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皇嗣


  “嘿,这不是何老大么?”
  “对唉,真的是何老大,不是说送妹子嫁人了么?”
  “可不是咋滴,去了小半年了都,这人才回来,莫不是老何家被骗了?”
  “兴许何初这家伙也是被人家骗去当龟公了也说不准,否则怎么才回来?”
  “喂,何老大,你妹婿呢?”
  “对啊,何老大,你妹婿呢,你怎么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
  何初坐在马车上,马车,还是当初载着自己妹妹和妹婿去京城的马车,现在,自己又赶着它回来了。
  和半年前相比,马车破了些,也旧了些,倒是这匹马,养膘了。
  如今正要进城,准备回家,城门口要过排查,前头又有一支商队,所以要等一会儿。
  听见有人戏谑自己,
  何初却没生气,也没张扬,
  只当是没听出来这些人话语里的揶揄讽刺,
  笑着点点头,
  道:
  “昂,回来了。”
  见何老大这般姿态,那些个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再次问候了番,就先进城了。
  他们也是城内的一些小贩之流,小铺面,倒腾一些东西,以前何初下乡收猪时,常常也会随他们一路,毕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商队入城很慢,因为要清点货物要收税,税务官带着手下一帮税吏检查得很细致。
  早些时候,其实是没有这般严谨的,甚至,也没专门的这种税吏,还是这几个月才从燕京派遣下来的。
  等到前头商队交割完毕,何初才赶着马车过去,马车里没货物,直接就被放行了。
  何家猪肉铺子,依旧在那里。
  因为是正午时分,太阳正毒,老何头干脆收了摊子,坐在屋子里,光着膀子,一只手拿着蒲扇一只手捏着一块大西瓜啃着。
  为什么不坐在外头吹风吃西瓜?
  怕街坊邻居过路的小孩瞅见,平白地还得分出去,舍不得。
  何初赶着马车回来了,老何头听到动静,忙丢下瓜,推开门,跑了出来。
  “儿啊!”
  “爹啊!”
  何初跑到自己爹面前,
  不料自家爹忽然操起杀猪刀,
  何初吓得叫了一声,赶忙刹住脚,因为没收的住,爷俩直接撞到了一起。
  “砰!”
  “哎哟。”
  “爹,你没事吧?”
  “你个不孝子啊,不孝子啊!”
  老何头摔了一跤,扭了腰,被何初背着进了屋,想将他安置在床上,却被老何头拒绝,他依旧硬挺着坐在长凳上。
  这当爹的,面对自己儿子时,最无力的时候其实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儿子的时候。
  所以,在老何头看来,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能躺在床上和自己儿子说话!
  “王八蛋!”
  “爹,您骂我没事儿,我是您儿子,您骂我天经地义,但您别骂自个儿啊。”
  “……”老何头。
  何初伸手,拿过他爹先前啃了一半的西瓜,送到嘴边,继续啃起来。
  老何头顺了顺气,
  问道:
  “到底咋了,到底咋了,你知不知道,你爹我好几次差点就要关掉这间铺子亲自去京城找你们兄妹去了!”
  “不是给爹您写过信了么?”
  “王八蛋!”
  “爹。”
  “你信里都是写这个好,那个好,你吃得好睡得好,你妹子吃得好,睡得好,真正管用的事儿,屁都没说一个!”
  明明是自己闺女跟着女婿去婆家了,
  谁叫两家距离远呢,
  自己闺女又傻愣愣地先将自己身子给出去了,
  只能先低个头,让闺女跟着去婆家看看,接下来呢?接下来呢?接下来呢?
  小半年了,
  除了来了几封信说什么都好,
  但下面的流程呢?
  何初犹豫了一下,
  看着自家爹。
  “你皱什么眉头。”
  “我没有,爹。”
  “我问你,你妹夫家条件如何?”
  “好。”
  好就一个字。
  老何头指了指自己的脸,
  问道:
  “比咱家好?”
  一间猪肉铺子,别看不起眼,但进项可不低,再者老何头这些年还偷偷置办了一些田产。
  何初眨了眨眼。
  老何头见状,
  放下心来,
  冷哼一声道:
  “呵,别以为住在京城就都是富贵人家,你爹我虽说没去过京城,但也知道居大不易的道理,京城里的人,人前显贵,但吃喝拉撒都他娘的贵,指不定多少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在那儿穷讲究呢!”
  “妹夫家,还真不是在穷讲究。”
  “不是穷讲究?呵呵,你还是年纪不够大,见到的人和事儿不够多,可不能被表象给糊弄住了。”
  “爹,您别说,一开始,儿子我还真是被唬住了。”
  可不是咋滴,
  第一次看见宫内的大太监,
  第一次看见宫内的大太监对着自家妹夫下跪,
  第一次看见皇宫,
  那一日之后,
  何初整整十天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呵,我说的吧,咱呐,终究是小门小户,讲究的,是过日子的章程和规矩,再说了,那个捕头,不,那个小六子。
  小六小六,你晓得吧,他是不是在家里排老六?”
  何初闻言,点点头。
  “他上头是不是有五个哥哥?”
  何初继续点头。
  “下面还有弟弟没?”
  “有的。”
  “妹妹多么?”
  何初摇摇头。
  “没妹子?”
  “好像,是没有。”
  “那就对了!”
  老何头猛地一拍大腿,牵扯到了老腰,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爹,爹,您慢点儿,您慢点儿,您这是,都知道了?”
  “废话,我猜到了!”
  “爹,你真的猜到了啊!”
  “废话,我是你爹啊!他家这么多兄弟,家产分下去到他小六子头上,还能剩多少?还没妹子,都没地儿收嫁妆!”
  “……”何初。
  “所以啊,得沉住气,记住,你妹子不算高攀,咱老何家,也从不想着靠卖女儿去高攀谁!”
  “高攀?”
  “高攀个啥?咱爷俩是没手还是没脚啊,还能被饿死?现在听说是不打仗了,这日子,肯定会过得比以前更好。
  你再和我细说细说,这婚事,怎么个说法,他们家老人你见着了没?”
  何初摇摇头。
  “没见着?”
  “没见着,但妹子见着了。”
  “你让思思一个人去见公婆了?”
  何初点点头。
  老何头当即抬起手,却因为腰疼,没能站起来。
  何初马上会意,把脑袋凑过去。
  “啪!”
  老何头一巴掌抽在自己儿子脑袋上。
  “你这怂货,以后别在外头跟人说你是杀猪的,我们杀猪的,可丢不起你这个人,你居然就让自己妹子一个人去见公婆,你爹我让你陪着去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晓得?
  就是让你去撑场子的,万一对家俩公婆要欺负思思,你这个当哥哥的得上去理论,实在不像话的,像你爹那样照着他脑门抽去!”
  “……”何初。
  “他家爹娘都还在吧?”
  老何头开始过问女婿家的家事。
  “妹夫的娘不在了。”
  闵妃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嘿,没婆婆?”
  老何头高兴了,没婆婆好啊。
  “有。”
  “嗯?续弦的?”
  “不是。”
  “他娘是妾?”
  “差……差不多。”
  皇后才是嫡母,其余妃子,其实都是妾的身份,除非加封皇贵妃。
  “嘶……”
  老何头倒吸一口凉气。
  女婿家里的情况,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糟糕好多好多啊。
  “直娘贼,居然还是个妾生子!”
  “爹……”
  “你爹我去衙门托人问过了,说是小六子好像是犯了什么事儿,捕头的位置也没了,你说,他是不是正好要打算逃回京城避难,顺手将咱们家思思给拐跑了?”
  “爹……”
  “直娘贼,着了道了啊,着了道了啊!”
  老何头一阵气急,继续对自己儿子道:
  “罢了,罢了,看他家那情况,日子想过得富贵舒服怕是难了,这样吧,你再去找你妹夫,让他回来,衙门的事儿,咱何家花点钱打点一下,能平就平掉。
  实在不行,就让他回来,给我当上门女婿。
  咱老何家的这些家产,你这个当哥哥的和他平分,可以立字据。”
  “上门……上门女婿?”
  何初的脸色很是精彩。
  “话说,你这王八蛋这小半年就都待在京城?要不是隔三岔五地来信,你爹我还以为你人没了呢!你在京城到底干啥?”
  “看书,学写字。”
  老何头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问道:
  “你在干啥?”
  “看书,学写字啊。”
  “你个杀猪的,识字儿干嘛,帮猪写遗书么?”
  “妹夫叫我学认字儿,我就学了。”
  “他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你是当大哥的,你怎么能浑事儿都听他的,他要是哪天叫你闯皇宫你是不是还听话地去闯啊?”
  “啊,嗯,好。”
  “你你你,气死我了都!”
  “爹……”
  “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这婚事,怎么拖到现在都没音讯?”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爹,先前是因为打仗,婚期得延迟,所以耽搁了,现在不是看着打不了仗了么,这才让我回来。”
  “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妹夫也回来了,但在我后头一天,明日就到,还带了聘礼。”
  “明天就到,哦,你妹妹呢?”
  “妹妹和妹夫一起回来。”
  “也是,这才叫守礼数。”
  “爹,你把这个铺子收一收。”
  “是得收收了,先忙完婚事再说。”
  “爹,我的意思是,这个铺子,您就关了吧。”
  “关了?你没发热吧,怎么能说出这种糊话?”
  “爹,关了吧。”
  “关了我干啥?”
  “去京城啊,跟着我们一起去京城。”
  “去京城干啥?”
  “你,让他来养我?他养得起么!”
  “额……”
  “再说了,我就这一手杀猪卖肉的本事。”
  “妹夫说,可以去京城开猪肉铺子。”
  “嗯?去京城卖猪肉?”
  “对啊。”
  “你造得慌是吧,你爹刚跟你说了,居大不易,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你爹我去那儿就算是干原本的行当,能不能开起来只有天知道了。
  再说了,他让我去京城卖猪肉就去卖猪肉,我就得听他的话,瞧给他能的,他怎么不让我进皇宫给陛下送猪腿呢!”
  “爹,您要是想送的话,也……”
  “莫说了,莫说了,你明日,不,你下午再出个城,收一头猪上来,婚事上用得上,咱这硬菜,自己备着。
  切莫再说什么去京城这种胡话,瞧瞧你被那小六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了都,我跟你说,等明日见了那小贼,瞧我怎么拾掇他,真当我老何家的闺女没人嫁了是怎么着!”
  “爹,有件事儿,要与你说一声。”
  “有屁快放。”
  “我妹子,有了”
  “什么有了?”
  何初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老何头眼睛当即瞪大了,
  一瞬间,
  似乎腰不疼了腿不酸了,马上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
  “爹,你干啥,你干啥呢。”
  “收拾收拾东西,去京城卖猪肉去!”
  ……
  “确认了么?”
  “回陛下,确认了,六殿下是从宫中叫的太医去诊脉的。
  太医院先是派的罗太医,罗太医回来后,又请了朱太医去了一趟。
  的确是喜脉,且,脉象平稳,那何家女,身子骨好。”
  燕皇闻言,将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双手放在身前。
  魏忠河则顺势开口道:
  “奴才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成玦人在哪里?”
  “回陛下,六殿下今早就携何家女离京了。”
  “既然查出有身孕,竟还敢擅自走动。”
  “陛下,六殿下应是去南安县下聘了。”
  先前,因为靖南侯在玉盘城下屠杀楚军,导致燕楚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大仗随时可能开启。
  所以,大皇子的婚事是静悄悄地办的,而太子和郡主的大婚,则被推迟了。
  眼下,楚人那里似乎短时间内没有大动刀兵的迹象,这该做的事,就可以做了。
  同时,人家女方肚子里都有了,到底是身怀皇嗣,总不能让其母名不正言不顺。
  “聘礼带了么?”
  “带了的,六殿下派人去太子府要的,因为当初陛下口谕,聘礼由太子殿下帮忙操办。”
  双倍猪后腿!
  “也难为他还记得。”
  还真去找太子要猪腿去了。
  “太子给了么?”
  “太子亲自领下人帮忙采购妥当的。”
  燕皇闻言,点了点头。
  “着密谍司出人,沿途护卫,再着太医院出两名太医,随行护持。”
  “是,陛下。”
  随即,
  燕皇又拿起一份折子,翻阅了一下,
  道:
  “着姬无疆领五千镇北军离京,就照成玦所说的,肃清商路。”
  “是,陛下。”
  “魏忠河。”
  “奴才在。”
  “朕要当爷爷了。”
  ……
  “殿下,这是近三个月的入城税赋明细。”
  税务官将一本册子递送到了姬成玦手中。
  姬成玦没去翻阅,而是又送还给了这名税务官。
  “怨声载道吧?”
  税务官苦笑道:“都说这是在与民争利。”
  “不和他们争,就得从老百姓头上征。”
  税务官显然也是姬成玦的自己人,闻言回答道:“可是,殿下,南安县城还好,商队其实不是很多,但其余地方通行的大商队,很多背后都是王公贵族。”
  “没事儿,有父皇在,他们不敢埋怨什么的,不过这阵子,他们倒是都挺守规矩,弄得孤就算是想找只鸡杀来给猴儿看都找不着。”
  “殿下,心中有怨气的话,才更难办啊。”
  “这些,你自是不用担心,孤心里自有章程,可惜了,孤当初手里的那批掌柜的人才都给那姓郑的搜刮走了,雪海关那边也不知怎么回事,动作那么慢,到现在那些作坊的稀罕物件儿还没造出来。”
  “殿下是在等雪海关那里救急?”
  “是,也不是,大燕这么大,只盯着一块地方吃饭,产出再大也不够吃的,孤的设想是,西自荒漠起,东再至雪海关止,顺次连接乾、楚,凡入我燕境之商贾,都得给孤扒下一层皮来。”
  “殿下,属下觉得还是过于激进了一些。”
  “嘿,只听说过流民吃不上饭造反的,可从未听说过商贾因为税重揭竿而起的,捡软柿子捏,不捏他们捏谁?
  乾楚商贾若是嫌税重,成啊,让乾楚归附我大燕,变成自家人了,税也就轻了。
  等孤离开后,你也调离南安县城,专心帮孤打理票号的事。”
  “多谢殿下提携。”
  “成了,你去吧,孤也得上门给我那老丈人送礼去了。”
  “属下在这里祝殿下新婚大吉,小姐和老主人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嗯。”
  离开茶楼的姬成玦身着一件长衫,强作文人装扮,不过因为他皮囊较好,手里又拿着一把扇子,腰间也系着一根吊坠,还真有一种翩翩公子的范儿。
  一辆马车停在前头,后面则有一个小车队候着。
  马车外头,站着一名身着黑衫的男子。
  “哎哟,我说大哥,您这是刚领兵出京就往我这里跑啊,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我站到一起了?”
  姬无疆无所谓地笑笑,道:
  “为兄能复出,都是靠你的折子,不是站在一起也是站在一起了,还怕什么?再说了,说是要来帮你清理商路,你不给为兄指点去处,为兄总不能率兵去地方随便乱杀一通吧?”
  “呵呵。”姬成玦点点头,道:“大哥言重了,你我兄弟手足相持,自是理所应当。”
  “还有,今儿个你下聘,按规矩,应是由家里长辈领头,父皇自是不可能来,我这个当大兄的,出面帮你张罗一下,也是我的职责。”
  “小弟多谢大兄,来,这里请。”
  马车内坐着何家女,且有身孕,姬无疆这个做兄长的,自是不可能进马车的,所以兄弟俩走在前面,马车和运送聘礼的车队跟在后头。
  因为聘礼里的那些猪后腿数目过于庞大“耀眼”,一路上倒是吸引了不少南安县城百姓的目光。
  寻常人家婚嫁,金银珠宝翡翠珠帘什么的,自是不可能见到,猪肉则是硬通货,而这一个贴着喜字的队伍,在老百姓视角里,可谓是相当豪横了。
  姬成玦一直可惜,可惜自家老子国事繁忙,不能亲自过来,否则让他站在这里,看看四周百姓艳羡的目光,应该也会极为满足吧。
  “你倒是下手快,居然就这么的有了,你我兄弟之中还暂无所出,你这一个,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子辈。
  都说隔辈亲,隔辈亲,瞧瞧父皇这次为你安排的,我都有些吃味。”
  大皇子因为早年一直在军营,后来又定下了联姻蛮部的任务,所以成婚晚,且现在那位蛮族公主身子还未有消息。
  太子和郡主的婚事,也一直被耽搁到现在。
  老三现在废了。
  老四老五年纪和姬成玦差不多,但老四老五还未成婚。
  至于老七,毛还没长齐。
  “哟,说到这里,大哥您这次可真得谢谢我这还在他娘肚子里的孩儿,没他,您这次外放可能还真没那么顺利。”
  “是是是,等孩子出生,我自备上厚礼予他,不过说来,也是巧了。”
  “可不是巧合,半个月前我就知道思思有了,只不过拖延了一阵子在我折子送上去时,才去请的太医,通知的父皇。”
  “你这是连你未出世的孩子都利用上了?”
  大皇子说话很直。
  姬成玦点点头,道:“他应当的,若是女孩儿,就当是我的小棉袄帮她爹一把,要是男孩儿,他现在就该为去争那皇太孙的位置去做些什么了。”
  “成玦……”
  “我知道大哥想说什么,放心吧大哥,我不会和咱父皇那般的,那样子,忒无趣。
  对了,大哥,前阵子雪海关那里发来捷报,您送去的嫁妆,可是立功了。”
  “我也知道了,那个郑凡也是有魄力的,算算日子,柯岩部应该是刚到,就被他拉去雪原打仗了。”
  “嗯,对了,大哥,你可知我现在在想着些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那姓郑的到底什么时候要孩子,希望他生个闺女,我家是个男孩儿,这样,我就能占他便宜了。”
  大皇子忽然问道:
  “若是男孩儿呢?”
  “那我也不会学父皇旧事。”
  “成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喏,哥,前面就是我丈人家,站他边上的是我大舅子,何初,您来了也是巧了,我本就想着这次下聘之后让我这大舅哥投奔你去的,现在正好,您明日大可带他一起离开,就放在身边用着,也不用怎么栽培,见见血长长见识就是了。”
  “可以。”
  “行,我这要去给我老丈人见礼了,大哥您也学着点儿。”
  “你丈人还不晓得你身份?”
  “我是叫我那大舅哥提前回去说的,但看来他应该还没说。”
  说着,
  姬成玦伸手向前指了指老何头,继续道:
  “否则我那丈人不敢手里攥着菜刀在这儿等我这个毛脚女婿的。”


第二百零一章 下聘
  老何头攥着那把陪着他大半辈子的杀猪刀,
  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面对着正在向这里走来的姬成玦和大皇子,
  面对着那辆马车,
  面对着马车后头的车队,
  他像是一个剑客。
  姬成玦没有见过那位晋地剑圣,虽然据说那位晋地剑圣在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手下做事,但因为彼此之间相隔太远,就算是想引见,也难以实现。
  但在此时,
  姬成玦忽然觉得,
  此时的老何头站在那里的神情,
  可能和昔日那位剑圣大人于雪海关前面对野人骑兵时有的一拼。
  对,
  自己就是那只即将被宰的野人骑兵。
  有些事儿,其实姬成玦心里也清楚,老何头这个丈人,很实在。
  若自己不是皇子,只是一个捕头,甚至,只是一个上门女婿,在老何头家手底下帮忙杀猪卖肉,这日子,也不会过得很差。
  人活一辈子,
  也确实需要给自己的内心留一些柔软的地方。
  他不是自己老爹,做不到自家老爹那种程度,至少,目前来说,没这个必要。
  就像是姓郑的所说的:人活着,总得时不时地矫情一下。
  姬成玦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所以,
  这位当朝六皇子,
  这位曾经被冷藏被打压如今近乎实际上执掌户部,能够让大皇子站在其身后呐喊的姬成玦,
  向着这位杀猪的老汉,
  跪了下来。
  “小婿向老泰山请安,老泰山福安。”
  于情,人女儿给了自己,人没刁难,更是没提什么彩礼规矩什么的,就能让女儿跟着你走,得记着;
  于理,自己将人家女儿带走小半年,婚事也拖着一直没个着落,现在更是将人家女儿肚子搞大了,确实理亏。
  所以,这一跪,应当的。
  说句心里话,
  姬老六这十年来,
  就算是跪自己的皇帝老子都没像这次这般跪得舒服、诚心过。
  老何头深吸一口气,
  看着姬成玦,
  又看向了站在姬成玦身后的大皇子。
  大皇子是作为男方家长代表来的,自是不需要行礼的,只是对老何头拱了拱手。
  老何头没回应,
  转而将手中的杀猪刀直接摔在了案板上,
  “噔!”
  杀猪刀嵌入案板中,发出一声闷响。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目光偷偷看向自己那位大舅哥。
  再念起后头马车里,已经怀了孕的妻子。
  在这个时候,去告诉自己丈人身份,的确是有以势压人的感觉,姬老六在做人这一方面,那是真的很有造诣,所以打算低头,承受来自丈人的怒火和埋怨。
  “好啊,好啊,好你个燕小六,你这是欺负我老何家没门楣,不被你看在眼里是不!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大好闺女,给了你,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就是这么对待她娘家的?
