问家里过冬粮食可预备妥当了,年货可预备妥当了。
  效果,是极好的,收获了极大的感动。
  雪海关不少军民都将尊贵的公主奉为活菩萨,
  然后,
  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雪海关里大半儿郎青壮,眼下正在攻打的,其实就是这位尊贵的公主所出身的楚国。
  公主在意雪海关的军民,是因为她明白这是她丈夫的基业,也是以后她儿子可以分享的基业。
  虽说那一日,
  自己丈夫看着靖南王世子在地图上爬,
  说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隐约中,
  透露出一股日后就算真的打下了江山,也会为了还靖南王的人情将其送给天天去做的意思。
  但公主对此并不担心,
  一则是因为自己丈夫现在还没有子嗣,
  没子嗣呢,
  才能穷大方;
  一旦有了子嗣,自然渴着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
  二来,
  现如今靖南王还是靖南王,靖南王世子虽说官面上身份不明朗,但到底是有着极大牌面的。
  但五年后呢?
  但十年后呢?
  但二十年三十年,
  天下真的重新平定下来呢?
  靖南王的血脉,
  难不成还真能比得过大燕平野伯的血脉?
  百姓,
  将士们,
  他们会允许拥立一个非自家伯爷血脉所出的人为帝?
  所以,
  没影子的事儿,公主不愿意去想太多,她现在闭关了,要好好考究好这份家书,要写得得体;
  一是为自己丈夫做事,是自己丈夫亲自交托给自己的政治任务;
  二则是,这封家书,也干系到她这个楚国公主日后省亲回楚的体面,干系到她在楚国的政治影响力。
  她是喜欢风光的,喜欢权力的,她从未将这一点隐藏,反而坦白给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对此,丝毫不介意。
  也因此,
  公主在忙公务,
  伯爵府的后宅里,
  也就剩下郑伯爷和柳如卿得以悠闲了。
  郑伯爷一只手,悄无声息间探入;
  如同其千里奔袭雪海关,
  而后,
  一横,
  一竖,
  一撇,
  一捺。
  “嘶……”
  骤然急急如望江之波,滔滔向南;
  倏然雄浑如荆城之火,绵绵不绝;
  柳如卿贝齿紧咬着下唇,
  身子向前情不自禁地前倾,
  娇羞道;
  “叔叔哎~~~~~~”
  郑伯爷的整颗心,都随之颤了起来。
  就是这个声,
  就是这个调,
  就是这个欲拒还羞;
  “如卿,给肉翻个面儿。”
  “是,伯爷~~”
  柳如卿伸手给烤架上的肉串翻面,
  身子不时发抖,
  再回头,
  无比哀怨地看一眼自家伯爷,
  随后,
  又只能无奈地继续去翻肉串。
  偏偏娇羞无比,
  可又偏偏不能拒绝,
  时不时地并拢后,
  还得微微松开缝隙,
  不能让他糟蹋自己,
  不能让他不糟蹋自己,
  不能让他觉得自己随便,
  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一点随便都不得;
  到底是一颗心和未来都许了他,
  也只能由他去了,
  去了~~
  “伯爷,烤……烤好了。”
  郑凡点点头,
  收回手,
  柳如卿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块毛巾,帮忙擦拭。
  随即,
  郑伯爷接过一根肉串吃了起来;
  其实,烧烤的味儿,也就是烧烤味儿罢了,与其说是在吃肉,倒不如说是在吃调料。
  吃烧烤,关键还是看心情,看环境,看和谁。
  柳如卿也吃着,她也没太拘礼,一只手拿着串儿一只手撩起自己的一侧秀发,微微侧着脸,吃着。
  只能说,
  真正美的人,
  她不需要过多的做作,
  本身就是美的。
  郑伯爷心里倒是成就感满满,
  在外面打仗回来,
  调戏调戏美妾,
  这才叫生活,这才叫过日子嘛。
  “伯爷,奴吃饱了。”
  吃肉容易饱腹。
  郑伯爷点点头,又拿起串儿,重新摆了上去继续烤着,同时道:
  “传个话,让那几个,进来吧。”
  “是,伯爷。”
  柳如卿下去了。
  郑伯爷伸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说是悠闲,说是度假,说是不要让事情打扰到自己,但既入局中,怎可能完全脱离得开身?
  他不在时还好,
  他既然眼下在雪海关内了,
  有些事儿,
  还是得他亲自来出面的。
  没多久,几个野人部族头人以及一些个身穿雪海关伯爵府亲卫甲胄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齐向正在烤串的郑伯爷跪下。
  “参见伯爷。”
  “参见伯爷。”
  郑伯爷收回烤串的手,
  伸手指了指一个年轻亲卫,又指了指烤架。
  那名亲卫会意,当即起身,接过了烤串的活儿。
  郑伯爷今儿个穿的是一件灰熊皮衣,出自四娘的手,脖边镶着金边儿,看起来,威武内敛。
  双手置于袖口,
  坐在椅子上的郑伯爷身子微微后仰,
  斜靠在椅子上,
  目光,
  扫过在场跪伏的这些人,
  没急着叫他们起来。
  院子里,
  只剩下烤串冒油的声响。
  少顷,
  郑伯爷开口道;
  “海兰阳谷,许久未见,富态了啊。”
  跪伏在地上的海兰部头人海兰阳谷马上叩首道:
  “托伯爷您的庇佑,我海兰部牧草丰茂,奴平日里,也就忍不住多吃了几口肉,多喝了几口酒,这,身子,也就发起来了。”
  “哈哈哈哈,你倒是好福气啊,本伯前些日子刚出征回来,本伯的夫人都说本侯瘦了。”
  海兰阳谷心里一颤,
  马上道:
  “伯爷依旧英武非凡,在奴眼里,伯爷就是这雪原上的星辰,高高在上,照耀万方!”
  “海兰阳谷。”
  “奴在。”
  “抬起头来,让本伯仔细瞧瞧。”
  海兰阳谷闻言,听话地抬起头,
  其脸上,有两道虽然褪去了不少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皮鞭印记。
  这两记鞭子,
  是当初郑凡亲手抽的。
  “脸上,还想挨鞭子么?”
  “奴,奴知罪,奴知罪!”
  其实,海兰阳谷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但这时候只能请罪。
  “哎呀,哪里能让您海兰大族长认罪啊,您,何罪之有啊?”
  “奴有罪,奴有罪!”
  “好,罪在何处?”
  “这……这……”
  “你没罪。”
  “不不,不,奴有罪,奴有罪。”
  “不,你没罪,不光是你,还有你,你,你,你们这几个头人,都是最早依附我雪海关最早归顺本伯的,你们是这片雪原上,最忠诚于本伯的人。
  不是么?”
  海兰阳谷以及其他头人马上叩首道:
  “我等誓死效忠追随平野伯爷。”
  郑凡刚到雪海关时,海兰部,只是靠近雪海关的一个小部族,人口也就两千多人。
  但随着郑凡几次领燕军清扫雪原,使得雪原上出现了一定的真空,而后,这些原本最早归附雪海关的小部族们,就迎来了快速发展的时机。
  他们背靠燕人,在雪原上可谓是“狐假虎威”的厉害,不说整个雪原吧,但至少靠近南方的这一片,这些个昔日的小部族可谓是吃得满口流油。
  拿当年只有两千余族人的海兰部为例,现如今,海兰部的人口,已经不下五万!
  是的,不下五万,这还不算附属的归顺海兰部的那些小部族。
  按照五口抽一丁的比例来算,海兰部现在的勇士,足足过万人!
  昔日的小不点,自打当了燕人的狗后,已经成长成雪原新的藏獒了。
  当然了,他们的战斗力如何,要先存疑,哪怕是一万勇士,雪海关出三千骑估摸着闭着眼都能冲垮掉他们。
  毕竟族群吞并得太快,归属感和下层治理,根本就来不及落实,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山大王结合体罢了。
  郑凡笑了,
  院子里,
  只有他一个人在笑。
  其余人,不敢去问伯爷何故忽然发笑,郑凡越是这般,他们就越是胆战心惊。
  燕军虽然一直未曾大规模的深入雪原,但几次的扫边,可谓是战无不胜,且战损比极为夸张,导致雪原上的野人对燕人,对黑龙旗帜,已经有了一股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本伯,要好好地赏你们!”
  郑凡顿了顿,
  道:
  “海兰苛察,海兰波古……”
  郑伯爷一口念出了在场十余个自己亲卫的名字。
  这些亲卫,自去年起就跟着他了。
  他们,可都是这些部族头人的儿子。
  “本伯要封你们为参将。”
  一口气,封十多个参将,这绝对是大手笔。
  但要考虑到郑伯爷马上会晋升成郑侯爷,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
  亲卫就跟领导的秘书一样,亲卫外放出去领兵,本就是军中的一种风气,四大国,莫不如是。
  当然,
  封官只是封官,
  一个参将,手底下,起码也得有一个营的兵马吧?
  郑伯爷可不会出一兵一卒,
  甚至,
  不会出一件军械,
  他们可都是雪原部族头人的儿子,
  自己封了他们的官,
  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然后,
  自己掏出家底子,
  为他们的儿子麾下,添置勇士,添置战马,添置军械。
  勇士和战马,好弄;
  军械怎么办?
  雪原的冶炼技术不过关啊,再者,雪海军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换装,总不能让自己儿子麾下兵马破破烂烂或者杂七杂八的吧?
  这不是问题,
  可以买嘛,
  向雪海关铸造局下单子,
  金银可以付款,
  牛羊马匹,
  也能付款,
  族内的人进雪海关诸多作坊里做工,他们,也能抵款。
  甚至,
  还能先赊欠,
  等来年牧草丰茂牛羊长膘时,再还!
  以海兰阳谷为代表的一众头人,先是愕然,随即惊慌,再之后,是空洞,最后,则是强行狂喜,
  一齐叩首道;
  “多谢伯爷封赏,伯爷大恩大德,永照雪原!”
  “多谢伯爷封赏!”
  “伯爷恩德无疆!”
  十多个参将衔,
  就这么发出去了,
  说白了,
  无非就是另一种以前郑伯爷忽悠大皇子带着刻好的萝卜大印去雪原出使的翻版。
  这些官衔,对于郑伯爷这里,其实压根没什么成本。
  但郑伯爷却能够马上收获,
  近乎两万的野人骑兵!
  这些野人骑兵,都善于马术,战马优质,而且自费走官营铸造局购买军械。
  既使得自己手中多出了一支生力军,
  又极大地削弱了靠着自己这颗大树在雪原好乘凉的这些部族的势力。
  狗,
  是得喂,
  但不能喂得太肥,
  太肥了胆儿也就会跟着一起肥了,
  就可能要反咬主人了。
  要循序放血,
  郑伯爷这一招,
  可谓是深谙科学发展持续割韭菜大法。
  至于说这战力问题嘛,
  不用担心的,
  人种的差异,其实并不大,至少,没想象中那般大。
  你可以说野人战斗力不行,常常被燕军以几分之一的兵力暴揍。
  但野人王当初可是带领野人杀入雪海关,打败过司徒雷也打败过大皇子的东征大军的。
  这些野人骑兵,分割一下,各自归各镇,打散了,揉开了,也就消化下去了。
  统筹训练之下,
  必然又是一支精兵!
  有阿程在,有苟莫离在,现在还有金术可他们几个新冒头的将领在,再配合瞎子手底下那帮人的思想政治教育,郑伯爷对于练兵的事儿,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两大雄关一座城,
  晋东之地,
  地盘一下子扩充得太快也太大了,
  兵力上够不够?
  必然是不够的。
  所以,
  野人兵,这会儿就必须得用了,好在有第一镇在前,苟莫离已经在伐楚大战时,用野人的血,贡献出了足够多的诚意,接下来再用野人兵,本地军民的抗拒心理,会弱很多。
  而且,
  仿照“八旗”所建立的军镇制度,其本身就能够极大的弱化掉民族的隔阂,将战争和生产相融合,形成以标户,以营,以镇,再之后,最上方以郑伯爷为核心的新的归属感体系。
  皇太极当初所面临的情况,其实和郑伯爷现在差不多,所以皇太极改女真为满族。
  郑伯爷这边也是一样,
  他名义上是燕人,
  但郑伯爷麾下的燕人兵马数目反而只占一小部分。
  有现成的成功例子在前,为什么不用?
  当然了,这一支野人兵马,不会全都归于野人王的第一镇麾下,而是雨露均沾。
  野人王以后可以领兵,但大多数时候,得留在郑伯爷身边当军师。
  不可能给他大规模清一色野人兵马去调派的,莫说郑伯爷会觉得不自在,就是他苟莫离,估摸着也会觉得脖颈发凉。
  除了野人兵马外,晋地流民挑选青壮入伍,燕地来的辅兵入伍,包括先前在靖南王默许截流的那一部分,也都会在短时间内快速吸纳进雪海军之中。
  装备、训练,思想政治教育,只能先延后了,
  总之,
  得先把人头和营头给快速拉起来。
  封侯,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就等圣旨了;
  但整个晋东之地,需要防备来自雪原和楚国的威胁,同时,还得常备一支兵马镇压晋地可能会出现的异动,需要的兵力,真的不是小数目。
  郑伯爷和魔王们原本都是完美主义者,在战斗力和素质跟不上的前提下,不喜欢瞎暴兵,但现在真的是只能先抓住主要矛盾了。
  你兵力要是不足,
  那朝廷会不会给你留几个总兵帮你驻守?
  美其名曰,协防?
  这不是让人家给你家里安钉子么?
  眼下,
  有靖南王在前面,可以格挡掉绝大部分来自朝廷的分化和提前打压的手段;
  但前提是,你自己得能撑得住场子。
  反正最近不打仗,就先把兵额拉起来,再慢慢训练提升战斗力就是了。
  头人们和他们的儿子们都下去了,
  走的时候,
  一人手里拿了两串羊肉,边走边吃。
  估摸着,一边吃一边心里在滴血,这或许是世上最贵最黑心的烧烤吧。
  送走了这群头人,
  郑伯爷原本想着再去找柳如卿温存温存,
  再听几声“叔叔”的,
  但这时,
  姬老六的信,
  到了。
  攻破郢都时,信使出发向燕京,再从燕京拿信回来,路途遥远,耗费时日,收到回信时,郑伯爷本人都已经回雪海关了。
  信纸,
  很多,
  郑伯爷一张张看,
  一张张丢。
  “这姬老六是跟我在玩行为艺术?”
  几行字,再划掉;
  再几行字,再划掉;
  怎么着,
  隔着大老远的,你还给我发你写信时的心路历程?
  啧,忒肉麻了点。
  看到最后,
  其实也就是真正的回信内容:
  畜生,帮我。
  ——贱人。
  “呵。”
  郑伯爷眉毛挑了挑,
  笑了。
  能写出这封信,
  证明燕皇的身体,是真的挺不了多久了,一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郑伯爷拿起笔,
  写回信,
  来信很简单,
  郑伯爷的回信,
  更简单:
  吾乃大燕忠良!


