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茶馆故人来


  虽然诸葛宛陵遇刺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宫内封锁,但事情实在太大,加上官员出宫后人多嘴杂,天亮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整个建邺城就已经把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虽然不通朝政,但毕竟小聪明还是不少,再联合一下这日那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雷军”直接接管了建邺城的各个城门,对所有出入人员严加盘查,也就嗅出了那股非比寻常的味道来。
  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茶楼酒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不再是清晨的慵懒或者是迷茫,似乎只要是两个人一相见,每个人一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说了么?”
  而事情越传越广,说法也就越来越多,甚至就连诸葛宛陵被行刺的原因,都被推测出了一二三四……
  建邺城一间小小的茶馆里,有人高声讨论道:“听说了么?就在昨晚,诸葛丞相在朝堂上被行刺了!”
  “这事儿早已经传遍建邺城了,谁人不知道。倒是你有点新鲜的么?”茶馆里,听客不置可否,只觉得这一天下来,耳朵都听得快起茧子,可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丞相,关系到荆吴,自然也就忍不住想多知道一些。
  “那丞相为什么被行刺,你不知道吧?”
  听客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是因为孙家小姐因为嫁不成大将军所以怀恨在心……这一听就是假的,还有那什么长城使团的木兰将军当年被诸葛宛陵始乱终弃所以当场拔刀誓要杀诸葛丞相,那就更是扯淡了,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诶!那还真有新鲜的。这一次不扯淡,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打听来的。你知不知道大江下游的水灾?”
  “那当然知道,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是当地百姓耕地挖到了龙脉,冒犯了龙王爷……”
  “那都是骗三岁小孩儿的,哪儿来什么冒犯龙王爷?龙脉能藏在田里?这都是那几个贪官贪图朝廷的赈灾粮食,故意凿坏了大堤,导致了大河决堤。”
  听客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道:“这个我倒是也听说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可是真事儿,前些日子,丞相专门给周大人一个监察使的官名,让他奔赴大河下游监督赈灾知道吧?赈灾这种事情,本该是各级官员层层安排,何时听说过还有监察使这样的事情?我可是听说,那位周大人去了大河下游……可不仅仅只是什么监督赈灾事宜的,更是专门去调查毁堤淹田的事情的。”
  “有这回事儿?”听客终于提起了兴趣,继续问道,“那这跟丞相遇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讲述者一拍桌子,道,“因为刺杀丞相的,正是那贪官的后台!你想想,几个当地的小官,就算他们真想贪,又哪里敢做毁堤淹田这种大事?自然是朝堂上有人示意他们去做的,这大河决堤,丞相可畏是反应神速,赈灾的粮食一个月前就已经出了大行仓,那些个贪官眼巴巴地就等着这赈灾的粮食能到他们的口袋里,可谁知道丞相大手一挥,又派出一位监察使!这下那群贪官慌了,毁堤淹田这种事情一旦查明,还不得杀头?狗急了跳墙,这些人做出刺杀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这或许是这一个早上听起来最像样子的推测,自然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信服,茶馆里的不管是刚刚那位听客,还是其他正喝着茶悄悄听着的客人,都是忍不住点头。
  而对于百姓而言,诸葛宛陵是荆吴立国的柱石,这荆吴因他而立,而在他担任丞相的这几年,荆吴更是蒸蒸日上。由当年吴国分裂之乱中一路行来的百姓在日渐富足之后,自然不会忘记这位功劳最大的丞相,几声义愤填膺的声音就充斥在了茶馆之中。
  “哼!我就知道这些官儿没什么好心。当初诸葛丞相为了荆吴,容得这些人继续为官,结果还是养出了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真是该死!”
  “还好诸葛丞相安然无事,真让这些贪官得了手,只怕荆吴就得亡了。”
  众人尽皆赞同,有人甚至在快意之时,叫上了大坛好酒,就在这么大早上对饮起来。
  晨间的茶馆内并没有点上灯烛,尽管天光投进窗户和大门十分亮堂,却也还是有几处座位在阴影之中,显得有些昏暗。而就在这间小茶馆最内侧,一间只是用草席隔着的包间里,刘德缓缓微微笑了笑,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身影,道:“喝酒还是喝茶?”
  “茶。”诸葛宛陵平静地回答。
  只怕这建邺城内,谁都不会想到,就在这刺杀事件持续发酵时候,诸葛宛陵竟然没有呆在安全的王宫,而是只身一人与刘德在这样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破落的茶馆里相对而坐。
  刘德点了点头,喊来小二,道:“一壶米酒,一壶热茶。”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原本也正听讨论听得入神,但感觉这两位在隔间内的客人气质实在有些不同,所以也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去。
  而刘德和诸葛宛陵两人相对了许久,一直等到小二把酒茶上齐,两人之间的宁静才终于被刘德温和的话语打破:“也不知道你是自信还是大胆。昨天刚刚遇刺,今天就敢接受我的邀请,来这样一间无人保护的茶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诸葛宛陵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平静道:“有你在,这建邺城中,没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我。”
  刘德微愣,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会这么说,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中有快意,也有怀念,两人之间同坐已经是几年之前的事情了?想想,那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只是一清二白的布衣之身,只不过如今,一人是沧海的军师祭酒,一人则是荆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丞相,这境遇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了。
  然而当他笑到最后,却是清淡地问道:“那你就不怕,是我要杀你?”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诸葛宛陵手上的热茶热气一时被森冷的杀意所动,蒸汽飘忽不定。
  刘德不是在开玩笑。
  诸葛宛陵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曾经熟悉刘德就好像熟悉自己的手足,而刘德曾经也信任他如信任现如今沧海的曹孟。但当年的事情……
  诸葛宛陵神情仍然平静,尽管刘德腰间的古剑“湛卢”轻吟,但他仍然缓缓地把手上的热茶喝了下去。
  “你不会杀我。”诸葛宛陵道。
  刘德审视着诸葛宛陵,似乎想要重新看清楚面前这个人,许久,他叹息了一声,倒出一杯米酒,仰头一饮而尽,身上那股森然杀意顿时消弭于无形。
  “只是现在不会杀你。”刘德道,“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这时候死了对沧海并没有太大好处而已。”
  诸葛宛陵点头,道:“所以,你决心选择曹孟?”
  “他是个有胸怀大志的人。”刘德想到那位自己宣誓效忠的人,微微失神,“而且也是现在为数不多的,能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人。”
  诸葛宛陵再度点头,道:“这是你一直在追求的事情。”
  “我追求的事情一直很清楚。”刘德突然眼神灼热地看着诸葛宛陵,“倒是你,你到底想要什么?当初你销声匿迹,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可这几年又突然异军突起,从吴国第一大帮,直至建立荆吴。似乎这世上没有你想而做不到的事情。”
  “可你想要什么?”刘德眼神带着几分嘲讽,“难不成简单地玩弄人心已经不能让你满足,现在你甚至要玩弄这荆吴的万千百姓?”