  该走的礼不走,该走的章程也没影,人就这么被你拐跑了,你得是多瞧不起我闺女,得是多瞧不起我老何家?”
  “泰山言重了,实在是,事出有因,耽搁了。”
  姬家的规矩,是多,起战事时,姬家禁绝婚丧,这是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
  就是姬无疆完婚,其实也不算是完婚吧,更像是战争的一种延续和对应手段。
  “把闺女给我还回来,老汉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本事,但一个闺女,我还是能养得起的,总不至于让她去不知礼数的婆家受罪!”
  老何头当即大吼一声:
  “孽子!”
  何初额头流着汗,小跑着过来。
  值得庆幸的是,他爹今儿个没喊自己王八蛋。
  “把你妹妹接下轿子,咱们回家!这婚,不结了,这女婿,你爹我也不稀罕!”
  “这……”
  何初一时手足无措。
  若是换做寻常妹婿,敢这般对待自己妹子,不知礼数,还把妹子肚子搞大了,他这个杀猪长大的大舅哥早就拿起自己那把浸染着无数死猪怨魂的杀猪刀去拼命了。
  但眼前这位,
  眼前这位,
  何初真的不敢啊。
  爹啊,
  妹妹肚子里都有了啊,
  你说不嫁就不嫁了?
  妹妹肚子里可是怀着皇嗣啊,皇嗣啊!
  何初还打听过了,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孙子辈的。
  老何头见自己儿子站着不动,
  当即怒骂道:
  “咋啦,是怕你妹妹回来和你这个当哥哥的争家产啊!”
  “不是,爹。”
  何初被这么一激,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到轿子那里去,道:
  “妹子,爹让咱们先回家。”
  帘子被掀开,
  何家娘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她看见了自己的爹,又看见了跪在自己爹面前的夫君,张口想说什么,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自己哥哥进了屋。
  何初小心地在旁边陪着自家妹子一起走,生怕自家妹子出了什么闪失脚滑什么的。
  待得进了屋,关了门。
  何家小娘子马上伸手掐了一把自家哥哥,
  没好气地嗔怒道:
  “哥,你是怎么搞的!”
  ……
  “泰山请息怒,我对思思是真心的,先前是小婿不对,咱们现在,该走什么流程,咱们就走什么流程,可好?
  别人家有的,咱们必须有;
  别人家没有的您又想要的,咱也可以有。
  小婿对您是敬重的。”
  “呵,尽挑好听的说,谁知道你心里头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我老何家的闺女,还不至于恨嫁到这种地步!”
  其实,
  翁婿二人说话争论时,
  都没说有身孕这件事。
  生米先煮成熟饭,这往往是女婿拿捏丈人丈母娘的最大利器;
  反正你闺女肚子里已经怀了我的种了,我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这件事,不能在外头说,否则真的是很“丢人现眼”。
  老何头不会傻乎乎地自己说,
  姬老六这么会做人,自然也不可能说这个。
  这时,
  大皇子这个男方长辈终于记起来自己来干啥的了,
  走上前,
  开口道:
  “何老,家父人在京中,俗务缠身,不方便过来,所以家里就由我出面,来为我这个弟弟下聘。
  之前的礼数不周,确实是我家的不对,我弟弟的行事也确实是有些孟浪了,还请何老不要怪罪。
  既然两个年轻人已经在一起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自是应当成全。”
  “哼哼。”
  老何头没搭理大皇子,转身,抽出自己的屠猪宝刀,
  直接回了屋。
  姬成玦也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
  “你这老丈人,不好对付啊。”大皇子感慨道。
  “没法子,谁叫咱自己该受着呢,喂,东西手脚都麻利点儿,抬进去,快。”
  大皇子点点头,挥手示意后头的人将聘礼都抬进去,他也接过了礼单,待会儿得亲自递给老何头。
  饶是大皇子是带过兵打过仗见过风浪的人,看着这份礼单,也不自觉的有些眉头微颤。
  猪后腿多少只,猪前腿多少只,猪头多少个……
  这些猪,
  可都是金贵着呢,
  因为据说这是父皇定下的礼单。
  很难以想象,
  父皇居然会认真地定下多少只猪后腿的这种礼单。
  而且,这些猪腿还是由当今太子殿下奉旨亲自采购的。
  再寻常的猪,经过这么一遭,身价也百倍递增了吧?
  下人们推开何家的门,将礼品一箱子一箱子地抬进去。
  院子里,
  老何头坐在一把陈旧的太师椅上,
  杀猪刀常伴其身,
  见有人往里头抬东西,
  他也只是铁着脸坐在那里不吭声。
  四周,倒是围满了很多来看热闹的街坊。
  之前,因为老何家的闺女被人带走了,却一直没个音讯,街坊里的闲话可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谁来买猪肉,甭管是割一斤还是切一两的,都会来问问老何头,你闺女和女婿咋没消息了?
  弄到最后,
  老何头不得不将信送到附近私塾先生那里听完了之后,又自己跑去找街坊说,
  说自家闺女和女婿在京城日子过得可好啦,
  住着大大的房子,
  顿顿都能吃肉,
  还有下人仆役什么的,
  还说他姑爷想接他去京城养老,他不乐意去,说京城有什么好的嘛,这南安县城才是自己的家,再说了,也舍不得这帮街坊邻居嘛。
  其实,信里只有何初那一个个的“好”,绝大部分都是老何头自己想象发挥出来的。
  但今日街坊邻居一见这聘礼,确实是开了眼界,不愧是京城的姑爷,家里确实是豪绰!
  但也有好事者起疑,
  道:
  “怎么下聘送这么多猪肉,还是给屠户家送猪肉?
  老何家的那位亲家公怕不是脑壳有毛病吧?
  还是那位亲家公和老何家是同行,都是杀猪卖肉的?”
  姬成玦和大皇子走入宅子里,姬成玦站着没动,大皇子上前,将聘礼礼单送了上去。
  “何老,这是聘礼,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都可以提。”
  老何头其实早就看见很多头猪了。
  然而,
  当其再看见礼单时,
  嗯,
  他是不认字,但和猪有关系的字以及后头的几斤几两几头是认得的。
  一看,
  眼睛当即一瞪,
  这是什么意思,
  完全就是自己嫁妆的加倍!
  自己送多少猪后腿,那位亲家公居然送双倍回来!
  合着小夫妻俩过日子其他的都不要,只需要天天吃猪肉就成了,睡猪肉做成的被子穿猪皮做成的衣服?
  这是宣战,
  这是对自己的反击,
  而且,
  是在自己最擅长的战场上对自己进行了侮辱!
  “其余的缺的漏的,您老可以提出来,我马上就去置办,不管怎样,小两口早日把事儿办了,也省得我们两家人操心,小两口也能早日过上安生日子,早生贵子。”
  一些话,在外头不方便说,在里面,倒是可以说了。
  老何头没理睬大皇子,
  而是手指着姬成玦,
  喊道:
  “你小子,给我过来!”
  “是。”
  姬老六走上前,恭恭敬敬。
  “老汉我就这一个闺女,自小是被我捧在手心里的,你小子要娶,可以,但你得发誓,保证她以后不得受委屈!”
  “小婿发誓,定不让思思受一丝委屈。”
  “不够,得再发一个誓,发……”
  老何头犹豫了一下,
  随即道:
  “罢了,不要发誓了,但你小子可得给我听着,你以后要是对我家闺女不好,老汉我就算是死了,变成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你!”
  “是,小婿谨记。”
  老何头指了指那边的聘礼,继续喊道:
  “你可要记得今天,记得今日,是你,跪下来求老汉我将闺女嫁给你的,是你求着从老汉我手里娶走了我的闺女!”
  姬老六闻言,跪下来,
  道:
  “小婿谨记。”
  老何头深吸一口气,
  说着说着,
  眼泪开始滴淌下来,
  这会儿,
  他才真切感受到一个父亲,送自己闺女出嫁时的心境。
  孩子她娘走得早,自己是又当爹又当妈将宝贝闺女带大的,打小,她哥可以吃得差玩儿得差,但闺女,要啥就给啥,绝不含糊。
  其他人家,都是打着闺女是帮别人家养的算盘,等着换亲或者换彩礼给家里男丁娶亲的,但老何家不,老何家的闺女是被父兄一起宠大的!
  “老汉我,这辈子,就她一个闺女,你得,你得,你得好好给我照顾好,真的得给我照顾好。
  生娃儿苦,女人生娃儿就是走鬼门关。
  老汉我知道,闺女肚子里有了你的种,老汉不奢望自己子孙满堂,只希望自己闺女能好好的康康健健的,日子过得好。
  她娘,就是当初生她时落下的病根。”
  这些话,作为长辈来说,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因为长辈只会祝福子孙满堂,女人传宗接代,在这个时代,本就是使命和任务。
  但老何头是真的心疼自己闺女,生一次娃儿就是损一成自身的元气。
  别生太多,真的别生太多。
  见到这一幕,
  一边的大皇子心里也有些感触。
  讲真,
  姬家兄弟,其实真没能感受到多少父爱关怀。
  其实,大皇子这次从雪原带回来的女人里,也有两个有身孕了,但她们诞下的子嗣,是不会入皇室金册的。
  一来,是血脉不纯,毕竟那些送来侍寝的女人,天知道怀的到底是不是姬家的种;
  二来,是母亲地位过于卑贱,其母可以是燕国平民,可以是乾人楚人,但野人,对不起,在燕国官方看来,野人根本就不算人。
  日后诞下的子嗣,大概率不得姓姬,被宫内专人收养起来。
  所以,
  严格意义上来说,
  自家六弟妻子肚子里的那个,才是父皇看中的,也是姬家新一代的第一个小生命。
  若是男婴,那就是皇长孙!
  没有嫡字,
  但以后能否可以被加上去,
  谁知道呢!
  “起来吧,起来吧,外头还有不少街坊邻居,还有一些亲友正在来的路上,我昨晚就去酒楼里订了几桌席面,待会儿你随我一起招待一下亲朋街坊。”
  “是,小婿明白。”
  “嗯,你且去招待着,老汉……老夫我先进屋换件衣裳。”
  “好。”
  姬老六站起身,从那边取出很多零嘴糖块,开始分发给门外的街坊。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
  老何头刚进了屋,赶忙将门关上。
  屋内的何初马上走过来关心道;
  “爹?你还好吧?”
  “噗通!”
  老何头直接后背靠着门板瘫倒在了地上,
  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后怕道:
  “皇子嘞……可是皇子嘞……呼……可是吓死我嘞……吓死我嘞……
  闺女,爹只能帮你教训他这一次了。”


第二百零二章 雄雌
  女儿是爹的心头肉,老何头心甘情愿地愿意做一个女儿奴,甚至在老何家,儿子反而没什么地位。
  搁在同龄人身上,老何头操劳半生积攒下来的这些产业,在真正的富贵人家面前自是不值一提,但在贫头老百姓间,他完全可以歇下来,家产一分,提着个板凳往巷头里一坐,眯着眼瞅一瞅哪家已经没了汉子的老婆姨,再凑几个人头听听是非。
  但眼下,
  但此时,
  在昨晚儿子告诉自己“燕小六”的真正身份后,
  老何头整个人都懵了。
  娘咧!
  曾经,老何头也觉得自己闺女傻,就看着人家燕小六皮囊好,就自己主动把身子给送过去了,父兄拦着还拿钗子抵着自己脖颈。
  现在想想,
  自己闺女确实是有主见,
  没那晚上的一遭,
  要是真被自己拦下来了,
  可不就是没了变凤凰的机会了么?
  剩下的,其实还是唏嘘和惶恐。
  老何头这辈子没做过靠儿女让自己享福的美梦,他脑子里,也没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想法。
  闺女嫁给了皇子,进了姬家的门,戏文里可都演着咧,里头得多凶险,日子过得得有多凶哦。
  莫说天子家了,就是南安县城里的张员外家,正妻派人溺死小妾的事儿就发生过,民不举官不究,衙门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皇宫幽深,更是一个小小张员外家所不能比的。
  “爹?”何初过来搀扶自家老爹。
  老何头缓缓站起身,先前,他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昨晚何初就告诉他今日来下聘的是皇子了。
  也就是说,今日给自己递送礼单的那位自称大兄的,应该就是当朝大皇子,人家可是当过大帅的!
  再看那礼单,上头的猪腿翻倍,自己那位皇帝亲家……
  怕是怕,老何头见到县太爷都会腿软趴下,更别说是当朝皇子了。
  但为人父,嫁女日,
  他必须得硬气起来,
  该说的狠话得说,该敲打的,得敲打;
  也就是今天了,
  也就只能是今天了,
  过了今儿个,
  他是皇子自己是个屠户,老泰山的礼,他连受都不敢受,更别说像先前那般放什么硬气话了。
  “初啊。”
  “爹,我在。”
  “陪着六皇子,去招呼亲戚街坊,你让爹,让爹我再缓缓,再缓缓。”
  “好的,爹。”
  这个年代,很少有远嫁的,普通的嫁娶,都是以隔壁村为单位距离。
  像老何家这种远嫁的,在当地也算是罕见了。
  因地制宜吧,整套流程是走不下来了,但摆下席面请亲戚街坊吃顿饭,那自是应该的。
  一场婚宴,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办下来了。
  此中繁杂,自是不需多言。
  婚宴的第二天上午,姬成玦就带着妻子准备回京了,进京干嘛,谁都清楚,这边只是开胃菜,京城那里才是真正的大戏。
  老何头和何初得拾掇拾掇家底,第二天才起身去京城。
  其实,按理说,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但老何头还是拒绝了女婿一同进京的邀请。
  晚上,
  昨日热闹今日冷清的院子,
  爷儿俩坐在门槛上,
  一起看着头顶上的月亮。
  其实,不少人来打听过自家女婿的情况,但无论是老何头还是何初都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了。
  说来也奇怪,
  别人家鸡犬升天时可谓是激动异常,恨不得全县城的人都知道自家闺女钓了一个金龟婿。
  但老何家这爷俩没这感觉,
  总觉得心里压着事儿一样,
  喝酒吃饭都不是个滋味儿。
  “儿啊。”
  “嗯,爹,我在。”
  “东西再清点清点,明儿个咱们就得上路了。”
  “放心吧,爹,都清点好了,不过妹婿说,等咱们进京后,啥都不用咱们置办,他会帮咱爷俩给安顿好的。”
  老何头叹了口气,
  抬起手。
  何初乖乖地把脑袋伸过来,
  “啪!”
  挨了自家老子一巴掌。
  “你是你的,他是他的,咱爷俩,自己有手有脚,还不至于做那舔亲家过日子的事儿。”
  “可是,爹……”
  “咋了?”
  “您逢年过节时,不也会跟着大家伙一起拜陛下么?”
  每逢大礼大节,其实都有遥望京城大家伙一起跪拜皇帝陛下的环节。
  老何头努了努嘴,
  倔强道:
  “陛下是陛下,亲家是亲家。”
  “有什么不同么?”
  “儿啊,你爹我卖了大半辈子猪肉,懂得这些道理,也就是这些街头巷尾的道道;
  就这么说吧,
  这门亲事,是咱家高攀了,高攀到天上了。
  咱老何家的那点儿田,那点儿赊在农户家里的几头猪,还真不在咱家亲家眼里。
  咱老何家,
  也就只剩下骨气了。”
  “是,爹。”
  “初啊,你得硬气起来,六殿……六子让你读书认字,你就认,你就学,给先生的礼,咱家自己出。
  六子请你吃啥,你先自己掂量掂量着,你吃得起不?他请你吃一条鱼,你明日就得还他半只鸡。
  你要是觉得自己明日还不起,今日就不要去吃。
  做人,做事,与人交往,交往嘛,就是有来有往,你不能只吃不出,晓得不?”
  “晓得了,爹。”
  “识字儿好啊,读书也好啊,是爹那会儿耽搁了你,觉得读书认字儿,也就至多当个账房先生,还不如早早地跟着爹杀猪赚营生来得好。
  现在,
  得多读读书多认认字了。”
  “为啥啊,爹?”
  你妹子已经算是姬家的人了,皇家的人了,以后啊,要是说出去自己这个哥哥是个字儿都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咱爷俩,就是给你妹子丢人喽。”
  “妹子不会在意这个的,爹。”
  “她在不在意是她的事,咱爷俩得在意,你妹子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的,门第门第,前些年,我大燕讲究个门第,门第可是比天还要高咧。”
  “现在没门阀咧,爹。”
  燕皇马踏门阀,杀得血流滚滚。
  老何头再度叹了口气,
  伸出手,
  何初见状,也再度老老实实地将脑袋探过来。
  “啪!”
  又是一巴掌。
  没用多少力气,不是心疼儿子,而是觉得用力打儿子也有些白费力气。
  老何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
  语重心长道:
  “门第,在心底。”
  ……
  “现在都流传这么一句话,也不晓得六殿下您听说过没有。
  说当今之世,自打我家陛下平扫门阀始,这世道,就已然成了大争之世。
  寻常太平年间,江湖精彩,故而有了四大剑客,有了七大刀客,也有了九家枪棒,还有各种其他那样的武学门派,总得分出个几等几家几尊出来撑一撑场面。
  方外之门,出家门派,几大天师,几处祖庭,为了香火为了名气,也是各自上号。
  可大争之世一来,江湖瞬间被金戈铁马冲得残破不堪,祖庭被践踏得更是毫无脾气。
  那晋地剑圣尚且依附我燕国铁骑,天虎山更是因靖南侯焚灭得干干净净,楚国造剑师玉盘城下远遁而逃,古刹名寺被刮了金身,总之,落得个相当狼狈。
  但闲人自是闲不住的,就比如这这阵子以来,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乃以兵家新秀为主,辅之以身份地位尊崇。”
  姬成玦一边端起茶水一边对着面前年轻男子笑道:
  “哦,可是靖南侯镇北侯在列?”
  “非也非也,评的时候,自是以年轻一辈为主。
  荒漠蛮王小王子,近年来活动频繁,蛮王之所以在先前我大燕向乾晋开战时隔岸观火,其实也是为了腾出手专心地将王庭递交到那位小王子的手中。
  据说,这位蛮族小王子受王庭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之看重,其自身,更是被称之为荒漠上百年难得一见之雄鹰。
  说不得,日后就将成为我大燕之患。”
  姬成玦摇摇头,道:
  “蛮族人只要还能喘气,就一直是我大燕之患。”
  “还有一位,乃乾国钟家钟天朗。此人是钟家下一代扛旗人物,当初我大燕和乾国开战时,此人曾率轻骑入我燕境拔军寨袭扰。
  那一场战事中,乾国各路兵马相继溃败,只有他,勉强算是给乾国,给乾国的那位官家挣得了些许颜面。”
  姬成玦不以为意道:
  “矮个子里拔将军罢了,那钟天朗我也是听说过,却并不觉得有多少稀奇。
  乾国地广人稠,所谓的将星种子数不胜数,但到头来,也撑不住乾国的天塌。”
  “这第三位,则是楚国年尧,乃楚国四皇子也就是楚国当今摄政王府中私奴出身,楚国这次内乱之所以能够被平定得这般迅速,他出力甚大,不仅率军生擒了两位楚国夺位皇子,还震慑住了山越人。
  楚人称其为摄政王麾下第一鹰犬。”
  “这位在孤看来,比之钟天朗还要不如,钟天朗好歹是对我大燕小赢过几手,至少也是对外,那位只是内战,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
  “六殿下,那第四个是谁,想来已经不需下官多说了吧?”
  时下好事者评选个排名,可以不分先后,因为争论不断,外人也难以去定那个座次,但往往喜欢统称一个大类。
  硬要凑个四个,七个,九个或者十大云云。
  现如今,晋国覆灭,原本应该占据一个名额的晋国是没戏了,所以评选出,硬是从荒漠蛮族那里选出一个小王子。
  那第四个,也就是压轴的,自然属于燕国。
  年轻,
  却也得有拿得出手的军功,
  被誉为将星。
  姬成玦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
  “郑凡。”
  “正是平野伯。”年轻官员点头道。
  “呼……”
  姬成玦长出一口气。
  “平野伯三百骑破绵州,斩福王,再随李富胜深入乾国腹地,出使上京面对乾国官家;
  后又追随靖南侯平晋国京畿之乱,征伐雪原。
  前不久才落下帷幕的驱逐野人之战,平野伯更是率孤军深入敌后,奇袭拿下雪海关,助我大燕东征军一举覆灭入关野人主力。
  此等战功,此等声势,当属四人之首。”
  首先,内战再牛叉和对外战争比起来,也是屁都不算。
  再者,这种动辄打到敌国京城脚下又或者灭国的大战,郑凡也都参与了。
  可谓是含金量十足,四大兵家将星平野伯坐头一把交椅,燕人自是没意见,就是连一向护短的乾人,也不大能说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时间,过得真快啊,还记得当初孤和郑凡初次见面,他还只是一个护商校尉,现如今,饭后喝茶说起天下风云来,他都能坐上压轴的位置了。”
  有句话,姬成玦没说;
  他之所以撕下捕头的衣服,堂堂正正地回燕京,并非是恰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是被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凡给刺激到了,所以提前发动了。
  不过,其实他的事儿,提前不提前,根本没什么区别,只要他老爹没咽气,自己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
  年轻官员忽然念叨道:
  “你说说,这世上风云激荡,得是多么精彩,凭什么你我都得在这里只能就着茶水品评他们?”