第四百零二章 新的开始
  “所以,粮食是充足的。”
  郑伯爷和瞎子面对面地坐着。
  在不远处,地图做成的地毯上,天天正和魔丸在玩耍着。
  瞎子点头道:“是的,主上,今年这个冬天,咱们的粮食,是能供给上来的,至少,可以保证大概率不会饿死人。”
  雪海关的农业生产,一直是瞎子在抓。
  这个世界,已经有土豆红薯这类的作物了,但亩产其实并不算很高,杂交水稻什么的,更是没得影。
  但,
  你不得不佩服一个人对于一件事的执着,
  那就是……瞎子。
  他竟然早在虎头城时,就从商队那里搜罗过不少农作物的种子。
  然后,自己小规模地培育筛选种植。
  那种亩产高的土豆和红薯,在盛乐城时,就已经种植起来了,只不过并未大力推广,是瞎子刻意保密着的。
  等到入主雪海关后,雪海关军民就在瞎子的带领下,开始大规模地种植这些作物。
  自古以来,人口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源;
  可问题是,支撑人口的第一要素,是粮食。
  一旦粮食不足,过多的人口往往会形成流民,成为危及统治的洪流。
  但……
  郑伯爷看着面前的这一盘子土豆泥,
  眉头紧蹙。
  拿起勺子,送了一口进嘴里。
  里头,应该搁了点盐;
  口感沙绵,
  你要说难吃,
  真不至于,
  但真是没什么味道。
  “啧啧,不好吃。”郑伯爷说道。
  瞎子点点头,道:“但这些,可以让百姓们过好这个冬天。”
  所以,
  接下来的漫长冬季以及到明年春夏,
  晋东之地的百姓,
  一日三餐,就是土豆泥或者红薯糊糊。
  瞎子补充道:“扛过这一季,就好多了,咱们的新作坊会建立起来,商贸会再度恢复,另外,晋东之地,哪怕我们再如何疯狂吸纳流民,也难以改变现如今地多人少的格局,所以,只要好好组织明年的春耕。
  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苦日子,
  是暂时的,
  再说了,
  对于不少百姓而言,冬天每餐能喝糊糊喝到饱,总好过去吃那观音土不是。”
  “要注意标户的待遇。”郑凡说道。
  “这一点,主上大可放心,会做到区别对待的。”
  “嗯。”
  “对了,主上,还有一件事,咱们原本的军制,应该要改一改了。”
  有些人,会上来,有些人,会进来,有些人,可能原地踏步,其实,原地踏步,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退步。
  “军务改制的事儿,等到阿程在时,你和阿程好好商讨商讨,拿出个条陈出来,再给我看。”
  “是,主上。”
  “还有事儿么?”郑凡问道。
  “范家那边来信,说打算送一部分族人过来到咱们这儿来为我们效力,那些人,应该是管理和商贸方面的人才。
  属下觉得,范正文此举,应该没和六皇子商量。
  他可能自以为,此举可以拉近咱们之间的距离,却未免有些手伸得太长了。”
  以前,
  大家一起光着脚奋斗时,
  你好我好大家好,自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现如今,
  郑伯爷发达了,
  虽然不会狠下心地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
  但你要再说和姬老六蜜里调油,也不可能了。
  在郑凡身后,也代表着一个新兴的利益集团,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军事集团。
  自家的粥还不够分,怎么可能再跑去接济别人?
  范正文可能觉得,反正大家都是“六爷党”,这没什么;
  但实则,
  郑伯爷现在是想稍微做得生分一点的,
  或者说,
  是范正文没想到,
  郑伯爷这里,老早就想着“造反”的大计。
  “你觉得呢?”郑凡问道。
  “属下觉得,范家人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以拿来用着,就像是当初对待温家的人一样,先用,再调理,把肉先夹到碗中,才有机会烂下去。”
  “你看着办吧。”
  “是,主上。”
  郑凡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指了指这土豆泥,
  道:
  “也不知道做得好吃点。”
  “是主上您说想尝尝这个冬天百姓们要吃什么过冬的。”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郑伯爷走到地图那边,
  看着在那儿玩得正欢的天天,
  见他已经爬过了望江,都快到历天城了,
  郑伯爷马上喊道:
  “别往那爬,还没打下来呢。”
  ……
  “相公,怎么样?”
  熊丽箐在旁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郑伯爷拿着熊丽箐写好的家书在看,
  说是家书,
  但公主写得很正式;
  分为三个部分,
  一部分是给自己的皇兄看的,也就是给楚国朝廷看的;
  一部分是给自己的母后看的,也就是当今楚国的皇太后;
  最后一部分是给大楚的子民看的。
  讲真,
  就这份家书里所体现出来的格局,已经不可小觑了。
  但郑伯爷还是摇摇头,
  道;
  “太郑重了。”
  熊丽箐闻言,轻咬嘴唇,她这几日可是下了很大的心血,甚至不惜将相公让给了柳如卿好几日。
  郑凡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道;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写得和你一样。”
  “那现在的相公,会如何写呢?”
  “其实,有时候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哪怕它没用,哪怕它华而不实,哪怕它被看完后马上就会拿去擦鞋底,但它必不可少。
  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一样的事儿,一样的流程,完全可以做得更漂亮一些,相较而言,也会比全然无用变得稍稍有用一些。”
  “还请相公给人家解惑。”
  “我知道你想要表达出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是有野望的,唔,别急,你晓得的,我对我自己的女人有一些兴趣爱好这种事儿,向来不反感。
  只是,格局上,大是必须要大的,但不能失了精细。
  我觉得,这上头,还得再加一部分,这一部分,才是真正的画龙点睛。”
  “加一部分,加给谁?”
  “给范家,也给屈氏。”
  “范家妾身倒是能理解,给屈氏?”
  “范家是我们一早以来的盟友,这是不消说的,屈氏,屈培骆现在还在镇南关里待着,我率军劫掠那些贵族封地时,也故意放过了屈氏。
  所以,屈氏现在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眼下,我燕军除了留了一小部人马入驻了蒙山,以帮助范家维系住局面外,其余大部,则基本收回了上谷郡之内。
  甚至,入关归来的很多路兵马,已经各自回驻地了。
  屈培骆虽然在我手中,但屈氏,不是他屈培骆一个人的屈氏,战场上青鸾军的投降加反戈一击,已经成了屈氏无法洗涮掉的污点。
  我又特意给了屈氏体面,可以说是让屈氏里外不是人。
  在这个时候,你倒是可以出面,以大楚公主的身份,给屈氏法理上的一个依靠。
  至少,让屈氏觉得,自己不是背叛了大楚,同时,将燕楚之战,变成我这个大楚女婿和大舅哥自家人的事儿;
  其实,本来也就是自家人的事儿嘛,我这个妹婿可是不辞辛劳地帮我大舅哥在国内打击贵族势力,加强集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的。
  范家是我大燕在蒙山的一颗钉子,屈氏,则是接下来我要扶持的一个筹码,你皇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着我离开,燕军离开,一举拾掇掉泰半国内贵族势力。
  而那些贵族,固然元气大伤,固然祖坟都被刨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能蹦跶几下的,最好,能让他们都聚拢到屈氏身边去。”
  “这,有用么?”公主有些迟疑道,“以我皇兄的手段,如今的屈氏,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能力拦住皇兄了。”
  “所以我会放回去一大半的青鸾军,适当情况下,我甚至连屈培骆都能放回去撑一下大旗;
  反正,屈培骆自始至终,都在一直不停地帮我,我也得帮帮他还还人情不是?
  再说了,
  也没指望着那些元气大伤的贵族还能掀起什么波浪,稍微阻滞一下你皇兄的步伐,让我这里多喘息几口,也是划算的。
  甚至,
  哪怕只是恶心一下你皇兄,我也是乐见的。”
  “是,相公,妾身明白了。”
  “嗯,好,你辛苦了。”
  “难得能帮得上相公,不辛苦呢。”
  “注意身体,这次回来明显发现你比当初瘦了一些,你还是胖一点好看,再多吃一点,养回来。”
  “好的,相公。”
  公主很听话,
  郑伯爷很满意。
  在这些日子里,
  郑伯爷接见了一些地方上的头目,敲打、拾掇、拉拢、施恩,一套组合拳下去,对症下药,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其实,当你实力和威望到达一定程度后,所谓的手段,真的只是一个流程而已。
  至于对地方军民们的慰问,比如庆功大典什么的,郑伯爷没去做。
  因为,雪海关主力此时还在镇南关那儿,
  自个儿这次是趁机开个小差回来修个小假的,
  再者,
  这些事情,
  等自己的封赏下来,让自己头顶上的爵位从伯爷变成侯爷后,再进行什么军民同乐,什么各地视察,到时候,会事半功倍。
  这是一边,另一边呢,郑伯爷则是在等四娘回来,瞎子这儿已经准备出发去做接替了。
  天天都可以打酱油了,
  郑伯爷也想着是时候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其实,原本就有这个计划,却偏偏被战事耽搁了。
  现在,
  就像是年轻时拼搏,
  终于拼出了一套首付,也就是晋东之地,
  接下来,
  该过一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只是,
  让郑伯爷有些意外的是,
  他没能等到四娘回来,反而等到了来自奉新城的王令。
  王令召自己速回奉新城。
  无论是来传达王令的王爷亲兵还是被四娘派遣一同过来的雪海骑士,
  都很直接也很坦诚地将王令之外的内容告诉了郑伯爷:
  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这比郑伯爷预想的,要快太多太多。
  郑伯爷之所以敢忙里偷闲地回家一趟歇歇,就是认为朝廷的封赏不可能下来得这么快。
  但朝廷在这件事上,可谓是极其有效率。
  不过,
  郑伯爷觉得,可能真正大规模批量的封赏,也就是对全军的犒赏应该还在后头,自己这一份,是被提前了的。
  这里面,固然有自己在伐楚之战中,立下最大功劳的原因,也有着靖南王保举的因素,
  当然了,
  结合小六子来的那封信,
  应该还有燕皇身体每况愈下,
  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效率变得极高。
  封赏,
  往往是一场大战之后的盖棺论定;
  一般而言,封赏结束,才代表着一个地方被彻底的平定,以及接下来的治理和防卫也有了相对应的安排。
  燕皇加速了这个进程,其目的,就是想早早地将晋东之地,将镇南关以及上谷郡,连带着将雪原和对楚国的局面,全都快速地安稳下来。
  而可以想见的是,
  楚国安稳下来,
  雪原早被鞭挞成了可爱模样;
  本就没跳起来的乾国,这下子自然更不敢跳了;
  乾国君臣们在得知楚国割地求和后,大概会马上将带“北伐”两个字的奏折全都丢簸箕里去,再重新和燕国商定岁币的数目。
  荒漠那边会继续百年来形成的传统,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继续对燕国保持低一头的姿态。
  大燕先伐楚的战略布局作用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要打,就得先挑刺头,先打难打的,剩下的那些,也就没胆气再蹦跶了。
  也因此,
  已经连续多年用兵的燕国,虽然国内和晋地都遭遇了极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但至少对外用兵的步伐终于停歇了下来,同时,来自外部的威胁,至少在数年内,是不会再出现了。
  这一段平静期,
  除了恢复连年征战所带来的巨大亏空以及眼下满目疮痍的财政和民生局面,
  还能有一个用途,
  那就是权力的交接!
  在熊丽箐和柳如卿的伺候下,郑伯爷开始着甲。
  老田在奉新城,
  所以自己不用担心什么“狡兔死走狗烹”,
  此去奉新,
  是为了封侯,
  虽然朝廷的封赏来得快了一点,
  但郑伯爷现在缺的,就是这最后一块来自大义上的拼图。
  “相公,是佩蛮刀还是那把乌崖?”公主问道。
  “蛮刀送入密室,放沙拓阙石棺材上,我配乌崖。”
  “是,相公。”
  收拾妥当后,
  郑伯爷缓步走出厅堂,
  而在其后方,
  熊丽箐和柳如卿一同低身跪伏下去,
  齐声道:
  “为夫君封侯贺!”
  “为夫君封侯贺!”
  郑伯爷没回头,
  抬起手,
  轻轻一挥,
  继续向外走去。
  瞎子已经恭候在了伯爵府门口,外头,亲兵卫们也已经准备就绪。
  郑凡走到伯爵府门口,
  停了下来,
  回头,
  向上看了看,
  又笑了笑。
  瞎子道;
  “主上,好几年了,终于封侯了。”
  郑凡点点头,
  道:
  “还记得当初在虎头城的客栈里,你们问我,是选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过一生,还是想搞一点事情。”
  瞎子脸上露出了追忆的笑容,感慨道;
  “主上,您已经实现了。”
  郑凡却摆摆手,
  道;
  “不,我觉得,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零三章 年轻的侯爷,过去的王爷
  黄公公又来到了奉新城,这一年里,他似乎不是在赶路去的路上,就是在赶路回的路上。
  偏偏,赶路去时,要抓紧时间将旨意送达;
  赶路回时,更要抓紧时间回燕京复命,可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这来回,都是耽搁不得了。
  所以,黄公公瘦了很多。
  “他乾国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刑不上士大夫,但真要搞死你时,哪里会在乎那些狗屁倒灶的规矩?
  据说就有这种说法,上位者看哪个实在不顺眼,就将其贬谪去西南,寻摸着快到了,再调任去东北,让人在路上这般折返地跑,还限期;
  这年轻的,得落一身病;
  这年纪大的,就得死在赴任的路上。”
  乾国,因为军力弱,所以在其他三大国流传着很多“乾国笑话”。
  “那是乾国文人身子骨弱,黄公公您身子骨可是硬朗得很。”一个随从太监拍马屁道。
  “呵呵,硬朗?杂家要不是修了两年的吐纳养气之法,这连番奔波,可能还真扛不下来。杂家是明白了,上头,是拿杂家当吉祥符了。”
  当年朝廷下旨让靖南王挂帅出征,代替大皇子;
  接连两个传旨红袍太监去,侯府的门紧闭,俩红袍太监一人一尊石狮子,先后撞死。
  轮到他黄公公去时,许多同僚都提前请他喝了酒,权当是提前送送你了。
  黄公公到了历天城,正准备蓄力往台阶上撞时,
  侯府的门开了。
  自此之后,
  朝廷的中旨,只要是向靖南王单独传达的,都由他黄公公出马。
  图个吉祥!
  “只是这平野伯也真是的,伐楚仗刚打完,怎么就回雪海关去了,镇南关这儿还一大堆的事儿哩。
  嘿嘿,我估摸着啊,平野伯爷应该是想公主喽;正所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啪!”
  黄公公一巴掌抽在这随从太监的脸上,这一巴掌可没收力,直接将人门牙给抽断了一颗。
  “蛆了心的孽障,咋啥话都敢从你嘴里冒出来?”黄公公气急败坏地骂道,“平野伯爷那是何等的人物,眼瞅着圣旨一发,就是侯爷了;
  侯爷,侯爷啊;
  你个没栾子的夹猫带的憋屈玩意儿,也敢开侯爷的玩笑?”
  “黄公公,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拉出去,再抽十鞭子。”
  “黄公公,黄公公……”
  那名随从太监被拽出去后,
  屋内,
  其他太监和随员们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黄公公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全场,
  道:
  “旁人都说杂家命好,杂家也只是听听,因为杂家心里头明白,命再好,也抵不过你自个儿赶着趟地去作死!”
  ……
  “我是实在不清楚,你是去奉新城受封的,又不是去上战场的,为何还要拉着我一起去?”
  中途歇息进食时,剑圣开口问道。
  和郑凡一样,剑圣也是刚回到家没多久,然后郑凡要去受封,又上门来喊自己了。
  不,
  确切地说,
  郑凡不是来喊自己,他也没登自家的门,
  而是以他自己要去奉新城受封的名义,
  让学社里的山长,帮他挑选了几个最为品学兼优的学生,陪着他平野伯爷一起去奉新城受封,见证这光辉伟大的一刻。
  这是对优秀学生的奖励,这些学生们回来后要将受封那天的一幕,告诉给同学们听。
  刘大虎,
  被选中了!
  然后,
  剑圣就看见自己家这傻小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又是吼又是叫的,宣泄心里的激动。
  “我要去奉新城了!”
  “我被选中跟着伯爷去奉新城了!”
  “啊啊啊啊啊啊!!!!!”
  剑圣扶额,
  只得在那天,自己也收拾了收拾,戴上了面纱,拿起还没将桌脚踮热乎的龙渊,自己走入了郑伯爷去奉新城的队伍。
  见剑圣问起,
  郑伯爷也没掩饰,
  直接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假,但其实,越是明亮的门堂里,他的门槛,就越高,也就越容易给你绊一跟头。
  咱这是保险起见,保险起见。”
  郑伯爷是一个很有逼数的人,
  尤其是在自己的运道上。
  没办法,身边拿着主角剧本的人,实在是太多。
  要么重伤之后还能恢复如初,甚至功力大进;
  要么是近乎独孤求败,连图腾影子都难以灭杀,一心求死,还不得;
  而自己呢,
  自从军以来,
  时刻都得提心吊胆着生怕一不留神就领了盒饭。
  从雪海关到奉新城,路途不算近,但真不算多远,快马加鞭的话,也用不了多久。
  但郑伯爷就是怕会出意外,
  然后导致自己嗝屁在了胜利的前夕。
  这就像是老人完成了自己毕生夙愿后,很容易镜头一转就去世了,面上还带着笑。
  郑伯爷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没到那个时候。
  总不能离家前刚跟瞎子说了句:我觉得才是开始。
  然后马上现实就给你来一句:结束。
  “太谨小慎微的话,你的武夫之路如何精进?体魄体魄,魄即为胆魄,没精气神去支撑,何以为魄?”
