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穿越版崇祯帝的决断(下)
作者:老老王|发布时间:2024-06-29 08:35:35|字数:56300
在跟卢象升和温体仁商谈了半个多时辰,敲定了此次“移驾西幸”的具体方案之后,穿越版的崇祯皇帝就命令他们火速准备逃亡事宜,然后自己也离开了乾清宫,由王承恩陪伴着来到了内承运库门。
此时,守库的太监已经得到风声,将各库大门全部打开,正准备收拾细软装车上路。崇祯皇帝趁机入内检视,发现这紫禁城的内库占地范围甚大,分别有从香料到旧家具的各类宫廷用品储藏于内。其中有一座规制轩敞的银库,积放着大明历代帝王积攒的金花银、官用铸银,铸造成五十两及百两的大银锭,整齐划一的放置在库房之内。朝堂上那些士大夫经常要求皇帝拨发的“内帑”,就是指摆在这里的银子。
环顾银库之中那一排排空荡荡的木架,崇祯皇帝不由得微微叹息——当初的万历皇帝和后来的魏忠贤,曾经派人四处催征矿税、商税,一度将内库填充得颇为丰盈,据说存银最高可达二千万两。可惜崇祯皇帝刚一上台,就在东林党的忽悠下免除了江南商税,自绝财路。又被袁崇焕这个大忽悠骗走了七八百万两内帑,送给了辽西关宁军那边养不熟的白眼狼……再加上之后一系列战事的消耗,如今内库里的现银只剩了不到二百万两,即使再算上各种宝石、黄金等贵重物品,也不过折价三四百万两白银而已。
呵呵,说什么皇家富有天下……就连江南那些扬州盐商的家里,恐怕也比朕这边的银子更多吧?
拿起一个用桑皮纸包裹的宫廷御用银锭,对着昏黄的灯火端详了几眼,崇祯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他这个穿越版皇帝也真是够苦逼了,明明身边就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但从穿越到现在,却还一个女人都没睡过——最开始是大病方愈,身体太虚弱,在男女之事上有心无力;接下来虽然身子稍微养好了一些,却又骇然发觉局势严峻,身家性命眼看就要不保,实在没有那等兴致去推妹子……唉,还是先解决了如何活下来的问题再说吧!自己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只要保住了性命,还用担心没有女人吗?
看着太监们忙忙碌碌地搬运各种金银细软、粮米肉脯,崇祯皇帝一边在心中哀叹自己的命运不佳,一边却又忍不住开始怀疑,德胜门上的京师守军届时会不会听从圣旨,开门放行?
还是会选择丧心病狂地直接翻脸,对天子御驾开枪射箭,在京师街头展开一场血战呢?
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那些潜在叛徒的疯狂程度。
毕竟,在另一个时空的崇祯十七年春天,他们曾经真的这样干过一回。
越想越担心之下,他终于脑子一抽风,再也没心思继续待在紫禁城里磋磨时光,而是把出行逃难的准备事宜统统丢给了王承恩,自己带上率领五百内操净军(武装太监),直奔德胜门去确保后路——在这个大厦将倾、人心思变的时刻,哪怕是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因为其中多有官宦权贵子弟,也已经不是那么靠得住了。只有这些生死前途都跟皇家绑在一块儿的阉人内侍,基本上还能算是比较可靠的自己人……
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并不知道的是,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够悲观了,但事实上,他还是太乐观了!
——真以为只要逃出了北京这块死地,接下来就能转危为安了么?
……
另一边,温府内,内阁首辅温体仁刚一回家,也吩咐府内上下火速收拾行装,准备随帝驾出逃。
“……爹!京师这回真的守不住了么?唉,也罢,这宅子丢了也就丢了吧!阿爹能够去南京接着当首辅,总比在这京师的围城之中,整天提心吊胆,唯恐贼寇破城要强得多……”
温体仁的大儿子温子辰闻言,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这座雕梁画栋、庭院深深的奢侈宅院,但随即又轻松起来,“……呵呵,那秦淮河画舫上的江南佳丽,还有浙江故乡的水乡风景,我也是怀念已久了……”
“……去南京接着当首辅?想得美!等到去了南京,老夫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呢!”
温体仁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书籍和文稿,一边瞪了一眼这个整天眠花宿柳的放荡儿子,“……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也不知道想一想,如今天下皆知,为父乃是东林党的死敌,而东林党的老巢又是在哪里?”
“……自然是江南,东林书院就在无锡……”温子辰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随即便是一阵毛骨悚然,“……如此说来,父亲若是跟随御驾南迁金陵,岂不是自投罗网?”
“……有什么办法呢?随驾南下金陵,固然是前途叵测,但留在如今的京师,下场更是不堪设想啊!”
温体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作为明朝政治斗争的败犬集中营,大明的南京朝廷六部,尽是在政争之中落败的失意官员,其中很多东林党大员,都是刚刚被温体仁赶下去的。距离他们灰溜溜离开北京的时间还不过一年呢,如今的情况却是倒了过来,轮到温体仁逃到南京去找他们这些老冤家一起搭伙混饭吃了!
可想而知,当温体仁这个东林宿敌逃到南京之后,那些老仇人们将会何等“热情”地欢迎他!
更何况,除了南京朝廷之外,东林党在江南民间的势力还要更加庞大,其财力和影响力简直令人窒息!
“……可是,正因为江南东林党势大,圣上才更要重用父亲,以防朝堂上一家独大吧!”
虽然被公认为是贪欢好色的纨绔子弟,但作为内阁首辅的儿子,温子辰多少还是有着那么些政治敏感性的,“……如果朝政尽皆落入东林党之手,没有制衡的力量,圣上就会沦为拱手木偶了啊!”
“……皇上当然是想要保住老夫的,可是朝廷南幸之后,皇上纵然有心,也未必保得住老夫啊!”
温体仁摇头叹息道:“……你可知东林党的背后靠山是什么?整个江南的乡绅、势家、豪族!朝廷要征粮,田地在这等人手中;朝廷要募兵,壮丁在这等人手中;朝廷要官吏,读书士子还是在这等人手中;朝廷要收商税,南方的哪艘海船不是这些人的资产,哪家商号不是挂着这些人的名号?此等庞然大物,即使以皇家天威,也是很难压得住的——只要南都的东林众臣齐心一致,截断朝廷赋税钱粮,这大明天下就立时要崩溃!在北京的时候,朝廷还可以凭着多年积威,勉强震慑东林逆党。可若是朝廷迁到了南京,一是落毛凤凰不如鸡,二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天子有心制衡,除非手中能抓到一支精兵,威吓住江南的缙绅豪门,否则的话,纵然是天子之尊,还不是只能听凭东林党那帮人的摆布?”
说到这里,温体仁的眼神愈发黯淡,“……也不知陛下心中是否清楚,如今的北京固然是险地,城内固然有奸细,军心士气固然已经丧失殆尽,但只要皇上在紫禁城中一日,那么直到敌兵破城之前,他就还是大明的皇上;可皇上的御驾若是出了北京,天下人还会当他是大明的天子吗?哎,真是前途难料啊……”
……
崇祯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天子决议弃京师出奔。当夜至次日,车驾迤逦出宫。京中群臣闻讯,纷纷赶赴神武门外,欲哭谏圣驾不可轻离京师。不料天子早已更换衣冠,率五百内操净军赶往德胜门,强行接管城防,为出京队伍开道。唯有张皇后(崇祯帝的嫂子,天启帝的皇后)于宫门外下车,垂泪劝说群臣散去。
于是众臣又赴德胜门,见天子顶盔贯甲立于城头,翰林院掌院陈演上前,哭而奏曰:请陛下勿要丢弃宗庙陵寝,为天下所笑。臣等愿率军民血战,以死报君王提携之恩!帝对曰:爱卿一腔血气之勇,虽是可贵,然京师已成孤城,外无援军,内有奸细,固守京师与自杀何异?与其复作北宋徽、钦二帝,任凭鞑虏凌虐,北狩五国城坐井观天,不若南下掌握财赋之地,筹饷练兵,刷新吏治,如此或许还有中兴之机!
又有京中勋贵率家兵并五城兵马司所部巡丁赶来,于城墙上与内操净军对峙,似欲夺门阻拦御驾。帝怒甚,呵斥曰:莫非尔等已私通东虏,欲弑君投鞑耶?勋贵家兵闻言战栗而退。帝遂命大学士何吾驺为北京留守,与成国公朱纯臣一同掌管京中诸军,又令大开北京内城外城诸门,听凭百姓逃散。随即,帝径自出城,率皇后、皇妃、皇子、宫女内侍、随驾朝臣以及护驾兵马合计万余人,出京北走昌平帝陵。
当是时,国子监祭酒闻讯,已发动监生并在京士子数百人,手捧至圣先师牌位,欲往德胜门阻拦御驾。不料监生士人大多体弱,步行缓慢,待祭酒率诸生抵达德胜门,天子御驾已出城多时矣。
十月二十六日,御驾至昌平,与卢象升所部天雄军会师,旋即又转往宣府。三十日,关宁叛军并东虏数千追来,帝命卢象升率兵御之,激战一日,宣府骁将王斗率部来援,遂破敌。御驾乃至舜乡堡暂歇……
第一百零一章 京师大乱斗(上)
自从崇祯皇帝的御驾逃出京师,北走昌平、宣府之后,北京城内就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混乱之中。
——在皇帝出奔之际新鲜出炉的北京留守何吾驺大学士,乃是清贵文士出身,素来鄙夷武夫、厌恶战事,更无半分领兵经验。而另一位被任命为北京留守的成国公朱纯臣,号称是国朝名将后人,其实乃是几代人未碰刀枪的纨绔子弟,跟《红楼梦》之中的贾府上下一般,喝酒听戏最是拿手,行军布阵如何能行?
结果,待到帝驾出城去后,何吾驺大学士立刻缩回府中,闭门不出,从此不问世事。成国公朱纯臣最初倒是还有几分责任心,硬着头皮坐镇五城兵马司衙门,跟一干京营武官商讨多时,总算是讨论出了一些章程,下令让京中兵马尽数上城,严密防守。又贴出告示,命京师各衙门的差役、杂工一并上城。还使更夫宣谕:东虏西贼并关宁叛逆皆已入京畿,守城十万火急,城破之日,百姓官宦必不可免,今命全城丁壮尽数上城,协同防守,不准迟误!各家门口悬挂灯笼,严防奸细;各人不准随意上街走动,违者立时拿问!
只是到得此时,随着天子弃城出奔,朝廷威仪在京师之中已是荡然无存。京中诸军并各衙门的差役小吏,十停里起码有七八停,把成国公朱纯臣的命令当成了耳旁风,各自拖着军械甲仗四处逃散。另有一部分京中的百姓丁壮,倒是让差役给征发起来,哆哆嗦嗦地被驱赶上城守备,可是一无粮饷补帖,二无兵器可用,只是赤手空拳,呼喝呐喊。而家中妻儿嗷嗷待哺,无人看顾……结果才过了半日,也尽皆逃散一空。
看着局势已经完全失控,朱纯臣也是心灰若死,下令散去衙门内的官吏,各自回家听天由命不提。
又因天子遗令,北京各门终日大开,无人管理,城内无数缙绅小民见状,便纷纷拖儿带女,拉着箱笼行李,宛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北京城各自逃散。同时又有泼皮无赖、溃兵贼人趁机打劫,弄得街巷间横尸狼藉,坊市内黑烟四起,妇孺哭声不绝。更要命的是,北京城里的监狱囚犯,也趁乱暴动,一口气逃出来近千人,在京城里四处作恶,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然而,对于北京城里的市井百姓而言,属于他们的各种悲剧和惨剧,还只是刚刚开始上演而已……
……
京郊,西山(石景山),陕西流寇大营
一个身披铠甲的陕西汉子,正静静地远望着北京的方向,他的面色冷峻,目光中却是略带着兴奋。
他便是眼下名声赫赫的闯王,高迎祥。
虽然在前不久,高迎祥刚刚挨了一记闷棍,在卢沟桥头被卢象升的天雄军打得一败涂地,追随的部众散去了大半,但他还是坚持继续钉在京郊的西山上,不肯放弃对京师这座天子之城的窥视。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时来运转的绝妙良机。
片刻后,一位部将匆匆赶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上前单膝跪倒,对高迎祥十分恭敬地说道:“……闯王,据探子回报,北京城门大开,那朱家狗皇帝当真是丢下京城,跟卢象升一起往昌平那边逃走了!”
听了部将的汇报,高迎祥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站在他身边的其余诸位头领却是一个个喜形于色——传说中金银遍地、富户满街的北京城,就如同一个脱光衣服的美女,叉开大腿躺在他们面前了!
“……闯王!真是大喜啊!”此时还只是“闯将”的李自成,立刻上前抱拳恭贺道,“……请问闯王,我等接下来该如何去做?是去昌平追击那崇祯狗皇帝?还是去见识一下京城里的花花世界?”
“……当然是进北京去见见世面了!那崇祯小儿有什么可追的?”一位流寇首领连忙呛声道。
“……是啊!崇祯小儿这回是落荒而逃,身边能带着多少金银财宝?如何比得上京城,那里头遍地都是金银粮米!只要随便打开一家皇亲国戚的宅院,那收获就抵得上咱们之前打下陕西的一座县城!”
“……听说昌平那里有朱家皇帝的祖坟,应该多少也有点儿油水……”
“……想拿皇陵里头陪葬的财宝,还得先挖坟,那有多辛苦?再说那点儿油水怎么比得上北京城里?”
“……而且在崇祯小儿的身边,还有卢象升这个煞星,这些日子咱们可是和他打过好几回交道,没讨到一次便宜……哪有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却专门跑到大老远去啃硬骨头的道理?”
对于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诸位头领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都一心想着冲进北京城里发财,不太愿意去昌平追人。高迎祥自然也是从善如流,“……既然如此,咱们就暂且放过那崇祯小儿,先去京师见见世面!”
“……遵闯王令!”诸位头领齐声唱诺,恭身退下,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刚走出没几步,就纷纷对各自的部众吆喝起来,“……小子们!打起精神来,今个儿咱们一起去京城里,抢钱抢粮抢娘们喽!”
——崇祯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帝驾弃京师北走,京中大乱,各门尽皆洞开,无人把守。闯王高迎祥正率贼众五万屯驻于西山,闻讯遂拔营下山,于二十六日午后率陕西诸寇长驱直入京师,旋即纵兵大掠……
自从大明建国以来,就没有被外敌攻破过的北京城,这一次终于沦陷在了血色的兵火狼烟之中。
于是,到了十月二十六日的夜晚,北京全城已经宛如炼狱,城中到处都有浓烟升腾,凄厉的哭喊声一时间满街响起。一扇扇高大气派的朱漆大门,被陕西流寇们粗暴地踹开和撞开,然后便在仆人侍女的凄厉哭喊声中,扯出这些宅邸里的老少爷们,当即就是砍头或打杀,让粘稠的血水流淌得石阶上到处都是。
如果这些豪门人家的太太小姐有些姿色,又没能及时躲起来的话,那么她们以后的生活便只会离不开两件事物:上吊的白绫或者众人的白眼——前提是她们的体质够健壮,没有被当场活活奸死……
可以说,陕西流寇大兵一过,便如蝗灾过境,让这四九城当即就端得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京中的无赖泼皮,也借着熟悉地头的优势,纷纷入伙帮着抢劫,下手比流寇还要狠辣百倍,毫无人性可言。就连那些住在茅棚破庙里的贫民乞丐,也被陕西流寇抓了起来,充当苦力夫子,帮诸位“大王”们搬运财货。
这一切令人发指的血腥和混乱,一直到深夜时分也未曾平息。肆虐在街巷之中的冲天大火,把尸横遍野的路面和庭院映照得亮如白昼。而零星的喊杀声和哀求声,更是持续到了天亮。不少猴急的流寇们甚至没顾得上把尸体拖走,就在刺鼻的血腥气之中,纷纷住进了那些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睡上了绸缎刺绣的软床香衾。有的人抱着金银珠宝在梦里偷笑,有的人抱着抢来的贵妇小姐,兴奋得终夜耸动不已……
在那红墙黄瓦的紫禁城内,高迎祥也和诸位流寇头领,也都聚集在崇祯皇帝的金銮殿上,搂着泪痕未干的宫女嫔妃和官家小姐,端着从宫里搜出来的各色名贵贡酒,喝得畅快无比、酩酊大醉……只有“闯将”李自成的为人稍微谨慎一些,在烧杀劫掠了大半天之后,就退出北京城内,于西直门外立寨宿营。
然而,这些流寇头领未曾想到的是,就在他们纵兵大掠之时,另一支军队也正在向京师星夜赶来……
第一百零二章 京师大乱斗(中)
北直隶,顺天府,武清县,后金大汗皇太极的御营
荒草丛生的田野里,扎满了星罗棋布的帐篷,无数鲜艳的旗帜迎风飘扬,宛如色彩斑斓的云彩一般。
几百只牛角号吹响了悠长而粗犷的声响,伴随着驮运辎重虏获的大队骡马,皇太极意气风发率领两黄旗精兵,从保定府凯旋而来,预备对此次入关南征的最大目标——北京,亲自指挥着发动最后一击。
之前因为戎马倥偬、战事频繁,即使是大汗的御驾,也谈不上什么气派。但如今胜局已定,在一干汉官的建议下,皇太极也开始讲究起了排场——出行必鸣炮启程,前有鼓乐仪仗开道,后有重臣贝勒扈驾,皇太极本人身穿明黄龙袍,骑在一匹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罗伞盖,身下的银鞍金镫闪闪发光。只见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诸将指点山川,谈论着此次破关伐明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自从击溃了卢象升的天雄军,歼灭了洪承畴的秦军之后,整个北直隶平原都成为了女真八旗肆意纵横的跑马场,地方官府和驻军望风而降。到了十月底的时候,除了京师附近三十里内的几处郊县,京畿的绝大部分府县已经全部被后金八旗攻占。此时,皇太极又亲自督战,攻下了坚固的保定府城,明国在北直隶的最后一小股机动兵力——从山海关一路辗转南逃到保定的九千川军,也被穷追不舍的女真八旗和关宁铁骑彻底消灭。至此,从京师一直到济南的千里江山,明廷再无一兵一卒可用,覆亡之势已不可挽回。
随着北直隶战局的尘埃落定,入主北京指日可待,皇太极也开始约束部众,稳固对占领区的统治。所以跟以前的入关抢劫不同,此次八旗兵在取得全胜之后,反倒不似以往那么凶神恶煞般四处抢掠,而是张榜安民,并不乱杀乱抢。是以虽然北直隶境内人心惶惶,各府、州县的市面倒也勉强还算安稳。
然后,皇太极又以极为恢宏的度量和气魄招揽明朝官员,因为有关宁军的辽西将门从中穿针引线,再加上明廷在北直隶的崩溃覆亡之势已定,所以收效还算可以,陆续有那么几百个低品官员投降归顺,搭起了新占各地的官府架子,但还是有不少官员或躲或藏,一心继续观望时势,不肯轻易出来做女真人的官。
尤其是此次南征俘获的最高级俘虏,三边总督洪承畴,虽然已经沦为了阶下囚,但迄今依然不肯归顺后金,让皇太极很是惋惜——虽然在此时的北京城中,已经有不少尚书、侍郎、大学士和皇亲国戚,在暗中派遣使节跟皇太极私通款曲,想来早已在盼着改换门庭,就等着来做女真的官儿。但皇太极面子上固然对这班墙头草和颜悦色、温言抚慰,其实却深知此辈多为酒囊饭袋、腐儒酸丁……总之万万不可重用。
在眼下这个陈腐衰朽的明廷之中,像洪承畴那样当真是上马能治兵、下马能安民的军政复合型优秀人才,还真的是寥寥无几。实在是不能不让皇太极对其青睐有加,甚至预备委以重任。
——投降女真的汉官虽多,真正的杰出人才,尤其是够得上“国士”等级的,却实在是数量有限。
而且,洪承畴身为全权负责清剿关内流寇的陕西三边总督,堪称是位高权重、人脉广博,在山西、陕西、甘肃地方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如果洪承畴能够归顺女真,那么八旗继续南下中原汉地的征途,就等于是有了领路人……鉴于上述考虑,皇太极自然也就对洪承畴愈发看重了。
但问题是,越是人才,就越是傲气,也越难折服……当皇太极独自走到囚禁洪承畴的帐篷外面之时,就听到他的亲信汉官范文程,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洪承畴投降归顺,而洪承畴却是连番的冷嘲热讽:
“……不知范大人屈尊来此何意?虽然之前并无交情,但本官也知道,范先生在皇太极这里,地位是极高的,政事军务皆有范先生参与筹划。看先生过得倒是挺滋润!怎么样?女真人的走狗做的还顺心么?”