  姬成玦顿了顿,
  道:
  “心里不平衡了?”
  “你家老二坐太子的位置,你平衡么?”年轻官员连尊称都不要了,直接这般反问道。
  姬成玦沉默不语。
  “哈哈哈,是吧,你也是看不过去的,嫡子嫡子,庶子庶子,在他们眼里,这个规矩比天还要大。
  但我们这些当庶子的,就活该这般么?”
  “嫡庶之分,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对,确实是和我没什么干系,我倒是羡慕你,仗着庶子的身份,也能去争一争,说实话,我倒是挺看好你姬老六的。
  我藏得那么深,居然还能被你认出来,找出来,呵呵。
  我羡慕你啊,你还能争一争,到底是立嫡还是立贤。
  我呢,
  我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我甚至,
  都不存在这个世上!
  看看靖南侯家的那位了么,我和那个娃娃,有什么区别?”
  年轻官员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喝茶似饮酒,眼眶开始泛红,人也开始微醺,伸出手指,敲了敲茶几,
  道:
  “若是给我机会,我固然可能做不到平野伯那般厉害,但也绝不会是个废物!
  什么钟天朗,什么年尧,什么蛮族小王子,他们,都得排在我后面!
  陛下那般打压你,冷藏你,到最后,不还是给了你机会了么,我呢?我爹呢?在我爹眼里,我这个儿子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没了!”
  “你声音小点儿,我夫人有身孕了,得好好歇息。”
  “呵。”
  年轻官员摆摆手,
  “姬老六,你得争,你要是不想你的儿子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你就得争,你不争,你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以后想堂堂正正地姓姬都难你信不!”
  姬成玦点点头。
  “镇北军,被我爹给拆散了,给我姐当了嫁妆,他没想留给我,一点都没有。侯府的传承,日后也没我的份儿了,他这是在逼着我认命,认命!”
  姬成玦默默地给自己二人续上茶水。
  “你说,凭什么,就因为他们是我们爹,所以那几个老家伙几十年前定下的章程,咱们这些小辈就得被按着脑袋去遵守?”
  “你喝多了。”姬成玦道。
  “喝的是茶,醉个屁!”
  “姬老六,你家老大,已经站在你身后了,你能不能再腾出点儿地方,给我也留一个落脚的位置?”
  “你这话,我听不懂,我大哥只是帮我肃清商路,兄弟之间的相互扶持罢了,哪有你说的谁站在谁身后。”
  年轻官员笑了,
  笑得鼻涕都滴淌了出来,
  索性用官袍袖子随便一擦,
  手指着姬成玦,
  “姬老六,你这是在和我打马虎眼是不?是你将我认出来的,是你将我找出来的,是你叫我过来喝茶的。
  我来了,茶我也喝了,甚至连给你未出世孩子的贺礼,我也备下了,你可知我俸禄只有多少,牙缝里挤出来的银子买的贺礼。
  结果,
  我跟你掏心掏肺了,
  你就在这里和我不动如山?”
  “不,我没有,你别乱说。”
  “平野伯和你是什么关系,天下谁人不知?你执掌户部给雪海关的钱粮押解实额多少成,你当明眼人真的瞧不出来?
  平野伯和靖南侯是什么关系,你也清楚。
  若是我站在你后面,你相当于是一只手伸入了镇北军中,我这个身份,就算不能号令镇北军,但足以让那几位镇北军总兵不会再去搀和你姬家自家的事儿。
  在大燕,谁能得到靖南军镇北军的支持,谁就能……”
  姬成玦面露惊疑之色,道:
  “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很简单的样子,我都心动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姬成玦叹了口气,
  将手中的茶杯放回茶几上,
  感慨道:
  “只是我姬家的龙椅,被你说得那么简单,我还真有些心里不舒服。
  还有,
  就是有一件事儿,
  我一直没搞清楚。”
  “什么事儿?”
  “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知道?”
  “不,我问的是,你是谁。”
  “姬老六,你!”
  “是谁告诉你,你是镇北侯府小侯爷的。”
  “你……”
  姬成玦伸手,将对方茶杯盖子拿过来,也放在了自己茶杯上,这个茶杯上,就有两个盖子。
  随即,
  姬成玦将后添上去的盖子给拿起来,
  随手丢在了地上,
  “啪!”
  茶杯盖碎了。
  姬成玦伸手指了指自己茶杯上仍然盖着的那个盖子,
  又指了指脚下的盖子碎片,
  道:
  “你能笃定,你自己到底是哪个?”


第二百零三章 亲家公
  送别了那位“小侯爷”,姬成玦默默地拍拍手,像是在掸去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少顷,
  张公公走了过来,先蹲下身子收拾先前被砸碎的茶杯盖子,随即问道:
  “主子,这人不是北边的小侯爷?”
  姬成玦摇摇头,道:
  “我也不知道。”
  张公公则又道:
  “主子,此人就算真是北面那位小侯爷,和这种人,也很难深交,不说别的,和平野伯,差太远了。”
  “你也挺长时间没见到过郑凡了吧。”
  “是很久没见过了,但主子,俗话说得好,三岁看老,平野伯当初就算是起于微末,但身上流露出的那股子洒脱劲儿,旁人就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若是村头游手好闲的无赖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身上其实也是有这种劲儿,但偏偏平野伯是个有本事的人。
  有才而不倨傲,位卑却不颓唐,方为真度量。
  而刚走的那位,不成。”
  姬成玦伸手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张公公捡起碎瓷片,站起身,又小声道:
  “主子,就如同主子先前所说的杯盖一样,这人,找出来,确实是费了咱们不少功夫,也有一些机缘巧合。
  他既然为影子,那牵着这条影子的线,到底在谁的手上?”
  张公公是姬成玦的自己人,说话时,自不必拘束。
  其言外之意就是,若这只是一道饵,那到底是谁抛出的钓线?
  是为了保护真正儿子的镇北侯?
  还是,当今……
  姬成玦摇摇头,道:
  “顺蔓,才能摸瓜,但这道饵,没人敢吞下去摸鱼线。”
  你摸到镇北侯那儿,是死。
  你摸到陛下那里,也是死。
  张公公恍然,随即,又有些唏嘘道:
  “主子,刚那位也可怜,影子,却一直认为自己是正主。”
  “你可怜他?”
  姬成玦“呵呵”笑了两声,缓缓道:
  “若他故意装出来的呢,装得心急,装得不耐,装得没城府,装得没定力,装出那种非要心急着去吃热豆腐的感觉。”
  “装的?”张公公愕然。
  姬成玦指了指张公公手中的碎瓷片,
  道:
  “人和杯盖不同,杯盖,砸了也就砸了;
  但人呢,若知道他是假的,砸还得惹一身腥的时候,也就懒得去砸了。”
  ……
  “初啊,这院子你再拾掇拾掇。”
  “好嘞,爹。”
  “手脚麻利点儿,今晚就在新家开火了。”
  “成啊,爹。”
  何初拿着扫帚开始扫院子,扫着扫着,抬头却看见院门口站着俩人。
  一头发微白的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
  “您是?”何初问道。
  “哦,我是房东。”中年男子回答道。
  “房东?”
  “牙行的人今儿来通知我,这小院子租出去了,我就来看看。”
  “初啊,谁来了?”
  老何头从里屋走了出来。
  “爹,说是咱房东。”
  “房东?牙行签契时可不是你啊。”
  “签契的是我家一个管事的,我也是刚听说这院子租出去了,所以就来看看,给您备了点儿礼。”
  中年男子身后的老仆走上前,将一些包扎好的米糕和一坛酒放了上来。
  “哟,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这天底下,哪有租客收房东礼的说法。”
  老何头忙上前提起东西就要给人递回去,
  “您这小院儿本就标得不贵,老汉我看过了,比周围同地段同进出的还便宜了三成,老汉我跟儿子初来京城,火急火燎地能马上租到这间屋子,已经算是占了您的便宜了。
  刚会儿老汉我才跟我儿说,等屋子拾掇好,安稳下来,还得去给您送一条腊肉过去谢谢您咧。”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道:
  “东西,您老就收下了,不瞒您说,这院子,我小时候住过,后来做生意,发了点儿财,才换了个三进出的新屋,但这里,到底是有着小时候的念想。
  屋子屋子,不住人,再好的屋子也就破了冷了败了。
  今儿我上门,提点儿小礼,也是想着您多受受累,帮我把这屋子打理好,房租的事儿嘛,您要是钱磨子压手,还能再降一些。”
  “可不敢可不敢。”老何头马上摇头道:“已然是占了您的便宜了,可不敢不知足,至于这屋子,您放了心咧,老汉我是个懂事儿的人,该修葺的地方老汉我让我儿指定弄好,住了主人家的屋子,总得珍惜点儿人的东西不是。”
  “成,这点儿东西,您老就收下。”
  “成成成,收下收下,不过您也得留下来,让老汉我管一顿晚食,您要是瞧得起老汉我,就给了这面儿!”
  中年男子一挥手,
  直接在旁边一处木凳上坐了下来,
  道:
  “行,那就您老受累。”
  “嘿,瞧您这话说的,您要是不来,老汉我是不是就不吃晚食了?无非是多双筷子的事儿罢了。
  老汉我初来京城,两眼向四周一望,那话怎么说来着,就是人和屋子啊和那些铺面啊,都是夹生的。
  就是想找个人喝两口小酒也都找不着,您以后要是有空,您常来。
  您带一碟花生米儿,老汉我管酒!”
  “可以,可以。”
  老何头对儿子喊道:
  “初啊,去外头买点菜回来。”
  “好嘞,爹。”
  何初出门了。
  老何头又搬来两张凳子,一张给了那中年男子身后站着的老仆,一张自己坐下了。
  “您别觉得破费,我那儿子也只是出门买菜,就是真的买菜了,家里头,腊肉和猪头可都足足的,嘿嘿,进京前啊,老汉我是干屠户的。”
  “哦,听您口音,就算不是京城人氏,想来也不远。”
  “您猜对了,老汉我是土生土长的南安人,也是在天成郡里头。”
  “那进京为何啊?”
  “唉,也不怕您笑话,女大不由爹,自家亲闺女挑了个京城人氏,给老汉我选了个京里女婿。
  想着离闺女近点儿,就搬家过来了。”
  “哦?若是这般,理应由你女婿来帮你们安置好才是,怎么让你们自己出来租房子?这可太不像话了。
  莫非,女婿家有困难?”
  “这倒没有,这倒没有,女婿是富贵之家的,本来,房子他是安排好的,院落也敞亮得很,但老汉我没住。”
  不仅仅是敞亮,连仆役和婢女都提前准备好了。
  以前,小六子最穷的时候,得靠郑伯爷送的玉米面儿过活;
  但如今算是幕后执掌户部了,也就没必要寒酸了,在如何花钱这种事儿上,整个大燕比得过姬老六的,可真没几个。
  “那为何?”
  “您想啊,是我闺女嫁到他们家,又不是老汉我跟我儿一起都嫁进他们家,我们又凭什么吃喝人家的住人家的?
  这不是平白地让我闺女在婆家抬不起头来么?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这个理。”
  “唉。”
  老何头叹了口气,道:
  “咱呐,也不奢求什么鸡犬升天大富大贵的了,本想着这辈子平平安安也就是极大的满意了,现如今,也不晓得到底是这命好呢还是命不好。”
  “既然闺女嫁入富贵人家,自然是好的了。”
  “您也算是富贵人家吧?”
  “我?”
  “您这身打扮,这谈吐,老汉我一瞅就明白,就不是普通小老百姓,您也应该清楚,这富贵人家啊,它墙高,但规矩,也高。
  以前嘛想着,招个上门女婿什么的,或者就近找一个,我在时,我还能看着,我不在了,他哥还能继续帮我看着。
  怎么着都不可能让自家闺女短了荤腥儿,也不可能让她受人欺负。
  现在啊,没辙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中年男子闻言,点点头,随即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造化。”
  “还是老弟您这话讲得通透。”
  一边老仆听到这个称呼,双手微微一动。
  中年男子倒是洒脱道:
  “可不是么,我也有几个儿子。”
  “很多?”
  “算是多的。”
  “哟,那您有福。”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好几个,都盼着我早点死,好分家产喽。”
  “瞧您这话说的,哪能啊。”
  “也不怕老哥哥你笑话,我家那几个崽子,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只有最小的那个年纪还小,翅膀还没硬,所以估摸着不想我死,其他的那些个成年的,我多活一天,他们就多不自在一天。”
  “老弟啊,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此话怎样?”
  “这儿女孝不孝顺,兄弟姊妹之间亲近不亲近,归根究底,还是看他们爹妈。”
  “爹妈?”
  “对头,老弟啊,别怪老哥哥我说话难听,凡事儿啊,先别急着怪儿女不孝顺,也别急着怪儿女不体恤。
  这根儿上,还是这当爹的自己,没教好。”
  “……”老仆。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道:“您接着说。”
  “老汉我在南安县城,城里城外,因为要收猪的关系,四里八乡的,走得多,也就见得多。
  逆子啊,不孝顺的孩子啊,不侍奉双亲的,也见过不少。
  但大多有个律像,
  要么是这当爹妈的自己不是个东西,没给孩子以身作则,一开始不能一碗水端平;
  要么就是这爹妈一开始太溺爱孩子或者对孩子不好,总之,不是正儿八经教出来的。
  这俗话说得好啊,上梁不正他下梁才歪。
  您啊,
  许是以前做生意在外头久了,也没功夫打小就管孩子了。
  您瞧瞧我家这个,不是老汉我吹牛,我这儿子,可能除了杀猪,没别的本事,但人品子好,踏实,知理儿!”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受教了。”
  “哎哟哟,您瞅瞅,您瞅瞅,我这张嘴啊,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这以前在县城里开铺子,每天街坊邻居地唠嗑说是非习惯了,这几天在路上又刚到京城,一遇到可以说话的人,这嘴就收不住了。
  您见谅,您见谅。”
  老何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交浅言深了,说着,还用力抽了自己俩巴掌。
  “哎,老哥您说得对,何必如此。”
  “爹,菜买回来了,还买了五个鸡子。”
  “去,做饭去,麻利点儿。”
  “好嘞,爹。”
  何初进灶屋做饭去了。
  中年男子身后的老仆也起身进去帮忙。
  “我来帮你烧火吧。”老仆开口道。
  “不用不用,我忙得过来,您老也歇着。”
  “很久没烧过火了,手有点儿痒。”老仆开口道。
  “那,成,您来。”
  何初点了火,让开了位置。
  老仆坐了下来。
  何初揭开锅盖,
  问道:
  “您老和那位东家,口味怎么样?”
  老仆开口道:
  “重油重味儿。”
  何初闻言笑了,
  道:
  “成,这我拿手,我还以为您老和那位东家喜欢清淡口的呢,京里不少人贵人都喜欢那一口。”
  老仆摇摇头,道:
  “不吃荤腥不吃盐,身子骨会没力气的。”
  “可不是,跟您说,我家虽说是杀猪的,按理说,打小就没缺过肉吃,但我还真一直吃不腻,嘿嘿。”
  “能吃是福啊。”老仆感慨道。
  火正在烧,
  老仆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挂着的篓子,篓子里都是纸张。
  “你在练字?”
  何初刚将鸡子抄下去,道:
  “嗯,刚在认字。”
  “认字好啊,认了字,有了学问,可以去当官哩。”
  “那不成,那不成,我可不会去想着当官,咱认字,就想着自家妹子不是嫁进人家门里了么,做他人妇了,高宅门第规矩多,妹子想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我要认了字,爹想妹子了,就能帮爹写信了。”
  “你倒是孝顺。”
  “孝顺不孝顺谈不上,您老抬举我了,哦,对了,猪油吃不?”
  “吃,香得很。”
  “那是,那我多搁点儿,待会儿再烧个油渣汤,搁点儿菜叶子进去,也是美得很。”
  “流口水了都。”
  “您老别急,咱老何家别的不说,但招待亲朋,饭菜绝对管够!”
  “敞亮。”
  ……
  “老哥,你那里婚事是怎么办的?”
  “在南安办了一场,估摸着,在京里,听我女婿说,还要办一场。”
  “那不错,该置办的置办了么,新衣裳什么的。”
  老何头闻言,摆摆手,道:
  “女婿说让老汉我去,老汉不打算去了,我儿也不会去。”
  “为何?”
  “婚事,在老家,算是办过哩,在这儿,就没必要再露脸了。”
  “这是,怕看人脸色?”
  “也不是。”
  “闺女不准老哥你去?”
  “咋可能,就是老汉我懒得去凑那个热闹,各家各门,就有各家各门的活法。
  老汉我打算过阵子就去京里其他猪肉铺子上瞅瞅,摸摸门,再带着我儿去京外各个农庄上看看。
  若是门道好,说不得过阵子就重操旧业了,哎呀,杀了这大半辈子的猪,你说这一连好多天的没拿那把杀猪刀,还真觉得心里空落得慌。”
  “就像是将军卸甲了一样,不习惯。”
  “哟哟哟,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我就一杀猪的,哪能比得上大将军啊。”
  “世上人人,各司其职,咱大燕,才能越来越好,也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老弟啊,您这话说得可是在理,以前小时候吧,听那时的老人说,那时候蛮族打进来了,烧杀抢掠,陛下御驾亲征,咱老少爷们儿,不分以前干啥的,都是操起家伙事跟着陛下的大军一起去干蛮子。
  那年岁,可比现在惨多喽,就是咱大燕皇帝都会战死。
  现在好了,蛮子不敢进来了,晋人也被打趴下了,楚国乾国,咱也不怵。
  只要现在不打仗了,咱老百姓,日子也就能踏实下来好好过下去了。”
  “日子,过得不好么?”中年男子问道。
  “老弟啊,别的老汉我不知道,但这两年,我这猪肉,卖得确实没以往好了,老百姓日子要是过得好,老汉我那铺子的肉,得卖更多才是。
  你说老百姓都弄得买不起猪肉开荤了,这算是什么好日子?”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是。”
  不过,
  很快,
  中年男子又道:
  “老哥啊,但有些事儿,不能光看眼前啊,您也是知道的,百年前,咱燕国和蛮子干仗时,那叫一个艰难。
  现在呢,晋人被咱们打趴下了不假,乾国和楚人也被咱们燕人给揍了。
  现在,是没是。
  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两代人后呢?
  等咱们的那位皇帝驾崩了呢,我……”
  老何头吓得马上蹦起来,捂着中年男子的嘴,小声吼道:
  “哎呀,老弟啊,你在说什么呢这是,说什么呢这是,这是京城,你不要命啦!”
  中年男子示意自己知道了。
  老何头才松开手,坐了回去。
  紧接着,
  中年男子又道:
  “乾国,地大物博,人也多,比咱们燕人,多多了,楚国,也是个大国,就是那荒漠上的蛮子,别看他们现在老实,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万一哪天,镇北侯没了,靖南侯爷也没了,当今陛……都没了,咱们这一代人,也都没了。
  到那时候,还能继续镇得住蛮子、乾人和楚人么?
  说句不好听的,就连那晋人,都得起来作乱了!
  趁着咱们这一代人,还能打得动,也能打得过,就得抓住机会,给他们都收拾掉,以后,儿孙们就能享福了。”
  “老弟啊,你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是这么个理儿?”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就跟以前我那俩街坊,一家姓孙,一家姓周,姓孙的当初欺负人家姓周的孤儿寡母,然后等到十多年后,姓周的长大了,姓孙的老了,可不是被拾掇了么。
  眼下乾人楚人和蛮子还有晋人,都被咱们欺负,他们恨哩,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对,不能给。”中年男子掷地有声。
  “爹,东家,饭做好了。”
  ……
  两张木方凳,摆在院子里,四个人坐上小板凳,开始吃饭。
  老仆不喝酒,
  老何头就给自己和中年男子倒了,
  俩人一起碰了个杯。
  “来,老弟,走一个!”
  “好,走一个。”
  一顿饭,
  吃得很尽兴。
  中年男子起身告别,有些喝高了的老何头喊着经常来送人家出了门。
  出了门,
  过了街边拐角。
  老仆缓缓地撕开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小声道:
  “陛下,六殿下早就到了,许是察觉到附近有奴才布置的密谍司人手,所以就坐在那辆马车里没过来。”
  燕皇目光微凝。
  这时,
  那辆马车帘子被掀开,
  姬成玦跳下马车,走到燕皇面前,跪伏下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燕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开口道:
  “你就不会装什么都不知道,进来陪父皇一起吃一顿饭?”
  装作没发现外围的密谍司高手,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装作只是担心自己丈人急匆匆地赶来,再急匆匆地进了那座宅子,
  在看见自己坐在那里吃饭喝酒时,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然后假装不认识,坐下来,吃一顿饭。
  多有趣,
  也多温馨,
  你能做,
  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为何却故意不去做,
  朕今日是微服出宫,本就没什么身份芥蒂。
  你明明知道朕的心思,
  作为一国之君,今日难得的想亲民,想做一会儿普通人,想感受一下正常家庭的味道,
  你却故意,
  不满足朕!