  郑伯爷对剑圣翻了个白眼,
  道;
  “命要是没了,我要这三魂六魄去当鬼啊?”
  话音刚落,
  甲胄里的魔丸抖了抖,
  似乎觉得他爹的这个提议不错。
  剑圣无奈,也懒得再说话了,只能说,在论不要脸这方面,眼前这位大燕准侯爷,实在是超过其武夫境界太多太多;
  哪怕是自己开了二品,剑圣都觉得在这方面都只能望其项背。
  郑伯爷喝了口水囊里的水,看向身边蹲在那儿吃炒面的陈大侠,道:
  “大侠,你四品了啊?”
  陈大侠点点头,又摇摇头。
  郑伯爷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进四品了,但进不进四品,对于你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陈大侠瞪大了眼睛,看着郑伯爷,满脸震惊。
  “你是不是等着我问你点头和摇头是什么意思,然后你再把我刚刚说的那番话用低沉和不以为意的语气再与我说一遍?”
  陈大侠脸上的震惊之色更为浓郁。
  郑伯爷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想进阶啊。”
  陈大侠有些被憋出内伤,只能大口大口吞吃着炒面。
  郑伯爷又看向陈大侠,问道:
  “怎么进阶这般快的?”
  没等陈大侠回答,郑伯爷又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每天练剑,就上去了,对吧?”
  “……”陈大侠。
  郑伯爷又看向剑圣,表情无奈。
  剑圣开口道:“陈……”
  郑伯爷抢答道:
  “陈大侠是赤子之心,我为世俗纷扰牵扯太多心神。”
  “额……”剑圣。
  “其实,道理我都懂,但懂了没用,慢慢来吧,现在日子也挺好的,他李梁亭不也是武功一般却也依旧可以坐镇荒漠么?
  假以时日,
  咱,
  不会比他差的。”
  郑伯爷又喝了一口水,
  道:
  “吃好了么,咱赶路吧,进阶的事儿,只能先放放了,好在,咱可以先进爵。”
  ……
  因为有进爵的动力在,郑伯爷赶路的积极性很强,不亚于当初去追逐自家大舅哥。
  乾人一直称燕人为燕蛮子,
  这里的蛮子并非指的是血统,
  事实上,
  东方四大国,
  乾国赵官家一脉,其实是最没得牌面的,姬氏、虞氏、熊氏,八百年前就是大夏封侯了,那是有史可循,可以互相映照的;
  唯独赵家,出身低微了一些,所以动用自己的文人,硬生生地在大夏史中给自己找了位姓“赵”的大臣当作自己的祖宗,以此证明自家祖先其实和另外三家的祖先当年是同朝为官平起平坐的。
  但不管怎么样,
  乾人嘲讽燕人不懂礼数,
  这是没得错的。
  在很多事情上,燕人向来不喜欢麻烦,也不爱折腾,能简就简;
  但再怎么简便,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尤其是现在大燕别看国内如何眼瞅着要“民不聊生”了,但对外,灭晋攻乾伐楚慑蛮,东方第一大国的架子已经起来了;
  阔绰了之后,自然就开始寻摸上一些规矩来装点一下门面和抬一抬排场。
  所以,在进入奉新城前,郑伯爷一行被拦了下来。
  拦住的人,是一群文官和他们的随从。
  他们,有的是跟着黄公公从燕京来的,也有的是路上借用着一起过来的颖都官员,原是大成国礼部的。
  没人能说得清楚,
  为何燕国的大将封侯,要让一个晋人的礼官来拾掇规矩;
  但至少,
  这位晋人礼官,他很能折腾,很讲究细节,到处考究,到处考古,用的,还不是晋地的礼仪规矩,开口闭口就是当年大夏封侯时如何如何。
  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人说得清楚,除非将楚国的孟寿给请到这里来做个参谋;
  不过,
  礼嘛,
  多指指,多画画,多东拉西扯多旁征博引的,
  仪式感,也就起来了,
  弄得,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位姓朱年过古稀的老礼官在安排好了明日进奉新城的各项规矩和注意点后,
  又看着郑伯爷,
  小心地问道;
  “伯爷,您的金甲呢?”
  “哦,战场上弄坏了。”
  “那可是可惜了,御赐之物,应该带着的;对了,伯爷,您的那把御赐蛮刀呢?”
  “议和时作为信物,和楚国皇帝交换了,当时本伯身边,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信物可以用。”
  蛮刀是送给了大舅哥,
  但大舅哥翌日就又派人送回来了;
  意思是,他身为半个长辈,送点东西,不用计较着回礼。
  但怕拂了郑凡的面子,所以蛮刀是偷偷送回来的。
  郑伯爷出雪海关时,熊丽箐还特意问过,公主是知道这种受封而且是封侯的正式场合下,御赐之物,一个算一个,按照礼数,都应该带着或者穿着;
  但郑伯爷已经膨胀了,
  将大舅哥送回来的蛮刀直接送到沙拓阙石那里去做个陪伴。
  “明日的礼数规矩,还请伯爷再细细看看,大燕军功封侯者寥寥,每一位军功侯爷,于大燕而言,都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伯爷可千万马虎不得啊。”
  明日的场面,会很大。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燕京的官员,来得不多。
  宣旨的黄公公,外带一位姬姓侯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是宗室。
  大燕宗室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基本封王;
  他们的父皇驾崩,兄弟间有人继位后,皇子们会马上上表,请求撤去王爵,改封国公。
  而等到他们在位的兄弟驾崩后,新君上位后,姬姓国公们会再度上表,请撤国公爵,降为侯爵。
  等到侯爵之后,就是按照你一代换一代,爵一代一代递减来算了,和龙椅上的天家嫡系一脉,就没关系了。
  当今燕皇陛下继位后,更狠,自己的兄弟按照以前规矩请求撤去王爵时,燕皇同意了,然后跳步成了侯爵。
  这是一上台就打压了宗室,而且,伴随着燕皇雄才大略的一生,他驾崩后,他改动的规矩,自然而然地会成为新的祖制。
  毕竟,给宗室降待遇,也是为国库省银子,让国家少养一些酒囊饭袋不是。
  除了燕京来的宣旨和观礼的人外,颖都那边,来了不少官员,孙有道这位太傅,是亲自来了,定亲王本人,也来了;
  原本,一些总兵军头们已经率军回驻地了,听到消息后,干脆孤身领着少数亲卫,又赶回了奉新城准备观礼道贺。
  虽说大家都知道南望城的大皇子已经被封安东侯,
  但怎么说呢,
  大皇子战阵斩杀所谓的钟文勉也就是乾国三边大帅,看似是大功一件,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身为军中之人,自然清楚伐楚这一仗,才是真正的艰难!
  别的不说,就说这攻城战,以前大燕,可曾真的这般大张旗鼓地打过?
  再者,大皇子早先有望江之败,这次哪怕立了新功,站在宗室角度上来看,皇子从王爵变成侯爵,总归有些,不是很赚的感觉。
  而对于军中之人而言,宗室是宗室,大皇子的安东侯,军中人并不认为是传统意义上的“军功侯”,相反,平野伯这边的,才是军伍之人的真正榜样;
  毕竟,
  你又不姓姬。
  郑伯爷打了个呵欠,
  道:
  “本伯,晓得了。”
  老礼官微微后退两步,
  跪伏下来,
  行礼道:
  “下官,提前为侯爷贺!”
  四周跟着老礼官一起来布置的随从官吏也都跪伏下来。
  郑伯爷笑了笑,
  道:
  “本伯,没……”
  没准备喜钱啊。
  这时,
  肖一波走出来,领着一众攥着小袋子的亲卫,小袋子里,装的是金豆子。
  郑伯爷看着肖一波,
  肖一波赶忙上来耳语道:
  “是公主让属下准备的。”
  郑伯爷点点头,
  道:
  “看赏。”
  ……
  翌日,
  清晨;
  早早的,
  奉新城外,
  上万靖南军本部骑士已经列阵而出,排出了大阵仗。
  在靖南军上下看来,
  平野伯,其实就是自家人。
  他是自家王爷的关门弟子,养着世子,这不是自家人又是啥?
  再加上靖南王刻意地栽培,甚至还一度将军中事务交给郑凡打理过一段时间,更是将这段“自家人”的关系,给钦定了。
  不是自家人,他郑凡怎么能做到无王爷令就能调动靖南军驻军出动的?
  冬日,
  霜降,
  披着裘皮披风的靖南王站在城墙上。
  靖南王,还是靖南王;
  但靖南王,却又不再像是靖南王了;
  靖南军上下都很清楚,此时,他们的王爷,很虚弱。
  但大家都坚信,修养一段时日后,王爷,还会变回那个王爷。
  这时,
  一名陪同着宣旨队伍过来,路上负责安保事务的密谍司佥,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一位不起眼的小官,
  但此时,能走到这里,能站到距离靖南王这般近的位置,证明他的不凡。
  陆冰仔细地打量着田无镜,
  最终,
  缓缓道:
  “王爷,保重身子。”
  田无镜没去看他,依旧站在那里,很是平静地开口道:
  “他要你说的?”
  “是,陛下的意思是,大燕未来,还少不得王爷您做擎天之柱,陛下听闻了王爷您孤身入楚皇宫战火凤之灵的事,龙颜大怒。”
  “他怒的是什么?”
  这是实打实犯忌讳的话。
  陛下当然怒靖南王,大燕军神,不爱惜自己的安危;
  但要特意问出来,
  仿佛就有一种,
  火凤加一个郢都,竟然都没能烧死田无镜的愤怒。
  陆冰没回答,他的身份,只能传话。
  大燕有三个人,他们可以互相交流,但没人有那个资格,去揣摩意会。
  少顷,
  陆冰开口道:
  “王爷,陆冰想说一句,自己的话。”
  “你是陛下的奶哥哥,你当然有说自己心里话的资格。”
  想当初,
  大家都还年轻时,
  姬润豪和李梁亭走在前面,田无镜跟在后头,但在最后面,还有一个人,他负责提着吃食篮子,那个人,就是陆冰。
  “王爷本该是最年轻的,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老了。”
  “本王,老了?”田无镜反问道。
  陆冰点点头,道:“看起来,是。”
  田无镜不置可否,
  伸手,
  指向城外,
  指向东北方向,
  那里,
  有一将,英姿勃发,骑着貔貅,于千军欢呼声中,缓缓而来。
  “他呢?”
  陆冰看了过去,
  良久,
  道:
  “很像当年的王爷您。”
  平野伯,
  真的和当初刚刚受封靖南侯的田无镜,太像了。
  田无镜笑了,
  他终于看向陆冰,
  同时,很认真地道:
  “不,
  他不会过得像本王一样,
  不会的。”


第四百零四章 平西侯
  到底是在晋东,
  到底是在奉新城,
  受封的仪式,也到底是简略了一些,
  但这里的简略,并非指的是不用心。
  上万靖南军骑士为你列阵,为你抽刀,为你齐声欢呼,这场面,已经足够恢宏大气。
  更何况,
  在外围,
  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其他部士卒、民夫、辅兵正在赶来,相较而言,纯粹的百姓,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种氛围,
  其实才是健康的,才是阳刚的,
  才是军功封侯本该有的味道!
  不信你让大皇子去选,
  你看他是想要南望城里一丝不苟盛大隆重欢庆的封侯仪式,
  还是想要在这里,感受一次原汁原味的金戈铁马;
  军人,就要有骨气。
  乾国江南的风,固然迷人;晋地的风,固然迷醉;楚国的风,固然庄重;
  然而,
  大燕的风,
  才是真正的纯粹;
  马刀、铁蹄,那一面面整齐排列招展着的黑龙旗,
  才是当世东方,
  最为强横的傲骨。
  你说大燕穷兵黩武也好,说燕皇好大喜功也罢,
  但至少,
  如今的大燕,
  除非自己内部生乱,发生兵变,发生割据反叛,
  否则,
  外部势力根本就不敢出兵来犯。
  遥想当初,
  晋军趁着燕国攻乾,主动来犯;野人入关,也敢和你尝试扳手腕;楚人更是早早做了准备,想和你盘算盘算;
  乾人敢叫嚣着北伐了,蛮族王庭也敢待价而沽了;
  文人笔下,常常哀叹,
  民生多艰,
  灾起连年,
  说白了,
  再大的灾荒,再无情的天怒,再困扰的内部局面,就算国库真的开始饿死耗子了,百官俸禄都得拿宝钞去抵了;
  也总好过敌国兵马入境,社稷倾覆;
  这倒不是纯粹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去思索,
  事实上,
  一国被侵,敌国兵马在本国境内蹂躏践踏时,受伤害最深苦难最重的,往往还是最底层的百姓。
  司徒家依旧承王爵,世袭罔替,颖都旧有官僚体系大部分都被保存;虞氏封晋王,在燕京,也是富贵荣华;
  燕军攻乾时,北面的大族大户早早地就赶车备马地向南面逃去,郑伯爷在楚国率军掘贵族们的坟时,也刻意地没杀那些贵族。
  乾国西南土民喜好住那种竹楼,下层空悬,以隔湿气;人住上层,下层则多养猪;
  上位者上位者,顾名思义,住在上头,下层者则为……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现在感慨良多,
  讲真,
  他的灵魂带着一种特殊性,并非指的是他也灵气逼人,而是两世为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常人有些不一样。
  饶是如此,
  这辈子自打在虎头城的客栈卧房内醒来,
  虽然谈必及那被郡主拉去做民夫送死做诱饵之事,也常常慨叹那是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第一课。
  但不可否认的是,
  当你第一次看见镇北军铁骑如摧枯拉朽般将沙拓部的勇士践踏入泥,
  当你第一次看见靖南侯在灵台前的门槛上一坐,
  当你第一次看见御花园内镇北侯坐在那儿烤着羊腿,
  当你第一次看见燕皇在知道自己废了其儿子后,丢给自己一块可通向湖心亭的令牌;
  田宅那一夜的惨叫和大火,
  镇北侯拆解下了传承百年的镇北军,
  燕皇下旨,自他而下,朝中敢有非议前方兵事者,杀无赦。
  这几年,
  南下乾国,一路到上京城下赏雪;
  攻入晋都,太庙里刮金身敛财;
  北进雪原,打得野人崩逃乱窜;
  攻伐楚国,郢都城外赏那漫天烟火;
  虽然每次都会刻意地说出,刻意地提醒自己,
  自己对这个大燕,
  没什么感情,
  没什么归属,
  没什么忠诚,
  自己,是不会屈居人下的,是不会甘愿一直跪着的;
  但提醒得次数多了,说得次数也多了,
  也就难免有种口嫌体正直的感觉;
  扪心自问,
  自己,
  是喜欢这个大燕的,
  自己喜欢的不是小六子,
  不是燕皇陛下,
  不是大燕朝廷,
  也不是大燕的子民和大燕习俗风华,
  自己喜欢的,
  或者说,
  潜移默化下,
  已经习惯了在那面黑龙旗帜下,
  和一众身着黑色甲胄的大燕骑士,
  一起冲锋,
  一起厮杀,
  一起将面前的不管来自哪个国度的敌人,
  碾为齑粉!
  这喜好,很直接,没办法做情怀文章,但真要强行说对这片土地爱得多么深沉,也未免太假太作了。
  “虎!”
  “虎!”
  “虎!”
  上万骑士举刀,
  欢呼!
