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一个怨妇
作者:江南南丶|发布时间:2024-06-29 07:13:12|字数:26877
“听说你们要跟洛家为敌?听我一句劝,但凡有点回旋的余地,诸位最好还是能跟洛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大事化小,和气生财嘛。”秦轲没有愚蠢到认为老船帮和洛家的冲突可以完全退让,只是希望这件事情最好不要闹得太过严重。
虽然洛凤雏没有当场杀人,但看她的态度,秦轲已经开始怀疑起她和洛家的关系。
一个人,能对南阳如此熟悉,并且姓洛,恰巧又在隔壁桌对洛家心怀不满的时候借口要抢他们的鱼,以此挑衅……
高易水曾经对他说过:一连串的巧合,往往就不是巧合。
只可惜,这样的话落到邝铁等人耳朵里就不那么中听了,心直口快的胖子更是一瞪眼,完全换了一个态度:“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竟是洛家请来的帮手!”
“当然不是。”秦轲奋力地摇头摆手,“我跟洛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知道洛家有可能会有一位高手坐镇,你们斗不过她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十个我,也打不过她。”
“什么高手,你怕是在唬我们没见识?还十个你都打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我们老船帮就没有高人坐镇。”胖子尖锐地叫道:“告诉你,我们帮主早些年便入了小宗师境界,还有几位老供奉在旁协助,真当咱们怕了你不成?”
秦轲被胖子一阵怒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家伙怎么就根本听不进人话,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看长得太过和善,压不住这股子江湖匪气?
好在邝铁终究一派老大风度,没有跟胖子一样和秦轲呛声,而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望向秦轲道:“秦兄弟,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和你们没仇,何必要骗你们?”秦轲叹息一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洛家那个高手,绝非老船帮可以对抗,我是真不希望你们因此丧命,所以好意提醒。”
邝铁点了点头,双手抱拳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谢过秦兄弟了,只不过……此事关乎我们老船帮上下数百兄弟的生计,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相让,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只能用这具肉身走上一遭。”
看他们态度坚决,秦轲也没再劝说什么,只是几句道别后分道扬镳。
随后秦轲回到酒楼,眼见那条金鲤鱼很快被烹制好端上了桌,虽是清汤寡水,却自有一股清香,更奇异的是,那条金鲤鱼此刻正像是在这清汤之中缓缓游曳,体态依然优雅。
伙计站在一旁恭敬地对秦轲道:“掌柜的说,难得有这条好鱼做菜,算是他的福气,所以姑娘和公子的这桌菜由掌柜的请客,不必再付钱了。”
得,吃霸王餐的尴尬倒是可以免了。
秦轲愣了愣,点头挥手让伙计自行去忙。
事实上洛凤雏吃得非常少,所以大半的鱼肉和鱼汤都进了他的肚子。
吃到正酣时,一道身穿白衣的身影信步走上楼来,一杆精钢长枪通体银白,枪尖如龙牙直冲天际。
“我当你受了怎样的虐待,没想到你倒是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大吃大喝,还吃上了掌柜的成名好菜‘长生鲤’……”高长恭看上去像是在对秦轲说话,但目光其实一直聚焦在洛凤雏身上,甚至握着长枪的手已经放在了最合适出枪的位置。
秦轲见了高长恭好像见了大救星,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总算到了,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等着你来。”
“你这话听着就容易让人误会。”高长恭嫌弃地抿嘴做了个表情,眼见洛凤雏依旧还是平静地坐着,也不急于出手,而是拖了一张椅子自顾自与他们坐成了一桌。
其实这一路上,他和洛凤雏并非没有接触过,甚至两人好短暂地交过几次手,但他始终都落于下风,甚至还受了点小伤,所以面对洛凤雏,他也倍感头痛,要知道上一个让他这么头疼的对手,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随意地点了几个菜,又叫了一碗饭,高长恭十分散漫地看着洛凤雏道:“南阳如今变化了不少,怎么样,还认得出来不?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洛家府邸,洛老的灵位还在,做子女的,总该尽尽孝道。”
秦轲听到这里,已经可以确定洛凤雏的确是为了洛家才抢了那条鱼的。
但高长恭温和的话语并没能换来洛凤雏的好脸色,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凭栏处,望向那滚滚流水,轻声道:“你知道的,当初离开洛家,我已经回不去了。”
高长恭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虽说你是让洛家门楣无光,但说到底你终究还是洛老的女儿,据说他临走之前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总想着再见你一面。父母嘛,纵然是子女做了错事,终究也不忍重责的,好比我爹,成天撵着我说这说那,可最后还不是为我留了一丝余地不是?”
洛凤雏没有回答。
高长恭感觉面前这个“冰人”似乎有了些松动,于是趁热打铁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终归还是要自己把自己说通才是,就算有仇怨,也……”
“你不用劝我了。”洛凤雏打断他,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南阳么?你们在建邺城设置的那处大阵,我一时确实难以进入,只好抓了这孩子逼你们出来,而如今我来南阳,也只是为了在手中多放一下筹码罢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继续道:“你不要忘了,洛氏自南阳发家,可南阳可不止有洛氏不是么?南阳诸葛家……虽然我觉得诸葛卧龙并不太会在乎他们的死活,但聊胜于无,他若是一直撑着不肯来见我,那我便可以大展手脚,将这整座南阳都变成人间地狱,再一路往建邺杀过去,毁了他的这个国。”
说完,她身子一轻,往楼外飘然离去了。
这让愣在原地的秦轲都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高长恭开始吃饭,他才瞪着眼睛问道:“什么意思?她刚才说什么来着?诸葛……诸葛……”
“诸葛卧龙。”高长恭一边吃饭一边白他一眼,“你自己师父名字都不记得了?”
“真是我师父……”秦轲呻吟一声,“问题是她跟我师父是什么关系,怎么听这意思,我师父现在躲在建邺城里?她是要逼我师父出来相见?”
高长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真是服了你,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洛凤雏啊。”
“洛凤雏是谁?”
“唔……”
高长恭哀叹一声道:“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女人最可怕?”
“呃……”秦轲也不知道高长恭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答道:“上……上了年纪的女人?”
他脑海中浮现出季婶的样子,心想还好蔡琰现在很年轻,估计即便老了也不会变成泼妇,否则以她的智计,将来他的日子只怕会比季叔更难受。
“错,是怨妇。”高长恭喝下一口汤,“廷尉府的卷宗里甚至都有记载,几年前,一妇人因对丈夫心怀怨恨,居然趁着丈夫睡着,拿刀直接将其抹了脖子,当晚打碎了骨头,肉身分成八段,拌着糟糠一起扔进了猪栏喂猪……”
“还有这等事儿?”秦轲所在的校事府,平日里查的都是官吏贪污违法的事情,平民百姓家的腌臜事情倒是不太注意,一时心中恶寒,“可这和洛凤雏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高长恭吃着东西补充着这一路来的辛劳,啧啧发声:“因为这洛凤雏,正是当年和你师父定下亲事的女子,结果你师父一句完整话也没撂下,甩手便跑了个没影,人家青春正好,就这么给丢下了,你说她心里的怨气……”
第七百零一章 往昔
十七岁。
诸葛卧龙失踪,这一次,他失踪了五年。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诸葛家上下自然是乱成一锅粥,一面急忙去官府报案,一面又派人四处搜寻,只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找到诸葛卧龙哪怕半点踪迹。
这个大活人仿佛一夜之间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也是,既然是一场有预谋的逃跑,以诸葛卧龙的智谋,又怎么会给家里留下线索?