  父子俩的交流,永远都是这般言简意赅,似乎根本就用不着多说什么话。
  燕皇问得简单,
  而六皇子回的,
  则更简单,
  只听得六皇子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皇,
  答道:
  “累。”
  “孽障。”
  燕皇抬起脚,
  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直接踹了过去,
  姬成玦被踹翻,
  随即又很快爬起重新跪下,
  脸上,有一道清晰的靴印,同时嘴角也破了。
  姬成玦从袖口里取出两份折子,
  递送到自己头顶,
  “儿臣呈送关于我大燕新钱铸造和官府试行票号章程,请父皇过目。”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
  “你真以为,朕就真的舍不得废了你,所以你就有底气,在朕面前,可以肆无忌惮?”
  “儿臣不敢,儿臣惶恐。”
  沉默,
  沉默,
  沉默;
  又是良久,
  “明日着礼部,昭告我大燕六皇子大婚之事。”
  姬成玦跪伏下去,
  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儿臣,谢父皇隆恩!”


第二百零四章 送礼
  “客官,您的面。”
  “客官,这是您的五碗面,还有五碗面出锅了就给您送来。”
  剑婢和樊力面对面地坐在面馆桌子旁。
  面是葱花儿面,没浇头,但面筋道,汤也鲜美,吃起来,很是过瘾。
  且因为面馆这大锅煮面也下馄饨,所以时不时的面碗里头还能发现几块馄饨皮,运气好,还能有完整的一个小馄饨,也算是一种丰富了。
  樊力吃面的速度很快,因为他嘴巴大,筷子一插,一挑,一转,基本上碗里面七七八八就全都串上了,再一齐地往嘴里一送。
  咀嚼后咽下,再端起面碗,将汤和剩下的些许面条一并喝下去。
  “噔!”
  空碗一放,继续对付下一碗。
  剑婢吃起来就文雅多了,吃一小口面,再喝一口汤,颇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意思。
  时不时的,
  剑婢还抬头看了看外头的街道,外面是骡马集市,人头攒动。
  一路行来,自打出了雪海关,就是寂寥;
  不过,越往西,越靠近燕地,烟火气息也就开始慢慢恢复了,一直到了燕京郊外,确实能给人一种京城在望的感觉。
  剑婢是乾人,乾国上京也待过,在她看来,乾国的上京肯定比燕京更为精细,无论是画舫上的莺歌燕舞还是柳林畔的诗词歌赋,都给人一种写意浪漫的感觉。
  而燕京这里,则充斥着一种豪迈气息,这不仅仅体现在这里的人身上,甚至是连这里的牲口在打响鼻时,仿佛也带着一种高傲和不可一世。
  自己第一任师傅曾和自己笑着说过,
  他说乾国的上京百姓,喜欢表面上谦恭涵养,一边对你笑着一边在心底戏谑你是乡野刁民,一如青楼里的姐儿,拿着红绸子捂着嘴笑声虽出,其实则是在骂你粗鄙。
  而燕京地界儿的燕人百姓,他们不会瞧不起觉得你是刁民,因为他们自己就以当刁民为荣。
  樊力已经吃好了第五碗面,
  在等着小二将剩下的五碗送上来的空档,抬头看向剑婢,道:
  “要凉了唉。”
  剑婢低下头,继续吃面。
  吃了面,
  樊力拉着剑婢走出面馆。
  樊力将一个小软垫绑在自己的右侧肩膀上,
  剑婢坐了上去。
  这一路,他们没骑马,剑婢就是坐在那里,樊力跑过来的。
  用樊力的话来说,
  骑马,
  费事。
  继续往西走,
  日落城关之前,他们进了京城。
  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来后,樊力主动蹲在房门外,里头,剑婢在洗澡。
  等了好一会儿,
  剑婢推开门,头发有些湿,披散在肩上。
  近两年的时光,剑婢也长出落了不少,以前,不仅仅是天生剑胚,还是个美人胚子,现在,不能叫美人胚子了,因为已经是个小美人了。
  年龄,尚且有一些尴尬,但已经在某些禽兽的可接受范围。
  “逛逛?”樊力开口问道。
  来到京城,得逛逛的。
  剑婢点点头,
  随即道:
  “我要吃烤鸭。”
  ……
  全德楼,包厢。
  剑婢吃了几口烤鸭就放下来了,懒得再去包面饼子。
  樊力见状,问道:
  “不好吃?”
  剑婢点点头,道:“肉老了。”
  剑婢是能吃得了苦的,自记事起就跟着乾国第二剑走南闯北,时常过着有这顿没下顿的日子,之后跟着郑凡,日子过得好了不少,谈不上锦衣玉食吧,但想吃鸡就能吃鸡想吃鱼也能吃到鱼。
  烤鸭不好吃,因为是慕名而来吃的,所以失望,所以不想吃。
  樊力点点头,左手抓了一大把烤鸭,右手抓了一大把面饼子,依次塞入自己嘴里。
  随后,
  二人下了楼。
  剑婢依旧坐在樊力的肩膀上,
  小姑娘喜欢坐在这里的感觉,因为樊力很高,而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她,是这条街最高的人。
  樊力问她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剑婢不屑道:
  “小孩子才会吃的东西。”
  然后,
  让樊力连带着插冰糖葫芦的草棒也一起买了下来。
  樊力右手拿着草棒,剑婢伸手可及,吃得很开心。
  二人就这么一直溜达着,
  除了冰糖葫芦以外,其他东西一个没买,只是看看。
  而樊力是一个能靠着双腿,从雪海关跑到燕京来的男人,自是不会在此时觉得腿酸发麻。
  燕京城百香街,正在扫水,两侧商户屋檐上也挂起了象征着喜庆的红灯笼。
  就说,三天后大燕六皇子的大婚,将从这里过。
  没有走官道,也没有走正街,反而选的是这条很窄很小的道。
  比之当初太子那场中断的大婚,在气派和规模上,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京里传言,大燕六皇子一直不为陛下所喜,故而才有此待遇,甚至有传闻说,这位六皇子娶的还是民家女。
  瞧瞧,瞧瞧,要是真讨喜哪能会娶民家寻常女子?
  京里的老百姓大多不会觉得皇子娶民家女使得他们与有荣焉,反而会可怜这位皇子。
  樊力和剑婢也来到这条街面上。
  剑婢已经吃好了冰糖葫芦,
  从樊力背在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鱼泡泡一样的滑腻玩意儿拿出来,
  对着嘴,
  开始吹气。
  鱼泡被吹鼓起来,成了一个球。
  剑婢手指捏住卡口位置,一边玩着这个球一边问道:
  “这玩意儿干嘛用的?还怪好玩儿的。”
  樊力回答道:
  “抓蝌蚪的。”
  “抓蝌蚪的?怎么抓?那你来陪我一起抓好不?”
  樊力摇摇头,道:
  “俺抓不来。”
  “没事儿,我来帮你。”
  樊力眉头微皱,
  随即坚定地摇头,
  道:
  “不用。”
  和一个小女孩,解释古代版碧云涛的用法,科普这类的生理知识,对于樊力而言,实在是很浩大的一个工程。
  既然麻烦,樊力就不打算解释了。
  “这玩意儿带着来干嘛?”
  剑婢知道樊力的行囊里,一袋背着一些小玩意儿,一袋,背的都是银子。
  “送给六皇子的。”樊力回答道。
  “主上送的?”
  “是。”
  紧接着,
  樊力又答道:
  “现在,不用送了。”
  因为燕京和雪海关距离遥远的关系,书信往来有着很大的时差。
  郑凡在收到小六子的信说他准备结婚时,就派出了樊力出马,代替自己去燕京参礼。
  因为雪海关的基础建设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阿铭在忙作坊的事,其他魔王也都有各自工作,也就只有樊力现在空着,就被派出来了。
  剑婢吵着要一起来,
  最后跟来了,
  据说剑圣大人在发现自己徒弟被拐走后气得不轻。
  只是,郑凡没想到的是,何家女已经怀孕了,那样一来,这个特制的鱼泡泡,也就没用武之地了。
  “话说,主上就给你钱让你在京城里买礼物,是不是太随意了一些?”
  樊力点点头,道:
  “主上说,他们关系好,所以怎么方便怎么来。”
  雪海关倒是可以派出一支送礼队伍,敲锣打鼓地过来,但真没这个必要。
  一来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则是路途遥远,很不划算。
  樊力自己过来,带上钱,就在燕京城采买,可谓是真正儿的方便快捷。
  “那我们买什么?明日就要去送礼了吧?”
  “嗯。”
  “买古玩?买字画?买玉器?”
  樊力摇摇头,道:
  “主上说,要买一些接地气的东西。”
  “接地气?”
  “对,主上还说,要一眼就看出诚意,还得醒目,鹤立鸡群。”
  “唔,那要买什么?”
  ……
  百香街新开了一家猪肉铺,铺主是外地人,其实,真不算外地了,因为南安县城也在天成郡,但在京城本地人看来,出了这座东西南北门,哪怕是住在城外田庄里的,也都是外地人。
  摊主姓何,他儿子做帮手。
  小生意刚开张,谈不上红火,但摊主为人和气,是个会做买卖的。
  “哎哎哎,初啊,那个灯笼再往右一些,对对对,挂正了啊,挂正了。”
  老何头在指挥着自己儿子挂红灯笼。
  旁边一处卖干货的铺子泼辣寡妇老板娘倚着门板一边嗑瓜子一边笑话道:
  “哎哟,我说老何啊,瞧你这上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六皇子殿下娶的是你家闺女呢。”
  挂灯笼的何初闻言,傻乎乎的笑。
  老何头则道:
  “外头人进京,头一次见这种皇家的热闹,多少得凑个趣不是,以前在老家,可碰不上这种大事儿。”
  “也是,不过啊,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以后日子可还长着呢。”
  “那是,那是。”
  老何头转过身,正准备再磨磨刀,却看见一座铁塔一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摊位前。
  老何头抬起头,
  脖子有些痛,
  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高了。
  而旁边的寡妇老板,眼睛当即瞪直了,同时还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大高个汉子就这么站在摊位前,
  其肩膀上,还坐着一个少女。
  “这个,客官,买猪肉么?”
  老何头有些发怵地问道。
  樊力点点头,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剑婢。
  剑婢抛出一小袋银子,“咯噔”一声,落在了老何头的案板上。
  “买三头大肥猪,绑上红绳儿,戴上红花,我们送礼用的。”


第二百零五章 姓姬
  御书房内,刚刚结束了一轮议事。
  燕皇不怎么说话,太子主持,各部尚书和有司大吏基本都在场,在最角落位置,还有名义上是户部观风使的姬成玦。
  没办法,原本的户部尚书倒台了,朝廷任命了一位新的德高望重的户部尚书,却恰好爆出了一桩陈年旧案,醉酒杀妾。
  这其实本不算什么大事,作为当朝权贵大员,偷偷摸摸在家里杀一个小妾处死一个犯错的下人,是件很正常的事儿,只要将事情首尾给处理好就行了。
  但谁成想,三年后,正当这位大员刚传出要被廷推出任代理户部尚书时,那位妾侍的家人和亲族纠集了数十人来到京城府衙击鼓鸣冤。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那位大人也因此病倒,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连朝都不上了。
  燕皇下旨,先遣派太医过府诊治,同时着有司跟进这个案子。
  这样一来,堂堂大燕户部,竟然主座空悬到了现在,却又偏偏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甚至,户部上下的运转,比当初还要更好不少。
  在座的,都是饱经风霜宦海沉浮的老狐狸,哪能不清楚这先后两位户部尚书的出事到底和谁有关系。
  同时,大家伙也暗暗吃惊于,这些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基本以闲散逍遥王爷自居的六殿下,为何在领了观风户部的差事后一反常态地强硬。
  政治斗争归政治斗争,其实都得讲究一个规则,像这种揭老底翻旧账的行径等于就是撕破脸皮破坏原本的政治默契了。
  两次整人的手段,也着实过于激进和下作了一些,很容易被朝堂上下孤立。
  毕竟,说到底,真正老底子清白如雪的,又有几个?
  但因为燕皇一直没有对此发话,且六殿下身份特殊,毕竟是皇子,皇帝的儿子,皇帝他自己当然可以随便揉搓;
  毕竟,又是君又是父的。
  但大臣们毕竟是外人,你想出手帮皇帝教训儿子?想伸手掺和进姬家家事?
  搁以往年间,可能真有大臣敢做这些事,但如今燕皇君威隆盛,没人敢擅自去抚摸虎须。
  今日所议的,是商税之事。
  自始至终,原本应该说话的六皇子却一句话都没说,反倒是太子极力主张推行。
  其实,归根究底,基本上每个大一点的商队后头,都站着权贵的身影,有体量走这种长途大规模买卖的,要么就是权贵饲养的,要么就是自己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主动找权贵去挂靠的。
  商税之法,其实就是在割他们的肉。
  但如今的大燕已经不是门阀林立的时代了,现如今,老姬家想做什么事,大家都只能捏着鼻子认着。
  说好听点,这是老姬家喊大家伙来议事,说白了,其实就是老姬家在通知你们。
  不服?
  憋着。
  再不服?
  死去!
  终于,议事结束。
  燕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太子和老六留下。”
  大臣们马上躬身告退。
  很快,
  御书房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魏忠河亲自上前,给燕皇、太子和六皇子都换了新茶,随后自己也走出御书房,站在了门口。
  太子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可以看出来,他似乎是在模仿燕皇喝茶的动作。
  姬成玦则将茶杯放在膝盖上,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六弟,户部发往雪海关的钱粮可是厚道得有些过头了,本宫可是听说,下面有些将领对此意见很大啊。”
  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不少,毕竟一大笔钱粮路途遥远的输送过去,不是什么一车两车的事儿,想瞒过有心人,根本不可能。
  所以,这件事,太子必须点出来。
  他是太子,东宫之主,国本所在,若是你自己弟弟都在私结边军将领了你还装作缩头乌龟一声不吭,那这太子当得也太窝囊了。
  就算是要韬光养晦,也不是这么个韬法。
  皇子私下勾结边军将领,这是天大的忌讳。
  原本,太子以为自己说了这话后,当着父皇的面,自己这位六弟应该诚惶诚恐地跪下来请罪,然后说出一大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但让太子的意外的是,
  姬成玦听到这话后,
  只是微微抬头,看着他,
  很是疑惑道:
  “哦,是哪位将领不满意?”
  “……”太子。
  太子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哪位将领说了自己不满么?
  问题的重点,明明就在于你偏袒雪海关,示好平野伯!
  所谓的将领不满,就如同朝堂上不少御史大臣,张口闭口就是“为民请命”或者“民怨沸腾”一样,仿佛他们真的天天生活在民间在倾听百姓的声音,是细究不得的。
  最重要的是,
  不满的将领,肯定是在晋地驻守的某位。
  而凭借着平野伯和靖南侯的关系,谁敢说这话?
  就算真的有人敢,
  那就敢说敢当,点出来,站出来,
  看看靖南侯会怎么处置那位心有不满的将军!
  坐在首座的燕皇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抿着唇齿间残留的茶叶。
  “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成玦笑了笑,道:
  “二哥,平野伯当初曾救过弟弟我的命,您就当弟弟还这个人情,成不?”
  “国之重器,岂可用以还作人情!”太子呵斥道。
  姬成玦点点头,起身,向太子行礼,
  道:
  “回太子殿下的话,晋地各部驻军钱粮分为三份,一份出自朝廷,一份出自颖都,一份自筹。
  上半年,从颖都押送雪海关之钱粮,亦是足额。”
  这是靖南侯原本就答应过郑凡的事。
  “六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弟想说的是,太子殿下您说的是,军需钱粮之务,乃国之重器,干系甚大,颖都所发钱粮,乃由东征大军主帅靖南侯爷亲自配给。
  军旅之事,不是过家家,不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讲究个雨露均沾,同蒙君恩。
  各地驻军,所驻之地域不同,所承之责不同,所面之敌不同,安可等同视之?
  雪海关北拒野人,南抗楚国,以一关之地,为我大燕稳定晋东之局势,若军需不足,钱粮不够,到时野人再起,楚人再入,难不成我大燕,还得再打一场东征之战么!
  太子殿下,
  您不知兵,
  就不要过多指手兵事了。”
  “你说本宫不知兵,那你呢,六弟,你的意思是,你是知兵的?”
  “臣弟不知兵。”
  “那你……”
  “但臣弟不多言语。”
  “……”太子。
  我不懂打仗,但我不哔哔。
  “臣弟所做之分配,基本照颖都所发之军需配给,既然靖南侯爷认为雪海关需发实额,那臣弟就照着靖南侯爷的意思去做。
  若是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比靖南侯爷更清楚晋地局势,更知兵,
  那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臣弟,
  敢不从命!”
  “你……”太子。
  “够了。”
  燕皇开口了。
  太子和姬成玦一起跪下。
  “朕留你们下来,不是想听你们斗嘴的。”
  “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
  燕皇伸手,将一份折子拿起来,这是一份关于票号的折子,是姬成玦前些日子递送上来的。
  折子,燕皇看过了,他本意是想将自己这两个儿子留下来,单独议一下这份折子上的章程。
  但燕皇最终还是将折子拿起后又放了下来,
  道:
  “滚吧。”
  “儿臣告退。”
  “儿臣告退。”
  兄弟俩离开了御书房,经过御花园的小池时,太子开口道:
  “婚事如果还缺什么,跟哥哥我说。”
  “谢谢二哥,不缺什么了。”
  因为,
  本就基本什么都没有。
  皇子大婚,可是大事,按照以往惯例,都会由一位大臣牵头负责筹办。
  比如上次太子大婚,燕皇是命宰相赵九郎负责筹办;而大皇子和蛮族公主的婚事虽说低调,但名义上,也是着礼部尚书领头筹办。
  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则是由礼部下的一位员外郎负责筹办,那位礼部员外郎姓陈,因为出身上沾染过门阀关系,所以虽说没被清理,但也早早地被打发去坐冷板凳了。
  皇子大婚,国库和皇室内库都会共同出一笔银子以做资用。
  和太子上次大婚所议银费相比,自己这次大婚所出资用不到一成,甚至是,不到半成。
  同时,皇子府邸相当于是皇子们在成家前的集体宿舍。
  大皇子已然在燕京城内另赐了宅子,靠近皇宫,太子则已经入了东宫。
  而自己,
  明明大婚之期已经定下了,却依旧没提宅子的事儿。
  甭管大小好坏和位置,居然连个音讯都没有。
  若是郑伯爷在这里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笑话小六子一句你这是结了婚后还带着老婆孩子去住厂里宿舍啊。
  所以,当太子以兄长之姿来问询缺什么时,姬成玦回答的是什么都不缺。
  有时候,
  当你什么都没有时,也就是什么都不缺了。
  “弟弟长大了,也成家了,自当稳重一些。”
  “臣弟明白。”
  兄弟俩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后,太子就回自己东宫了,而姬成玦则是一路出了南门,坐上了张公公亲自驾驶的马车。
  马车摇摇,人影晃晃。
  坐上马车的姬成玦拿起里面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他擦得很细心。
  “太子今日当着父皇的面,说了关于雪海关钱粮的事。”姬成玦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丢入面盆之中。
  “主子,太子这是心急了啊,他自己亲自挑这个话,未免有些过于着相了。”
  身为太子,身为东宫之主,若是什么都事必躬亲,那要那些投靠于你门下的那些大臣走狗们有何用?
  自己出来打冲锋,看似干脆直接,但实际上,算是失了储君的体面。
  姬成玦摇摇头,道:
  “他是故意的,他是在提醒父皇,我交好郑凡,而且我要大婚了,而他跟郡主原本被中断的大婚,应该也可以重新提上日程了。”
  “奴才愚钝了。”
  张公公赶忙认错,他先前只顾着当着自家主子的面去嘲讽太子了,居然没能品出太子此举背后的深意。
  “事儿,都安排好了么?”姬成玦问道。
  “安置下去了,主子,只是……”
  “只是什么?”
  “主子,这是要直接掀开咱们所有的底牌,是不是……”
  “张伴伴。”
  “奴才在。”
  “自打我这次进京起,我就说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父皇可以对我身边的人,连削带打,那是因为我身边没什么不能去放弃的人。
  现在,
  我当爹了。”
  “主子,夫人肚子里的那位,毕竟也是陛下的孙辈啊。”
  “天家无情。”
  “是,主子。”
  “咱就赌吧,就赌他乾国官家和楚国摄政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所以,这次正好借着大婚的由头,就掀开给他看。
  是老头子自己想要看的,那就给他看看。”
  “对了,主子,平野伯府来人了,叫樊力。”
  “樊力?呵呵,倒是一直听说郑凡手底下有个叫樊力的,能文能武且精通算计,在江湖中有很大的名声。
  他人在哪里?”
  “在府里。”
  “成,回府吧,他郑凡派来的人,我总得亲自见见。”
  江湖上,早就在传闻郑伯爷手下大将樊力的故事,且版本众多。
  “殿下与平野伯,也是很久没能见面了吧?”
  上一次,张公公奉命去了历天城,因为靖南侯夫人出事,所以那一次郑凡是跟着田无镜晚一天就到的历天城,也算是见过了。
  “我羡慕他啊,别说什么野人在侧,楚人虎视眈眈的,他那个地方,才是真正儿的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
  如今,他是自由了,我却还得继续留在这京城,有时想想,还真觉得亏得慌。”
  “主子是想去雪海关么?”