  郑伯爷抽出自己的乌崖,高高举起。
  远处,
  一片又一片的军民正在赶来,数目极为庞大。
  如果是一般的盛大活动,看热闹的都是普通百姓,那寻常的衙役再抽调点京营也就足以维持住秩序了。
  但这里还算是前线,士卒占多数,可没平民百姓好说话,所以主办方提前弄个心眼儿,将郑伯爷入城的方向,故意公布错了。
  所以到这会儿,想要看热闹的其他士卒们才赶了过来,而这时,上万靖南军已经将道路给隔开了。
  这也是考虑到了平野伯在军中的声望太高,
  外加军功封侯,在大燕有着极大的象征意义,容易让这些丘八们变得兴奋起来;
  所以,先忽悠开他们,再将秩序给稳定好,提前撑好场子,确实很有必要。
  本就伐楚大胜,
  军心正隆,
  再遇到这个场面一激,
  一时间,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得亏是各部看热闹士兵群体里都有各自将官在,可以约束一下秩序,也得亏靖南军骑士已经提前将场子给看住;
  否则真可能会出现数万士卒蜂拥而至,将郑伯爷举起,抛向空中接力的画面。
  在乾国,东华门唱名的才是好儿郎;在楚国,觅江江畔,长袖翩跹风采过人血统在上的才是真正的俊秀;
  在大燕,
  获军功者,
  为人杰!
  郑伯爷并不知道,如果自己生在乾国,会不会也会喜欢江南的风花雪月,喜欢左手搂着花魁右手拿着诗书的氛围;
  但眼下,
  郑伯爷真的很享受这种粗糙朴实的渲染;
  “呜呜呜!!!!!!”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这是聚兵的号角。
  到底是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的士卒,听到号角声后,马上开始整肃起来。
  这时,
  一名年轻的太监持拂尘,快步走来。
  在四周丘八们面前,他弱小无助得宛若一只鹌鹑;
  其额上,也有着肉眼可见的汗珠。
  他来到郑伯爷面前,
  举起手中的一枚玉佩,
  喊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驸马爷平野伯爷郑凡,骑驾前行,听宣!”
  年轻太监手中拿着的是燕皇的御赐之物,在这里,起的是“如朕亲临”的意思。
  按理说,
  封侯这种燕国大事,身为皇帝,应该是要出面的。
  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燕皇的身体情况在那儿,所以,想让燕皇陛下出现在这里进行册封,不现实;
  而让郑伯爷像年初时那般带着公主去燕京受封,也不现实,因为晋东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重要,必须早做安排早做镇守。
  郑伯爷没下貔貅,既然口谕中是骑驾前行,那自然就是不用下坐骑。
  待得继续向前,
  出现了一块用黄绢铺成的地面,一众官员随从立于两侧。
  “请伯爷下马。”
  貔貅打了个响鼻,很是不满。
  郑伯爷从貔貅身上下来,
  向前走去,
  这时,
  一众小太监拉起轻纱帷帐,将郑伯爷圈住。
  “请伯爷卸甲。”
  几个小太监上前,服侍郑伯爷将甲胄卸下。
  待得轻纱搬开后,
  郑伯爷身穿白色的底衬衣物站在那儿。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
  四周士卒们将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逐渐形成了整齐的韵律。
  郑伯爷继续向前,
  前方,
  李富胜等将领站在那儿。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郑凡——玄麟战甲一副。”
  其实,甲胄也属于“神兵利器”之列,后者不仅仅只有刀和剑,且在民间,一把刀的价值,往往远远没有一套甲胄的价值更大。
  大燕立国八百年,宫中所藏宝甲自然不可能少。
  这种宝甲并非是指的是材料多么稀有,或者内嵌什么阵法,很多时候,宝甲的珍贵在于其身上所留下的烙印,用文青点的方式去说,大概就是其身上的历史底蕴气息。
  它曾经的主人,它曾经的故事;
  玄麟战甲,造于两百年前,曾为一姬姓皇族亲王所有,后其战死于荒漠,宝甲被回收,入库。
  当然了,
  甭管底蕴不底蕴历史不历史的,甲胄本身,肯定也是质量极好的。
  最重要的是,
  它的主色调,是黑色的!
  虽然内敛,但近处看,也能感受到流光溢彩,呈现出一种高逼格;
  但不管怎么样,
  至少远处看时,它不会那么显眼了!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这套战甲,他很满意。
  同时,
  也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脱离上一套御赐的金色甲胄了。
  李富胜、任涓、罗陵、公孙寁、宫望等将,一人拿甲胄的一部分,上前,亲自帮郑伯爷披甲。
  每个人退开前,都会刻意地在郑凡肩膀上捶上一拳。
  军中之人,难免会较劲;
  但无法否认的是,眼前这位崛起的昔日小兄弟,他崛起的速度是快,但今日的封侯,却又让人极为信服。
  战绩,在那里摆着,真的让人无法挑出毛病。
  再加上靖南王那近乎摆明车马的支持,因为靖南王在军中的强大威望,使得众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毛刺,也都被抚平了。
  大家都是军中人凤,也都清楚军中的规矩,更都浸润过军中的风气。
  在军中,想要爬起来,能力,是第一的,第二,还是得看人脉,前者是地基,决定你的下限,后者,则决定你的上限;
  而对这种能力和机遇都堪称一绝的同僚,
  只能说,
  服气。
  不过,看着郑凡封侯,这些将领们说不眼热,那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们多少心里有数,上头,似乎打算暂时歇下兵戈了,但终究不可能到彻底马放南山的时候;
  休整个几年,国力再恢复个几年,
  大家伙再将手下士卒们操练个几年,打磨个几年,
  他日马上觅封侯,绝不是妄谈!
  仗,
  还有的打。
  虽说燕皇从未说过,一统诸夏是每个大燕将领的使命和责任;
  但在这些大燕虎贲之将的眼里,
  刚刚拾掇过的楚国,楚楚可怜的乾国,
  甚至,
  曾经的老对手荒漠,
  都是他们未来封爵的阶梯!
  连续多年的征战,军人地位提升,从军风气提升,军功炙热提升,
  随之而来的,是军队集团的提升。
  靖南王在,
  燕皇在,
  如今国情在,
  大家尚可低下头,忍耐忍耐;
  但这种忍耐,注定是暂时的;
  有人已经吃到了肉,就比如眼前这位,但大家伙,可都还饿着肚子呢。
  朝廷为了对外开拓,调动了大军,大军,同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去裹挟和绑定住国策。
  但,这些都是后话。
  郑凡着甲完毕,
  站在那里,
  举起双手,
  握拳,
  对着自己的胸口,
  捶击了两下。
  随即,
  一众总兵大将们也都纷纷后退数步,站成一圈,拱手行礼,表示尊敬。
  虽说郑伯爷身上的平野伯的爵位,比在场的大家都要高,但那只是高半个头;
  且眼下真正的册封还没开始,
  封侯还没确定,
  等真正封侯后,
  大家伙,
  就得跪下行礼了。
  侯爵之位,在大燕,真的是一道鸿沟。
  这不是宗室爵位,这是军功封侯,而且,不出意外,前面会加一个,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是一种正名,同时,也是为接下来的封疆做铺垫,没这四个字,这封侯,就不完美,就不够体面,也不够气派,最重要的,就不够名正言顺。
  郑伯爷这次没有回礼,
  而是微微颔首,
  随即,
  众将退开,让出主道。
  一身玄甲的郑伯爷缓步向前。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灰耀披风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莽印虎符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四爪正印蟒袍两件。”
  “陛下有旨……”
  每往前走一段,
  就会有太监端着御赐之物上前,进行赏赐,彰显天恩浩荡。
  终于,
  郑凡走到了前方最大的台子前,
  拾级而上。
  宣旨太监黄公公上前,
  张开圣旨,
  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成国大将军驸马平野伯郑凡,接旨!”
  “臣,接旨!”
  郑凡将头盔摘下放在身侧,随即,跪伏下来。
  一时间,
  原本喧闹的四下,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虽然大家都清楚,今日的封赏仪式是为了什么,
  虽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其实都已经知道了结果。
  但当这个结果将被宣告时,大家依旧很期待,不,是无比的期待。
  黄公公对此时大场面上的安静显得很是满意,
  他刻意多停顿了一会儿,
  才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燕平野伯郑凡,屡立战功,为国开疆,伐楚之战,扬我国威,朕心甚慰……”
  燕皇的诏书,
  如果是他亲自写的,往往会很随意;
  而像这种,很是正式的文风,一听,就是某位大臣代笔草拟再加印的。
  圣旨中,
  重温了一遍郑伯爷自从军以来立下的功绩,
  又复述了一遍燕皇有功必赏的准则,
  然后,
  再号召燕国子民,以郑凡为榜样,为国效力。
  最后,
  “故……”
  念到这里,
  黄公公卡顿了一下。
  其实,圣旨是会被密封的,按照规矩,哪怕是他这个宣旨太监,都不得中途提前打开来看,虽然,他是清楚圣旨中有什么内容的。
  所以,黄公公在念的圣旨,是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从宝盒中启封而出,他也是真真实实地第一次看见上头的具体文字。
  “故……
  郑凡,
  侯爵位,
  朕封给你了,
  世袭罔替,
  朕,
  也给你了!
  朕,
  待你不薄!
  大燕,
  待你不薄!
  朕的夙愿是什么,你郑凡,应该是知道的。
  雪原,你郑凡给朕看好喽;
  楚国,你郑凡也得给朕看住喽;
  三晋之地,
  入我燕疆,
  守住晋东,
  则三晋之地,无忧!
  朕希望看到,
  百年后,
  你平西侯府的旗,
  依旧在晋东之地飘扬!
  要让那野人,
  要让那楚人,
  像如今的蛮人一样,看见它,就畏惧,看见它,就胆寒!
  今日,
  你郑凡,
  为大燕守疆;
  姬家,
  允诺你郑氏,
  百年侯府!”
  最后一段,
  必然是燕皇亲笔,或者说,是燕皇口述的。
  很不符合礼数,
  但偏偏那位皇帝陛下,已经没有什么礼数可以束缚得了他了。
  “臣郑凡,谢主隆恩!”
  郑凡磕头,
  随后,
  举起双手,摊开。
  黄公公上前,将圣旨放在了郑凡手中,
  谄媚道:
  “侯爷,奴才在这里,为侯爷恭喜。还请侯爷稍待,由乐安侯为您赐冠,完礼。”
  赐冠,赐的是侯爷的朝冠,也就是所谓的官帽。
  乐安侯,是此次宣旨的钦差,燕皇最小的一个弟弟,他是代替燕皇出面的。
  续着美须的乐安侯手中拿着朝冠上前,走到了郑凡面前。
  郑侯爷抬起头,
  看着他;
  乐安侯见状,也对郑侯爷抱以和煦的微笑。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这不假,但说实话,在这一代燕皇面前,他是任何非分之想都没有的,甚至,还得过得战战兢兢。
  乐安乐安,
  听这名字,就大概知道圣上想要你过什么日子了。
  就算是为其自个儿的子孙后代计,都不能得罪一位大燕即将兴起的一尊新的军功侯。
  但,
  没等乐安侯将朝冠戴到郑侯爷的头上,
  就见郑侯爷已经缓缓起身了。
  黄公公和乐安侯都一时诧异,
  郑侯爷却不以为意,
  对着乐安侯笑了笑,
  乐安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是富贵闲人一个,命好,在自己哥哥登基后才成年;
  所以,虽是宗室,却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被站起身后的郑侯爷直视之下,身形,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侯爷和侯爷,是真的完全不同的。
  不仅仅是爵位的分量不同,
  这人,
  也是天差地别。
  “侯爷,这……”
  乐安侯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拿着朝冠,不知所措。
  郑侯爷伸手,
  从乐安侯手中堂而皇之地将朝冠拿起,
  转而,
  面朝台下,
  此时,
  无数道炙热和崇敬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郑侯爷将朝冠举起,
  自己给自己,
  戴上。


第四百零五章 奠基!
  乐安侯嗫嚅了几下嘴唇,最终,没敢出声呵斥;
  甚至,
  连回去后,是否要将这一幕禀报上去,都有些犹豫。
  按理说,
  他是代天子而来,
  你本该跪伏在地,
  让我来为你戴上朝冠,这才能完礼;
  你自己将朝冠从我手中拿去,
  你自己戴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故意往大了说,那就是居功自傲,蔑视天子!
  对我无礼没关系,
  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过来的乐安侯心里很有数,可你这是对天子无礼?
  但,
  但,
  但,
  乐安侯不敢开口询问一个字,这里,被数万大军所环绕;
  这里,自今日起,将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封疆之地;
  最重要的是,
  他几乎可以笃定,
  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接下来,绝不是皇兄下旨斥责降罪于这位平西侯爷,不出意外的话,板子,会落到自己身上。
  身为宗室,处心积虑,离间天子与重臣。
  乐安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黄公公,却发现黄公公已经跪伏了下来。
  “……”乐安侯。
  “奴才为平西侯爷贺,平西侯爷公侯万代,公侯万代!”
  八百年来,大燕异姓以侯爵为顶,也就出了两个异类,一位是镇北王,一位是靖南王;
  所以,国情不同,搁在其他国度,大燕的军功侯含金量,真的不差那些国公,至少,不逊楚国的柱国。
  因为,平西侯爷是要封疆的,是要开府建牙的,这规矩,这规划,是照着百年前的镇北侯府来的!
  乐安侯也跪了下来,
  然后又觉得不对,
  自己也是侯爷啊,
  自己还是宗室,
  自己不拿捏清高,对他客气一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跪?
  这他娘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还是那句话,
  丢自己的脸,无所谓了,但要是丢了皇兄的脸,回去后,又要吃挂落了。
  乐安侯可是清楚,这一行人里头,必然是有密谍司的眼线的,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来自己戴朝冠的一幕,自己不禀报,皇兄也会知道,自己跪下来的一幕,皇兄必然也会知道。
  前者应该无碍,
  后者,大概会连带着前者的罪责一起罚。
  乐安侯马上又爬起来。
  却在这时,
  郑侯爷抽出乌崖,
  将刀口向前。
  一时间,
  全场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过去一般统统跪伏下来,
  齐呼: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一阵阵呐喊,一开始,磅礴中带着杂乱,但慢慢地,却逐渐汇聚成一个音律。
  一时间,
  气势冲破云霄!
  刚刚爬起来的乐安侯,膝盖一软,又跌倒在了台面上。
  天见犹怜,这位自成年后就在皇兄威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的闲散宗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要知道这下方呼喊的,
  可不是数万张嘴,
  最可怕的,
  是这数万将士,
  是刚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浸润着杀气的虎贲!
  上过战场的老卒,一旦成群结队,
  他们的气场,他们的气势,真的不是用言语能够简单形容的。
  “吼!”
  郑凡的貔貅伐楚一声低吼,奔跑向台子。
  郑凡持刀,跳下台子,落到貔貅背上,貔貅奔腾而起,郑侯爷伸手,抓来一把黑龙军旗,于千军之中穿梭。
  这一幕,
  将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顶峰!
  士卒们近乎咆哮,近乎流泪,
  近乎疯狂地在呐喊,在用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像是完全疯魔了一般。
  是的,
  疯了,
  真的疯了!
  受这氛围感染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卒们,还有李富胜在内的这些总兵将领们。
  他们也都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甲胄,不停地大声咆哮。
  台子上,
  乐安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近乎慌不择言道:
  “这……这是要营啸了么……”
  黄公公有些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乐安侯,伸手,握住了乐安侯的手。
  说心里话,黄公公不清楚这位乐安侯爷到底是真的这般不济事还是装出来的,毕竟,陛下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天不假年,陛下登基后没多久就染病去世了。
  “侯爷,安心,安心,奴才在这儿呢。”
  黄公公的安慰给了乐安侯巨大的支撑,当即伸手反抓住了黄公公的手,不住点头。
  ……
  “这是,怎么了?”