诸葛家的当家人诸葛君贡显然是这一事件中最为伤心的那个,一个月不到,头发都白了许多,即便每每在旁人面前提起时,他都咬牙切齿地谴责着这个不孝子,然而真正和他亲近的人都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坐在书房自家儿子常坐的位置,看着诸葛卧龙写的字,作的画,看过的书,然后捂着脸痛哭不已。
而除了诸葛卧龙的家人之外,还有一个无比受伤的人。
那个与诸葛卧龙青梅竹马,从小定了亲的,自幼时就跟在诸葛卧龙身后咿咿呀呀的女子,洛凤雏。
一年之后,诸葛家的人都以为诸葛卧龙已经在外面死去,连老父亲都不再差人出去找寻,然而,洛凤雏却始终相信诸葛卧龙尚在世间,依旧每日在神龛前祈祷,希望他终有一日归来,带着他那洒脱的笑颜,斜斜地靠在门边,夕阳沐浴下他那伟岸的身躯被拉得老长……
再后来,洛家和诸葛家决裂,洛凤雏由长辈做主,安排嫁给都城的一位世家少爷,被迫坐上了出嫁的马车。
“她一定很难过吧。”秦轲想到洛凤雏冷若冰霜的脸,这些天对她的怨愤也变得没有那么浓烈了,剩下的,只有深深的同情和叹息。
“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高长恭唏嘘中摇摇头,道:“我对她后来的事情知之甚少,不过也打听过一些,据说成亲当晚,她穿着一身红衣,用袖子里藏的短刀打算自我了断,最后是被她那位夫君救了下来。她夫君虽是世家出身,性情却很温和,了解到她的苦楚后,居然与她约定婚后绝不碰她一下,只可惜,后来得了一场重病,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她趁娘家还没来,连夜逃离了夫家,从此再无音讯。”
秦轲听完,沉默了许久,心中隐隐作痛,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个女子肯为心上人守贞自尽,足以证明她的爱意之坚定。
但如今这份爱意,显然已尽数化作了怨恨,回首当初,她有多爱,就会有多绝望,以至于由爱转恨,将复仇变作了余生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听她的意思,我师父好像藏在建邺?”秦轲皱眉,看着高长恭神情有些古怪,“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故意瞒着我。”
不知怎的,高长恭握筷的手微微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露出一个灿烂笑脸解释道:“这我还真不好说,你师父这个人谋事堪比天算,真的藏在建邺城也说不定。毕竟建邺地下,有着当年吴王建造的一座大阵,后来虽被废弃了,但自被宛陵发现之后,又花了不少时间和银钱重修,他还做了一些修改,所以如今的建邺城可谓是天下间唯一可抵挡圣人的地方。”
“这么厉害?”秦轲微微吃惊地道,“那怎么平常人们天天进出也没什么问题?”
“捞过鱼吧?这好比渔网上的孔,小鱼在其中可以任意穿梭无碍,但大鱼只要进入其内,便会被渔网挡住,进出不得。”
“什么样的算大鱼……”
“嗯,像她那样的,圣人境界。而即便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往来也不会受到任何阻碍。”高长恭回答得漫不经心,但放在秦轲这里,简直是振聋发聩。
“这……”秦轲又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这大阵你们要用来干嘛?这世上圣人什么时候这么多了,难不成你们以前就预料到洛凤雏会来?”
“当然不可能。那大阵本是为别人准备的,至于是谁,你就不要问了,与其跟那个病秧子一样天天发愁,当个傻子天天笑嘻嘻的不好么?”高长恭哈哈笑着,一只手去摸秦轲的脑袋,结果被秦轲一巴掌拍开。
他也不尴尬,放下筷子满足地出了一口气,秦轲这时候才发现,趁着说话的当儿,高长恭居然已经吃完了面前的五碟子菜和一大碗饭。
看来这位荆吴战神不单单在打架上厉害,吃饭也非常人能比。
“我要走了。”高长恭抬手握住长枪站起身来,“接下来的日子,你好好陪着那个女人走走,如果可以,最好能阻止她,别让她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噢……啊……嗯?”秦轲下意识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劲,瞪着眼睛道:“不是,你就这么走了?不管我了?你还让我去阻止她,我谢谢你的看重,我何德何能啊……你不要忘记了,我只是个小宗师,你才是那个能跟她抗衡的人吧!”
高长恭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阻止也有很多法子,谁说让你跟她打架了。何况以我现在看来,你和她相处得还算不错,至少你还活着不是?”
“你非得看见我死了才高兴……”秦轲恨不得跟女子一般声泪俱下的控诉,“你不知道,好几次,我都以为会被她活生生打死,这也叫相处得还不错?有本事你跟我换换,试试看她的鞭子怎样!”
“那就不必了。我可没有那种癖好。”
高长恭依旧是笑吟吟的,但看见秦轲也已经快到了发怒的边缘,也不再开玩笑,安慰他道:“别太担心,至少我敢包票,七天之内她不会动手杀你,你现在可是个宝贝疙瘩,她哪里舍得?”
“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因为我是个诱饵,要活着才好用。”秦轲垂头丧气地坐着。
高长恭露出微笑道:“我现在确实还不是她的对手,而且这一路奔袭,我也得好好养养伤,否则别说救你,跟她一战之力都没有。不过你也别太沮丧,事在人为,七天后,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呢。况且,哪怕我真的狠的下心来现在带着你逃走,难道你忍心看着南阳数十万百姓被烈火焚烧,变成一片焦土么?”
秦轲呆在原地,这或许是他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尽管他因为童年受过太多苦楚,心中并没有太多精忠报国的热血,但也正因为这些苦楚,让他知道百姓们平日里生活已经是怎样不易,一个又一个为了活着奋力前行的人,他又怎么忍心为了自己一人而送他们进死地?
“我知道了。”他低沉地答应下来,“但不要让我白等,你知道的,我还不能死,我有要做的事情。”
高长恭点了点头,郑重地道:“如果真有那时候,我肯定会死在你前面。”
随后他摆摆手,潇洒地离开了酒楼。
秦轲坐在原地又喝了一壶酒之后,才慢慢沉下心来,缓缓地走下楼。
江边那道红色的身影如火焰般明艳,之所以洛凤雏可以轻易离去,是因为她知道让秦轲和高长恭见上一面,也不可能改变什么,自然不必太在意。
官大一级压死人,修行者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远不止压死一个人这么简单,否则她也不可能说出一路杀到建邺的话。
“走吧。”秦轲满腹牢骚一路走到洛凤雏身边,“你想去哪儿?”
洛凤雏却突然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
一路上,秦轲从来没见过洛凤雏笑过。
然而现在她突然一笑,纵然美丽不可方物,却让他心里越发怪异,甚至凭空生出几分畏惧来。
“既然你说不想跟我呆在一起,正好有件事,你可以替我去做。”洛凤雏不悲不喜地道。
“什么事?”
“洛家的事。”
秦轲听到这里,只觉得两眼一黑,满脑子都是“果然如此”四个大字,甚至感觉它们都快从自己耳朵里喷出来了。
第七百零二章 石锁
秦轲一个人茫然地走在街道上,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按道理,洛凤雏如今不在身边,他不再会莫名其妙挨打,这是好事。但他始终不可能离开南阳,如今却又摊上洛家这个大麻烦,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按照洛凤雏的性情,老船帮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杀光了都无所谓,但秦轲显然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不过洛凤雏也说了,只要让洛家安然无恙,漕运这件事谁胜谁负她其实并不关心,所以秦轲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这差事。
“换成那疯婆娘,恐怕真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秦轲哀叹一声,随后准备先看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做。
随着他绕过街角,很快就通过隐秘的记号找到了校事府在南阳的一处油铺,又凭借着随身携带校事府右郎中腰牌很快让油铺掌柜跪倒在地,激动地直喊大人,反倒是吓了秦轲一跳。
掌柜如此激动,因为南阳本就是诸葛宛陵的生长之所,甚至当初他辞官去往江湖的时候,这个掌柜正好是帮众之一。
今日突然发现校事府右郎中到来,掌柜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要做,一时情绪激昂,恨不得能高歌一首方能表现自己的忠诚。
然而秦轲对于这样的热情实在有些难以承受,所以解释了自己只是机缘巧合路过南阳,又询问了洛家的一些事情之后,也就离开了油铺。
临走之前,油铺掌柜依旧不相信秦轲只是路过,沉声说道:“大人,是否需要人手?虽然南阳的人手不如建邺,但毕竟南阳是丞相的发迹之地,丞相去建邺之前,给南阳留下了不少人手,他们都期盼着能为朝廷效力。”
秦轲想了想,也不拒绝,默默记下掌柜报的地址,让他一日之内集结人手听候调用。
洛家大宅在南阳城东,放在诸葛宛陵还未成名之前,也算是南阳大族,旗下产业无数,光是宅邸就有三座,分布各处。
这样的大族,虽然同样眼馋漕运的油水,但大可不必非要跟老船帮争利,之所以这一次洛家会如此积极参与漕运之争,根据校事府的分析,估计是朝中有人向洛家伸了手,想借着此事和洛家建立起利益关系。
多年来,洛家虽为士族,却始终难以跻身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如今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自然也按捺不住,才有了这一系列动作。
“这么说来,我要是帮洛家,反倒是做了夺人生计的坏人了。”秦轲头疼地道,“最好阻止了洛家,同时也缓和洛家和老船帮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两边都不会有什么损伤,洛凤雏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大事来。”
正思考着,原本一直前行的马车骤然一停,洛家大宅已经到了眼前。
明明是正午刚过不久,然而此刻的洛家门前却热闹非凡,呼喝声、叫好声、点名声不绝于耳。
“下一个!”随着一个公鸭嗓子一声呐喊,秦轲可以看见一名虎背蜂腰汉子越众而出,对着洛家下人行礼之后握住了那百余斤的石锁。
“喝啊!”随着他吐气发声,石锁骤然腾挪了一寸,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抬起。
然而秦轲却已经发现这汉子已经憋得满脸通红,背心被汗水打湿,微微叹了口气,果不其然,随着众人低落的一阵“噢”声,石锁终究没有被抬起,而那汉子则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过洛家下人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名册上录下了他的名字,随后道:“进去吧,虽不算高手,但也有一把好力气,我们要了。”
众人都是一阵羡慕,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脚步轻快几乎手舞足蹈地进了洛家的门,嘴上议论不止。
“看来校事府的消息没错,洛家居然真在匆忙招人。”秦轲看着这样的场景,也觉得十分好笑。
南阳谁不知道,洛家向来以诗书立身,从来不牵扯什么江湖帮派的事情,自然手下也没什么江湖势力。
偏生如今的洛家家主打定了主意要搀和漕运的事儿,又苦于没有人手,于是就下了大价钱在门庭大招食客,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一个帮派,方便和老船帮争上一争。
这些人大多都是奔着洛家食客的待遇来的,据说只要进了洛家,就算只是个末流打手,一样也能吃穿不愁,每个月的月钱还能去青楼喝喝花酒……
可这么招人,哪里能来什么真正的高手?就算是招普通帮众,这一群人也都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毕竟这世上真正的修行高手大多都要面子,结果洛家整这么一出,不是把修行者当牛马一样论斤买卖了吗。
怪不得那名油铺掌柜对洛家那位年轻家主的评价是:虽年轻不失锐意,勇于进取,实则不堪实务,草包一个。
但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草包一个,士族们才选了他?毕竟一个愚蠢且进取的年轻人,总是比阅历深厚的老狐狸好说服也好控制一些。秦轲若有所思。
根据校事府的消息,哪怕洛家招不到什么真正的高手,但士族势力一样会把人送过去,想来这一切他们都已经计算好了。
秦轲心中一动,既然洛家缺人,那就给他人不就好了?毕竟他缺人,可自己却是不缺的……
“抬走抬走!”秦轲才刚刚拨开人群,前方就有人抬着担架出来了,躺在担架上的汉子身上吐得到处是血,因为强行石锁伤了肺腑,而洛家的那名下人依旧还在用公鸭嗓子呐喊着,“下一个!”