虽然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在骂,但范文程倒也不恼,依旧温和笑道:“……总督大人莫要恼怒,在下素来仰慕大人之威名,听闻大人如今身陷于此,便求了大汗前来探望大人,好与大人畅谈古今时事……”
但洪承畴却毫不领情,立刻就冷着脸顶了回去:“……范先生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我兵败落魄沦为阶下囚,范先生却是风光得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只怕跟吾等卑贱之人说话,会失了身份吧!”
“……洪大人此言差矣,”范文程笑道:“……大汗并没有把大人当囚犯对待,相反,大汗一直颇为濡慕大人的才情,想将大人收至麾下,共商天下大计。而在下也可跟大人同殿为臣、聆听教诲……”
不等范文程说完,洪承畴便打断了他:“……做梦!洪某虽然不才,也不会背弃朝廷,做那粗鄙蛮夷的走狗!大丈夫纵然不能力挽狂澜,也不过是慷慨一死以报君王罢了!”
“……呵呵!大人此刻还在一心为那崇祯小儿效忠,真是难得!”范文程不住地摇头,“……只是,我大金已得天下之气运,平蒙古,破朝鲜,过长城,入京畿,兵锋所至,无不望风披靡。八旗铁骑横扫中原指日可待。而明国却是朝纲混乱,奸佞当道,外无可战之兵,内无栋梁之臣,纵有若干义士忠君报国,又能如何?这大明国的上上下下已然烂透了,总督大人纵有奇才,能挽狂澜于既倒乎?即知不可,又何必苦苦挣扎,螳臂当车呢?吾主乃旷古罕有之明君,惜才爱才,曾云洪大人若能来投,必赏以公侯之位……”
洪承畴再次便打断了他的话,“……范先生,朝廷固然有些失德之处,但建奴又是如何呢?还不是一样虚伪暴虐?!奴贼撮尔小邦,本为我朝看门狗尔,不想竟利欲熏心,企图以蛇吞象!当年努尔哈赤起兵造反,言七大恨。其中最重一条便是李成梁害死其父,可此事李成梁纵有过,亦为尼堪外兰挑唆,朝廷后来也知道了实情,无比痛心,并厚加优抚,亦将尼堪外兰交给努尔哈赤处死。若说仇恨,到此也当罢了!而努尔哈赤却是狼子野心,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为借口,图谋不轨,一心谋夺我大明辽东江山。皇太极即位后更是累番入寇北直隶,戕我人民,淫我子女,毁我田庄,坏我城池!洪某身为华夏子民,如何能看着胡元乱华近百载的惨剧,再次在中土上演?范先生,你身作汉人,却为异族为虎作伥,戕害自己同胞,如今又来劝我背弃祖宗,做这不忠不孝之人。哼!道不同不相为谋!”
“……总督大人心系天下,鄙人甚是感佩。只是,如今北京已成孤城,明廷覆亡在即,大人的一己之力,又能奈何得了天下大势?吾主一向爱民如子,我大金更是内外皆有清名,国势蒸蒸日上,一统天下不过早晚之事!大人即以天下黎民为念,却又断然与大汗为敌,岂不是拖延战事,使百姓更遭战乱之苦?大人若是归顺我主,协助我朝天下一统,而后百姓方得安居乐业,大人亦可名垂青史啊!”范文程摇头叹息道。
“……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元乱华之罪孽,历历在目!范先生却心生幻想,呵!幼稚!”
“……大人此言差矣!胡元无道,这正是吾皇深以为戒的……八旗铁骑入关,虽有若干杀孽,只是洪兄可曾想到,大明的皇上听谗言,诛忠臣,尽失民心,弄得民怨载道,就算没有女真八旗吊民伐罪,那陕西的流寇、山东的闻香教妖人、还有南方福建的叛将,不也是汉人?那叛将黄石还曾是天启帝的爱将,明国的常胜勇士,如今不也照样扯旗讨伐朝廷了?这就是因为大明的气数已尽,各路豪杰都在顺应天意啊!”
“……哼!一派胡言,强词夺理!”话虽如此,洪承畴却皱起了眉头,一时陷入沉思。
范文程见此话貌似有效果,便乘胜追击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尽义,所以仁至。我辈士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是辅佐明君,安定天下么?可是你想想,那崇祯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又为天下人做了什么?不过是敲骨吸髓的苛捐杂税而已!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洪大人应该还是明白的吧……”
总之,范文程对着洪承畴是好话说尽,百般的伏低做小。但洪承畴却依然一直是横眉冷对,语中带刺,貌似完全没有软化的意思。就连站在帐外的皇太极,都听着感觉有点泄气了。
但是,当范文程离开营帐,向皇太极汇报劝降任务的时候,却胸有成竹地说道:“……大汗,依臣之见,洪承畴的心思已经动摇了,他是不会舍得去死的——如果他当真是一心想要寻死的话,那么在被俘的时候就可以挥剑自裁,被俘之后也可以绝食自尽,但洪承畴都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自从被俘以来,吃喝如常,可知其并无求死之心,既非求死,便是求活。眼下若是要求活,岂能不降?”
“……可他分明还没有任何投效和归顺的意思啊?”皇太极困惑地问道。
“……唉,陛下,越是人才,劝降起来就越是麻烦。不下足了水磨工夫,如何能让国士投效?”
范文程解释说,“……洪承畴乃极傲气之人,以文人之身,统领大军扫荡西北流寇,智勇双全,威名卓著。又并非与圣上正面对垒之时落败,而是因为偶然兵变,意外为我所破,故而难免有些不甘心,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明国之倾颓,世所共见,难道此睿智之人,便能视而不见?洪承畴此刻不降,主要倒不是为了什么华夷之见,而是一来心中不服气,二来还有所幻想,觉得北京城未必会陷落。陛下若能破格召见,使其得睹天颜,再温言招揽,想必更能动摇其心。待他日北京一破,再行劝降,便更有把握了……”
于是,皇太极便下令大排宴席,犒赏全军,预备誓师征讨北京城,顺便也让洪承畴一同赴宴饮酒。
——之前,后金大军分兵多路,四出扫荡,捷报连连,目前已经基本扫平畿辅,碾碎了残余少量明军的最后抵抗,掳掠到了大量财货和壮丁。如今正在武清县大营再次集结兵力,准备对北京城发动总攻击。
此时,皇太极的御营之中,一时间冠盖云集、名将荟萃。莽古尔泰、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豪格、阿巴泰等女真勇将,吴襄、祖大寿等关宁降将,以及入关以来投降的明国文武官员,此时全都奉命会聚一堂,举杯痛饮山西汾酒、贵州茅台等世间佳酿,甚至还有几瓶岭南“澳洲人”所造的“国士无双”酒……而身为战俘的洪承畴,也被单独安排了一席酒菜,由范文程在旁作陪,与众人一同宴饮。
宴席上,皇太极先是夸奖了一番诸将的功劳,鼓励他们继续奋战,然后又让人捧出两份文件,当众宣读。其中一份文告是表明皇太极对待明朝官员的招揽态度,上面写着:“……明朝官员归降,子孙世袭父职不变;杀官来归,授予官职;一人来降,国家恩养;率众来降,按功授职。”
另一份文告则是发给北京朝廷的最后通牒:“……我见黎民百姓涂炭,常以和睦为念,致书遣使不下数次,不知是下边的臣属欺骗蒙蔽明廷,还是明朝的皇帝明知黎民涂炭、人民死亡而漫不介意,不愿和平?我一再讲和,你明朝大臣竟无一言回答,这是有意在招惹祸乱!因此你国人民之忧苦、死亡并非是我之责,而是你国的君与臣之过。今后凡我大军所至,有敢逆我对抗者,杀之;逃避山林者,俘之;如安居不动,投降归附者,秋毫无犯。此次进兵,必要全取河北,决不似以前那般轻易撤兵!”
这两份文告一出,那些八旗豪酋听得一知半解,倒也罢了,诸位新近归顺的汉官汉将,却是听得眼神发亮,眉开眼笑。旋即更是对着皇太极连连谢恩恭贺,阿谀之声如潮,各种马屁不要钱一样地乱拍。
而肩负劝降使命的范文程,也趁机举杯对洪承畴说道,“……洪大人可看见了?我大金国一心仰慕汉化,容纳百川,傲立辽东。如今更是捷报频传,国威强盛,万民四夷莫不敬服!若论这天下有谁能荡平乱世,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舍我主之外还有何人?大人又何必为那朱家小儿,而荒废一身本事呢?”
“……呵呵,我大明朝承受天命,圣天子垂治四海。定鼎神州已近三百年,乃是万邦母国之尊,岂是几场区区小挫就能摧垮的?”洪承畴哼了一声,眼底隐隐有些怒容,但却略微显得色厉内荏。
“……圣天子?嘿嘿。”范文程嘿嘿一笑,“……洪大人可知,你口中的这位圣天子,已经丢弃了京师宫阙和祖宗陵寝,仓皇西奔了?连死守都城,与我军交战一场的胆量都没有,哪里配做这天下之主?”
“……这如何可能?!天子绝非这般脾性!休要以谎言欺我!”洪承畴顿时一惊,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以洪承畴对崇祯皇帝的认知,这位死要面子的圣上是绝对不会学习唐玄宗,轻易丢下京师逃亡的。而朝中那些素来只会唱高调的大臣,也不会有哪个人愿意做出头鸟,提出这等丧尽脸面的建议。
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又为何会丢下京师出逃呢?就不怕那千古骂名和世人耻笑了?
“……洪大人,都到了这会儿,我还用得着欺骗您么?此事千真万确啊!”范文程微笑着说道,同时拿出厚厚一叠信笺,摊开在洪承畴的面前,“……这些都是京中高官贵戚,在近些日子写给我主的秘信,将天子出奔之事说得明明白白,连如何向我军献城的安排,都已经商量好了……大人还以为此战会有变故么?”
——这些京中权贵跟女真八旗暗中勾搭和投效的信笺,是范文程向皇太极讨来,作为劝降工作的道具使用的——到得此时,有些事情也不需要保密了,反正洪承畴不过是一介囚徒,知道了消息也传不出去。再说,八旗精兵马上就要直扑北京了,这些秘事就算泄露了又能如何?莫非北京城中还有人能肃奸不成?
于是,洪承畴就这样被华丽丽地震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忠君报国、宁死不屈的硬话了。
尤其是当洪承畴在这些私通建奴的密信上,看到了嘉定伯周奎(周皇后的父亲)和游击将军田弘遇(田贵妃的父亲)的签名及他们对皇太极的献媚文辞之后……那可是崇祯皇帝的国丈大人啊!
——连自家岳父都要私通建奴要造反了,可见朱由检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么失败……就是不知道他的枕边人(周皇后和田贵妃)有没有也跟外寇勾连?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崇祯皇帝的人生就堪称是惨剧了!
总之,堂堂天子都已经退避三舍,丢弃京师出奔了。京师里的那么多尚书侍郎、阁部学士、皇亲国戚,都争着抢着要来捧敌酋皇太极的臭脚了。他区区一个兵败被俘的罪臣,还在这里倔强个什么劲儿呢?
然而,正当洪承畴为“天子弃国”之事而心神剧震、神不守舍之际,帐内诸将们则彼此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皇太极之前派往北京城方向侦察的女真探马,却报来了一桩始料未及的变故。
“……什么?陕西流寇抢先打进了明国京师纵兵大掠,占了咱们的便宜?”
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让帐中已经喝得半醉的后金诸将,一时间颇为错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恨恨地叫骂起来,不外乎就是那些陕西贼人抢了大金的口中肉。唯有范文程在沉思片刻之后,却悄悄起身离开坐席,凑到皇太极的耳畔,小声说道:“……大汗,大喜!真是大喜啊!”
“……哦?这话听着真怪,这等晦气事,于我何喜之有啊?”同样喝得微醺的皇太极皱眉问道。
“……禀报大汗,我军此次进占京师,若大肆屠戮,必然民怨沸腾,不利于日后治理;若分文不取,则又会让将士失望。如今有了陕西流寇为王前驱,给咱们做脏活和背黑锅,这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
崇祯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得知京师变故之后,皇太极亲率八旗铁骑奔袭京师,各路汉军随后跟进。
此时北京城内依然一片大乱,陕西流寇一心劫掠城内商铺宅邸,对外敌全无防备,连城门都未曾关闭,八旗精兵遂轻易入城,后续各路兵马亦蜂拥而入,于京师街巷中混战一日之后,陕西流寇兵败大溃。
流寇之首闯王高迎祥,正下榻于紫禁城,与诸贼首饮酒作乐。闻声即刻披甲,率亲兵且战且走,但部众散于全城,召唤不及,最终力不能支,于午门外授首。其余各路陕西贼首,亦多半于城中被擒被杀,或没于乱中,不知所终。唯有闯将李自成,事先约束部属,扎营于城外,未被后金铁骑冲散,但也无力扭转战局。见事不可为,李自成便一边收容溃兵,一边拔营西走,金兵闻讯后追之不及,只得坐视其全师远去。
经此一番战乱浩劫,京师半数房屋被毁,数十万黎民涂炭,皇宫紫禁城也有多处被焚毁。许多皇亲国戚、豪门富户“据说”是被流寇屠了个干净,他们家里囤积的金银粮米,在通过陕西流寇过了一遍手之后,自然也都成了女真八旗的战利品,仅现银一项,就高达五千万两之巨,让八旗显贵们一个个喜得合不拢嘴。
因为皇宫沦为战场,尚未清理干净,皇太极最初下榻中南海紫光阁,并于此地召集明朝降官,温言抚慰,量才录用。有一名翰林庶吉士三跪九叩,奉上劝进表,请皇太极于北京称帝,皇太极笑而婉拒之。又有一名科道言官请示皇太极,问归顺的汉官是否要剃发留辫,皇太极表示,此等小节尽可以悉听尊便……
总之,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师局势开始稳定下来,老百姓麻木地接受了女真人的统治,但缺粮的问题依然困扰着北京的新主人……于是,在几名明国降将的提议下,皇太极把目光放到了东边的天津海岸……
第一百零三章 京师大乱斗(下)
崇祯五年十一月末,天津,大沽口
在大明帝国强盛的时代,大沽口一带曾经是天津水师的驻地,关防严密。但是到了世道衰颓、兵制崩坏的崇祯年间,这里只剩下了寥寥几座烽火台而已。不过民间搞海上贸易的私港市集,倒是颇为兴旺。
然而,随着登州镇在夏天举兵叛乱,袭击天津港口,封锁渤海航线,天津的海港也迅速萧条了下来。
接下来,大约在三个月之前,登州叛军和一支陌生的南方兵马登陆大沽口,驱逐了当地寥寥无几的地主团练和衙门差役。随即却没有占领那处私港,而是另外挑了一处荒僻海岸安营扎寨,建立起了据点。
如果是在承平年代,这绝对是一桩能够震动北京朝堂,并且轰传天下的大事,只是此时数万鞑虏已然破关攻入北直隶,正在肆意扫荡永平府和顺天府,整个华北平原都变成了一片大战场,大明帝国在北直隶的统治已经迅速瓦解。一片烽火狼烟、兵荒马乱之中,根本没人顾得上这股突然渡海挤进战场的小部队。
另一方面,这支盘踞海岸的“叛军”倒也乖觉,在建立港口据点之后,并没有任何进一步扩张占领区的迹象,甚至连最近的天津卫城都没有进犯,反倒是又召集来了不少商船,在这片位于战场边缘的海滩上设立集市,做起了粮食生意。而且价钱也还算公道——十两银子一石糙米,五两银子一石麦子,比此时山东济南的粮价还低廉。如果依然嫌贵的话,那么还有三两银子一石的玉米,一两银子一石的土豆可供选择。若是遇上有钱的顾客,咸肉、咸鱼、香肠、精盐甚至糖果糕饼之类的高档食品,在这里同样能够买得到。
众所周知,乱世之中,粮食最为贵重,哪怕金山银山也不如米山面山。得知大沽口有大批粮食出售的消息之后,那些举家南逃躲避战祸的缙绅富户,纷纷绕道过来补充“行粮”。就连准备结寨自保的人家,也纷纷派了心腹过来采办粮食——如今这等兵荒马乱的世道,往地窖里多囤积些粮米总是没错的。
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商人,发现这里的粮食售价居然比济南还便宜——由于运河断绝和奸商抬价的缘故,济南的米价都暴涨到每石四十两银子了,甚至开始到这边来进货,然后往南面贩运出售,来赚取差价。
至于那些实在是一无所有的流民,想要吃饱饭也有办法——登州镇目前正在招募流民,只要签下五年的劳工契约,就能包吃包住:“净化营”内无数口大锅日夜不熄火的煮着用粮砖和海藻、野菜混合成的糊糊,任何流民一进来就可以领一个木盆和一把木勺,到锅边去领热糊糊吃。虽然要进净化营就得先剃头和洗澡,让很多流民感到挺犹豫,但头发总归不如肚子要紧,所以基本上也磨磨蹭蹭地就答应了。
事实上,即使没有粮食供应,很多逃亡的百姓也都下意识地往大沽口涌过来——这个秋天的北直隶平原当真是战火连天,女真鞑虏固然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明朝官军虽然御敌无能、一触即溃,但祸害起老百姓来也一样血腥凶残。即使是没有直接遭到兵灾的地方,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情绪之中,各地的“歹人”和土匪乘机兴风作浪,四处奸淫掳掠。在一片恐慌和混乱中,老百姓只能下意识地拖儿带女,逃往那些稍微还有些秩序的城镇和村寨里避难。可是,那些被围墙保护着的村镇内,存粮同样是有限的,到了战乱时期,更是有钱也买不到食物,故而并不能容纳太多的外来人口——否则就等着吃光存粮大家一起饿死吧。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敞开供应粮食的大沽口,就仿佛天堂一般,吸引得四面八方的流民纷纷赶来。
为了打响名声,大沽口的“叛军”还选拔了一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难民——都是有妻儿家小被扣在净化营里当人质的,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些干粮和一把防身的匕首,让他们去周边各处搞宣传、拉人头,凡是能够带回一个难民的,都能得到一定数量的食物、衣服和被褥作为奖励。在物质激励之下,这些难民干得很卖力,不出一个月功夫,大沽口这边有粮食吃的消息,就传遍了顺天府。在各处寨子和县城里,每天都有吃尽了存粮又找不到活儿做,饿得熬不下去的百姓,毅然选择了告别家园,踏上了前往大沽口的路。
甚至连交战之中的明军和后金军,也都先后来大沽口采办过军需粮秣——这些手里拿着刀枪的武人,一开始自然是打算要用强抢的,但在海边一看到黄石和陈新的旗号,想起这位黄将军昔日横扫辽东无敌手,打得女真人每战必败的名声,还有匹马入辽阳,孤身格杀努尔哈赤的“绝世武功”,顿时就先腿软了三分。等到后来又有几艘“大铁船”驶入大沽口,并且隔着十几里的距离,朝岸上的废弃烽火台打了一轮燃烧弹作为示威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一路军头敢打这地方的主意,而是和和气气地做起了买卖。
——在入主北京之初,皇太极一度志得意满,想要挥师驱逐这伙“胆大包天的海贼”,顺便夺取他们遗留在岸边营寨里的粮草。但当他得知来到天津做粮食生意的“海商首领”,竟然是黄石这家伙的时候,当即就想起了昔年在辽东被长生营揍得土崩瓦解的恐怖记忆,被吓得魂不附体,非但不敢再打大沽口的主意,甚至连采买粮食的事情也不敢让女真八旗直接出面,而是命令关宁军的人代为负责。此外,皇太极还把原本驻扎在天津卫城的八旗兵都撤了出来,调动到更加靠内陆的保定等地,以防万一……没办法,在天启年间的战事之中,整个女真八旗的任何部队一旦遇上黄石都是每战必败,已经被黄石给打出了心理阴影。
与此同时,皇太极甚至还派出了使节,企图将黄石和陈新招募到自己旗下,联手对抗大明——根据后金国打听到的情报,这两位老对手也都扯旗造了大明的反,所以跟后金的关系似乎也不再是敌人了。
因此,为了化敌为友,皇太极很豪爽地慷他人之慨,分别给黄石和陈新封了越王和齐国公的头衔……然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黄石和陈新都对此一味敷衍搪塞,使得这场谈判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仗暂时是打不起来了。于是,依靠巨量的粮食输入,还有登陆部队提供的安全保障,短短两三个月之内,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就冒出了一座熙熙攘攘的大集市。里面有茶铺,有饭馆,有杂货铺,甚至还有好几间暗窑子,里面据说还有以前的官家小姐在卖身——这人吃人的世道里,只要能换几把米,什么贞操都不值钱。至于那些宁要贞操不要命的女人,自然早已饿死或上吊了。
当然,与上面这些不值一提的小生意相比,如今大沽口最火爆的大宗买卖,也是华盟建立这个贸易据点的主要目的,还要数人口交易……对于女真八旗和关宁叛军而言,遍地都是的草民可要比金银便宜多了!