  站在剑圣身边的陈大侠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种近乎毫无秩序地场面,是那个男人影响出来的,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故意营造出来的。
  陈大侠以前接触过乾军,乾军在他眼里,就两个字——散漫。
  哪怕经历了四年前燕军攻乾的战事后,乾国朝廷重新整肃了三边,但和燕军,和陈大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军比起来,依旧是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以军纪,
  以整肃,
  以令行禁止而著称的燕军,在此时,竟然呈现出了比山中土匪更为夸张的姿态。
  剑圣开口道:
  “黔首出身,民夫入伍,积累军功,一步步爬起,尚帝姬,封官、封伯,再封侯。”
  剑圣看了看陈大侠,
  道:
  “这个世上,最让人迷醉疯狂的,不是神话,而是在神话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
  所以,大皇子封安东侯,没有让人觉得这般兴奋。
  一是因为大皇子的军功,有些牵强;
  二则是因为他是宗室,是皇子。
  其实,后者的原因,还要更大一些,至少,相对于眼前的这个场面而言是这样。
  皇子,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命,不一样。
  但郑凡,当初的郑伯爷现在的郑侯爷,
  却是以黔首之身走出来的军功侯。
  这是一个真正的美梦,而梦的起点,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自家茅舍的门。
  “他的崛起,让这些士卒们,看见了希望,看见了梦可以实现的可能。”剑圣笑了笑,道,“只要燕军上下,依旧对军功,依旧对这场梦,还有着执着,燕国人的马蹄,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来。
  更何况,
  有这位郑侯爷的例子在前,
  他的事迹,会让燕人稚童在很小时就将其作为榜样;
  会让燕地年轻人,将马上封侯再度奉为真理,会让燕军士卒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冲锋中,都视死如归。”
  剑圣抱着龙渊,
  顿了顿,
  继续道:
  “自今日起,他的声望,至少在民间,要比靖南王更高了,一是因为田无镜早年自灭满门的事儿,恶了其民间观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田无镜,出身田家,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门阀之一。”
  起点不同,
  会让人觉得,
  你的梦,
  我不配做。
  陈大侠若有所思,看着剑圣,道:
  “所以,您也是一样的么?”
  “什么?”剑圣有些诧异。
  “四大剑客中,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只有您不是。”
  “我姓虞。”
  他虞化平,是皇族!
  随即,
  剑圣又笑道:
  “虽然这皇族身份,连饭都吃不饱。”
  陈大侠笑道:“其实,姚师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去跟百里剑讨教。”
  剑圣闻言,道;“李良申领镇北军,他不会多看你这个乾人一眼;楚国的那位,他只会帮你看剑,改一改纹路,却不会和你动手切磋;
  百里剑,
  以姚子詹在乾国的人脉,百里家,会给面子的。”
  “但我不愿意。”
  “为何?”剑圣又笑了,“这就和前几日路上姓郑的一样,我知道你要回答什么。”
  陈大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剑。
  剑圣则道:“但我和姓郑的不同的是,他喜欢不解风情的提前说出来,而我,更喜欢听你自己说出来。”
  陈大侠点点头,回答道:
  “因为,我出身,也很卑微。”
  “卑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我不觉得自己卑微,一直到我从姚师那里学到卑微这个词后,我才知道,我也曾卑微过。
  所以,
  四大剑客里,
  您一直是我的榜样,因为我觉得,您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剑圣闭上眼,
  享受着这句话。
  陈大侠继续道:“所以,我觉得,世间剑客,大多是以您为榜样的,都会选择走一条像您一样的路。
  就像,
  此时的郑……郑侯一样。”
  剑圣缓缓地睁开眼,
  点点头,
  道;
  “毕竟这世上,最多的还是,
  凡人。”
  ……
  “如何。”
  城墙上,靖南王开口问道。
  在其身边,站着的还是陆冰。
  陆冰点点头,道:“或许,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陛下,要一力提拔郑伯爷,不,现在是平西侯爷了。
  不仅仅是因为平西侯爷军功卓著,也不仅仅是因为有王爷您的看重,
  陛下做任何的事,都会有陛下自己的考量;
  或许,
  我只能看到眼前,但陛下的目光,每每都可以无比长远。
  陛下,
  这是在埋下一条根,
  镇北侯府的建立,已逾百年;
  大燕子民,渴望如同初代镇北侯爷那般,以奇功而登天子门,也过了百年。
  时间久了,
  太久了,
  是时候,
  换一个新鲜的了。”
  靖南王没说话。
  陆冰则继续道:“但今日之盛况,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我觉得,有平西侯爷坐镇晋东,可保晋东二十年内平安。”
  “做好你自己的事。”靖南王提醒道。
  “是,我知道。”
  “二十年这种话,不要轻易说出来,因为二十年太长,十年前的大燕是什么样,现在的大燕,又是怎么样?”
  “王爷教训的是。”
  “你说,陛下,还有一年么?”
  陆冰沉默了,按理说,这种问题,身为臣子的,本就不该问,他呢,本就更不应该答。
  但靖南王不该问的,却问了;
  而即使他不答,其实也是一种答。
  最终,
  犹豫之下,
  陆冰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国本的事,需要定下来。”
  “所以无趣。”靖南王道。
  陆冰开始躬身,这是准备退下了。
  但在其退下前,
  靖南王却扭过头,看向了他。
  陆冰身子僵住,只能再度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表情平静,却早已满头白发的大燕王爷。
  “本以为我们仨中,
  他应该是最狠的一个,
  但到头来,
  临老,
  他又不舍得了么?”
  陆冰额头上开始出汗,
  勉强道:
  “陛下所虑,是我大燕百年大计!”
  “他老了。”
  陆冰不敢再接话了。
  “他不是喜欢看着儿子们斗,不是不舍得放下那龙椅带来的权柄;
  你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恻隐之心的?
  在老三死的那晚,
  死在他怀里的那晚么?”
  “王爷,您……”
  “他把后园的门一关,真正地关上一个月,再开门时,国本,不就自己定好了么,哪里来得那般麻烦。”
  靖南王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陆冰身上收回;
  继续道:
  “让他等着,本王会去燕京,但不会赶着去,他要是等不到,就是他的事了。”
  陆冰张了张嘴,
  又咬了咬牙,
  最后,
  还是道:
  “王爷,您这让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那你得先问问他,怎么向李梁亭交代。”
  ……
  喧闹无比的受封仪式之后,必然是酒肉欢庆。
  但底层士卒们不敢上去围住郑侯爷,而李富胜罗陵等总兵将领们,这会儿也没去围住他喝酒,因为他们清楚,仪式,是结束了,但对于郑凡而言,他的步骤还没走完。
  因为他还得去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
  今日并未站在台子上。
  郑侯爷也清楚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他先回到自己的营地。
  看见陈大侠按照他的吩咐背着一个木盒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
  看向剑圣,
  道:
  “您能否受累?”
  一边靠着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儿的剑圣,睁开眼,
  问道:
  “你说什么?”
  “额,能不能……”
  “不能。”
  郑凡点点头,伸手,从陈大侠背上将那冒着白气的木盒子接过来,自己抱着,策动貔貅向城门而去。
  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
  道:
  “怎么了?”
  剑圣没好气地道:
  “我才不去伺候他田无镜呢。”
  陈大侠又疑惑道:“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剑圣“呵呵”了两声,
  道:
  “因为他担心你会一剑刺向田无镜!”
  陈大侠是乾人,
  陈大侠和姚子詹的关系很好,
  姚子詹是前乾国三边都督,
  而田无镜,则是大燕军神。
  他活着,大燕的铁蹄,再度南下攻乾,是必然的事。
  是的,
  陈大侠现在是在燕军之中,奉新城内外,更是有无数燕军虎贲存在,但依照陈大侠的性格,有些事,他是不会在乎的。
  如果是以前的田无镜,
  那没问题,
  问题是现在的老田,身负重伤。
  听了剑圣的话,
  陈大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
  喊道;
  “对啊!”
  可惜,
  没机会了。
  剑圣无奈地摇摇头,
  提醒道:
  “你以后,别再说像我了。”
  “您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了?”陈大侠问道。
  剑圣摇摇头,
  道:
  “不,只是嫌丢人。”
  ……
  郑凡抱着木盒子,进了城,上了台阶,来到城楼。
  原本站在城垛子边的田无镜转过身,看着走来的郑凡。
  待得郑凡走近,
  田无镜开口道:
  “孟浪了。”
  孟浪,指的是自己拿过朝冠,自己给自己戴上。
  郑凡开口道;“我自己打下来的军功,当然得我自己戴。”
  田无镜摇摇头,
  道:
  “这样,不好。”
  “还不是跟您学的。”
  “跟我学,能有好下场?”
  “学一半就好。”郑侯爷笑道,“能把他们吓死。”
  田无镜叹了口气,
  披着斗篷的他,缓步走到城楼门槛边,坐了下来。
  郑凡第一次见靖南王时,靖南王就是坐在灵堂门槛上的。
  那一日,
  靖南王英武,霸气,锋锐。
  今日,
  人还是那个人,
  但感觉上,
  似乎完全不同了。
  郑凡在旁边门槛上坐下来,
  将木盒子打开,里面还有棉布包裹,再打开,是蒸好的馒头,还冒着热气。
  “上次您不是说想我雪海关里带馅儿的馒头了么,我这次特意给您带了,来,趁热吃。
  这馒头蒸好后,可以存放挺久,热一次后就能吃,热两三次的话,味儿就淡了。”
  “你是来封侯的。”田无镜说道。
  “送馒头是主要的,封侯是顺带。”
  郑凡递给田无镜一个馒头,
  自己也拿了一个。
  二人同时,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馒头。
  郑凡一边咀嚼着一边看向田无镜,
  见田无镜目露思索之色,
  当即问道:
  “您怎么了?”
  田无镜将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往前放了放,道:
  “豆沙馅儿的。”
  “我这个是萝卜丝馅儿的,来。”
  郑凡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馒头递给了田无镜,又将田无镜手中的那个豆沙馅儿的接过来。
  二人继续吃着。
  吃到一半,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也不喜欢吃豆沙馅的,嫌腻。”
  郑侯爷又咬了一大口,
  一边嚼着一边道:
  “眼瞅着快缺粮了,得节约粮食。”
  “真的?”
  “装的。”
  田无镜不再说话,继续慢慢地吃着。
  待得其吃下去一个后,
  郑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递过去,
  道:
  “再来一个?”
  田无镜摇摇头。
  “来嘛,再吃一个。”
  “山珍海味也就罢了,你逼着一个王爷吃馒头?”
  “这馒头,是我亲自蒸出来的。”
  田无镜闻言,
  伸手接过了馒头,
  道:
  “堂堂侯爷,居然亲自下厨蒸馒头去了。”
  “不,我不蒸馒头。”
  郑侯爷摇摇头,
  眼睛忽然有些泛红,用力睁了好几下,
  抿了抿嘴唇,
  微微低着头,
  道:
  “封侯了。”
  “嗯。”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笑道;
  “哥,我争气的吧?”


第四百零六章 加钱
  奉新城现在有两处地方,防守最为严密,同时,地位级别也最高。
  一处,是靖南王现在住的小院落。
  一处,是平西侯爷的临时府邸。
  而此时,
  郑侯爷则是坐在自己府邸的签押房内,隔着一道帘子,对这帮说书先生们做最后的指点。
  声望这种东西,
  多多益善;
  郑侯爷不怕多,他也没那么多的忌讳;
  怕功高盖主的心态,他没有;
  故意自污的行为,他做不来。
  爬到现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以前偶尔磕个头,说几句好听的,那是为了生活,现如今都封侯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这群说书先生们,一小部分,是流民里选出来的,有些个以前不是说书为生,而是做白事儿先生的。
  但这无所谓,嘴皮子好就行。
  剩下的一大半,都是从颖都来的。
  任何时代,不靠血缘脐带依旧能挣到银子的,那必然是聪明的。
  茶楼酒肆老板们自然清楚这几年到底谁的故事最受茶客们的喜爱,也看得出到底谁的演义更能佐客人的酒;
  所以,很多原本驻店的说书先生,是由他们的东家包了路上的花销,让他们过了望江,来到晋东。
  本以为只是瞅一瞅看一看那封侯仪式即为大满足,反正回去后也能有的吹,到那时茶楼酒肆的门口还能挂个牌子或者让人散个话,说是自家先生刚从封侯大典那儿回来,同时也带回来了第一手情报。
  可谁知,事儿,却意外得顺巧,顺巧得让他们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竟然被一个个找到,聚集起来,送进了这座临时平西侯府。
  然后,
  他们所有人都一排排一列列地跪坐在蒲垫上,一人一杯茶,一碟点心,外带笔墨纸砚。
  七八个文书,站在前方,手里拿着书册,开始诵读郑侯爷的“生平事迹”。
  一开始,
  这些专业和业余以及刚从业的说书先生们还有些懵,
  但很快,
  他们就意识到了什么,
  开始奋笔疾书记录。
  这个年代,会耍嘴皮子的,能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的,就没脑子不灵光的。
  而且,这些人多半是识字儿的。
  说书先生不识字,怎么去看本子?
  白事先生不识字,怎么帮人写挽联?
  没人知道的是,
  一道帘子之后,
  郑侯爷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喝着茶。
  舆论宣传口岸,
  是郑侯爷很看重的地方。
  其实,就算是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让自己的故事可以传扬出去,终归,是很爽的。
  光这一条,已经符合魔王行事准则的根本了。
  更别说,还能够在民间去完善和丰满自己的人设。
  镇北侯府是百年底蕴,
  李梁亭就算坐在那里不动,依旧可以吃着老本。
  平西侯府,才刚刚建立,作为侯一代,郑侯爷需要去做的事儿,真的很多。
  文书们将平西侯从民夫营立功再到封侯的这几年功勋战绩全都讲述了一遍。
  虽然,这些事迹在民间早就不是秘密。
  尤其是对于这些说书先生们而言,茶馆酒肆里,这几年最火的,就是郑侯爷的故事。
  但大家聚集在这里,坐下来,从头到尾地被再度灌输一遍后,
  饶是他们中绝大部分已经发须发白了,
  却也难免心潮澎湃。
  不用渲染,不用增添,不用夸张,
  原原本本地陈述,
  就已经比故事还像故事了。
  待得文书们讲述完毕后,
  下面的说书先生开始交头接耳,交流心得,彼此借阅笔记,毕竟有人写得快有人写得慢,难免会有遗漏。
  这遗漏的东西,可是一天的赏银呢,可不能落下。
  这时,
  帘子后头的郑侯爷将茶杯放了下来,
  咳嗽了一声。
  一时间,说书先生们马上安静下来,他们早就知道帘子后有人,想来应该是侯府内的某个管事的人物。
  不过,他们真的没去想过,威震天下的平西侯爷,此时居然坐在那里,且和他们一起听完了对他自己生平经历的回顾和讲述。
  笑话,
  平西侯爷会那么无聊么?
  但,
  郑侯爷还真的会。
  “都城”转迁至奉新城,事情,多得如山,魔王们全都被分派了工作,反倒是郑凡这个主上,只能看着魔王们在那里忙,自己没可以具体接手的业务;
  所以,自己找了一出,过来旁听旁听。
  “诸位。”
  郑侯爷开口了。
  说书先生们马上静声恭听。
  “我家侯爷,为国征战,于国有功,于苍生有德,之所以召集诸位过来,不是为给我家侯爷歌功颂德;
  而是因为民间之中,常常传述我家侯爷的故事,这人云亦云的,难免会有纰漏,会有谬误,为不损我家侯爷英明,故而召集诸位。
  希望诸位日后行业时,当以谨慎,当遵小心,方不负今日侯府的茶水点心。”
  众多说书先生们马上起身,随即拜下:
  “我等明白。”
  “我等明白。”
  郑凡点点头,继续道:
  “这说书嘛,是你们的行家事儿,你们懂的道道,比我多,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建议,有用的话,你们就听听,没用的话,你们就纯当听个乐子。
  那就是,
  讲一段故事时,原本一天可以讲完的故事,你可以分两天去讲……”
  这时,
  一个性急的年轻说书先生开口道:
  “这位贵人,这一天的故事,怎么分两天讲呢?”
  四周其他同行纷纷对其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这捧哏的功夫,
  他们竟然落后了一步!
  到底现在大家伙上台都是带徒弟了,捧哏的活儿都是由徒弟来带,生疏了,生疏了啊。
  帘子后,
  郑侯爷又喝了一口茶,
  不急不缓道:
  “这个好办,往里头掺东西,当然,不能瞎掺,不能胡编乱造,这一点,屠户那儿早摸门儿清了,给猪肉里注水,咱们也可以学学嘛,叫灌水。”
  “敢问贵人……”
  “敢问贵人如何灌水?”
  这下子,会捧哏得多了,都是专业的。
  “每段故事开头,先讲一讲各国政治风云,讲一讲四大剑客,讲一讲各国风貌习俗;
  再引出故事,
  引出故事后,
  再回顾一下以前的故事,讲一讲侯爷的生平,也就是过去,再讲一讲当时的风景,
  最后留一截,
  掌握好火候,
  再讲一讲这故事,当然,得记得留悬念。”
  一时间,
  满堂:
  “原来如此。”
  “受教了。”
  “醍醐灌顶。”
  “振聋发聩。”
  郑侯爷也就笑笑,没真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受限于这个时代的资讯传播速度和范围,这些说书先生要是不会上述的把戏,这肚子里的货早被掏空了,拿什么换粮食?