  姬成玦摇摇头,道:
  “去雪海关做什么?弄出个什么兄弟联手?
  呵呵呵。
  那以后这天,
  到底姓姬还是姓郑?”
  ……
  御书房内,燕皇的手里,继续拿着那本关于票号的折子。
  魏忠河在旁边研墨,见状,假装没看见。
  “闵家当初曾与先皇说过要建立大燕票号的事,但先皇拒绝了,没想到,朕这个儿子,又将它提了出来。
  魏忠河啊,
  你说说看,
  是不是这世上这些做生意的人,总是会认为自己比旁人要聪明很多,认为周遭其他人,都是傻子?”
  “陛下,六殿下应是不敢有这个意思的。”
  “他不敢?呵呵,以前,他是不敢,现在,他可是比谁都硬气。”
  “陛下,奴才听说,乾国一些地方,也用这种东西,当地人称之为交子,那个地方的人做生意时,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呢。”
  燕皇摇摇头,道:“这个东西,朕,不能用,至少目前来看,还用不得。朕刚刚踏平了门阀,可不想几十年后,我大燕,沦落到一群富商巨贾的手中。”
  言罢,
  燕皇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魏忠河研墨的手顿了顿,道:
  “陛下,下面人来报,说是最近不少商贾之人进京了,原本一些已经退下去的老人,也进京了。
  其中,不乏……”
  “是闵家的人?”
  燕皇当年曾命靖南侯率军踏平了闵家,同时,宫内六皇子生母闵妃被打入冷宫,月余后赐白绫香陨。
  闵家,早就因造反之名,被灭了,且正因为是被燕皇亲自下旨做的处置,所以,闵家,是不可能被翻案的,因为帝王无错。
  “回陛下,是闵家余孽。”
  闵家被灭是被灭了,但闵家当初的财势到底有多么可怕,可能外人永远都不清楚。
  因为闵家外表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门阀,但财能通神,以财帛为纽带,所缔结起来的关系,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网格。
  如果说,当初大燕林立遍布的门阀,控制了燕国泰半以上的土地和人口,那么闵家,就曾经近乎掌握过大燕泰半以上的流通。
  燕楚、燕晋、燕乾、燕蛮甚至是远到西方,
  漫长的道路上,
  都有打着闵家旗号的庞大商队。
  所以,
  在当年闵妃入府时,
  闵家家主才敢送上来一份那般夸张的嫁妆。
  财不露白,闵家家主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有恃无恐。
  只不过,他错估了燕皇。
  不仅仅是他,
  其实曾经扎根于大燕数百年的那些门阀大族们,也错估了燕皇。
  “陛下,这些闵家余孽,不知天恩浩荡,奴才请旨,以密谍司……”
  密谍司出动,清剿闵家余孽。
  燕皇抬起手,打断了魏忠河的请求,
  道:
  “魏忠河啊。”
  “奴才在。”
  “知道朕为何当初只命无镜灭了闵家,却未清扫闵家余孽么?”
  一个以商贾立本的大家族,你只是灭了他的本家,就如同只是踩死一只蜘蛛,却忽视了它早就编织起来的庞大蛛网。
  那张网,以及那张网上所打出来的一个个结,才是真正的根本。
  “奴才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因为以前,他们姓闵。”
  说着,
  燕皇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茶,
  嘴里咀嚼着刚刚喝入的些许茶渣,
  继续道:
  “现在,他们姓姬。”


第二百零六章 怒火
  “嘿,大傻个,你说这皇子是不是口味有什么问题,招待客人其他的也就算了,居然中间还摆一大盘玉米面儿饼子?”
  茶是好茶,瓜果也很丰富,就是这一大盘玉米饼,显得过于突兀了一些。
  樊力不以为意,不停地拿起玉米饼就往自己嘴里塞,他饭量大,也饿得快,小果盘什么的吃起来太费力,所以还是觉得玉米饼实在。
  听到剑婢发问了,樊力回答道:
  “早年六殿下日子穷得快过不下去了,主上就派我们给他送来了一大车玉米面,这才帮助他度过了那次危机。”
  “哦,是这样啊,那这玉米饼是咱们主上和六殿下之间情谊的象征?”
  樊力犹豫了一下后,认真点了点头。
  这时,里屋内走出来一个女子,女子小腹微微见隆,脚穿布鞋,头发盘起,看起来很是风韵迷人,同时,也流露出一股子洒脱不拘束劲儿。
  樊力只顾着坐在地上继续啃饼子,剑婢倒是先一步起身,显然已经猜出眼前女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六殿下即将迎娶的何家女无疑了。
  “你们是平野伯派来的人?”何思思笑着问道。
  “是。”剑婢点头。
  “我家殿下常与我说过,他与平野伯是过命的交情,刚听得下人来传,说平野伯派人来了,我就按耐不住,过来看看。”
  说着,
  何思思伸手抓住剑婢的皓腕,
  摸了摸,
  赞叹道:
  “这才多大,就出落得这般水灵,再过个三两年,岂不是得迷死人,最后不晓得得便宜哪家才俊了。”
  何思思出身民间,说话倒是亲和,像是在街头拉着姊妹唠嗑。
  “哇,小宝宝多大了?”
  剑婢倒是对何思思的肚子更感兴趣。
  何思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
  “还早呢,都说是要十月怀胎。”
  “嗯。”
  “郑凡的人在里头么?”
  姬成玦人未至声先到。
  樊力默默地又拿起一块玉米饼子,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你就是樊力?”
  姬成玦看着樊力问道。
  “是俺。”
  “倒是魁梧,有猛将之姿。”
  姬成玦随即又看向剑婢,第一反应是这个女孩儿是不是郑凡送给自己的礼物?
  时下这种风气,其实很是正常,而且基本都是往小了送。
  不过再看剑婢腰间所系短剑以及身上的挂饰,姬成玦清楚,自己想多了。
  也是,
  那姓郑的怎么可能会为了巴结自己做出这么没品的事儿。
  “叫什么名字?”姬成玦问道。
  “剑婢。”樊力帮忙回答。
  “唔,很别致的名字。”
  樊力又道:“俺们伯爷取的。”
  “倒像是他的风格。”
  樊力拍拍手,又擦去嘴角的玉米面,道:“殿下,伯爷知道您要大婚了,就派俺们来道贺,贺礼在院子里呢。”
  “哦,那个啊,我看见了。”
  姬成玦对身边的张公公道:
  “妥善安排他们。”
  “是,殿下。”
  樊力和剑婢被带下去休息了。
  姬成玦起身,走到何思思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道:
  “都说了,让你在家里歇着,不用出来会客了。”
  “是。”何思思也没辩驳,更没说自己很闷。
  “哦,对了,你猜猜那姓郑的给我送了什么贺礼?”
  “郑伯爷送的是什么?”
  “三头猪,脖子上还缠绕着红带子。”
  “噗,怎么又是猪。”
  “呵呵,你可知更有趣的是什么?”
  “是什么?”
  “这三头猪,是郑凡这个手下从你爹铺子上买下来的,从我丈人那里买下来,让我大舅子赶过来,送到的我的府上。”
  “呵呵呵。”
  何思思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唉。”
  姬成玦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得叹道:
  “我早说过,那姓郑的,人很有意思,但我没想到,他的手下,也这么有意思。”
  “可惜郑伯爷戍守边塞,很难见到呢,奴家也是想见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平野伯。”
  “他有他要做的事儿,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儿,思思,这次大婚,你父兄不能来,你会怪我么?”
  “奴家一介民女,能嫁与皇子,已然是高攀,又怎能奢望更多?夫君,若是因为这些事就来询问奴家,反倒是让奴家觉得夫君失了大气。”
  “哈哈哈,倒不是什么大气不大气,就是我姬成玦的大婚,总不能寒酸和将就了。”
  说着,
  姬成玦伸手抚摸着何思思的肚子,
  道: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孤家寡人了,思思,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在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咱们,以及咱们的孩子,包括你的父兄,其实都已经没退路了。
  要么,
  咱们一大家人整整齐齐,菜市口走一遭;
  要么,
  这肚子里的孩子,日后必然坐上那张椅子。”
  很多男人的分水岭,就在于他孩子的诞生。
  你会本能地想要去为你的孩子博取更多,争夺更多,你想要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都拿过来给予他。
  而那张椅子,则是姬成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
  何思思倒是没有被这阴森森的话给吓到,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
  “奴家在笑一年前,奴家还只是跟在父兄身后帮忙招呼生意的屠家女,现如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有机会去坐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怕么?”
  “奴家有什么好怕的,人生一世,不过一遭,既然有这个机会,赌上一切又何妨?”
  到底是曾拿簪子抵着自己脖颈要亲自晚上去送肉的何家女,
  在此时展现出的,
  是一种超出一般人的豪气。
  这或许,才是她的真正本性,草莽之中,并非不能孕育出龙凤。
  姬成玦看着自己的妻子,
  说实话,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那一天稀里糊涂地一瞥,看见站在老何头身后那位屠家西施感觉很养眼的话,那么随后,夜里她亲自上门,献上自己的完璧身子,则是让姬老六有了一种深深的迷恋。
  他姬老六的女人,他姬老六孩子他娘,
  可以是一介民女,不管是屠家女还是渔家女,都可以;
  但必须性子如火,
  否则这日子,过得也忒寡淡了。
  “都到今天了,大哥领兵在外,帮我肃清商路,其他那些个兄弟,也没人过来支个声,说我大婚那天来帮帮忙。
  他们,可都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呢,都以为我是一张瓢,沉下去,又浮上来,没个定型。
  这一次,
  我就让他们真正开开眼,
  让他们清楚,让他们明白,
  只要父皇不出手,
  他们这些我的兄弟们,
  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
  湖心亭。
  这里是一片孤寂之地,外围,有甲士巡逻,而内里,则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仆役都没有。
  每日的饭食和用度,都会由两个聋哑人负责传递,里面的人需要什么,都会写在一张纸上,再由俩聋哑人带出去,第二日备好了,再送来。
  都说住在湖心亭内,日子清苦;
  但实际上,和这种与世隔绝的寂寥比起来,这点清苦,真的不算什么。
  “哐当!”
  铁门的锁,被打开。
  姬成玦提着一个食盒,在身边两个聋哑仆人的目送下,走上湖心亭。
  湖心亭内,有一个白衣男子,衣服,还算干净,就是这头发,已经长得不像话了。
  他没有在湖心亭里作诗,也没有再抚琴,
  而是蹲在青石砖上,正在看蚂蚁搬家。
  待得姬成玦走了过来,他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惊喜道:
  “老六!”
  湖心亭的孤寂,早就磨去了绝大多数的东西,包括,仇恨。
  事实上,除了动手的郑凡早先起家是靠着姬老六以外,三皇子和姬成玦,其实没什么仇恨。
  “三哥。”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
  将食盒打开,
  端出一壶酒,一盘清炒丝瓜,一盘炒茼蒿,以及一盘,红烧肉。
  三皇子也席地而坐,脸上挂着笑意,道:
  “可是父皇让你来看我的?”
  姬成玦摇摇头,道:
  “哥,你自己心里也有数的,靖南侯一天不死,你一天就别想出这湖心亭。”
  三皇子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苦笑,道:
  “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直了。”
  三皇子的事,对外看来,是因为他犯了错,被燕皇惩戒。
  但本质上,他算是撞到了靖南侯的刀口上,因为在废了他后的当天晚上,靖南侯屠灭自己满门。
  他,本质上其实已经被燕皇当作了靖南侯发发脾气的一个宣泄口。
  对于燕皇而言,一个儿子而已,和一个田无镜比起来,这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靖南侯一日不死,三皇子一日不可能出湖心亭。
  姬成玦叹了口气,道:“因为不想装了。”
  “哦?”
  三皇子轻疑了一下,而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
  “味道很不错,肥而不腻。”
  “你弟妹亲手做的,你多吃点。”
  “好。”
  三皇子开始很认真地吃饭,姬成玦则默默地喝酒。
  兄弟俩在之前,其实关系就谈不上什么亲近,哪怕到此时,也依旧没什么热乎劲儿。
  终于,大半饭菜都进了肚子后,三皇子发出一声满足的长息,道: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今晚,又得肚子疼了。”
  他的身子本就有创,湖心亭这个地方也不是个修养之所,所以就留下了病根。
  其实,他看起来的年纪已经比真实年龄要老很多很多了。
  “有把握么?”三皇子问道。
  “这种事儿,哪里能谈得上把握,父皇是天,我们哥几个再怎么斗,都是父皇面前竹篓里的蛐蛐儿。”
  “我帮不上你什么。”三皇子说道。
  这位昔日被称之为大燕文脉传承者的皇子,自从被打入湖心亭圈禁后,基本就已经废掉了,不仅仅是其身体,还有他原本手头上的一些势力。
  “哥,你就算不在这里头,在外头,在弟弟眼里,你也帮不了什么。”
  “你这话,说得好伤人。”
  “抱歉。”
  “我在这湖心亭里,其实也能看看一些朝廷的邸报,所以,还是大概知道外头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咱们大燕的平野伯?”
  “你故意刺我?”
  “想看看你反应,毕竟,你也是知道的,咱们这群兄弟,打小就不习惯玩儿什么手足有爱,也就二哥现在是太子了,所以会特意表现一下。”
  “我知道,平野伯,是你的人。”
  “哎哟,哎哟,哥,弟弟我还真没脸说这句话,人家现在是平野伯,雪海关总兵,靖南侯面前的第一等红人。
  可不是弟弟我门下走狗。”
  三皇子看着姬成玦,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最后洒然一笑,
  道:
  “本来不打算说的,怕你觉得我在挑拨,但还是说吧,因为你也清楚,我现在根本就没必要挑拨了,于我现在的处境而言,已经不奢望离开这里了,干干脆脆地赐死我,反而也是一种解脱。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日郑凡对我出手时,他的目光。”
  “您说。”
  “在他的眼睛里,我没看见丝毫敬畏,他,根本就不敬畏我等身上的天家血脉。”
  不敬畏天家血脉,
  其本意就是,
  不敬皇权。
  姬成玦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
  “嗯。”
  “但,哥啊,咱们这身上的血脉,有什么稀奇的?哥,你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自作自受么,那帮儒生在你耳边整天吹什么正统,什么大义,什么君为臣纲,你居然真的信了。”
  三皇子嗫嚅了一下嘴唇。
  姬成玦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
  “说白了,要不是眼下坐在龙椅上的是咱们父皇,你说,镇北侯和靖南侯,啧啧啧,谁压得住?说不得早就兵马直入燕京改朝换代了。
  什么狗屁天家血脉,人啊,就容易犯这个毛病,日子过好了一些,椅子坐高了一些,就总觉得自己似乎与众不同,天然高其他人一等。
  咱大燕的百年门阀,也已经雨打风吹去了,说在乎,那是假在乎,别人可以对着你自己说在乎,但你不能真的以为,他们会在乎。
  所以啊,弟弟我刚找的媳妇儿,就是一个民女,我丈人是杀猪的,我大舅哥,也是杀猪的,他们杀猪的本事,贼爽利。”
  “呵……呵呵呵。”
  三皇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有眼泪在滴落。
  “六弟,我年纪比大哥和二哥小一些,记事,也比他们晚几年,早年间,好像曾听一位老臣说过,说在六弟你小时候,父皇对你甚是喜爱。
  只是我一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那时,在我眼里,六弟你就是一个闲散王爷,混吃等死浑浑噩噩罢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我目光浅薄了。”
  “别介,二哥就算记事早,现在也没正眼瞧我呢,更别说三哥你了。”
  “所以,你现在打算换个活法?”
  姬成玦点点头,道:
  “换个活法,赌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正式向世人宣告,我,姬成玦,要夺嫡,要跟二哥争东宫之位。”
  “既然你的大婚要到了,那么二哥的婚事,应该也要续上了吧?”
  “嘿嘿嘿。”
  姬成玦仰起头,连续笑着,笑得最后干咳起来。
  “怎么了?”三皇子问道。
  在三皇子看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湖心亭的希望,甚至连得到一次干脆了断的希望也没有,正是因为其中牵扯到了靖南侯。
  而一旦太子和镇北侯府结亲,等于是又上了一层保障。
  姬成玦伸出手指,放在了自己嘴唇上,道:
  “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或者,也是不想说吧。”
  姬成玦站起身,东西也没收拾,准备离开了。
  自始至终,三皇子都没问姬成玦为什么要来湖心亭看自己,姬成玦也没想去解释这个问题。
  待得姬成玦转过身往外走时,
  三皇子喊道:
  “等你孩子到练大字的年纪时,找我来要字帖,我今天就开始准备。”
  姬成玦没停步,没转身,甚至都没回头,
  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谢了,哥。”
  ……
  两日后的上午,
  礼部板凳员外郎陈子由穿着他的官服,左手提着一筐红鸡蛋,右手提着一沓新衣,来到了皇子府邸门口。
  他似乎没打算进去,而是将放着红鸡蛋的篮子先放在地上,随后抱着那一沓新衣服,靠在了石狮子上歇脚。
  约莫一刻钟后,
  姬成玦从里面走出来,在其身后,跟着张公公。
  六皇子今儿个一身朝服,胸口系着红花,张公公也是换了一件新的宦官服,还特意配了一把新的拂尘。
  陈子由已经靠着石狮子在打瞌睡了,还是张公公上前轻拍醒了他。
  “陈大人?陈大人?”
  “哦,啊,啊!”
  陈子由伸手,擦了一下自己嘴角的口水,目光先看向张公公,随即又落在了姬成玦身上。
  紧接着,他提起鸡蛋赶忙过来,道:
  “殿下,这一篮子鸡蛋是昨晚下官和妻女一起描的红,这新衣,是下官妻女亲手缝制,送予殿下,祝殿下新婚大吉,早生贵子!”
  姬成玦看着陈子由,点点头,道:
  “陈大人有心了。”
  张公公马上上前,接过了东西。
  陈子由则再度躬身道:
  “殿下,还请请出何氏。”
  姬成玦闻言,道:“我家夫人昨夜就不在这里了。”
  “这……”
  陈子由有些惊愕。
  按照原本的礼仪流程,应该是由宫内派出一支禁军,配合京府衙役一同护送花轿和六殿下从百花街走,再入宫面圣。
  仪式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这已经是陈子由所能争取到的最多了。
  他就是一个坐冷板凳的员外郎,能有多少薄面?
  而且,那些真正的各部大佬,也都很默契地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就连陛下,也并未对大婚下发制式规格上的旨意。
  “怎么着,哪里有娶亲娶亲,让自家媳妇儿从自己家里出来,转悠一圈后又回去的道理?
  陈大人,您娶亲时,是这么个流程么?”
  “殿下,可是,可是何氏是民家女。”
  “民家女怎么了,既是我的妻子,我就不会让她受这份委屈,按大燕风俗,夫妻成婚有远嫁者,当以夫家之地择一亲朋,认其家为宿,新郎官再从那里将新娘子接回来。
  我大哥成婚时,我嫂子不也认了赵九郎夫人为义母,我大哥不也是从赵九郎府里将嫂子接出来的?”
  “但,但,但是……”陈子由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讲了出来,“殿下,宰辅收大王妃为义女,乃是陛下旨意,您这里可没有啊。
  殿下若是想,前些日子应该去求陛下下旨赐定才是,今日乃是大婚的日子,殿下应遵循规矩。”
  “规矩?”
  “就是下官前几日送入府中的章程。”
  “哦,孤没看。”
  “……”陈子由。
  “规矩不规矩的,没什么意义,另外,禁军那里孤昨夜也派人去传了消息,让他们今儿个歇息不用来了。
  二哥上次大婚,禁军出动了一共十个标,到我这里,只有一个标,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么一对比起来,孤这里也未免太寒酸了一些。
  京府的衙役,孤也派人通知了,也不用来人了。”
  “殿下,那这可这么办,距离吉时已经很近了,下官马上去通知,让他们……”
  “不必了,陈大人,你是父皇指派给孤这次大婚的司仪,有你在,就行了,下面,陪着孤去迎亲吧。”
  陈子由这才想起来先前六殿下说何氏女已经于昨晚被送走了,当即问道:
  “殿下,敢问何氏现在何处?”
  “奉新夫人处。”
  “奉新夫人?”
  奉新夫人是当今陛下的乳母,陛下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陛下登基后,赐诰命,赐宅邸,同时,奉新夫人之子,也就是陛下的奶哥哥,则老早地就在密谍司里做事,姓陆,叫陆冰。
  可以说,京中权贵,若是以清贵论处,奉新夫人府当属第一。
  因为马踏门阀之后,在大燕,在燕京,能真正可以让当今圣上低头认小的人,陛下见了她,是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乳娘”的。
  而陆家,一向极为低调,奉新夫人平日里基本都是在家念经,不闻外事,陆冰在密谍司职位不低,却为人格外谦逊。
  陈子由惊讶的是,六殿下的这场大婚,在陛下未发话的前提下,其实已经被朝堂各部大佬默认冷处理了。
  一则,是近期户部的一些事,让不少朝臣对手段激烈的六皇子产生了反感,二来则是太子都没有出面真正地帮忙张罗,其他人怎么会去凑这个热闹?