……
在一艘鳄鱼级俄国登陆舰的航海舰桥上,王秋头戴一顶绒线帽,披着厚厚的军大衣,举着一副高倍数军用望远镜,看着西边的地平线上,逐渐涌出了无数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可怜百姓。
这些“交易品”每一百个人被绳索串成一排,正在一队关宁军骑兵的驱赶下,缓缓地向大沽口营寨靠过来。再仔细看去,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很多人干脆光着脚在雪地里行走,皮肤冻得发青……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仿佛僵尸般麻木的表情,让王秋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发堵。
——为了从大沽口的集市上买到足够的过冬粮食,又尽量避免消耗有限的金银贵金属——虽然在北京城缴获颇丰,但相当一部分金银都得用于犒赏士兵和预备发饷,在跟大沽口方面进行了初步的谈判之后,皇太极大汗决定大肆“卖猪仔”,下令出动军队,将之前聚集在京师内外的数十万流民,往天津方向驱赶,按照成年男女每人八斗麦或等值的土豆等“粗粮”,老人孩童每人五斗麦,美貌妇人单独另算的价格,向大沽口的“海商”进行倾销。如此一来,皇太极既可以获得大批军粮,又能减小京畿地区发生民乱的风险。
由于这会儿已是天寒地冻,押送的女真八旗又不怎么给口粮,这些流民之中,有一半的人倒毙在了从北京到天津的路途之中,还有不少中途逃散的。只是乱世人命贱如草,这种掳掠人口的事情,乃是女真八旗近年来做惯了的,故而根本没有谁会悲天悯人。甚至如果换成关宁军来押送的话,流民们的遭遇还会更加凄惨——会被搜身得更加仔细,连一些贴身藏着的小件物什也保不住。除此之外,北直隶各地刚刚投降后金的旧明官吏,也都在把各县的流民向大沽口驱赶,使得这地方的人口市场愈发繁盛。
当流民们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被驱赶到大沽口的营寨外围之后,照例就有一队登州军的士兵迎上来,一方面是清点人数,计算总价,另一方面也是防备押运的敌兵趁机偷袭——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几回,至于结果么……营寨外面零星可见的骷髅与断刀残甲,充分说明了这些“勇敢者”的下场。
所以,目前这一队押送流民过来贩卖的关宁军骑兵,总的来说还算温和——仅仅在对待买主的时候。
接下来,这些半死不活的流民们先是围着火堆每人喝了一碗热糊糊,又烤了一会儿火,好歹缓过了一口气,接下来就被一群剃了短发的奇怪士兵用刀枪强逼着理了个短发,然后又被集体驱赶进了几间用木头搭起的棚子内洗澡。这个过程绝对谈不上和平,很多人不停地哭哭啼啼,但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和明晃晃的刀枪,大家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屈从——过去的几个月里,流寇、叛军、官军和鞑子在北直隶轮番肆虐,本地老百姓算是遭了大殃,被蹂躏和屠杀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反抗精神特别强烈的家伙,早已在半路上被女真鞑子或关宁军给砍死了。剩下的都是只求活命,其余什么都不敢多想的人。
洗完澡后,他们的破衣烂衫都被统一收走焚烧,然后换上了净化营提供的蓝布衣裳。再接下来,便被赶上长长的栈桥,登上停泊在港口的“大铁船”,再通过秘密设置在船舱内的【随意门】,抵达地球另一端的移民目的地,从此永远离开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故土,到另一块大陆去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
通过舱内的监视屏幕,看着又一批三千多人的新移民被押送上船,王秋一时间忍不住有些叹息,“……为了征集这三千移民,整个过程之中怕是有上万人要丧命……会不会有些太作孽了?”
“……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如果没有我们的话,只怕连剩下的三成人也别想活!”
负责监督此次移民行动的东岸共和国陆军少将莫茗,闻言立刻反驳道——因为按照事先的华盟内部谈判,在天津搜集的人口都要输往南美和南非,所以南美的东岸共和国就派了莫茗少将过来办事,“……且不说八旗兵每次破关南下都要大肆屠杀,记得历史上光是在山东就杀了二百万人。就算他们能够侥幸躲过兵灾,再接下来还有明末的十年大旱,从山东到陕西,整个北方没有一个省能够逃得掉。此外还会有瘟疫和蝗灾同时发生……与其让他们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还不如到海外去搏一回命,为民族开拓生存空间呢!”
“……你说的这些确实是有道理,但我担心的是,如今这华北和辽东地区,一方面是汉族人口急剧减少,另一方面却是女真人,也就是以后的满族人大批入关,然后还有不少蒙古人在不断涌入。如果搞得太厉害的话,会不会导致民族成分的改变?如果让北京一带从此变成胡人的地盘,那感觉可就糟透了。”
王秋摇头说道,“……开拓新天地固然很好,但为此放弃故土的话,感觉还是有点没法接受。”
“……这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当年的蒙古人都没有做到这样的程度,八旗兵就更是办不到了。”
莫茗少将对此表示嗤之以鼻,“……且不说我们最迟在明年夏天就要对后金政权发起致命一击,根本不会给皇太极太多的时间;也不说这些进入中原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最终都肯定会被彻底汉化。即使北京甚至整个华北成了胡人的牧马场,那又如何?对于整个华夏的体量而言,不过是少了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而已!只要能够把这些地方的人口迁移到东岸共和国,我们就能在海外再造一个中华文明出来!”
“……海外再造中华?就凭你们?”王秋听得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华美共和国好歹是抢了后世白头鹰的基业,或许还真能复制一个中国人的美国来。可是你们在南美乌拉圭的那么点儿地盘,还被葡萄牙人的巴西和西班牙人的美洲殖民地包围着……要说什么海外再造中华,似乎也太夸张了吧!”
——没办法,虽然现在看起来,东岸共和国与华美共和国的实力差不多,但是考虑到后世美国和乌拉圭的天壤之别,王秋还是习惯性地认为,这个东岸共和国恐怕会发展后劲不足,难以跟华美共和国比肩。
但莫茗少将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你太小看我们的发展潜力了,小王同志。确实,我们现在实际控制的版图不大,而后世的乌拉圭也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的条件不好——而只是因为统治这片土地的拉美人太不争气。更不意味着我们会满足于后世乌拉圭的这点儿版图。事实上,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夺取整个拉普拉塔河平原,包括后世的乌拉圭、巴拉圭,以及阿根廷北部,这可是整个南美洲的精华所在。足够再建设起一个中国了!”
“……那片拉普拉塔河平原有这么广阔吗?难道能够容纳上亿的人口?”王秋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完全没有问题!”莫茗少将很有自信地说,“……打个比方吧,在中国,整个长江流域的面积,也不过是一百八十万平方公里,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难以开发的山地丘陵,真正能开发出来的平原大概也就是一半左右。而南美的拉普拉塔河流域,面积却足足有四百万平方公里!光是适合开发成耕地的拉普拉塔平原,就有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而且这片土地基本都处于亚热带和温带,气候条件比乌克兰和东北三省的黑土地还要好。纵观整个南美洲,再也没有哪一块地盘比这里更好了,这就是南美洲的中原!只要让我们中国人占据了这片丰饶的土地,那么未来就一定会成为整个南美洲的主人……”
“……有这么厉害?可是既然这片土地如此得天独厚,在我们的历史上怎么没有什么厉害角色呢?”
王秋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地眨了眨眼睛,“……而且,从地图上看,你们的国家头顶上就压着巴西这个南美第一大国,后世的金砖国家之一。怎么看都是巴西的地盘更大更好吧!”
“……巴西?这个国家只是在地图上看着挺大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成为一个大国的基础条件!举一个类似的例子,在亚洲,外蒙古比日本和韩国大了多少倍?可是有谁认为外蒙能跟日韩相提并论的?”
莫茗少将有些不屑地摇头道,“……你没去过南美,可能不知道。巴西这个所谓的大国,是要打进去很多水分的。事实上,从战略和经济的角度来说,巴西这个国家就相当于是南美的俄国——国土看着很大,但是真正能住人的地方并不多,城市和人口都只能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而巴西的亚马逊热带雨林,就像是南美的西伯利亚,看上去貌似土地辽阔、资源丰富。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
第一百零四章 南美的中原
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而言,南美洲其实是一块地理位置不算太好的地方。
——南美洲大部分的土地位于赤道带内,北部三分之二的范围都位于热带。而热带雨林地区又是人类开展经济活动最困难的生态环境之一,仅次于热带沙漠。只是清理热带雨林的土地,就需付出极为繁重的劳动。而在热带雨林地区建设维护公路和铁路的成本,也比在温带地区的成本高得多——热带的公路更加容易被疯长的植物所淹没,而铁路和火车则更容易锈蚀。糟糕的气候又让施工队更容易被瘟疫击倒。
即使在热带雨林地区有几条可通航的河流,河岸也多为泥泞沼泽,不易建设城镇。而且,热带雨林的酸性土壤相当贫瘠,并且疾病肆虐,气候过于潮湿,使得谷物难以生长。
综上所述,在热带雨林地区,既不适合发展农业,也不适合发展工业,连矿井和交通的建设成本都极高。所以,在热带地区,绝大多数人口都居住在海岸线上,而貌似植被茂密的内陆平原,反倒人烟稀少。
以南美洲最大的国家巴西为例,它的850万平方公里国土之中,有三分之一是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尽管亚马逊河具有非常优越的航运条件,不仅水量丰沛,河宽水深,主要河段上没有任何险滩瀑布,终年不结冰,干流和各大支流之间可以直接通航,构成了一个庞大而便利的天然水上航运网。可惜这条河流的沿岸地区气候实在过于湿热,尽管水运交通便利,矿产和木材资源也很丰富,但基础建设的代价却高昂到了让人望而却步的程度,就像西伯利亚一样不适宜人类生活。结果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这个绝佳的天然水运网络依然基本处于闲置状态,没有像长江和密西西比河那样成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大动脉。
而在亚马逊热带雨林的南方,则是一片广阔的热带稀树草原,不仅同样湿热,而且土壤酸性很高,必须经过完全改造才能种植农作物。而且这里地处内陆,又没有可以通航的河流,所以往这里运送任何补给或往外运送农产品的运费都极为高昂,巴西人一直折腾到二十一世纪,也没能把这片土地开垦出来。
因此,整个巴西只有最南部大约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传统意义上的可耕地,只占巴西领土的7%。而更悲剧的是,就连这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可耕地,大部分又深处于交通不便的内陆。真正比较早就被开发出来的土地,只有巴西的东南部沿海,以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为核心的十五万平方公里版图而已,相当于四个台湾岛或小半个日本的面积——跟俄国一样,巴西也是看上去幅员辽阔,真正的核心区却小的可怜。
而其他的热带拉美国家,也都有着类似的困境——国土看着不小,真正能住人的地方却不多。
除了海岸线的港口都市之外,热带南美洲的另一个人口稠密地区,则是安第斯山脉。这里地势较高,故而相对凉爽干燥,虽然山地崎岖,却比低洼的雨林更加适合农业发展,于是成为了古代印加文明的摇篮。即使到了现代,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玻利维亚这些国家的主要城市群也并不位于沿海平原,反而建设在安第斯山脉之间,海拔最高可达二三千米的谷地和高原上,以此来避免热带湿热气候的困扰。
可问题是,高山地区固然凉爽,但公路铁路的建设成本也随之飙升。崎岖的山岭严重限制了这些城市与外界的往来,也让这些山区城市彼此之间的交通变得十分困难,增加了所有事情的成本。上述麻烦在自给自足的农业时代,还不算太严重,所以在群山之中诞生了傲视南美的印加帝国。但到了工业化时代,则变成了发展工商业的噩梦——全世界没有哪一个大型的工业区,是能够建设在地形崎岖破碎的高山上的!
因此,安第斯山脉就像是美洲的青藏高原,虽然巍峨险要,但却无法建设起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国。
既然如此,巴西是南美的俄国,安第斯山脉是南美的青藏高原,那么哪里又是南美的“中原”呢?
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到,在南美洲扮演这个角色的,乃是巴西南方的三个国家——巴拉圭、乌拉圭和阿根廷。它们瓜分了南美洲的“中原”:总面积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拉普拉塔平原。
其中,这片土地的南部被称为潘帕斯草原,北部则被称为大查科平原。在现代,拉普拉塔平原大部分归属于阿根廷,还有一小部分由乌拉圭、巴拉圭和巴西分享。
与北面让人望而却步的热带雨林和热带草原相比,拉普拉塔平原位于南亚热带和南温带,气候与中国的长江黄河流域类似。它是这块大陆上最肥沃的土地,平坦的天然大草原降低了建设成本,适中的降水量和温带气候造就了富饶的农业区。夏季足够干燥,传统谷物能够成熟,而冬季又足够寒冷,限制了疫病的影响。但拉普拉塔平原的真正优势,还是在于该地区的河道结构——巴拉那河、乌拉圭河、巴拉圭河汇入拉普拉塔河,形成巨大的河口,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乌拉圭首都)之间注入大西洋,无论是干流还是支流,大部分河段都可通航,从而形成了一个不逊于亚马逊河的天然水运体系。
这个庞大的水系,合起来覆盖了这块农业发达的广袤平原,即拉普拉塔河平原。拉普拉塔河等河流的存在对这片农业区意义非凡。即使是在现代世界,与卡车运货相比,水运的成本依然要节省十倍到三十倍。像小麦、玉米、大豆等单位体积价值低的粮食作物。通过水运就能以低廉的成本运送到下游,还能通过海洋运送到世界的其它地方——互相连通的河网能形成更大规模的经济,创造出更多的资本,养活更多的人口,并且因为便捷的交通,极大地增强了在该地区形成统一国家政权的可能性。
而在拉普拉塔河水系河网周边的山地丘陵之中,还散布着十分丰富的矿产,仿佛在等待着工业革命之后的大开发——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样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就是所谓的“霸业之基”。
在地球上与之类似的地区,譬如中东的两河流域、北美的五大湖和密西西比河流域、中国的长江流域、欧洲的莱茵河流域、印度的恒河流域,都曾经是孕育世界性大国和最发达文明的摇篮。
那么,既然拉普拉塔河平原的地理条件如此优越,为什么在我们的历史上,这里却从来都没能诞生起一个能够与中国、美国和俄罗斯相媲美的世界性大国呢?