  起身,
  郑侯爷从后门走出。
  这座府邸不大,新府邸正在进行规划,连带着整个奉新城都需要进行新一轮的建设。
  这么说吧,
  伐楚之战后,
  郑侯爷在楚国挖了不少贵族祖坟,金银珠宝这类的硬货,手头实在是太多。
  直接发银子是不可能的;
  所以,按照瞎子的规划设想,是打算启动大基建,以工代赈。
  这样,
  新进来的流民们手里头也就有了银钱,
  存在这么大的需求市场,
  商贾自然会逐利而来,
  也就能拉动起地方上的繁荣。
  郑侯爷对金银财宝,其实真没什么兴趣,他又不是蜥蜴龙,喜欢拿金币来筑窝。
  一定程度上来说,雪海关军民的生活水平之所以这般高,也正是因为以郑侯爷为核心的上层建筑对财富的需求和保存欲很低。
  千金散尽还复来,
  有兵有粮老子要什么得不到?
  公主不也抢来了么?
  以后啥时候有兴趣,太后也能抢回来。
  而在这个时代,给子孙置田产,存家业,埋宝库,才是主流。
  只能说,郑侯爷和魔王们,压根就没想那么久远,就是燕皇的圣旨中所言的“百年侯府”,郑侯爷也没多么受触动。
  要不然大家伙常挂在嘴边大不了找个地方开客栈呢?
  这压根就是坐在船上看洪水滔天喝着酒的心态。
  “主上,客人等了好一会儿了。”
  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客来了,客久等了,郑侯爷早知道了,但还是在那儿听完了自己的故事。
  推开门,
  进入书房,
  景仁礼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身,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行礼:
  “微臣参见驸马爷。”
  郑凡“嗯”了一声,走到书桌后头,坐下。
  习惯性地伸手揭开桌上的一个小盖子想拿一颗甜枣丢嘴里,
  犹豫了一下,
  还是又盖了回去。
  景仁礼起身,对郑凡道:
  “驸马爷,我家王上听闻您在燕国封侯了,很是为您高兴,这次微臣还带来了一些贺礼。”
  “呵呵。”
  郑凡笑了笑。
  这事儿,
  确实有意思。
  自己在燕国受封了平西侯,结果楚国的摄政王还要给自己赏赐。
  “赏赐什么的,不打紧,咱毕竟是一家人不是。”郑侯爷和颜悦色道。
  “驸马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郑凡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道:“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谈钱,伤感情。”
  “对,对,对对。”
  “那既然是一家人,蹭个饭,就不打紧了是吧,没听说过哪个正经人家穷亲戚上门也连一碗饭都不舍得的,是不?”
  “额……”
  “告诉我那大舅哥,我缺粮,就缺这口吃的,他能不能接济点儿,我感念他的恩。”
  “这……”
  景仁礼抬起头,看着“驸马爷”。
  却看见驸马爷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一时间,
  景仁礼有些恍惚,
  到底是谁家打赢了!
  “驸马爷,这,我们楚国,也没粮了啊,是您带着兵马……”
  本来,若是战线一直在镇南关,虽然楚国供给粮草也会挺吃力,但其实没特别大的问题,挤一挤,还是可以满足前线的。
  若是战事就在那里停止了,
  楚国再挤一挤,也完全可以为了交好这位“驸马爷”,提供点粮食。
  毕竟,以楚国的体量,一个晋东之地,是远远比不上的。
  但问题就出在,战火不仅仅在镇南关,事实上,镇南关反而是战火被波及得最浅的地方,乃至于最后退出镇南关一线时,燕楚两国军队压根就没在那里爆发过真正意义的攻城和守城战。
  燕军数十万铁骑,进入楚国境内,他们可是没带粮草的,一路烧杀抢掠,连吃带拿,拿不动就烧。
  所以,待得燕军退回去后,楚国北疆,几乎是一片狼藉,更别提郢都也覆灭在大火之中。
  真要论缺粮,
  楚国现在比燕国还要缺。
  不过,凡事都要看两面。
  燕国和晋地,这两个位于北方的国家,这两年时间里,可能会遭遇极大的自然灾害,确切地说,今年已经开始遭灾了,而且因为连年征战,家底子早掏空了,现在大家伙都已经在束手等待,等啥?
  等民变,等剿匪,亦或者,等安抚。
  而楚国,如果给摄政王一个平稳的时间段,去恢复,去调理,今年会很难,但明年之后,也就能喘息过来了。
  恢复元气不可能,但至少是一个从最低点往上走的趋势。
  “没粮啊?”
  “驸马爷,千真万确,今年这个冬天,我大楚不知道多少百姓得冻死饿死了。”
  “啧。”
  郑侯爷很是无奈地扶额,
  感慨道:
  “那真是太可怜了,百姓何其无辜啊。”
  “……”景仁礼。
  如果这里不是在奉新城,
  如果不是附近都是燕国甲士,
  景仁礼真想指着面前这位破口大骂:
  “那怪谁呐!!!”
  郑侯爷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其实,先前的话,不是为了调侃,和刻意地奚落景仁礼。
  因为虽然瞎子说了,这个冬天,晋东,不会出现大面积饿死人的情况。
  但自己治理之下的百姓们的食谱,
  大概会变成:
  早上吃洋芋,中午吃土豆,晚上吃地瓜;
  得,
  全是一个味儿。
  实在不行,从楚国那里进点粮食改善改善伙食也好的,这总吃一个味儿的主食,而且还是糊糊状,这生活质量也太堪忧了吧。
  哪怕进点大米,至少也能做个酸辣土豆丝盖饭?
  唔,
  好像还是主食。
  景仁礼见郑侯爷莫名地开始皱眉,
  以为其是生气了,
  当即将自己的底牌掀出,
  道:
  “太后娘娘,最喜公主了,是真的不想见到公主受苦的。”
  郑侯爷忽然提起了注意力,
  得,
  还有肉戏,
  郑侯爷当即笑道:
  “可以,本侯马上安排公主回娘家省亲。”
  “……”景仁礼。
  如果是以前,公主回去省亲,那必然是回不来的,因为这是楚人的耻辱,是屈氏的耻辱。
  现在,郑凡已经封侯也封疆了,屈氏都只剩下半条命了,楚人是会做买卖的,到底是将公主截在家划算还是让公主继续当平西侯夫人划算。
  “不是,驸马爷,我们王上的意思是,我大楚,还有南疆之地,可以从南方调粮。”
  郑凡的目光,当即沉了下来。
  说破了天,
  还是燕国穷!
  地理位置差,土地不够肥沃。
  看看人家乾国,四年前被揍了一顿,结果人第二年就缓过来了,还能重新构筑三边防线。
  看看人家楚国,楚国的南疆虽然还参杂着很多山越族的势力,但也是能压榨出不少东西来的。
  这就叫家底子厚实啊,这就叫战略纵深。
  大燕哼哧哼哧地吞下了三晋之地,纵深没看见,底蕴也没看见,因为战乱的原因,相当于又背负了一个难兄难弟。
  “要什么。”
  郑凡的声音,冷了下来。
  景仁礼犹豫了一下,
  道:
  “战马。”
  楚人国内是养马的,否则在火烧荆城后,梁程也不可能从楚人手里抢夺战马来用。
  但事实上,想要维系起一个庞大且成建制的骑兵军团,一两万匹马的数目,都只能算是塞牙缝,打牙祭。
  而且,水土不一样,养马的成本也不一样,乾人那一套马政,就算是摒除掉贪官污吏,说实话,也就将将够缝补个面子。
  两次,
  玉盘城一次,
  伐楚之战又是一次,
  楚人被燕国的大规模骑兵军团欺负了两次!
  所以,楚人现在迫切地想要打造出属于自己的骑兵军团。
  三晋之地,其实是比较适合养马的,曾经三晋骑士本身的家底子就在这儿,再者,天断山脉以北的广袤雪原,更是盛产战马。
  可问题是,镇南关,雪海关,晋东,都在郑侯爷手里,等于是郑侯爷堵死了楚人通过外部渠道获得战马的可能。
  见郑侯爷表情阴晴不定,
  景仁礼马上补充道:
  “驸马爷,我家王上说了,战马价按以往来,也可折算成粮食、工匠以及,驸马爷您所需而我大楚有的,任何其他。”
  其实,在接到这个任务时,景仁礼一度觉得自家王上疯了。
  驸马爷驸马爷,是真拿那大燕的平西侯当自家驸马爷了么?
  喊驸马爷,无非是给自己贴一层自家人打自家人,外加自己跪下去时,没那么屈辱罢了。
  人家失心疯了,会和你交易战马?
  但王上却笃定,
  笃定地让自己去谈。
  郑侯爷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道:
  “本侯,乃大燕忠良。”
  景仁礼整个人颓了下去,显得很是失落。
  郑凡皱了皱眉,
  有些无奈地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眉心,
  景仁礼不是姬老六,
  姬老六是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的。
  不得已之下,
  郑侯爷叹了口气,
  补充道;
  “得加钱。”


第四百零七章 凛冬
  马车,
  摇晃;
  一身银色貂皮的姬成玦坐在马车内,手中,捧着小暖炉。
  在其对面,坐着一身长衫的范少良;
  范正文之子,其与母亲早早地就被范正文送出了楚国,来到了燕京城。
  至燕京后,
  住在王府的隔壁。
  姬成玦看着面前这位配着剑衣衫单薄的少年郎,
  摇摇头,
  道:
  “年少不知火气贵,老来对炕空流泪。”
  范少良在自己这个表哥面前,本能的有些拘束,虽然表哥一直很平易近人,而且喜欢开玩笑,尤其是在和家人相处时更是温和没架子;
  但范少良还是怕这位当朝六皇子。
  “是真的不觉得冷呢。”
  “姓郑的倒是在信里说,晋东冷得很,让我多给他送些棉花皮毛以供保暖过冬。”
  范少良说道:“晋东之地,比我家,冬日里应该是更冷一些的。”
  “呵,可问题是雪原就在他姓郑的对门,雪原野人早被他想捏成圆的就捏成圆的想揉成方的就揉成方的了,他居然还好意思张口向我要皮毛?”
  “这……”
  范少良是见过郑侯爷的,同时,他爹也嘱咐过他关于郑侯爷的一些事。
  所以,在此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插话。
  虽然是亲戚,但范少良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资格去评价那位大燕新晋的军功侯。
  姬成玦没好气地叹了口气,
  道:
  “不过,那家伙,确实是怕冷的,冬日里,也会穿得很多,哪像你,火气旺得不像话。”
  “表哥,我这是修行火候不到家,控制不住气血的运转,想来郑侯爷应该是……”
  “他修行上也是个半吊子,只不过比我强一些罢了。”
  “郑侯爷……”
  靖南王的例子在前,
  战胜剑圣,率军出征,战无不胜;
  自然而然的,被隐约看成大燕下一代军神的郑侯爷,也被套上了三品高手的称号。
  百姓们可能觉得,这么厉害的平西侯,其个人修为怎么可能不高呢?
  这其中,
  也包括范少良。
  因为他是见过郑侯爷入楚抢公主的场面的,如果不是依仗着自身实力高强,岂能有这个胆魄?
  只能说,
  当你身份地位到一定高度后,
  下面的人看你时,就会被太阳光所笼罩,自然而然地也就被打上了光晕。
  “你爹的来信,你看了吧?”
  “看了,爹的意思是,让我在燕京城读书。”
  顿了顿,
  范少良又道;
  “让我在表哥您身边做事。”
  姬成玦点点头,道:
  “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伐楚之战,你范家出力极大,后续封赏等年前才会下来,到时候,你范家少不得一个世袭知府。”
  世袭知府,其实相当于小型号的“裂土封侯”。
  这还是乾人先搞出来的,当年刺面相公还在时,为了更好地治理和平定西南土人之乱,对于那些愿意投靠朝廷的土人首领设了土司官衔,相当于一个个世袭的县太爷和知府。
  对外,是朝廷的臣;对内,则依旧是一方之地的“大王”。
  “家父其实不想要这些赏赐。”范少良抿了抿嘴唇,“我懂家父,他想要的是,范家像一个正常家族一样,繁衍,生息,不再为奴。”
  姬成玦自动忽略了掉了范少良的这些话。
  当层次不对等时进行交流,就容易说出天真的话来。
  范正文是不想让范家为奴了,这一点,姬成玦信,仅仅为了这个,姬成玦是不信的。
  奴才翻身,不是为了脱离奴才的身份,也不是为了打碎这个规矩,而是当奴才时,瞧见了当主子的好处;
  他是,想当主子了。
  只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眼前这位少年郎去解释。
  眼前这还是一块璞玉,姬成玦很欣赏,说不得十年后,范家能够从蒙山一带迁移出来,前提是,范少良能在燕京站稳脚跟。
  当然了,
  刚立藩,就想着削藩,等同是在脱裤子放屁。
  这时,
  马车前头被一队甲士拦住。
  赶车的张公公出示了王府的令牌,
  一众守陵卫齐齐地向马车行礼:
  “参见六殿下,殿下福康。”
  姬成玦没露面。
  少顷,
  马车继续前行,进入了皇陵。
  每一代帝王自其登基之日起,无论他是老太子上位还是稚童上位,自那一日起,陵寝,就会被提上日程,开始修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也是自古以来为君者的惯例。
  皇帝,
  生前的荣华已经无法让其满足,
  哪怕是死后,也依旧要保留他的那份排场。
  国力强盛时,陵寝就修得大气一点,国力衰弱时……就得修得更大气一点,你说是打肿脸充胖子也好,你说是自己给自己打点风水也罢;
  总之,这是头等大事。
  以前的燕国历代先君,也不例外。
  直到,
  自己的父皇登基。
  首先,其父皇将自己陵寝的格局,限制得很小很小,大概,只有先皇的十分之一的规模。
  真的是小得有些不能看了。
  在当时,朝野或许以为燕皇是为了一扫先皇在位时崇尚方外,奢靡铺张的氛围,所以故意为之。
  但只有有资格接替其龙椅的皇子们清楚,
  日后无论兄弟中哪个坐上那个位置,在修陵寝的这件事上,规格,必然不可能超过自家老子,而且为了以示尊敬,还得继续缩小。
  除非你雄才大略,做下了比自家老子更大的功绩,否则根本就没那个脸去改这个规矩。
  同理,在世的勋贵们,在皇帝陵寝规格缩小了之后,他们怎么敢犯忌讳超过皇帝?
  自然而然地,也就会随之缩小。
  姬成玦觉得,这才是开“基业”,立“规矩”。
  在这一点上,自己父皇很早以前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做了很多;
  没有大张旗鼓地在燕京城外御道边立个大碑,上面刻着一条条一件件的新法;
  那个,
  没用。
  真正有用的是将自己化作了丰碑,后世子孙,在遇到相同的事时,就自然而然地以你为榜样,以你为标准。
  夏人有个传统,他们不是很敬奉规矩,但他们很敬奉先祖。
  先祖,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后世人观之,哪个先祖英明神武,哪个先祖浑浑噩噩,其实都一目了然。
  姬成玦缓缓地闭上眼,
  在小时候,
  很多人都说过,包括自己的父皇也说过,
  自己和他很像。
  沉沦这么多年,
  打自己执掌户部,又举办了大婚后,这一说法,再度被提起。
  有心人,无心人,别有用心人,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在为自己造势。
  京城酒楼里,
  姬成玦带着屠家女回家,
  也曾意气风发地说过,
  今日他姬成玦再入盘中。
  他为什么能和郑凡玩到一起,一开始,是真没什么利益相关;
  毕竟那会儿他在扮猪,还没见到蒸熟的老虎,姓郑的,还是个草根,杂牌校尉;
  所以,是真的意气相投;
  那种自恋的矫情,
  姓郑的,
  姬成玦身上,也有。
  他一度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父皇的刻意打压,
  甭管什么庶出嫡出了,
  他姬老六,
  绝对能比当初的司徒雷做得更好,也做得更绝。
  但,
  蓦然间,
  你抬头一看,
  才发现,
  那一尊垂垂老矣在病中陷入残烛之年的狮子,
  他所展露的,
  完全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东西。
  阴谋。
  诡计。
  盘算。
  布局,
  再多的你的人,再多你的势,再密集的棋子,
  到头来,
  在堂堂正正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自己,
  以前是执念了,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
  而那个姓郑的,
  他曾说出过一句话,那句话,在当时听起来,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换个不同的心境,再拿出来品味一番的话,却有着一种看透纷扰直指本质的通透:
  刀把子里出政权。
  “他,早就看清楚了。”
  “啊?”范少良有些不明白。
  姬成玦也没解释,而是起身,马车在此时也停了下来。
  当今燕皇的陵寝到了,
  不过,
  他父皇人还在后园,
  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自然不可能是去吊唁其尚在人世的父皇的。
  而是自己的三哥走了后,父皇下旨,让三哥葬在了自己的陵寝里,父子陪葬。
  不少大臣上书赞扬这是为人子为人臣的最高礼遇,陪侍皇陵啊!
