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武阳
作者:江南南丶|发布时间:2024-06-29 07:13:12|字数:26337
秦轲和阿布都很清楚,孙青的目的在于毁掉大阵的根基,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如何做到。
引强兵破开宫门?这当然是其中一种办法,但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孙青就不会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太学堂独占鳌头的那个人。
那前锋三千余人,就是对孙青的一次试探。
只是秦轲每每想到这一点,心里便翻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难道人命真就这样轻贱,可以任意地当作筹码在赌桌上抛出?
要知道这可不是十几个二十几个生命,而是数千个生命,他们加起来的重量,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肩膀。
但同时他心里又清楚必要的牺牲是战场上的铁则,要知道当年王玄微为了做诱饵,生生把那一万人扔进了绝境,才换来了墨家和荆吴两方的胜利。
若今日只是付出三千牺牲便能获得一战定乾坤,只怕他做梦都会笑醒。
“连我都会权衡利弊了,真丧气。”秦轲低声对自己说道。
“报!”哨马来得很快,声音更是有些颤抖,“敌军出营!正向武阳门方向而去。”
话音刚落,阿布已经翻身上马,只是眼尖的秦轲分明看出阿布的动作不再那么干脆利落,而是带着几分疲倦与迟缓。
那大概是之前的伤吧?秦轲想到这一点,一只手下意识摸上了菩萨剑的剑柄。
远远地,秦轲望见武阳门,它像是一头沉睡在黎明中尚未醒来的巨人,延绵的城墙是它的双臂。
之所以孙青会把战场选在这里,正因为此处是建邺城最为宽阔的主道之一,前后通畅利于战马奔袭,更重要的是,从它向前距离宫门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而秦轲对这条街的记忆更是深刻,想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建邺的时候,正是在这里,他亲眼看见木兰和刘德联袂骑马入城。
万众瞩目之中,仪仗队庄总肃穆,舞女身姿曼妙,随着乐曲逐渐高昂,长袖如同翩翩飞起的蝴蝶,美轮美奂。
而那会儿的他正在青楼里和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行人把各桌的酒菜弄得四处翻飞,客人的谩骂声和姑娘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好像仍在耳边。
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可惜都回不去了。
马蹄声如鼓点,青州鬼骑一阵风似得出现在百丈之外,狰狞的恶鬼面具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金属光芒。
孙青就在队列的最前方,身姿英武,即便是在马背上也像一颗笔直的苍松,一只手握着长枪斜指地面,孕育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秦轲望向前方那支军容整肃,蓄势待发的黑色骑兵,声音也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一样低沉下去:“就算八千对八千,在这种地形下我们也讨不到好处。”
“从来就没有什么仗是靠讨好处赢的。”黎柱大概是在场最清楚青州鬼骑威力的人,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豁达,一只手从马上解下皮囊痛饮一口,“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把孙青看成是什么神仙,可就我看来,他距离当年的大将军,黄老将军他们,还差得很远。”
秦轲接过黎柱扔过来的皮囊,从那股刺鼻的味道可以猜到皮囊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烈酒,因此也知道了黎柱那颗死战之心。
也对,若没有做好战死的觉悟,谁会来到这片战场上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饮下一大口,又递给阿布,但阿布摇了摇头,把它递给了麾下的其他将领,让他们分着去喝。
一皮囊的酒并不多,只不过分了七八个人就已经几乎干涸,但他们发出的呼声,却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前方压去,镇住了蓄势待发的青州鬼骑。
他们有醉意,是因为出征前就已经在宫中痛饮过一碗烈酒,那些华贵的官窑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要比陈旧陶器碎裂时更响亮,更清脆。
而他们没有喝上一口酒却能发出震天的怒吼,是因为他们澎湃的热血早已经比烈酒更加滚烫。
雷军从当年一战之后退居建邺,变成了这安乐之都的守门人,可谁又想过他们也曾在夜深酒醉之后,梦见铁马冰河?
“攻!”战鼓猛然敲响,两军就宛若黑色流水一般轰然相撞,激荡起漫天的血花。
这大概是在场年轻人第一次见到雷军的战斗,尽管他们年龄已经逐渐老迈,身体也多有残缺,但他们进攻的威势却丝毫不弱于青壮精锐的青州鬼骑。
长戟树立起一片森林,锋芒之下就连青州鬼骑都不得不心生恐惧,并且被迫地让开一条道路。
秦轲站在步军阵形之中,一手长枪准确地刺中战马的脖颈,小宗师境界的强大气血力量之下,就连马匹胸前的牛皮马铠都无法承受。
马铠破,战马血涌如柱,马上的骑士也随着马背的翻覆而滚落下来。
这名骑士显然是有修为武士,气血在他胸中澎湃翻涌以至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有力。
而在战马翻覆的那一瞬间,他看似狼狈实则已经迅速扔掉了长枪,磨快的腰刀宛若一道流光,随着一刀斩出,便是破开一根长戟,而后双腿一跺,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猎豹一样撞进了人群!
“王硕!”秦轲看见那张沾着马血的脸,终于认出这个曾经也在太学堂学习的学子。
在荆吴,王家也算是树大根深,直系、旁系子弟众多,而在太学堂建立起来之后,王硕也作为第一批学子被送进了其中。
想到这里,秦轲就想要放下手中长枪去拦截。
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做出动作,一只苍老粗糙的手就用力地按在了肩膀。
“守住你的位置,我们雷军还没有沦落到什么事情都需要你们解决的地步。”那是雷军的前将军胡涛。
早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一对从头盔中露出的眉毛如翱翔在天空的雄鹰,落满了雪。
而就在他说完话之后,雷军之中已经有数个人头耸动,势若猛虎的王硕很快就发现自己需要同时面对三名修为在第二境的老卒。
即便是在太学堂,能成就小宗师境界的人也不过是十之一二,遗憾的是王硕虽已站在了那道门槛上,却始终没能跨过那道门槛。
秦轲就这么看见王硕疯狂地战斗,却始终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被那些极有耐心且合作默契如同一体的老兵压制在一定范围内无法走脱。
没过一会儿,他的大腿中了一刀,整个人哀嚎着倒了下去,很快有人就拖着他的身体往军阵内挪去。
这是手下留情了。
“荆吴的年轻人,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胡涛平静地道,“继往开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些老头子。”
秦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深深地呼吸一声,握紧手中的长枪,望向前方。
“很好。”胡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该轮到你出手的时候,会有机会出手的。到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指望你来结束这一战。”
这个对手,当然是不远处正在纵观全局的孙青。
雷军的战斗力,确实超乎了他的意料,在面对青州鬼骑的冲击,这些老兵居然还能整齐如一,毫不紊乱地持戟刺杀。
那种娴熟且朴素的动作,简直和地里收割麦子的老农没有两样。
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挫败,而是遥望对面正皱眉思索的阿布说道:“舍弃守选择进攻,这一次又是想做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眼看高楼起
王宫内。
黄曜登上高耸的角楼,只感觉一股寒冷的风迎面而来,宛若锋利的铁片,淌过甲胄,钻进领口,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极目远眺,太阳已经逐渐升起,但光芒依旧微弱。
远方的情形并不清晰,但黄曜多年从戎,早可以从一些细节上判断出武阳门正在进行一场规模宏大的鏖战。
初步看来,阿布和孙青应该已经交手,只是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胜算四成……吗?真是一场豪赌。”黄曜紧了紧肩上的铁环,让斗篷盖住自己的领口,叮嘱了下属几声便开始下楼。
孙既安正在楼下调度,一身的甲胄穿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却也让黄曜见识到这位文士的另外一面。
“我记得,孙大人当年的武学同样出类拔萃,入小宗师也只比高大将军晚几岁吧?”黄曜若有所思。
“惭愧,晚了五岁,况且自那之后再无大的进展。”一身戎装,并未抹去孙既安身上那种文士风骨,所以他的回答显得有些腼腆,“不过上阵之事,黄将军不必担心,我还没有忘记如何握刀。”
“这我相信。”黄曜嘿嘿一笑,“只是如今您那位宝贝儿子正在和咱们打得不可开交,您就没打算亲自跟去看看,哪怕只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可以劝他停止这场杀戮。”
孙既安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很清楚我的儿子,他断不会听我的劝说。”
“那至少可以试试。”黄曜还想坚持,但孙既安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问:“黄将军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黄曜微微一怔,随后长叹一声道:“不错,太安静了。安静得我都不敢相信。阿布不相信孙青只会跟正面战场和他对决,我也不相信。”
“哨马传回来的消息,有看见活尸正在聚集。”孙既安颦眉望向角楼——尽管王宫的角楼高耸,却有太多盲区,无法将整座城内的一切收入眼底。
“这么看来,那个黑衣人并未真正失去对活尸的控制力。”
黄曜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摊开:“这我一窍不通。说来说去我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修行精神居然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王玄微更是拿些小破虫子就能当十万大军用,撒豆成兵也不过如此。难道咱们练武的真就配不上那些花哨东西?他娘的,老子要是会这些,还要军队有屁用?”