第一百零一章 借粮
  诸葛宛陵没有回答,尽管从刘德的角度看过去,灰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难免染上了几分暗淡。但他仍然平静地握着那粗糙的陶土茶碗,喝着那由乡间茶农采摘,一两不过十几钱的劣质茶叶,好像那是王宫之内千金难求的佳酿。
  “在你眼里,百姓是那么轻易就可以被玩弄的存在么?”诸葛宛陵轻声问。
  刘德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会在沉默良久之后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很快,他的眼神安定下来:“难道不是么?万千黎民就如同不定的酒水……”他顺势把杯中剩下的几滴酒水倾倒下来,酒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桌案上。
  他又端着酒壶把酒杯灌满,举起酒杯,道:“哪怕我只是轻轻举起这杯酒,可这其中的酒水却已经是波澜起伏。”
  “你我皆是举杯人。”刘德道。
  诸葛宛陵看着那缓缓滴落的酒水,沉默许久,他终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轻声吐气:“或许吧。”
  刘德越发不明白诸葛宛陵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观察良久后,他还是放弃了:“罢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曾经,我以为你我志同道合,然而我错了,若不是为了救你,子云又怎会惨死?说什么兄弟手足,什么鸿鹄之志……我,断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刘德仰头,一口饮尽杯中淡酒,其实这荆吴的米酒实在寡淡,相比较沧海国那入喉宛如刀子一般的烈酒,这米酒就像是清水一般,想到这里,刘德莫名地开始怀念起沧海来。
  此次他与木兰结队出行本是他主动向曹孟提出请求,而曹孟也知道长城天险之外那些凶兽的威胁,也就放手让他南下。这一路行来,使团已经耗去了近三月时光,如果那件事情还不能有结果,他愧对木兰,更愧对曹孟。
  “说正事吧。想来叙旧这种事情,并不适合我们两人。”刘德神情肃然,说道:“昨晚大殿之中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想来木兰将军已不好主动说明来意,如今又逢荆吴朝局诡变,只怕她现在就算想说也说不得了,思前想后我只能私下找你,虽有些喧宾夺主,可总还是合乎人情。”
  诸葛宛陵点头,微笑道:“我猜到了。如果是你往日的风格,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也未必不是想把你叫出来,趁机杀死你以舒展心中恨意……”刘德垂目望着杯盏中的淡酒,话锋又转了回去,平静道:“长城向来远离争斗,木兰将军此番南下,自然也不是存了什么结盟站队的心思。我虽然与她同行,但这件事情却与我家主公无关。我这么说,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误会。”
  “其实你不必解释这么多。木兰将军南下,是因为长城那边的军需问题吧?”诸葛宛陵抿了一口茶,脸上的闲适模样骤然消散,直视着刘德说道,“几个月前,西长城告急,又有数千血魔犯边,加上北长城这些年一直在闹干旱,虽不至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但以木兰将军的气度……长城不可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还要征收粮食。若非无计可施,又不忍将压力转嫁于百姓,以木兰将军那般骄傲的心性,怎会亲自南下?”
  “看来你虽然身居荆吴,可耳目却能遍布天下。既然你明白,我也就省了许多解释的功夫。”刘德抬起双眼,眼中精光如炬,他道:“长城之于天下,就如同唇齿,凶兽若越过长城天险一路往百姓聚居之地而来,后果只怕难以想象。可前朝覆灭之后,这天下打了这么多年仗,每年应允拨给长城的三十万石粮食也早已经成了一纸空文,没有粮食,哪儿来来的军队去抵御那些凶兽?”
  刘德长叹一声,接着道:“你说的数月前西长城告急,血魔入侵,导致长城守备军战死近万人,府库如今几近空虚,来时我听一位副将接到上报,已然连阵亡士卒的抚恤都发不出来了……我沧海国主为天下计,愿意拿出粮食救急,可毕竟沧海没有那样的底子,匀出的五万石粮食有一部分甚至还是军粮……”
  “所以,你是想让我荆吴从府库中拿出存粮,运往长城?”诸葛宛陵看着刘德,轻声问道,“墨家和唐国呢?既然你们一路南下,想来在路上早已经跟这两国打过交道了吧?”
  刘德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墨家说他们也愿意出五万石粮食,再加铁器三十车,可墨家朝堂,儒法两家斗争日渐激烈,本该确凿的承诺一天之内竟换了十几种说法,至今,也没能统一。”
  “唐国呢?”
  “唐国……”刘德叹息道,“李求凰身为国主,可日日不理国事,沉醉于饮酒作诗,让那宠妃杨太真一个女人大权独揽……我和木兰将军曾与她有过数次接触,可每次提到这些,那女人都能借口移开话题。木兰将军岂能容得被人这般轻视敷衍,一怒之下干脆连招呼都没招呼一声,就离了唐国继续南行,这才到了荆吴。”
  “所以……这两国已算是难以指望了?”诸葛宛陵意味深长地道。
  “是。”刘德谈到这些烦心事,再度从酒壶中倒出一杯酒。
  诸葛宛陵低头看了看酒壶,半闭着眼睛,思索片刻,道:“所以,木兰将军希望我荆吴拿出多少粮食?”顿了顿,他又道,“或者说,还加上食盐、铁器、火油?”
  刘德犹豫了一会儿,手上握着酒杯微微用力,指尖发白:“粮食十五万石。食盐铁器则按照五万人用量。”顿了顿,他继续道,“为表示诚意,我沧海国可以送荆吴三千匹战马。”
  其实十五万石粮食,以当年吴国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数字。前朝国都居于如今的墨家境内,周围却并无多少用于耕种的稻田,可每年从南方运输的粮食却仍然让其成为天下第一大城,由此可见,南方被称作富庶之地并非只是谣传。
  自古以来,南方雨露充沛,气候适宜,又有长河大江两条水域径流灌溉,水稻每年至少可以栽种两季,再加一季冬小麦,仅仅一县之平产,便可超出沧海一县一年丰产的三倍之多。
  只可惜,吴国内乱后分裂出大大小小近三十多个小国,连年争斗将吴国当年雄厚的家底挥霍一空。而今荆吴虽然巍然耸立,甚至能与唐国、墨家、沧海分庭抗礼,可毕竟时日尚短,百废待兴,前些年又与唐国打了那一场大仗,还能余下多少存粮?
  刘德多年精于田垄之策,在沧海更是掌管屯田,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可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更是长城,乃至于天下百姓的事情。
  他必须开口。
  “这三千匹战马虽不是我沧海虎豹骑标配的战马,但也是我沧海国经过筛选的年轻马匹,奔袭如雷,相信定能助力荆吴青州鬼骑之威。”
  三千匹战马虽价值不菲,但相较于十五万石粮食和铁器,只能算是个小甜头。
  不过,刘德转而又想,荆吴久据于东南平原地带,远不如沧海有辽阔草原可直接放养马匹,这几年荆吴大力发展骑军,想来一定极度渴求优质马匹,所以他才会向曹孟进言,用这一方法加大借粮的筹码。
  诸葛宛陵静静地坐着,半闭眼睛,良久一言未发。
  这三千战马的重要性他又何尝不知,不仅仅是在于扩充骑军,更在于马种。
  沧海、墨家一直以来都限制马匹买卖,严禁优质马匹流入唐国和荆吴,所以荆吴想要得到好的战马,只能是高价去找那些走私贩子。
  而有了这三千匹沧海的雄壮战马,荆吴在未来的十年中必然可以驯养出一批上等战马,其意义,不言而喻。
  两人之间骤然陷入了一种沉默。
  隔间外,那些客人仍然在呼呼哈哈地谈论着诸葛宛陵遇刺之时,是不是有几声义愤填膺的大喊。
  刘德低声道:“如何?”
  “并非……不可。”诸葛宛陵轻扣着茶杯,缓缓说道。
  “当真?”刘德眼中立即涌出惊喜,实话来说,他方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好了玩意诸葛宛陵断然拒绝他该怎样进一步说服,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诸葛宛陵竟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望了一眼诸葛宛陵杯中的热茶,尚有几分热气。
  “那我……先替木兰将军,谢过荆吴!”刘德坐直了身子,拱手作揖道。


第一百零二章 刺客的身份
  刘德十分微妙地没有说谢过诸葛宛陵,而是把高度直接上升到两国之间。
  “说谢还太早。”诸葛宛陵道,“十五万石粮食,即使我给了你,可荆吴与长城之间水路不同,一路山高水远只能走陆路,你……怎么把这十五万石粮食安然运至长城?”
  刘德点头,刚才一阵兴奋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叹道:“这确实是个麻烦,但我与木兰将军已经在商量对策,我想过,虽然木兰将军向唐国借粮被杨太真三推四拒,但若我沧海向她去借,十五万石并非不可能。”
  诸葛宛陵面露微笑:“你是想让荆吴去给沧海还这十五万石粮食,然后你再从沧海境内调拨粮食押运长城?”
