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包围


  马蹄在山间缓缓地踩踏发出“哒哒”的声音,长长的队伍蜿蜒在这条充满碎石的山道上,秦轲回头远远地眺望着山峦那头犹如野火般炽热的天空,知道那场大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然而心里的大石却越发沉重。
  或许是流年不利,明明王玄微刚刚聚齐了这一万多墨家骑兵,并且统一给他们换上了黑骑的装备,可还没等他们真正感受到清一色黑甲马刀手弩气吞万里如虎的阵势,就遭遇了一次挫折。
  “你是说,唐军已经预料到我们会从苍青岭绕路袭击点苍?”秦轲皱着眉,转头望向与他并驾齐驱的阿布。
  “点苍郡是唐军的第三粮仓,其中粮草仅次于立壤、珠沙。要说唐军没有丝毫防备,那肯定是假话。”为了不让这些没有根据的消息乱了军心,阿布刻意放低了声音,“但问题是,我们从苍青岭一路跋涉而来,可以说是出其不意,偏生唐军应对地如此有条不紊,撑了足足半个时辰。而偏偏又那么巧,一支两万人的唐军及时赶来救援……”
  “先生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一旦太巧,难免背后就藏着人为的布局。而且据下面的人报告,他们烧了五座粮库,其中四座只看见干草,并没有粮食……谁能说剩下的那几十座粮仓里真的有粮食?或许……唐军早将之转移走了。”
  阿布说到最后,眼神已经变得意味深长。
  “干草不能算是粮食么?”秦轲摇了摇头,这些天以来,他随着王玄微东跑西跑,物资的短缺让他明白了充足的干草对于骑兵来说有多重要,“唐军这一次带的骑兵并不是太多,可我听说他们的玄甲重骑十分强大,重装虽逊于虎豹骑,可总体实力已经不输黑骑……”
  “马再能吃,也没有堆积这么多干草的道理。”
  石块的松动声中,阿布麾下的战马足下一滑,险些崴了马脚,好在阿布的控马术不错,强行把战马的摔倒之势给扭转了回来。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知道自己一时光顾着和秦轲说话,竟忘记了他们此时是行走在这段崎岖的山道之上。
  苍青岭的山道狭窄,步兵走上去倒算不上艰难,但要让骑兵行军其中,却是不易,所以阿布更觉得,唐军不该察觉到他们这一次突袭才对。
  “何况玄甲重骑的战马吃的可不单单是干草,更有糙米、粟、豆子,若没有这些精料,战马怎能负以重甲上阵,只怕还没开始冲锋,马儿就先累倒了。”
  秦轲听得有些糊涂:“那……为什么他们不能分开储存?说不定剩下几座粮库里存的就是这些,或许只是运气不好。”
  “也……不是不可能吧。”阿布微微点头,但还是显得忧心忡忡,“可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唔。”秦轲应了一声,遗憾地道:“要是你能撬开那家伙的嘴,就什么事情都简单了。”
  他说的“那家伙”,自然是指队列最前方,一身黑色大氅随风飘荡的王玄微。
  只是这一路来,他一直坐在马上保持沉默,除了发号施令之外,再无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当然,这本就是他的风格,有关于他的计划,大多数时候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不说秦轲、阿布这样的外人,就连那些墨家直属的将军们,开战之前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即使如此,他们当中没有一人会怀疑王玄微的能力,更不会失去对他的信任,倘若把先前的郭开换成王玄微,那么他麾下的骑兵根本不可能会反叛。
  “王将军想必心中有数。”阿布的想法跟秦轲一致,只是想要撬开王玄微的嘴巴……他噗哧地笑出声来:“或许你可以去试试。”
  秦轲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我要是敢,哪儿用得着在这里跟你说话。”
  夜色里,有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嘎嘎叫着,令人心烦,他转过头,那些火光已经被起伏的山峦遮盖在后面,逐渐看不大清楚了。
  他忧虑地道:“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吧。”
  事实证明,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特别是平时显得并不怎么灵光的嘴巴,就犹如那只在山林之间嘎嘎叫的乌鸦一般,带着浓重的晦气。
  苍鹰在昏暗的天色中盘旋,火光照亮了前路,却始终在足下,不能照亮远方。
  很快,斥候传来了消息,在南边十几里外的榕溪县方向,有近三万的唐军正在不断地靠近,这条本该属于他们最佳的撤退路线,此刻却是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无法穿过。
  “知道了。”王玄微眼神微微闪烁,轻轻摆了摆手,随后转了马头,带着队伍往西方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斥候再度回报,从西边又发现了近两万唐军,夜色虽然在他们身上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然而他们却稳健地一步步向前推进着,铁甲与长矛构建出了一座黑夜里可怕的森林。
  在这样的夜色里还继续行军,显然唐军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虽说只有两万人,但面对这样早已做好准备、列好了方阵的唐军,即使黑骑足以冲破他们的阵形,死伤只怕也会十分惨重。
  接下来的三天行军里,秦轲和阿布也是和那些将军们一样,一颗心逐渐揪紧了。
  唐军,到处都是唐军。东边是唐军,西边是唐军,北边是唐军,南边……也是唐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唐军仿佛冥冥之中约定好了,一步步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而且以他们那谨慎前行的姿态,显然做好了万全的备战。
  这一切种种,都说明了阿布的猜测并没有错,唐军确实已经预料到了墨家骑兵的动向,之所以他们在之前保持着静默,只因为他们需要保证不会打草惊蛇。
  包围圈已经形成,如今等待秦轲他们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歼。
  “如今明面上的唐军已经超过了十二万,他们把持了各个要道,而且还在不断地向前推进。五万神武天军,还有四万不知道在哪里,那一万玄甲重骑也从未出现过……”
  张九新声音颤抖,这些天来,他一直听斥候的报告,明显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尽管现如今两军还没有真正地对垒,可他夜里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两军冲撞,鼓声震天,铺天盖地的唐军犹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的场景。
  十二万唐军!
  而张九新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黑骑,实际上与真正的黑骑相比,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再说,即便是墨家一万多精锐黑骑,正面对上十倍以上的唐军……那和挡在车轮前的螳螂也没什么区别。
  明明才出平谷的包围圈,却这么快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套子里,这种局势已经压得他精神萎靡,昨夜一整夜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始终都没有睡着。
  “上将军,我们该怎么办?”张九新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事到如今,他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个深邃得像是一口深井般的人身上。
  但令他失望的是,王玄微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大约还有五天的时间,我们就该和唐军正面撞上了。”夜间扎营的时候,阿布草草地在地图上计算了一下,随后面色苍白道:“唐军这是疯了么?十二万就为了围剿我们这么一支万人的骑兵队伍?”
  秦轲听得也是头疼,然而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内心远远比他的表情要平静得多。
  其实这一方面是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并不如阿布,很难推演计算出这背后的可怕布局,另外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天受的惊吓刺激太多,一时有些麻木了。
  说起来,从锦州突围之后,他就一直经历着一个“天塌啦!地陷啦!没得活啦!”到“哦,原来只是个梦……哦,没什么了不起的呀……”的循环,危机之后短暂的平和又再度陷入危机,好像已经成了某种既定的轨迹。
  他现在觉得,若是将来他能活着回到稻香村,一定要去抢那说书先生的饭碗,给那些一年四季都流着鼻涕的孩子们说一说自己遇上的各种新鲜事,准能赚到不少惊呼与赞叹。
  “也许是我们捅了马蜂窝吧。”秦轲想着自己过去在山里没少瞎胡闹的事情,感觉蜜糖的味道还萦绕在嘴边,笑着叹了一声道:“我们四处折腾人家的粮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第五百零一章 开端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毛病。”阿布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同样出身寒门,捅马蜂窝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秦轲突然小声地凑道阿布的耳畔,“我总有种感觉,唐军这么疯,不像是因为我们不断偷袭、焚烧他们的粮草,想要来找我们报仇,会不会……他们只是为了围剿王玄微?”
  阿布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秦轲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秦轲也说不出原因,只能将其归咎于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锦州冲出来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那个唐国的领军大将项楚,对王玄微似乎格外感兴趣。要不然他干嘛不好好坐在后方指挥军阵,却要单枪匹马地跑去阵前跟王玄微交手?”
  阿布哑然,但对于秦轲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他并不十分赞同,“项将军……身为统帅,应该不至于这样意气用事吧?”
  “那谁知道。说不定他们俩从前为了某个女人争风吃醋过呢?”