这是个玩笑,可惜不好笑,毕竟谁都知道,无论是修行气血还是修行精神,都是殊路同归,并没有高低之分。
孙既安看着黄曜发牢骚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道:“黄将军在这种时候心境还如此平和,佩服。”
“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罢了,在边军,人人都能做到。”黄曜耸耸肩,有些怀念边军那些日子,尽管那里草木荒芜,风沙漫天,可就是让人割舍不下。
一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一起,即便是巡防辛苦,风餐露宿也是高兴的。
“话说回来,丞相他现在……”
“报——”黄曜说到一半,急促的马蹄声像是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进了两人的心里。
黄曜的提问被迫止住,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名哨马正浑身浴血,如同疯子般不断扯着嗓子大喊着:“报——”
黄曜已经看出端倪,快步迎了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从马上跌落的哨马探子,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腥臭的血污。
“是那些活尸?”黄曜嗅出了这些腥臭血液的背后蕴含的信息。
“不……”哨马的背心上有一道口子,不像是被刀剑刺伤,倒像是被一种古怪的铁钎又或者锥子刺中一般,牛皮甲胄破口十分整齐。
“是……怪物。长着一张人脸,却有着飞蛾的身体,它们……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数目至少过千……”
黄曜眼睁睁地看着哨马脸色灰暗下去,摸了摸脉搏后厉声大喝一声:“医官!让他活着!不然老子踹烂你的蛋!”
等到医官和担架匆忙地把人带走,黄曜再度回头,看见的是孙既安充满忧愁的目光。
“飞蛾……”黄曜回想起那些大腹便便的活尸就觉得恶心,更不要说在斩杀他们之后,看见那些长着人脸的畸胎是如何流出的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先是寄生人体,把人变成活尸,又从人体出来变成这种东西。”
孙既安毕竟是饱学之士,孙家更是据传藏书十万,孤本绝本数不胜数,天下读书人心中的黄金屋也不过如此了。
背靠着这些丰富的藏书,他也终于有了一些线索:“那大抵是长城之外的凶兽业蛾,即便是木氏家族也已百年未再见过这种怪物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我对它们消失百年没什么兴趣。”黄曜原地站着骂了几声脏话,“所以应该怎么应对?如果他们张开翅膀向着这边飞过来,我们不如开城投降的好,没准他们看在我们这么懦弱,会选择先把我们烤熟了再吃。我的肚子里可全是屎尿屁,生吃会拉肚子。”
这种惫懒性情,大概也是边军给黄曜的深刻印记之一。
孙既安对于这种自暴自弃的言论也有些无奈,但还是回答道:“这种顾虑倒是不必有,业蛾虽生双翅,却并非能翱翔于天上,或许是因为那双轻薄的双翅不足以承受他们的身躯吧。”
“总算是在坏消息里还夹了个好消息。”黄曜望向城楼边上早已经被灌满的火油瓦罐,“火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让凶兽畏惧的东西,业蛾看来也是如此,可长城那边发现石脂矿并不很多,真不知道木氏家族是如何坚守这么多年的。”
“历朝历代的时候,都会有不少石脂运到长城,积攒到今天,也该是个可怕的数字了。”
孙既安和黄曜两人看似是闲聊,但实则目光都已经越过宫墙,望见那一截塔尖。
建邺临江塔,高二十五丈,遍体通彻褐色琉璃砖,浑似铁铸,历经大风十八次,水患十五次却依旧岿然不动,因此又被建邺城的百姓们爱称为铁塔。
因荆吴在建筑上并不如墨家那般巧夺天工,也不如唐国底蕴深厚,所以这座塔也是荆吴人少有的几座可以骄傲的建筑。
前朝的吴王,更有意把这座塔圈入王宫之内,想要以此彰显家族的尊贵,杜绝旁人在塔顶窥探宫门禁地的全貌。
只是朝堂上反对官员众多,民间士子更是议论纷纷,这才不得不作罢。
那些怪物为何向着临江塔方向聚集?是途经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高二十五丈……”黄曜看着这座自己小时候就上下蹿过无数次的铁塔,若说这座塔能有什么战略地位,大概也只是可以以此瞭望宫门之内,确认宫禁防务。
可那又何必大军聚集?只需要有人在上方观测然后把消息传出来就好。
“哎。我真的不擅长思考这些。”黄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望着那铁塔顺口念道:“眼看他人起高楼,眼看他人宴宾客,眼看他人楼……”
“楼……”黄曜悚然一惊,一对瞳孔也是缩到了极致。
孙既安还未明白黄曜为何突然这般表情,却突然看见这家伙扔掉头盔,像是个疯子一样贴着宫墙奔跑起来!
第八百零二章 眼看楼塌了……
尽管黄曜这个人平日里时常干出一些不着调的事儿,但孙既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发狂。
围着宫墙跑什么?还有他刚刚念了些什么?为什么能让他如此不安?
孙既安不明白,心神一动,那少有在人前运转的小宗师境界气血从丹田轰然冲出,双腿迈开立时化成一道狂风一般追了上去。
黄曜看见孙既安速度如此之快,瞪着眼睛大呼:“他们要毁塔!去角楼!”
孙既安还没来得及细品黄曜的话语,只感觉脚下突然一震,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坍塌一般。
随后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宫墙之外,发现那座本该稳固如山的临江塔正摇摇欲坠。
一瞬间,脑中仿佛有一股热血爆炸开来,将一切的杂乱的思绪都搅得粉碎。
但他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
临江塔高二十五丈,这个听起来只是让工匠们得以自豪的数字,在此刻却又有一个全新的解释——从临江塔到达王宫,最近的距离正好是二十五丈以内!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阻止这件事情了,临江塔宏伟的身躯此刻正像个醉汉一般踉踉跄跄,随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啸着开始向着王宫的方向倒来。
而塔尖的落点,正好是一处距离临江塔最近的角楼。
轰隆隆的声音变成闷雷,砖瓦沙土的飘散则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狂风,那道阴影如同地狱魔鬼一样正在不断滋长、膨胀,好像恶鬼对这个人间发出的刺耳尖笑。
正在激烈拼杀的人们抬头仰望,天地间像是落下了一根千钧巨棒,被无形的双手握着,轰然砸在那座角楼的屋檐上。
几名在角楼观望的守军早已经被这样恐怖的场景吓得抬不动腿,颤抖着抽出腰间的刀,仿佛想要对抗什么,但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只是在重压下增加几分恐惧和绝望。
大地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淹没在巨大声浪中的孙既安和黄曜下意识地双手挡在眼前,几乎窒息在无穷无尽的灰尘里。
他们被漫天的灰尘完全遮蔽了,一双腿更是那巨大震动中感觉到一股麻木直冲脊骨,两眼冒起金星。
直到一会儿之后,他们才勉强看清那一地的废墟,碎石中糜烂的血肉还有宫墙上那令人心酸的……巨大缺口。
“列阵!列阵!”黄曜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条腿上正插着一块砖石碎片,腿甲已经完全破裂,伤口上的血液正汨汨流淌……他只顾向着疯狂逃窜的守军大声怒吼起来。
好在孙既安及时地搀扶住了他,同时帮着一起组织守军,这才勉强压住了那濒临崩溃的阵列。
黄曜面色苍白,整个人大半的重量挂在孙既安的肩膀上,失血让他的眼睛里翻出一片可怕的白,但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这种痛楚将自己从晕厥的边缘拉扯了回来。
灰头土脸的医官握着他的腿,低低地说了一声:“将军,要拔了。”
黄曜还没回答,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从孙既安的手中没头没脑地塞进了他的嘴巴。
“噗哧”一声,那片尖锐的碎片从伤口褪了出来,原本汨汨流淌的血几乎喷溅而出,一股剧痛宛若攻城锤咣咣咣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孙既安那有力的双臂正牢牢地把持着他的上半身,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
好在医官的动作娴熟,只是短时间内就用水清洗了伤口,又撒下一堆褐色粉末让伤口凝结,最后是紧紧地系上一圈麻布。
医官松了口气说:“这腿没事儿,只是以后遇上阴雨天可能会疼。”
黄曜这才回过神来。
“能留一条贱命就不错了,没准都活不过今晚。”满头大汗的他笑容有些虚弱,“大个子,扶我起来。”
一个身材健壮的军中汉子点了点头,取代了孙既安的位置充当了黄曜的拐杖。
孙既安望向那片已经无法及时修复的巨大缺口,叹息了一声道:“玄微子啃噬金铁,业蛾做不到那般,却也能掘土断石,用一整座临江塔当作攻城利器,这恐怕不是孙青的手笔。”
“那是,这等气魄,你那宝贝儿子还不至于,也就只有咱们那位大将军干得出来。据我所知,他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骨子里和王玄微没什么分别。”
黄曜眯着眼睛,瞳孔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敌军很快就会来。”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嗡嗡的声音正在从各个方向靠近,恐惧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就攥紧了所有的脖颈。
有时候短暂的等待,却比一生还要漫长。
而那些业蛾闻到了人血的甜美味道,嗡嗡声越发响亮,一只、两只、三只……
与那些畸形的胎儿不同,这些业蛾是完全长成了的怪物,一对触角有人手臂般粗细,随着他们的攀爬而不断跳动,眼睛黑而深邃的眼睛里蕴含着有别于人的饥渴。
口部分成三块,大颚如同修剪枝条的剪刀,小颚则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每一次蠕动,都让人不由得联想人体在其中会是怎样变得支离破碎。
六只健壮的腿上长着绒毛,因此它们可以毫无阻滞地在废墟上任意前行,硕大的肚子在其后被拖动着,不断流淌出一种腐臭的黏液。
而在腹部的上方,还长着一个人头一般的瘤,它正在诡异地扭动。
极为丑陋。
像是正在被火焰焚烧却无法发出痛呼的人,空洞的双眼里没有眼珠,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正在列阵的士兵。
“这就是所谓的……恶念的化身么?”孙既安皱起眉头,“只是……它们是来吞噬业力,还是说他们自己便是业的本身。”
“佛家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这种恶心东西的食粮。”黄曜感觉到一对眼睛显然对自己正在渗血的腿很感兴趣,心里一阵寒意,随后一声大喝道,“放箭!”