首先,南美洲的情况跟旧大陆不同,印加帝国等早期农业文明并不是诞生在大河下游的冲积平原,而是发源于安第斯山脉之中——高山农业模式显然很难直接复制到平原上来,而且印加文明的水平也有些太寒碜。所以,没等文明之光照耀到拉普拉塔河,西班牙殖民者就闯了进来,宣告了美洲原生文明的终结。
其次,在进入殖民时代之后,依然沉睡于蛮荒之中的拉普拉塔河流域,终于得到了初步的开发。但由于距离西班牙母国实在太过遥远,加上西班牙人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农业天赋,所以开发速度相当缓慢,一直到西班牙殖民统治瓦解,南美各国相继独立的时候,整个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总人口也没有达到五百万。
由于人口稀少,各个聚居区之间距离遥远、相对孤立,所以拉普拉塔河流域纵然有着便利的水运条件,在独立之时也没能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被巴拉圭、乌拉圭和阿根廷一分为三。但到了这个时候,各国有识之士都已经充分看到了这片土地的巨大潜力,也明白了“得拉普拉塔河平原者得南美”的道理。
于是,接下来就爆发了南美历史上最漫长,最血腥的巴拉圭战争——从1864年到1870年,野心勃勃的内陆国巴拉圭,为了独霸拉普拉塔河流域和打通出海口,不惜以一敌三,与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三国展开了六年的殊死血战。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术胜利,但毕竟国小力弱,最终兵败覆亡,领土被瓜分近半。
战后,巴西从巴拉圭夺取了一小块拉普拉塔河流域的土地,乌拉圭基本没有什么收获,巴拉圭全国人口战死约六成,从此一蹶不振。而阿根廷则成了最大的赢家,在从巴拉圭割走大片土地之后,便占据了大部分的拉普拉塔河平原,还控制着拉普拉塔河口和大部分通航河段,从此成为了美洲的“中原霸主”。
当时的有识之士普遍认为,只要假以时日,阿根廷就必然能够像美国一样,成为南美洲的王者。
遗憾的是,阿根廷的奋起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这个国家没有继续北上,利用自己的天然优势,吞并巴拉圭和乌拉圭,彻底奠定南美统治者的地位,也没有实现工业化,变成一个真正的世界列强。而是坐享着潘帕斯草原的丰饶物产,在慵懒的和平之中不思进取,荒废了一百多年的岁月,最终在马岛战争之中,被戳穿了最后一层光鲜的画皮,成为全世界唯一从发达国家退化回发展中国家行列的笑柄……
作为在同一片土地上耕耘的穿越者政权,东岸共和国当然不希望自己像阿根廷那样“堕落”和不思进取,更不希望落到巴拉圭那样悲惨的下场——幸好,在十七世纪,拉普拉塔河流域的土地还十分荒芜,没有多少人烟,对任何人都可以说是先到先得所以,东岸共和国从建立政权之初,就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地往拉普拉塔河流域填充人口,同时以最残酷的方式铲平当地的西班牙殖民据点,一心要占稳这片风水宝地。
而此次天津攻略,也是在东岸共和国的极力要求之下,从一次火力侦察和登陆战演习,变成了丧心病狂的超大规模“买猪仔”行动——截止到目前为止,光是在天津这边,就已经有足足十八万人口被送到东岸共和国去修理地球,还有两万多人被弄到了南非和马达加斯加岛去跟黑叔叔打交道。
且不说向八旗兵购买这么多人口的巨额“货款”该如何支付,如果没有从哆啦A梦世界搞来的神奇庄稼【七日速生麦】,还有中央特别拨出一千万日元补助金,利用【年代性自动售货机】按照明治年代日元物价,仿佛作弊般购买到的大批糙米、豆子和小麦,那么光是以东岸共和国区区数十万人的那点儿经济规模,不仅肯定付不出账来,恐怕本土都要被那么多疯狂涌入国内的难民给吃垮了。
但即便如此,这么多人口的突然涌入,还是给东岸共和国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国内秩序都因此爆发了许多混乱……可是为了占据脚下这片南美洲的“中原”,东岸共和国还是咬咬牙拼了——毕竟,在错过了这一次天赐良机之后,下一回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以如此低廉的代价,获取这许多人口了。
事实上,大沽口海岸边的繁荣贸易,在十一月末的此刻,就已经快要到尾声了……王秋推开一扇舷窗,感受着外面一日寒甚一日的冷风和不时飘起的雪花,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凛冬将至!
——明末小冰河期的冬季渤海,远比后世的同一季节更加寒冷!
如今,大沽口营寨附近的水塘已经开始结冰,而海河里也逐渐出现了浮冰,在凌冽的西北风吹拂下,再过不久,连海面也会被冻上――到了那个时候,登陆部队就必须撤走了。而眼前这种畸形繁华的景象,也会随之烟消云散……但愿在输入了这么多的粮食之后,能让这边的老百姓多活下来几个吧!
……
在完成了“货物”的交接,从“短毛贼”这边拿到了贩卖人口换来的粮食之后,押送流民的关宁军骑兵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打算在这个集市贩卖战利品和采购些常用零碎——过去几个月的征战之中,这些关宁叛军借着女真八旗的赫赫凶名,在北直隶各地攻州破县,很是掳掠来了不少值钱的玩意儿。
但这些大兵需要四处流动作战,很难携带太多笨重的东西,都迫切想要换成金银首饰之类的细软。
而且,他们虽然刚刚发了一笔战争财,但是如今的北京城里漕运断绝、百货腾贵,即使拿着金银也很难买到什么好东西。如今既然在海边有个热闹的市集,这些关宁军士兵自然也想趁机采购一番。
于是,随着关宁军士兵的抵达,市集上变得愈发喧闹起来。各式各样的物件都被他们摆出来低价兜售——玉器摆件、瓷器书画、绸缎刺绣、耕地的农具、秀才的书本,商人的算盘,戏子的乐器,乃至于衙门里的官印,当真是无奇不有,有些明显还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随葬品,价格也低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此外还有来市集上卖人的——不是之前“批发”的那些蓬头垢面、脸黄肌瘦的流民,而是姿色姣好的年轻女子和唇红齿白的俊俏娈童,属于这些士兵的“私货”,大多是他们掠来充作私宠,接着又玩腻了之后,再拿出来转卖的,价格也高得多。但即便如此,通常也不过是七八两银子换一个人而已。
虽然这些士兵的加入,让市集变得愈发热闹了几分,但那些买主卖主同时却也如临大敌,一个个都悄悄拿出了棍棒刀剑――这些杀人越货的大兵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哪怕有“短毛贼”的士兵在旁边盯着,为了价钱起争执而动刀子也是经常有的事情,至于偷窃抢劫什么的则更是家常便饭。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诸位“身份尊贵”的穿越者们,当然不会亲自跑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市集里去闲逛和淘货,也不会对寻常小兵手里的破烂玩意儿感兴趣,更没有谁打算在这种地方弄个小姑娘来享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派遣可靠的人手,设法从那些关宁军士兵的嘴里打探一些消息——这年头的底层官兵普遍没什么保密意识,只要几碗酒一下肚,再奉承上几句,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再结合侦察卫星拍摄的照片,即使坐在渤海湾的战舰里,王秋他们也能对眼下的华北战局说出个一二三来。
“……嗯,在入主北京的同时,皇太极还派兵西征宣府,把崇祯皇帝赶到山西去了,目前正在大同一线对峙。如今南到大名,北到宣府,整个北直隶都已经落入了这位后金大汗的手里。一支深入南下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抄掠了山东德州……这发展势头可真是……啧啧,所谓的‘侵略如火’啊!”
看着标在地图上的一个个箭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大明江山戳得千疮百孔,王秋忍不住赞叹起来。
“……哎,虽然是彼此厮杀了好些年的老对手,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皇太极确实是堪称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总是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尽管大多数时候主要都是因为他的对手太喜欢作死……”
刚刚跟女真使者谈判回来的黄石大帅,一边把军帽挂在衣帽架上,一边如此叹息说,“……事实上,在攻入北京之后,皇太极的处境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好——关宁军对大明固然是忘恩负义、脑后生反骨,对女真人难道就会忠心耿耿?万一被钻了空子反戈一击,那么这几万八旗兵就别想回辽东了。然后,北京城里的勋贵大臣,虽然是望风而降,但如果真的大肆招降纳叛,让他们摇身一变成为新朝显贵,那么且不说这些人是何等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无异于放过嘴边的肥肉。可要是直接大肆拷掠,榨取他们的财产,那么发了财的八旗兵固然是高兴了,可是以后还有谁敢归顺?此外,还有遍地的流民,蔓延的瘟疫,断绝的漕运……总之,皇太极这次进北京,远远谈不上什么大功告成,而是一屁股坐到了火坑上。如果没有我们运来的这么多粮食,他的处境还会更艰难。”
说到这里,黄石忍不住叹了口气,“……所以,对于皇太极刚刚派人来提出的新交易,我感觉很犹豫。”
“……哦?什么交易,继续拿人口换粮食?我们这边绝对是多多益善!”莫茗少将不假思索地说。
“……不是,今天被驱赶过来的这些流民,已经是后金朝廷‘官方’组织过来的最后一批货了,以后最多只会有一些私下的小规模人口交易,不会再有这样大规模的‘卖猪仔’了——毕竟皇太极也很清楚,人口才是最核心的生产力。如果把人口卖掉得太多了,那么明年的田地就会继续被抛荒……所以,在把京畿的流民削减到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以后,他就不打算再向我们贩卖人口了。”
黄石如此说道,“……可他还是想要从我们手里获得更多的粮食、布匹、烧酒、药物、食盐和其它日用品……其实原本连军械和火药都想要购买的,但被我拒绝了。”
“……那他拿什么来支付?该不会是想赊账吧?”王秋有些吃惊地说,“……还是说他舍得掏银子了?”
“……不是,他把紫禁城搜了个底朝天,折腾出一堆据说很值钱的古董,甚至连大殿上的铜龟和金丝楠木柱子都拆了,想要用这些玩意儿来抵账……”黄石摊了摊手,“……这笔生意要做吗?”
对于古董这种破烂玩意儿,在座的诸位都兴趣不大。不过,在这个冬天给女真八旗兵输血,让他们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对明廷造成更大的破坏,乃是华盟近期的战略决策。所以在请示了后方的意见之后,前线众人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了这笔交易,只是价钱得尽量往下砍。
毕竟,想要扭转国人安土重迁的保守思维,从中原故土榨出大量的人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这片土地陷入长时间的毁灭性战乱。说得难听一点,八旗兵在关内造成的破坏和恐慌越严重,穿越者们吸收移民就越容易——反正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他们本来就是统统都要死的……
敲定了这笔生意之后,舱室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众人开始一边喝茶,一边讨论些不重要的话题。
“……对了,既然皇太极把紫禁城都给拆了,那么他在北京住哪儿?”莫茗少将不经意地问道。
“……一开始是住在中南海,后来又搬进了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府邸,根本就没在宫里待过多久……”
黄石答道,“……其实,皇太极这家伙一向不怎么注重享受,生活上可能还没有明朝的知府讲究呢!”
“……我想也是。怎么说也是一代明君么!”王秋附和道,“……记得是在初中的时候,我曾经去沈阳故宫玩过一次,发现皇太极的日常起居,似乎很符合古代民间传说中的帝王生活形象:皇太极和他的几个妃子,似乎都是住在一座凤凰楼上,正宫娘娘住正房,其他的女人住偏房。每个房里都有火炕,还有锅灶,民间说的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估计就是这样的。而且,不算后来清朝增修的建筑,在皇太极的时代,整个沈阳后宫也就是地主大院的水平,皇太极和随便哪一个女人嘿咻,估计全院都能听着响声——反正我很难想象孝庄和海兰珠住在斜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是啥感觉……”
“……她们不是亲姐妹么?互相理解一下吧,正房不是还有她们的姑姑嘛!”黄石随口答道。
“……也是,哲哲皇后住正房……”莫茗一边用智能手机搜索资料,一边点头道,“……我查了一下,在皇太极的后院里,除了从林丹汗那里接收来的囊囊太后娜木钟,其余的女人好像基本都是姑姑、姐姐、妹妹之类的亲戚关系,当真是床上一家亲。这就是玩‘全家桶’的好处——后宅和谐啊……”
提起这个充满暧昧的话题,众人都发出了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嘿嘿笑声……
闲谈了一会儿之后,黄石就起身准备离去——作为整个东亚战区的最高指挥官,他如今要同时负责天津、山东、福建和日本这四个战场的攻略,未来或许还要开辟更多的新战线。虽然如今只有日本处于热战状态,但仍然到处都有事情需要他决策和拍板。亏得现在有卫星电话和【随意门】,否则还真是忙不过来。
但是,就在他出门的时候,却听见每个人的智能手机都是“叮”的一声,然后王秋便立即摸出手机一看,脸色顿时十分古怪,“……呃?最新军情公告,南京方面有异动?东林党正在谋划拥立新帝?!!”
“……不会吧?崇祯皇帝如今还活着呢!南京的那帮人也太胆大包天了吧!君臣大义都到哪里去了?”
黄石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而且,历史上的那位南明弘光皇帝,也就是现在的福王世子,眼下也还在洛阳待着,连老福王都还没被李自成弄死,南京的那票东林党又准备拥立谁呢?”
“……根据公告上的说法,他们是准备拥立鲁王,确切地说,是鲁王次子,朱以海……这家伙是在闻香教起义之后逃到南京的。前任鲁王和他的大哥都在战乱之中失踪了,所以他这个次子才能承袭王位……”
“……鲁王次子?太滑稽了!而且连王府和驻地都丢了,不管拥立哪个藩王当皇帝,都比他像样吧!”
“……唉,谁知道东林党是怎么想的啊?或许就是看中了他的名不正言不顺呢……”
第一百零五章 崇祯皇帝的惊骇
孩子,当你出生的时候,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了你的名字:朱由检。
孩子,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你和你哥哥一天天长大,成为新一代背负天下黑锅的候选人。
你要记住,我们一直都是靠着装傻和妥协来统治这个国家。
我非常担心,你和你哥哥或许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总之,为君之道,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自封为“正义化身”的士大夫们。
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向你仔细解释这些道理,因为继承皇位的人选是你的哥哥。
而你,这一辈子应该只需要安分守己,享受皇权带来的荣耀和财富,不要妄想你哥哥的宝座……
可惜,你的哥哥天启皇帝还没来得及留下后代,他的生命就已经过早地抵达终点。
于是,你终于在一片懵懂之中,加冕登基,成为新一代的黑锅之王……
……
“……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急促的惊叫,一个男人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呼,从床铺上“弹”了起来,随即因为没坐稳的缘故,更是身子一歪,从厚厚的被铺之中滑落下来,滚到了地板上,以一副四蹄朝天的蠢萌姿态,就这样愣愣地僵在那里……借着从床头那一盏昏黄的长明灯,可以隐约地看出,这位穿着丝绸内衫的男人十分年轻。虽然他在嘴唇和下巴的位置都刻意留了胡须,以求让面容显得老成一些,但还是可以看得出他的年龄应该不会很大,岁月的痕迹还没怎么出现在他光滑的面颊上。
“……唔,陛下,怎么了?”在他原来躺着的床铺里面,一个女人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唉,没事,没事,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躺在地板上四蹄朝天的男人叹了口气,喃喃地答道。
接下来,在斥退了闻声闯进来的太监和宫女之后,大明帝国的第十六任皇帝,眼下年仅二十三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一边揉着有些隐隐发痛的脊背,一边从铺着绒毯的地板上爬了起来,重新躺回床上。
但刚才的那个噩梦,还是使他睡意全消——明明是这么严肃冷酷的事情,怎么就能弄得这样爆笑呢?
唉,不过,如今好歹是从北京城那个死地里跑出来了……此番大难不死,想来必有后福吧!
已经换了灵魂的穿越版崇祯皇帝如此想道,心中不禁又轻松了起来。
……
——在仓促逃离北京城之后,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接下来的旅途依然很坎坷。
先是在昌平帝陵(后世的十三陵,但崇祯帝还没有埋进去,所以此时只有十二陵)成功会合了卢象升的一万多天雄军残部,但接下来刚刚走到保安州,就遇上了女真八旗和关宁铁骑的数千追兵——怎么看都像是在京城里有人给鞑子通风报信的模样。亏得卢象升的武功超群、统兵才能尚可,鞑子追兵又长途跋涉,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明军这才没有被当场打崩。再接下来,宣府边军千户王斗率部来援,终于击破了敌人。
这场胜利虽然在战略战术上没有多少意义,但却仿佛一剂强心针,暂时扫清了仓皇撤离京师给众人带来的失落与惶恐。打扫过战场之后,崇祯帝嘉奖了忠勇救驾的王斗,将其所部舜乡军编入宫廷禁军。然后又移驾到王斗的驻地舜乡堡,准备在这里一边休整兵马,一边召集勤王援军,看看有没有机会收复京师。
可惜崇祯皇帝才在舜乡堡歇息了一天时间,李自成就也带着闯营流寇逃出京师,跟着窜入了宣府。一番乱战之后,李自成带着几万流寇扬长而去,原本就人心不稳、骚动不安的宣府镇,却是被彻底打烂了。
再往后,从南边又传来了皇太极入主京师,京中留守百官争相归附的坏消息。更可怕的是,为了解除宣府边军和崇祯帝对京师的威胁,皇太极在以最快速度攻占京师的同时,又马不停蹄地组织了一支号称十万人的讨伐军,气势汹汹地出京北上,先是攻破了昌平、密云,然后朝着宣府压了过来……
面对着鞑虏大军的逼近,还有对面通过各种门路发来的劝降信,宣府的边军也愈发不稳起来,越来越多的文武官员开始心怀鬼胎,各式各样的兵变频繁爆发。最后连奉命抽调精兵护驾的宣府总兵,都被一伙乱兵给轰出了宣化府,甚至还有投靠了鞑虏的叛将为了谋求大功,居然率领亲信家丁偷袭皇帝御驾……
仿佛是京师之中那一幕的重演,在这等众叛亲离、树倒猢狲散的绝境之下,崇祯皇帝只得继续辗转西逃,先是通过居庸关,撤到了大同,得到了大同边军的护卫,这才彻底摆脱了鞑子的追兵。但是大同位于边境,土地贫瘠,交通不便,粮食和赋税都无法维持一个小朝廷的花费。于是皇帝又再度启程,在十一月下旬逃到了山西太原,在这里建立行营,安置随驾逃亡的文武百官,勉强算是安顿了下来。
——这会儿的北方已是天寒地冻、遍地大雪,道路难行,皇帝的御驾实在是没法继续赶往南京了。
此时的太原城,在夏天刚刚被陕西流寇给血洗了一遍,巡抚、知府、总兵和晋王尽数被杀或失踪,腾出了不少房子和官位。后来被官军收复之后,也没来得及重新任命。于是皇帝带着宫眷太监正好入住晋王府——虽然流寇在撤离之前,早已把王府里的金银细软搜刮一空,还放火烧了不少房子,但好歹有一大半建筑还是完好的,比在大雪天里扎营露宿要强得多,至于家具什物之类,勉强凑一凑的话也能将就。
而随驾西奔的文武官员,也住进了太原城内各处空出来的衙门,总算是搭起了一个流亡朝廷的架子。
直到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日子才算是稍微安稳了下来——虽然女真八旗的铁骑还在华北平原上继续狂飙猛进,甚至有小股游骑兵踏过冰封的黄河,一直杀到了开封城下,据说弄得河南省内一片惊恐。但截至到目前为止,鞑虏的兵锋好歹跟太原这边还隔着一道太行山,暂时是不会打到崇祯皇帝身边的。
而陕西流寇也在今年的京畿乱战之中伤了元气,虽然难以铲除,但在短时间内应该成不了气候。
所以,对于眼下的状况,穿越版的崇祯皇帝基本还算满意——虽然京师和几乎整个北直隶,都已经沦陷于敌手,但是对于他本人而言,却是成功跳出了一个进退两难的死地,就明朝的全局而言,也是卸掉了一个财政上的大包袱。接下来,只要等到春暖花开,道路畅通,自己的御驾继续南下金陵,在南京重立朝廷,掌握江南财赋之地,刷新朝政,从容筹饷练兵。那么进则或许能整军北伐,重新收拾河山;至不济也能凭着江淮天险,保住南宋和东晋那样的偏安局面——怎么说自己也不会干得比宋高宗赵构更差吧!