  秦轲哼哼唧唧的,其实也是因为无法改变现状而感觉到烦恼,所以才胡乱说了这么个结论,只是低下头的他混没注意到阿布的脸色骤然发白,神情惨淡得就像是被人戳了一刀。
  他低低地哼着歌,握着木棍,捣了捣火堆。
  炭火和干柴在他的木棍中跳动起火红色的灰烬,那些跳动的火焰犹如灵巧的蛇在其中游走,随后光芒明亮起来,照亮两人脸颊的同时,也驱走了一些夜里的寒气。
  墨家的地界,相比地处江南的荆吴要寒冷许多,若是入了深冬,大雪还会封住整座山脉,处处银装素裹。人在家中只要一打开门,寒风就像是刀子,戳在人裸露的脸上,每一下都刺痛难忍。
  而一路向北,再到达沧海的草原甚至长城的地界,寒冷程度则更要加倍。
  处于极北之地的长城一旦进入深冬,整座长城都会被冰霜所包裹,真不知道那些长城和沧海那些人是怎么在那样的苦寒之地活下来的。
  “往年这时候……该吃炖菜了。”秦轲略微有些忧伤地想着往日里的情形:那红泥小火炉上架着的小锅,锅里都是从山上采来后晒干储存起来的野菜、菌菇。
  有些年收成不错,那些叔叔婶婶们出一趟山,说不定还能带回几片腊肉,混合着豆腐在清汤里咕噜咕噜地翻腾,夹起一块吃下去,暖暖的热气一直从喉咙到腹中,令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阿布你怎么不说话了?”秦轲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微微转过头,正好对上阿布那惶然的眼神。
  他顺着阿布的眼神转过头去,一片寂静的夜色之中,王玄微全身笼罩在黑色大氅之中,一双眼神深邃得犹如无底洞窟,看一眼,就仿佛会深深地坠落进去。
  秦轲浑身一哆嗦,立刻站了起来,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一时语塞,他猜想自己刚刚腹诽的话一定是被王玄微听见了,顿时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这家伙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啊……
  然而王玄微只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沉重如巨石,敲击着他们的心房:“跟我来,有事情交代你们。”
  秦轲和阿布对视一眼,王玄微却已经转身离去了,倒是弄得两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军的动静越发浩大,或许是觉得现如今他们已不必再隐匿踪迹,十二万唐军浩浩荡荡地从不同的方向封锁要道的同时,更把这个包围圈向着墨家骑兵不断地收拢。
  而在这样无形的压迫之下,这一万多墨家骑兵也陷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之中。
  虽然说到现在为止,大多数人仍然对王玄微寄予了绝对的信任,相信在王玄微的麾下,不可能吃到败仗,但在这些沉甸甸的信任之下,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
  “上将军是不是有些糊涂了?”原先郭开的死忠派汪南纵马向着前方张九新的身侧靠了过去。
  一开始他对于张九新还有些不屑,毕竟“叛将”的事情,普通士卒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逐渐和张九新摒弃前嫌,彼此开始交换起对行军的意见了。
  “时局已经很清楚了,趁着现在唐军还没有完全围死,立足不稳之际,我们还不快马加鞭直接突围而出,还等什么时候?”
  张九新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王玄微的背影,目光闪烁,幽幽开口道:“唐军行军,阵形不乱,夜里睡觉之时都不解甲,枕着箭筒和刀睡觉,这立足未稳从何看出?只怕是立足太稳,因此合围我们的速度才比预料之中的更慢,想必也是为了稳妥。”
  汪南喉咙一哽,被张九新这句平淡的话语顶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道:“你这时候炫耀个什么劲?带兵打仗这事儿,我的确不如你,可我不是心里头着急嘛!”
  “难得汪将军也有这般服软的时候?”张九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虽说没有带着什么嘲讽的意味,但此刻放在汪南眼里依然刺眼。
  “你……”
  “汪南。”张九新打断他,“既然你自承在带兵方面比不得我,缘何会认为上将军糊涂?难不成……在你眼里,上将军比我还要不如?”
  “我不是那意思。”汪南握着马缰讪讪道:“你应该明白,我没有诋毁上将军的意思。只是上将军他毕竟年过半百,你看他两鬓的头发都白了,又在朝堂受了那样不公的对待……行军以来,更是日日操劳,难保思绪不会因此而有所衰退……”
  “衰退?”张九新微微抬头,把目光从王玄微的背影转移到天空,苍鹰在空中盘旋,身影矫健,他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他转过头,郑重道:“汪南。事已至此,上将军显然自有打算,而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只能是顺从执行,除非……你想仿着当初的林信那样,再来一次……”
  “别别别,我可没有这样说。”汪南才没有存这种心思,赶紧摇着头道:“我只是担心,哪里想反了,我,我哪里敢?呸……敢不敢都不重要,我老汪根本不是那种人好不好!那可是上将军啊,就算他一声令下,要取我老汪性命,我二话不说自个儿动手抹脖子你信不信?只是这眼下生不生死不死的……”
  “我只是这么一说,汪将军不必急着表态。”张九新微微笑了笑,随后继续望向远方,眼神飘忽,“其实你想的那些,我未尝没有想过……你以为我就不忧心么?”
  汪南疑惑地看着他:“那你现在怎么……”
  张九新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可想清楚之后又觉得,或许这就是我们为将为兵的命数吧,时局如此,又有什么法子呢?”
  说完,他不等神情古怪的汪南继续发问,猛地一夹马背,向着队列的前方行去。
  许是烦了,也或许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忠义到底,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第五百零二章 入阵
  秦轲骑着马在两人的后方不远,尽管两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可风视之术乃天下奇术,能把人的听力范围扩张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自然不会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时局如此,又有什么法子呢?”秦轲重复了一句张九新的话语,又想到王玄微那天夜里对他和阿布的交代,一时心里有些郁结,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别想了,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微微抬头,他遥望这支上万人的队伍,一色的黑甲雄壮,从队列的最前方一直蔓延到道路的尽头,犹如滔滔不绝的黑潮,可谁又知道,他们同样无助?
  除了向前,他们没有任何方向可以走。或许这就是世上每一个人的宿命,即便前方是铁血的沙场,或是熊熊的烈火,即便知道接下来的征程九死一生,他们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放任自己逼近。
  再后来,就会有人丢了性命,结果连一个土馒头都不可得,乌鸦攀附在他们的残躯上,争夺着他们的血肉,发出嘎嘎的难听叫声,残阳下颤巍巍伫立的旗帜最终颓然地倒了下去。
  这么看来,他们和当年逃荒路上的灾民们也没什么区别。
  正当这时候,一名骑着黑色战马一身黑色甲胄黑亮的传令兵举着军旗一路向着队列后方狂奔而来,吼声雄壮嘹亮。
  “上将军有令!全军以最快速度通过晓山,突破唐军防线!”
  秦轲的身体猛然一震,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一阵欢呼的浪潮已经完全吞没了他。
  这一路行来的墨家骑兵在连日来不断避战,早已经厌烦透顶,每个人体内那股躁动的血液都急需一个发泄口,他们腰间那崭新的马刀也迫切等待着要出鞘,随着他们用力地在手弩上把箭矢上弦,铁蹄的声音在山道上顿时犹如雷雨之前的雷声一般隆隆作响。
  汪南狂放地笑了起来,满脸通红显得无比兴奋,他高声喝道:“都给老子跟上!谁要是落下了,老子抽死他!”
  众人轰然大笑,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骤然加快,上万骑兵带着欢快的笑声和慷慨激昂的情怀,于滚滚的烟尘中不断向前,好像他们去的不是战场,而是一处摆满了酒肉的大宴。
  马刀反射着日光,照亮了秦轲那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睛。
  “果然是晓山么。”一座高高的山坡上,项楚静静听完了李昧的报告,微微点了点头,尽管表面上看,他显得无动于衷,但李昧却能察觉到他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亮了一些,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也是……这本就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即使是这样的合围,你也能轻易地看出其中破绽。”项楚轻声道,明明在他的面前并没有人,但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正在和王玄微面对面说话。
  “将军不派兵增援么?”李昧站在项楚的身后,姿态恭敬,从锦州的失败之后,他也变化了许多,至少在现在,他是发自内心地尊敬项楚,而非只是假装出来的虚礼。
  这场合围看似浩大,但实际上却精细到了极点。
  首先,要预料到王玄微的动向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万人骑兵浩浩荡荡,动静不小,可王玄微用兵之老道,是唐军众人都难以想象的。
  李昧曾派出近四十路斥候,却没有一路能让他判断到王玄微的动向,反倒是还折损了六路。
  唐军围困行州已经有些日子,在上游截断水脉之后,行州城内早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百姓们喝不上一口水,官府和军营霸占着城中硕果仅存的水井,靠着利刃与死亡艰难地维持着局势,却也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再坚持多久。
  墨家整个东北方向,从行州到锦州一线可以说已经被唐军把持。
  而王玄微却能堂而皇之地带着上万人的部队像是幽灵一般在其中游走。
  从这点上,他也是看见了当年诸国联军的无奈,不可捉摸的变化,正是王玄微用兵的可怕之处,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当年诸国联军何至于被王玄微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各个击破?
  而项楚,只是先前坐在营帐之中,看着那张悬挂在架子上的地图,就猜中了王玄微会绕道苍青岭突袭唐军的第三粮仓点苍郡,这才会有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合围。
  但只是简单的围攻显然不够。
  王玄微之所以会走苍青岭,并不仅仅因为从这条山道上突袭能出其不意,更因为苍青山一带山峦起伏,延绵数百里,其中道路错综复杂,哪怕是百万大军,若是不熟悉地形,也会逐渐迷失在这片未知之中。
  就好像一只猫想要在乱糟糟的仓库里抓到一只乱窜的老鼠,谈何容易?