第一轮齐射的箭矢如同黑雾一般升空,随后如雨点一般洒落在这些怪物身上,然而传来的声音却根本不是预想之中破开血肉的撕裂声,而像落在木盾上一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十几只露头的业蛾,在一轮数百发的箭矢之中,只有一只因被射中眼睛而坠落。
“他娘的,老子就不该接这这份差事!”黄曜大声骂娘,随后再度大声喊道,“火油箭!”
大抵是因为第一轮齐射所带来的杀意激怒了这些业蛾,它们终于不再观察,而是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纷纷向着缺口涌来。
六条腿在废墟之中迅速地跑动,连带着那种黏液被甩得到处都是。
甚至,黄曜还看见了其中有一些业蛾从尾部像是分娩一般吐出畸形的死胎,虽看上去即将死去,却依旧不断地在挣扎扭动……
一些荆吴军直接呕吐起来。
“后退者斩!”黄曜一声令下,刀光亮过黎明的天光,几颗人头顿时落了地。
整个队列里的军官都在怒吼,他们激励着下属,尽管他们自己的双腿也在颤抖,但依旧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盾与长矛。
“放!”黄曜再度吼了起来,仿佛是点亮了繁星,他们在晨光中逆流,随后一齐坠落进了成群结队的业蛾之中!
第八百零三章 文士开弓
火是一切力量起源,唯有它在黑暗之中绽放光明,把文明与野蛮相互连接,就像凌驾一切的神灵,无法拒绝,也无法抵抗。
业蛾虽是来自长城外的凶兽,有着一人多高的体形和坚硬的甲壳,可当他们面对火焰扑面而来的时候,也显得格外拘谨和畏惧。
数百枝火油箭落在了业蛾的身上,点燃了那早已经扭曲得不成形的翅膀,灼痛了它们未被甲壳所覆盖的关节,一些业蛾直接因为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
可以看见业蛾大多数并未受到什么致命伤,更多的只是因为痛楚和恐惧而瑟缩,仅仅如此。
“与活尸相比,火的威胁已经降低了太多。”黄曜的声音像是铁片摩擦,锐利又冷静。
孙既安点了点头,道:“恐怕只有木氏军团的那种战刀,才好应对。”
他们都见过木兰那把战刀,大而宽阔,虽不锋利却可以承受大力劈砍,而且木氏家族在悠悠历史长河之中早已经有了一套独特的战法,一旦展开,即便是凶兽也得饮恨当场。
可他们手里并没有那样的战刀,更没有那么多能握住沉重战刀的壮士。
“守!守!守!”军阵里的士兵们半跪在地上,满是老茧的手握紧了盾牌与长矛,额头上有汗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两轮火油箭齐射,业蛾已来到阵前,腐臭的味道宛若春天里城中乱飞的柳絮,没头没脑地尽数钻入荆吴军的鼻腔,而后是那三对健壮的虫足和那狰狞的口器。
两军第一次碰撞,立时炸开无数的鲜血与甲壳。
业蛾的身体根本无法用寻常道理推论,墨绿色且粘稠腥臭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阴暗。
“啊——”在发泄一般的嘶吼之中,无数的荆吴军把长矛狠狠地推进,再推进,直到破开甲壳,深入进业蛾的身躯,似乎是想用金铁的冰冷冻住那股令人悚然的恶心。
那张人脸鲜活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盛满了恐惧与怨毒,它疯狂地摇动和嚎叫着,似乎想要从中挣脱出来。
一名略显稚嫩的士兵瞪着眼睛,嘴唇颤抖着,青筋根根爆起,全身的力量已经催动到了极致,却难以再度推进。
“嘶嘶嘶咯咯咯……”业蛾的身躯颤动起来,靠着四条有力的虫足撑住身躯,前方的两条虫足宛若两杆枪一般直接刺出,速度几如离弦的箭。
顷刻间,裹着铁皮的木盾就被刺出一个空洞,而后继续向前,破开厚厚的胸甲,钻入了士兵的心窝!
年轻士兵猛然张开嘴,一股鲜血从中喷涌出来,那满是绒毛的虫足就像是一杆长枪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被盾牌死死卡住,只怕这人已经被撕成两半了。
而年轻士兵咬着牙,正要做出最后一股力气与之同归于尽,抬起头却看见那锋利如刀的口器正张开到了最大的程度。
牛皮的甲胄无法抵挡天然的利刃,年轻士兵的上半身几乎被一寸寸地咬碎了,坚硬的骨骼根本无法阻挡一分一毫,内脏更是被撕扯得到处都是。
黄曜咬着牙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血肉模糊的景象,前排的士兵放开了长枪用刀贴着这些怪物奋力挥砍,阵线却一点一点地被摧毁了。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兵力对比了,一边是完完全全的怪物,并且还在不断地从城墙的缺口处向内涌入,根本杀之不尽。
而黄曜这一边,只不过是不到八百人的队伍,军心不稳,还要在这样的劣势对比之下堵住整个缺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一轮接一轮的火油箭射出,暂时遏制了业蛾的攻势,但依旧无法他们正在一点点的推进着。
活人的鲜血刺激了业蛾,这些本就嗜血的凶兽越发狂暴。
正这时,业蛾群中猛然冲撞出一头格外强壮的存在,站在废墟的高处,震动那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的翅膀,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
可以看见这头业蛾完全不同于其他业蛾,非但身体比普通业蛾大出一圈,头顶上更是生出了一根粗壮独角,一双黑眼冰冷暴戾,好像满含着人类的愤怒情感。
在他发出这阵声音之后,周围的业蛾不约而同地开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种声音是从他们的震动处发出,倒会以为这是人类打寒战时候的牙齿碰撞声音。
“这是……同类交流?”孙既安变色微微一变,突然明白为何这些畜生的进退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军队的味道。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那个黑袍人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些业蛾根本就是一群分工明确的种群!