嗯,不过,那些盘踞在海南岛一隅,疑似穿越者的“髡贼”,还得要多加提防和注意的,但愿他们没有改朝换代的妄想,否则自己就只能下辣手铲除了。另外,福建总兵黄石似乎也举兵谋反了,不知道如今那边的战事打得怎样?按照原版崇祯帝的记忆来看,这位同样有穿越者嫌疑的将军,在天启年间可是打遍辽东无敌手,似乎不太好对付……不过凭着江南的财力,哪怕用银弹战术,也应该能压得下去吧!
——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虽然想得很好,可却严重高估了“正统”的震慑力。而且,他本身的能力或许不比宋高宗差,但明朝士大夫的忠心却跟宋朝士大夫完全没法比,作死技能和愚蠢程度更是远超前人……
总之,如果说这位穿越者皇帝最近还有什么特别不满的话,那就是居然到了现在这时候,还没有能够跟崇祯皇帝的后妃们嘿咻过一次了!但这实在是不能埋怨后妃们侍奉不尽心,完全是他自己身上出了问题——之前在紫禁城,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从一场大病中醒来,身子骨肯定是异常的虚亏,自然是行不得房事。然后,他还没把身子调养好,急剧恶化的战局就逼得他不得不强撑着起来,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设法布置逃亡事宜。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不仅吃不好睡不好,还要面对各种明枪暗箭,提防居心叵测的地方官军和鞑虏流寇的长途追杀,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的体力和精力,其实早已透支得厉害了。
结果,等这一行人跑到太原,总算是安顿下来之后,他当即又是大病一场,直到前两日才渐渐好转。
眼下虽然已经在让皇后和嫔妃侍寝了,但也不过是盖着棉被聊天罢了。就算偶尔起了色心,面对皇后或贵妃一声“你不要命啦?”的娇嗔,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也只得悻悻罢手——毕竟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确实体虚得很,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当了一回皇帝,要是居然因为过度急色而死于马上风,那可就太亏了!
就在这一番胡思乱想之间,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传来阵阵鸡叫声。于是皇帝陛下便唤来了值班的宫女,服侍他起来穿衣洗漱。而外面的花厅里,更是早已摆好了精美的早点——虽然御驾落难在外,条件不如宫中,但也凑出了林林总总二十几道糕点小菜、粥饼汤羹,还有十几位宫女环列伺候、添饭布菜……
看着身边的这么多恭恭敬敬的如花美眷,穿越版崇祯皇帝的心情不由得又是一阵愉悦。
什么叫做富贵尊荣,什么叫做一脚出八脚迈,什么叫做人上人的滋味,这就是啊!
——无论去到哪儿,都有大批下人跟随,想吃什么东西只需一个眼神,就自会有人一脸谄媚地笑着送上,想用什么东西无需开口就有人打理好……这才是一位成功人士真正该过的日子啊!
想想自己在现代世界为了五斗米而折腰,不分寒暑风里来雨里去,时不时就得免费加班加点,还被同事暗中下绊子,被上司穿小鞋的日子,就令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为以往的自己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哪怕只是为了继续享受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他也一定要把屁股底下的皇位给坐稳了。
遗憾的是,在眼下这场帝国崩塌的风暴之中,这一自私的梦想注定只能是奢望。
——崇祯皇帝的这一顿早膳尚未用完,就看到心腹太监王承恩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满脸都是惶恐之色:
“……皇爷!皇爷!有祸事了!南京怕是去不得了!留都的那帮逆臣居然要拥立新帝!”
“……什么?!!他们竟然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仿佛头脑里“嗡”地一声炸开,崇祯皇帝顿时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就连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翻倒在了他的衣襟上都没注意到,“……南京文武众臣之中,有何人参与了此事?又欲立朕的哪个亲戚当那伪帝?”
“……皇爷,如今南边的消息还不太清楚,只知道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复社首领张溥、东林魁首钱谦益都有参与此事。而他们企图拥立的伪帝,乃是鲁王次子朱以海。”王承恩如此答道。
“……鲁王次子?”崇祯皇帝的表情一时间十分古怪,“……他怎么会在南京?鲁王和鲁王世子呢?”
“……据说鲁王府被闻香教妖人给攻破了,鲁王和世子都没逃出来,只有次子朱以海跑到了南京。”
“……知道了,然后这家伙就跟江南的东林逆贼勾搭上了……”崇祯皇帝叹了口气,颓然坐下,一时间心乱如麻——对于在这个时空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因素,从女真人、陕西流寇到各路叛军,还有那些疑似穿越者的家伙,他在这些日子都已经仔细考虑过很多遍,并且自认为能够拿得出一些对策。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南京那边居然敢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拥立新帝,悍然废黜自己的皇位了!
——当他在谋逆集团之中听到了张溥和钱谦益的名字之后,这位穿越版崇祯皇帝就已经知道,如今的东林党主流势力,还有站在东林党背后的江南缙绅地主豪商集团,恐怕都抛弃了自己这个皇帝……
这下该如何是好?没有了江南的钱粮,他该拿什么来养活朝廷、统治天下?
而且,有了南京方面开的这个坏头,谁知道其它省份的文武官员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有样学样?
接下来,似乎是老天爷还嫌他受到的惊吓不够似的,内阁首辅温体仁又带着一条新的噩耗匆匆赶到:
“……什么?洛阳地面上也有异动?福王正在联络河南的文武官员,似乎要图谋不轨?!!”
第一百零六章 崇祯五年的尾声(一)
……
崇祯五年十二月,山西太原城内的一个院落里,刚刚得到了破格提拔的原舜乡堡屯长,如今的羽林左卫指挥使王斗,正懒洋洋地倚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羽林左卫,明朝天子亲军十二卫之一,这十二卫之中以锦衣卫为首,其它十一个卫加起来的编制也不如锦衣卫那么庞大。到了明末,除了锦衣卫的冗员高达七八万之外,剩下十一个卫已经吃空饷吃到加起来也只剩一个卫四五千的兵力了,而且这些兵也只是理论上的存在,很多人其实是在大户人家当奴仆。)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令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一位侍女正在为王斗捏着肩膀,另一位侍女在为他剥着桔子,他的那个童养媳老婆谢秀娘则坐在一旁吹着笛子,悠扬悦耳的乐声传到王斗的耳里,令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的生活了啊!
但是,只要一回想起已经在战火中化为废墟的舜乡堡,还有那些死于战争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就不禁低落了下来——穿越过来这么些日子,他已经真的把那片位于边塞的贫瘠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园。
而现在,那个家园却被毁灭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明末乱世的大潮之中,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都是那么的脆弱。
——眼下,整个宣府镇都已经被八旗兵攻陷,全镇各部边军也是投降的投降、覆灭的覆灭。只有王斗带着一千多舜乡军,不仅逃出了绝境,还乘着天子御驾“西幸”的顺风,犹如暴发户一般爬上了羽林左卫指挥使的高位——这一路上,流亡朝廷几乎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搜罗兵马,封起官来不要太慷慨。
而作为天子身边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之一,王斗一手编练出来的舜乡军也得了崇祯皇帝的青睐,被顺理成章地收编成了天子亲军,成了朝廷的嫡系武力,其地位简直是坐了火箭一般地往上飞窜。
(眼下的王斗还没察觉到崇祯皇帝换了魂,只以为是其他穿越者导致的蝴蝶效应。而崇祯皇帝也没察觉王斗的穿越者身份——舜乡堡实在太穷,所以王斗的部队除了比较能打之外,并无超越时代之处。)
因此,原本在舜乡堡里整天土得掉渣的王斗,在跟随御驾进了太原城之后,也变得养尊处优起来——不仅住进了官宦家的深宅大院,还有缙绅大户主动送上金银财货和侍女仆役,只求跟他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搭上一份交情。不过,虽然这样的境遇听起来很不错,可问题是,如今的天子御驾本身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大明朝廷素来不重视保密,所以南京那边拥立伪帝的事情,如今早已在太原城内传了个遍。
而其余各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此事之后也是难说得很——崇祯皇帝的天子之位固然毋庸置疑,但南京城本身也是正统的一个象征……那些地方实权派到底会倒向哪一边,真的是让人难以预料。
但事已至此,王斗也没得选择,只能跟着这位貌似玩砸了的崇祯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了。
正当王斗躺在软榻上晒着太阳,头脑里思绪纷乱如麻的时候,耳畔却响起了母亲钟氏的叫唤声。
“……儿子,快来吃午饭吧!今天煮了你喜欢的黄豆炖肉!”
听到母亲的呼唤,王斗头脑中的困倦之意顿时全消,睁眼回头看去,发现母亲钟氏正一脸慈爱地站在屋檐下。老婆谢秀娘也收起了笛子,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婆婆身旁。
与往日一副劳动妇女的粗陋打扮不同,今日钟氏上身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绣金菊花纹路立领小袄,下系一条黑色流云蝙蝠综裙,外披一件深黄色绣松鹤图案滚黑边的织锦披风,头上梳着麻姑髻,戴着两对赤金垂珠凤钗,外加一朵珍珠制成的头花,双手捧着一只巴掌般大小的手炉,隐约地现出戴在左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和右手腕上的一对翡翠玉镯,再加上胸前挂着的那串碧玺珠串,端得是一派官太太的富贵相。
而谢秀娘也不像在舜乡堡的时候,总是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粗布长裙,而是仔细地打扮起来,上身穿一件胭脂粉色绣云纹小袄,下系一条浅红色百褶裙,裙身右下角绣着大朵的白梅,一直延伸到腰侧,外罩一件朝霞红色滚白狐毛披风,头梳双丫髻,插了一只蝴蝶金钗,还有几朵宝蓝色的绢花点缀于发间。
看着妻子和母亲的这番富贵打扮,王斗在赞叹之余,也微微有些心酸:过去是不是对待家人太苛刻了?
——昔日在舜乡堡的时候,虽然王斗善于经营,手里多少有积攒下一些余钱,但他深知乱世已至,唯有依仗武力方可生存,故而一心整军讲武、练兵备战,恨不得把每一个铜钱都投入到军事上。哪怕开发出了银矿,也没怎么拿来改善自家的生活……当时还没怎么感觉,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委屈家人了啊!
貌似很多地位还不如自己的武官,依靠贪污的军饷,都过着深宅大院、丫鬟仆役成群的奢侈生活呢。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身处于乱世之中,若是再不狠抓枪杆子,岂不是等于任人宰割么?
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乱世将至、大厦将倾,而是乱世已至,大厦已倾,天下已然分崩离析了啊!
有钱没兵,再多的钱也不过是为其它强人挣来的;有兵没钱,则可以凭着刀子到别人那里去抢。
就算是眼下的富贵日子,也还不是靠自己手下的这支精兵才挣来的?如果自己也像宣府的其他武官一样,把士兵变成农奴和乞丐,只会种地不会打仗,天子和朝廷又凭什么会如此高看自己?
幸好,母亲和秀娘都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然而,就当王斗欣然从软榻上起身,准备享用母亲烹饪的爱心午餐之时,却听得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不由得神情凝重地停下了脚步。而钟氏虽然一时有些错愕,但作为一名久在边地的军人家属,很快也明白了这鼓声意味着什么,顿时就是神色一凝:
“……这是……擂鼓聚将?儿子,这莫非是要出兵打仗了么?!”
……
与此同时,晋王府的一间小花厅内,卢象升和温体仁等流亡朝廷的几位重臣,正为穿越版崇祯皇帝宣布的最新决断,而一个个目瞪口呆,思维崩坏——发兵洛阳?诛杀福王?!!
“……陛下!请三思啊!虽然福王似有不轨之意,但洛阳官府并未与其同流合污,反而只是稍有察觉,就派人前来报告,所以朝廷也只需小惩大诫一番即可,完全不必处置的如此酷烈啊!”
“……而且,福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叔叔,如此不教而诛,只恐天下人会有所非议……”
“……陛下,如今京师沦陷敌手,南京诸臣拥立伪帝,朝廷本来就处境尴尬,正是需要施恩四方、镇之以静的时候。如果这般狠下辣手,闹出了弑亲的恶名,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啊?”
……
一片七嘴八舌之下,基本没有人赞同崇祯皇帝对福王叔叔的杀伐果断,但皇帝陛下依然固执己见。
“……唉,诸位爱卿,朕也知道此策后患极大,可是舍此之外,朕还有什么办法?”
崇祯皇帝宛如笼中困兽一般在屋内踱来踱去,语气中满是焦虑和急躁,“……朝廷眼下困顿于太原,山西全省残破,岁入无几。陕西、河南各省亦是如此。南京诸臣又已扯旗叛逆,江南的捐输财赋再也不能指望。而且南京伪帝一出,天下亲藩势必蠢蠢欲动。当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杀鸡儆猴,方可震慑屑小!而福王昔日便有与皇父争夺大位之前科,如今又有反迹显露,岂不是上天送给朕的好靶子么?再说,虽然眼下的河南官府尚未附逆,但若是坐视不理,等到再过几个月,局势又有变化之后,河南方面又会如何?此外,如今南京已经去不得了。太原孤悬北方,处于被流寇与鞑虏包抄夹击之势,实在不是久留之地。陕西甘肃一向贫瘠,又是流寇起源之地,朝廷去了那边也站不稳脚跟。而洛阳乃是中原之枢纽,自古以来的帝王之都,山河险要,易守难攻,此外也是御驾南下的必经之路,岂能坐视其落入居心叵测之辈手中?”
——更重要的是,福王府里的那么多金山银山,与其便宜了李自成那一干陕西流寇,还不如交给朕用来复兴大明江山呢!好歹是肉烂在自家锅里……穿越版的崇祯皇帝一边翻着白眼如此想道,一边索性把话都给挑明了:“……况且,如今朝廷财计匮乏,朕募兵讨逆要花钱、安置百官也要钱,其开销之庞大,除去抄了福王的家之外,朕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填窟窿……就当是杀头肥猪好过年吧!”
(福王乃万历帝宠爱的幼子,万历末年曾经依靠万历帝的宠信,和崇祯的父亲泰昌帝争夺皇位,落败后才迁封洛阳。当时万历帝赏赐给了福王许多财宝,据说搬空了紫禁城的小半库藏。)
“……肥猪……陛下,您怎么能这样看待自家亲戚啊?”温体仁愣了半天,才如此低声嘟囔道。
“……温体仁!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讲究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么?”崇祯皇帝神态暴躁地挥了挥手,“……本朝开国二百余年以来,天底下的那么多藩王亲贵。仗着是朕的亲戚,在下面是胡作非为、肆意盘剥。可朕的历代祖宗,因为血脉的缘故,都只能迁就着他们,就算亲戚们再不上进,作为宗亲,皇家总还是要照顾着他们。为了这些不上进的亲戚,皇家不知花费了多少钱粮,担下了多少骂名!可是,在这群亲戚之中,又有谁想到过皇家的难处了?反而成天就知道要钱要粮,跟一群讨债鬼似的!如今皇室落难了,他们又有哪一个想过要报效朕这么多年的厚恩,到太原来捐献粮米银钱以资军用了?一个都没有!哼,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野心滋长,想要谋朝篡位!朕就是养一条狗,也比养着他们来得强吧!如今天下分崩离析,朝廷已经濒临绝境,没有钱粮来招募兵马,没有俸禄供养百官,而鞑虏还在燕蓟虎视眈眈,四方逆贼更是磨刀霍霍。此时不拿几家有反心的藩王开刀救急,还能如何?难道要朕看着福王拿出库藏金银在河南招兵买马、收买人心,然后扯旗作乱来要朕的性命么?”
此言一出,厅中众臣顿时不敢再有多言,而穿越版崇祯皇帝在神神叨叨地发泄了一通之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转身坐回一张雕花椅子上,捧起一壶已经凉了的茶水就往嘴里灌。
哎,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原本以为只要逃出北京城,自己依然坐拥大半个天下,完全可以从容展布,与鞑虏和逆贼周旋。没想到局势居然这般急转直下——南方的东林党想要模仿宋朝的富弼和文彦博,让皇帝废立操持于文官之手。地方藩王脑壳里的野心也蓬勃生长,想着模仿永乐皇帝的前例,干掉自己这个“失德之君”跻身皇位……说好的穿越者牛气冲天不解释呢?朕这个穿越版皇帝怎么就这般命苦呢?
事实上,在得知南京居然拥立新帝的时候,因为原本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碎,他就已经方寸大乱了。眼下南征洛阳、攻打福王的计划,也不过是他一拍脑门胡乱逼出来的想法——再坏的计划也好过没有计划吧!但在得了福王府的钱粮之后,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是完全没思路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说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剑,郑重其事地递交到了麾下头号打手卢象升的手里,“……卢爱卿,朕的生死安危,还有大明的江山社稷,就都托付到你的手上了!”
卢象升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臣,遵旨!”