  十二万大军听起来不少,但一旦分兵四处,一队也不过两三万人,王玄微麾下的墨家骑兵一身黑骑装备,其锋锐早已高过寻常骑兵。
  若他们真的下定决心,想从其中一路破开步兵冲出合围,那唐军的全盘努力将尽皆化作流水,空耗大军粮草不说,说不定王玄微会因此抓住什么机会对其猛烈打击,唐军必然会遭到折损。
  到底是实打实的谋圣,王玄微这个名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的血火锤炼,绝非浪得虚名,任何人胆敢轻视他,都将被赐予一场惨痛的失败。
  李昧想到自己最初对王玄微的轻视,一时心中生出了几分羞愧。
  项楚并没有注意身后的李昧在这会儿转了多少念头,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支援?大可不必。”他把玩着手里的兵器,那是一杆大戟,带着弧形的侧锋和顶端的尖刺令人望而生畏,而它的长度更是可怕。
  本来以项楚的身高,足称得上是彪形大汉了,可当他握着这柄大戟立起来的时候,戟头却超过了他不止一头。
  这近一丈的大戟,通体以金刚铸造,在唐国最优秀的一群工匠们手下锤炼了六年有余,重达三百八十斤,寻常的气血修行者想要握起它恐怕都得掂量掂量,更不要想着能把它当成兵刃挥舞。
  但项楚可以,甚至可以将这柄大戟舞动得犹如一条狂龙,扬起的风声响彻天地。
  在项楚平生几次少有的试手之中,李昧只见过一次,却被当时的场面深深震撼了——短短一个回合之中,大戟劈断了军中高手的十六柄长刀,甚至上面附着的强大力量,震得那些高手躺在床榻上近三个月无法动弹。
  李昧自认,以自己小宗师的境界,恐怕也不能正面承受项楚的一戟。
  把这杆大戟取出来,证明项楚已经不打算再留手,这一次与王玄微之间的争斗,必定要战得酣畅淋漓,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传令下去。”项楚大笑起来,笑声狂放,气息力量之大,使得一旁的树冠都不安地上下翻腾,戟头的尖端跟着微微颤抖。
  “让玄甲重骑喂马,饭食半饱,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项楚话音未落,晓山脚下的厮杀已经热火朝天,士卒手握刀剑,翻腾之间,犹如铁潮,迸溅而出的血肉和战马翻倒的烟尘在空中相互交织,到处都是人的惨嚎与战马的悲鸣。
  “杀!杀!冲散他们!”汪南双目闪着血红色的光芒,一身皮甲早已经被汗水打湿,口中每次喘息,白色的雾气都犹如一支利箭,随着他微微侧身,手中的马刀一闪,一名唐军的头颅便是冲天而起。
  眼见自家将军这样勇猛,墨家骑兵们自然也是争先恐后,不断地纵马劈杀,一团黑色骑兵犹如一把利刃,直插敌阵,把唐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阵形冲得四分五裂。
  随后,秦轲和阿布各自带领的两队骑兵从两翼也是一路包抄,手弩两轮齐射犹如黑色雨点,即使唐军艰难地架起盾牌抵挡,却也是倒下了一大片。
  “杀!”秦轲一声低喝,手中菩萨剑已经出鞘。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以锋矢阵排列的一千骑兵得到了命令,腰间早已经按捺许久的马刀终于在这一刻亮出森冷的锋芒,战马从侧翼横冲直撞,一路直插敌阵,血光冲天。
  这些天以来,秦轲的伤势大好,实力也已基本恢复,在这样的战阵之中,虽然显得渺小,却又是那般强大。
  在他面前,几乎无一合之敌,菩萨剑挥动之间,连续七人被斩杀,都是一剑毙命。
  气血在身体里不断地肆虐,秦轲一路冲去,也是觉得眼前一片混沌,明明出剑准确无比,但偏生就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他仿佛只是随着本能,抬手,出剑,杀人,再抬手,出剑……
  唯有猩红。


第五百零三章 斩将
  菩萨剑的锋锐之下,精铁的盔甲也无法抵挡,一只只裂成两片,大概也是因为饱饮了鲜血,那股曾经出现过的妖艳红光再度在剑身上缓缓蔓延起来,虽不起眼,却是那般诡异。
  厮杀声覆盖了他的风视之术,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对他大喊,但他听不清楚,于是有些质疑起自己的听力,还是说……这些声音,其实是他杀死的那些人最后发出的悲鸣?
  大概很痛苦吧?
  秦轲心中跟着微微一颤,脑中的混沌减退了不少,眼前的情形也随之清晰起来,慢慢地,他听到了一个急切的呼喊声:“阿轲!阿轲!”
  秦轲猛然抬起头,一脸紧张的阿布居然离他已有百步之遥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怎么冲进了唐军中军的最核心处。
  虽说他和阿布的目的本身就是切入中军,让唐军首尾不能兼顾,可他刚才那会儿冲得太快了一些,连阿布同样威猛的攻势都没能跟得上他。
  锐利的声音直达他的耳畔,秦轲心中一动,却是在第一时间翻身下马,随后他微微抬头,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一闪而逝,带着迅捷的风,力量之大,令人震惊。
  秦轲没时间惊叹,因为就在他翻身下马之间,无数唐军的长矛向他刺了过来。
  他微微侧身,五支长矛刚巧从他的腰腹之间划过,而他不急不缓地抬起菩萨剑,锋芒所到之处,长矛纷纷断裂,几名唐军眼见这种情形,顿时生出几分畏惧,但他们的阵形并没有因此混乱,井然地向后退去。
  六名唐军昂首上前,长矛再度蜂拥而至。
  秦轲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后退,双腿刚刚准备发力,却是立即强行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不是因为他不想退,而是他的身后,同样也伸过来数根长矛突刺,一时间,他竟腹背受敌,进不可进,退无可退。
  这些唐军显然知道怎么应对修行者,随着一个声音的呼喝之下,众唐军的包围瞬间缩小了一圈。
  “哼。”秦轲眼见长矛近身却并不畏惧,尽管他依旧年轻,但一路辗转再次回到墨家地界,此番在战阵与行军中历经磨练,现如今的他早不再是那个刚刚离开稻香村的样子。
  不慌不忙之间,他跃身而起,身形犹如一只海燕,轻盈,飘逸,而仅仅短短的一个呼吸,他已然坠下,足尖轻点在其中一根根长矛上,巽风之术不但能让他听得更广,更让他的身体轻如鸿毛。
  几个起落之后,那些原本用来刺他的长矛反倒是成了他的踏脚板。
  当气血涌动全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再度腾空而起。
  但这一次,他却不再飘逸,而是带着锋芒,犹如一支离弦的利箭,激射而出!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这些唐军的普通士卒,虽说他如今修为不错,又有菩萨剑傍身,同时应对十几个普通人都不在话下,可那又能如何?茫茫战阵之中,死了十人还会有十人、几十人……即便是小宗师修为,也会被他们的车轮战法耗尽最后一丝气血。
  秦轲人尚且在半空,一道锐利的银光直冲他面门而来。
  但他也顺着这接二连三的银光,捕捉到了射出这些箭矢的方位。
  此刻,秦轲终于看清了那名身穿盔甲,面容刚毅的将领,随后目光落到了他手中乌黑的铁胎弓上。
  这样的长弓,换成普通的壮年男性估计连拉开都十分困难,即使是气血修行者,没有强健的体魄轻易也使用不了。
  就在秦轲短暂的观察间隙,唐军将领手中长弓连续三次崩响,三只羽箭分别从三个角度锁死了秦轲的位置,从那尖锐的啸鸣声中,秦轲已经感觉到了三支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
  一个迅捷的闪身,他先是避开了最快的那支羽箭,可另外两支羽箭角度刁钻,迫使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显得极为狼狈和笨拙。
  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人吗?
  下坠的时候,秦轲这样想着。
  只是当他蜷缩的身体重新张开,快要落地之前,手中菩萨剑也随着他身形旋转,恰到好处地挑中一名唐国骑兵的腰腹,仿佛顺手一般把他的盔甲切开,他的眼前又是一片猩红……
  但他的心神没有因此动摇,更没有在这种时候生出什么怜悯的情绪,只狠狠一脚将那腹部还在喷涌着鲜血的唐国骑兵踹下了马,抬手牵拉缰绳稳住了那匹嘶鸣着的畜生,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而去!
  墨家骑兵眼见秦轲在乱军之中这样勇猛,心中一边敬佩不已,一边胸中热血沸腾。
  一名百将刚刚用马刀劈杀了几个唐国骑兵,一声大喝道:“给小秦将军扫清前路,放箭!”
  黑骑的手弩一瞬间齐射,一波箭雨腾空而起,威势之大,几乎压得唐军抬不起头来,不少人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些箭矢的模样,只感身上一疼,眼前一黑,跟着便气息全无了。
  “好!”秦轲或许是在这场箭雨中最欢快的那个人,黑色的弩箭掠过他的头上,覆盖在唐军的阵形之中,无疑是在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往唐国将领的坦途。
  他一马当先,一路逼近,几个呼吸之间,和那名将领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五十步。
  “让开!”唐国将领用力地掀开保护他的盾阵,一肘直接击打在护卫身上,护卫踉跄着后退。
  唐国将领向前踏出一步,眼见秦轲的身影,箭囊中的羽箭,用三指控弦的手法牢牢地扣在了弓弦上,随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从双臂到腰腹再到双腿同时发力,铁胎弓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犹如满月!
  秦轲坐在马上一路向前,才刚刚看见那支箭消失在弓弦上,瞳孔猛缩。
  太快!
  明明刚捕捉到那支箭,箭尖就已经到了面前,即使他想躲避,也来不及了。
  他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双手猛地抬起菩萨剑,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击在菩萨剑的剑脊上。
  秦轲虎口一麻,但这样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承受不住。
  手中菩萨剑向前猛然一顶,被箭矢逼退的两寸距离顿时被他推了回去,铁胎弓射出的箭矢力量再大,离弦之后也只能发力一次,没有命中目标的情况下,自然还是要颓然落地的。
  三十步!秦轲望着眼中不断放大的唐国将领身形,铁胎弓的弓弦却是再度发出一声崩响——羽箭又来了!
  然而这次秦轲早已有了准备,丹田之中气血翻涌,顺着心脏脉络,蔓延灌注到四肢百骸。
  他高高扬起菩萨剑,用力地劈刺下去,“嗤嗤”声中,那支羽箭竟从箭头处裂开,犹如被柴刀劈开的柴火一般,成了两个半支箭,掠过秦轲的两侧!