“这会不会是业蛾的虫王?”孙既安低声像在自言自语,“如果能杀死他,或许能击退业蛾的攻势。”
“要怎么做到?”黄曜同样也发现了那头业蛾,但它十分聪明地和荆吴军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一次也没有上前主动交战。
“我试试看……”孙既安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一股战意。
黄曜一瞪眼睛,看见孙既安已经猛然夺过了一名弓箭手的牛角弓,搭箭上弦,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双臂猛然撑开!
如同一轮满月。
没有几个人见过孙既安动武,毕竟作为孙家的话事人,本没什么亲自动手的必要,只需一个眼神,多得是人愿意替他出手。
而因为长期从文,他的气质更像一位儒雅高贵的士族文士,而非一介武夫。
但这一刻,孙既安拉弓的手猛然张开,强大的冲力好似撑开了他的骨骼,令他的肩膀看起来都宽阔了几分,一双眼精光锐利,整个人的外形也骤然拔高了几尺,变得高大起来。
牛角弓在他的手中艰难地挣扎呻吟着,几乎要被崩断,而他沉着地捕捉到了一个极点——
孙既安松开了手,一支黑色破甲重箭穿过军阵,如同黑鸟一般破风并发出尖锐的声音。
“噗哧”独角业蛾身上的甲壳在顷刻间破裂,沉重的破甲箭势如破竹地钻入它的血肉,带起一道墨绿色的血液向外飙飞。
与此同时,孙既安的第二箭竟已离弦!
仅仅只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孙既安不断地从箭手的箭袋里抽箭,将那二十枝重箭悉数射了出去!
独角业蛾在接踵而来的箭矢中不断后退,一身的甲壳在孙既安可怕的箭技下根本无法抵御,那一颗“人头”则颤抖得几乎显现出了残影。
最后两箭,分别射中了独角业蛾的双眼,黑色的眼球在弓弦崩断的那一刻应声破裂,其中流淌出无数腥臭的墨绿色血液。
直到这时,孙既安才低下头,望了一眼手中已经完全废了的牛角弓,对箭手说道:“对不住,拉坏了你这宝贵的弓……”
箭手虽也有气血修行,但气血不过第二境界的他哪里见过如孙既安这般神乎其技的连珠箭,连连鞠躬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大人折煞小的了……”
而孙既安也没有再看向箭手,而是看着那头在虫群之中发了狂,甚至因为盲眼而撕咬起身边同类的独角业蛾,叹息道:“这样都死不了么?看来用箭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但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而是大声喝道:“既然用箭不行,那就上前杀他!”
气血全力催动之下,孙既安的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即便是隔着一点距离,周围人也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如同熔岩一般炽热的力量。
他双腿一跺,整个人如同大鸟一般越过军阵,向着独角业蛾飞去!
第八百零四章 七进一剑
火油箭才刚刚一轮齐射,业蛾的进攻势头暂时被遏制了。孙既安的速度很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掠过军阵,并不高大的身躯在业蛾群中腾挪闪转。
看似游刃有余,但黄曜觉得这更像是一叶小舟,在大海的狂风骤雨之中若隐若现,随时都有可能翻覆。
“你娘的,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疯子……”黄曜骂了一声,大吼了一声,“不得放箭,长矛手向前推进,五十步!”
如果说停了弓箭手的箭只是失去了对业蛾的压制,那么让长矛手向前推进就根本就是一道完全不顾下属生命的军令。
业蛾攻势如此可怕,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前推进,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黄曜必须这么做,甚至也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孙既安的身上。
擒贼先擒王。
转眼间,孙既安距离独角业蛾已经不过三丈,每通过一层障碍,都是那般惊险,随着他微微侧头去看,自己的肩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道大口子,一道利刃伤正在向外溢出鲜血。
牛皮甲胄难以抵挡这些业蛾的锋利口器,于是他单手探出,食指那些关节处的铁环上猛然一弹,叮当几声过后,他一只手就把牛皮甲胄扯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他的指力有多强,只是在他的右手食指上,一只指环正在天光的照耀下发出光芒。
指环的外形朴素,并且非金非银,而是以好铁锻打而成,沉重且坚硬,顶端则镶嵌一只铜钱眼那么大的宝石,正是这东西,轻而易举就切断了铁环。
戒指名为断玉戒,是孙家的珍藏之一。虽然小巧玲珑,切玉断石都不再话下,所以孙既安平日里把它戴在身上,作为兵刃防身。
一身甲胄褪去,孙既安的宽松衣袍再也不受束缚,在风中如旗帜招展,带着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而两只业蛾已经接近了孙既安,其中一只高高地抬起前半身,口器大张之下就要向着孙既安的脑袋咬去,另一只则从背后贴近了孙既安,堵截了他的后路。
孙既安小小后退两步,宽大的袖子裹挟着两袖狂风直接拂在后方的业蛾的眼睛上。
“嘭”的一声,明明只是柔软的丝绸,但打在业蛾的身上却像金铁一般,直接炸起墨绿色的血花!
看似高大的业蛾双眼崩裂,整个身体如遭重击,直接向后倒了下去,翻滚着并且发出“咝咝”的疼痛哀鸣。
而后孙既安向前迈出一步,面对着口气不避不让,手指连续轻弹十余次,业蛾口器不等合拢,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
这锋利程度,已经不亚于世上任何利器。
然而即使如此,孙既安前进之路依旧荆棘丛生,业蛾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单薄的一人在这些可怕怪物的面前显得那样无助。
“孙大人!那家伙!”黄曜大声地提醒。
孙既安目光敏锐地发现,原本还在高坡上发号施令的独角业蛾已经消失了。
孙既安沉默低头,手中那柄短剑终于出鞘,锋芒一吐之间,一头业蛾的头颅已经和身体分家。
他小宗师境界的修为在此刻展露无遗,手中的剑更是锋利无匹,如同闪过一道道电光,所到之处,尽是业蛾的口器和断肢。
如果秦轲在场,只怕更会惊讶,因为此刻孙既安用的剑技,竟和他的七进剑十分相像……不,甚至可以说,他使用的正是七进剑的剑招!
和风朝露海棠穿云。
这四种剑招四种剑意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短剑中,信手沾来的每一剑上都附着着凛然杀机,孙既安一路杀出重围,一身宽松袍子上如同被泼了墨一般,到处绽放朵朵黑花。
“咯咯咯”的声音再度响起,孙既安微微抬眼,终于发现那头独角业蛾正向着这个方向不断爬行而来。
骄傲又暴戾的怪物,即便眼前横着的是无数同类,可它为了杀死孙既安,竟直接扑倒了一头正饥渴着向前的业蛾,锋利的口器猛然一收就剥下一块甲壳,喷出大量的黑色血液。
被撕咬的业蛾感到无比剧痛,回头便和独角业蛾厮杀起来,但只是短暂的几息时间,就被撕咬得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那张空洞扭曲的人脸在痛苦中颤抖,而独角业蛾低下头去,猛地把整个“人头”撕扯下来!