……
崇祯五年十二月,天子闻福王府意图不轨,遂拜卢象升为主帅,率太原行宫下辖精兵五千,星夜冒雪长驱南下,于除夕日突入洛阳,持天子诏书接管洛阳官衙,并强攻福王府,夺王府库藏之财宝以为国用。次年二月,帝驾南临洛阳,卢象升持福王及其家眷献俘,帝甚悦,左右请示如何处置福王逆党,帝曰:乱世须用重典。遂以谋逆之罪,将福王满门斩首弃市,唯有福王世子趁乱从地道逃出,辗转流亡于江淮之间。
此事一出,天下大哗,地方大员与藩王勋贵皆为之骇然,但亦有士人痛斥天子屠戮亲藩、刻薄寡恩,无德无能,望之不似人君。南京朝廷更广邀群贤,作《讨废帝檄》,号召天下义士讨伐暴君……
第一百零七章 崇祯五年的尾声(二)
当中原大地上纷争四起、兵戈不休的时候,隔海相望的日本列岛,也同样陷入了遮天蔽日的战火之中。
宽永九年夏,新崛起的西国霸主,几年前刚刚改信基督教的长州藩毛利家,在以“护教圣战”而发动的新一轮九州攻伐之中,拔掉了幕府在九州岛上的最后几个据点。随后,藩主毛利秀就终于公开提出倒幕口号,动员西国“切支丹”大名组成一支基督教倒幕联军,打着十字旗浩浩荡荡地开始了“上洛”的征程。
而坐镇近畿准备迎战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光这边,却是流年不利——进口西洋火器、聘请荷兰顾问,花费巨资编练起来的五千幕府新军,被突然降临的二十一世纪穿越者军队轻易歼灭,导致幕府军的实力大为衰减。而且,德川家光最信赖的重臣保科正之(未来的会津藩始祖)也没于战阵,让德川家光将军在决战之前就痛失臂膀,而幕府阵营全军上下更是士气萎靡,斗志颓丧。
于是,当倒幕军逐步剿灭沿途那些忠于幕府的藩国,最终大举攻入近畿的时候,幕府军的抵抗相当软弱无力,在姬路城和淀川组织的两次合战,都被已经装备着近代化火器的毛利军打得惨败。而还在用安宅船和小早船的幕府水军,更不是已经装备了西洋帆船的毛利水军的对手。
到了十月初,德川家光将军眼看着近畿战场一片土崩瓦解,己方大势已去,索性下令火烧京都,裹挟明正女天皇和其余皇室成员逃往江户,只留下幕府老中松平信纲,率领四千旗本武士和一万杂兵坚守大阪城,利用这座著名的坚固城堡尽力拖住倒幕军的脚步,为江户幕府在关东的筹饷募兵争取时间。
十月十日,毛利秀就藩主率军进入已经被烧成一片焦土的京都。至此,长州藩毛利家的上洛之役初步宣告成功。但近畿地区的战事,却远远没有结束——没得长州藩上下得意多久,就发现他们这一次貌似成功的上洛,并没有意味着畿内战局的尘埃落定:跟事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倒幕军攻占京都之后,畿内各地并没有传檄而定,反倒是民变蜂起、战火燎原,让毛利家一脚踏进了“人民战争”的泥潭之中……
……
西元1632年,大明崇祯五年,日本宽永九年十二月,近畿,大阪城
炮声隆隆,黑烟四起;鼓角齐鸣,杀声震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浓烟熏黑了晴朗的天空,鲜血染红了皑皑的白雪。
在距离那场导致丰臣家覆灭的“大阪夏之战”,又过了十七年的时光之后,这座由丰臣秀吉倾尽日本全国财力而打造起来的巨大城市,又一次化作了烽火燎原,杀声弥天的血腥战场。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阪攻防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三个月。
虽然经过一系列的较量,倒幕军已经逐一拔掉了大阪城的外围据点,又纵火将大阪的城下町烧成了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但那座高大巍峨的大阪城堡依然久攻不下,仿佛在嘲笑着倒幕军的徒劳无功。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的所谓围城,就是城里的人想出去,而城外的人却想进来。
伴随着法螺、太鼓的轰鸣和乱哄哄的呐喊声,一片片色彩斑斓的蠕动人潮,扛着仓促赶制的粗糙云梯、撞木,举着弓箭、竹枪和寥寥无几的古老“铁炮”(日式火枪),又一次奔跑出城外那片乱糟糟的简陋营寨,如海啸般一波波地冲击向大阪城的城墙,其声势之浩大,简直能让人产生起一种大地都在摇晃的错觉。
可这人潮根本没冲到护城河边,就已经灰溜溜地败下了阵来——只见城头火光一闪,十几门黑黝黝的青铜火炮发出一串巨响,抛射出许多西瓜大小的圆形弹丸,笔直地扎进这一片密密麻麻的人潮之中,所过之处,未能避开的士兵无不是筋骨折断、血污与脑浆飞溅,霎时间便犁出了一条条可怕的血肉长沟。
于是,前一刻还在气势汹汹地扑上前来的攻城队伍,眨眼间就迅速从涨潮转化为退潮,以比进攻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从城堡脚下消失。只是在大阪城堡四周的土地上,零零落落地遗留下了几十具残缺的尸体,以及几个哼哼唧唧的被遗弃重伤员,显示着他们曾经付出过多么“惨重”的牺牲。
接下来,似乎是作为回应,倒幕军的炮兵阵地也向大阪城开火轰击,一个个黝黑的炮口吐出无数明亮的橘红色烈焰,伴随着成串尖利的呼啸声,沉重的实心弹被强大的动能送出炮口,狠狠地砸向远方的巍峨巨城……随着炮弹的出膛,弥散的硝烟在地面上缓缓流动,几乎要将整个阵地遮蔽起来。
遗憾的是,这一番炮击的声势虽然壮观,可惜由于射程和地势的关系,大多数的炮弹都根本没能击中大阪城,而是落入了城外的泥地或护城河中,溅起一串高高的水柱。少数几枚击中了大阪城的炮弹,也不过是把坚固的巨石墙基给砸碎了一层外皮,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痕,造成的损害简直微不足道。
迎着刺鼻的硝烟,倒幕军的大阪前线总大将,大名鼎鼎的“长州宿老”守随信吉,此时正站在倒幕军的炮兵阵地上,拄着一柄武士刀,神情疲倦地注视着倒幕军又一次攻城的失败,不时还低头咳嗽上两声。
自从这场没完没了的大阪攻防战爆发以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困兽犹斗的幕府军给打退下来了,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象是塞满了一团团的棉花,憋屈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幕府军在畿内的最后据点给拔掉啊?
事实上,在大阪战役的初期,凭着刚刚把军旗插到京都的高昂锐气,倒幕军的进展曾经相当迅速。指挥着昔日由明国名将黄石大帅亲手训练起来,战技娴熟、铳炮犀利的长州新军,守随信吉只用了不到一星期时间,就把大阪的外围堡垒相继摧毁,甚至一度突入大阪的城下町,堪称是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大阪战局胜利在望的时候,京都那边的战线却再度陷入了危机之中。
面对着层出不穷如洪水般涌现的各路敌人,倒幕军主帅,自封“西国探题”的长州藩主毛利秀就,被迫在这个关键时刻,将守随信吉手下的精锐部队相继调走,用于镇压畿内此起彼伏的叛乱和民变……于是,随着攻城兵力的急剧减弱,导致困守大阪的幕府军获得了喘息之机,从最初的兵败如山倒之中缓过气来,开始调整部署和战术,跟倒幕军互有攻守,让战事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但守随信吉同样也很清楚,这事儿完全怪不得藩主,因为毛利秀就在京都承受的压力远比自己大得多:
“……唉,我毛利家的争霸大业,之前因为基督教而勃然兴起,如今却也因为基督教而进退维谷啊!”
……
跟战国时代任何一家挥师上洛的诸侯大名都不同,被黄石等一干穿越者给忽悠瘸了的长州藩,自藩主毛利秀就大人以下的整个家臣团,在数年前就逐渐皈依了基督教,正式变成“切支丹大名”(中世日本对基督徒的绰号),而长州藩的商人百姓见状,也相继效仿入教……再接下来,那些向长州藩降伏的诸侯大名,为了讨好毛利家,同样纷纷受洗皈依。如此一来,毛利家的倒幕军就变成了基督教联军。
这一宗教色彩在九州岛攻略之中,给毛利家带来了极大的助力——当地的日本基督徒在传教士的鼓动下,纷纷踊跃投身“圣战”,使得长州军在九州岛上所向披靡。但对于其它宗教却是一场浩劫:在基督徒“圣战”大进军的过程中,无数寺庙和神社被改建为教堂,平民百姓为了活命和少纳人头税纷纷改宗,和尚神主摇身一变成了神父,而巫女尼姑就成了修女,而那些虔诚信佛的武士,则不是切腹就是逃亡近畿和四国。
于是,待到毛利家“十字军”的九州攻略结束之后,整个九州岛已经在形式上沦为了基督教的地盘。
可问题是,像这样简单粗暴的灭佛策略,在九州之类的边远之地尚可勉强推行,但越是靠近京都,深入传统日本文明的核心区域,佛教的势力就越发强盛,对基督教的反弹也愈发激烈。结果,打着十字旗帜的基督教倒幕军,就在近畿地区遭到了传统佛教势力的殊死抵抗,从此陷入了全民战争的泥潭之中……
日本的佛教势力有多大呢?从理论上讲,在传统的日本社会,每一个日本人都应该算是佛教徒!
因为在日本,即使到了现代社会,丧事与墓地依然由佛寺独家专营,所以一般人无论生前是信奉什么东西的,死后都要花上很大一笔钱,给自己起个法号强制转职为佛教徒,否则佛祖就会拒收这一不守规矩的灵魂,导致其飘荡在世间沦为孤魂野鬼……简单来说,就是任凭你生前信什么,死后都得信佛!
至于古代的日本,佛寺的势力还要更加厉害。很多佛寺都有大片广袤的田地,装备精良的僧兵,生意繁荣的坊市,早在平安时代,就已经俨然与一方诸侯无异,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还要比公卿与武士好得多。
——跟日本古代步骑炮俱全的武僧军团相比,中国的少林寺棍僧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另一方面,作为上层权贵的武士、皇族与公卿,又经常将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送去寺院当和尚,跟着高僧学习知识,好为自己谋个出路。此外,当武士与公卿们年老退休之后,还有着直接出家等死的风俗——也就是说,相当一部分的著名大寺院,往往兼具着高级干部子弟教养学堂和高层退休官员养老院的职能。
于是,如此上千年折腾下来,佛教在整个日本社会中的影响力早已是根深蒂固,无论是在天皇的朝廷还是武家的幕府之中,都少不了各色僧侣的身影。而各种等级的僧官,则已经变成了国家机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至于在社会下层,更是几乎每一处城市乡村都有信徒,差不多在漫山遍野都是寺庙。
尤其是在以京都为中心的近畿地区,更是佛寺林立,梵声阵阵,当地百姓至少有九成九信佛(同时还拜着其他乱七八糟的许多杂牌神灵),其中真正虔诚的佛教徒也能占到三成以上——其中武装力量最庞大,领地最多,在后世知名度最高的佛教势力,自然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本愿寺一向宗了。而近畿其它寺庙的势力也并不逊色。尤其是奈良和比睿山这两大圣地的佛寺,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往往跟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古就有许多皇子和天皇在那里出家,早在平安时代就对日本政坛有着巨大的干涉能力。
由于具备着如此庞大而深厚的在朝与在野势力,即便是掌握国家机器的历代日本当权者,一般也都对佛教界奈何不得。幸好日本的佛教内部宗派众多,各有各的教义和纲领,彼此分歧对立得非常厉害,寺院之间通常也没有明确的隶属关系,一直难以形成合力,这才未能抢班夺权,把日本变成一个“地上佛国”。
——战国时代的本愿寺一向宗曾经如此努力过,并且一度对武家社会构成过挑战,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总之,日本的佛教徒们虽然一盘散沙,无法对国家政权构成强力的挑战,但若是有谁胆敢与整个佛教界为敌,那么由此导致的结果简直堪称噩梦,跟在中世纪欧洲反对基督教的难度也差不了太多。
在日本古代历史上多次降临的乱世之中,地方军阀若是被朝廷定为“朝敌”,倒还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打个胜仗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忠臣。但要是不幸被扣上了一顶“佛敌”的帽子,那么就会如附骨之蛆一般,被一波接一波的佛教徒起义折腾得焦头烂额。比如那位鼎鼎大名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就让本愿寺一向宗掀起的全面起义给折腾得好惨,最后还被一把大火做成了地狱烧烤料理……
——织田信长还只是本人对佛教不够虔诚,他的部下依然基本都是信佛的,在近畿的遭遇尚且如此焦头烂额。那么,当西国和九州这帮正牌的切支丹大名们打进京都之后,佛教界的态度自然可想而知!
事实上,毛利家在出兵之前,已经考虑到京都的佛教势力强大,故而下令约束军队,暂时禁止捣毁佛寺,而是准备在宗教问题上仿照奥斯曼土耳其,实施“温和政策”,在允许异教徒保持信仰的同时,对他们课以重税,而对于基督教徒则按人口分配土地,还有各种优惠措施。同时,原本被佛寺垄断的丧葬坟墓产业,也被教堂所分润,不再由佛教一家专营——跟西方一样,日本的教堂也都附设着墓地。
但问题是,即便是这样的“温和”政策,也让眼高于顶的日本和尚们根本无法接受了——在历史悠久的近畿地区,他们这些佛寺僧团一向都是日本统治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人上人一般的存在,跟青藏高原上那些侍奉活佛的僧官也没差多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歧视待遇?
再加上许多从九州和西国逃过来的和尚,都在哭诉“切支丹”拆庙灭佛的暴行,于是更是激起了近畿佛教界对这帮基督徒的恶感,认为他们都是跟自己不共戴天的佛敌——要知道,日本的和尚可没有中国和尚那么谨小慎微、与世无争,而是实打实的造反专业户!多少年跟武士们一路厮杀过来的!
早在平安时代末期,后白河法皇就曾经发动奈良和比叡山的僧兵,跟平清盛的军队恶战过,之后从镰仓幕府到足利幕府,近畿僧兵一向都是决定日本前途和命运的重要武装力量,一直要到幕末时代,佛寺的力量才终于没落下去……而在战国时代结束不久的十七世纪,日本佛教界的武力显然还很强大。
如此一来,当毛利家大军攻入京都之后,结果却是一脚踏进了火坑,或者说是启动了一场大爆炸的开关——虽然打着十字旗的倒幕军在战场上取得了全面胜利,但在佛教界的整体敌视之下,绝大部分朝廷公卿和整个日本皇室都拒绝与毛利家合作,宁可跟着德川家撤往江户,使得倒幕军始终无法得到大义名分。
更要命的是,日本两大佛教圣地比叡山和奈良的几位佛教界首领,当然也包括军事斗争经验最丰富的本愿寺一向宗,还公然宣布信奉西洋番教的毛利家,乃是天下所有寺庙的佛敌,号召四方的僧侣和信徒与之战斗到底,在近畿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宗教战争!
于是,整个倒幕军上下顿时全都坐蜡了——随着近畿佛教势力与西国切支丹军队的矛盾总爆发,不仅畿内几个原本态度游移的小藩,在各家佛寺的干涉与影响下,从此不得不跟倒幕军血战到底。就连倒幕军阵营内,也有很多不够坚定的武家势力发生了态度动摇,开始出工不出力,导致战局愈发艰难。
虽然近畿各家佛寺组织起来的叛军,都是一些无组织无纪律的乌合之众,甚至连一个负责协调各路人马的总帅都没有,军械装备也简陋到了极点,不要说洋枪火炮了,连松木炮都没有几门。但面对几万甚至几十万被煽动起来的暴民乱党,哪怕只是拿着石头和木棍,也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了。
一时之间,倒幕军在近畿几乎成了过街老鼠,辎重经常遭到劫掠,小股部队则频繁遭到埋伏。面对着风起云涌的全面骚动,尽管毛利秀就藩主从大阪前线火速调回了最有战斗力的近代化新军,用于讨伐佛寺,弹压佛教徒叛乱,但依然是焦头烂额、捉襟见肘,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好几次被打得岌岌可危。
至于大阪前线的战事,更是一下子陷入了僵局——虽然守随信吉在后来又得到了不少援兵,总兵力一度多达三万,还牢牢掌握着制海权,粮食、军火补给源源不断。但问题是,他如今麾下兵马多为各藩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以及狂热基督徒自发组建的“圣战”团体,战斗力和纪律性都跟之前完全没得比。
另外,尽管大阪是港口,但大阪城堡距离海岸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战舰的火炮无法对城堡进行直接轰击。而陆上的倒幕军营地,又不断遭到僧兵和乡党野武士的袭击,使得倒幕军难以专心攻城。
更糟糕的是,眼下天气已经入冬,近畿开始大雪纷飞,地面变得泥泞,攻城之事愈发困难……当各路倒幕军在大阪城下前后躺倒了上千具死尸,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之后,士气开始变得一次比一次低落。起初那股子不要命的虚火也渐渐消退下来,让他们基本恢复了骨子里那种欺软怕硬的滑头本性。
最近的几次攻城,各部兵马都越来越虚应故事,纯属装装样子……看来这一仗怕是要拖到明年了!