  “陆王氏已经收了何氏做义女,今日陆家,就是何氏娘家。”
  陆王氏就是陆冰的夫人,收为义女,也就是有了一个暂代娘家的名分。
  陈子由张了张嘴,
  只能道:
  “殿下,花轿和红礼队怎么办?”
  太子大婚前,国库内库都拨款,细致到太子和“太子妃”身上的每一块配饰大到东宫布局,都是重新布置了一遍,可谓是相当精细。
  而姬成玦这里,则是要用宗正府那里的花轿,一般宗室子弟婚娶,都会向宗正府借用。
  毕竟,花轿这个东西,和后世的婚纱差不多,大部分人也就用这么一遭,所以很少有人会买下来,基本都是以租用为主。
  当然了,堂堂皇子,向宗正府借花轿,也是真的磕碜了。
  但一来燕皇没发话,二来姬成玦自己也没闹更没提任何要求,所以上上下下,可谓是能“节俭”就“节俭”。
  原本,那一标禁军出宫过来时,会将花轿带上,同时,他们还有着充当红礼队伍的装束,也就是仪仗队。
  但既然昨晚六殿下派人对禁军那里传了话,不要人家来的话,那花轿,自然也就没有了。
  姬成玦双手叉腰,
  道:
  “孤的王妃,怎么可能去将就。”
  话音刚落,
  皇子府邸外街那儿就传来锣鼓之音,引得护卫这里的军士也迅速做出了戒备。
  很快,
  一群身着喜庆红衣的男女队伍向这里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老者,身体看着还很硬朗,他牵着一匹挂着彩边的白马过来。
  而在其身后的队伍里,还有一顶三十二抬大花轿。
  花轿上端各角,镶嵌着东珠,瀑布般披散下来的红绸上,也镶着金边,虽说因为要避逾制,一些地方有着特殊的要求和克制,但在现有条件下,已经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惊愕的豪奢之气。
  白发老者走到台阶前,对着姬成玦直接跪下来:
  “宁安镖行掌舵宁德荣,给少主子请安!”
  宁安镖行,总舵在图满城,说是镖局,但实际上更是一支商队,他们活跃在荒漠和通往西方的道路上,没有足够的底气和本事,是断然不可能吃这一碗饭的。
  前些年,因为闵家被灭,宁安镖行势力受到北封郡门阀北封刘氏打压,但即使如此,依旧牢牢攥着一半的份额,而在马踏门阀之后,北封刘氏被镇北军直接踏平,镖行迅速抢占之前失去的市场份额,重新壮大起来。
  当初姬成玦和郑凡在镇北侯府外相识,其实那时,在那里,姬成玦手下就有一支落子于北封郡的力量被四娘发现过,正是出自宁安镖行之手。
  “宁叔请起。”
  姬成玦亲自上前,将宁德荣搀扶起来。
  宁德荣看着姬成玦,笑道:
  “今日少主子要成婚了,老爷和小姐若是泉下有知,定是极为高兴的。
  少主子,这花轿,是仿当年小姐嫁入王府时所坐的那一顶。”
  昔日闵妃就是坐着和这一模一样的轿子,嫁入了王府,那时的陛下,还只是王爷。
  姬成玦看向陈子由,道:
  “劳烦陈大人掌局,陪孤去迎亲。”
  言罢,
  姬成玦翻身上马。
  陈子由只觉得自己有些浑浑噩噩的,但还是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领路。
  花轿起身,
  前前后后,锣鼓喧嚣。
  姬成玦目光不由得瞥向皇宫所在方向,
  他很好奇,
  很好奇他的父皇,
  若是看见这一幕,看到这一顶花轿,
  会作何感想。
  ……
  “宁安镖行。”
  “是,陛下。”魏忠河回答道。
  “呵呵,梁亭曾来信与朕,问朕是否要将宁安镖行同北封刘氏一并剪除。”
  “是陛下仁慈。”
  “不,梁亭不会多此一问,他问了,就意味着他并不想剪除,要知道,闵家老家主昔日创建这支镖行时,可是给了镇北侯府也就是梁亭的父亲,四成干股。”
  魏忠河心里一时骇然,这件事,密谍司居然一直不知道。
  当然,也不能怪密谍司办事不利,因为镇北侯府本就是密谍司的禁区,没有当今圣上的明确旨意,密谍司探子不可能对镇北侯府真正下手侦查。
  但谁能想到,当年的闵家老家主,居然会和镇北侯府合起伙来做生意。
  “朕的那位奶哥哥,今日没去当值?”
  “回陛下的话,陆冰今日告假了。”
  现在看来,这个告假,分明是回去布置婚事去了,毕竟就算是暂代娘家,需要准备的事宜还是很多的,同时,陆冰夫妇还会成为何氏的长辈,受六皇子奉茶。
  “你是不是也不清楚,为什么朕的乳娘,会替成玦撑这个场子?”
  “陛下,奴才确实不知。”
  “因为成玦讨人喜欢,他想真的去讨好谁,谁就很难不喜欢他,年初时朕去看望乳娘,乳娘和朕说,这些年,逢年过节,成玦只要人在京城,都会上门看望她,人若是不在,礼也没落过一次。
  朕七个儿子里,只有成玦一个人如此。”
  “陛下……”
  魏忠河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说六皇子纯孝?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但你能说他心机深沉么?
  然而,
  接下来燕皇的一句话,却直接将魏忠河吓得当即跪伏在地。
  燕皇道:
  “就像是咱们宫内的这么多大太监,平日里,都是他们收人银子孝敬的,结果,一个个地却愿意主动给成玦送银子送吃食,心里还乐呵着。
  魏忠河,你呢,你喜不喜欢成玦?”
  “陛下,奴才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起来吧,随口说说罢了,你,朕还是信得过的。”
  “谢陛下。”
  魏忠河缓缓起身,后背已然被冷汗所淋湿。
  因为他今日确定,除了密谍司之外,陛下还有另外一支神秘到连他魏忠河都不知道的情报衙门。
  “这才刚开始,接下来,还有好多家呢,呵呵,一个个的,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得可真够深的。”
  魏忠河闻言,感慨道:“想不到当年闵家,居然积蓄了这么大的力量。”
  燕皇冷哼一声,
  道:
  “闵家被无镜灭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至于到这番地步。
  你可知,朕马踏门阀之后,收拢田地佣户最多的,是谁家?
  你可知,朕命无镜梁亭发兵入乾时,提前囤积粮草转卖朝廷的,是谁家?
  你可知,无镜灭晋时,又是谁家在跟进?
  朕在前面做事,
  朕的儿子,就跟在朕身后发财!”
  燕皇每次要做什么,
  自己这个儿子往往就能提前洞悉到,然后做到提前布局,随后及时跟进,自然吃的盆满钵满。
  这让燕皇觉得自己就像是给自己儿子打工的!
  当初在北封郡,正当整个大燕门阀权贵都在等着朝廷和镇北侯府决裂开战时,小六子就曾在郑凡面前坦言这是一场双簧。
  魏忠河身子开始微微颤抖,他也是才清楚,原来那位笑起来总是那么人畜无害的六殿下,竟然还有这一番模样。
  他一直认为,自己因为密谍司的关系,所以对六殿下的了解,应该比旁人深刻得多了,但自己只是在第三层,人六殿下在第五层。
  燕皇继续道:
  “为何两任户部尚书都垮了,朕却没做声?因为户部尽是一群酒囊饭袋,朕下旨让户部抽走成玦手上的产业。
  好嘛,
  成玦手上真正的产业,户部那帮大人们一个都没发现,他们给朕做了什么?他们只是替朕拿来了一家烤鸭店!”
  午间的风吹来,却没能让人感到燥热,魏忠河反而有一种森寒冰凉的感觉,这一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关系,让他都有些害怕。
  魏忠河甚至担心,担心下一刻,陛下就会下旨,让他率人去抓了何家人,直接在婚礼当日问斩。
  因为他很了解这位他侍奉了这么多年的陛下,陛下的心,有时候真的冷得跟一块寒冰一样。
  而今日,
  婚礼虽然才刚刚开始,
  但可以想见,
  六殿下一反常态地高调,
  等于是在当面锣对面鼓地向他的父皇宣告,你以往对我的打压,其实都没真正伤到我的根本。
  这是当儿子的,在向他的父亲叫板。
  然而,
  很快,
  陛下的话语忽然一变,
  变得很愤怒,
  变得无比愤怒,
  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愤怒,
  但这愤怒,
  却不是对今日正面向自己宣告的儿子。
  “魏忠河,你看见了没有,你看见了没有,朕是没说话,但朕就算是没说话,朝堂上下,上至宰辅下至普通官吏。
  他们居然真的敢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敷衍,若不是成玦自己有本事挣这个场面,他们是真的敢让当朝皇子的大婚,办得冷冷清清比地方土绅都不如!
  他们,是真的敢让天家威严扫地,让天家沦为笑话!
  每日上朝,皆跪拜吾皇万岁的是他们;
  奏疏前言,表赤胆忠心的也是他们;
  但真正逮住一点机会,
  想要骑在天家头顶上的,也是他们!
  若是后世皇帝性格怯懦,权柄下放,
  是不是,
  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


第二百零七章 老太君
  陆府,
  亦被称为奉新夫人府。
  一个家,总会有一个牌面,搁在寻常百姓家,那叫顶梁柱或者当家的,而京城陆府,虽说当家人并不是那位老太太,但在外人看来,陆府的分量,九成九,都压在老太太的那根拐杖上。
  天地君亲师,天地虽在前,却从未显露,故而君最大,身为当今圣上的乳娘,奉新夫人的辈分,自然超出了寻常世俗的衡定。
  在陆府,上下无论是少爷少奶奶还是仆役下人,都称她为老祖宗,而外人拜访陆府时,则恭敬地称呼其为老太君。
  此时,
  老太君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供桌上挂着一尊佛像,正在默诵经文。
  在其身后,小佛堂门口门槛外,老太君长子陆家家主密谍司佥事陆冰,正恭敬地站着。
  少顷,
  老太君睁开眼,在身边一位叫苓香的婢女搀扶下,缓缓起身。
  小佛堂并不小,但供佛的地方不大,因西侧有一间卧房,东侧则是茶舍,所以只能委屈着佛,虽占中央,却东西逼仄。
  老太君入了茶舍,苓香开始泡茶。
  一杯菊花茶,沁脾香远,给了老太君;
  一杯毛尖,回味甘醇,给的是老爷。
  老太君将佛珠放下,端起茶盏,道:
  “说吧。”
  陆冰没动茶,而是恭敬地开口道:
  “娘,为什么?”
  为什么陆家,要掺和进这件事。
  太子在看着,
  满朝文武在看着,
  这场大婚,注定是烫手的山芋,别人避之不及,自家,却接了。
  而且不是他这个家主接的,是自家娘亲接下来的。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默默地用杯盖轻轻划拉着花瓣,道:
  “因为他是陛下的儿子。”
  陆冰正襟危坐,像是在向自己的母亲请教,问道:
  “为何?”
  “你是问为娘,为何帮小六子?”
  “是,儿子问的,是这个。”
  “为娘刚刚,已经回答你了。”
  陆冰微微皱眉,显然不解。
  老太君放下茶杯,继续道:
  “为娘清心惯了,家里俗务,也是你家那口子在管着,人呐,只要日子过得清静了,这心思,也就没那么多了。
  在你们看来,为娘是在帮小六子;
  但在为娘眼里,帮的只是陛下的孩子。
  莫说是小六子上门了,就是换做其他皇子上门,哪怕是湖心亭里的老三自己逃出来了,来到咱们陆府门口敲门。
  咱们,也一样是要帮的。”
  陆冰嘴唇微张,他似乎想通了一些。
  “陆家,和其他府邸不同,为娘的话,可能直了一些,你别不爱听。”
  “娘尽管说,儿子省的。”
  “陆家今日的景象,你们兄弟几个今日身上的差事,是靠着为娘当初奶陛下的情分,换来的。”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富贵人家中,乳娘的工作,不仅仅是奶孩子等孩子断奶后就结束了,而是在断奶后,会继续当老妈子,伺候孩子长大。
  所以,奉新夫人不仅仅是有哺乳过当今圣上的情谊,小时候在王府内,当今陛下可是由奉新夫人带大的。
  “儿子自是明白的。”陆冰很恭敬地说道。
  这是事实。
  “所以,咱们陆家,和那些大臣们,是不同的,因为咱们陆家和圣上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我们,是家里人。
  寻常臣子和天子之间,是君臣之义,我们,则多了一份情。
  你那几个弟弟到底是个什么德性,你也是清楚的,但每个人身上也都有个差事在,这就是天子对咱们的情。
  既然是家里人,晚辈求到老身面前,你怎么可能不帮?
  你记住了,
  莫说这次是小六子了,
  就是哪天哪位皇子造反了,要被抓了,他跑到咱们陆家门前叩门,咱们陆家,都得给他把门给开了。
  别担心陛下会治罪,就算治罪,也不会比不开门的罪更大。
  因为他们是皇子,是陛下真正的家里人,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可以欺负他们,老子打儿子,那毕竟是天经地义。
  但其他人要是敢这么做,
  就得自己掂量掂量,
  你有这个资格么?
  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能动,让他跪着就跪着,让他趴着就趴着,其他人,敢落井下石,那就是不给陛下脸面。
  再说咱们,咱们陆家,要是连这份和陛下之间的恩情都没了,那还能倚仗什么?”
  “是,娘,儿子明白了。”
  “再提点提点你那口子,事儿,既然为娘已经应下了,今儿个,小六子就要来咱们府里娶人了。
  什么红灯笼红绸子喜面儿什么的,这些玩意儿,都能用银子买来的物件儿,本就不算什么。
  得对人家何家姑娘热情点儿,多动点儿心窝子,就算是自己掐自己,也得给老身我抹出一点儿泪来,做出一副嫁闺女心疼不舍的姿态。
  真不真,像不像,假不假,
  那是后话,
  只要态度到位了,这份情,也就应下了,日后,至少也能有个缘由走动走动。
  今儿个,你给人家脸了,明儿个,人家才会给你面儿;
  你那口子平日里就是太精明,为娘怕她一时糊涂,算不清这个账来。”
  “娘可是听说了什么?”
  “呵呵,不过是一些嚼舌根子的话罢了。”
  “儿子治家无方,扰了娘清静了,这是儿的过失。”
  “你事儿也多,哪里有多少心思去照顾家里,也是为娘懒了,只想图自个儿清静不想管事儿,平日里那些小字辈儿的雀儿叽叽喳喳听几声,倒也能解闷儿。
  但遇到正事儿时,可由不得她们胡闹。”
  “儿听娘的吩咐。”
  老太君再度端起茶杯,
  苓香上前,开口道:
  “老爷,昨儿个给何家姑娘送宵夜时,小二少奶奶当着人家何姑娘的面儿教人家吃茶的规矩哩。”
  陆冰闻言,目光一凝。
  小二少奶奶,是陆冰二儿子的媳妇。
  老太君又抿了一口茶,一边放下一边道:
  “为娘也年轻过,女人呐,心眼儿有时候确实小,呵呵。”
  陆冰起身,拱手道:
  “娘吩咐。”
  “小楠子的那个媳妇儿,是邱家的吧?”
  “是,邱家的。”
  “嗯,倒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但……休了吧。”
  “是。”
  “咱陆家的人,可以没什么本事,因为咱们这种人家,本就不是靠本事起家的。
  但,绝对不能蠢。
  小楠子的腿,打断一条,那叫声,得让人家何家姑娘听着。”
  “是。”
  哪怕要打断的,是自己儿子的腿,陆冰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老太君重新拿起佛珠,道:
  “敢瞧不起人何家女的出身,觉得人家屠户家出身低贱了,呵呵;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人何家女是要嫁给皇子的,人是要当主子的,咱们,就是一群奴才。
  这世上,哪有奴才敢笑话主子不懂吃茶规矩的道理!
  规矩,
  规矩是什么劳什子玩意儿,
  在咱们当奴才的眼里,主子的话,才是规矩!”
  “是,娘,儿子记下了。”
  “丫头。”
  “奴婢在。”苓香应道。
  “叫月丫头她们进来帮我着正服。”
  陆冰闻言,微微一愣,道:
  “母亲,您……”
  老太君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道:
  “虽说你也是打小跟在陛下和梁亭身后一起玩儿的,但你那时候毕竟还小,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这话,老太君没说。
  那就是在老太君看来,小六子身上,有太多地方都像陛下年轻时候了。
  尤其是那一晚,小六子来佛堂求自己时,那个神情,那个姿态,以及那个说话时的腔调,简直和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但这些话,真的不能说出来,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说。
  世人都言,当今陛下的继位很是顺利,因为先皇几个孩子里,陛下太优秀了,优秀到了,几乎不用去考虑其他。
  但这并非意味着先皇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废物。
  “既然今日我陆家暂代何家姑娘娘家,那老身,就必须得出来给何家小娘子撑这个场子。”
  说着,
  老太君目光炯炯地看着陆冰,
  在心里感叹道:
  虽然我已经老了,但我还能站起来,为我陆家,再挣出一份香火情来。
  苓香则道:
  “老祖宗,奴婢来伺候您就行了。”
  老太君摆摆手,道:
  “何家小娘子打小身边没个丫头,如今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嫁过去,未免冷清,苓香,你是老身亲自调教出来的,打小就跟在我身边。
  这里,暂且不用你伺候了,去梳洗打扮一下,做这个陪嫁丫头,一并入府。”
  苓香心神一震,她还是真的才知道这个安排,但还是马上后退三步,对着老太君跪下来,
  道:
  “奴婢知道了。”
  没说什么煽情的话,比如不舍啊,感情啊什么的,因为苓香清楚眼前这位自己伺候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她的目光,能看透太多太多的东西。
  “你父母兄嫂,如今在我陆家做仆役是吧。”
  “是,老祖宗,多亏了老祖宗提携帮持。”
  能在高门大户里做佣人,真的是很大的福气和幸运了。
  老太君点点头,
  道:
  “一年内,你若有身孕了,那就等着给你父母兄嫂治丧吧。”
  “……”苓香。
  老太君看着苓香,嘴角噙着笑意,继续道:
  “你是个聪慧机敏的丫头,何家小娘子如今有孕在身,不能伺候;按理说,你这陪嫁丫头本就有同床之礼;
  但你既是我陆家送过去陪嫁的丫头,本就是我陆家向那何家小娘子示好所用,若是因你而恶了人,我陆家,何苦来哉?
  别怪老祖宗我心狠,老祖宗我这是为你好,这怀了孕的女人,尤其是怀了头胎的女人,心思,最为细。
  就是那姬成玦实在畜生上头,想强行要你,那你也得拿着钗子抵在自己脖子上,你要敢从,老身,就敢做。”
  “是,奴婢知道了。”
  “一年,你就等一年,是你的,也不差这一年,一年后,你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也随你,但你必须给老身我等这一年。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
  一座皇子府邸,女人家家的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若是日后真的有那个机会,你大可大大方方去争。
  你要真能争下来,我陆家儿孙辈,说不得还得指望着你苓香姑娘来照拂。”
  “老祖宗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万万不敢……”
  “好了。”
  老太君打断了苓香的话,
  “要是老身能舔着脸活到那时候,该讲规矩时,老身也会痛痛快快地给你下跪的。
  下去吧,拾掇拾掇自个儿。”
  “是,老祖宗。”
  苓香下去了。
  老太君看向自己儿子,道:
  “你也别杵在这里,要记着,你今儿,是要嫁闺女的,反正,你也会演戏。”
  陆冰直接忽略掉了自己母亲最后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行礼,准备告退。
  老太君却又道:
  “别怕,别担心,夺嫡的事儿,不是你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但只要你本着本心做事,就没人能就着这事儿拿捏你,因为咱们陆家,是天子家奴,能决断咱们陆家命运的,只有天子。
  做事,也不用束手束脚,本着为天子做事的态度去做,就可以了。”
  “儿子多谢母亲教诲,儿子省的了。”
  “去吧。”
  “是,儿子告退。”
  离开了小佛堂的陆冰吩咐身边的老管家,去找一根棒子来。
  他待会儿,要去打断自己二儿子的腿。
  站在那里等的时候,
  陆冰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母亲先前说的话。
  其实,
  魏忠河今日才确定,在陛下手上,还有一支独立于密谍司的情报衙门,那个衙门,更为隐秘,同时,权限可能更大,甚至,可能还盯着密谍司。
  但这个世上,没几个人知道,那位帮燕皇掌管这个衙门的人,是这位世人眼里是靠着自己母亲曾是陛下乳娘而得以赐差事的陆冰,这位,陛下的奶哥哥。
  也因此,
  陆冰比旁人知道更多关于六皇子的事情,六皇子和闵家余孽的关系,六皇子和平野伯的关系,六皇子前些年一直隐藏着的面目。
  良久,
  陆冰发出一声叹息:
  “娘啊,你说夺嫡的事儿,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这不假;
  但娘,你可知道,
  人家压根不是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在争,
  他,
  是和陛下在争啊。”


第二百零八章 盛大
  迎亲队伍正在行进。
  姬成玦高坐白马上,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但身上所流露出的,却是一种真正的自信和坦荡。
  很久很久了,
  真的很久很久了,
  明明自己是皇子,
  但在外人面前,已经忘记上次这般姿态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人逢喜事儿,自是开心的,可能,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姓郑的现在人不在这里,否则他若是骑着马在旁边当自己伴郎,今儿个,才算是真正的圆满。
  只可惜了,姓郑的没能瞧见自己今天意气风发的一面。
  队伍过了前街,很快,就碰上了另一支队伍,这是一支由花车组成的队伍,所谓的花车,并非是带轮子的那种,而是由十多个到近百个不等的力夫在下面抬着,上面是一个平台,平台四周被打扮得极为精致。
  每个花车上面,
  或有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或有蒙纱女郎一展歌喉,
  或有抚琴吟诵,或有琵琶脆动,
  或有肤白男倌儿吟诗作赋比那女子更俏三分,
  或有莺莺燕燕裙摆翩翩引出那香风阵阵;
  她们的出现,吸引了附近几条街的目光,不断有人潮向这里涌来。
  待得迎亲队伍过来时,
  花车主动退避,
  姬成玦骑着马走过去时,
  听到的是一声声极为恭敬地唱鸣:
  “寻芳阁在此祝东家新婚大吉!”