于是秦轲越众而出,脚步如同闲庭漫步般站到了那石锁面前。
“报上名……诶?”洛家下人坐在这门口一整天,早就已经厌烦了看一个又一个武夫举石锁,自然懒得抬头,但这会儿一抬头,看见的却是既不壮硕,也不高大的秦轲,“错了错了,那是三百斤石锁,看仔细了!”
“没看错啊。”秦轲咧嘴笑了笑,知道自己确实不怎么像是个大力士,但修行这件事儿……从来都跟身体是否高大无关。
周围的众人都发出嘘声,只觉得看上去一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居然胆敢去尝试那三百斤石锁,真是自不量力,这连着几天下来,有谁见过有人能举起三百斤石锁?
但下一刻,人群发出潮水一般的惊呼。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恐怕都不会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秦轲一只手握住了三百斤石锁,同时还伸出一只手,把另外一旁同样三百斤的石锁握住,两只手一齐发力!
沉重的石锁好似被插上了翅膀,被巨大力量裹挟着不断上升,越过腰间越过肩膀,直到与头部平齐。
浑厚的气血在秦轲的体内如同狂龙一般呼啸,结实的双臂丝毫没有颤抖,甚至还留有余力。
小宗师境界的气血高手虽然和真正的宗师还差距甚远,但放在普通人眼里早已经是超凡,甚至达到了“非人”的程度。
秦轲放下石锁,拍了拍手看向那下巴快要落到地上的下人,笑着道:“怎么样,我这点力气,够不够见洛宏洛公子?”
第七百零三章 江湖斗殴
秦轲小小展露修为之后,洛家自然是一阵震动。
正如同校事府对洛家如今的主事人洛宏“锐意进取但不堪实务”的评价,从开始招揽人手之后,这个不过三十余岁的年轻家主很快就发现他招揽手段并不管用。
近半月来,确实有不少修行者入府,但最高修为的也不过是气血一二重境界的修行者,这番招贤几乎就要成为笑话。
毕竟,真正能达到三重境界甚至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去哪儿都可以找到一个豪门做事,就算洛家给的价码确实不错,可他们又何必自掉身份来和那些三流人一般在门前举石锁受辱?
而在洛宏知道有单臂举起三百斤石锁的高手上门,心中自然大喜过望,立刻就把秦轲奉做座上宾,恨不得同吃同睡以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大家风度。
倒是那几个被龚大人指派到洛家的修行高手对秦轲颇有几分看轻,甚至觉得秦轲这样上门,搞不好是老船帮故意派来的奸细。
不过,秦轲从来就不是南阳人,甚至都没有来过南阳,也查不到他的身份,这些人只能腹诽洛宏这个蠢货居然歪打正着,招揽到一个“来自外地且正好盘缠用完”的小宗师高手,便不再怀疑。
翌日,洛宏坐在凉亭中,一边赏花一边亲热地招待秦轲道:“秦弟,可真是多亏了你,让为兄的脸面没有在那些人面前丢光呀。”
秦轲倒是有些受不了洛宏的这种热情,称兄道弟也就算了,昨日他甚至还来敲门想跟自己“彻夜长谈”,实在有些可怕,要知道他可是听说过一些世家大族喜欢豢养娈童的,谁知道这洛宏不会有什么龙阳之癖?
但为了洛凤雏的事情,他表面上还是挤出一副笑脸,对着洛宏笑道:“哪里,洛家家大业大,要招揽几个修行高手总不是难事,像是建邺的那些豪门贵胄,哪个家里不摆着几位大修行者?”
“秦弟还去过建邺?”洛宏眼睛一亮,他向来渴慕建邺贵人们的权势,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当士族的一杆枪,现在一听秦轲居然说起建邺,嘴上更是如滔滔江河延绵不绝,说得秦轲都有些头疼。
秦轲只能是挑着一些回答了一下,趁势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外面的事现在怎样了?老船帮能让出那几个港口的活计么?”
“让自然是不可能让的,这几天我洛家的人没少在港口和老船帮的人厮打,但终归只是下面人的小打小闹。不过……”洛宏看上去自信满满,“就算他们不让又如何?有龚大人给我洛家撑腰,只要我洛家不断招揽人才,迟早能把那个下九流的老船帮挤兑出去,到时候整个南阳……不,就连附近几个郡县的漕运都是我洛家说了算,我洛家迟早去往建邺登堂入室,一个老船帮算得了什么?”