遥望着面前这座久攻不下的巍峨城堡,“长州宿老”守随信吉神色阴郁地叹了口气,转身策马离开了前沿阵地,又穿过围城兵马的营地,返回自己的本阵屯所。此时的营地之中,上万名在大阪城外鼓噪忙碌了半天,眼下早已饥肠辘辘的倒幕军士兵,已经动手搭建好了灶台,生起了火,空气中弥漫着米饭和酱汤的香味。其中一些已经用过了餐的家伙,正三三两两地躺在油布或草席上,抓紧时间进行休息。
其中,倒幕阵营之中各藩正规军的营寨,不论规模大小如何,多少还有些正经模样。而那些基督徒“圣战者”团体,草草搭建出来的粗陋营寨,则是完全毫无秩序可言,简直跟下雨天之后的蘑菇或狗尿苔一般,东一坨西一坨地散落得到处都是。讲究点的,还用不知哪里抢来的布匹围成帐幕;不太讲究的,就砍些树枝拆几块门板搭个窝棚;甚至还有些懒人往火堆旁边的地上,随便铺了一条凉席甚至一堆稻草,也不怕天冷,就这么裹着条毯子直接露宿……然后在他们这些杂乱无章的营地里面,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不知从哪儿抢掠来的粮食、钱财和鸡鸭,完全没有一点最起码的戒备措施。
不过这也是正常情况。毕竟他们原本就不是经过训练的职业军人,缺乏相关职业经验也是在所难免。
虽然今天的攻城作战已经结束,但在战场的外围,零星的枪声和呐喊声仍然在不时响起——在幕府和佛教僧团的煽动之下,大阪战场附近充斥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浪人团伙和佛寺僧兵,正在到处流窜活动,不时偷袭落单的小股倒幕军部队。而倒幕军方面自然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对他们展开血腥剿杀。
由于装备、纪律和兵力上的巨大差异,以及彼此之间缺乏最基本的协调与默契,这些每股数量不过十几人、几十人,仅仅是凭借一腔血性而战的散兵游勇,倒幕军下辣手剿灭起来并不困难。不过,那些人数更多、并且有着坚固据点的“硬钉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对付了……
守随信吉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对身边的侍从问道,“……城南的四天王寺,有没有攻下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崇祯五年的尾声(三)
大阪的四天王寺,乃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办佛教寺院,以及日本和宗(圣德宗)的总本山,在公元593年由圣德太子所建立,故而规模宏大,建筑壮丽,一向以悠久的历史和尊崇的地位,让大阪人为之自豪。
但在此时此刻,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却在战火之中熊熊燃烧,被硝烟和尸骸装扮得宛如地狱。
——随着大阪城各个外围据点的相继陷落,四天王寺也终于暴露在了倒幕军的兵锋之下。
更遗憾的是,四天王寺乃是一座建筑于平地上的寺院,根本没有任何险要地形可供据守。
在基督徒军队堪称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之下,这座寺院已经承受了极为严酷的考验。从山门、壕沟到围墙,都仿佛垂死老头的豁嘴一般,被折腾得颓败破损不堪,连那座高大的木质五重塔都在混乱中被烧掉了。
然而,在虔诚信仰的激励之下,四天王寺内的佛教徒依然在负隅顽抗。
——人类在被逼迫至生死绝境的时候,往往能爆发出超乎常理的可怕战斗力。就比如说被围困在四天王寺内的武装僧侣与信徒们,虽然他们在平日里作风堕落,没少做过败坏佛门清誉的丑事。但是,当大批基督徒“十字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时候,这些从大阪周围各处逃来的乌合之众,还是勉强镇定下来,开始在寺内僧人的指点下,从一处处霉味四溢的仓库和地窖里,翻出了若干生锈刀枪、陈旧火器、发霉竹甲,甚至连金刚塑像上的长矛都取下了来。那些反应稍微慢一些的人,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兵器了,就用竹竿绑上菜刀、斧头和磨尖的锅铲,再往怀里揣上几块板砖凑数,哪怕拼了命也要将战斗进行到底。
虽然这并不足以弥补双方在兵力、装备和士气上的天壤之别。
“……预备——放!”
一位穿着西班牙式盔甲、身材十分高大的切支丹武士,举起一柄华丽的武士刀,重重地往下一劈。早已装填就绪的六门青铜滑膛炮,旋即吐出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焰,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响亮轰鸣。
一瞬间,寺院古老的墙壁上碎石迸飞,将正在院墙后面持械鼓噪的信徒僧众给炸倒了一大片。随后,大批五花八门装扮的浪人野武士,就嗷嗷叫着高举十字军旗,乱纷纷地奔向了院墙上炸开的缺口。
这些来自日本西部贫瘠之地,长期以来遭受歧视和压迫的穷苦基督徒,自从打着“圣战”旗号进入近畿这片日本的精华之地以来,就一路劫掠寺院、杀戮僧侣。而从各处寺院内翻找出的金银法器、玉石佛像、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娇妻美妾,更是让诸位圣战者们愈发贪婪,把眼前的四天王寺看做了又一块大肥肉。
遗憾的是,这块肥肉并不容易啃——“日本十字军”勇士们刚刚发动冲锋,数十名四天王寺的僧兵,就端着不知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古董铁炮,出现在院墙的缺口处,噼噼啪啪地先后点火打响。
幸好,这些装填铁砂和散装黑火药的旧货,实在是不堪一战,既无准头又无杀伤力,时常发生炸膛或哑火,还因为使用者严重缺乏相关经验,往往在射程之外就提前开火,空有声势而无甚战果。充其量也就是能吓吓人而已……而对于见惯了世面的“日本十字军”来说,这种小场面根本吓不住他们。
于是,没等僧兵们打出第二次射击,一队穿着西式服饰的日本十字军,已经熟练地齐步上前,越过那些举刀游移不定的散兵游勇,架起重型火枪,对准守在院墙豁口处的僧兵扣动了扳机……一阵枪响过后,衣衫杂乱的僧众们便倒下了一大片,暗红色的鲜血汩汩地流淌,而一条条生命也随之逐渐消失。
紧接着,重新鼓起了士气的日本十字军,就闯过了已经多处坍塌的残垣断壁,踩着尚带余温的尸体,涌入了四天王寺的内部……一时之间,各种口音的喊杀之声,在寺院内此起彼伏、不断响起。
“……杀!杀啊!我堂堂佛国圣地!岂容此等蛮教邪徒玷污!”
一片混乱的血腥厮杀场中,一个衣着华贵的武僧两眼血红,似要滴出血来,用尽全身气力狂喊着,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太刀,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名日本基督徒砍倒,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阵不祥的噗哧噗哧声就接连响起,被几把长枪从前胸和后背同时扎入。
这名武僧一时间痛得嗷嗷直叫,勉强腾出一只手,抖抖嗦嗦地想要拔出扎入身体的枪头,却已经被几名十字军足轻抓起枪杆,同时用力向上一挑,就将他高高地架离了地面,在空中手脚乱挣,声音凄厉地咒骂着,只是还没骂上几声,就有人终止了他最后的挣扎——又一杆锐利的长枪,被准确地刺入了他张得大大的口中,其冲击力之强劲,甚至使得枪头从后脑勺隐隐露出,白色的脑浆如喷泉一般四处溅射……
然而,那名刺出长枪的十字军还没来得及狂笑几声,眼角的余光便看见一柄利刃向自己劈来,尽管他立即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依然来不及逃过这蓄谋依旧的全力一击。
只听得一声惨叫,他就被一名满脸横肉的大胡子武僧用长柄大刀从左肩劈成两半,小半个身子都飞了出去,污浊的鲜血“噗”地一下子如水柱般狂喷而出,溅得那位大胡子武僧满脸都是。
接着,伴随着一声枪响,一发子弹将这位大胡子武僧的眉心打了个对穿……
……
虽然进攻一方日本十字军的兵力和战斗力,都比四天王寺里的乌合之众强得多,但寺院内毕竟地方狭隘,建筑众多,巷道幽深曲折,兵力根本铺展不开,导致十字军的进展居然不太顺利。
于是,在初战受挫之后,被激起了凶性的十字军,很快就悍然发动了火攻,把坚守寺院的信徒僧众逼出熊熊燃烧的建筑物,然后在无险可守的空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尽管这些死中求活的佛教徒们,还是战斗得异常卓绝,拼死反击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惜他们虽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却也无法动摇敌人的全面优势,终究还是渐渐地开始崩溃了。
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之下,壮阔精美的寺院内到处烈焰熊熊,一间间华丽的佛殿金堂都在起火燃烧,一团团浓密的黑烟在半空中升腾萦绕,一簇簇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纠缠。在每一处广场、殿宇和走廊上,都不断传来濒死者的绝望惨呼声、刀枪刺进人体的噗噗声,以及鲜血在空中喷涌的嘶嘶声。翻腾的滚滚黑烟之中,不时有人被长枪戳死,被利刃斩杀,被火枪打倒,还有人在中箭倒下后又被马蹄给踩得稀烂,更有一些人遍身燃烧着在火中跳起了死亡之舞,最终凄惨地化为一团焦炭……一股因焚烧尸体而产生的难闻臭味,在狭小的战场上肆意弥漫,而骇人听闻的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
还有某些生命力顽强的伤者,甚至拖着已经支离破碎的残缺肉体,正缓慢而痛苦地爬行着,在濒死幻觉中执拗地追求着生存之门,内脏肚肠被混合着泥土拖了一地……其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
看到己方人马终于攻入了寺内,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黑尔,或者说巴西日裔恐怖分子埃瓦里斯托。冈本,以及本时空菲律宾西班牙殖民地的“海外日侨”十字军的首领,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想想自己现在究竟在做着什么事情,这位自诩为革命者的前国际通缉犯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呵呵,难道我穿越时空以来的一切奋斗,就仅仅是为了让日本变成一个基督教国家吗?”
——此时此刻,距离他踏上日本列岛的土地,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光。
今年上半年,经过一番极为艰苦的努力,自从穿越以来一直以“被幕府迫害的虔诚日裔基督徒冈本保罗”身份在菲律宾打拼的黑尔,终于忽悠到了总督府和天主教会的大力支持,拉起了一支由九百名日本侨民、四百名南洋土著、二百多名华侨和欧洲白人组成的“菲律宾海外日侨十字军”。
然后,黑尔或者说冈本,就带着这支一千五百人的远征军渡海北上,依靠西班牙战舰的炮火支援,攻占了幕府在西国的最后据点长崎港,同时通过耶稣会传教士的人脉关系,大肆宣传自己是为了保护日本信徒而来的“圣战士”,极力想要争取长州藩与“切支丹”势力的承认和支持。
可惜,黑尔来得太晚了一些,此时的九州岛十字军“圣战”已经接近尾声,长崎的幕府残军本来就是在等待投降之中。在以长州藩为首的西国“切支丹”大名眼中,这支跟西班牙人关系密切的“菲律宾日侨基督徒十字军”,非但根本谈不上什么雪中送炭,反而有抢怪摘果子之嫌,所以对黑尔这货很是诟病。
幸好,此时虽然倒幕军在西国战场胜局已定,但下一场更大规模的进京上洛之战却又迫在眉睫。故而对于倒幕势力而言,眼下依然是招兵买马之时,为了打倒势力庞大的德川幕府,能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于是,在耶稣会传教士的协调之下,黑尔的这支由日本浪人、南洋土著和少数欧洲冒险家构成的“菲律宾日侨十字军”,终究还是得到了毛利家的认可,顺利加入了倒幕军的序列。但黑尔最初制订的“占据长崎,窥视九州”的计划,却彻底宣告了破产——为了取信盟友,他不得不交出了手中还没焐热的长崎港……
接下来,在征伐近畿的残酷战事之中,黑尔麾下这一票由参加过三十年战争的西班牙老兵带队训练,曾经在吕宋岛有着丰富扫荡土著经验的各国各肤色人渣,对烽火燎原、生灵涂炭的战场堪称是如鱼得水——虽然跟长州藩的近代化正规军没法比,但是在各路杂牌部队之中,与那些刚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相比,黑尔的这一千五百远征军已经称得上精锐了,此外在打家劫舍方面也更加专业。
故而在过去半年的征战之中,黑尔和他的部下不仅收获了大量的战利品,还靠着一路拉壮丁,把队伍扩大到了三千多人。并且在倒幕军阵营之中打出了赫赫威名,总算是让人高看了几眼。
但是,麾下实力的膨胀,却并没有让黑尔感到多少得意,反倒是透过这场倒幕战争,对这个世界上的现代中国人穿越集团有了更深刻的观感——虽然他看到的东西,依旧只是这个名为“华盟”的庞大组织的冰山一角,但光是看着濑户内海上游荡的蒸汽战舰,每一天在码头上成吨卸下的美洲玉米、咸鱼和谷物,源源不断援助给倒幕军的海量军械弹药,偶尔出现在长州藩上空的巨大飞艇,还有近畿战场上的那支装备精良、战斗力彪悍的华盟特遣日裔志愿军团,就让黑尔这个一心解放世界的革命家深感绝望和无力了。
在这个被改变了的时空中,那些中国穿越者的势力究竟庞大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真的企图要征服世界吗?而其他人又都只能在他们的征服蓝图之中挣扎吗?
黑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自己过去的妄想。
“……看来,光凭我的力量,想要解放日本、解放亚洲,建立起一个新社会,尤其是战胜那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中国穿越者,已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一块立足之地,让我的部队有一块可以安家的地方……不知道凭着这段时间的战功,能够从毛利家的手里弄到一块封地呢?”
他一边如此思忖着,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亲卫队跟着自己一起进入四天王寺的杀戮场。
——此时此刻,昔年由圣德太子创立的四天王寺内,已经是一派恍如阿鼻地狱的惨烈景象。
原本光彩夺目、华丽异常的宏伟佛堂,已先是被鲜血浸染成了红色,又被烈火和烟雾熏得焦黑。
喊杀声与哀嚎声渐渐止息,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浓烈得让人难以呼吸。
每一处佛堂和庭院的狼藉地面上,都横七竖八地倒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其中有一些是青年壮丁,更多的则是老人和妇孺。其中大多数的死者,都是本地的信徒和僧众,但另一方面,在尸堆之中,同样也夹杂着不少战死的基督徒,一样是肚破肠流地横卧其间,或者被依旧未曾熄灭的大火一起烧成灰烬。
而就在这遍地的尸骸和血污之间,刚刚得胜的日本基督徒们,正在跟昔年收复圣地耶路撒冷的西方十字军前辈们一样,兴高采烈地合力推倒铜佛,砸碎神龛,焚烧佛经,然后摆上十字架和圣母像,毕恭毕敬地顶礼膜拜,高唱着五音不全的圣歌……尽管之前的高烈度搏杀,以及烟熏火燎的严酷考验,已经让他们变得蓬头垢面,浑身上下都被血污浸透,但还是掩盖不去他们每个人眼中的欣喜与狂热。
“……这就是宗教战争么?真是愚蠢而又残酷啊……”
嘈杂嘶哑的圣歌声中,黑尔以一个现代革命者的理智,冷静而又略带嘲讽地打量着这一切的血腥、狂热与虔诚,同时还盘算着能够从这座寺庙里获得多少战利品收入……就在这时,他的菲律宾贴身仆人,同样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马科斯匆匆赶到,给黑尔带来了一条消息:
“……老爷,总帅大人找您马上过去!说是有好消息!”
……
在收到大阪攻略战总大将守随信吉的传唤之后,黑尔就命令部队继续打扫战场,同时自己则带着卫队去参见主帅。离开四天王寺战场之后,一路走过去,到处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日本十字军“圣战者”,或许还有几个化妆的幕府或佛寺探子,他们的队列松松垮垮,营帐七零八落,武器装备也乱七八糟,有用长枪的,有用弓箭的,还有不少干脆就是在用锄头铲子一类的农具,甚至只拿了一根削尖的木棒或竹竿。在这些杂牌部队之中,只有少数“精锐”穿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具足,歪歪斜斜地戴着阵笠,稍微有一点儿军队的样子。武士首领则穿着缴获的铠甲,还故意装扮得十分华丽和招摇,简直能让人误以为是在开化装舞会……总之,就是一群纯属外行的乌合之众。幸好他们的对手还要更加扑街,所以居然还能屡战屡胜。
然后,他又策马越过被烧成废墟的大阪城下町,同时小心翼翼地绕过还有幕府军在负隅顽抗的大阪城堡,沿途所见皆是难以想象的萧瑟与破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惨烈拉锯战,已经将大阪这座日本最大的商业贸易枢纽摧残殆尽。其中大部分的房屋建筑,都在各路兵马的战斗之中被焚毁殆尽,而剩下的房屋,又被倒幕军、幕府军和“佛教义兵”拆了梁柱去修筑军营,还有劈碎了窗棂和门槛,当燃料烧来取暖和搭建攻城器械。故而整座城市眼下都已经被基本夷为平地。哪怕当真恢复了太平世道,在三五年内恐怕也绝对恢复不了元气。战前的二三十万大阪市民中,至少有十万人以上或死于兵火、或流落在外,剩下的人也没了生计。为求能够吃上一口饭,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军营里找活干,或者干脆往头顶插了草标,自求卖身为奴……然后如果幸运的话,就会被随军的二道贩子们收容起来,给上几口粗糙的吃食。
其中,男人一般是就地编入杂役营,给军队充当挑夫苦力和攻城炮灰。而女人则被长长的草绳栓成一串,等待被装上大船,卖给“华盟”的商船队——在现代中国穿越者们控制的各个加盟共和国版图内,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口性别比例失调的问题,迫切需要输入大量青年女性……
然而,尽管曾经繁华的大阪,已经变得如此残破,但参加大阪攻略的数万倒幕军,却没有出现任何粮食物资供给上的匮乏——看着远处淀川上那一艘艘喷吐着黑烟、挂着红底星环旗的小火轮,将一船船据说来自美洲的粮食、军械和服被,运往设置在河岸边的毛利军本阵,又将大阪之战的各种战利品:古董、香料、绸缎、金银、玉石,还有在战争中掳掠到的人口,源源不断地运走抵账,黑尔一时间不由得满心叹息。
——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有人像这样因战火和毁灭而致富,吸他人流出的血而肥……
不知道在这些中国穿越者撰写的剧本之中,究竟给日本安排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以现代中日两国之间的仇恨情绪来推断,恐怕前景不甚乐观……
黑尔满心忧虑地如此想着,但是在令人绝望的实力对比面前,却又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
随着距离本阵的路程越来越近,沿途出现的军队也逐渐规整起来,至少有了统一的军装和带刺刀的火枪,营寨也建设的比较有章法……总大将守随信吉的本阵,就设置在淀川南岸的码头旁边。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会儿的守随信吉没有按照日本战国时代的传统,用白布围出一块方形空地,让武士们在里面露天开会,而是把整个指挥部搬到了河岸旁停泊的一艘大号安宅船上,看着居然像是随时准备要搬家一样。
而当黑尔进去行礼觐见之后,才发现这位名声远扬的“长州宿老”,还真的是马上就要搬家来着。
“……今年冬天的大阪攻略,就这样准备收兵结束了?所以让我带着部队前去京都述功受赏?”