  “不错。”提到这个计划,刘德脸上露出几分自信,“从荆吴运粮直接到长城当然不现实,先不说运送这十五万石需要多少人力畜力,光是这路途上的损耗,就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可如果说从沧海当地直接预先征集赋税粮食,再免除其后的赋税,最后用唐国运送来的粮食填充府库,这十五万石粮食的损耗就可以降到最低。”
  “确实是个好办法。”诸葛宛陵温和地笑了起来,赞许道:“这个法子确实好,如此足以证明,曹孟选你做他的军师祭酒,没有看错人。”
  刘德摇摇头,道:“国主的文韬武略丝毫不逊色于我,说首席谋士,其实不过是凡事与我多商量几句罢了。”
  “是吗。能得到你的这般推崇,我倒是开始好奇这位沧海国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会有机会的。”刘德看着诸葛宛陵,道,“他也曾多次提起你的事情,一个能把四分五裂的吴国再次拼凑,捏成一个完整的荆吴的人,足以称得上当世英雄。”
  “不敢当。”诸葛宛陵淡淡地摆了摆手。
  两人对坐而谈,尽管只是短短的半个时辰的时间,但却已经把许多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刘德喝完了一壶酒,而诸葛宛陵则只喝了半碗茶,两人并肩缓缓地走了出去。
  “谈得怎么样了?”高长恭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虽只是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衫,可仅仅只是这么闲散站着,他仍然是众人的焦点。
  他没有梳起发髻,只是任由乌黑的长发随风轻轻飘荡,远远望来竟有几分出尘绝世的意味,然而不论他被世人美化成什么样,他那眉宇间的英武与脸庞线条的刚毅,从不至于让他显出半分女气。
  这一路行来,路边的小姑娘们看着他的面庞,纷纷羞得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要用丝帕掩着脸,偷偷地用怀春的目光去看他,姑娘们若不是还存了一点点女孩子家的矜持,怕是一个二个都要变成尾随其行路的登徒子了。
  当然,虽然高长恭这般引人注目,可谁也不会真的把这个男子往那万人之上的荆吴战神身上想,毕竟高长恭掌握荆吴军政大权,可以说是日理万机,怎会有闲时到这种贫贱之地来?
  “高大将军一晚上驻守宫中,怎么现在不去休息,却有闲心来着偏僻之地?”
  明知故问。
  高长恭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德和自己差不多的一身素衣,笑道:“刘军师身怀沧海一国之重任,此刻不也是在这间小茶馆里喝酒?茶馆喝酒,军师果然好雅兴。”
  刘德回了一个作揖礼,问道:“既然高大将军在此,想必昨晚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高长恭却是反问:“刘军师怎的如此有心,难不成身在沧海军师祭酒,倒是个闲差?”
  刘德无奈地笑笑,心想高长恭看起来是个从来不肯吃一点亏的人。
  闲差一说,自然是在表达:“我荆吴的内政,还轮不到你沧海军师祭酒来管。”
  不过是言语上存了几分客气罢了。
  “走了。”
  “不送。”
  刘德向诸葛宛陵告别,而后高长恭和诸葛宛陵一同转身离去。
  乌发在转身之间轻轻飘散,高长恭那张温和又刚毅的侧脸,在刘德的眼前一闪而逝。
  刘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两人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低声叹息道:“像他……”
  他再看了一眼背影,再度叹道:“真像他。”
  没人知道他说的那个“他”是谁,或许是一个故人,又或许就是他刚刚在茶馆内提到的那个“子云”……
  不知怎的,刘德心里微微有些起伏,他脸上的笑意逐渐生出一点变化,如果说,之前的笑容看起来是属于一个谋士对待世事的那种云淡风轻的笑,那此刻,他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笑出了几分童稚和纯真。
  他张口,用十分夸张的嘴型拖长了声音喊道:“咦……那不是……大……大大……大将军吗!是高长恭大将军啊!”
  高长恭面色一变,微微转头,正好对上刘德喊完之后那玩味的眼神。
  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因为这声呼唤陷入了凝滞,一时间,没人去追究到底是谁发出了这声呼喊,因为他们的眼睛在一番搜寻之后,全都落在了高长恭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庞上。
  高长恭看着刘德耸了耸肩,悠然转身离去,哭笑不得地问诸葛宛陵道:“这就是沧海的军师祭酒,曹孟的首席谋士?就这点气度?只因为被我说了几句,就非得找回场子,敢问你这位老熟人今年贵庚?”
  诸葛宛陵嘴角微翘,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带着一脸怀念的神情说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些年……我和他都变了许多。”
  “骨子里倒是都没怎么变。”高长恭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盯着诸葛宛陵,似乎想用锐利的目光穿透他的灵魂。
  看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群和那些怀春少女、小媳妇们灼热的目光,高长恭只感觉浑身发冷,咬了咬牙,他一下子将诸葛宛陵扛到了肩膀上,双腿在地面猛然一跺。
  随后,荆吴第一战神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腾空飞起的大鸟一般,身形轻盈地落到了屋顶之上。
  “大将军!真是大将军!”
  “高长恭大将军!”
  “大将军!”
  “战神!”
  屋檐下面一片欢腾,但高长恭当然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停下来,看着那些拥挤的人群推推搡搡,东倒西歪,他在房顶与房顶之间跑跳自如,如履平地。
  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更远处的高楼阁宇之后。
  “一晚上也没能审出什么。”
  另一条街的转角处,高长恭轻轻把肩膀上的诸葛宛陵放了下来,看着诸葛宛陵那因为被他扛在肩膀上受了不少颠簸的脸色,有些歉意地笑笑,说道:“那几个放人进宫里来的小官看样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刺客,真是个硬骨头,朱然亲自动手,人都晕过去了三四回,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诸葛宛陵理了理衣襟,摇头道:“既然敢入宫行刺,这点觉悟总该有。”
  两人并肩往宫城边走,高长恭一边说道:“不过,从那两把匕首顺藤摸瓜,倒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来源是建邺城城东的一家铁匠铺,老板曾是鱼龙帮的一位堂主,年老伤病之后,就退了出来,现在在城东开了那间小铁匠铺。我们的人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先是毁堤淹田,然后九爷等人被杀,高长恭说这些事情都有鱼龙帮在参与。之前的那个瞎子已经在秦轲进宫的夜里逃出了建邺城,鱼龙帮帮主和一干帮众已经被他控制了起来。
  高长恭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个白衣门客,不知道躲去哪里了,一直搜寻未果……”
  诸葛宛陵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走着路。
  “你觉得是哪一家要杀你?”高长恭问道。
  诸葛宛陵换换开口道:“事情还没有定论,至少到现在为止,你只查到鱼龙帮,但鱼龙帮牵扯的部分太多,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说清的。”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能请来这样两位高段修行者做刺客,又能将宫中一切打点妥当,幕后主使总该是个士族中人,而且,地位必然不低。”高长恭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低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情,那个被钉死在匾额上的刺客,有人上报说曾见到他跟在长城使团的队伍里……”


第一百零三章 逼婚
  虽然高长恭说得隐晦,但诸葛宛陵怎么可能听不懂他话语里蕴含的意思?长城使团刚入荆吴,第一天在大殿之上就发生了那场蓄意已久的刺杀,而且这个刺杀的刺客,两位都来自北方,其中一人甚至还在长城使团中露过面。
  他这话等同于就是推测长城使团与这一次刺杀有关联,甚至……就是这场刺杀的主使者。
  “如果真的是长城,他们这么做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高长恭仔细地回忆着大殿之上的每一个细节,诸葛宛陵在遇刺的时候,刘德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尽管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剑,但毕竟表明了他的一个态度。
  而木兰……她身为长城大将军,实力还要强过刘德一头,她为什么没能抢在刘德前面?是故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难不成,木氏家族是想支持沧海?可若是如此,刘德又何必站出来保护你?”