  “觅春苑在此祝东家百年好合!”
  “西兰亭在此祝东家早生贵子!”
  “扶柳台在此祝东家幸福美满!”
  “牛郎馆在此祝东家和和美美!”
  姬成玦只是在笑,挥挥手,算作呼应。
  燕京是个好地方,毫不夸张的说,是整个大燕,最为繁华底蕴最为深厚之地,就算比不得乾国江南桃雨纷纷人间天堂,但想玩儿的能玩儿的可以玩儿的事物,必然不在少数。
  今日,
  燕京城内凡是有名号的花柳之地,全都派出了各自的头牌花魁出场。
  要知道,平日里的她们,就算是你腰包鼓囊,想瞅见一个,也得看看运气,但今儿个,她们一个个的全都像是街头卖艺的一般,出现在了这里,只是为了吸引目光,只是为了给当今六皇子,她们的东家大婚之日,壮一壮声势!
  有她们的出现,一时间,迅速吸引了极大的人气,大半个燕京城的人流都开始向这里聚集。
  这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当朝大员们对六皇子的大婚选择了淡漠的态度,因为他们以后很可能要吃太子的饭。
  但这些青楼之地,则表现得无比热情,原因很简单,他们现在就是吃的六皇子的饭!
  “大个子,你这横幅怎么又收起来了?”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剑婢开口问道。
  “没必要挂咧。”樊力回答道。
  “谁叫你挂的?主上?”
  “是咧,主上原本叫俺在六皇子大婚时挂的,现在俺觉得,不用挂咧。”
  为什么不用挂,
  因为横幅上绣着的是:怡红院全体甲字号牌子姑娘祝六殿下新婚大吉!
  然而,在见到此等场面后,哪怕是樊力这个憨憨,都觉得这个横幅没必要挂了。
  主上,不是俺不听你的话做事,而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因为人家自己就是京城最大的老鸨子。
  ……
  “荒唐!”
  皇宫南城墙上,燕皇站在那里,听着一批一批地宦官过来的叙述,在听得这一幕后,直接吐出这两个字。
  堂堂大燕皇子,居然经手着这门营生,这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作用却极为清晰可见,此时站在城墙上的燕皇,可以清楚地看见目光所及的几个街道上,人流都开始向迎亲队伍那里涌动。
  大婚大婚,想要将这场面撑起来,没人,怎么行?
  魏忠河在旁边,弯着腰,瑟瑟发抖。
  这种事儿,连他这个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密谍司居然没能打探出来这一层关系,想来这门生意并不是六皇子直接经手,而是择人出面当老板,自己隐藏于幕后。
  同时,明面上的老板,又都是各家权贵的门面,这就相当于是又多了一层遮挡,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权贵门下的产业。
  一念至此,魏忠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虽说愿意出面做这种营生的权贵也不会很大,因为真正的大权贵是要脸面的,但这也足以说明,暗地里,六皇子已经编织出了一张网,而自己居然对这张网的存在,毫无察觉?
  再看看陛下的反应,像是事先也不知道一样。
  看来,自己那位同行,在调查时,也并非没有疏漏啊。
  但愤怒之后,
  燕皇的怒火再度转移向了户部,
  “户部那帮酒囊饭袋!”
  魏忠河长舒一口气,是啊,自己没能查出来,是因为陛下并未明旨让自己去彻查,平日里虽说多少留意了一些,但力度毕竟不同。
  但当初陛下可是曾特意下旨让户部接管六殿下手中产业的,
  所以,
  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脑子里真装的全是肥腻腻的烤鸭么!
  就是全德楼烤鸭店,
  户部接手后入额也已经掉了五成!
  ……
  一众花车载着花魁,吸引了一大群目光,又因为这些花车跟着迎亲队伍,所以迎亲队伍所过之处,更是人潮涌动。
  队伍刚入百花街,
  一阵齐声呐喊传来:
  “南望商行掌柜赵四海给少主子道贺,起!”
  “起!”
  “起!”
  “起!”
  街面上,出现了一群身披红绸子的男子,他们手中提着沉甸甸的篮子,里头,满载着铜钱还有碎银子。
  伴随着一道道“起”字,
  街面上,开始撒起了钱雨。
  这是正儿八经的钱雨,货真价实的钱雨,寻常勋贵大婚迎亲途中,也会撒喜钱,但那只是为了讨个吉利,一般也就是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去地上抢着捡,大人都不太好意思去弯腰的,因为毕竟少。
  但事实证明,矜持、脸面,这些东西仅仅是在钱不够前才会有;
  一旦钱足够后,这些东西早就被抛去爪哇国了。
  银钱滂沱落下,
  百姓们陷入了疯狂,氛围直接被点爆。
  燕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也够意思,捡了你的钱不假,但吉祥话,那也是没落下。
  什么六殿下大婚吉祥,六殿下福康延年种种,堪称升浪滚滚。
  毫不夸张地说,
  就是燕皇銮驾出宫,百姓们山呼万岁时也没这般喧嚣热闹!
  有上了年纪的燕京城老人见到这一幕后,不由得想起了当年。
  当年,
  也是皇子大婚,
  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场面。
  精美绝伦的三十二抬花轿,
  那漫天洒落的钱雨,
  那令人心惊震撼的豪奢,
  这一幕,
  曾经在燕京城里出现过,而今日,又重演了。
  只不过,
  昔日骑着白马的那位皇子,如今已为九五至尊,灭国开疆,堪称雄主;
  而当年坐在花轿里出嫁的佳人,也早已经香消玉殒多年,连坟冢灵位都寻不得;
  曾操办过这一场大燕有史以来最为豪奢大婚的那个闵家,比门阀世家们更早湮灭于过去。
  一家家商行,
  一个个掌柜,
  不断唱喝出自己的名号,
  他们,有的本就是在燕京城内,但也有不少是千里迢迢从外边赶回来,就是为了参加他们东家,他们少主的大婚。
  对于那些被姬成玦亲自扶持起来的掌柜们而言,今日,是他们光耀的一天;
  而对于那些闵家余孽老头目而言,今日,是他们对过去的追忆,对那个当年行商东方触手延伸到西方的那座闵家门楣的追思。
  小孩们的狂欢,中年人放下了矜持,老人因为挤不进去而对过去的缅怀,
  一幕幕,一桩桩,注定会再被燕京城百姓再记个二三十年!
  而在此时喧嚣狂热的人潮之中,有一对眼眶泛红的父子,注定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姬成玦的目光,
  不由得再度望向皇宫,
  距离太远,
  所以他不可能看见皇城上现在所站着的那道身影,
  但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一种感应。
  你能看到的,
  你能看到的,
  你,看见了吧。
  我能赚钱,我能经营,我能让闵家的产业重新延续辉煌,我能妙手生财;
  今日,
  我将我的底牌掀开,
  就是为了给你看,你可得好好地给我看啊,父皇!
  你不是想要一扫天下,以燕代夏么?
  你不是想要开疆拓土,成就千古一帝么?
  我能给予你钱粮支撑,我能为你经营,我能为你维系,我能帮你实现你的夙愿。
  你当然可以像以前那样,再将我打压下去,剥夺我的一切,惩戒与我有关联的人,
  但你舍得么,
  舍得你的夙愿,舍得你的宏图霸业,就此东流?
  ……
  魏忠河看见陛下沉默了。
  身为奴才,
  他不敢在此时妄图去揣测帝王的心思。
  陛下是在愤怒?
  愤怒于自己儿子对你长年的隐瞒?
  亦或者,
  今日似曾相识的一幕,
  让陛下想到了当年的那个女人?
  那个一入王府,就给府中上下所有下人奴才都做两套新衣发奖俸的女人?
  魏忠河现在可还记得当初还只是王府内一个小太监的自己,从那个女人手中接过红封时的情景,当时的他,只觉得手中的红封,沉甸甸得很哩。
  “你叫魏忠河?”
  “是,奴才贱名魏忠河。”
  “可有家人?”
  “奴才是个孤儿。”
  “那可真怪可惜的,人家都没办法给你家里人发银子拉拢你了呢。
  要不,你快点收个干儿子吧,我爹可是对我说过,银子落手里花不掉就和山上石头没什么两样了。”
  “主子……”
  “怎么了?”
  “奴才现在自个儿还在给孙公公当干儿子哩。”
  “成,那等你准备收干儿子时告诉我一声,我来帮你置办房田,你是殿下的贴身伴当,我可是要好好收买你的,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哎呀,你说,我这收买得是不是太明显了,让你为难了?”
  “主子……”
  “没事儿,你下次偷偷告诉我,你也要争点气啊,老给人当干儿子多没意思。”
  不知怎么滴,
  魏忠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昔日闵家主子嫁入王府的画面。
  如今,
  他魏忠河身为大燕内宫司礼监掌印,执掌密谍司;
  膝下别说干儿子了,就是那干孙子,都数不胜数,宫内小太监见着他,还得喊一声老祖宗。
  但那位闵家主子,
  却看不到自己今天的威风了。
  忽然间,
  魏忠河心下一凛,炼气口诀开始快速默念,强行压制住自己体内的这些外想。
  随即,
  有些后怕地抬头,发现陛下依旧背对着自己沉默着时,魏忠河心里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有些人,有些事儿,
  主子能去怀旧,能去怀念,能去感伤,
  但他们这做奴才的,要敢显露出丝毫,那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
  迎亲队伍过了百花街,来到了陆府门口。
  陆府门口处,已然张灯结彩精心布置过一番。
  同时,陆家男女老少全都站在外面,等候着队伍。
  待得迎亲队伍过来的消息传进去后没多久,一身诰命服的老太君左手拄着拐,右手在一个丫鬟搀扶下,走了出来。
  坐在马背上的姬成玦赶忙翻身下马,
  走到老太君跟前跪下:
  “阿奶,孙儿今日成亲了。”
  老太君伸手摸了摸姬成玦的脸庞,道:
  “小六子啊,这成了亲后,就真的是大人了,算是真正成人了,得顶天立地,不能再没有正形喽。”
  “谢阿奶教诲,孙儿记得了。”
  就在这时,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陆冰开口道;
  “要娶我家闺女,可没那么容易。”
  其话音刚落,
  一众陆家子弟将对联、灯谜、等等全都铺陈开来,平民家办婚迎亲时可能会喝酒作弄些戏法刁难一下新郎官儿,但权贵之家,多少得讲究一点儿雅趣。
  陆冰指了指身后的这些,笑道:
  “答不完,可进不得我陆家的门。”
  姬成玦点点头,脸上同样挂着笑意。
  少顷,
  一众身着官袍明显是刚刚告假的各部各门下年轻官老爷们走了出来,他们都是大燕国科举选拔出来的进士之才。
  一时间,原本喧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因为先前的热闹,是商行掌柜们强行撑出来的热闹,并未有官面上的人物出现。
  但眼下,这些人的出现,标志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已然流露。
  就是陆冰,目光也是微微一凝。
  有些事儿,其实朝堂大佬们已经通过当初户部尚书的倒台察觉了一些,但因为科举乃陛下钦定传世的国策,所以没人真的敢对这些人数还不是很多的进士出身官员们动手去调查。
  但今日,不用调查了,因为他们已经自己主动走出来了。
  数十名年轻官员对着姬成玦俯身长拜:
  “吾等祝恩主新婚大吉,早生贵子!”
  姬成玦不耐烦地挥挥手,
  指了指前面,
  道:
  “别磨蹭了,先给孤答题去!”
  ……
  魏忠河的呼吸,在此时都放缓了许多。
  进士及第,
  天子门生,
  居然敢齐刷刷地出现,当众喊一位皇子恩主,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忠河清楚,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
  六殿下现在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再仅仅满足经商有道,而是明明正正地昭告世人,他,姬成玦,在培养自己的亲信大臣,在扶持自己的羽翼,
  他,
  要夺嫡!
  因为这些事,原本只有东宫才能名正言顺地做,其余皇子就算想暗中勾连一些大臣,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哪可能这般直白?
  魏忠河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燕皇,
  他发现燕皇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此时的燕皇,
  目光微沉,
  一波又一波太监不断奔跑来回,叙述着大婚现场正在发生的一幕一幕。
  仿佛一种宿命的轮回,在今日重演。
  当初的他,
  曾切身体会过自己那位丈人,那个闵家的恐怖财力。
  他们就是用银子铺路,用银子去勾连人脉,用银子去扶持官吏,银子,就像是江河之水浸没上来一般,填充到脚下地面上的所有缝隙。
  只不过,
  重演是重演,
  轮回是轮回,
  但昔日那种压力和深沉,已经不见了。
  不是因为如今的他,已然是九五至尊,集权一身。
  而是因为,
  曾经那场大婚的主持者,
  已经从闵家那位雄心勃勃的老家主,
  变成了自己的儿子。
  正在身旁的魏忠河还在谨小慎微地等待着陛下的暴怒时,
  却忽然听到来自陛下的笑骂声:
  “呵,这小畜生。”


第二百零九章 薨
  一场盛况空前的大婚,落下了帷幕,但它所掀起骇浪,却远远没有停歇的意思。
  先前,它有多么被人去刻意淡漠和忽视,
  现在,它就同样有多么被人像是发了疯一样去瞩目。
  ……
  西园,
  假山掩映之中的一座亭台内,
  郡主坐在石凳上,
  手里拿着一把饵料,投喂着亭外池水里的游鱼。
  西园出自乾人之手,巧夺天工无比精细,假山丛中,碧波轻漾,鱼戏其间,相映成趣。
  可以说,在如何享受生活方面,乾人,绝对是走在东方,不,走在当世前列。
  “哥,你来晚了。”
  郡主开口道。
  在其身后,出现了李良申的身影,还有他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古朴大剑。
  李良申这个人就和他的剑一样,甚至一度有江湖好事者觉得所谓的四大剑客,李良申应该比造剑师更不配留在其列。
  因为晋地剑圣和乾国百里剑,他们的剑,都是飘逸的,符合人们心中普遍的剑客形象,长袖飘飘,剑气如虹,宛若谪仙降世持剑伏魔。
  至于造剑师,先不提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是否真的是被吹出来的水货,但人家造出来的剑,却是一等一的精美,剑圣手中的那把龙渊,更是多少剑客一辈子的追求。
  而李良申,
  他的剑,实在是太缺乏美感了,很多人觉得他不该佩剑,将剑换成刀,其实也是一样的。
  “今日六皇子大婚,需要注意的地方,有些多。”
  李良申原为镇北军总兵,现如今,则是燕京城外东门大营主将,京城外并非有东西南北四个大营,而是只有东西两大营,西营则是后续补编的禁军一系,战斗力和精锐程度自然无法和以镇北军为主干的东大营相媲美。
  “很热闹的婚礼呢。”
  郡主感慨道。
  李良申点点头。
  “比我上次,要热闹太多太多。”
  李良申闻言,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女儿多愁,又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上,自是会忍不住去比较;
  嫁的都是皇子不是?她嫁的还是太子。
  何家女只是屠家女,她呢?可是郡主。
  上一次,郡主和太子被中断的婚礼,因为标志着皇室和镇北侯府的联姻,所以也算是无比隆重了,但和今日,也确实是没法比的。
  漫天钱雨,花魁相贺,可以说,大半个燕京城里的人,都见证了这场大婚。
  郡主侧过脸,看着李良申,道:
  “这么大的阵仗,也怪不得连京城外的大营都被惊动了。”
  七叔端着茶水走来,一杯放在了小桌上,一杯递给了李良申。
  郡主将手中剩下的饵料都丢入池中,轻轻拍了拍手,
  “姬老六这次,是真的不得了了。”
  李良申点点头,道:“让人仿佛觉得当年的闵家,又活过来了一般。”
  李良申是经历过闵家最辉煌的时候的,那时候在北封郡,在荒漠,甚至在更遥远的西方,都有打着闵家旗帜的商队穿梭往来。
  “闵家,真的死过么?”郡主反问道。
  李良申没说话,郡主又继续道:“当年陛下命靖南侯率军踏平了闵家,但朝廷,并未对闵家在外的产业动手,哥,你觉得这正常么?
  咱们这位陛下,胃口确实是大,他不是想要将锅给敲碎,而是想换一个自己人,继续坐在锅边吃这锅里的肉。
  瞧瞧今日的阵仗,别的不说了,宁安镖行的宁德胜,就是以往我父王见了他,也会给他三分薄面,但今日姬老六成婚,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就从北封郡来到了京城,就为了喊一声少主子,就为了送那一顶花轿?”
  郡主站起身,“这说明,姬老六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接收了闵家的遗产,在那帮大掌柜看来,姬老六是他们的少主,是闵家唯一的血脉传承,效忠他,无可厚非,再加上姬老六确实有手段,也能让人心服口服。
  但我就不信了,陛下这么多年一直在打压着姬老六,会对这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
  李良申摇摇头。
  郡主继续道:
  “在我看来,这分明是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默契。
  不愧是姓姬的,
  一个杀妻灭丈人,另一个顺势接管母族遗泽,到头来,闵家的东西,全都改成了他们姬姓。”
  李良申开口道;“钱财,确实是个好东西。”
  如果你说你不爱财,那么你肯定本身就很有财;
  但有一个事实永远都无法改变,那就是这个世上,绝大部分人,永远是缺钱的,“富有”这个定义,永远都是少数人的标签。
  钱财不一定打得动你,但如果将你身边人都打动了,你动不动,都无所谓了。
  李良申又道:“再者,陛下一直想要再度南下征乾,之所以现在会派出使者和乾国修好,也是因为这几年连番大战下来,国库民力都到了将要疲敝的地步,所以才不得不停下来。
  在我看来,六殿下之前被陛下打压,不是作假,但从年初开始时他重新回到京城开始,就标志着陛下不甘心受困于钱粮国力,想要派人来重新打理户部了。
  六殿下逍遥闲王之名背了很长时间,但,陛下应该是知晓他的能耐的。”
  郡主闻言,
  笑了起来,
  道: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知子莫若父么?”
  “大概,是吧。”
  “哥,如果仅仅是钱粮一计,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商贾,终究是商贾,大不了日后,他姬老六可以以亲王的身份掌管户部,为朝廷理财。
  昔日闵家如此繁盛,不也是让靖南侯说灭就灭了?
  但今日,还有那几十个新科进士,居然齐齐来到他姬老六面前,长拜称其为恩主。
  要知道,这还只是留作京官的,还有一大批已经外派出去为地方父母,天知道那些人里面还有多少是姬老六的人。
  姬老六这次,是摆明车马,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他要下场了,去争了。
  所以,太子这个座师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之前不是还传出那么个说法,说什么大燕寒门英才都入其门下?说什么东宫为大燕开万世格局。
  脸疼不,
  在外头吹嘘了那么久被奉承了那么久,都说是你的人,
  结果人却全都跑去喊姬老六恩主,
  我都替他觉得臊得慌。”
  李良申闻言,道:
  “不过是一些刚入仕的书生罢了。”
  曾经,李良申可是领兵亲自执行了平灭门阀之举,世家门阀里的翩翩公子,才情逼人的文华之辈,在铁蹄面前也都尽为齑粉。
  所以,在李良申看来,这些读书人,不算什么。
  时下燕国风气,依旧是军功至上,文武之间,武将地位明显更高。
  郡主开口道:
  “但父王曾说过,科举,将是我大燕传世之法。姬老六将这些人捆绑在他身边,陛下,以及陛下朝堂里的那些出身寒门早年间被陛下提拔起来的大臣,就不可能真的对姬老六出手,他们投鼠忌器。
  这些新科进士奉他为恩主,但实际上,他们却成了姬老六身上的护身符。”
  李良申笑了,
  道: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李良申不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但凡用剑的,其实都很不喜欢废话太多,更适合直来直去。
  郡主后退两步,坐回石凳,一字一字道:
  “哥,我要你,帮我杀了姬老六。”
  李良申眉毛微微一挑。
  一边的七叔,则继续站在那里,不动声色。
  沉默,
  在小亭子里开始酝酿。
  但还没等发酵出来,就被打破;
  “陛下想要六殿下帮朝廷理财的。”
  郡主点点头,道:“与我何干?”