  但在姬老六看来,
  无非是他父皇想省点花销。
  下了马车,
  冬日里的萧索,在陵寝内,显得格外清晰。
  哪怕其父皇的陵寝按照旧制缩小了很多很多,但这里,依旧很大了。
  范少良忍不住在后头开口道:
  “表哥,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不合适吧?”
  这些话,轮不到他来问,但他想着,既然是亲戚,他该说的。
  哪怕,表哥大概不会回答。
  事实上,姬成玦也的确没回答。
  因为,
  姬成玦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于昨日,心血来潮,想来这里看看三哥。
  他也明白,今日来皇陵的事,瞒不过去的,他也没想着瞒。
  父皇病重,
  他却来看皇陵了,
  哪怕你对外解释说是吊唁自己三哥,但谁信?
  此举,
  就和民间亲人病重,你去寿材铺子里买纸钱回来差不多。
  不过,对于姬老六而言,眼下是敏感时期,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对于一些真正的大臣而言,可能会诧异且不解,政治手段如此高明的六皇子为何会在此时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见过六殿下。”
  一名老太监拿着扫帚走了过来。
  老太监姓秦,曾排在魏忠河之前,但因为犯事,被父皇贬过来提前守陵。
  姬成玦对他点头,
  道;
  “天凉了,多添点衣裳。”
  说着,
  姬成玦捂住鼻子,
  道:
  “也少喝点酒。”
  “呵呵。”秦老太监笑笑,指了指身后,“殿下是来看三殿下的吧?”
  姬成玦点点头。
  “巧了。”
  秦老太监默默退下,手里比划出了一个“二”。
  太子,
  也在么。
  姬成玦向里继续走去,
  果然,
  前面,
  看见一身白色锦袍的太子。
  李英莲见到姬成玦来了,先是一惊,随即默默地退下,和张公公一南一北,守护两侧。
  二人身上都有些炼气士的功夫,打架可能上不得真正的宗师台面,但倒是有些手段可以防窃听。
  这等局面下,
  接下来无论说什么,
  除非死去的三哥从棺材里爬出来去找父皇告密,否则基本不可能泄露出去的。
  都是皇子,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风头盛重的燕国户部财神,
  要是连贴身伴当都没办法保证忠诚,那真的可以去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二哥,瘦了。”
  姬成玦开口道。
  太子笑了笑,
  道:
  “每次见面,你都说我瘦了,都说了好几次了,我现在是不是成了皮包骨头了?又或者,可能眼下埋在下面的三弟,身上的肉都比我多一些?”
  逝者已逝,
  开逝者的玩笑,
  不合适;
  但说白了,地下埋着的,是自家兄弟,也就无所谓了。
  寻常人对鬼怪之事很是畏惧,对死人对灵堂,也带着本能地排斥,但那是因为死去的人和你不亲。
  如果真亲的话,你倒是巴不得他忽然坐起来,和你再喝几杯。
  “不年不节不忌的,怎么想到来这里。”太子问道。
  “逢年过节遇忌过来,反而像是在走形式。”
  太子点点头,道:“也是。”
  随即,
  太子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道;
  “倒是碰巧了。”
  姬成玦对着碑拜了拜,随即,转身,走到太子身边,坐了下来,
  道:
  “是真的碰巧了,二哥回去不用排查谁泄的秘,省得费功夫了。”
  “我本就没那个兴趣。”太子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人,早将我身边给穿成了筛子了。”
  “东宫在明,自然就更容易吸引飞蛾。”
  “许确实是这个道理。”
  “所以,二哥是真的不在乎了。”
  “在乎也没用了,在收买人心,安插人手,布局,政争方面,我本就不如你,既然比不过,那不如不比了;
  比来比去,
  折损的,
  还是我大燕自己的元气。”
  “合着,一直是我在唱独角戏?”
  “六弟。”
  “嗯?”
  “你很厉害,比我厉害,我也不会故意装大方地说自己在无为而治,其实,还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姬成玦点点头。
  太子发出一声叹息,
  道:
  “郑凡封侯了。”
  “他翅膀硬了。”姬成玦拿出鼻烟壶,吸了一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二哥不会以为我现在还能支使得动他吧?”
  这不是在自谦,也不是在掩饰,
  事实,
  的确如此,
  姬老六已经清晰感受到那姓郑的开始进行逛青楼后拔出那活儿就劝姑娘从良的节奏了。
  太子忽然伸手,
  犹豫了一下,
  搂住了姬成玦。
  姬成玦身子一颤,
  扭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另一侧肩膀上的手。
  风,
  吹着,
  卷起些许落叶;
  太子笑了,
  指了指前面,
  道:
  “还记得么,以前。”
  以前,
  太子也是这般搂着姬成玦的肩膀,
  三皇子站在不远处,动情地吟诵着诗歌。
  太子皱眉,认为这有辱燕人风骨,学得跟那乾人一样文绉绉的,到时候真提不动刀了。
  彼时姬成玦小且聪慧,外加受燕皇喜爱,不屑地撇撇嘴,只觉得自己这三哥脑子进水得厉害,竟然还想着将诗文朗诵得有感情后好去父皇面前显摆。
  “那晚,我没来,兄弟们,都怪我吧。”
  “来不来,都一个样,但你,该来的。”
  “对,我是该来的,来的话,证明我还有些人情味,老大、老四老五,甚至小七那里,还能有个交代。”
  “惠而不费的事儿。”
  “对。”
  太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其实,我是真心觉得没有来的必要,老三只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用不了多久,又能到下面见到了。
  然后,
  他又会显摆他刚作的诗词,对我念诵一遍又一遍。”
  姬成玦不置可否。
  到了这个层次,
  想用真情打动他,太难了;
  顶多唏嘘,
  不至动容。
  “不舒服吧,你做了那么多,你安排了那么多,不是父皇几次拉偏架,我早从东宫里滚出来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二哥在前面顶着,我还轻松点,咱爹,不是个好伺候的人。”
  “我能听出来,这是真心话。”太子顿了顿,继续道,“但,你本可以有很多种法子,去拿到那个位置的。
  现在,
  风向变了,
  父皇的意思,
  是让南北二王进京,
  我大燕的局面,由他们开始,自然也得由他们来盖棺。”
  南北二王进京,
  这是可以压倒一切的力量了。
  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亦或者是在人心上,
  足以让任何野心家都绝望,只能乖乖地跪下来服从。
  “父皇,没给你自己去决断的机会。”太子说道。
  “嗯。”姬成玦点点头。
  “你说,会选谁。”
  “您是太子,问我这话?”
  “我觉得,选小七,最合适。”
  “主少国疑。”
  “但对于任何一方,都能是个交代,我大燕,似乎还真需要个十来年的主少国疑。”太子说道。
  “二哥,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如果请辞东宫之位,再为小七造势,你会不会恨死了我?”
  “随你,反正,我们自己,又决定不了什么。”姬成玦伸手,捡起一片枯叶,握在掌心,轻轻捏碎。
  太子点点头,
  道:
  “你这话,得有个前提。”
  姬成玦看向太子,道:“什么前提?”
  太子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森寒般的清冷,
  道;
  “在老东西驾崩前。”


第四百零八章 帝心
  后园,
  内殿;
  四周,门窗紧闭,一条条黑色的垂帘挂满,遮蔽住了绝大部分的阳光。
  里头,陈设简单,显得很是空旷;
  “吱呀……”
  门,被从外面打开,一名宫女抱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一进来,
  宫女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不是因为这座殿内没有生炭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心理上的压力,让人心底无法抑制地去畏惧。
  她往前走,
  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
  这时,一道黑帘后头,走出半个人影,正是魏忠河。
  魏忠河伸出手,
  宫女将锦盒递过去。
  随即,
  魏忠河转身,
  宫女也转身,
  一个,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一个,走到殿门外后,宛若劫后余生。
  ……
  “陛下。”
  魏忠河打开了锦盒,里头,安静地放置着一枚银色的丹丸。
  燕皇不是躺着的,也并非垂垂老矣,
  他坐在椅子上,
  表情肃穆;
  他不像是年迈之君,但其周身,已然弥漫出一股灯烛将熄的味道。
  燕皇伸出手,
  动作很慢,
  他将这枚银色的丹丸放在眼前,
  嘴角,
  带着一抹自嘲。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说,如果让外面的人看见这一幕,他们会如何形容朕?”
  “奴才不敢妄测。”
  “呵呵,他们会说,大燕的皇帝,年轻时,无论文治武功如何,临到头,还是和史书上的那些一个个临终帝王一样;
  痴迷于求仙问药,
  妄图以丹丸之力去续命,
  呵,
  去追求,
  那虚无缥缈的,
  长生不老。”
  魏忠河不敢插话。
  燕皇将丹丸捏在手里,上下仔细地打量着。
  “朕很早就清楚,这世上,绝无长生不老。
  修行者,如方士,如炼气士,修炼到一定层次,确实是可以在寿元上,比常人多不少;
  但那种动辄入定,动辄洞中闭关,山上修行,
  五十载修行,不食人间烟火,无非,比常人再多个五十年的苟延残喘;
  这样子的‘长生’,
  你说,
  到底是亏了,
  还是赚了?”
  “陛下,奴才以为,日子,还是过得紧实一点好,太长了,也就太虚了,太虚了,也就太淡了,太淡了,也就无味了。”
  魏忠河是一名炼气士,还是高手,曾一人临门,挡住百里剑;
  于炼气一途上,是有自己的见解的。
  当然了,
  奴才的见解,
  自是跟着主子转。
  “服丹等同服毒……就是朕,当初也未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陛下……”
  陛下一定洪福齐天的这种话,魏忠河现在,说不出口。
  眼前这位至尊,就是在此时,也一直靠丹丸保持着每日的清明,哪怕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坏到了一个很离谱的境地,但他依旧不允许自己歇下来。
  他说过,身为君主,可以驾崩,却不能糊涂,更不能躺在病榻上,垂垂却不死。
  “朕,活着一天,就是一天的皇帝,就不能,浑浑噩噩下去。”
  说到这里,
  燕皇笑了,
  “呵呵,楚国那位,病榻上,一躺好几年,耽搁的是什么,是他那个儿子的时辰,是他楚国的时辰。
  咳咳……咳咳……”
  燕皇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魏忠河马上伸手,轻抚后背,再以气息帮助其调理。
  只是,他输入进去的气息,无非是起到些许温和的作用罢了,因为燕皇体内的经脉,已经闭塞老化得不像样子了。
  “那几封,拟定削减犒赏亦或者是暂缓犒赏的折子,批注:三军士卒,功勋将帅,赏赐,不得苛刻丝毫。”
  “是,陛下。”
  燕皇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有些人的眼睛,只能盯着脚下,只能盯着面前,却真的是,看不远啊,朝廷,国家,现在是困难,明年,想来会更困难;
  但越是这个时候,
  各路兵马,军镇,
  就越是不能乱。
  打赢了仗,有功,就必须得赏;
  各路军镇不乱,
  这天下,
  之后两年,
  它再乱,
  也乱不到哪里去。
  这些话,
  对太子说,
  对成玦,也说。”
  “是,陛下,奴才记下了。”
  “告诉他们,该省的地方,可以省,不该省的地方,省一分,都是蠢。”
  “是。”
  “咳咳……咳咳……”
  “陛下……”
  燕皇不为所动,继续盯着手中捏着的丹丸。
  最后,
  叹了口气,
  闭上眼,
  张开嘴,
  将其服下。
  吞咽的过程,很是痛苦,燕皇坐在那里,脖子抬起,青筋毕露。
  “啝……啝……”
  沙哑的声音自喉咙里传出。
  良久,
  丹丸才终于被服了下去。
  燕皇长舒一口气,额上,已然有汗珠出现。
  同时,
  还有阵阵的燥热气息感;
  这是丹丸的药效开始发出作用了。
  这丹丸,不能续命,和当初太爷在时为燕皇炼制的用以补血养气的丹药不是一个东西。
  这是毒药,
  却能够让自己强行提起精神的毒药;
  哪怕,服用这个会糟蹋掉他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寿元,但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依旧保持清醒。
  少顷,
  燕皇站了起来。
  魏忠河上前,帮忙将外袍脱了下来。
  “将大夏山河图,铺起。”
  “是,陛下。”
  在魏忠河的吩咐下,
  七八名太监抱着很厚的一卷过来,在地上铺陈开;
  随即,
  十余名宫女进来,点起了灯烛。
  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燕皇就站在那里,看着大夏山河图在自己脚下缓缓地铺开。
  随即,
  一众宦官宫女退出。
  燕皇脚,踩在了山河图上,他所站的位置,是燕京城。
  “镇南关已然拿下,雪原虽然从未被彻底肃清过,但没了野人王的野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楚国那位摄政,的确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但他想要将楚国重新捡拾起来,没个三年五载,是不成的。
  乾人依仗三边,阻朕铁骑南下,但最早没能将乾国完全打死,现在,也可继续留着。
  世人都以为,朕,接下来,会马上将目标投向乾人,攻乾。
  不,
  他们错了,
  他们大错特错了。
  乾国,
  就是我大燕嘴边的肉,朕,可以暂且先放着,不去吃;
  朕要做的,
  是将那些带刺的,带骨头的,先啃掉。
  这样一来,
  就是接下来的继任者,
  牙口再不好,也能慢慢吞服下去。”
  说着,
  燕皇将目光落在了西边,
  落在了荒漠上,
  他快步走过去,脚踩在北封郡西侧:
  “蛮族公主,嫁入我姬家为媳妇,蛮族小王子,尊朕为伯父;
  那些人说,
  蛮族人,
  不讲礼数,
  为了利益,为了眼前,可以什么都拿出来出卖;
  蠢物,
  混账!
  蛮族王庭,
  所图甚大!
  前越倨,后越恭,那个老东西,在为他儿子铺路呢,老东西大半辈子,都在做着准备,其目的,就是为了在他儿子手上,重塑蛮族王庭的荣光。
  梁亭的看法,和朕一样,蛮族磨刀霍霍,近五年里,固然不会动,但十年之后,必然东进,犯我诸夏!
  朕,
  不能给他们机会,
  身为大燕的皇帝,
  绝对不能给蛮族,
  一丝一毫的机会!
  朕,
  是要一统诸夏,
  但这前提,
  是蛮族,
  不能入边!”
  可以说,老蛮王成为蛮王的这三十年里,蛮族和燕国,几乎没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事。
  但燕皇从未小觑过自己这个老邻居,
  甚至,
  在心里,
  对这个老邻居,极为认可。
  一个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只为了给下一代铺路的人,其到底有多么可怕,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
  蛮族,
  从未衰落过,
  它依旧那么强大,
  荒漠,
  依旧是诞生勇士蛮子的最好摇篮;
  蛮族的衰弱,
  是王庭的衰弱;
  而一旦王庭再度崛起,
  呼应之下,
  百年前那个曾和大燕血战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仇,将再度觉醒。
  而魏忠河则有些惊愕,虽然是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但是他真的也是刚刚才知道,似乎,还要打仗?
  似乎是猜出魏忠河心中所想,
  似乎也清楚,朝野上下,也会和魏忠河一样;
  燕皇沉声道:
  “朕,要给子孙后代,立一个榜样,为君者,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打小算盘多厉害,是大势,大势!