  “先不做诛心之论。”诸葛宛陵倒是没有高长恭那么多想法,但也或许只是“表面上”没有想法,走到一个街区的尽头,他摇摇头,道,“没有更多的线索,仅仅凭借这一点就判定长城的意图,还是太武断了一些。”
  “也是。”高长恭看着诸葛宛陵那平静的眼神,不知道怎的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被他当成垃圾扔了出去。
  “至少在我看来,长城那边虽然跟沧海之间关系不错,但木氏家族遵循了千年的铁律,从未介入这世间的纷争,木兰她……更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
  诸葛宛陵笑了笑,道:“我倒是忘记了,你跟她早先是认识的吧?而且交清还不浅。”
  高长恭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语明显有维护木兰的意思,方才提到她还未用敬语直呼其名,赶忙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呵……我,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想法。”
  诸葛宛陵却难得用狭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孙家小姐怎么办?”
  高长恭瞪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近来父亲对他的“逼婚”已经到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地步,特别是孙家家主孙既安也对这桩联姻之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之后,他总觉得父亲现在每每投过来的眼神里似乎都燃烧起了熊熊的烈焰。
  两个月前,父亲带着几个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兄长们去他的军营里大闹过一场;上个月,父亲亲自入朝,旁敲侧击地示意小国主赶紧发一道赐婚的旨意;甚至五天前,他从军营里难得回一趟家,结果还没进门就看到父亲大人抱着一众祖宗的牌位,坐在门槛上眼神哀怨,导致他愣在大门外着实进退两难。
  “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全家孩儿就你一人最让为父操心!功业,功业怎么了?当了将军就不成家了?孙家小姐不过是胖了一些,可产婆都说她将来必定好生养,加上孙家与我高家又世代交好,着实良配啊!”
  他的父亲说到激动处,那张保养得极为不错的脸庞都稍显有些扭曲了。
  高长恭只觉得婚姻大事在他这里,已经在往一个十分荒谬的方向发展下去了,如果说找一个女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父亲又为何那般执着地要什么门当户对,看什么生辰八字?不如直接在府邸门前的告示板上贴个布告,招募一名腰细臀肥的妇人回家得了……
  不过,这样一来不出半日,怕是前来应募的那些姑娘们便能立即踏平他整个高家府邸,甚至整条街道都不能幸免于难。
  现在的高家老宅里,简直就是风声鹤唳,他就连喝杯茶,吃块糕点都得看老父亲的脸色,稍微发出点声响,这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一声咳嗽,一副快要病死了的样子。
  但实际上大夫早早就看过,说这老爷子虽然早年有些旧伤,可毕竟当初也是能文能武,身体好过能挽弓射大雕,不过就是在他面前做做戏,博得一点儿子的同情罢了。
  要不是大哥帮忙周旋着,只怕他这位荆吴战神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家中老父那没完没了的逼婚而投湖自尽。
  而归根究底,有关孙家小姐联姻一事的始作俑者,还不是自己身侧的诸葛宛陵?
  想到这里,他恨得牙痒痒,心想如果不是看诸葛宛陵的身子骨弱,真应该把这人抓起来打上三天三夜方才解气。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但好歹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虽然高长恭那张脸仍然引来了不少目光,倒不至于让他再度落荒而逃。
  “等刘德回去,沧海国会调拨三千匹战马赠送荆吴,看来即将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你父亲也没辙再去军营扰你了。”
  “三千匹战马?”高长恭眼睛一亮,战马战阵练兵,这都是他一直关注的事情,然而战马一事居于头位,转瞬间,孙家小姐那“健硕”的身躯,便被他立刻抛诸脑后,他兴奋道:“是虎豹骑的战马吗?”
  诸葛宛陵皱起眉头,望向他就好像在打量一个半大的孩子,失笑着反问道:“虎豹骑的战马怎可能送给我荆吴?”
  高长恭摊手:“我只是问问罢了,即便真给了,荆吴也没有辽阔草原,更没有那样的水土去养那些彪悍的战马。”
  望着已经离他们不远的王宫,他继续道:“不过这三千匹战马倒是可以解决青州鬼骑现下急缺马种的问题。产自荆吴本地的马匹毕竟低矮,虽能负重却难以作战,沧海集地利人和,善养马匹,即使是普通战马,配种出来的马崽子也足以装配一支精锐铁骑。”
  两人一直走到宫门,门口的禁军校尉自然不可能不认识两人,顿时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了下去,两侧的军士也随他同跪,甲胄上的甲片在他们的动作中发出簌簌的声响,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诸葛宛陵和高长恭微微点头,缓缓走过几人身边,等到两人完全进了宫门,这些禁军军士才敢直起身来。禁军校尉远远地望着两人的并不魁梧的背影,心中如潮水般激荡。
  正是这两人,撑起了如今偌大一个荆吴,能在这两人的麾下做事,哪怕某日战死又有什么?
  而当他想到昨日的刺杀事件,眼神顿时犀利起来,禁军的职责就是拱卫王宫,而刺客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混了进来,这无疑是一种失职。
  虽然那两位刺客修为深厚,又精通隐匿气息的法子,所以这事儿怪不得他,可他仍然感觉心中有愧,所以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右手摸上刀柄:“仔细点,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一只苍蝇,你们也得给我射下来。如若出了半分差池,我就先杀了你们,然后自裁以谢丞相和大将军!”
  昨晚被带走盘查的宦官和宫女们此刻已经回到了岗位上,但刺客一事仍然让他们噤若寒蝉,走起路都不敢多喘一口气。
  宫内的巡逻比往日更加密集,每走几十步,就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队伍顶着日头有序前进。
  高长恭边走边问:“所以,这三千战马就是你跟刘德谈的事情?沧海向来把自己的马种当成命根子,走私一匹就是下狱的大罪,怎么这一次如此大方?”
  诸葛宛陵轻声解释:“这是沧海国为了帮长城筹集粮草,才开出的价码。”
  “早听说沧海的曹孟是个胸怀天下的人,这么看来,还真不是谣传。”高长恭啧啧道,思索片刻,又问,“你给了多少粮食?”
  “十五万石。”
  “不少。但还负担得起。”高长恭点了点头,他作为荆吴大将军,自然最明白粮饷的消耗。这十五万石粮食,足可以维持一支万人步军两年之用,即使是长城现今拥有步军十二万,骑军三万,这十五万石粮食也足以在下一次凶兽来袭之时派上巨大的用场。
  他并不觉得给出这十五万石粮食有任何的不值,长城军队为天下百姓常年居于苦寒之地坚守千年,足以让他尊敬,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帮长城一把?
  “不过之前刚刚调集了一批粮食去了灾区,现在府库并不充盈。”
  “这当然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诸葛宛陵道。
  “什……他娘的……什么?”高长恭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骂了出来:“你又想让我找我爹讨?”
  诸葛宛陵理所应当地道:“谁都知道荆吴最有钱的不是国库,而是士族门阀,不找有钱人拿钱,难道我增收税赋不成?”
  “要讨你去讨,关我什么事儿?”高长恭气急败坏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正跟我爹闹着,你现在让我去求他,低声下气地说,‘爹,虽然孩儿不孝,不肯择日成婚以给您添一孙子,可孩儿仍然希望您帮我……’”
  一想到那个场景,他脸上满是悲愤,闭着眼直摇头道:“合着你真当我不要脸面了?”
  诸葛宛陵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孙小姐那边……交给我……如何?”
  “成交!我这就去让我爹联系士族,十万石粮食包在我身上,不过剩下的,你去偷去抢……反正别找我。”
  诸葛宛陵忍不住笑道:“我若是真偷,你以为你家的粮仓还能保得住?”
  “……”高长恭怔怔地看着天空,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有一些发痒了。


第一百零四章 杀人了……
  接下来近一月时间,荆吴似乎完全陷入了平静。
  本来,在百姓们的想象中,丞相遇刺这种事情必然会掀起一阵巨浪滔天般的风波,至少那法场之上若是没有落下几颗人头,这一页都不可能轻易地翻过去的。
  可百姓们“翘首”等盼了许久,建邺城内唯一能称得上是大事件的,也不过就是盘踞于城东的鱼龙帮帮主因为走私和窝藏江湖逃犯,而被缉拿归案送进了大狱,这可着实令人失望。
  难不成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建邺城内不知有多少百姓都仰望着苍穹,朝老天爷无声地发问道。
  但是朝堂毕竟离他们太远,他们也不明白那端坐于万人之上的诸葛宛陵是如何能忍下这样一口气的,只是各自叹息着骂一骂那些衣着光鲜,却屁事都不管的廷尉们皆是一群无能之辈——既然执掌刑狱,怎么就就连刺杀丞相的幕后主使都查不出来呢?