那头业蛾终于不再挣扎了,全身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甲壳和里面那些浓稠腥臭的脓液。
“原来如此。”孙既安看到这样的景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遗憾地想这个罩门虽然明显,却难以利用。
毕竟大规模军队交战的局限性,即便是长枪兵也很难够到那个人头一般的瘤。
所有的业蛾都瑟缩着,向着四方不断后退,而独角业蛾则骄傲地昂着头越过同类。
它的身体刚刚被孙既安的连珠箭射出许多伤口,但强大的愈合力让它的血肉再生,把那些箭矢狠狠地咬在其中。
黏液凝聚着变成甲壳,把那些脆弱的地方全部给遮挡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独角业蛾就这么冲了上去,硕大的身体像一座战车,可想而知被正面撞击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放在平日里演武修行,孙既安大概会选择从一旁让开,但今天不是。
面对汹汹而来的独角业蛾,孙既安没有后退,只是把气血运转全身,双脚死死地抠着地面,缓缓开始抬起短剑。
宛若挡车的螳螂。
正在独角业蛾距离他身体不过五尺的时候,他猛地刺出一剑,剑尖狂风呼啸。
穿云一剑毫无保留地刺出,若隐若现的剑风几乎凝结为实质。
黄曜远远地只能看见那头独角业蛾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后六足失去了力量,整个身躯就此坍塌下来,因为巨大的惯性还在向前直到一丈有余。
墨绿色的血液喷射犹如雨点,一道窄小的空洞出现在独角业蛾的头顶,长度甚至跨越了半个身躯,而在空洞的后方,那如人头一般的瘤已经完全被绞碎成一滩零碎。
孙既安的穿云一剑虽然未必强过秦轲,但对于出剑的时机的把握和对局势的判断上,已经做到了一个小宗师能做的极致。
独角业蛾死去之后,整个业蛾群都出现了一股骚乱,这也给了荆吴军一个很好的机会,于是他们在黄曜的命令下更是勇猛地向前推进了二十步。
手指轻弹数次之后,孙既安取下了那根独角,虽然他已经解决了业蛾的头领,但现如今还必须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需要再度穿越业蛾群回到己方军阵之中。
“放箭!”黄曜大声吼道。
孙既安望着从天空不断洒落的火油箭,露出了一丝微笑,知道这是黄曜在接应自己,于是轻轻挥剑甩去剑锋上沾染的黑色血液,回头杀去。
这样漫天的火油箭固然对于孙既安是个威胁,但总比成群业蛾的威胁小一些。
然而孙既安一剑刺死一头业蛾之后,四面八方的“咯咯”声再度响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那头独角业蛾的尸首依旧还在地上安静地趴着,然而城墙缺口外出现了更多的独角业蛾,并且每一只都要比刚刚那只独角业蛾更加强壮。
原本在火油箭下有些瑟缩的业蛾再度振奋起来,不断向着孙既安的身躯投身而去,“咯咯”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第八百零五章 援军已至
“孙大人!”黄曜眼看着孙既安的身影再度淹没于业蛾群中,心急如焚的他几乎立即想冲出军阵亲自杀敌,却被下属硬生生给拖了回来。
业蛾如同潮水一般从城墙外涌来,轰然撞击在前排军阵上,不知多少人在这样一波进攻之后受伤甚至死去。
他们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冲进业蛾群中救一个人?
远远的,黄曜似乎可以看见数道剑光在业蛾中一闪而逝,随后飘飞出漫天血肉与甲壳。
看来孙既安并未死去,他还在业蛾聚集的中心区域奋战着!
然而即便小宗师高手气血再强,也不是宗师境界的可敌万人,等气血耗尽,他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一股无力感从胸口涌了上来,黄曜忍不住大骂起来:“周公瑾,你他么再不来老子就……”
正当此时,几道人影飘然而至。他们行走于亭台楼阁的屋檐,却宛若走在坚实平坦的平地,明明六丈高的地方高高跃下,依旧面不改色。
“拔刀!”只听见一人低声下了命令,六道锋芒同时从鞘中吐出,组成阵形如同一支利箭直插业蛾群中,顷刻间血肉翻飞。
黄曜眼见这些人的动作,眼睛立刻一亮,知道这都是校事府中的佼佼者,大声道:“长枪兵前进三十步,火油箭不要停,箭全都给老子射出去!”
一团团从天而降的火焰为这六人开辟了道路,他们沉着且坚定地挥刀,一进一退之中护着彼此的背后,终于在业蛾群中接近了孙既安。
无数的业蛾被他们吸引,开始放弃进攻结实的军阵,转而向着这六人包围而来,密密麻麻地把废墟变成了黑棕色的海洋。
一轮接一轮的齐射,弓箭手的箭袋几乎空了,而六人在包围圈中依旧无法杀回。
“点火!”黄曜一咬牙,一道令旗挥下。
顷刻间,爆炸声同海啸一般从中爆发,鲜红的火焰伴随着巨响轰然在业蛾最为密集的地带扩散,一头独角业蛾还没发出声音就已经变成了粉碎,其他的独角业蛾更是慌乱向着四周狂奔。
火油是魔鬼的身躯,而魔鬼的爪牙则伸向了四处,毫无情感地舔舐着业蛾的皮肤。
即便是已经长出了甲壳的业蛾,也无法面对这样可怕的火焰,而那些火油沾染在他们的背上、眼睛上、翅膀上,依旧无法熄灭并且熊熊燃烧。
趁着这股骚乱,六名修行者终于杀出重围,带着孙既安回到了阵列中。
“黄大人。”从虫群中杀出的孙既安喘着粗气,大概他这一生都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但此刻他关心的并非自己肩膀上的伤,而是对黄曜充满歉疚地道,“为了一介匹夫,让你动用了埋在地里的火油,实在对不住了。”
然而黄曜丝毫不领情,恶狠狠地骂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你当我黄曜什么人?狼心狗肺?自私自利?孙大人,我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但在战场上,我绝对比你们那些狗屁士族子弟靠得住。”
孙既安没有说话,只是露出微笑,眼神似欣慰又似感动。
痛痛快快骂完之后,黄曜缓和下来道:“你杀进去本身就是为了解三军之危,既然你孙大人千金之躯能以身犯险,那么我用这火油保你一条命也是值得。”
“可这样一来,我军就少了一道防线。”孙既安看着混乱的场景,神情担忧道。
“不是我说你,孙大人,你也太小看我黄曜了。”面对孙既安的担忧,黄曜傲然笑道,“在边军,这样实力悬殊的战斗只会更多,那又如何?我们还是胜了,而且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
“当然,这些都是骗人的。不过听起来很壮烈,能让人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对不对?”黄曜嘿然一笑。
孙既安有些无语,看见黄曜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来了。”
远方赶来的正是周公瑾,在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支千人队,清一色的甲胄盔甲杀气凌冽,好似一杆杆被磨洗擦亮的枪。
应该说,这位校事府令才是真正这一次王宫防守战总统帅。毕竟从资历,还是从军事经验来说,这个“自称诸葛宛陵学生”的周公瑾都比黄曜更有资格承担这份责任。
眼见援军终于赶到,黄曜哈哈大笑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瘸地迎了上去,和周公瑾抱了个满怀,相互用力地锤了对方的后背。
“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周公瑾同样大笑,“临江塔倒了都没砸到你头上,恐怕几百年也仅仅这么一回,你小子真比我有福气!”
黄曜被周公瑾那一拳锤得背心生疼,心想以后绝不能对小宗师这种混账东西热情过头。
随后他龇牙咧嘴地骂了起来:“你娘的,这塔是没砸到你头上,这福气你想要你自己拿去。”
周公瑾轻轻敲了敲黄曜的胸口,用长辈的语气道:“好样的,没丢你老黄家的脸。”
寒暄后,他转头看向孙既安,很快正了正脸色行礼道:“孙大人。”
“周大人。”孙既安恭敬回礼。
不知怎的,周公瑾一见孙既安就严肃了许多,不再如往常那样吊儿郎当。
孙既安顺着周公瑾的目光,发现他正在看自己肩头的伤处,微微笑道:“周大人不必担心,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这样的伤不算什么。”
周公瑾点了点头,缓缓道:“孙大人千金之躯,仍愿为一城安危以身犯险,足见不是那些光说不练的伪君子。”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有种狗嘴里吐象牙的感觉。”虽然和周公瑾差着辈分,但黄曜倒是一点也没有这种自觉,拖着伤腿插在两人中间,“如果不想被虫子吃下去变成花肥,还是先说正事儿吧。”
孙既安也点了点头,微笑着望着黄曜,似乎在等待他说出什么高见。
然而黄曜这个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说出什么高见,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面对这种目光的注视,他用力地摆摆手道:“别这么看我,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俩混蛋自己把兵都带走了,就留下这么点人手,要我们守着偌大一个王宫,还得跟这种恶心人的玩意儿生死相搏……”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语气突然沉重起来:“孙大人。”
“嗯?”孙既安不明白黄曜突然喊他做什么,但还是回应了一声。
“要不……你去找你那个宝贝儿子吧?”黄曜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下,周公瑾也瞪大了眼睛,夸张地提高了音量:“你发什么病?”
黄曜对周公瑾翻了个白眼道:“我想想这事儿其实未必是个死结,现在城内最大的一股势力自然是孙青麾下的青州鬼骑,而说到底孙青和咱们又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个小屁孩脾气坏些罢了,若是孙大人能以慈父之心感化之,岂不是能早早免了这场刀兵之灾?”