  或许羽箭上附着的力量太强,分裂成两个半支箭竟还有余力,只是方向已不再精确,随着秦轲身后两声闷哼,两名想要围截秦轲的军士骤然中箭,一人捂着胸口,一人捂着腹部,无力地翻倒下马。
  “将军!快退吧!将军!”眼见秦轲这样威猛,唐国将领身边的护卫一时也胆寒起来,他们很清楚自家将军的箭术有多强,而这个年轻人连续接了这么多支箭,攻势依然不减,如同嗜血的虎狼一般,岂非说明他的实力要高过自家将军?
  现在的战局之中,这支唐军的中军已被墨家骑兵冲撞得七零八落,似乎败局已是注定,如此死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混账!让开!”唐军将领原本还想继续拉弓引箭,但在下属的阻拦之下,他这一箭竟然是迟迟都没有机会射出去,大怒之下,他抬起一脚,轰然地踹在那名护卫的胸口。
  尽管那名护卫同样也有修为傍身,但实力并不强大,在这一脚之中,被踹得倒飞出去。
  而等到唐国将领再度引箭扣弦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眼前的秦轲突然不见了身影。
  战马仍然还在奔跑,但没了骑手的驾驭,自然很快失了方向。
  唐国将领眼皮猛跳,随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将铁胎弓冲着天空扬起……
  秦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菩萨剑锋芒一吐,即便是刚硬的铁胎弓竟也无从阻拦,迅速地断成两截,那只停在弓弦上羽箭虽在最后一刻射出,却失去了准头,掠过秦轲的身侧,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
  唐国将领身子往后一倒,拔刀。
  秦轲落地,出剑。
  七进剑第一进,和风!
  尽管只是七进剑的第一进,其威力在如今的秦轲看来,并不十分巨大,但一直以来这恰恰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一剑,电光石火的情况下,选择用出这一剑无疑是最合适的!
  长剑掠空,和风般轻柔,速度却疾如雷电,唐国将领的长刀才拔到一半,手腕却瞬间失去了力气。
  因为在他的喉间,一柄冰冷的锋芒已贯穿了他的血肉。
  唐国将领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一剑,又或许是没预料到自己竟会死得这样简单明了。
  秦轲收回长剑,喘着粗气,其实他赢得没有那么轻松,这名唐国将领的修为远比他想象得要高,之所以会死得这样轻易,终究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罢了。
  七进剑,这世上少有人见识过,或者说,见识过的人,少有活下来的。谁又能知道它的锋锐和迅猛,谁又能看穿它那些风雅的招式名称之下,深藏着怎样森冷的杀意。
  这似乎本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剑术。
  “将军死了!”
  “将军被人杀死了!快退!”


第五百零四章 出晓山
  唐国将领一倒下,附近的唐军顿时混乱起来,几名红着眼睛的护卫咆哮着用长刀斩向秦轲,然而还没等秦轲出剑,一柄长戟却是突兀出现,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席卷四方。
  几名护卫在一个照面之中就死了一名,剩下的几名护卫眼见已经无法报仇,红着眼在阿布的可怕长戟下抢出了那名唐国将领的尸首,向着侯军退去。
  “阿轲,你怎样!”等到阿布长戟斩断了将旗,他转过头来,看着微微弯着腰,把手撑在膝盖的秦轲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秦轲看着阿布那急切的表情,身后墨家骑兵杀声震天,知道胜负已定,咧嘴笑了起来,“我就是……有点累。”
  随后他低头看向地上,虽然说唐军将领的尸首已经被抢走,但他用过的铁胎弓却留了下来,断裂成两截,孤零零地在地上,显得有几分颓丧。
  “有些可惜了,本来是挺好的弓,比我那猎弓都要好得多。”秦轲有些惋惜地道。
  这样的铁胎弓,显然在工匠手里花了不少功夫才捶打成型,一旦断裂,纵然接回去,只怕也折损了大半,不能再如原先那般强大了。
  只是他也是没法子,如果他不出剑削断这件铁胎弓,只怕在空中的自己非得被射出个透明窟窿不可。
  “还笑呢。”阿布瞪了他一眼,“一把弓有什么可惜的,你要是出事了才不好。好好的,你一个人冲这么前做什么。”
  秦轲看了一眼把两人护了起来的墨家骑兵,也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歪着头无奈地道:“我也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得太快了。”
  两人说话之间,这支唐军已经全线溃败。
  墨家骑兵几乎是摧枯拉朽般地胜了这场仗,这其中虽然有秦轲斩将的功劳,但实际上,这里的唐军只有一万,还大多是步军,要阻拦这如狼似虎的一万多身披黑骑装备的墨家骑兵根本是痴心妄想。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自然跟王玄微脱不开关系。
  王玄微则站在队列的后方,身旁的张九新面色发红,眼中带着几分兴奋,却不敢过分响亮地呐喊,低声道:“上将军之智,真天人也。竟然能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准确地抓到唐军的破绽。”
  要是换成是他,在唐军的合围之中,早就失去了方寸,别说判断出唐军的弱点,只怕他最有可能选择的办法就是找一处直接强行突围。
  虽然这么做未必是错,可一旦唐军留有后手,这一万墨家骑兵只怕会全部陷进去。
  只是王玄微脸颊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九新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寂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的一生之中,这样的一场战斗太过平平无奇,甚至让他多回味一刻的价值都没有。
  只是张九新看着王玄微那冷峻的神情,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安,那股胜利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而就在他微微惆怅的这一刻,场上的局势已经是完全一边倾倒,从对峙,变成了一场追逐。
  唐军败了,败得干脆利落,逃跑的时候姿态自然也十分仓皇,甚至连飘扬的旌旗都扔了满地,在那名将领死去之后,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走,逃出晓山,逃到一个没有血腥杀戮和死亡的地方。
  并不是他们不够顽强,而是他们已经用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
  一万步军与一万骑军这样令人绝望的实力对比,根本就不是意志可以弥补的,何况在山中穿插行进了数天的墨家骑兵的战意也未必会比他们弱,甚至为了发泄那股憋闷,他们化作了嗜血的野兽,每一次挥动马刀的气势都像是要把整座晓山生生劈开。
  恐怕也只有唐军最精锐的重甲步兵神武天军才有可能阻挡住这样汹涌的骑兵正面冲击而不败,可遗憾的是,项楚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动用这一股力量。
  “追上去!追上去!别让这帮孙子跑了!”汪南兴奋的声音在血雨腥风之中飘荡,“就他们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说话之间,他手中的马刀再度掠出,斜斜地撇过一名唐军的肩膀。
  伴随着骨骼和血肉支离破碎的声音,那名唐军的整个人扑倒在了尘土上,半个身子已经被斩落下来,从他鲜红色胸腔里弹跳出滚烫的内脏,在尘土之中滚了两下,就被随后的铁蹄踩了个粉碎。
  秦轲和阿布相互扶持着站在乱军之中,远远地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沉默。
  仗打到现在,已经不再谈论什么谁胜谁负了,从唐军落败开始,晓山的山脚下已经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马刀和马蹄下的,是不知道多少人残缺的尸骨,有些人还没有死透,仍旧在奋力地向前爬去,仿佛只要他不停的向前,就会逃离这里,去到一个安宁,喜乐的地方。
  “我们这是……在做些什么呀。”终于忍不住的秦轲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将军,穷寇莫追,把老汪他们撤回来吧。这家伙已经杀红了眼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是让他这么追下去,非得出事不可。”张九新远远地望着身先士卒,一路斩杀过去的汪南。
  其实汪南这一路杀过去,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只是作为修行者,他的反应速度和力量远比常人高了不少,加上多年阵前厮杀的经验,这些伤竟然没有一处在他的要害,甚至没有影响到他挥动马刀的速度。
  王玄微一直在高坡上注视着,他当然不会看不见这样的情形,但他仍然没有下令,只是沉默着,似乎在考量什么。
  “上将军。下令吧。”张九新加重了一些语气,眼见王玄微仍然没有反应,他不由得急切起来,也顾不得冒犯,咬牙喊了一声:“上将军!”
  或许是因为张九新的声音终于让王玄微有所知觉,就在此刻,他听见了王玄微显得平淡的声音:“其实都不重要了。”
  张九新微微一愣,有些犹豫地道:“上将军……你说什么?”
  王玄微侧头看着他,长袍在山风之中突然飘动了起来,似乎有飞虫飞舞嗡嗡声一闪而逝。
  王玄微露出一丝笑容,道:“既然如此,千人将军张九新听令。”
  “是。”张九新心中一跳,猛然地拱手低头,恭敬道:“上将军吩咐!”
  “全军前进,冲出晓山。”
  “是……呃……啊?”低着头的张九新才应了一声,才发现有些一样,睁大了眼睛的他抬起头看向王玄微,“冲……冲出晓山?”
  “是。”王玄微难得和颜悦色:“怎么了?张将军觉得我这道军令有什么问题?”
  “末将不敢……”张九新低声道:“末将只是……有些疑惑……我们就这么追出去,也不派斥候探一探?万一唐军在后面有埋伏……”
  虽说王玄微打仗,一直以奇诡著称,然而这么多天与王玄微相处下来,他却很清楚,虽然说王玄微用兵如鬼,总是能出其不意,但却并不粗糙。
  相反,他心细如发,在探查方面精细得像是女子穿针引线,一丝丝一缕缕之间,对唐军的动向便了若指掌,若非如此,他们早就在唐军的包围之中败了。
  但这一次,王玄微为何突然这样“莽撞”?