  朝廷高官厚禄养着这群脓包又有何用?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骂,廷尉府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顶多也就是杖责了几位趁着夜色想在廷尉府门前泼黑狗血的“刁民”,又颁布了几条诸葛宛陵亲笔下达的新律令,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于是,建邺城在时间的慢慢推移之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该卖草席的仍然卖着草席,该卖馄饨的仍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该卖肉包子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卖着肉包子——
  说到肉包子,这几日卖包子的胖老板很是惊奇,因为在他的客人里时常会出现一名穿着太学堂衣服的俊朗学子,有时候他还不是一个人来,他的身旁时不时地会跟着一位身形魁梧却神情谦恭的同伴,或者是一个圆滚滚的看起来还有那么些许可爱的胖子……
  酒楼茶馆里,也没有人再去谈论丞相遇刺的事情,更多都是那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的笑谈就是——那位早先有传言即将跟跟高大将军成婚的孙家大小姐最终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据说是因为高父在下棋的时候抓到了孙家老爷子偷子,两人为此撕破脸皮大吵了一架,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提起两家结亲的事儿了。
  世家大族都觉得有些荒谬,平头百姓们却觉得这件事情理所应当,在他们看来,就算两位老爷子不吵架,这婚事还真能有结果不成?
  许多姑娘家更是心中暗笑:孙家那胖如母猪的大小姐,每每出一趟门都能累死那群给她扛轿子的轿夫,这样的女人,能配得上咱们荆吴第一的美男子?
  如果那样,只怕这些日日夜夜思慕着大将军的姑娘们得有一半都要投井自尽了罢。
  不过有关高大将军的婚事,感兴趣的都是一些待嫁的小娘子或是闲来无事喜欢四处八卦的主妇们,一些有志之士还是更为关心大江下游的水灾情况。
  听闻丞相派遣过去的监察使周公瑾周大人,正日夜不继地亲率人马巡查各处粮仓粥铺,兢兢业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于是现如今饿死人的状况已经鲜有发生了。
  不过因为大江下游正逢雨季,水患因此有所反复,光是钱粮到位显然不足以对抗,周大人便一面赈灾,一面开始四处征集人手,提出“修堤吃粮”的政策,那原本毁坏溃败的堤坝也逐渐在众多官民的共同努力之下逐渐修复,甚至坚固程度还超过先前。
  而之前最惹人注目的沧海和长城使团,当下也已经开始与朝廷细谈援粮事宜,沧海允诺的三千匹战马,也已经离开沧海一路南下。
  虽说百姓们都觉得这十五万石粮食才换了三千匹战马实在有些奢侈,但后来官府明确地告知百姓这次援粮旨在助长城一臂之力而非交换马匹之后,百姓们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夸赞诸葛宛陵心怀天下百姓,是拥有真正大智慧的圣人。
  甚至还有人笃定地宣扬开一种说法,认为只要诸葛宛陵能一直稳坐荆吴丞相的位置,迟早能一统这战乱纷争的天下。
  秦轲听完了一上午的早课,捧着满怀的书简,缓缓地走过长廊,被屋檐切割成正方形的天空里,有已经初步长成的雏鸟在空中飞翔。
  “阿轲。”从学堂里走出来的阿布追上了他,跟他并肩行走道,“午休之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茶馆里听演义?”
  茶馆……这是秦轲、阿布、小千、大楼等寒门学子们最近常常到访的一处地方,当然,第二多则要属那间距离太学堂最近的包子铺了。
  在正式成为太学堂一员之后,秦轲惊喜地发现作为太学堂的学子,每个月竟然还有五两银子的津贴,虽然这个数目对于建邺城这样繁华之地来说几乎算不上是一笔财富,但他住在太学堂,生活日常的开销基本不用他操心,这五两银子可以任由他随心支配,隔三差五吃顿肉包子对他来说再也不是一件奢侈的事儿了。
  “今天讲些什么?”对于听演义,秦轲也无比兴致高昂,他只在小的时候听过师父给他讲的那些传记野史,从此他就喜欢上了这种听人说故事的感觉。
  但说书先生毕竟专攻于此,语气上跟他师父始终清淡如一的感觉完全不同,该低沉的时候低沉,该激昂的时候激昂,当英雄拔剑而起的时候,众人仿佛能从他的言谈之中听出宛如万千战鼓敲响,千层巨浪激荡的声音;而当美人香消玉殒的时候,又能令人沉沦于一股悲戚惨痛的心境中,难以自拔。
  当初在稻香村,他是没有机会听书的,如果真想听,他得翻过好几座大山,走上数十里路出到县城内,才能听上一段。
  小县城里的说书先生大多是贫寒之身,一场书说下来只能是一人收个几文钱随缘意思意思,权当混口饭吃。
  而建邺大都之繁华,那些口才上佳的说书先生甚至会被某些大戏院下重金聘请,能配备一整队的乐师在旁吹拉弹唱烘托气氛,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仿佛真是入了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豪侠斗传里,人人手握百万雄兵,个个都能美人在怀,谈笑间便能让劲敌俯首称臣,灰飞烟灭。
  能听这样一场说书的客人,多数是建邺城里有点家底的人物,光是一张戏票的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得起的,秦轲和阿布等人当然算是普通人家,但作为太学堂的子弟他们却能享受到不少优待,比如这样昂贵的票,他们也可以不用买,甚至坐下来之后老板还会专门差人送上一盘胡豆或者花生。
  “是说长恭大哥当年带领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的那一段,荆吴人最喜欢听这个。”阿布笑着说道。
  “嗯嗯!”秦轲点了点头,跟着一起加快了脚步。
  来到荆吴之后,他听了不少当年荆吴力抗唐国大军的故事,因此对于高长恭当年如何带领八千骑兵横扫于唐国境内的那段往事,自然是兴趣浓厚。
  然而当他和阿布走上大街,离那戏院还有好一段路的时候,两人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杀人了!杀人了!”
  一群小老百姓互相推搡着地往一个地方聚拢了过去。


第一百零五章 人头落地
  的确是杀人了。
  当秦轲、阿布、小千等人赶到菜市口时,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无数百姓交头接耳,神情都是紧张又兴奋。
  刑场设立在此处,后面不过数里,就是荆吴建邺城的王宫,洪武门正大大地敞开着,宫墙朱红,屋檐森严,带着肃穆与威严,禁军手上的兵器纹丝不动。
  “高若就……身为河内县太仓令,私贪墨粮食三千石,证据确凿;林默深……河内县县丞,涉足毁堤淹田一案,证据确凿……”
  尽管事情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提起,但这种沉默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百姓得到了满足。
  这一次廷尉府发出告示,当众处决毁堤淹田的涉案官员,百姓们原本其实一直挤压在心里的情绪顿时在一瞬间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
  “我就说,诸葛丞相在上,荆吴不可能任由这些小人肆意妄为,你看看,贪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就算换成了金银细软,还不是带不进棺材里?”
  “哼,还带进棺材?这一下下去,就连全尸都没有了,说什么棺材?这些硕鼠也配入土为安?”
  “就是。难怪廷尉这些天一直没个动静,感情是在暗中查案呐!”
  于是这一个月来被百姓们骂得险些真地“狗血淋门”的廷尉,顿时在他们嘴里变成一朵娇艳美丽的花儿。尽管百姓们大多并不通文学,但嘴上的夸赞之词倒是如滔滔江河一般延绵不休。
  秦轲等人有些艰难地挤开人群,终于在因为被推推搡搡的人群的愤怒之中到了前排,正赶上廷尉府的官员轻轻一挥。
  “以上官员,按照国法,一律斩首!”