  随即,
  郡主的玉指开始在小石桌上反复敲击着,道:
  “我曾对姬老六说过,他如果一直安安分分下去,我能容忍他做一辈子的潇洒闲王,但他没有。
  既然他已经明确地宣告,要培植羽翼,瞅准了那个位置,我就不可能再装作没看见。
  杀了他,
  一了百了。”
  明明说的是要杀当朝皇子,语气却这般简单干脆。
  仿佛杀的不是姬老六而是鸡老六。
  若是此时郑伯爷在这里,听到这番话的话,肯定不会惊讶,因为郑伯爷当初就差点沦为这个女人手下的牺牲品。
  确切的说,正是这个女人,打开了郑伯爷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大门。
  这时,七叔开口对李良申道:“晚些的时候,宫里派女官过来重新检查章程,应该是过阵子就要举办郡主的婚事了。”
  先前,是因为战事,导致太子和郡主的婚事一直被耽搁着,眼下战事已定,六皇子都已经成婚了,没理由太子和郡主的婚事还要再耽搁下去。
  “是觉得自己的婚事,会被比下去?”李良申问道。
  郡主摇摇头,“哥,我没那么幼稚,而是我觉得,有些东西,既然一开始说好了是我的,那就不能未经我的同意,就给我拿走。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而不是废太子妃。
  姬老六大势已成了,哥,你常年在外领兵征战,除了战事之外,这些事情,你不如我看得透彻。
  太子的位置,已经很不牢靠了,但现在距离姬老六回燕京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再过个一年,两年,三年?
  朝堂上,还能有太子立锥之地么?
  既然我以后的男人不行,那我只能帮他出手,否则嫁过去,就得开始受气。”
  被郡主说自己除了打仗练武以外就是个大老粗,李良申也不生气;
  郡主说出了想要杀当朝皇子的话,李良申也没露出什么惊恐骇然的情绪。
  总之,大家都很平静。
  李良申开口道:
  “麻烦呢?”
  为将者,讲究的是利弊,而且是一种极致利弊,因为很多时候在他们眼里,就是自己手下士卒,也是可以去牺牲的数字。
  “是,姬老六现在是对陛下用处很大,没了姬老六,陛下的南下攻乾夙愿很可能会被继续搁置。
  但如果没了我,镇北军和陛下,将会因此决裂。
  陛下是个很现实的人,不,姬家男人,都很现实也很冷血。
  他靖南侯能废一个老三,我镇北侯府为何不能废一个老六?
  姬老六就是用这个拿捏他父皇的,我们也可以依葫芦画瓢。”
  “何时?”
  “现在。”
  “很仓促。”
  “哥,你都觉得仓促,那他们,可能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直接来这一出。”
  “也是。”
  “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父王已经将镇北军拆卸,侯府对镇北军的影响力正在不断地流失。
  豹哥战死,李富胜已入靖南侯帐下,我们的底牌,正在越来越少,恰恰相反的是,姬老六的底牌,会越来越多。
  不说钱粮商贸,不说那些进士的成长升迁,他在雪海关那里,还有一个他亲自扶持起来的平野伯,而平野伯,可是靖南侯面前的大红人,甚至连小侯爷,都……”
  郡主闭上了眼,
  吸了口气,
  继续道: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我必须得抓住机会,既然父王和陛下已经给我安排了命运,我可以认;
  但我必须当太子妃,日后必须当皇后,再将来,我必然要当皇太后,垂帘听政!
  哥,你是觉得我疯了也好,着魔了也罢,但我觉得,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机会。
  甚至,
  我不清楚,
  过了今日,
  明天一觉醒来,
  我是否还有让你去杀当朝皇子的勇气,可能,明天就不敢了。”
  李良申拿起小桌上的茶杯,往郡主面前挪了挪,
  道:
  “把这杯茶喝完,喝完后,如果你还想让我去杀六殿下,我就去。”
  郡主端起那杯茶,
  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开始,喝得很慢,
  到最后,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冷静下来,直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将茶杯放回了石桌上。
  “哥,我现在有种预感,可能我现在不冷静,可能我现在在你眼里,很刁蛮,很任性;
  但冥冥之中,
  我真的觉得,
  今日不杀掉姬老六,
  日后,
  没人能抑制得住姬老六的步子,
  哪怕是他的父皇,也抑制不住。
  哥,你信命么?
  我原本是不信的;
  但现在,
  我想信了。”
  这或许,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很疯狂的想法,很疯狂的举动,仓促、临时起意,但往往命运之中的关键点,就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李良申露出微笑,
  “我说过,你是我的妹子,是我护送着你来到京城的,我也说过,在这个京城里,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我不信命,
  你现在给我一个准信,
  杀不杀?”
  郡主咬了咬嘴唇,
  随即嫣然一笑,
  道:
  “杀。”
  ……
  皇子府邸,后宅。
  “来,尝尝,这是腌蟹。”
  姬成玦很热情地招待着樊力和剑婢。
  苓香则早早地搀扶着何家娘子回屋休息了。
  所以,此间小厅里,只有四个人,另一个是张公公。
  剑婢用筷子夹出一只,放入自己碗里,然后开始用手扒拉,将一根蟹腿送入嘴里,轻轻一咬,再一吮。
  “味道如何?”姬成玦问道。
  剑婢答道:“极为鲜美呢。”
  “那可不,这晚上啊,一盘腌蟹,配上菜粥和两道小菜,这夜宵的滋味,才叫真的美。”
  能做出全德楼烤鸭店的六皇子,怎么可能不懂得在吃方面去享受?
  当然了,六皇子也是个奇葩,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可以啃几个月玉米面儿饼子。
  樊力拿起一只,没掰开,直接送入嘴里,开始咀嚼,深刻诠释着什么叫“牛嚼牡丹”。
  姬成玦果断地不和樊力去探讨什么美食,而是对着剑婢道:
  “腌蟹的最大的一个诀窍,就在于腌蟹的盐,得是海盐,得从乾国那儿运来,咱们大燕,可找不到。”
  剑婢笑道:
  “殿下,我小时候吃过呢。”
  “你是乾人?”
  “是,我是乾人。”
  “何时遇到的郑凡?”
  “前几年燕军攻乾时。”
  “在哪里?”
  “上京城下,我师父为了阻挡燕军,死了,我被主上掳了。”
  “听起来……好有趣。”
  “殿下,您这说得有点不像是人话呢。”
  “哈哈哈,我这人和郑凡有点像,总是喜欢给这日子里增添点味道。”
  张公公起身,开始斟酒。
  “孤羡慕郑凡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由,雪海关,那地儿可谓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
  剑婢则马上道:“殿下,我们家主上也很是想念您。”
  樊力刚咽下去一只螃蟹,开口道:
  “想您送的钱粮。”
  姬成玦并不介意,而是笑着道:“你们主上啊,可是个怎么喂都喂不饱的主儿。”
  这一点上,姬成玦深有体会。
  忽然间,
  正准备吃下一只螃蟹的樊力忽然停下了动作,皱着眉,看着姬成玦。
  “怎么了?”姬成玦问道。
  “有人来咧。”
  张公公当即色变,双手一摊,两道气浪当即掀起,直接将小厅闭合着的门给打开。
  门口,
  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
  握着一把剑。
  “七叔,您是来替郡主给我道贺的么,那可得谢谢我郡主姐姐了,果然还是我郡主姐姐对我好,怎么着都不会忘了她这个弟弟。”
  姬成玦起身,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却没有上前去迎,而是一边说着欢迎一边后退。
  然后,
  姬成玦忽然发现,
  先前还坐在饭桌边吃着腌蟹的樊力和剑婢,退得居然比他还快!
  “……”姬成玦。
  倒是张公公,双手放在身前,挡在了七叔面前。
  “我要出剑了。”七叔开口道。
  “别,别,别!”
  姬成玦咬了咬牙,开始往前走,重新坐回到桌旁。
  樊力和剑婢继续后退,步履坚定。
  七叔看着自己面前的张公公,笑了笑。
  “张伴伴,退下。”
  张公公的眼睛眯了眯,还是退到了一边。
  郡主身边有一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七叔,其修为并不高,但传闻其用一生修炼一道剑式,此剑式极为恐怖,一世只能用一次。
  七叔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腌蟹,道:
  “小姐喜欢这个口味。”
  镇北侯府传统,男丁都是过得和军中丘八一样的日子,但女眷不在其内,虽说女眷大概率会和自家男人一样生活,但如果真想吃点儿好的,还是可以的,不算违背祖训。
  以郡主的身份,哪怕人在北封郡荒漠边缘,想尝两口腌蟹,也没问题。
  “您来,到底想要做什么?”姬成玦开口问道。
  其实,
  人家不懂声响地出现在自己小厅门口,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皇子府邸里住着的,可不仅仅是六皇子一个。
  老大已经赐府出去了,老二也就是太子住东宫,老三在湖心亭,老七年纪小,还住在宫内其母妃身边。
  老四老五老六这三个皇子,则都住在皇子府邸,外围有禁军看守,防卫森严。
  “奉我家小姐之命,来杀你。”
  姬成玦听到这话,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骂道:
  “这个疯婆娘,这个疯女人!”
  这简直是,
  太荒诞了。
  自己刚刚大婚,
  自己刚刚向自己父皇显露出了底牌,
  自己刚刚在自己父亲面前展示出了自己的能力,
  一切势头,正在涌起,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晚上,
  那个疯女人居然这般直接地派人过来要杀自己!
  大家都是文雅人,不管年纪大与否,都在以老狐狸的姿态博弈着,结果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直接掀了桌子!
  哭笑不得,
  对,
  就是哭笑不得,
  但哭笑不得之后,
  剩下的,
  还有强烈的……无能狂怒。
  讲真,
  就算是自己父皇揉搓自己的时候,姬老六都没现在这般无力过,因为他清楚,自己父皇不会忽然不动声响地杀自己。
  但那个疯女人会,
  那个在蜜罐里被养大的女人,她会!
  不怕女人发疯,就怕当她发疯时,身边还有好几个恐怖的存在可以陪她发疯!
  后退之中的樊力和剑婢,在听到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剑婢脸上是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而樊力,则是露出了惊喜之色,甚至小声道:
  “漂亮。”
  某晚上瞎子和郑伯爷抽着烟吹着闲屁时曾说过,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比如你看精神病院里的人都是疯子,但可能在外星人看来,外面的人才是疯子,居然把一群天才给关进类似监狱的精神病院里。
  郡主的行事,固然荒诞;
  但在樊力眼里,
  却无疑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棋,此子落下,柳暗花明。
  因为樊力身为魔王很是清楚,再给自家主上以及六皇子几年,将会发展出个什么局面。
  此举,和樊力当初“不如把主上砍了吧”,堪称异曲同工之妙。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七叔从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算是精致,也是值钱的,但在姬成玦这种层次的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普通了。
  七叔将玉佩丢在了桌上,
  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喝了,
  指了指玉佩,
  道:
  “这是贺礼,喜酒,我也喝了。”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道:“七叔可真是个讲究人。”
  七叔摇摇头,道:“在六殿下面前,没人敢讲究,再讲究也讲究不过您,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燕京城内多少讲究的销金窟,居然都是六殿下您的手笔。”
  “哈哈,让七叔您见笑了,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赚点零用花花罢了。”
  七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剑柄上,
  张公公双手食指迅速探出,
  姬成玦则当即喊道:
  “七叔,可否再给我说两句话的时间,不听你会后悔的,不,郡主会后悔的!”
  七叔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关于郡主的事,他很在意。
  最重要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七叔相信自己的那一招,杀姬成玦很容易,不会出任何意外,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自信。
  “殿下,您说。”
  姬成玦点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道:
  “小子清楚,您的那一剑,肯定能杀了我,但咱这样,能不能等到天亮再杀我?”
  “为何?”
  “等一件事。”
  七叔摇头,道:“我固然自信可以一剑杀你,但依旧不希望夜长梦多。”
  他是来杀人的,
  送礼和喝酒只是顺带。
  姬成玦二话不说,直接走向七叔,靠着七叔直接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抵在桌子上,同时主动伸手,将七叔的剑,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七叔,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这已经不是用不用剑式的问题了,任何一个有点修为的剑客,在这个局面下,杀掉眼前这个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哦不,是易如反剑。
  因为脸贴在桌子上,所以姬成玦只能用力侧着脸看向另一侧,道:
  “都给我坐在地上,不准动,不准发消息。”
  张公公闻言,盘膝坐在了地上。
  樊力和剑婢对视一眼,其实,他们心底还是想跑的,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坐了下来。
  “七叔,等我到天亮,你就知道了,真的。”
  七叔笑了,道:“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
  姬成玦讪讪一笑,道:“七叔您说笑了,就是魏公公现在人就在屋子里,不,就是那晋地剑圣或者百里剑他们人在这里,您想要取走我的小命,他们也是阻拦不了的。”
  “你对我,就这么有自信?”
  “我是对郡主姐姐有自信,她这人,我知道,刁蛮任性,性子高傲上天了,您要是没有真本事,她怎么可能容忍您这个老废物这么多年如一日地整天在她面前晃悠?”
  “话是难听了一点,但好像说得还真不错。”
  七叔也坐了下来,同时,将姬成玦主动放在他脖子上的剑给拿开,放在了桌子另一侧。
  “七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殿下,您问,我可以再等等,等到晨曦初现。”
  “您的那一剑,到底能有多高?”
  “殿下是还不死心?”
  “不不不,孤不会习武,习武太累了,吃不得那个苦,就是单纯的,好奇。”
  七叔伸手,抓过来一只腌蟹,一边扒拉一边道:
  “世间武者、剑客、炼气士等等,都以品来划分,三品为巅峰。”
  “这个,我是知道的。”
  “传闻,晋国剑圣曾在雪海关外,强开二品,斩一千野人骑兵,我比不得剑圣,我只有那一式,能发挥出二品剑客之力,但只能杀一人。”
  也就是说,七叔能用出一招二品的剑。
  “呵呵,就是觉得,这一剑用在我身上,怪可惜的。”
  “不至于,我可以不用在殿下您身上,因为这样有些浪费。”
  “您这话,忒伤人,我还是想体体面面一些走的,再说了,杀了我,七叔您也是不可能活着的了。
  我知道我那位郡主姐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死了我,父皇为了镇北侯府为了镇北军,会选择息事宁人。
  该嫁人的嫁人,该是太子的是太子。
  但您,
  必须得死。”
  “嗯。”
  七叔很显然,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郡主是镇北侯的女儿,她不会死,甚至还能继续举行大婚,当太子妃。
  他,则必死无疑,因为天子的愤怒,需要发泄。
  其实,不用天子出身,就是镇北侯府那边,也会派人来杀自己,而李良申,则会被治罪关押,以做囚徒,因为李良申比自己有用。
  在郡主说出要杀姬成玦的那一刻起,七叔和李良申,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
  “也是,那一剑不用在你身上,以后也没机会用了。”
  逃命时,可以用,但拿来杀朝廷或者镇北侯府的高手,没意思。
  姬成玦笑了,“成,就这般说定了,想来二品的剑应该很快,死的时候应该不疼的。”
  “殿下怕疼?”
  “怕疼又怕死。”
  “但大婚那一日,我只觉得殿下意气风发得很,隐隐中,有想着和陛下分庭抗礼的架势。”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我爹,除非我姬成玦举旗造反,否则我爹不会直接让人砍了我。”
  “父子情深啊。”
  “那是,我和我爹感情一直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姬成玦随即又道:
  “七叔,为什么不是李良申来杀我?”
  “燕京城防严密,李良申一入城,附近就会有三名红衣伴当盯着,他,不方便,不过,他这会儿应该没出城回军营,而是在一家客栈喝酒。”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李良申更像是在打掩护。
  “七叔,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您说,日出之前,您尽可能地多说些话吧。”
  “既然七叔您的剑能开二品,为何不直接和李良申进宫嗯嗯了那位,这样一来,郡主还当什么太子妃啊,直接母仪天下了。”
  皇帝驾崩,太子即刻继位。
  “殿下,您说笑了,虽说宫里的那位太爷,已经兵解于天虎山,但皇宫大内,岂是那般容易进去的地方?
  您是没话说了么,问这种问题。”
  “但他连自己儿子,都没办法保护,老四老五,也都住在这皇子府邸,今晚你如果不来杀我,去杀他们,其实也是一样的简单。”
  “皇子府邸的守卫还是很森严的,只不过我身上拿着郡主的令牌,言明是来给殿下您送道喜,所以才得以进来。
  就是这座燕京城,也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昔日乾国藏夫子来我燕京斩龙脉,人还没到京城,这边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做好了准备。
  眼下局面,无非是,我是郡主身边的人,是家里人,仅此罢了。”
  坚固的堡垒,一般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燕京城作为大燕的都城,除非大军围攻,否则寻常高手想要进来肆意妄为,也是困难得很。
  当年百里剑来了,也只是默默地收拢起藏夫子最后一朵莲花离开。
  但偏偏是在今日动手,
  偏偏动手的,又是郡主,
  原本极为严密的防守和预警,在这种极端情况之下,直接沦为了摆设。
  “其实,还是殿下您太不小心了,您若是想要,身边收拢一些高手保护着您,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那些大商行大镖行手里头,怎么可能没豢养一些供奉,要过来,不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原本应该有一名红衣伴当炼气士会负责监视皇子府邸的,但因为李良申的反常,从西园出来没出城入军营,所以,他也被吸引过去盯着李良申了。
  但,说到底,还是您大意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是您自己,给了我这个机会。”
  坐在地上的樊力闻言,深以为然道:
  “对。”
  樊力不禁想起自家主上,自家主上出行身边都会带着阿铭,胸口里还有一个魔丸,住的地方,下面躺着沙拓阙石,隔壁邻居就是剑圣。
  真的不要嘲讽主上贪生怕死,
  看看眼前的局面,
  樊力觉得主上真的机智得一比!
  要是眼前这个叫七叔的老头,今儿个去刺杀的是自家主上,
  那结果,
  嘿嘿嘿。
  在这么严肃凝重的氛围下,
  樊力居然发出了憨笑。
  七叔有些意外地看着樊力,道:“倒是好气魄。”
  听到夸自己,樊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姬成玦有些无奈,将略有些酸的脖子直起来,自己给自己倒酒,举起杯子,递向七叔:
  “来,走一个。”
  七叔很给面儿,和姬成玦碰了个杯。
  “其实,真不是我不小心。”姬成玦开口道,“这座城里,能一口气派出两个这么高的高手来刺杀一个人的,除了我爹,可能就只有郡主了。”
  一个是四大剑客之一,一个,能开一招二品剑。
  普通权贵,想收拢两个这种级别的高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儿,一般到了这种层次,能号令他们去做事儿的存在,真的不多了。
  但偏偏郡主身边有,且偏偏她今晚疯了。
  “殿下还在纠结这个。”
  姬成玦看向张公公,道:“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在自己身边安置一些高手,但这么说吧,我爹常薅我羊毛,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下场都挺惨的,就是以前的那些养在家里唱曲儿给我听的歌姬,都被我爹抓进了教坊司。
  这个教训,得吸取。”
  张公公闻言,叩首道:
  “主子,是奴才无用。”
  “没没没,不关你的事儿,虽说我要是死了,你多半得给我陪葬,也别愧疚了。”
  张公公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点点头。
  “哎哟喂。”
  姬成玦有些无奈地看向樊力,道:
  “我说,我要是今晚没了,我爹大概是不会给我报仇的,郑凡呢?”
  樊力回答道:
  “平野伯一直景仰镇北侯爷。”
  “啧啧啧。”
  姬成玦有些受伤,
  但还是极为利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今儿个,算是被上了一课,是我以前觉得自己太聪明,所以轻敌了。我不该小看女人。”
  接下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该坐的,
  都坐着,
  樊力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桌上的两位,则继续慢慢的喝酒,时不时地,还碰一下杯。
  而时辰,
  也快到了。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黑夜即将散去时的那种稀薄感。
  姬成玦已经有些喝醉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七叔站了起来,
  拿起了自己的剑,
  张公公也站起身,准备上前拼死一搏,虽然他清楚,对方既然能开二品一剑,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了对方杀人的。
  樊力也被剑婢掐醒,
  擦了擦口水,
  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似乎等了许久,戏幕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亢奋点,可不能错过。
  没有援兵,
  也没有剑下留人的戏码,
  当剑锋落下时,
  大燕六皇子就将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
  在这个时候,
  姬成玦抖了抖酒壶,发现没酒了,只能有些不满地丢下酒壶,嚷嚷道:
  “老子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活够呢,怎么能比姓郑的先玩完?”
  七叔笑了,剑抽出。
  却在此时,
  一声声沉闷的钟响传来:
  “咚!咚!咚!……”
  钟声传来的方向,是皇宫。
  是离钟的声响。
  若是四方城门处的离钟响起,则预示着大燕那个方向位置,出现了敌人。
  而当皇宫内的离钟先行响起时,
  则意味着大燕身份血脉最尊崇的那几个人里,有人离世了。
  九响为天子驾崩;
  而钟声,
  到第八响后,停了。
  七叔的剑,没有落下来,而是悬在半空中,喃喃道:
  “八响……”
  姬成玦眯着醉眼,
  趴在桌上,
  道:
  “皇后薨了。”


纯洁滴小龙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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