  然而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他也相信,王玄微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解释的。
  不管如何,他只是想活着,能有一条命回到行州,脱去军职也好,至少能跟家人团聚……
  在王玄微刻意的放纵之下,墨家骑兵也是情绪高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足以激励在场所有人那颗压抑多日的心。
  最重要的是,出了晓山地界,就不再如现在这般闭塞,再往前就是墨家干河,前朝之时,这干河还不“干”,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东往西,延绵近千里,一度是前朝漕运要道之一。
  只是就在百余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席卷此处,大河改道,此处河流的水全部渗入了地下,露出干涸的河床,因此得了一个“干河”的名号。
  在当时的百姓看来,这场地震自然是因为君王失道,上苍震怒而下达的惩罚,当年前朝某位君王昏庸无道,且性情贪色,为广集天下美女收入宫中,竟然派出三条高数十丈的大船,一路前行。
  所经郡县,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的女子因此而遭殃,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
  即使到如今,那首“山川悠远水迢迢,明月垂垂女子泣”的民谣还在墨家偶有传唱。
  不过对于现如今的墨家骑兵来说,这干河没有了水,反倒是方便了骑兵行动,且此处四通八达,稷城、锦州、行州方向均可去得,即使是唐军想要围困,若没有十万大军,根本无法阻拦这一万墨家轻骑。
  而唐军之前为了堵截他们已经花去了十数万人布局,又哪里去找这十万大军来拦截他们?
  这么看来,唐军的合围已经是功败垂成,虽不说是损兵折将,却也是多日辛苦化作一池秋水,也算是让他们赢了一阵,不是么?
  “这么容易?那王玄微跟我们交代的……”秦轲低声说话,但看见阿布正在冲着他使眼色,一时又噤声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色因为刚刚呕吐而显得发白,这场仗打得太久,又太过惨烈,他早已经想要离开这军中,但有些事情,并非他所能决定。
  “这件事情只有王将军他自己心里清楚。”阿布牵扯了一下马缰,与秦轲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他抬起了头,望向那逐渐宽阔起来的道路,微微叹息:“何况他交代的,也不一定会成真,先生说过,战场上决胜千里,第一靠的是算,但第二靠的却是运。没有一个统帅能掌握一切的变化,如果有……非神即圣了。”
  然而秦轲在一旁弱弱地一句,却把阿布的话生生地打垮:“王玄微不就是被称作‘谋圣’吗……”
  而就在这时,他的话戛然而止。


第五百零五章 天兵
  因为他说不下去了,或者说,他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远方的微风吹动枯黄的野草,一朵在冬季奋力钻出其中的小黄花在风中摇曳,如此坚强,如此不屈,却最终被铁蹄踩成了碎屑。
  秦轲看见了无数的战马。
  战马身上笼罩着的黑色马铠,与他们的骑手一样,都是以精铁铸造,从马头、马脖、马背,一直到马臀,精悍的身躯使得他们足以承受这样的重量,更让他们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股肃杀的气息。
  这或许是秦轲第一次见识唐国的玄甲重骑,尽管隔着近千步的距离,在他的眼睛里都显得很小,可一旦一万重骑连接起来,就犹如一团黑云,压在他的心头,仿佛有万钧之重。
  而在玄甲重骑的右侧,传闻之中的神武天军也在高坡上逐渐露出了他们的身影。
  同样是一身精铁铸造的甲胄,手中还有一面巨大得近一人高的盾牌,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让地面微微一震,仿佛他们不是步兵,而是与玄甲重骑同样的骑兵。
  事实上……这是唐国唯一一支敢于与骑兵正面碰撞的步兵,是唐国最精锐的部队,放眼天下,都难以找到他的对手。
  旌旗招展,长枪如林,浩浩荡荡。
  唯一不同的是,神武天军的盔甲是白的,清一色的银白色,反射着天光,犹如一群天兵下凡。
  “怪不得叫神武天军,怎么看起来我们倒是一身黑色像一群等着伏诛的妖魔了?”秦轲咕哝了一声,一颗心却是缓缓地凉了下去,仿佛被这冬日的寒风,卷走了热度。
  “至少有四万……”阿布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知道神武天军唐国一共也才七万,而这里就有四万,可以说,项楚几乎是把家底都压在了这里。
  四万神武天军,一万玄甲重骑,这样的配备,即便一下子十万普通兵马上前厮杀,也未必能取胜。
  张九新声音发颤,但还是咬牙道:“不可能。这里是干河,神武天军行动缓慢,玄甲重骑也不可能追得上我们这些轻骑,他们在这里,只能是做无用功罢了。”
  “无用功么……”阿布低下头,他当然知道玄甲重骑不可能追得上墨家轻骑,可那又如何?项楚从来不是个平庸的将领,相反,从赵宽再到郭开被围困,他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用兵才能。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这是一位正升腾起来的将星,他比王玄微更年轻,也比王玄微更得朝堂重用,他手中握着的是二十万军队,而王玄微的手中……只有这一万多墨家骑兵。
  谁能相信,项楚把这些家底压在这里,仅仅只是为了远远看他们一眼?
  “将军。”原本显得有几分文弱的李昧披上了一身重甲,白净的脸颊被彻底笼罩在精铁内部,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包含着他心中有些摇摆的情绪,“龙驹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已经在一刻钟前开闸。”
  “很好。”项楚微微点了点头,催动身下同样一身重甲显得有些不安分的黑马向前,一直行出十五步的距离才缓缓停住。
  两军之间相距近千步,就算是用力呼喊,只怕也很难让对方听清。
  然而当项楚张开嘴的时候,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的,却是犹如滚滚雷霆一般的啸声。
  这声啸声是如此的响亮,几乎要穿破云层,自然在唐国全军耳畔也听得清清楚楚,汪南脸色惨白,手中握着马刀一紧,一时竟呆住了。
  准确的说,这啸声并非发自项楚的喉咙,而是发自他的腹部,他的胸膛。
  汹涌的气血仿佛是咆哮的巨龙,从他的身体里向外昭示着自己的强大与威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中,甚至连秦轲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气血隐隐紊乱,好像下一刻,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冲出丹田,在经脉中胡乱奔跑。
  受了惊吓的他赶忙把风视之术给闭了,这才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血稳定了不少,却还是隐隐有些躁动。
  “这就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秦轲低声问自己。
  他想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些顶尖气血高手的强大,当初高长恭仅仅凭借一声咆哮,就能震裂王玄微的玄微之盾,换成是自己站直面那一声咆哮,只怕会立刻经脉尽断,爆体而亡吧?
  “他是……在挑衅?”秦轲听出了项楚的意思,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王玄微身上。
  尽管是挑衅,却不是谁都能有资格接受他的挑衅。整支墨家骑兵里,想来也只有王玄微配得上他如此重视。
  两人在锦州交过手,只是似乎并没有分出胜负,虽说再见王玄微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萎靡,不过项楚对上他也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而如今两人都已经恢复如初,现在的项楚,显然期待的是一场真正的胜负。
  不过,在秦轲看来,他无疑是用错了方式。
  王玄微是什么人?虽然王玄微是有强大的实力,论精神修为,他甚至能与大宗师境界的高长恭对阵不落下风……
  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乐衷以勇武之力解决问题的人。
  如果可以,他会用千军万马把项楚踩死,而不是自己亲自出手,用玄微子把他啃得一干二净。
  “这媚眼算是抛给瞎子了。”秦轲看着王玄微无动于衷的样子,低声咕哝道。
  项楚长啸完毕,大概是宣泄完了胸中意气,停下啸声之后,也是大笑起来,轻轻挥手,李昧一点头,就单人单马向前奔去。
  两军对垒,派人传话也再正常不过,而且唐军这会儿也没有大举进攻的意思,所以墨家骑兵们虽然有些奇怪,倒是也不急着逃跑。
  何况,王玄微还没有下令,他们哪儿能就这么逃了?反正天高地阔,这唐军虽然有五万之众,却根本无法锁死全部道路,纵然他们一时被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震慑了心神,却也不是十分畏惧。
  李昧在马上一路直到墨家骑兵面前,双手一勒缰绳,战马嘶鸣之中,精铁的马铠相互碰撞摩擦,发出铿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随后他放声大喊:“王将军,项将军派我传话,说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大战若开,只怕生灵涂炭,只要王将军一人肯降,项将军可以放在场的所有人离去。”
  话音刚落之间,墨家骑兵一阵嘈杂,汪南是个急性子,当先就咆哮起来,头顶青筋暴露:“放你娘的屁!不就是五万人,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让上将军投降?你们怕不是昨夜喝多了酒,竟说出这种笑掉人大牙的话?”
  他转过头,望向王玄微拱手道:“上将军,让我去砍了这个混账,以壮我军声威,也给唐军好好看看,咱们都不是好惹的。”
  但王玄微静静地坐着,只摆了摆手,并没有说话。
  李昧遥遥地扬起了下巴,冷笑起来:“我只是传达项将军的话,不曾想,王将军还没有说话,你这个无名之辈倒是先开口了。我不和你争论,只希望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你还能活着到我的面前,好让我试试手中利刀究竟锋芒几何……”


第五百零六章 对手
  “你……”汪南勃然大怒,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抽刀出鞘,握着缰绳就要冲上去,想将李昧乱刀砍死解气。
  只是他终究没能冲上去,因为一只大手拦在了他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阿布低沉的声音:“汪将军……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上去,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何必?”
  汪南神情依旧愤怒,只是被阿布这样一拦,终究没有冲上去,或者说,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面前这个李昧,绝对不是个泛泛之辈。
  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不如人家,只是哼了一声:“就这小白脸,能厉害到哪儿去?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上过战场吧?”