第一百零九章 崇祯五年的尾声(四)
日本,京都,倒幕军盟主,自封“西国探题”的长州藩主毛利秀就大人驻跸的二条御所
京都,这座位于山城国葛野之地的日本古都,在江户时代初期,就已经发展成一座方圆近四十里,人口近二十万的大城市,在这个岛国各都市之中的规模仅次于江户,而人文古迹、风流名胜则百倍过之。
从公元九世纪的筑城之初开始,京都的城区就经过了严密的规划:一条贯通南北、宽达六十步的朱雀大街,把市区一分为二,直通天皇御所的正门广场。棋盘状的街巷纵横如陌,把城市切割成一座座整齐的里坊。街道两旁,柳樱成列,里坊之中,屋舍连绵……令游人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遗憾的是,作为日本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每逢乱世降临,京都总是免不了屡遭兵火的摧残与破坏,但哪怕被一把火烧成白地,这座古都也会很快被再次修葺一新,始终不失这座岛国古都特有的优雅韵味。
此刻,这座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市,已经又一次开始了毁灭与重建的轮回……
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化名冈本保罗的黑尔,牵着战马走出二条御所,这座曾经属于幕府将军的城堡,以及现在的倒幕军前线总指挥部,同时打量着四周的京都街景。
入目所见,正是一派残破萧瑟到了极点的颓废景象。
堆满垃圾的肮脏街道、摇摇欲坠的破烂木屋、蓬头垢面的邋遢市民,安静到近乎死寂的空旷市集。
——江户幕府将军德川家光在裹挟皇室和公卿撤出京都之前,曾经采取焦土战术,故意大肆纵火焚城。虽然不久便下了一场大雨,好歹是救下了这座古都,但也烧掉了全城大约十分之一的房子。
而随着战乱被带来的,持续了将近小半年时间的商旅断绝,让这座城市更是生机全失、百业凋零。
因此,即使是那些保存完好的昔日繁华街町,如今也是行人寥寥,车马绝迹,各类店铺几乎尽皆关门歇业,残余的居民找不到活计,个个面黄肌瘦。在这一片萧条的氛围之中,那些挂着十字架的“切支丹”倒幕武士显得颇为醒目,一个个腰挎战刀,怀搂女子,提着酒壶醉醺醺地招摇过市,引得人人侧目战栗。
虽然跟之前的应仁之乱、战国乱世相比,长州毛利家的此次武力上洛还算不得残酷,但是对京都各种历史古迹的破坏,却远胜于历史上任何一位诸侯大名——金阁寺、慈照寺、清水寺、醍醐寺……这些历史悠久的古老寺庙,在宗教战争的残酷氛围中,都被狂热的基督徒十字军给强占并改成了教堂。
——策马走过一座座好似拆迁工地般狼藉凌乱的古老寺庙,遥望着刚刚在五重木塔顶上竖起来的醒目十字架,还有一尊硬是用观音或佛陀石像改出来的圣母玛利亚坐像,黑尔真是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这些狂热基督徒捣毁了佛寺还不算,接下来又用刀枪把和尚尼姑给赶出来,强迫他们从佛陀的画像上践踏而过,以示对佛教信仰的侮辱……面对这样乾坤颠倒的大变局,固然不乏有头脑灵活、节操匮乏的高僧和比丘尼,果断地脱下袈裟,丢掉佛经,换上了法袍和圣经,摇身一变成了基督耶稣的虔诚仆人。但同样有更多的顽固不化之辈,对此抵死不从,甚至暗中组织地下抵抗组织,进行刺杀和破坏。
因此,自从倒幕军进占京都以来,以“捕拿幕府残党”为名,每一天都有从数十名到上百名不等的犯人,被押送到京都的六条河原斩首。各种新鲜和腐臭的人头,在京都的街头和桥头挂得到处都是。
虽然京都的氛围已经如此恐怖,但这里还远远算不得是最糟糕的地方——京都毕竟是天子都会,联军总部的所在地,不管是从哪里来这儿凑热闹的“倒幕义士”和“主的信徒”,在此地通常还要守点规矩,至少不会随意当街屠戮。而基督教毕竟也是劝人向善的普世宗教,不是什么邪教,面对当前生灵涂炭的乱世,教会组织不仅收养孤儿孤女(以后当小修士和小修女),还对穷人施舍食物,以此诱使人们来听传教士布道……在“日本十字军”的武力威胁和传教士的舌灿莲花之下,眼下的京都至少已有数万人皈依了基督。
而在这座城市的外面,很多乡村地方因为十字军和佛教徒的反复攻杀,甚至已经荒凉得看不见什么人迹了。无数曾经相当繁华的村落,都在残酷的宗教战争之中被屠杀成了鬼村,田野间随处可见散发出恶臭的尸体。剩下的村镇多半也堕落成了没有任何法律与秩序的混乱之地。但凡有谁走出京都市区,便会时不时地踩到几片残甲,半截断刀。运气不好的,还会在草丛踢出几节腐烂发臭的残肢来……
继续将观察的视野往外围扩展,以京都到大阪一线为中心的方圆二三百里之地,原本这个国家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文化最昌盛的精华之所在,如今却皆是如蝗虫过境般的惨不忍睹,而且战火迄今未熄。
——在绝大多数的动乱时代,底层百姓都是无辜和无助的,那些上位者的野心和疯狂,才是催生战祸的根源,而最终获得的结果,却往往并不会如同最初预想的那么美好——无论对佛教徒还是基督徒都一样。
再接下来,随着倒幕战争和宗教战争规模的进一步扩大,整个日本列岛恐怕都要变成一片炼狱焦土,万千生灵都将承受流血和饥荒的苦难——那些诸侯大名在抵抗无望的情况下,或许还有可能低头降服、无血开城,从而和平消弭战事。但那些佛寺和神社,却很难不做抵抗就轻易改宗,挂上十字架和圣母像……
黑尔一边悲天悯人地如此胡思乱想着,一边看着在手中来回翻动着一张“感状”。这是他刚刚在二条城内领到的,上面有长州藩主毛利秀就的签名。内容大意就是表彰他在近畿扫荡作战中的功绩,赞赏他和他的部下杀和尚奸巫女烧寺庙拆神社从不手软,捣毁各种“异教”神像毫无心理压力,当真是毛利家的好战士,耶稣基督的忠诚信徒:“……今有海外义士冈山氏率军上洛助阵,弘扬圣教,忠义无双,堪称天下柱石、国家栋梁……”——到最后才是戏肉:在近畿附近赐予他一块封地,让他得以跻身诸侯大名的行列。
“……大和国郡山城二十万石?啧啧,咱们这位毛利大人,对待在下还真是够‘慷慨’的啊……”
——大和国,又称和州,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奈良县。在日本是名副其实的“中央之地”。东北是雄伟的笠置山地,南方是山岳重叠的吉野山地和纪伊山地。西南部农业发达的奈良盆地,有着飞鸟京和平城京等平安京之前的日本古代都城。古代日本即以大和命名,所以光是从名字上就能听出,这里乃是日本文明的发源地,以及天皇家族的祖宗陵寝所在之处。全国总石高为四十五万石,以郡山城为治所。
从地理上看,大和国处于京都背后的位置,畿内其余地区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带,只有大和拥有众多山地,又离京都很近,进可攻退可守,有着先天的战略地理优势。昔日的南北朝时代,势单力薄的南朝就是在大和国的吉野山上,凭借地利与皇室在大和国的悠久渊源,得以长期与兵多将广的北朝长期对抗。
初看起来,毛利家这回似乎是慷慨了一把,封给了黑尔一大块物产丰饶、地理位置重要的风水宝地。但问题是,因为历史悠久的缘故,大和国同样也是日本佛教势力最强大,底蕴最深厚的地方之一。
位于大和国境内的古都奈良,就以寺院林立而著称。这些寺院拥有大片田土,豢养着庞大的僧兵集团,掌握着惊人数量的财富,还垄断着日本全国的宗教话语权,堪称是国中之国。并且这些寺院往往已经矗立近千年之久,其影响力对整个国家如影随形。不要说天皇,就是德川家康和织田信长这样的豪杰枭雄也难以辖制,反而要被他们处处束手束脚。对于打着圣战旗号的倒幕十字军来说,这些佛寺乃是最顽固的信仰死敌,也是目前畿内各地抵抗运动的中坚主力。
虽然作为报复,倒幕军在不久前刚刚攻破奈良,大肆杀掠,砍得和尚尼姑们人头滚滚,把几座历史最悠久的古寺一把火烧成白地。但大和国内的抵抗运动非但没有被弹压下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在田野上、山岳间、市町里、街道上,到处都有顽固的佛教徒和僧侣在展开游击战……
所以,毛利家这一回与其说是慷慨大方地裂土封赏,倒不如说是把一块烫手山芋丢给了黑尔去平定——反正以黑尔这帮天主教徒的身份,哪怕想要通敌都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除了黑尔的“菲律宾海外日侨十字军”之外,还有其他几支规模较小,但态度却极为狂热的基督徒武装团体,也在大和国获得了封地……借刀杀人的心思当真是不要太明显!
除此之外,毛利家明明很清楚黑尔的海外背景,还有跟西班牙人的联系,却刻意给他安排了一块不靠海的内陆领地,似乎也有对他们这些“海外侨民”进行限制和提防的意图。
至于等到局势安稳下来之后么……转封和改易领地这种事情,德川家会做,没道理毛利家就不懂。
不过,对于黑尔这个职业的革命家来说,上述的各种算计,统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哼哼,不管怎么样,二十万石的封地已经到手了。就算有和尚在作乱又如何?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从来都不会畏惧强大的敌人!就让我从这片大和民族的发源地开始着手,给日本带来新生的希望吧!”
……
与此同时,二条御所内
“……啪!壁咚……啪!壁咚……”
白砂铺地、假山小溪、布局典雅的庭院里,随着潺潺清泉的流淌,竹制的小水车发出悦耳的轻响,轻柔的微风悄然吹起,送来阵阵梅花的香气。虽然已是数九寒冬,但今天乃是晴日,故而并不算太冷。午后的阳光洒满了院中的石板路,而高大的围墙则有效地阻隔了不远处街市上的嘈杂喧嚣。
刚刚结束了一次集体召见和封赏,将群臣打发出去的长州藩主毛利秀就,正难得地享受着一段悠闲的时光,手捧一杯清茶,端坐在正对着庭院的走廊地板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人’吗?似乎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呢!”
毛利秀就有些茫然地如此喃喃自语着——遥想往昔,足利义辉、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些在日本历史上响当当的风云人物,是不是也曾经坐在这个地方,野心勃勃地指点江山、畅想天下呢?
唉,岁月轮回,江山易色,现在似乎是轮到我毛利家时来运转,独领风骚了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却没有多少意气风发的豪情,反倒充满了烦恼和忧郁呢?
他如此思忖着,同时扭头望向屋内地板上,刚刚命人搬出来把玩的珍宝——日本最大的香木,“天下第一名香”兰奢待。这东西可是日本的国宝,有着近千年的古老历史。昔日的足利义满和织田信长这两位天下霸主,也不过割取了几寸几分的一小块,用于自己使用或赏赐功臣,就被认为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而现在呢,整根“兰奢待”就被摆在毛利秀就的面前,任凭他随意处置。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面子比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满还大,而因为他指挥的长州新军,刚刚在这个月攻入了收藏着“兰奢待”的奈良东大寺,还把这座寺庙给一把火烧了大半,剩下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佛殿,也正在被改成教堂。而名贵的“兰奢待”自然也成了战利品,被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除此之外,“南都”奈良的其它寺庙,也没有一家能逃过被毁灭的厄运,这座日本的古都和佛教名城,在一心反攻倒算的日本基督徒手里,相当于是被屠城血洗了一遍。至于距离京都更近的另一处佛教圣地“北岭”比睿山,更是早在十月份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十字军”给烧杀殆尽了。
(日本佛教界“南都北岭”这两大圣地的宗教地位,大概就跟藏区的拉萨和日喀则差不多。)
想到这里,毛利秀就顿时不由得苦笑起来——即使是素来恶名昭彰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也不过就是烧了比睿山的寺庙,就闹得天下哗然、沸沸扬扬。如今轮到自己,却不但把“南都北岭”一块儿烧了,还把京都那么多古寺统统改成教堂,这近畿一带的老百姓,估计铁定要把自己看成是洪水猛兽了。
唉,之前在长州藩的时候,一直心心念念想着上洛,现在真的坐到京都二条御所这座“将军之城”里面了,才发现这其实是一脚踩进了大火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弹压各处的造反,没有一刻安稳的时候……
当初策马进京的兴奋和喜悦,不出三个月便已消失无踪,眼下的近畿战局简直就是一团糟!
不错,幕府军和亲幕各藩的兵马,依旧是那么的腐朽无能,几次交锋都是一溃千里,在正面战场上完全不是倒幕军的对手,各座主要城市都迅速易主。但接下来,在各处佛寺的煽动之下,那些本应安分守己,坐视城主和国主换人的乡民们,却是群起而造反,至少也是保持着不合作的态度,让倒幕军始料不及。
虽然依靠新式军队的强大战斗力,一座座寺院被焚烧摧毁,各处的叛乱都是旋起旋灭。但毕竟是把近畿变成了一个大泥潭,迫使毛利秀就把大量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展开治安作战,短时间内根本无力继续东征。而趁着自己在京都进退维谷,跟畿内佛寺和信众们厮杀不休的时候,德川家光却还在关东的江户老巢厉兵秣马、积蓄实力,联络关东各藩,随时准备卷土重来……这日本霸主之位的归属,恐怕还难说得很呢。
然而,事已至此,倒幕军和佛寺僧众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毛利家也根本没有了改弦易辙的可能,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目前,整个西国的倒幕联盟,除了长州藩的彪悍军队之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基督教的信仰凝聚起来的。那些狂热的基督教传教士,在发动群众和鼓舞士气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助益。
如果毛利家已经彻底击垮了德川家,赢得了天下,那么为了安稳人心,他或许可以约束传教士,设法与佛寺和解。可眼下胜负未定,德川家只是先败一局,撤回了江户,犹有翻盘之力。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实施宗教宽容政策,就等于是自杀——不仅难以争取到佛教界的谅解和支持,还打击了自己人的军心士气,甚至会被地方上那些震慑于己方军威的墙头草视为软弱之举,反而进一步把他们推到德川家那一边去!
与其挂着佛敌和魔王的头衔,在旧日本的万民唾骂中死去,还不如戴上“圣战士”的桂冠,在一个崇拜基督教的新日本享受圣贤的美誉——虽然毛利秀就迄今皈依改宗也不过四五年时间,对基督教的信仰其实远远谈不上虔诚,但现实却逼迫他化身为一名狂信徒,用最残酷的手段剿灭一切“基督的敌人”!
哪怕把整个近畿杀成一片白地,毛利家也只有硬着头皮把宗教战争进行到底,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幸好,尽管近畿的战局如此糜烂,但依靠“华盟”方面源源不断提供的巨额援助,倒幕军的士气和战斗力目前还能够维持下去——粮食、军械、火药、布匹、草药……那些海外人的大铁船,在濑户内海和日本海的各处港口来来往往,为倒幕军运来了维持战争所需的几乎一切东西。甚至还不时亲身上场,对靠海的敌对藩国城堡进行炮击,并且派遣他们招募的日裔武士军团登陆助战,给毛利家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比如说,就在“长州宿老”守随信吉指挥三万倒幕军围攻大阪的同时,那些“海外人”也命令他们招募的浪人出兵配合,登陆攻击了大阪南方的德川家纪伊藩,只用三天时间就攻破了坚固的和歌山城,断绝了大阪城幕府军的主要外援。然后又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这个五十五万石的德川家亲藩给扫荡一空。
如果没有这一有力的配合行动,眼下已经是一波三折的大阪之战,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扑街样子。
而作为获得这一切战略物资和军事援助的代价,毛利家却并不需要拿出太多的真金白银,只需要提供一些不能吃不能穿的古董字画、珍本古籍——这种东西在京都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卿家里有不少,各处神社和佛寺里也藏着很多,毛利家只要吩咐士兵在攻打寺庙的时候注意收缴就行了。
然后就是大量的贩卖人口,据说是男人用于挖矿,女人用于赏赐配种,这一点更加不是问题。日本武士自古就有“乱捕”和“人狩”(大致上类似于拉壮丁)的传统,而在眼下越来越残酷的宗教战争之中,每天都有大批的武僧和信佛武士被俘获。对于倒幕军来说,这些家伙都是最顽固的石头,既无法收编,也排不上用场,原本就是应该统统杀掉的。如今能够卖给“澳宋”大铁船上的商人,已经是废物利用了。不但能换来物资,还能减轻负担——这些比较能打的武僧和武士,多半都身体健壮,下矿井是个不错的归宿。
在发动倒幕战争之后,光是长州藩毛利家的嫡系部队,就前后向华盟方面卖出了约六万人。再加上其他同盟者出售的人口和“华盟”日裔雇佣兵在纪伊藩等地的自行捕获,预计有至少十万人被贩卖出去。为此,仅仅是毛利家就获得了超过二百万石的稻米和各种杂粮,有力地支撑着这场战争的浩大开销。
若是没有这一强援的话,几乎被整个传统日本社会彻底孤立的基督教倒幕军,面对着近畿战区眼下这种濒临颠狂的乱局,恐怕早就已经左支右绌,甚至开始土崩瓦解了。
所以,当“华盟”的驻日商务专员平秋盛,突然前来二条御所向他辞行,说是马上要带着他们的日裔雇佣兵回国,请毛利家派人去接收纪伊藩的时候,毛利秀就首先感到的不是新地盘到手和外来者离去的喜悦,而是某种被抛弃的惶恐——该不会是他如今抱着的这条金大腿,突然就不要他了吧?
喂喂,他都已经慢慢适应眼下这种腿部挂件的地位了,你们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不知阁下为何辞行得这般仓促?”毛利秀就陪着小心问道,“……可是我藩近来有甚怠慢之处?”
“……呵呵,毛利大人勿要忧虑,我国对贵藩的诚意,一向是不遗余力,您这些日子里也都该看到了。”
平秋盛笑呵呵地说道,“……实话实说吧!我军即将对明国大陆发动攻略,所以再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用在日本列岛了……请放心,虽然援兵是抽不出来了,但对贵部的军械物资供给,依然是有保证的……”
——面对这样的解释,毛利秀就只得叹了口气,同样也祝福平秋盛阁下一路顺风,武运长久。
但转过头来,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阵阵心虚——最大的靠山突然离开了,内心能不忐忑么?
“……万能的主啊,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的救赎。求你垂听我的祷告,阿门。”
在祷告声中,他虔诚地画着十字,祈求万能的主赐予他更多的胜利,祈求邪恶的异教徒早日堕入深渊不得救赎,祈求天主降临在这多灾多难的日本国,庇佑他这个忠诚的战士,把毛利家的权势推上顶峰……
……
崇祯五年十二月末,大明帝国,北直隶,天津,大沽口
“……呜呜——”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码头上最后一艘万吨级的钢铁巨舰,缓缓离开空旷的港口,驶过浮冰密布的寒冷海面。而岸上原本熙熙攘攘的市集,此时也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人影出没,宛如鬼城。
——随着渤海在入冬之后的逐渐封冻,曾经造访大沽口的商船只得相继离去。而大沽口私港集市因为过去几个月大规模走私贸易而形成的畸形繁华,也犹如那乍开乍落的昙花一般,在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看着这个转瞬即逝、旋起旋灭的贸易据点,曾经的大明登州镇总兵陈新,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
但他眼下更关心的,还是大沽口交易结束之后,组织上究竟有着怎样的后续军事计划。
“……小王同志,黄石将军现在去了广东,负责指挥岭南攻略,不知你有什么接下来的打算呢?”
“……组织上让我去南京一趟。”王秋答道,“……江南攻略也即将发动,南京那边的考察小组必须要撤回来了!唉,这帮老不羞的家伙,还一个个自称是什么大学教授呢!居然花着公款去秦淮河上喝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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