“那是当然。”秦轲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却不以为然。
建邺庙堂的水可丝毫不必另外几国浅,两年前那场杀戮都还历历在目,前些日子又因为孙同的事情无数官吏跌落山巅,就洛宏这么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傻瓜”,真跻身那间庙堂,恐怕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这么说来,自己要是暗中做手脚让洛家失败,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洛宏不至于再被那些士族当枪使,最后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里,秦轲笑容不再勉强,甚至变得如阳光般灿烂。
很快,事实证明洛宏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老船帮到底是地头蛇,荆吴建立以来,他们占据南阳周边的漕运已经很多年,树大根深。
之所以开始没有闹出事情,是为了拖时间等人手集结,所以秦轲才会在南阳酒楼里遇见胖子、蒙涯、邝铁三兄弟。
既然现在人已经到了,沉寂的老船帮自然也就露出了爪牙,在各个港口,特别是洛家把控下的地盘,洛家人展开了斗殴。
那些临时招募来的三教九流本就不如老船帮帮众齐心,而且港口的商铺掌柜、贩夫走卒中里,不知道有多少暗藏的耳目,老船帮在先天上就占了优势。
一边是神目如电,一边是耳聋目盲,结果可想而知。
就在昨天十几艘货船才靠岸的时候,洛家人招募的下人们正摩肩擦掌准备去卸货,突然就听见一声“兄弟们!上!打他娘的!”的呐喊声,随后从各个路口、小巷就冲出来一群夹枪带棒的人,干脆利落地冲上去就是一阵闷头暴打。
洛家人心里毫无准备,直接被冲得七零八落,又苦于来不及提起武器,只能聚拢成团临时摆出阵势抵抗,但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一旦看见如此,就开始扔早就准备好的鹅卵石。
这些因为河水冲刷而显得十分圆润的鹅卵石不到半掌大,但砸在人身上是十分疼痛,严重的甚至头破血流,于是洛家人好不容易组成的阵形又崩解开来,人人都抱着脑袋到处乱跑。
不少人甚至被逼得扑通扑通跳进河水中,却没成想老船帮在水下又安排了水鬼,轻易就把他们拖入水中一番折腾,再出水面的时候,他们已经筋疲力尽,爬上岸也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过了一会儿,洛家后援赶到,这些人在口哨声中一哄而散,短短的一刻钟之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且他们虽然打人,却十分有规矩,即使是打人,也都十分有分寸,务必打得人疼痛难当,却又不至于因此而死去,官府自然也不可能抓到老船帮的错处,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狗咬狗。
洛家人一次次被暴打之后,过得是提心吊胆,别说好好干活,就连搬点货物都东张西望,生怕老船帮的人窜出来的时候,自己不能撒丫子直接跑掉,自然不可能把漕运的事情做好。
秦轲第一次看见这种江湖中如“地痞斗殴”一般的场面,偏生还进退有度,于是略微打听了一下,知道了老船帮的帮主当年随诸葛宛陵,在创立的荆楚帮中做过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跟着学了一些兵法:分兵、疑兵、引诱、围攻、退散无一不缺,比打仗还要精彩。
洛宏一次次看着自己的人一身青紫垂头丧气地回府,自然是大发雷霆,但却又因为根本没接触过那些贩夫走卒的世界,根本不知道从何应对,只能天天在府中摔东西发泄。
当然,秦轲还有龚大人指派来的高手自然是不必亲自下场的去街头斗殴,一方面是太掉身份,另一方面是老船帮也还没有动用二重境界以上的高手,所以这种斗争依旧聚焦在那些讨生活的人们身上。
一边是想要保住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一边是想要对得起洛家的待遇,两方不断你争我夺,倒是让南阳郡的百姓都啧啧称奇,一些人甚至专门搬了板凳带着茶水,就为了亲眼看看斗殴的奇景。
“看这样子,就算我不暗中作梗,好像洛家也赢不了啊。”秦轲数次见证之后,也在心中做出评判。
大概是因为士族在南阳的眼睛实在看不下去洛家的无能,于是又指派了一个显然厮混江湖多年的谋士来辅佐洛宏,一下子就把原本一边倒的局势扳回不少,虽然依旧输多胜少,好歹也算站稳了脚跟。
但接下来,事情越发棘手起来。
第七百零四章 龚大人的心机
“虽说如今南阳的几个港口倒是守住了,可且不说城南的两个港口依旧还在老船帮手里,加上他们经营多年,势力遍布周边郡县,要把漕运的生意抢过来,除非直接把他们的港口给封了。”被称作马先生的谋士面对着地图,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老船帮帮主分派人手的能力。
这几日老船帮攻击洛家的港口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本意上只不过是想要扰乱洛家。
与之相反的,老船帮的港口依旧还在照常做事,两相比较之下,老船帮自然就能向那些衙门里端坐着的大人们证明,他们比这赶鸭子上架的洛家更有能力管理好漕运之事。
其实如果不是龚大人是带着士族的授意而来,能力排众议提供许多官面上的帮助,马先生还真不想和老船帮这样的帮派为敌,吃力不讨好。
洛宏就没有想那么多了,一听说接下来洛家就要主动出击去打击沿途河岸的港口,满眼都是兴奋:“那正好,这些天来老船帮欺人太甚,也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否则旁人还以为我洛家真就是好欺负的。哼,一群下九流,凭什么和我争?”
你招募的那些人也不见得是上九流。秦轲站在一旁,不由得嘀咕了一声,但又对后面的发展略微有几分期待。
就在一声令下之后,洛家的人手几乎全面出击,分兵三路对着老船帮的港口进行了一场打击。
洛家毕竟财大气粗,那些用钱砸出来的下人和江湖人本身也不算弱,在得到谋士合理的安排之下,势头自然非常之猛。
不过才一天功夫,他们就和老船帮的人打了好几架,港口上到处都是头破血流的脚夫、水手,闹到最后就连漕运的货船都不敢再轻易靠岸。
老船帮大概也是有所感觉两边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也不肯退让半分,对港口严防死守,几乎每个人都兵器片刻不离身,只要有那么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聚拢成团,如同上战场一般决绝。
洛家的人见老船帮的防备太严,也变了策略,改成声东击西,一会儿打南边一会儿打北边,总之就是想拖着老船帮的人四处跑,消耗他们的体力。
不过才胜了一两场,就又听说自家的港口被老船帮潜过去的人偷袭了,顿时一脸怒容地叫嚣着回防,双方在一条街上正好见了面,立刻是一阵乒乒乓乓。
随着两边的人手投入得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南阳河沿岸的漕运已经完全停摆,因为无论是洛家的人还是老船帮的人,只要有一方敢去做事,另外一方立刻就会气势汹汹地一阵打砸,逼得对手只能专心应对。
两方一直乱哄哄地闹到黄昏,官府在见识了各大港口的一片狼藉之后,终于一些莫名其妙挨了打的商船船头的哭诉下,派小吏下场开始处理群斗的事情,但除了抓了几个带头斗殴的人之外,也是无计可施。
毕竟双方的人大小牵扯起进来的已经有近三千人,全都抓了,恐怕就连几间大牢都会被塞满,何况真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朝中怎么可能完全不过问?到时候问罪下来,恐怕没人能受得了。
而且就算关进牢里,这些人还得天天送饭养着,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并且因为如此,各个港口的人手也会为之一空,连找几个脚夫都难,漕运、商运之事就更是难做了。
秦轲坐在洛府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外边下人不断进来报告,看着马先生摊在桌上的地图,倒是有些奇怪。
“虽然这几天这个马先生确实把洛家的弱势改变了不少,但这么闹下去,终归都是两败俱伤,洛家要做事,老船帮也要做事,两边打过来打过去,岂不是谁都讨不得好?”秦轲随意地把目光望向墙上装裱过的画,突然发现这张画的右下角正是洛凤雏的名字。
“先生!衙门有大动作了!”正当此时,下人的回报打断了秦轲的思考,火急火燎冲进时候甚至还因为被门槛绊了一跤,好不容易才跑到马先生面前,却是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喘什么喘!快说!”洛宏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不管下人到底跑了多远的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谩骂。
下人也不敢还嘴,只能尽力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就在刚刚,衙门的人突然出现,直接从港口抓了三百多人,全部都押回了大牢,说要以私斗罪论处,真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抓的三百多人,是老船帮的人?”洛宏先是一惊,随后又觉得这必然是龚大人在背后为他撑腰,心里喜滋滋的。
“不……不是……”下人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咱们的人也抓了一百多人,甚至就连洛兴管事都给抓了去,看这样子,像是要严处呢。”
“什么?这怎么会?官府的人难不成是疯了不成?”洛宏双眼一瞪,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背后有龚大人撑腰,怎么的也应该是老船帮的人遭殃,结果实际上却连自己的人也被关了大牢?
虽然那些人不过是用钱砸出来的,可毕竟挂着洛家的名头,官府不会不知道才对。
“洛公子稍安勿躁。”马先生平静如常,甚至脸上露出微笑,一副“一切尽预料之中”的样子。
秦轲心中一动,突然想明白过来。
这位龚大人派来的马先生,分明就是想把局势搅乱,把整条河的漕运、商贸格局彻底打烂,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让老船帮受挫,就连那些商船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大量的货物上不了岸,官府必然会出来主持公道。
洛家的实力和老船帮终究还是有差距,所以他是想通过那位龚大人,取得一些优势?