  轻薄的竹片划破天际,而后重重落下,就在它撞击在地面反弹回来的那一刻,身形壮硕的刽子手持着巨斧猛然下劈。
  铁器与血肉亲密接触时,骨骼和肌腱在一瞬间被沉重而又锋利的斧刃所斩断,头发被鲜血沾染在一块的头颅这般从台子上落了下来。
  刑台上一共有四十名官员,在这一瞬间全部掉了脑袋。
  “好!”百姓们哄然发出一声叫好声,有苍老的老妪则开始念起了往生咒。
  “好!杀得好!”太学堂的寒门士子同样情绪激动,而其中,就数小千喊得最响。
  秦轲面色有些难看,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死有余辜,但当这些人的头颅真正地在他眼前飞滚下来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有些冲击。
  他当然是记得这些名字的,因为这些名字曾经让他头疼了好些天,让他不断地在梦境里重复九爷的鲜血。
  这些人……都是名单上的人。当时他把名单交给诸葛宛陵,诸葛宛陵并没有看这个名单。然而今天,这些人头却一个个落了地,他想起自己在宫中说得那一句理所应当的“全都杀”,但如今在眼前成为现实之后,他甚至怀疑这些人的死,是不是自己的错。
  “阿轲,怎么了?”阿布感觉到了秦轲的不对劲,小声问道。
  秦轲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阿布看了看,顿时明白了阿轲的不舒服来自何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秦轲入宫交给了诸葛宛陵那样一份名单,但他觉得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错,这些官员如若不死,不知道会害死多少百姓,光是那毁堤淹田,就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没事的。都是一些恶人。”阿布安慰道,“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那份名单,先生迟早也是要处理的,这一次……大概是时机到了?”
  大概是诸葛宛陵在遇刺之后心中也已经震怒,才真正地重视起这群官员的问题吧?
  秦轲摇了摇头,脸色仍然难看,但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无来由的负罪感毫无道理,只不过看着这么多人在斧头下身首分离,就有些不愿意再看,拉了拉阿布的衣袖,缓缓地离群而去。
  建邺城里一次性斩首四十名犯案官员,虽然未必绝后,但在荆吴见过以来,可畏空前。百姓们怀揣着“乾坤清明”的想望,回到家,首要的任务就是跟自己的妻子眉飞色舞地谈论那官员的头颅被狗啃噬的场景。
  有一些百姓甚至本身就来源于受灾区,家破人亡之后流亡到建邺城活得就像是一条野鬼,而当今天一幕发生之后,双手颤抖着着在门口结草为香,痛哭流涕。尽管他们的亲人已经不可能再还阳相见,但知道人间仍有公理在,他们心中又多了几分活着的信心。
  整个建邺城都在赞颂廷尉,赞颂朝廷,赞颂小国主……最重要的是,赞颂诸葛宛陵。
  与之相反的则是整个荆吴的官场,所有官员的背部都佝偻了几分,走路之间竟然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似乎生怕招来杀身之祸,可谓是人人自危。
  秦轲听完了说书先生说的第一章节,今日,因为这场大快人心的杀戮,茶馆也顺势改了今日的内容,变为说当年诸葛宛陵舌战士族群儒,最终建立荆吴这不世功业的故事。
  只不过这世上鲜有人知道诸葛宛陵当年到底是如何说服士族们重新凝聚在一起,助他建立荆吴,所以这些演义实际上都是好事之人和酸腐文人联合编纂而成,实际推敲,还是少了几分味道。
  然而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完。
  就在第二天,廷尉府再度贴出了告示。
  无数的百姓再度聚拢到法场,第二批贪官,近五十名穿着囚服的入狱官员列队而来,颤颤巍巍地在刽子手的身前踩着那象征着死亡的台阶向上踉踉跄跄,台下百姓们更加激动,有人大喊:“杀了那个贪官!”
  提前被准备好了的臭鸡蛋和烂菜叶,顿时从百姓群体之中飞了出去,只不过这准头并不怎样,大多数都扔在了那体形健硕的刽子手身上。
  不过还是有一个倒霉官员,头还没挨到断头台上,就被百姓扔出的石块硬生生给砸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廷尉府检查之后,发现此人已经没了气息,却还是按照形式,把他摆在了断头台上,斧子一落,尸体也跟着一分为二,倒是让许多百姓咒骂说便宜了他没遭太多罪。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每日早晨,廷尉府都会在布告栏重新张贴上一份新的布告,涉案官员越来越广,到了后面,甚至就连许多平时百姓甚至难以见上一面的中央官员也走上了刑台丢了性命,就算廷尉府的小吏怎么冲洗,那刑台上的鲜血也已经渗入木料当中。
  血腥味越来越浓,一天之内死去的官员最多可达上百人,加上那些被充军边境者,六天之内,至少有上千名的官员在这一次“毁堤淹田”案中被牵连……
  当杀戮变成了一种见怪不怪的事情,所有人也从一开始的狂热兴奋,到了后面的胆战心惊。
  百姓们已经不再敢轻易地路过刑台,甚至许多人声称那处在半夜时常发出凄厉的惨叫,孩子们也不敢轻易地在晚上哭闹,因为那是“会引来刑台那些孤魂厉鬼索命”的事情。
  但廷尉仍然面色不改,只不过换下了一批因为清理尸首而疲惫不堪的官吏,依然每日宣读官员罪名,而后……又是一轮新的杀戮。
  “你说,他这是在做什么呢?”木兰看着刑台,这些天已经没有多少百姓来看杀人,所以整个刑台周围显得十分稀疏,她可以清楚明白地看见那些头颅在地上滚动,而她面色平静,对于生死,她早已经习惯。
  刘德站在她的身侧,负手于后,腰间古剑森然,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满是忧虑,许久,他摇了摇头,道:“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一百零六章 黑蟠
  “大将军……大将军留步……丞相尚在休息……大将军……”老宦官迈着不稳的步伐,紧紧跟着高长恭,声音急切道:“丞相昨晚批阅折子一直到天明,好不容易现在睡一会儿……”
  然而高长恭眼神锐利,仍然向前,每迈一步都像是要把地上的砖石跺出坑来的样子。
  老宦官见高长恭如此,咬了咬牙,不顾年老,一下子快步挡到了高长恭的面前,此刻,两人距离殿门已经只剩下五步上下的距离。
  “让开!”高长恭怒道,他的胸口起伏,显然怀着巨大的怒意。
  “大将军……不是老奴要跟您过不去,只是丞相身体近来一直不好,加上国政繁重,太医刚给他做了针灸,他才缓缓睡下,这会儿实在不适合吵醒他。”
  “吵醒?哼。”高长恭冷冷道,“他再不醒,这荆吴都要大乱了,到时候这王宫烧成一团废墟,他还能在里面睡多久?让开!”
  “大将军……”
  “王公公。”这时候,殿内突然传来了诸葛宛陵清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老宦官听见了诸葛宛陵的声音,顿时双肩一颤,随后他的背佝偻下去,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宫内谦恭的老人,他低头,缓缓地推开了厚重的内殿大门。
  高长恭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老人守在宫中不易,声音柔和了几分:“王公公,放心,诸葛宛陵不仅仅是你的丞相,也是我一直以来性命交托的朋友。我不会对他有什么过分举动。”
  老宦官仍然低着头,声音苍老低沉:“大将军明鉴,丞相……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我荆吴军政,尽皆系于丞相之手,万千黎民更是直接压在他的肩膀上。若他的身体……”他顿了顿,道,“我年纪太大了,已不想再看见这宫中出什么变故了……”
  高长恭点了点头,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径直走向偏殿,诸葛宛陵正在坐榻之上,眉宇间满是疲倦,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靡,两颊更是消瘦不少。
  高长恭看见此情此景,原本心里的火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快步走上前去,伸手抚摸诸葛宛陵的额头,又去探了探诸葛宛陵的腕脉,感觉到他此刻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不妨事。”诸葛宛陵道,“只是近来有些疲倦,又休息得不好而已。”
  “废话。”高长恭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没休息好?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折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批,事情拖上一天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可你如果倒了,谁能代替你?”