  为君者,
  当每一步,
  都踩在大势上,
  不是去借势,
  而是你走到哪里,
  势,就在哪里生起。”
  说着,
  燕皇的目光,盯向了魏忠河。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
  道;
  “奴才明白。”
  这番话,不得说与第三人听。
  当然,这是最浅显的;
  更深层次的是,朝野上下,必须监控好舆论,因为有些人,是能够从一些人员调动、物资调动等方面,去看出端倪,也就是观望出风向来的。
  只是,如今大燕和蛮族的关系,其实比和乾国比楚国,都要好。
  因为在大燕数次对乾、对晋、对楚用兵时,蛮族未曾有一骑犯边,可谓懂事至极。
  若是仓促间忽然开战,
  在道义上,
  真的是完全站不住脚了。
  “滴答……滴答……”
  几滴殷红,在山河图上荡开。
  燕皇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鼻尖,掌心红渍。
  不过,
  燕皇对这个,不以为意。
  他只是用力地盯着脚下,盯着脚下的这片“荒漠”。
  “这个骂名,就由朕来背。”
  燕皇微微抬起头,
  “趁着朕,还没死。”


第四百零九章 大建设
  奉新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同时,也是一座大工地;
  效率,一直是魔王们所秉持的生活态度。
  一件可能在别人眼里需要仔细斟酌,慢慢思量,细细考虑的大事儿,
  可能在这里,
  嘻嘻哈哈碰个头,也就出结果了;
  最严重最严重的,
  无非是私下里一座凉亭开个小会,
  大家各自发表个意见,再由队伍里善于拿主意做规划的瞎子做一个总结,提出一个方向,而后交由坐在那儿也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还是在神游天外的主上拍个板;
  最后,
  再由樊力来一句简短至极却又铿锵有力的“总结陈词”;
  哦了,
  齐活儿。
  冬日,本该是惫懒的季节,动物如是,人如是。
  可惜,
  郑侯爷现在已经不是屁股坐在统治者这边,而是他本就是了。
  所以,
  和时不时飘雪的天气相对立的,是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奉新城的扩建和改造,刻不容缓;
  因为你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出现,而且他出现时也不会先打个招呼问问你城墙修建好了没,修好的话他就来了。
  但,
  按理说,
  雪海关在北,镇南关在南,
  两座雄关在手,无论是来自雪原亦或者是来自楚地的威胁,都无法进来;
  所以,
  之所以这般紧迫地扩修奉新城,
  必然是为了防备来自晋地的乱民!
  ……
  “姑娘她坐轿头啊!”
  “嘿哟嘿哟嘿嘿嘿!”
  “哥哥我跟着溜啊!”
  “嘿哟嘿哟嘿嘿嘿!”
  “妹妹你心好狠啊!”
  “嘿哟嘿!”
  “昨晚活儿白干呐!”
  “嘿哟嘿,嘿哟嘿,嘿哟嘿哟嘿哟嘿!”
  半人高的台面上,
  郑凡坐在那儿晒着太阳。
  讲真,
  郑凡真的很喜欢这种带着地气的氛围,这会给他一种正在被“文化”熏陶的舒适感。
  这几年,
  光顾着金戈铁马来回打仗了,
  真没特别长时间去系统地享受过生活。
  魔王们呢,
  是一个都不在身边。
  大建设的开展,到处都需要人。
  薛三去负责建设“铸造局”,伐楚之战遗留下来很多甲胄兵器,这些可都是极为重要的资源,外加雪海军新一轮的换装也即将开始;
  同时,开春之后的农具需求量也是极大。
  可谓任务极重,时间又极赶。
  阿铭则负责作坊的制造,除了最早的香水、肥皂这些,还会开发出一些新的产品。
  有时候,
  你不得不佩服一些人的聪明,
  大概,
  每个时代,
  商人,都是嗅觉最为灵敏的一批人。
  郑凡这边刚封侯,
  那边,商队竟然已经来了。
  不仅仅是朝廷的官商,也就是小六子户部直营的,还有来自民间的商贾,晋地、燕地的,以及从北封郡甚至是从荒漠里来的商队。
  这里头,赫然还有金发碧眼的存在!
  从西方穿越荒漠,再穿过燕国,再穿过大半个晋地,才能到达自己这里……
  这种为了发财不惜一切的精神,连郑侯爷都不得不被震撼到。
  经过了解,
  这些商队之所以能够来得这么早这么及时,其实是根据伐楚战事的消息做的准备,在得到郢都被攻破焚烧的消息后,大大小小的商贾们,只要本钱够得上,马上就发动了起来。
  前几年燕国对外战争的胜利,已经教会了他们一件事,
  这个世上最好发的财就是……国难财。
  燕军每攻伐一地,所劫掠回来的,那是海量的财富,这些财富,需要消化,需要转手,需要变现成各种各样的所需的物资;
  而在这一变现过程中,所产生的极大差价,那就是恐怖的利润。
  再者,
  无论是当初在盛乐城还是雪海关,郑侯爷治下作坊里所生产的货物那都是根本不愁销路的!
  只要你能拿到货,
  自己再算一算路上的各种成本,
  利润的一个最低点其实就已经出来了,再之后,能多卖出什么价格那就是各凭本事,总之,不存在滞销这一说法。
  如果说在盛乐城时,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在雪海关时,这个产业一度做到极大,当时可没有伐楚成功,没有朝廷意志下燕晋两地海量资源向前推,且当时对雪原野人,也因为兵马不足没办法去随意压榨,但当时,就是靠着这个产业,靠着这些商贾们的来回奔波,硬生生地让雪海关百姓过了安逸的年,且第二年之后的生活水平,更是直线上升。
  为了收买人心,用了低赋税,同样为了收买人心,又提高了福利,学社和医馆,那可都是有运营成本的;
  盘子就在这里,不想着从外头开源,那根本就玩儿不转。
  去年一整年,
  郑侯爷先是在楚地抢公主,接下来,又马上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伐楚战争,导致作坊那边不得不停产,一切资源往军需上堆;
  所以,货一下子就断了。
  这让不知道多少商贾对此痛心疾首,心底埋怨了不知多少次那位“郑伯爷”当真是不务正业!
  好好的买卖不干,
  怎么就光顾着打仗去了!
  所以,在看见战争天平倾斜的曙光后,他们马上就出动了。
  来时载满的,是各项物资,运粮食的运其他的,总之,能搜罗到的,就都搜罗来了。
  侯爵府下有专人进行分收,
  收下后,不是给你金银,而是给你货单,
  等货出来后,你再提货走。
  燕晋之地的百姓,日子现在确实不好过,这个冬天,包括明年,将极为难熬;
  朝廷也很难再搜刮到什么东西了,加税都已经到几年后去了;
  但商贾们,还是有着自己的渠道可以弄到东西的,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要是连商贾们也弄不到东西,那就真的是……末世了。
  再说了,
  这里头还有从乾国来的商贾。
  是的,
  乾人喊了大半年的北伐,最后流产了;
  但乾人的商贾,可是爆发出了比他们的朝廷比他们的军队更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
  这些商贾没有走南门关,而是经几个小国借道,再由梁国转接,过齐山后被范家接应,再由范家走水路,运到郑侯爷这里。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官面上的阻拦,二则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偷税漏税。
  郑侯爷不信小六子不知道这个,毕竟范家是小六子的人而不是他的人,但小六子执掌的户部,对此并未说什么话,完全当没看见。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来平西侯府多吃点,就会少跟朝廷要一点,本身也是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二来,
  这个节骨眼儿上,
  非要去较真这个,去体现自己的铁面无私,姬老六没那么蠢。
  其实,晋东之地,本来,是很富饶的,它现在的残破,完全是因为战争,再加上曾经野人和楚人目光短浅地杀鸡取卵;
  本质上,晋东之地北接雪原,南接楚地,再集三晋之地有无,商贸不发达那才叫真见了鬼。
  按照四娘的统计,
  燕地商人最穷,
  没法子,
  小六子在台上,为了支持他爹打仗,可谓是变着法子的去盘剥;
  要知道,前两年如果要推选个燕地商人协会会长的话,小六子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
  但屠龙勇士变成恶龙,
  他披上官方的皮后,就更加得心应手地去对这些昔日的同行身上敲骨吸髓;
  用小六子的话来说,老子以前又不是没做过买卖,所以清楚,这世上,欲壑难填的权贵权臣会造反,底层百姓吃不饱饭会造反,就从未见过商贾造反的。
  晋地商人数量少一些,但明显比燕地商人殷实一点。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晋地这几年虽然连年战争,在伐楚之战中也被摊派出人出力出粮,但到底隔了一层,燕国朝廷对晋地的治理还有些流于表面,所以,一些商贾的家底子,还是在的,其背后的权贵家底子,也还是在的。
  颖都那里,就有那么多因为司徒家投降而没被清算的权贵不是?
  楚国商队还没敢来,暂时只是让景仁礼和四娘粗略地谈了谈接下来的买卖,想来,开开春后,看见有战马被交易到楚地,晋地的商贾是不会坐得住的。
  雪原的以部族为单位的头人们,他们出手最阔绰,因为他们不是来公平交易的,更像是来缴纳保护费的;
  在楚人被收拾了之后,雪原上的部族头人们都清楚,燕人,不,这位平西侯爷,短时间内,是没有其他人和其他势力可以阻碍他当晋东的老大了。
  乾国商人,富得流油;
  再度刷新了郑侯爷对乾国富饶的新认知。
  毕竟,四年前攻乾,自己只是打到了上京,还未曾去过乾国真正的江南之地。
  做买卖,赚银子,这些商贾以及他们背后的权贵,可不会去在乎什么国家大义。
  但饶是如此,想要让晋东之地的发展步入正轨,还得至少一年的时间,这个冬天,一直到明年秋收前,士卒们可以吃上干的,老百姓,就只能每天土豆泥。
  到开饭的时候了;
  土豆泥的香味,传来。
  土豆这玩意儿,很好烹饪,削皮后,你可以将其煮个半死,剥皮吃;可以煮死它,吃糊糊;可以让它生不如死,烤了吃。
  至于薯片什么这类的,别想了,有那么多的油可以造,还需要拿这个当主粮?
  郑侯爷从打盹儿中醒来,
  他今儿个一身白色的锦袍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狐皮围脖儿,脚穿黑底白边青花靴;
  腰间,系着玉佩,身边,一众亲卫护持,还有人帮忙撑着伞。
  刚结束劳动正准备吃饭的民夫和士卒们马上激动地围拢过来,争相来看“亲民”的郑侯爷。
  老实说,郑侯爷这身打扮,并不亲民;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阶层的划分,最重要的是,郑侯爷懒得做那种太过低级的亲民秀。
  随意地走走,随意地看看,
  找几个年纪大的问问,
  再找几个年纪看起来比较小的问问,
  因为事先没有彩排,所以倒是问出了不少问题。
  衣食住是三大根本;
  吃,此时不是最主要的,土豆泥虽说不至于让你敞开了吃,但还真不至于将你给饿死,来参加劳动的民夫,还能额外在饭食里获得一些干的,以作奖励。
  最大的问题在于住和衣服。
  得亏奉新城经过司徒毅司徒炯兄弟的糟蹋后,早就是一座空城,当大军营已经有两年了,但问题是,城池的扩建工作还没完成,里头住着的,得是军队里的相关人员外加办公人员,再者,还有从雪海关那儿逐渐迁移过来的标户。
  嗯,还有剑圣。
  剑圣这次要求分房子时分普通一点;
  然后郑侯爷很大方地让剑圣自己先选;
  你选了,我再选。
  剑圣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他清楚的,等雪海关的妻儿老小迁过来,新居下来后,自己一出门,保证还是和平西侯做邻居。
  但这次招纳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很多人现在是住在城外的地窝子里,也就是像老鼠一样打个洞,外头再找些东西遮蔽一下,防寒效果很差。
  且很多人是从天热时就来的,天冷了,也缺少防寒的衣物;
  这就又引发了一个问题,青壮还好,老弱妇孺很多的都染上了风寒,又面临缺医少药的局面。
  “大家不要着急,侯府会为大家想办法的,请大家再给本侯几天时间,本侯需要去调派,也需要去采买。
  承蒙大家不弃,愿意跟着本侯在这里扎根,那本侯就有责任让大家安顿好,把日子过得更好。”
  寻常走访结束后,
  郑凡派身边一个激灵点的亲卫将这些事去找有关衙门反应一下。
  至于具体去向哪个衙门反应,
  郑侯爷还真的不知道。
  雪海关的体制,是瞎子和四娘制定出来的,郑侯爷自己都不是很清晰有关衙门是哪个和哪个;
  毕竟,
  对于真正凌驾于有关衙门的上位者而言,有关衙门具体是哪个,真无所谓,反正是一句话的事儿。
  晒过了太阳,
  又探访了民情,
  感觉今天干了点事儿觉得相对充实的郑侯爷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府邸。
  回去后没多久,
  就又出来了。
  转而又去了四娘所在的另一处办公衙门那儿。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郑侯爷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走到签押房门口时,看见月馨,也就是瞎子媳妇儿正抱着一大沓的文书走出来。
  “见过侯爷。”
  “嗯。”
  郑侯爷走入了签押房,
  月馨又走回来,将门关上。
  四娘左手飞速地打着算盘,有时候拿笔不停地在批阅。
  郑凡进来时,
  四娘抬头看了一下,笑了笑,又低头继续忙活;
  是真的忙啊。
  郑凡在旁边小火炉上取了水壶,帮她倒了杯水。
  茶杯放上去后,
  四娘也马上收手,接过杯子,停止干活。
  郑凡走到四娘身后,伸手帮其按摩肩膀。
  “累吧。”
  “还好,翠柳堡时,小摊子,盛乐城时,摊子大了,再之后是雪海关接着又是这里,主上,奴家真的有一种不停地在开模拟经营游戏的感觉。”
  “地图一个比一个大,难度还一个比一个高?”
  “地图大是大了,难度,其实还好,因为外部环境越来越好,手头可调派的资源也更多了。”
  “别太累了。”
  “这些事儿,耽搁不得呢主上。”
  “瞎子过几日就会带着她们过来了,到时候,交给瞎子去忙。”
  “瞎子来的话,天天,也会来的。”
  而王爷,
  现在还在奉新城内。
  “先不问王爷吧。”郑凡说道,“反正他想去看的话,是能去的。”
  上次偷偷去看儿子,将沙拓阙石都给压制住了。
  不过,虽然现在靖南王重伤在身,不能动手,但在奉新城里,他想秘密地去见什么人,还是简单得很。
  而且,郑凡也会去安排。
  “让三儿派他手下一个人去候着,全天候安排就是了,那个戴立,我记得脑筋转得挺快。”
  “嗯,这的确是个法子。”
  “还有你,我说,先歇歇吧,这一场仗打完,一打又这么久,我真怕这边刚调理布置完走上正轨,马上就又要开战了。”
  “哪里还会开战?还能打么?”
  “天知道呢,那帮疯子。总之,我是不想再继续当劳模了。”
  “主上,是想?”
  “对,你也得可怜可怜我,在这世上苏醒也好几年了,还没真的吃过肉呢。”
  “可主上您,各种荤腥可没少吃啊。”
  “不解馋了,总拿凉菜当正餐吃,也不合适不是。”
  “丽箐和如卿过两日不就来了么?”
  “我说过,她们排在你后面,丽箐还好,私底下两个人时,娇憨娇憨的,倒是如卿……”
  “如卿怎么了?”
  郑侯爷没回答。
  “主上,是不是这样?”
  四娘抬起头,
  凑到郑侯爷耳边,牙齿,轻轻咬了几下郑侯爷的耳垂,
  鼻息轻喷在耳蜗,
  带着娇音轻呢道:
  “爸爸~~”
  “哎……”
  如果说柳如卿是媚骨天成,那么四娘就是风情自如,但却没有丝毫风尘之感,反而,你会很乐意地沉溺在她的拿捏之中。
  郑凡伸手,将四娘抱住,
  道:
  “把事儿交接下去吧,咱们,生个孩子,这次,就是天打雷劈也别想打断老子!”


纯洁滴小龙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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