第八百零六章 还一人情
“……”周公瑾沉默着,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斥责黄曜这种天真的想法。
的确,若孙既安真能把孙青拉回到自己阵营,那么他们手头立刻就能多出近四万的大军,即便是这业蛾再多数千也一样难逃败落的命运。
然而孙青若是能回到他们这一方,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孙将军想法固然美好。可我那儿子的性情,我十分清楚,即便是我去劝说也无济于事,甚至……只会把事情往更坏去推。”孙既安苦笑着,心中想起自己在前些日子查到的有关孙钟死去真相的内幕,竟然生出一种畏惧感。
他并非畏惧孙青会对他做什么,而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自己这个倔强的儿子。
“去试试也无妨。”黄曜依旧坚持,“这宫里不差一个小宗师,宫中的部署也早已经安排妥当,众将各司其职,孙大人只需去做,做得到做不到,都不会有人责怪于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既安若是不答应,反倒显得自己有什么私心了。何况挽回自己的那个儿子,本就是最好的结果。
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孙既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周公瑾也在一旁微微笑着道:“合盛门那边尚且还算‘干净’,孙大人牵一匹快马,路上要小心些。”
“多谢周大人。”孙既安双手交叠一揖,衣袍一震便转身离去了。
两人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直到其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周公瑾才轻声笑道:“是故意的?”
黄曜没有掩饰什么,坦然地道:“是。”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并不认为孙青会被说服,又为何要让他去做这事儿?”周公瑾上下审视着黄曜,“还是说你小子在边军常年没女人,变了口味,喜欢孙既安这种文雅大丈夫?”
“滚你娘的蛋。”黄曜啐了一口,又望向那依旧还在燃烧的大火和退出缺口外显得畏惧的业蛾群。
尽管现在看来他们暂且守住了宫墙,可谁都知道,这些火油不可能一直烧下去。
到时候才是真正决胜负的时候。
“你觉得我们有几成胜算?”黄曜问。
“大概三成吧?我们的情况比那俩小子更糟,临江塔这些虫子都能啃倒,这宫墙绝非久守之地。”周公瑾耸了耸肩,看上去倒也不怎么害怕。
江湖人,刀光剑影也算见了一辈子,生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唯一担心的只是自己的使命不能完成罢了。
“连你都这么说了,看来今天我们很可能是要死了。”黄曜叹息一声后解释道,“就当我的一点私心吧,以前黄家欠孙家一份人情,我还给孙既安,让他逃个命,也算对得起这份人情了。”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周公瑾笑了笑。
他知道世家之间的人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亏欠的,不过黄曜这种还的方式也确实带着几分狡猾。
孙既安虽离开了王宫,却不是出了建邺,谁能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
“反正我只管让他不会死在现在,将来死不死的,我哪儿管得过来。”黄曜继续不负责任地说道。
周公瑾先是一愣,突然大笑起来,指着黄曜的鼻子骂道:“从小就跟狐狸似的。”
可他还是很清楚,两人的性命如今已经捆绑在一起,甚至,是跟荆吴的未来捆绑在一起。
猛火油燃起的火焰逐渐熄灭了,业蛾终于从恐惧之中回过了神,他们坚硬的身躯宛若岩石,独角业蛾在其中如同战车一般傲视敌阵。
“放矛!”两千人的声音并不如武阳门前万马齐奔那样震动人心,但一样给了战阵中彼此弟兄一股热量。
箭矢宛若飞蝗激射而出,但这一次的抛射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的抛射还要高,尽管折损了不少射程,但却有不少箭矢有那样的幸运,直接命中在那些人头一般的肉瘤上!
“前军向前推进!撕开他们的阵形!”周公瑾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目光锐利,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尚未出鞘却已经杀气四溢。
在令旗和号角的声音中,无数黑色甲胄的士兵举着长矛,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了过去。
荆吴人只知道他们的大将军高长恭战无不胜,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当年最危机的时刻,周公瑾就已经活跃在战场第一线。
甚至,在于唐国的战争之中,他的谋划还取得过不小的成果,成功夺下了敌方一员大将的首级。
这些年来,周公瑾一直是专属于诸葛宛陵麾下的“杂货铺老板”,上到监察百官,下到视察地方,什么都干,就是没有再回到军中。
这其实是诸葛宛陵和士族互相妥协的成果。
毕竟有高长恭这位大将军在,士族虽然难以渗透,却也还能举荐一些不错的子弟加入军中。
可要是再让周公瑾担任高长恭的副手,恐怕整个军方真就彻彻底底地成了铁板一块,再难攻破。
如今周公瑾终于重新拿回军权,虽然他放了两万余人给了阿布,手里只握着三千禁军,但依旧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而业蛾这边,虽然有独角业蛾在从中策应指挥,却终究只是最为朴素的交流,反而显得有些混乱。
正这时,独角业蛾发出“咯咯咯”的指挥声,似乎是想要让业蛾彼此之间拉近,填补那道被撕裂开的缝隙。
然而,与此同时军阵的长矛手突然向着两边侧身让开,二十几道身影骤然如闪电般掠出,向着独角业蛾冲去!
校事府密探!
集结了无数修行者的校事府,绝非只会查案的衙役,相反的,这些人很多都出身军中,不但修为过硬,更有一手狠辣的杀招。
而当二十几名校事府密探默契配合的战阵,几如一块被扔进湖面的巨大石块,立刻便砸出了巨大水花。
之前孙既安还感慨过业蛾的罩门所在太过难以触及,但这一次,当先的第一头独角业蛾几乎毫无抵挡能力地死在了围杀之下。
还不等其他业蛾围来,长枪兵紧跟其后向前推进,直接隔开了两者之间的路径,并且再度撕开了原本密集的业蛾群。
而校事府密探余势不止,再度向前突进,直接把另外一头独角业蛾圈在了一处,其中一名气血三境的密探趁势摸到后方,一斧直接斩断了那颗肉瘤。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六头独角业蛾已经倒在了一片墨绿色的血泊之中。
随着后方业蛾们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这些嗜血的怪物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畏惧,开始向着后方退却,很快就退出了那处缺口。
“和预想中的果然不差。”面对着下方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周公瑾却并不显得得意,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业蛾会退却,这至少证明了这些业蛾并非是完全不受控制的野兽,在它们的背后,有一只庞大的黑影正在控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黑衣人……如果能找到他,杀死他,是否可以结束这一切?
第八百零七章 有一句话
周公瑾遥望天边,初生朝日如同火红色的圆盘和云层亲密相拥。建邺城之大,根本无法在偌大的光辉之中,找到那道潜藏着的阴影。
二十四路斥候,都未能找到一点有关于黑衣人的蛛丝马迹,或许这个人真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又或者一道脱离于黑暗的影子?
“大人,业蛾似乎暂时撤了,没有急于进攻,是否主动出击去试探一下?”其中一座角楼的探子出现在周公瑾的身后,恭敬地作揖。
“让甲五带着他的人去吧。”周公瑾念了一个老密探的代称,“若有任何变故,立刻撤走,不要给他们留下尾巴。”
“是。”探子身形矫健地翻下了高台离去了。周公瑾在台子上思考了一会儿,也翻下了高台。
王宫里各类物资也并不紧缺,所以各部正在紧张地搬运伤员,尸首则统统被堆上柴火堆焚烧,以免再度出现之前“诈尸”的情况。
“大人。”有士兵向他行礼。
周公瑾点了点头后继续一路前行,路上尽是向他行礼的士兵与老卒,他们或是刚刚抬过担架,或是刚刚得到一些简单的包扎,相互帮扶着回到各自的队列。
但有更多人已经死去。
仅仅只是这一役,他的麾下就又失去了三百条生命,这些人有的是禁军的卫士,有的是建邺大营的无名小卒,却都不乏拔剑而战直至死亡的勇气。
用来安置伤员的玉华殿内,到处都是伤员们的呻吟声,木制雕刻的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都是铺设的床铺与草席,一张张铺成列,几乎像是要把每张脸都放在眼前检阅。
那些原本只供应宫室使用的绢帛在这里变成了破布烂絮,被随意撕扯开沾上鲜血后就扔在一旁。
还混着新鲜泥土的炉灶上瓦罐咕噜作响,刺鼻的药材味道让周公瑾鼻子抽动了一下。
躺在这里的,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重伤者。
那些业蛾的口器过分锋利,因此在切断人体后只要妥善处理便不会危及性命,但这也给了他们一个终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自己如果失去了一条胳膊,以后应该怎么活着呢?若是一边吃饭一边批阅公文,是用左手握着筷子右脚攥笔?
这样的场景或许显得太滑稽了一些。这么想着,原本心情沉重的周公瑾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就看见那道在血污和浊物中奔走却依旧动人的倩影。
很多年以前,周公瑾还在荆楚帮里的时候,帮里的老人就那么蹲在墙角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吹着牛皮。其中有人问他说:“瑾哥儿日后要是找个姑娘,得是什么样的?”