  阿布苦笑了一声:“虽然说人家是唐国这些年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并未在什么大战之中成名,可若说他没上过战场,实在不太可能。”
  秦轲则是一直静静地在用风视之术感受李昧潜藏在身体之中,那颗强健有力的心脏,那一声声跳动,足以证明李昧的气血修为。
  “估计实力不会比我们差……”秦轲想了想,又不确定道:“也许……比我们更强?有可能是个小宗师。”
  阿布摇了摇头:“没有真的交手,谁也说不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想在这里跟他交手……两方一动手,那五万唐国大军一定会一窝蜂冲上来的。”
  秦轲点了点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那耸立的枪林和白光闪耀的盾牌,一想到要与这样的军队交战,寒意顿时顺着脊背向上蹿涌。
  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恐怕我们再多一倍的人马……对上了也够呛。”
  王玄微依旧在沉默,或者说,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对于他而言,李昧这样的角色远远不足以让他有太多感想。
  或许这个唐国深受杨太真信任的青年将官会有机会在将来的铁血中成长为一代天骄,可这么多年他见过的有天赋有实力的人如同黄河之沙,数不胜数,在他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还远远不够资格让他多看几眼。
  他微微抬头,目光直接掠过了李昧,一直到了唐军的阵营之中。两军之间的距离很远,远到他看不清项楚的脸,但他却可以感觉到项楚那种自信和期待。
  历经这么长的时间,两人再度相见,身上的伤势尽去,身后的兵马也早已经变了模样。
  只不过没有变的是,项楚的兵马仍然更强,甚至……强到可以碾压一切。
  如果说,这件事情载入史册,再经过那些民间的写书人添油加醋,这场战役十有八九会给项楚冠以一个“胜之不武”的名头,嘲讽他带上四万神武天军加上一万玄甲重骑,只是为了能够击败身后只是一万多伪装成黑骑的杂牌军。
  但对于项楚本人来说,他并不怎么在乎后世的人会怎么书写他,也不在乎现在的人会怎么评价他,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戟,目光炽热,与王玄微遥遥对望,心中热血澎湃。
  有些人的一生只是为了战斗而活,而战斗……自然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
  “将军。”李昧骑着马缓缓地回到他的身旁,“他始终没有说话。”
  “我知道。”项楚感受着那股微凉的风,看见马蹄下已经被踩烂的黄花,“如果他在这种时候求饶,那才是讽刺,能让我项楚正视的敌人,可以不是善人,也可以不是王侯,但绝不会是卑躬屈膝之辈。所以我现在反而很高兴,高兴得……恨不得现在就能把我的兵器插进他的胸膛里。”
  李昧哑然,低头看向那杆大戟,莫名生出一股子同情,大概这世上没有人想要跟项楚这样的人为敌吧?
  两军沉默对垒,却都没有发动冲锋,各自都有各自的难题。王玄微这一方的难题是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五万唐军作战,一旦碰撞,只能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的结局。
  而唐军的难题在于他们这五万人都不是什么足够轻快的军队,四万神武天军哪怕不跟骑兵相比,与其他步兵相比较也要缓慢许多。
  玄甲重骑虽然是骑兵,可沉重的甲胄和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披甲的乌龟,虽然刚硬,却在速度上慢于轻骑,一旦墨家骑兵四散逃跑,他们根本无力追击。
  张九新看着那低沉的云层,感受到那股无形之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心中心情也十分忐忑,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嘶哑:“上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以他的想法,其实只要墨家骑兵分成数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逃窜,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出了晓山之后,地形几乎是一马平川,正适合轻骑驰骋。
  就算唐军通过大军合围能把其中一支队伍拦截下来,可一万两千的墨家骑兵,损失一支队伍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他深思了一会儿,又道:“上将军是在怕唐军有诈?”
  “有诈?”汪南不满地道:“唐军所有的兵力都已经摆在明面上,还能有什么诈?”
  张九新摇了摇头,道:“你只看见了这五万唐军雄壮威武,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项楚要在这里布下这五万军队?他应该很清楚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追不上轻骑,偏生还是在这里铺排开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让我们检阅一番吧。在我看来,他完全可以把军队推进,堵住晓山这处口子,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令人深思啊。”
  汪南虽是一名勇将,然而在兵法上逊色张九新太多,所以只是哼了一声,嘴硬道:“也许只是项楚疯了,反正这个‘霸王’一直以来的作风都是我行我素,是个疯子也不奇怪。”
  张九新无奈地笑笑:“要真是那样,那真就是苍天眷顾了。”
  说完,他却皱了皱眉,沉下脸色道:“好像有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声音?”汪南微微一愣,左顾右盼,“除了风声,有个屁的声音?”
  “是后面传来的。”张九新紧紧地绷着眉头,作出努力的样子,似乎想要听清楚这个声音。
  “你们没有听见吗?”张九新将目光投向了秦轲和阿布。
  “似乎,是有那么些声音。”阿布的气血修为已经是第三重境界,距离小宗师也已不远,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个显得古怪的声音。
  随后他心中一动,转过头看向秦轲,却发现他的面色煞白,心中一惊,赶忙问道:“阿轲,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要知道,秦轲的风视之术是天下奇术,脱胎于巽风之术之中,能以风为媒介,将听力范围扩增无数倍,既然他这幅样子,必定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水?是水声吗……”秦轲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声音,持续不断、暴烈得就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狂龙。
  它在嚎叫,在撞击,在愤怒,在……向着他们奔腾而来。
  阿布还想再问,却听见王玄微淡淡的声音:“你们两个,去北边探探路,看看唐军是否有伏兵。”
  阿布肩膀一震,立刻抬头看向王玄微。
  是那个时机到了么?
  那天夜里,王玄微跟他们预先说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们并没有听懂,但至少他和秦轲都知道一件事情……


第五百零七章 洪流
  “是。”无论如何,阿布要保证的是自己和秦轲的性命,此间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掌控的范畴。
  “阿轲,我们走。”阿布沉重地道。
  秦轲微微点头,轻轻扬鞭策马,战马的马蹄再度发出清脆的“咯哒”声,两人一前一后,像是离群落单的麋鹿。
  大战未起,却派出两员大将当探子去探查敌情,军队里可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张九新不是研究史事的史官,自然说不上来这种事情是否前无古人,但至少明白这个做法在用兵一说上完全说不通,忍不住开口道:“上将军,让两位将军去当探子……是否不妥?”
  王玄微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抬着头,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眺望天际。
  张九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总有种莫名的心慌攥住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是否要发生什么?
  “来了。”王玄微微微低下头,用带着几分疲倦的声音回答了他的话。
  张九新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得那个之前听见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亮,甚至就连地面都因此而微微颤动起来。
  他有些艰难地回过头去,注视声音的源头。
  巨大的洪流,像是一位纵横天地的巨人,它的每一步脚步都沉重得像是投石机的巨石落地,树木在这样的震动之中畏惧地颤抖,杂草则连悲鸣声都无法发出,就已经被狠狠地踩在脚下。
  整个山谷发出可怕的呼啸声和撞击声,滚滚的沙土和石块在水流之中翻滚,无法沉默的他们只能化作一股自然的愤怒,向着前方压迫而去。
  “洪水!”张九新肝胆俱裂,瞪大了眼睛的双目几乎喷张出鲜血来,他早先听见了那个不和谐的声响,然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洪水。
  出了晓山之后,他们正好处于干河的河床上,这条当年因为地震而干涸的河床,如今早已经看不出河流的模样,长满草木,甚至还有野鹿在其中啃草穿行。
  曾经有人感叹过这条河流的干涸,使得当年航船万里直行向稷城的壮丽景象难以再见,可再壮丽的场景,一旦人发现自己就是这股壮丽之下的尘埃,只怕没有人能安静地看着。
  “洪水来了!”
  “发大水了!”
  “山神发怒了!”
  一时间,墨家骑兵群体里喊什么的都有,然而似乎他们呼喊些什么,都已经无法缓解他们的恐惧。
  “到高处去!到高处去!”
  在这一刻,张九新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唐军会为什么会在山坡高处排兵布阵,不单单只是在高坡上方便玄甲重骑冲锋,更是因为在那里,不至于被洪水波及。
  墨家骑兵们早已经乱成一团,随着张九新的吼声不断地向着高处奔去,每一个人都生怕被落下。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张九新的战马踩在了一处凸起的石块上,随着战马的悲鸣声响起,他整个人随着战马的倾覆而滚落在地面上,无数的马蹄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他满面尘土,耳畔全是响亮的马蹄声。
  没有路,只有无穷无尽的马群。
  他想他是要死了,之所以他还没有被战马踩死,只是因为他很幸运,可在这样的乱军之中,谁能保证下一刻,他不会被自己人的战马迎面撞倒,再被后面的战马踩成肉泥?
  但一只手却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后领,蛮横地把他一把拖了起来,一直到马背上。
  “上来!”汪南大喊。
  张九新收到了刺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整个人牢牢地抱住了汪南的腰。
  头盔掉落之后的他一头乱发在风中飘散,满面的尘土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却记不得去擦,而是哆嗦着:“我知道了……水坝……是水坝……”
  “他娘的,喊些什么呢!”汪南怒瞪着眼睛,“什么水坝,那是洪水!”