  “你这话说得好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把我顶下去了似的……”诸葛宛陵神色微微舒展,开起了玩笑。
  高长恭则是瞪了他一眼,道:“我还真迫不及待有人能把你给顶替了,省的你继续坐在这里搞风搞雨,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诸葛宛陵知道他说的搞风搞雨是什么事情,笑了笑,道:“这些天你都忍过来了,怎么想着今日要入宫呢?”
  “早几天前就想入宫了!但觉得你应该心中有数,就多忍了几天……现在,我感觉我不得不来了。”高长恭的神情严肃,皱起了眉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当初说杀,仅仅只是针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那些不被看重的小士族,还有国主那个跳梁小丑一样的舅舅,杀了也就杀了,毕竟动摇不到那几个大世家的根基,他们也懒得跑出来跟你打擂台……”
  “嗯……”诸葛宛陵从茶桶中倒出些许茶叶,放入了盏中,耐心地听着。
  高长恭的声音却越发严厉起来,说道:“可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毁堤淹田案,纵使涉案官员再多,毕竟中央的大部分官员未曾直接参与,他们顶多是收受了一点底下人的贿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倒好,这几日让廷尉府处决的官员,已然多达千余人,还没算上那些流放的、充军的、贬庶的……虽然,从国法上他们确实罪无可恕,可你这么大兴杀戮,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么?”
  诸葛宛陵终于是咳嗽了一声,伸出手想要去抓桌边的水壶,与此同时,高长恭的手先一步伸到了桌案上,抬手倾倒,壶嘴缓缓流出了一道银亮的水线,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一杯清茶已是沏好的样子。
  “多谢。”诸葛宛陵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其实茶桶里装的,并非如常人脑中想象的是什么极品茶叶,据他说这是一位老友专门为他配好的药茶,从很远的地方寄来,又苦又涩,常人怕是连闻上一闻都会感觉难以接受,更不要说早中晚都得用它当白水一样来喝了。
  不光是早中晚,诸葛宛陵一喝就喝了三年,从未有一天间断过,即便先前去了稻香村和叶王陵墓,他也没忘了随身携带这种药茶制成的浓缩丹丸。
  “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诸葛宛陵道:“荆吴……或者说是从吴国分裂之后至今,已然积弊深重,若要疗毒,势必刮骨三层,方能触及病灶。这些年,我为了大局,由着那些人去贪去闹,让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才有了如今毁堤淹田的惊天大案。虽然对士族不能一蹴而就,但总不能真的就此不管……”
  “所以,你这一下手,就真的拿着刀子去挖肉刮骨?”高长恭叹道:“那可是千余人啊,说杀就杀,你觉得士族们能咽的下这口气?”
  “那些都是我要烦忧的事情,你现在主要得好好练军,越快越好。我有预感,用不了多久……这世间怕是又要掀起一场战乱风暴了。”
  高长恭一双秀目圆瞪,惊讶道:“怎么可能这么快?四国这才安定了几年?又要开战?”
  诸葛宛陵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白帛,递了过去,平静地说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高长恭接过白帛,上面是几行特殊文字,写得奇形怪状,但他阅读起来却毫不困难,因为这种文字本就是源自于军中,专门用来加密一些极为重要的讯息。
  军中将领有时会各自驻守,天各一方,互相之间想要传递消息山高水远,有了这样的文字加密方法,即使信使在路上被截被杀,敌国也不至于能立即获取到一线的情报。
  “你说的那些人……去了沧海和唐国?”高长恭细细地看完白帛上的内容,眼神满是凝重,“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一个月前到的。”
  “一个月前?你不早告诉我。”高长恭瞪了他一眼,“这么重要的事情……”
  诸葛宛陵轻声道:“那些打着黑蟠的使者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使命运作,我想,许多事情会慢慢变得不可控,到时就算我们还坐得住,荆吴也没那么多时间了。”
  高长恭当然知道那黑蟠所代表的力量,只是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参透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他们就好像是一团藏匿于阴影中的梦魇一般,却由不得他不去警惕。
  沧海的刘德呢?他是否已经洞察到自家即将面临的惊变?
  除了沧海和唐国,会否也有一些力量渗透进了长城守备军之中?
  高长恭紧紧捏起拳头,心中咬牙道:“那巍峨绵延,矗立了千百年的铜墙铁壁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决不能!”
  想到这里,高长恭开始有些理解诸葛宛陵了,他如此急迫地处置着眼下的内忧,看来确实有他的道理所在。
  但他还是满心担忧地说道:“你啊,还是做得太过火了一点……大病要用猛药,虽不违医道,可万一分量过重,病人直接治死了怎么办?”
  诸葛宛陵笑了笑,说道:“不妨事,我自有分寸。”
  高长恭瞥着诸葛宛陵从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冷哼了一声道:“是是是,这世上好似没有你把握不了的事情,我担心的可不是事情会往怎样的方向发展,我担心的是你这种态度。”
  “说说别的事情吧……”诸葛宛陵忽然话锋一转,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上次你跟我说的秦轲……怎么,他有何不妥么?”
  “嘶……你的这位小朋友,”高长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现在虽是逐渐融入了荆吴的太学堂,但还是怎么看怎么变扭,我感觉,他从骨子里就没把自己当成荆吴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暂居在荆吴的旅客。”
  “所以?”诸葛宛陵微笑反问。
  高长恭笑叹了一声,终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有些戏谑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和阿布一起跟我学学打架的本事,至少将来离了荆吴,也不至于会吃亏不是?”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之间的争斗
  荆吴太学堂虽然是修学之地,但这修学却并非日日抱着圣贤书苦读,儒家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这射御两项,讲究的便是弓马武艺之学。
  大争之世,这些寒门子弟将来不仅仅要在庙堂之上治国,更要跨上马背用兵,自然,太学堂里从未把武艺这一门课拉下,而且在这些年高长恭大将军练军日长,整个荆吴尚武之风渐盛后,射、御两门课的更是成为了太学堂举足轻重的学科。
  “秦轲!加油!打他!打他!”
  “卢启朝!压他腿!压他腿!别丢咱的脸!”
  “嘭”的一声,秦轲的肩膀与对面同样一身劲装,身上还套着一件小牛皮甲胄的士族子弟撞在了一起,两人之间双腿不断地争取着着力的位置,双手在半空中交缠,微风吹动大树枝头,有叶片轻轻地划过两人的眼前。
  秦轲终究修为胜过对方一筹,就在两人双手在连续交错缠绕了十几次之后,秦轲终于找到机会,大拇指和食指猛然握住了对方的手腕,随着他气血涌动之下,对方的手足却是因为脉门被拿捏从而一软,被秦轲一个过肩摔用力地摔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在这太学堂之中,他和阿布可以说是个中翘楚,就算对面的士族子弟有着出身的便利,可修行气血这种事情,并非只是出身所决定,重要的还是在于天赋……与勤苦。
  尽管他对于学问方面的意兴阑珊,可对于修行方面的兴趣却不小,从他开始修行的那一日,他几乎就没有松懈过自己的气血修行,甚至来荆吴遥远路途上的清苦更是让他体内的气血控制越发得心应手,能赢倒是在情理之间。
  士族子弟虽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可毕竟草地的柔软卸开了不少的力量,加上士族子弟同样也是个气血修行者,身体强健,这一摔倒是摔不出什么问题,只是拍了拍屁股就迅速地爬了起来。
  只是他的脸颊发红,微微有些恼怒,在秦轲的身后,无数的寒门子弟在他狠狠落地那一刻,顿时发出一阵如潮水般的叫好声,这些声音就好像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在他的连声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他哼了一声,缓缓地走回到士族子弟的人群当中去。
  “第八场,秦轲胜。”黄汉升站在中间,虽然秦轲有些奇怪这老人不仅仅只是教授他们读书,就连武艺课程都会插上一手,但想到同窗们曾经说过的黄汉升当年纵马作战的光辉历史,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这几日荆吴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尽管每日上刑台的官员已经有所减少,但廷尉府仍然保持着一种“日常”的方式在挥下屠刀,无数曾经在高处俯视百姓的官员褪去了他们象征身份的官服,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哆嗦着被按在了断头台上。
  生与死的间隔竟然如此轻薄,就好像一层窗户纸,只是在斧头一身劈斩中,就从一个世界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百姓们现在也不再爱看那刑台上血腥的一幕,从一开始的人山人海,到现在已然无人问津。
  荆吴的天空在这些天看起来似乎十分阴沉了一些,所有人的说话都变得轻了许多,好像只要他们多用一些力气,就会惊动什么一般。
  整个荆吴如此压抑,自然太学堂内部也无法独善其身。这几天以来,秦轲已经见证了好几位士族出身的学子黯然离去。他们父母牵扯上的罪名虽然并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可对于他们这些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孩子来说,家中的大变无意就好像是朝着他们头顶狠狠地打了一棒,自然也不可能回到学堂上来。
  留下的士族子弟们面对这样的状况,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都是少年人,血气方刚,既然感觉压抑,总要释放出来才觉得畅快。
  加上与寒门子弟之间平日里素有的摩擦,一到了射御课程之上,这本来的星星之火,会在一瞬间点燃成为燎原大火。
  不过黄汉升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士族子弟和寒门子弟之间形同水火,甚至暂停了今日的骑射课程,改为同窗演武,各自组队。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自然不可能跟融洽相处,迅速地分为了两派。
  小千看着秦轲走回来的身影,眼神里满是兴奋与激动,看着士族子弟那边吹了声口哨,道:“哟!看看刚才到底是谁在一个劲地吹牛的?看把你们能的,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看把你们能的,废物草包!”