另外一人则嘲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懂个屁。”
周公瑾那时候早受够了帮里的老人对他开玩笑,于是跺着脚赌咒发誓道:“老子才不找呢,以后闯荡江湖浪迹天涯,还带个累赘作甚?”
老人们哄堂大笑。
可惜岁月催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几年下来,当初那个孩子如今也已经成了老油条,随口说几句带颜色的话,戏弄戏弄后辈在他这儿早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但唯独婚姻大事上,他一直都保持着原先的想法,甚至觉得此生当个浪子,逍遥自在就很不错。
直到遇见她。
第一次,他见到这姑娘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她,像是心房里开出了一个小孔,透进来的全是金色的暖阳,让人几乎融化。
“真美啊。”
尽管劳累给她的脸上染上了几分憔悴,血污也染红了她鹅黄的衣衫,满头青丝更是散乱出好几撮不安分地在眼前荡漾,可他依旧被她身上散发的光芒迷得神魂颠倒。
似乎是感觉到目光,忙碌的乔飞扇转过头来和周公瑾遥遥相望,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乔飞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在台子上站久了,来关心关心自己的下属?”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做作的人吗?”周公瑾做出夸张的笑容,“那些事从前都是老高和老黄爱做,我一个浪子,只负责带一群兵痞老爷们出去喝酒打架。”
这倒是实话,尽管军中的人都很服周公瑾的智谋,却很少有人会觉得周公瑾是个爱兵如子的将领,喝多了酒与他拜把子倒是有,只是这种人情未必会让那些军中老油条们为之搏命。
不过知道内情的人,也明白周公瑾是刻意如此,那时候朝堂上诸葛宛陵一系和士族一系关系微妙,周公瑾若是在军中拉拢人心,只怕会给人一些不好的猜测。
因此,他才刻意避开了一切能在军中建立党羽的机会,只表现自己是一个对军权毫无兴趣的人来疯。
乔飞扇并不知道其中有那么多弯弯绕,只是纯粹地看见周公瑾有些开心,但一旁伤兵们的呻吟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
“不好意思呀大叔。”乔飞扇依旧是随意喊着一直以来对周公瑾的称呼,有些腼腆地笑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手,“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暂且顾不上你了。”
“没事儿,我只是来跟你说句话,马上就走。”周公瑾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姑娘,似乎有一句话他已经准备了许久。
乔飞扇正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一边又有下属来搭话,说些药材重量和研磨的事儿,等到一通说完,已经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乔飞扇交代完了事情,终于惊醒回来,发现周公瑾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有半点不耐烦,她有些局促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周公瑾说出了那一句无异于惊雷的话。
“我们成亲吧?”
乔飞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周围人来人往,伤者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抬着担架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对着医官大喊着:“医官!医官!这人还有气儿!”
似乎有药罐因为太久无人关照,药汁冲开了瓦罐的盖子,刺鼻的药味直冲人的脑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乔飞扇而言,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混沌中的一片空白,整个天地只剩下了两个人。
她和他。
“什……什么?”许久之后,乔飞扇才眨了眨瞪了许久的眼睛,睫毛随着她猛烈跳动的心脏簌簌颤动,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最后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前襟,指尖微凉。
周公瑾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捧住她泛红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下去。
一汪清池落入一块石头,便再也不能如镜面般静谧无声,波纹一圈圈地推开水波,将暖意从中心传遍四周,直到整片水域无一处不留下痕迹。
窒息感没有令她推开对方,反而激励着她将面前的人抱得更紧。
谁知他却双手一松,转头突然笑了起来,更是一笑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一笑是否会破坏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看着心爱姑娘含情脉脉的眼眸,他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当然,不是现在,我是说只要我能活下来……不对,但凡我还剩一口气,你这辈子,都别想着能嫁给别人了……”
说完,周公瑾大步流星而去,只留下乔飞扇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怅然和羞赫,她一直目送那个背影离开,低下头望向了自己脚尖。
“臭流氓。”她喃喃道。
第八百零八章 鹤翼之阵
面对生死,有人选择还完家族的人情,有人选择向心爱的姑娘求亲。
而有人此刻正在生死修罗场里,因此什么都不必选择,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选择了不能再选的选择。
战鼓声和马蹄声如同地震一样撞击着秦轲的耳膜,飙飞的鲜血与断肢填满着他的瞳孔,整个天地都像是疯狂了一般,用刀枪剑戟撕扯着奏响一场杀戮与死亡的舞曲。
恍惚间,秦轲似乎看见有一名骑兵正向着他的方向重来。
狠狠一次呼吸之后,秦轲顺着直觉猛然刺出一矛,战马的悲鸣声伴着鲜血泼洒如同雨点。
马上的骑士越过他的头顶,直接落在了一杆长矛的尖端,像是穿糖葫芦一般,挂在上方垂死挣扎。
战马的冲击态势依旧没有停下,而是向着前方凭着惯性向前,撞飞了数人才堪堪停止。
两军之间的阵战早已经进入最为混乱的时候。
不得不说,青州鬼骑不愧为天下三大骑军之一,即便强如由百战老卒组成的雷军,在青州鬼骑的不断冲击之下也呈现崩溃的态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雷军人数只有四千且还未被阿布全军压上的缘故。
秦轲的位置处于阵中,虽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腥风,却并未被卷入最为激烈的地带,因此有足够的余力与空闲来观察战局。
“还能撑一盏茶功夫……”秦轲做出自己的估算,然后回过头,望见那立于马上沉默犹如顽石一般的阿布。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等下去么?
秦轲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那声隆隆的巨响之后,临江塔像是一个沉重的巨人一样倒了下去,而哨马探子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消息传递到了阿布手上。
“业蛾……”阿布立在马上,一手握着象征荆吴的大旗,喃喃自语。
孙青的底牌终于揭开,与他想得并不相差很远,只是他没有想到孙青会搞得这么大,硬生生推倒了临江塔。
这种做法,一是压制了守军的士气,另外,也是把那本就不够宽厚的城墙打出了一道巨大豁口。
一两千的凶兽业蛾,禁军能守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
阿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但他始终没有同意黎柱等人的轮番请战。
“孙青还握着三千生力军。”阿布已经看不见孙青的身影,但依旧可以感觉到这个“宿敌”此刻正在望向自己举着的大旗。
他对着黎柱郑重地道:“要等,必须要等,要等到他忍不住的时候,那时候,才是黎将军在战争驰骋之时。”
黎柱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望着战阵交界处那惨烈的景象,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只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这一次出战,本就是赌输赢。”阿布突然露出几分释然的笑容,“既然筹码已经上了赌桌,为何不能大方一下,打开那盅看看是大是小?”
黎柱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骂道:“平时看着老实,今天你小子是个赌徒,听着还是个老手。”
阿布微笑着道:“是长恭哥带我去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会干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儿,不论是在青楼喝酒吟诗,还是在赌坊里摇骰子。”
大概只有他和少数人才知道,建邺城里那些关于高长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高长恭本身就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做事也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味道。
否则当年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豪门公子不做,离了家门在外风餐露宿地游历,甚至还去过长城看过极北之地的雪?