秦轲也是暗自庆幸,自己有高易水这么一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过的“老师”,才让他得以看出奥秘。
而马先生跟洛宏的解释,也印证了秦轲心中的猜测:“……龚大人毕竟为官一任,纵使他确实看好洛公子,明面上也不能做得太过火,抓一些人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公正罢了。”
“这三百余人,只不过是龚大人的一个态度,正因为我们这几天和老船帮的争斗,已经是让南阳以及周边郡县都受了影响,货船难以下货、漕运堵塞、上路不通,那么原本都置身事外没有标明态度的大人们自然也要表明态度,到底是选择洛家,还是选择老船帮。”
马先生毕竟是龚大人的人,对内情知之甚深,所以自然能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随着他的折扇骤然在桌上磕了一下,他笑着道:“公子放心,不出一个时辰,衙门应该就会派人来传信,让我等有一个准备,接下来……想必就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了。”
很快,衙门的差人就把消息传递到了洛家,说是邀请洛家明天在南阳酒楼会宴,与几位大人商谈漕运之事。
“老船帮的人也去?”洛宏听到这里,顿时拍手叫好道,“正好,能把账跟他们好好算算。”
马先生摇摇头,道:“虽然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但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之所以龚大人让洛公子招揽修行者,为的就是此事。想必老船帮和洛家之间的斗争,还是得以几位修行者才能做个了断。”
第七百零五章 人性
了断?怎么了断?自然是按照江湖规矩,简单直白一点说,就是双方的高手打擂台,谁能站到最后算谁赢。
这听上去有点像是孩子之间又或者是地痞流氓之间才会有的解决方式,却早已经成为江湖上约定俗称的规矩。
那些处于最底层的人们,有着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他们最为有力的武器,从来都是拳头和兵刃,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哪怕洛家原本是书香门第,但现在想要掺和江湖之事,也得入乡随俗,要不然,两边还能指望让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靠“这里一条江,桌上一只鸡”这样的诗句来评判高下不成。
秦轲也是有预想过这种情况,所以他才主动加入洛家,好真正参与进洛家和老船帮的斗争。
当然了,如果不是为了洛凤雏的交代,要保护洛家这位志大才疏的家主,他反倒是更愿意加入老船帮,跟邝铁对坐喝酒。
“里外都得顾及着。”秦轲无奈地笑了笑。
夜里的时候,万籁俱寂,只剩下花圃里的蛐蛐儿在孜孜不倦地鸣叫着,尽管他们可以在腐枝枯叶之中看见一双腿脚悄无声息地经过,却也只顾着自己的欢唱与觅食。
秦轲站立在高高的院墙上,微风吹动他的衣摆,好像随时都会飘落的一片阔叶。
随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洛家的一切都被他收入眼中,尽管他是第一次来,但因为洛家的格局与建邺的那些宅子十分相似,所以他可以很迅速地分辨出宅子的区域。
只是他脚下却有些犹豫,皱着眉头,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见上一面。
“吱呀”的声音过后,那道红色的背影再度显现出来,在祠堂烛火的照耀下,她似乎有着一层光晕,艳丽如晚霞。
“你……怎么突然来了?”秦轲抬眼望了一下那摆了一面墙的灵位,随后又看向烟雾缭绕的香炉。
“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和洛宏见一面?”秦轲小心翼翼地问,“我倒是在厅堂里看见了你画的画,他能把画挂在那个地方,想必对你还是十分想念的。”
“那是我挂上去的,小时候他总说不好看,最后是被我打了一顿,从此之后就老实了。”洛凤雏依旧是跪坐在垫子上,缓缓地在炉中加入一些香木的粉末。
秦轲第一次感觉到她可以这般平易近人。
但这种感觉只是只是一瞬,随着洛凤雏继续开口,秦轲心中猛然一跳。
“你的时间不多了,高长恭的进展比我想得要快,如果你明天不能把事情做完,或许我会亲自动手。”
洛凤雏一直觉得,以秦轲这样的方式做事,实在有些繁杂且缓慢,说到底那老船帮有什么可帮的?
且不说秦轲和老船帮非亲非故,而且就算是老船帮倒了,那些底层的人也会自己找到出路,或许是投靠洛家,或许是改行做别的,不过只是一次阵痛罢了。
换成是她出手,大概会直接把老船帮的帮主诛杀了,老船帮立刻就会群龙无首,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秦轲看出洛凤雏心中所想,露出苦笑:“我可没有你那么冷血,虽然我手上是粘着不少人命,但滥杀无辜这事儿,我是不做的。放心,明天应该就有结果了,至于洛宏的安全,我会注意的。”
冷血……是么?洛凤雏低着头,继续在香炉里撒下粉末,沉思之后微微点头道:“也许你说对了,现在的我……是很冷血,或者说,是已经很难再感觉到你在乎的那些东西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成了圣人?所以就对这些事情一点就不在意了?”秦轲突然有些怜悯,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很孤单,却又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交心的人。
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
“等你将来成了圣人也会明白的,还有,不单单是我,就连高长恭,将来也也会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圣人境界……他越是往前,就越会变得不像个人。”
“我不会这样的,高长恭也不会这样的。”秦轲笃定地道,“高长恭和你不同,虽然他平时看起来有些不正经,但我知道他心里装着荆吴的百姓。”
“谁知道呢?”洛凤雏的嘴角弯起讥笑的弧度,“那个人曾经也说过他心里装都是百姓,但谁又知道他心里真正所想?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如果有……那就该是个死人。”
她又想到极北之地那数尺深的大雪,那一望无际的可怕苍白,那走不到尽头的山峦与峡谷。
没有路,没有尽头,除了胸口逐渐散去的热度,什么都没有。
心脏有一种钝重的疼痛,她不想和秦轲多做争论,只是拂袖让秦轲出去,等待房门被关上,烛火被熄灭,留得她一个人沉浸在祠堂的黑暗里,伴着洛家无数先祖的呓语,始终像是一个倔强不肯服输的孩子。
“父亲……”她低声喃喃,“女儿……不肖,让你难过了。”
早晨起的时候,洛宏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朱侍卫怎么了?怎么现在还没有看见人?”在发现少了一个重要人物之后,他立刻就有些焦躁地嚷嚷起来,“一会儿就要和老船帮的人对峙,少了他这位大高手怎么成?你们谁见过朱侍卫?”
“没有。好像今天一早晨都没见过。”下人们纷纷应道。
这回答自然不能让洛宏满意,反倒是瞪大了眼睛冲着怒吼道,“那还不快去找!找不到朱侍卫,都打死了算!”
下人们当然是惊慌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去找,生怕慢一步真就被当场打死,毕竟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洛宏毕竟是独子,从小受宠,自然就骄纵许多,又是个急性子,一旦脾气上来九头牛也拉不住,所以那年几个下人只是犯了点小错,就被拖出去活活给打死了。
秦轲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洛宏的肩膀上笑道:“家主不必担心,昨儿夜里朱大哥睡不着,找我切磋武艺来着,我们交了几次手,然后他就说有所领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打坐。不过他也说了,他不会忘记今天的事儿,所以让我跟家主说上一声。”
这样的话当然是骗人的,实际上事实应该反过来,不是朱侍卫睡不着,而是秦轲夜里突然跑去找朱侍卫,虚情假意把他骗出之后又突然发难,以七进剑的雷霆之势直接把朱侍卫打晕,加上当初以高易水配方配置的迷烟,如今那位朱侍卫应该正全身动弹不得躺在一处骂娘吧。
想到这里,秦轲笑容之下有一丝隐痛,于是暗暗把右手在身后甩了甩,毕竟朱侍卫是个实打实的不弱的小宗师高手,就算他是偷袭,但警觉的朱侍卫还是有了应对。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秦轲的七进剑会如此迅猛,以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连气血都没能发挥到极致就已经被生生戳中了小腹,泄去了一身气血,当然,在此同时,他也一掌拂在了秦轲的手腕上,留下了内伤。
但结果总是好的,至少洛宏丝毫没有怀疑,只是骂骂咧咧说这朱侍卫随心所欲,又抱怨龚大人不能给个更好的人,然后上了马车,带着洛家人一路向着南阳酒楼而去。
老船帮的人,早已经严阵以待。
第七百零六章 荆楚往事
南阳酒楼建立到今已有数百年,尽管它数次转手又数次翻新,却始终屹立不倒,这其中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大事,足以载入史册。
据说当年诸葛宛陵辞官回乡之后,就是在此处结识了荆楚帮的老帮主,并且受邀加入了这个士族们眼里不值一提的江湖帮派,从士族后起之秀,成了一介再低贱不过的布衣幕僚。
很多人觉得他这是自甘堕落,甚至还有人讥笑他这是放着黄金屋不要,宁肯跳入烂泥塘去做一条淤泥里的泥鳅。
对于这些流言,诸葛宛陵只是一笑置之,从不做反驳,一心一意为荆楚帮出谋划策。
在他的智慧之下,荆楚帮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就成为了当时吴国最大的江湖帮派之一,生意遍布江南,商路甚至通到北地墨家,成为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
也在这时候,荆楚帮的老帮主因病去世,把帮主的位置传给了诸葛宛陵。
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诸葛宛陵真正以一个崭新的姿态走到台前,并且开始了一段令所有南阳人都唏嘘不已的人生。
之后,他由一介江湖人,再次跻身朝堂,甚至成为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宛如一条泥鳅出淤泥而化龙,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
有不少外地人专程来南阳酒楼,就是为了想亲眼看看当初诸葛宛陵和老帮主坐过的位置,以此猜测这两人当初在面对滔滔江水的时候,心中到底是藏了怎样的宏大抱负。
比较起来,今天的洛家与老船帮之争就要显得逊色太多,不过这同样是足以改变南阳郡格局的一件大事,所以双方的高手倾巢而出,仅仅是小宗师高手就已经达到了七位之多。
秦轲还是微微叹息道:“如今这片江湖果然是凋零得厉害,听说当初荆楚帮的小宗师高手有近百人,现如今就算是建邺的大帮派也不过只有几名小宗师高手。”
“是啊,虽然当初吴国四分五裂,混乱不断,但正因为如此,反而群豪并起,江湖中高手层出不穷。”这几天来,洛宏自以为和秦轲十分投缘,因此侃侃而谈道:“当年丞相一封诏书把荆吴的江湖帮派尽数打压,大多数修行高手都被朝廷所用,这江湖自然也就不如以前那般有趣了。”
洛宏虽然志大才疏,但学识还是不错的,而且他一直耿耿于怀于当年洛凤雏没能嫁给诸葛卧龙的事情,所以对诸葛宛陵发迹的事情也格外了解。
如今想想,若是洛家当初真和诸葛家攀上了亲戚,如今洛家还不是荆吴最尊贵的世家门阀之一,哪里还会偏居一隅,只能攀附贵人以求得跻身朝堂?