  “唐军用水坝强行逼得水流改道,重新让这条河道活了过来,他们之所以不攻,就是在等这个。”张九新满身狼狈地说道,“这就是个陷阱!他们的合围,只是为了把我们逼到这里来。我们输定了,我们输定了……”
  “去他娘的陷阱!”汪南暴怒大喝,“打都没打,谈什么输?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了,死就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张九新听着汪南的话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输定了输定了,回不去了……”
  水流在河床上流淌的速度很快,好像是知道它们曾经在这条水道上奔腾不息,顷刻间,水流已经冲到了眼前。
  秦轲和阿布依然在河床之中,战马疯也似的狂奔,但秦轲还是嫌不够快,抽出菩萨剑向着马臀轻轻划拉了一剑,随后紧紧地握住马鞍上的铁环,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感觉四周无数的风呼啸而过。
  “阿布!水来了!”秦轲大声吼道。
  “看见了!”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阿布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到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干涸了不知道几代人的河床竟然在这一刻重新涌动起巨大的水流,他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两人的战马一前一后,却也只差了不到半个马身,但偏生他们距离河床对面的高地却是那样的远,仿佛怎样都无法企及。
  在这样巨大的水流之下,就算秦轲和阿布两人的气血修为都不错,也只能是跟那些水流之中的砂砾和石块一样,被席卷着去往远方,但相比较起来,砂砾和石块不需要呼吸,而他们两个人却不能如鱼儿一样在水里生存。
  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秦轲咬破了嘴唇,眼见前方的高地越来越近,而水流也到了他们的跟前。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解开了马背上那装着小黑的包裹,猛然地向着高地上扔了出去。
  皮革的包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伴随着沉闷的一声,落入丛生的杂草之中。
  而在此刻,阿布已是脚踏马背猛然跃起,像是一颗被投掷而出的石头一样,带着决绝的气势,狠狠地“撞”在了高地的边缘。
  “阿轲!”阿布艰难地上了高地,心中一惊之间,扭头望向原来的方向,秦轲仍然还在马背上,刚刚他扔出小黑,确实使得小黑不至于被洪水带走,可这样一来,他也就顿了一下。
  可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一分一毫的时间都显得极为宝贵。
  阿布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水流扑到了两匹战马的身躯上,将它们轻而易举地掀翻,随后在它们的悲鸣声中啃噬他们的身躯。
  “阿轲!”阿布声嘶力竭地大吼。
  秦轲却高高地跳了起来。
  儿时被师父收养,他的修行一直以巽风之术为根基,这也是他能跑得比别人更快,跳得比别人更高的根基。
  但偏生在刚刚他跳跃的那一刻,战马被水流击中,整个地侧翻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使得他的借力跳跃弱了几分。
  这一次他的跳跃,与他平日里的跳跃距离至少差了六尺。
  而这六尺,正好决定了他的生死。
  秦轲长大了嘴巴,看着那逐渐离他远去的高地,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下坠,一时间心如死灰……


第五百零八章 水,火
  “抓住它!”
  这一刻,阿布的大吼犹如一声雷霆灌入秦轲的耳朵,一根森然的长戟几乎是在一息之间伸到了他的面前。
  秦轲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但对于生命的渴望,一只手鬼使神差地就已经伸了出去,紧紧地握住了长戟的末端。
  激流滚滚咆哮,他面色苍白地向上方喊道:“阿布,快拉我上去。”
  “我知道。”阿布也是紧张得不敢大口呼吸,随着他微微咬牙,双臂上的肌肉一块块缩紧,伴随着他的一声爆喝,他握着长戟猛然一撑。
  只见秦轲的身影轻飘飘地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随后向着他撞了过来,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冲击着两人的心脏,他们并肩仰面躺在地上,竟然一时浑身无力,爬都爬不起来。
  秦轲剧烈地喘息着,虽说他体内气血仍然充盈,可他眼里却满是疲倦,仿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用尽了所有气力:“我以后可不想再来战场了。”
  阿布也是喘着气,莫名地笑出声:“就算你以后想再来,恐怕也没这机会了,再说,这种大场面……恐怕百年都难得一见,哪里还会有第二次。”
  秦轲微微歪头,看向阿布的侧脸,叹息一声:“可我怎么觉得,每每我说什么别来的什么却非得要上赶着来一次。”
  废了些力气,两人最终从地上爬了起来。
  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继续在地上躺会儿,只是事情还没有结束,甚至只是刚刚开始,他们两人虽已逃出升天,可也得关注着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这一场可怕的洪水几乎摧毁了一切,原本干涸的河床里长出的树木和杂草除了少数几颗还能冒出个头来,其他大多数不是被淹没,就是被冲击力直接连根拔起,直接随着水流向着下游而去。
  这是天地的威力,根本不在人可以承受的范畴之内,自然,墨家骑兵也受到了十分惨烈的打击。
  近三千墨家骑兵在这场浩劫之中被夺去了性命,放眼望去,那些穿着黑色甲胄的身影在水中沉沉浮浮,不由自主地随着水流不断地翻滚、飘动,甚至撞击在一起。
  战马嘶鸣,人声惨嚎,却很快就被水流所截断。
  秦轲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可怕——哪怕是战争里死去的人远远超过三千,可他们至少还能拔刀奋战,向着他们的敌人发出最后一声怒吼。
  而在这样的水流,不,洪流之中,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就算是他们拔出马刀来,难不成能截断江流吗?
  尽管秦轲从高易水那听说过上古时圣人以两指之力截断江流的故事,可那样的存在,万年来又有几人?在这里的所有墨家骑兵都是凡人,只能在恐惧、无助、惊慌之中被夺去生命。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做出最后的反抗。
  阿布也是脸色苍白,对着江流中的景象发出不可置信的叹息:“引水攻敌,这种事情,我只在兵书和史书上见过。”
  “这说明什么?”秦轲有些不忍看,低下头道:“或许我们正在亲眼见证史册里的故事。”
  唐国沧海数十万大军联合讨伐墨家,这本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而项楚今日的所作所为,想来也会在日后的史册和兵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呈现在秦轲和阿布两人眼前的,却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没有刀剑,水面上却仍然涌出许多士兵因为与石块、马蹄铁、树木撞击后的鲜血。
  身上传来一点沉重感,秦轲感觉到四只有些锐利的脚掌正刺破他的衣服,同时顺势向上攀登。
  小黑出现在他的肩膀上,尽管目光里有些不满,却也没有发怒地吱吱乱叫,大概是因为它从这涌动的江流上明白刚刚的情形也是不得已。
  只是对于它来说,事情已经基本结束,这样强大的江流或许是无数人的葬身之所,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也挡住了唐军的道路,秦轲和阿布两人已经彻底成了局外人,不必再被卷入战乱之中。
  可对于对岸那九千不到的墨家骑兵来说,一切事情才刚刚开始。
  庞大的江流确实阻断了唐军追击秦轲阿布两人的道路,然而在唐军或者说项楚的眼里,他们两人本就是排不上号的无名小卒,就连他多看一眼都不值得。
  他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那一袭黑袍仍然还在墨家骑兵中,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花了这么多时间,不单单只是为了那三千墨家骑兵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江流正好也切断了整支墨家骑兵的退路。
  配备战马的骑兵固然行动迅速,在平原上更是纵横四方,无处不至,然而此刻一条庞大江流却从侧面犹如圆环一般切断了他们大半的道路,背后又是他们来时的山谷,他们又能去哪里?
  因为受惊而漫天乱飞的鸟群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唐军巍然耸立着,手中的长矛猛然地抬了起来,又重重落下,随后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每一次落下,唐军都会齐齐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喝:“火!火!火!”
  五万唐军的声音犹如闷雷,每一声都响彻这片天地,长矛末端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不是战鼓,却胜似战鼓。
  明明一场浩大的水攻,然而唐军喊的却是“火”。
  火。
  张九新坐在汪南的身后,一通颠簸终于上了高坡的他面色苍白如雪。
  他当然很清楚唐军为什么这样喊,因为项楚用兵的风格,本就是侵略如火,不动则已,动则犹如大火燎原,无可阻挡。
  这场大水尽管是水,却也是项楚放的一把大火,一如当初赵阔眼见的满山火光。
  “老汪……”张九新微微低下头,发现汪南正咬着牙,左手握着右手像是在试图发力。
  张九新看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汪南的右臂竟不知什么时候弯曲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变得根本不像是人类的手臂模样。
  “你的手臂断了……”张九新惊道:“老汪……”
  “叫什么。”汪南微微咬牙,“要不是老子急着把你提上马,何至于变成这样?”
  张九新微微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谢谢。”
  他知道汪南一直不喜欢自己,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曾经“叛”过郭开,更因为他从这件事情之后,深刻知道自己贪生怕死的本性。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在乱军之中伸出了援手,哪怕这援手对他自己来说并不怎么轻松,甚至令他折断了手臂。
  “谢什么?”汪南冷笑一声,“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在我看来,既然我们同在一口锅里吃饭,拿着同样的刀为国拼杀,那就是袍泽兄弟,既然是袍泽兄弟,还能见死不救?”
  张九新先是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随后感觉一股暖流在心中荡漾开来。
  他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笑到捧腹。
  “你笑什么?”汪南不满地道:“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不。”张九新摇着头,叹了一声,而手却放到了汪南那只骨折的手臂上,道:“忍着点,我来帮你。”


第五百零九章 黑与白
  汪南一开始有些迟疑,但看见张九新那认真的样子,最终还是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根本做不到把骨折的手推回原位,既然如此,接受一下张九新的帮助也不算丢人。
  “准备好了吗?”张九新握紧了汪南的手臂,带着几分试探,手上微微发力。
  汪南闷哼一声,顺势拔出了一柄匕首,上下牙齿咬住匕首精铁的刃身,眼神坚毅。
  几乎是眨眼之间,张九新的手猛然发力,骨骼在他的扭动之中发出“咯咯”的响声,纵使汪南咬着匕首的把柄,那股剧痛却仍使得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喝。
  骨骼在外力的扭动之下终于回到了原位,扭曲的手臂也不再呈现出那样可怕的弧度,只是剧烈的疼痛还徘徊在骨骼深处,不断地刺痛着汪南的神经。
  等到张九新撕扯甲胄下的衣服做成布条,又用几根树枝充当夹板固定好了那条受伤的手臂之后,汪南终于松开了嘴上的匕首。
  “临时只能用这个,或许会影响你的右手动作,握刀恐怕是不行了。”张九新轻轻地拍了拍汪南的肩膀,“现在感觉好多了吗?”