而与之相比,去赌坊赌博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两人现在提到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沉重,就如同天际的那团云,虽然在黎明的光辉之中不再阴沉,却依旧有着垂天之相,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黎柱有些迟疑地开口:“大将军……其实想过很多接班人。你也好,张明琦也好,甚至孙青也是。”
阿布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这件事。
“但就现在看来,还是你更像他。”黎柱再度露出笑颜,“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当年唐国大举南下,他凭着一口心气带着我们一路杀入唐国,于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他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这一刻,他重新回到了那些岁月。烈酒、战马、刀剑、恶鬼莫安居,他们携带这些东西,奔行在黄土地上,残阳如血,敌城如山。
其实很多人到后来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使命了,只是想要豁出一切,求“痛快”二字而已。
“若是……”
“看!”阿布大喝一声打断了黎柱的话语,只见敌军的战鼓声骤然一顿,已经开始变阵。
随着战鼓和号角的声音变化,青州鬼骑们逐渐聚集起来,中间轻薄,但两翼宽厚,如同一对张开的双翅一般。
“高氏……鹤翼阵。”黎柱身为高长恭亲卫军统领,自然对这个阵型再熟悉不过。
鹤翼阵其实自古有之,高长恭当年就是此道高手,而后更是利用自己的实践把鹤翼阵做了改进,使之更加适合青州鬼骑,才有了流传的“高氏鹤翼阵”之名。
这是一种攻防兼备的阵形,两翼囤积重兵因此而宽厚,如同张开的双翅,而大将如同鹤的鸟喙,在中心居中指挥,两翼随其指令张合自如,可对敌军进行包围攻击。
“那杆大旗下,就是孙青了本人了吧?”黎柱轻声道,“但不要以为鹤翼阵主包围中间就薄弱,恰恰相反的是鹤翼阵十分灵活。一旦我们突入本阵,会发现孙青放在中心的是他最为精锐的部队,绝非短时间可以突破。他却可以以逸待劳地在恰当时机下令变阵,两翼就成了一张吞人的大嘴,可以把我们全数包围。”
阿布当然也学过鹤翼阵,知道这种阵型的精妙,但更精妙的还在于操纵这个阵势的人。
鹤翼阵之强早已经天下皆知,但却也有一个缺陷,那便是这军阵对于将领的临机指挥要求极高。
两翼协同,机动灵活,攻势猛烈都是这军阵的特性,但倘若是一个中庸甚至无能的将领用来,只会是顾此失彼任人宰割。
就像是一只翱翔在天际的白鹤,变成了一只山林间拍打翅膀却跌落树梢的野鸡……
但孙青必然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至少在军事造诣方面,荆吴年轻一辈甚至于老一辈的将领,少有能比他更强。
“你有把握么?”黎柱目光担忧地看着阿布,似乎意有所指。
阿布没有说话。
黎柱沉默片刻,道:“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是可以试试看。我带着青州鬼骑攻其左翼,你则攻其右翼,虽然鹤翼阵十分强大,但只要首位不能兼顾,就难以发挥最大威力。”
尽管如此,黎柱依旧觉得败的可能更大,毕竟他们要同时进攻鹤翼阵最强的两翼,就像是用血肉之躯去撞人的刀口一般危险。
阿布摇了摇头,道:“那样或许不会输,但不能赢。”
宫里传来的消息,让他已经无法再过多等待,而孙青主动寻求决战,本就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个天大机会。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放弃?唯有刀刃对刀刃,才有胜利的机会,那么就如此吧。
“全军,压上!”阿布咬着牙,几乎可以感觉到牙缝中的血腥味,“黎柱将军,随我去破了鹤翼阵!”
第八百零九章 雷军英魂
世上难事,往往由愚夫成就。
阿布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典籍上又或者什么人哪里听到这句话,但如今他就要做一个愚夫,甚至……一个疯子。
战马迈开马蹄,高高昂起的马头上鬃毛随风飘荡,正如同那杆高高举起的大旗,上面的图腾在这一刻似乎活了过来,正想要突破锦缎的束缚,向着前方发动冲锋。
黎柱望了一眼那杆象征荆吴的大旗,猛然勒住马头调转马身,长枪的锋芒斜指地面如同一点芒星。
他的声音被风声撕扯着,却依旧洪亮如钟:“青州鬼骑听令!”
两千青州鬼骑如同一道洪流随着他的背影滚滚而去,前军的雷军士卒十分默契地向着两边让开一条道路,默默注视着这支队伍。
即便是对战术战略无感的小卒,在这一刻他们也能感觉到,己方雪藏了很久的尖刀,终于要出鞘了。
两千青州鬼骑能战胜一万余青州鬼骑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这一把尖刀,一定能顺着敌人的胸膛,直刺心脏。
某种程度上,在场的雷军也都是疯子。
他们从当年那座充满死亡的战场上下来,经历无数亲人兄弟的离去,身上背负着魂灵,尽管表面上依旧朴实无华,但其实无论是从他们手上的老茧,身体上的旧疤都已经说明,他们的一生注定与战场割不开关系。
战鼓声音越发响亮,号角的节奏变化也越发繁杂,而两军就在这样的巨响之中再度相撞了。
如同从天空向下俯视,就可以看见孙青所部组成的鹤翼阵正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黑鹤,随着每一次扇动翅膀,就是一次极其致命的冲锋。
虽然说青州鬼骑作为轻骑的冲击力并不像是玄甲重骑又或者虎豹骑那样可怕可以直接冲垮步军的针线,然而万马奇奔的那股气势却如同山崩海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与之相比,步军则更像是一块海岸边不断被海浪拍打的礁石,表面上已经千疮百孔,时不时还被淹没在水中。
但始终没有被真的淹没。
礁石看上去固然十分凄惨,然而如此长的岁月之中,它又何曾输给海洋?即便是在大风大浪的击打下,它依旧是那样顽固和刚强。
“顶住!”在骑兵冲击下的雷军齐声发出怒吼。
他们的声音,正如一块顽固的礁石对着海洋发出不屈的咆哮。
有的雷军士兵即使身体已经被长枪贯穿,但双臂依旧死死地握着长枪与盾牌,仿佛化作一具雕像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
而就在这时候,黎柱和他的两千青州鬼骑越众而出,正就仿佛从顽石之中磨洗出的一把尖刀,向着鹤首直冲而去!
“向前!向前!”在这种情况下,雷军的士卒瞪着眼睛,几乎要从中喷出火来。
面对骑兵的冲击,他们不但没有后退,反而还在前进!以人的血肉之躯,竟然敢去正面对抗战马庞大有力的身体!
“我们压住两翼,接下来的,就靠那孩子了。”胡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握住了那柄已经沉睡多年的矛。
仗打到这个地步,即便他是雷军统帅,也已经不能再躲在后方指挥,好在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复杂的战阵变化。
只需要怀着满腔热血地去牺牲!
雷军悍不畏死地猛烈冲击下,原本还占据上风的青州鬼骑们终于显出几分惊惧与迟疑。
尽管他们脸上戴着恶鬼面具,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恶鬼。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从雷军的身上看见了万千魂灵正在昂扬高歌。那些曾经战死在荆吴立国之战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鲜血留给了自己的袍泽。
而幸存的雷军,要把自己的血肉,再度传递给他们所要保护的年轻人。
纵然青州鬼骑能胜过数千雷军,又如何能冲垮那些护国英魂?
高字大旗之下,孙青沉默不语。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场,但还是为雷军迸发出来的铁一般的意志感到震撼。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感,出身于士族豪门孙家的他从小养尊处优,仿佛生下来便注定要到那万人之上,接受那普照万人的光辉。
他的一生,必然会伴随各种争斗,但也因为这些争斗,他终将胜利并且站在光芒的中心。
可这些人,他们明明出身普通农家,甚至还因为当年的战事身体残缺,却依旧慷慨赴死。
难道对于他们来说,使命就那般重要?可即便是他们成功了,荆吴依旧还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将军。敌军来势汹汹,是否要变阵退避。”身旁的将领低声道。
孙青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杆不断接近的大旗,想到那张熟悉的脸颊,用食指轻轻摩擦长枪:“不必,徐尧,你去迎敌。”
“是。”徐尧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腹便带领着队伍向前推进,马蹄声汇聚成一股铁流。
骑兵对冲,最被将领们提及的是两个字,一个是“交”,一个是“合”。
交,是两军接触的那一刹那,便如同两道水流穿插而过,骑士便在这个间隙之中发动进攻。
因为战马的速度太快,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可能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刺出长枪,并且躲避对手的长枪又或者马槊。
进攻和防守在一刹那之间同时完成,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短短的一点距离,往往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在两军相交之后,他们往往不会选择胶着在一起鏖战,而是重新拉开距离,再度调转马头冲锋,每一轮冲锋,被称之为一合。
但往往用不了数十合,胜负就已经分明,其中一方便会因为实力的差距而遭受巨大伤亡。
也正是因为如此,骑兵对冲往往会被将领们所避免,因为这样的方式,容易使得骑兵成为战争中损失最大的一支队伍。
荆吴的青州鬼骑虽然配备了手弩,但却并非是沧海的出云骑射那般擅长迂回射击,因此无论是徐尧和黎柱都选择了以最快的速度组成铁流,力求接近对方进行攻击。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其中的凶险只会比步骑对战更加凶险。
正当两军即将接触的那一刻,徐尧眯起眼睛望着那健壮的身影,冷笑道:“黎柱将军,就让我看看,你是凭着何种能力,才能当上大将军的亲卫统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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