秦轲并不知道洛宏心里所想,就算是知道了,估计也不可能开口说其实你那个姐姐还活着,甚至还成了当世最强的人之一。
毕竟他还想多活几年……
所以他只是笑笑,同时,他望向对面老船帮的人,却不料迎面而来的就是胖子恶狠狠的注视。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就是跟洛家有关系,还说什么洛家有高手,现在尾巴露出来了吧?”
“胖子,闭嘴。”坐在他前方的邝铁眉头一皱,发出一声低喝,“再多话,我就让你滚回去干你的老本行去。”
胖子噤若寒蝉,只好缩了缩脑袋,显得有些丧气。
蒙涯倒是有些好奇,低声道:“你的老本行是什么?怎么没听你说过?”
胖子呐呐地回应了一声道:“总之不是啥好事,就是挖一些人祖坟,从里面摸点好东西换钱……”
“原来你……”
“关你屁事!老子要是有个出身将门的爹,现在说不定就当将军去了……”
“不知道龙帮主和洛家主如何看?”正当这时候,龚大人终于说完了话,并且还用不善的目光瞟了一眼胖子这一边,显然对于他们没规矩的吵闹十分不满,但在老船帮帮主龙津说话的时候,他也懒得再计较。
龙津今年五十有六,身板依旧健壮如牛,满是风霜的脸上生着一对鹰眼,眉毛又长又密,上挑的时候更是不怒自威,而且因为当年在荆楚帮做过事情,他的背景也是让人有些敬畏。
虽然如今荆楚帮已经被拆散完全融入了庙堂,但谁又知道,诸葛宛陵不会突然想起这些在民间的老部下呢?
他缓缓开口的时候,声音如同沉闷的乌云,吐露着雷霆:“龚大人如此说,倒像是把我老船帮过往的那些奉献都给忘记了。可我老船帮为漕运做下如此多贡献,无论是疏浚运河,还是打通商路,算得上鞠躬尽瘁,每年上交的银钱比去年只多不少,龚大人今日说想给洛家机会,我倒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机会?”
龚大人当然没有想到龙津居然如此不给面子,上来就被这一句话顶在那里,一时有些沉默。
洛宏没有龚大人的城府,一听就不满道:“凭什么你们老船帮说什么就是什么?漕运之事,自然是谁做得好就谁做。”
“放屁!”脾气暴躁的胖子憋不住破口大骂道:“咱们花费了那么多心血,甚至还自行疏通运河,有些弟兄甚至活活累死在水底,你空口白牙一句话就想让咱们退让,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一头蠢猪也配!”
“你……混账!”洛宏勃然大怒,自然就和胖子对骂上了,只可惜他一个读书人哪里学过那么多市井里的肮脏话语,又不如胖子骂人经验丰富,始终骂不过人家,手上一发力,“铮”地一声长剑就吐露锋芒。
秦轲眼见如此,不动声色地抬手把剑按回剑鞘之中,像是宽慰地道,“家主你出身书香门第,不必这样的粗鄙人一般见识。”
反正你也打不过他,拔剑管什么用?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真话,只是不知道洛宏自己有没有这点自知之明了。
在这个过程之中,龙津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龚大人的脸色在两人对骂之中变得越来越差,随后才洒然一笑道:“龚大人,你也看见了,就算我同意,我手下的人也不会同意,而老船帮的人遍布南阳,要他们放弃自己多年的生计,更是不可能。”
龚大人到底是城府深厚,不但收敛了脸上晦暗的脸色,甚至露出笑颜道:“这是自然,不过本官也是身负重任,此事是非做不可,就算本官做不成,日后也会有其他人来,龙帮主虽然实力雄厚,只怕也未必能一直抵抗吧?”
“你是地头蛇,但我身后却是强龙,真斗起来,地头蛇或许可以赢一次,却终归是讨不得好的。这是龚大人最大的底气,并且他相信龙津也看得很清楚,否则今天也不会受邀来这里商谈。”
“不过只是一场比试罢了,若老船帮真能证明自己,想来那些大人们也就不会再对龙帮主的能力有所怀疑。”龚大人谆谆善诱道,“否则那些大人们终归是不会甘心的。”
第七百零七章 赌斗
这世上的纷争总有一些会存在着商议和妥协,赌上一切拼个鱼死网破固然壮烈,然则并非是所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龙津身负老船帮帮众的生计与性命,多年来周旋官场与江湖,也不能不懂这个道理。
强硬姿态只不过是和谈的开端,是争取更多利益的引子,所以龙津和龚大人两人在不断商议中逐渐统一,甚至表面上还有了那么点谈笑风生的味道。
龙津一只手轻轻地敲击在扶手上,揉着眼角微微叹息道:“既然龚大人肯在老船帮落败之后顾住我老船帮那些弟兄们的生计,那我龙某人也不能不给龚大人一个面子。”
龚大人看着他,脸上笑容越来越浓。
然而龙津平静之下,却依旧藏着刀锋:“但既然是要赌斗,那么我老船帮作为这运河的主人,客随主便,由我选择地点如何?”
龚大人微微有些惊讶,但也不好说龙津的要求出格,毕竟龙津完全可以不给洛家这么一个赌斗的机会,如今既然已经决定下场,总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胜机。
他转过眼睛,望向那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邝铁,想到此人有一个“过江龙王”的称号,心里有了些底子。
“甚好,不知道龙帮主想选在何处?何时?”龚大人扇了扇折扇,显出几分风度。
龙津站起身来,像是一座拔高的山峰,笑声豪放:“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了,就把这事了了如何?”
随着他踱步到凭栏前,对着下方拍了拍手,下方一名在河边等待多时的老船帮帮众立刻就吆喝起来,不过一刻的时间,从不远处就可以看见一艘三层楼船升着风帆,气势宏伟地向着这边而来。
“龙帮主难不成是想在这船上争个高低?”龚大人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却很快因为震惊而张大了嘴巴。
竹排。
无数的竹排,像是交错的野草,又像是相互攀附的大鱼,远望过去像是有五丈方圆,被好些麻绳的拖拽之中于波涛水面上不断起伏,如果仔细看去,甚至不少因为浸泡在水中太久,已经生出一层青苔,滑溜无比。
秦轲望着这样一堆竹排构建的“擂台”,下意识地也把目光望到邝铁的身上,回想此人在水上的功夫着实了得,甚至可以跟小宗师媲美,但龙津为了他一个人而专门弄出这么一个擂台也实在夸张了一些。
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猫腻?
正这么思索着,一旁洛宏突然发出一阵大笑,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他之后,他倨傲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堆破烂竹子?看上去倒是有些意思,既然如此,这一战我们应了。”
说完,他迈开脚步,自顾自地就带着人往楼下走去,倒是痛快得很。
然而龚大人却有些不悦,要知道他这个真正主导全局的人还没有同意,那里轮得上洛宏这个小辈说话?何况龙津既然摆出这样的阵势,实在有请君入瓮的嫌疑,谁知道这看似杂乱无章的竹排中有什么奥秘?
如果不是他们想在南阳当地找一个足够资格的且足够愚蠢的合作者,还真不想找这么一个狂妄的二世祖合作。
不过他越是不悦,往楼下走的秦轲注意到这里,心里就越是觉得高兴,同时望着洛宏的背影,低声嘲笑了一句:“蠢货。”
他本来就不是为了洛宏赢而来的,所以洛宏越是糊涂,反倒是对他有利,而且就目前情况而言,两边摆明车马做一场赌斗,老船帮自然也不可能对洛宏有什么伤害……
想到这里,秦轲突然皱起眉头。
说起来,只要老船帮不撕破脸皮直接打上洛家,洛宏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那洛凤雏让自己来保护洛宏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洛凤雏知道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也打算让洛宏输?
也对,就洛宏这性子,真卷进朝堂里的事情,恐怕不是被人当做挡箭牌,就是死于争斗之中,既然如此,他输了赌斗反倒是好事,反正洛家不缺钱,这个二世祖就算败家一些,一生富贵总是不成问题的。
“终归是姐弟啊。”秦轲想到这里,也对洛凤雏更多几分同情,明明是亲人,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关照一二,何必呢?