  “还行。”汪南额头青筋炸裂,龇牙道:“我左手一样可以握刀,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非惯用手握刀终究是有些别扭,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汪南也不可能有机会先去休养个十天半月。
  墨家骑兵虽已在王玄微的指挥之下重整阵形,唐军却犹如一道铁幕横亘在他们面前,银亮的枪尖反射着阳光,锋芒毕露。
  “今天说不定得死在这里了,手臂不手臂的……倒真是算不得什么。”张九新突然笑了一声,叹息道:“汪将军,和我这样的人死在一处,你会不会觉得不值……”
  汪南微微歪头,看着张九新缓缓地换到一匹下属牵来的战马上,手中的马刀晃出一道银亮的光。
  他听出了张九新话语之中的决绝,虽谈不上有多么慷慨激昂,但正是这种坦然面对生死的寥寥两句,引得汪南不得不重新审视身旁这个没有丝毫修行傍身的男人。
  少顷,汪南慨然大笑起来:“有什么后悔的?都是兄弟,一起死了又如何?死的时候做个伴,到了阴曹地府,照样能让那些小鬼们吓破胆!”
  张九新眨了眨眼,笑道:“我可没有你那气血修为,一会儿说不定会死在你的前头。”
  “我给你挡着点儿,不过,你可别离了我太远……”汪南的眼神已经移到了前方那已经停止了呼声,开始架设枪阵的神武天军,“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唐国第一步军究竟威力几何。”
  当年,正是一群知荣辱,讲情义的墨者们在巨子令的号召下共聚一处,支撑起了墨家的脊梁,成就了一个不逊于前朝的庞然大国,使得稷朝盛世得以承袭,并傲然于世间。
  沧海和唐国任何一家面对墨家,实力都显得欠缺,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联盟的原因,与其说是联手征伐,倒不如说是忌惮墨家的实力进一步扩张,有朝一日会令他们没了立足之地。
  而曾经墨者们共有的那股义薄云天的气势,在此刻被发挥地淋漓尽致。
  尽管墨家骑兵们在刚刚那场洪水之中折损惨重,眼下又被封死了后路,逃生无望,然而也正是身处这般绝地的境遇,激发了他们骨子里最后的血性。
  王玄微的战马依旧立于最前方,因为他是统帅,是墨家昔日总领兵权的上将军,尽管朝堂一纸诏令夺走了他手下数万黑骑,可他何尝不是早已成为了墨家人心中的一个传奇?
  他没有拔出马刀,因为他并不喜欢肉搏劈杀,渐渐地,在墨家骑兵的马队之中,传出了嗡嗡嗡的声音,宛若由远及近的一片雷雨云,预示着即将降临的惊雷。
  突然,黑压压一大团玄微子升腾起来,很快散开于空中,遮蔽了太阳,为墨家骑兵们撑起了一片黑色的穹顶。
  一边是白天白地白步兵,一边是黑天黑地黑骑兵,黑与白在这一刻仿佛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项楚看着那团黑云,握着大戟的手更是多了几分劲力,脸上呈现出狂热的笑容,他等待已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心绪了。
  即使是上一次两人交手,王玄微升腾起的黑云也没有这一次这般庞大,更没有夹杂着如此可怕的威势。
  那些翱翔在天际的玄微子,每一只都不过豆粒大小,然而它们不畏刀斧的劈砍,更不畏惧箭雨的坠落,就连最坚硬的铁石,也不过是它们寻常果腹的口粮。
  这世上谁能拥有这般惊人的本命物?
  又有谁拥有这样本命物的同时,还能修行至这样的程度?
  或许只有传说中的圣人可以。
  李昧微微变了脸色,他实在没有想到王玄微这一次的实力更甚于当初冲出锦州的时候,在这样可怕的黑云面前,恐怕连一身铁铠的神武天军都要畏惧三分。
  “将军……”李昧靠近项楚道:“我们接下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项楚微微摇头,“你做好你的事情,而王玄微显然不归你管,他是……我的!”
  项楚眺望着那团越发扩张开来的黑云,大戟锋芒映照着日光,刺痛了李昧的眼睛。
  李昧听见项楚在狂笑,笑声穿透云霄:“你终于拿出真本事了。”随后他转头看向李昧,冷漠道:“你还在等什么?”
  “杀!”随着战鼓被敲响的瞬间,双方几乎同时开始推进,黑与白在一瞬间交汇,像是白天与黑夜在同一时刻绽放。
  然而,这世上再没有第二支步军能如神武天军这样雄壮。
  墨家骑兵如今不过九千余,即使他们的装备精良,但一次面对四万神武天军,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杀。
  神武天军们透过面罩的空隙,看见的却是一群已经陷入疯狂的野兽。
  “虽只是杂牌军凑出来的阵仗,气势倒足以与天下任何一支强军相媲美。”李昧不禁赞叹道。
  但他此刻并不能只做一个旁观者,他可以对这群悍不畏死的墨家骑兵发出赞叹,同时也要对他们一心求死的意志报以最凛冽的回应。
  “守!”随着李昧的一声厉喝,唐军阵营中战鼓犹如雷鸣,轰然炸响,整个神武天军的阵形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盾牌在这一刻尽数落在地上,前排的神武天军单膝下跪,手中的长矛架设在盾牌的顶端,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组合。
  他们没有放箭,因为神武天军的编制之中并没有弓箭手,而为了完成合围,其他的唐军骑兵早已撒了出去,当然不可能这时候重新聚拢。
  神武天军没有放箭,然而墨家骑兵携带的手弩却已在这一刻松开了弓弦,无数黑色弩箭一瞬间冲出弓弦,用比飞鸟还要快上数倍的速度腾空,不断向上,向前。
  到达最高点之后,弩箭会失去他们一切向上的前进力量,但也是在这一刻,它们却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向着下方的神武天军坠落。
  这一轮放箭,墨家骑兵毫无保留,手弩上的箭矢已经全数倾泻而出,想来面对数万支弩箭,大多数军队都要胆寒。
  但神武天军,却是那少数可以在这样可怕箭雨之中依旧保持傲然的军队。
  或许墨家骑兵的想法是放一轮弩箭,以此来压制敌军的气势和阵形,为他们的冲锋突破创造必要的条件,但神武天军望着空中那不断坠落的弩箭,纷纷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前排的神武天军甚至连盾牌都没有举起来!
  黑色的弩箭群与神武天军的盾牌轰然相撞,响起的是一阵暴雨拍打屋檐的声音,但无论弩箭如何倾泻,神武天军的阵形却纹丝不动,甚至连让他们颤动一丝都难。
  弩箭落在他们的肩膀上、手臂上、胸口上、大腿上,甚至是头顶上,却因为他们身上沉重却坚实的盔甲而无法前进,最终只能颓然地跌落地面。
  除了有少数运气差些,被弩箭射中如脖子等缝隙中而受伤死去的士兵,整座步兵方阵几乎是无视了这场箭雨。
  “火!”神武天军们咆哮起来,带着他们的愤怒与骄傲,“火!火!”
  张九新面色苍白,虽然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景象,可预想之中的景象还是不如亲眼所见震撼。
  “神武天军……果然是天下雄兵……箭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张九新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汪南在他的身侧,第一次见识神武天军真正实力的他也显出惊骇的神色,但最后,他还是强行把恐惧压了下去,怒吼道:“那又如何?杀呀!杀!”
  张九新眼见汪南一马当先的背影,那样决绝,仿佛无所畏惧,不由得低下头失笑道:“真不知道他是鲁莽……还是英勇。”
  下一刻,他同样转头,对身后的骑兵团们厉声大喝:“不要畏惧!杀一个就赚了,那可是神武天军!一年军费数以十万计的步军!一个换一个都值了!”
  用人命去换唐军军费上的损失,这种事情放在平日但大概众人都会觉得毫无意义,但此时此刻,张九新这种直白的换算反而激发了墨家骑兵们的士气。
  他们都清楚自己大概是不可能再回家看见妻儿老小了,可那不要紧,至少自己没有给他们丢人!
  在今天,所有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张九新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盾阵,一根根长矛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巨大无比的荆棘丛林,随着那冷厉的锋芒越发的接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到来。
  曾经他很怕死。
  “痛快。”随着他手中马刀猛然抬起,空中亮起一道犹如满月的锋芒。
  他不是修行者,但多年戎马,他也远比普通人强大,这一刀他已蓄力许久,无论是力量还是时机,都可以说是他平生仅有,足以劈断那在前方的长矛。
  或许下一刻会有无数长矛贯穿他的胸膛,但至少,他为后面的袍泽们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并不通往胜利,却能壮烈死去的荆棘血途。
  只是他蓄势已久的一刀转而劈空了!
  张九新瞠目结舌,感受着那一刀的余韵,知道并不是因为自己失手了,而是在这一刻,一直在他们头顶漂浮的黑云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在两军交接的位置不断地倾泻下来。
  黑云很大,自然倾泻下来的威势也很猛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不弱于刚刚倾泻而下的大河,只是有些区别的是,大河倾泻的是水,而黑云……却是由王玄微的玄微子组成的。


江南南丶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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