大船停稳之后,竹排就那般在水面上漂浮着,粗麻绳的束缚使得它不会被顺水飘走,却无法让这片竹排做到如地面般的稳定,必然就会让那些不擅长水上打斗修行者难受。
听说河上搭起了一座擂台,南阳的百姓们也不乏好奇,纷纷聚拢到岸边来看热闹,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龙津身形挺拔地站在岸边,望着龚大人,微笑地解释道:“龚大人来南阳时日尚短,或许不知道,这竹排做擂台,也算南阳漕帮的老规矩了,当年荆楚帮就是在这样的擂台上胜过了其他江湖帮派,一夜之间吸纳了上千人。”
“原来如此。”龚大人一副受教的模样,心里却在暗骂龙津狡猾如狐,要知道他指派的人大多都不是出身水帮漕帮,自然也没有尝试过这种“竹排擂台”,无形之中就被老船帮占了便宜。
但好在今天……他还请了一个人。
“朱侍卫怎么还不出现?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要是再不来,一会儿天都黑了,也就别来了,索性让他回去抱婆姨睡觉得了。”洛宏怒气冲冲喊着,面前的下人们低着头,满脸都是苦相。
就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找不回朱侍卫的,只不过洛宏又不好对秦轲这个“座上宾”发火,只好冲着他们这些人大吼大叫。
秦轲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依旧假装没有听见,反正他很清楚朱侍卫是来不了了,与其再多费口舌解释,倒不如保持沉默的好。
龚大人倒是听进了耳朵,皱眉头对洛宏问了一声:“怎么回事?朱侍卫怎么了?”
洛宏按照秦轲的说辞跟龚大人说了一通。
龚大人阴沉着脸,骂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也知道若是少了一名小宗师高手难以和老船帮对阵,于是又道:“我有法子,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替朱侍卫的位置。”
秦轲一直在旁边用风视之术偷听,不免有些腹诽这龚大人居然这般有本事,还能随时随地找到小宗师境界的高手?
说话间,第一阵已经去往擂台,老船帮那边先行的是蒙涯,秦轲见过他的一手枪术,确实还不错,若是能境界更上一层楼,也足以算是个高手,而他对阵的则是洛家原本就奉养的食客,擅用一手短剑,动作奇快,架子却显得有些过分花哨。
果不其然,蒙涯站在摇摇晃晃的擂台上,却气势如龙,出枪之间风声呼啸,在几个回合之中就压制了这名食客,并且随着他一脚踏在一块竹排之上,震得整块竹排轰然下沉,长枪刁钻地刺出,正中食客的右腿。
“好!”老船帮在岸上观战的人自然都情绪激昂,而洛家的人则是一脸不悦,尤其是洛宏,非但没有抚慰那名也算是尽心尽力的食客,甚至还嚷嚷着要赶人出洛家,惹得不少食客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这赌斗还没有结束,洛家的人还是要一阵又一阵地往那座他们并不如何熟悉的擂台上去跟同样不熟悉的对手交战,老船帮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兵器五花八门,应对起来也自然格外困难。
但好在洛家这些食客们都是当初精挑细选,后又被洛家精心照顾,修为往往要比老船帮那一头高些,倒是也能打个旗鼓相当。
第七百零八章 帮主出手
不过无论是龚大人还是龙津,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盛宴之前的开胃小菜,就算各有胜负,却始终无伤大局。
真正能决定漕运之事归属的,自然是双方那些顶尖的小宗师高手。
也算是南阳百姓有福,能在今日亲眼得见如此多的小宗师境界高手齐聚一堂,老船帮一方是多年煞费苦心的积累,而洛宏这一边,则是士族中豢养的供奉,放在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的主儿,哪里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斗。
“龙帮主居然要当先出战?”龚大人发现龙津居然已经握住了那柄沉铁打造的长矛,心里有些惊讶,虽然龙津确实已经入小宗师多年,但作为老船帮的帮主,不是应该压在后阵才是?
龙津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兵器,多年未在人前动武的他看上去兴致勃勃,爽朗地对着龚大人笑道:“孩儿们都很努力,何况我这样的老人?左右都是要上阵,不必分先后,正好能做个表率。”
“龙帮主尚在壮年,英姿飒爽,哪里像是个老人。”龚大人含笑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亲身上阵搏杀是下等人才做的事情,所谓上者劳人是也。
不过他既然装出一副中间人的样子,自然也拱手道:“既然如此,本官预祝龙帮主旗开得胜。”
“狗官,装什么样子,心里巴不得咱们输呢。”人群里,秦轲听见胖子的窃窃私语,在之前的对战之中,他一着不慎,输给了洛家的一名食客,心里自然是满腹牢骚,但被邝铁压着,他也不好大声说话,只能对一旁的蒙涯发泄。
蒙涯则是有些担心,低声道:“帮主这些年从未动武,且这一次又是上这样的擂台,是否太急切了些?”
“小弟是在担心?”邝铁看出蒙涯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放心,帮主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何况……”
就在这时,众人发出一阵叫好声,只见龙津从岸上纵身一跃,直接跨越数丈距离,如同一块从山巅坠落的石头一般,带着汹涌的气势和沉重的力量,直接坠落到了擂台之上!
“轰”地一声响,整座漂浮在水上的擂台都被这股力量所震撼,不断地摇晃起伏,好像随时都可能沉入水底,而那擂台上名为洛家人,实则是龚大人手下的小宗师高手也是猝不及防,在擂台上跌跌撞撞,险些倒下。
而龙津却已经如同一头出笼的猛虎一般扑了过去!
小宗师境界的力量,自然不是几根柔软的竹子可以承受的,事实上如果不是龙津控制了力量,这片由竹排所构建成的擂台恐怕会在他的脚下纷纷碎裂,但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才觉得可怕。
明明龙津处于这样脆弱的擂台之上,步履却依旧能夹带风雷,每一脚跺下都带起一股巨大的威势,这要多强的控制力,才能做到?
秦轲自认自己也做不到。
相比较龙津这样的根基深厚的功夫,他只不过靠着奇术,能让自己的身形变得轻盈,所以才能在那一日轻易胜过邝铁。
但如今看来,龙津的水上功夫不弱邝铁,甚至还要强出不少!
“旁人喊我过江龙王,我总是不敢接受,其实并非是我邝铁有多谦虚,而是我知道,这真正的过江龙王,应该是帮主才对。”邝铁对擂台上的场景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讶,而是轻声对着两位弟弟解释道。
能在随波逐流摇晃不定的水面上健步如飞,脚踏滑溜的毛竹与大笑之中把一杆长矛挥舞如风,化身一头狂龙,还有谁能比他更符合过江龙王这样的称号?
那名和龙津对阵的小宗师高手已经被夺了声势,一时间又有些不熟悉脚下这样不断晃动的擂台,动作自然显得迟钝不少,只是交手几个回合,就已经呈现出颓势。
岸上的龚大人只是略懂武学,但眼见擂台上龙津气势如虹,动作也快得让人应接不暇,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下属距离败落已经不远。
“这个老狐狸,居然还藏了这一手。”龚大人咬牙切齿地望着龙津,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坚决拒绝让老船帮自行选择地点。
龙津多年没有动武,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身手会有所退步,但如今骤然出手,却真正是风卷残云,看得众人如痴如醉,那些想法也都被抛到了脑后。
秦轲站在河岸上,同样也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见龙津出手大开大合,下半身却依旧稳如平地,单手持着长矛连斩三次,次次都打在洛家高手的兵刃上,火星四溢的同时,更是压制得那名洛家高手的气血。
原本洛家高手已经被气血提到胸口,却劈头盖脸地被势大力沉的长矛三次劈斩,气血淤积在胸口隐隐作痛,不由得怒吼起来,却怎么看怎么无力,脚下再退五步,已经逼近了擂台的边缘。
“赶下去!赶下去!赶下去!”老船帮看见此情此景,自然是欢欣雀跃,呼喝不止。
而龙津嘿然一笑,并没有如众人所想地靠把人逼出擂台取胜,而是长矛猛缩,脚下大大地踏前了一步,一只手抬过头顶,好似一座大山一般落了下去!
洛家高手眼见此景,却苦于无路可退,咬咬牙的同时,用兵刃直刺龙津的胸口,然而却听见“叮当”的一声,那柄被龙津收回的长矛不知道如何却突然冒出,直接封住了长剑的道路!
龙津一只大手落了下来,直拍到洛家高手的肩膀上,同时五根手指收紧,一揉一捏,骨骼咔咔作响。
洛家高手闷哼一声,面色惨白之中又起一记膝撞,直冲龙津的裆下,看那力度,若是真的击中,龙津只怕从此之后都不能人事了。
然而此时龙津却骤然发出一声爆喝,那只铁钳一般的手再度发力,竟然硬生生地把洛家高手给压得跪了下去!
“好。”秦轲低声惊叹,只觉得龙津那种一往无前,甚至蛮不讲理招式,甚至有那么一丝项楚的影子,下意识地,他一只手已经捏起了剑诀,开始模仿龙津的招式,想看看能否以剑来使。
虽然他有七进剑足以应敌,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学些其他的东西,入小宗师之后,他对于武学上又有不少感悟,如果能纳入其他新鲜事物进自己的武学体系当中,或许在日后,他还帮刘德把赵子云没有完成的七出剑补上。
至于为什么是帮,而不是自己去做,因为他现在还不敢想自己真的能成就宗师境界,毕竟那道门槛就像是一线天,看似越过去就能阅尽辽阔风光,实际上下方却不知道有多少惊才艳艳之辈一生都没能爬上顶峰。
刘德虽然号称能和宗师高手匹敌,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停留在小宗师境界,不是么?
很快,龙津就大获全胜,洛宏在岸边看得暴跳如雷,却终究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说他本人修行不过第一重境界,连自家许多食客都不如,更不要说和龙津一般亲身上擂台一展风采。
落败的小宗师则是被人划着小船送回岸边,秦轲只是翻了翻衣领,就可以清晰地看见肩膀上那触目惊心的掌印,像是被烙铁深深地刻在了皮肉上一般,已经呈现出青紫的颜色。
不过此人落败倒不是因为肩膀的伤,而是胸口中了龙津一记重手,肋骨断了三根,显然要养许久才能好。
龙津一战震惊四座,独立于擂台之上,目光扫射周围,骄傲得像是一头雄狮,同时大笑道:“还有谁敢来?龙某再此恭候!”
一时间,就连洛家那些高手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正当众人寂静的时候,秦轲四下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朗声道:“我敢!”
第七百零九章 唐国高手
有句话说,虽万人吾往矣。
不过秦轲自认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形容,或许只有高长恭、诸葛宛陵甚至曹孟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英雄气魄吧。
不过当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越众而出的时候,发现所有的看客都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慷慨激昂的情绪来。
而在龙津势如破竹战胜对手的当下,就连洛家那几位小宗师高手都有些犹犹豫豫,他的回应,更是让众人眼前一亮,洛宏则是欣喜若狂,立刻就走上前来用力地拍打秦轲的肩膀。
“好!秦兄弟有胆识有气魄,难怪当初我俩一见如故,正所谓英雄识英雄,既然如此,为兄也当为你壮行,拿酒来!”
到底是洛家家主,说辞一套套的,同时还不忘记往自己脸上贴金,大概在他心里,此刻的他正像是戏文里为麾下大将敬酒盼望凯旋的皇帝一般。
只可惜秦轲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酒,心里却是啼笑皆非,实在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时真的和他有过一见如故的事儿,难不成就因为自己主动登了洛家的门?
当然样子总是要做的,左右都是要上台,秦轲也不介意在这时候让洛宏有点面子,至于一会儿他真“输掉”,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一跃上了擂台后,秦轲望向龙津,脸上浮现出笑容。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私心,刚刚在台下眼见龙津的英姿,握着剑柄的手也有些发痒,要知道上次他和邝铁之争虽然也畅快淋漓,但邝铁限于境界,终究无法让他用尽全力。
龙津则不同,从刚刚他展现出来的实力,绝对算是一个好对手。
“难怪高长恭曾经说,练武这事儿,真是会让人痴迷的啊。”秦轲心中浮现出高长恭那张足以让天下男人女人都嫉妒的脸庞,这些天也没有他的音信,只是通过洛凤雏简短的几句话里得知他已经到了破关的边缘。
但如果他已经破境,想必此刻他会第一时间找洛凤雏打上一架吧?
此时南阳酒楼的凭栏处,有一道红色的身影,独立于看客之中,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令人远观而不敢靠近。
“看来我到底是老了,这位少侠从上台开始,居然没有正眼看我一眼。”突然,擂台上龙津豪爽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
秦轲猛然回过神,意识到此刻的他已经站在了擂台之上,立刻拱手带着歉意道:“龙帮主见谅,小弟一时想到了别的事情,并非有意怠慢。”
对龙津此人,秦轲还是抱有几分尊敬的,一面是因为他的身手,另外一面则是因为他打听到,龙津当年不但荆楚帮中呆过,甚至当年唐国大军南下的时候还自发组建义军北上抵抗敌军入侵,杀敌无算。
这样一个江湖豪侠,怎能不让人心生钦佩?
“不必拘泥于此,年轻人,年少轻狂未必是什么坏事。”龙津洒然笑道:“秦小兄弟前些日子和邝铁斗过一场,他对你也格外推崇,说他能入小宗师境界,全靠与你的那一战。只是我没有想到今日我能在这擂台之上和你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
秦轲微微一怔,没想到龙津居然能一口就叫出自己的姓氏,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意外邝铁居然已经入了小宗师境界,难道自己不经意的一番举动,居然还为老船帮平添了一位高手?
也不是什么坏事。
秦轲这么回味着,嘴角抿起露出微笑,说了一句:“请。”
“请。”龙津伸展了双臂,一副放松的样子,长矛靠在竹排上好像只是来垂钓的渔夫。
然而秦轲却可以看见他麻衣内因为肌肉收紧而显出的线条,猛虎虽未扑出,却已经蓄势待发。
秦轲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有些遗憾自己被洛凤雏抓来的时候菩萨剑并不在身边,或许只有当那把剑握在手里的时候,他才能把七进剑的剑意圆满地使出。
但这不是一种好现象,神兵利器虽然可以让修行者发挥出全部力量,但若是没了神兵利器就彷徨无助,就不是人掌握兵器,而是兵器掌握人了。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双腿猛然在地上一跺,踩碎竹排无数,好像离弦的箭一般激射而出!
这些日子以来,洛凤雏总是变着法子折磨他,但却也让他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哪怕他的气血依旧还只是小宗师,但身法之快,却令人侧目。
因此在岸上的众人只感觉秦轲好像化作了一道影子,转瞬即逝,又如同光芒闪耀一般,呈现在龙津的面前!
“来得好!”龙津开怀大笑,没有想到秦轲实力如此之强,更激发他的战意,甚至让他回想起当年纵横江湖的日子。
荆楚帮,荆楚帮。
人间已无荆楚。
然则他们这些老人们,又哪里能忘记当年,筚路蓝缕艰难创业的日子?
若说这偌大的荆吴江山就像是一块四分五裂的布匹被缝合为一,那么他们这些人,就是那手握针线的裁缝。
人间已无荆楚帮,然则这荆吴的山河大地,何处不是荆楚帮?
上百斤重的长矛却被单手所舞动,旋转,无数因为之前打斗而破碎的竹片,竟然随着他的长矛席卷升起,像是凭空升起一股浪潮,又像是遮天蔽日的一场沙暴。
长街之上,一人一马张扬奔行而过,不知道惊得多少人四下躲避,甚至惹来的巡街的官差追捕,只可惜两条腿的人终究是追不上四条腿的马,只能在后面骂骂咧咧。
马上的骑手生着一对剑眉,真如同两柄短剑一般锋利,好像随时都会迸发出利芒。
不过让官差们惊讶的是,骑手显然有一手精湛的马术,明明是一路纵马狂奔,却硬是没有伤到任何一人,令人惊叹。
直到他拉扯马缰绳,动作利落地之后,龚大人则是恭敬地拱手道:“元先生,在下等待多时了。”
龚大人如今是南阳假郡守,甚至说去掉这个“假”字直接转正也可能只是时间问题,能让龚大人抛弃“本官”的称号,改成在下的人,整个南阳郡恐怕也没几人。
然则面前这个人却并非南阳郡的人,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唐国人,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南阳,巧合之间又带着那么一些注定。
元锋深深地注视了龚大人一眼,突然露出一些轻蔑的笑,道:“龚大人要我做的事情,难道就不怕我提出什么你接受不了的要求?譬如……让你出卖什么荆吴的重要消息给我。”
“我听说过元先生早年因牵扯到狄怀英狄大人毁谤杨太真一案,全家都入了狱,若非靠着蔡邕力保,早已满门流放为奴,想来元先生当不至于冥顽不灵,还要为了那座朝堂效命。”
龚大人移开目光,只觉得元锋那对眼睛太亮,和他的眉毛一样像是剑锋一般刺得人眼疼。
“狄大人已经官复原职了。”元锋突然道。
龚大人一惊,只觉得是天方夜谭:“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上个月初,是国主亲自下令免了他的刑罚,并官复原职,继续执掌大理寺。”放出这样一个震惊龚大人的消息,元锋嘴角微弯,“不过龚大人也不必担心,我元锋虽与狄大人交往甚密,却始终都是君子之交,他知道我不喜朝堂那些腌臜之事,也从不会让我为难。你的事情,我可以办,但办不办得成,那就得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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