  面对寒门子弟的嘲讽,士族子弟们脸色铁青,有人反唇相讥道:“不就是赢了这场,就得意成这样,别忘了,八场我们还是赢了三场的。”
  小千嘿嘿笑道:“你怎么不换个说法,输了五场呢?原来心理安慰着安慰着就忘记了自己仍然是个输家了?”
  士族子弟顿时愤怒起来,中间甚至有不少人脱下鞋子相互投掷,一幅剑拔弩张的样子。
  “有本事自己来打啊?躲在后面算什么?”
  “光是嘴上功夫厉害有什么用?就没见你这个死胖子上场!怕了就直说!”
  小千没有修行资质,而且在射御两门课上,他可以说是一直艰难地处在过于不过之间,鸡贼的他自然不可能在这么几句激将下就真的以为自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他只是嘿嘿笑着,却让士族子弟们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跺脚用眼神在这死胖子身上割上千万刀。
  “别吵闹。”黄汉升大手一挥,“既然是演武不是辩难,自然胜负说了算。”
  两旁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仍然还有几人倔强地在争吵着,只是激烈程度已经不如之前。
  “打得不错。”
  “还行。”秦轲走回到寒门子弟们的群体里,伸手接过阿布递过来的汗巾,在头上胡乱地抹着,听着小千等人和对面士族子弟的针锋相对,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他对于士族子弟们倒是没有太多成见,大多数士族子弟也并非都如孙青那般冷漠无情高高在上,只不过他们家世好了一些,自然身上会带上些许傲气。
  而寒门子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点傲气。自然跟士族子弟们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
  秦轲看了看,突然奇怪地问道:“怎么今天好像又少了几个人?平日里吵得最凶的张明琦也没来。”其实他不问,自己也已经回答了自己的蠢问题,又少了几个人,还能是什么事儿?
  大楼站在他的身边,拉伸着筋骨,下一个轮到他上场,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把状态调整到最佳才行:“张明琦还有那几个,以后估计都来不了咯。”
  “他们家也出事了?”秦轲记得张明琦家里虽然谈不上位高权重,但他的父亲是荆吴内数个商会的领头人,这建邺城内的生意场上更可谓是说一不二。
  虽然说张家比起真正的士族少了不少沉淀,在士族之中地位不高,资历尚浅,可终究也是这城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宫里发出的旨意,彻查毁堤淹田一案,张明琦他爹与那些个官员串谋,赈灾粮食过他的手,换成金银细软,而他家的十八条船都快出了荆吴了,不过一条都没跑掉,全被拦了下来。上面的粮食,足够灾民吃上半月了。加上是从张家产业里查抄出来的粮食,证据已经确凿,今天廷尉府就派了兵,把他家查没了个干干净净。父亲这会儿已经下了大狱,至于到时候是生是死,难说……”阿布摇摇头,平铺直叙地对秦轲说道。
  秦轲若有所思,心想诸葛宛陵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可荆吴这紧张压抑的气氛还得持续多久才是个头呢?
  阿布轻声道:“这些事我们也管不了,还是先管好自己,尽自己的本分吧。”
  大楼上了场,两方顿时叫嚷起来,大多数都是“别输给他!”或者是“打他!”之类的话。
  而当黄汉升一声“开始”之后,场上两人顿时在草地上角力起来。
  “这些孩子怎么样?”
  黄汉升没有转头,仅仅从声音他就听出来者必是高长恭。
  那张平日里总是无比严肃的脸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轻笑道:“怎么,军中无事可忙了?今日竟有空来我这里闲晃?”


第一百零八章 老人眼中的旧事
  高长恭向前走了几步,正好跟黄汉升并肩,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懒散的样子说道:“才来就嫌弃我,难不成我来看看也不成了?军中的事情总不至于我非得整日盯着才行……”
  “你身上有涎香的味道。”黄汉升看了他一眼,道,“你进宫了?”
  “我可没有黄老你这么悠闲,还能看看学生们瞎闹。”高长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否认。
  涎香并非产自荆吴,而是从偏远的墨家采购而来,世间罕有,而太医说,这种香有安神效果,小国主顾惜诸葛宛陵的病体,自然会在他所在的大殿上时常点上一些,不过高长恭的白眼主要是对黄汉升那如猎犬一般灵敏的嗅觉,仅仅鼻子抽动两下,就能判断出他曾入宫的这件事情。
  高长恭叹了一声道,“那个家伙……虽然聪明,但有些时候,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把路走窄,我其实挺担心他的。”
  “换做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黄汉升笑着道,“还记不得,你我当初同在帮里的时候?”
  高长恭嘴角带笑,点头道:“当然记得……只是那个时候怎会想到能有今日?那时我只是个不喜欢在家里闲呆着的人,要不是黄老您来邀我入帮,我也见不到……宛陵,或者说……是以前的宛陵。”
  对于这个名字,高长恭适应了很久,他不大记得诸葛宛陵最初的样子了,有时候想要去回忆一二,却发现更多的记忆已经属于现在的这个诸葛宛陵。
  “唉……恍若隔世。”高长恭叹息道。
  “可你要相信,当初我们都选择了他,宛陵……也选择了他。”黄汉升意味深长地笑了,观察着高长恭的神情,说道:“其实你一直相信他能做得好,不是么?”
  高长恭看了看黄汉升,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不过我还真没有黄老你那般从容。”
  “人老了,有些事情也就看得开一些。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你也不必庸人自扰。身为荆吴大将军,背着战神的名号,天底下已没有几人能与你在武修上坐而论道,可荆吴的政事,你又能参与多少?”黄汉升拍了拍年轻的高长恭,像是一个宽慰晚辈的长者。
  高长恭摇头道:“半点忙也帮不上……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治军尚且可以,治国……”他露出苦笑,“还是饶了我吧。”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烦恼?他做事情,总比你稳妥些。”
  说完这些话,黄汉升的目光又转向了场上争斗的少年们,不再出声了。
  出乎意料的胜负结果,大楼竟在几个回合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了一个破绽,被那名士族子弟扼住了要害,一下子压倒在地,再也无力挣扎。
  “第九场,吕靖胜!”
  随着充当裁判的那位学子高声一呼,士族子弟们顿时精神振奋,与寒门子弟之间的叫骂也响亮了几分。
  黄汉升走过去点了两个人,安排好了下一场的人员,然后继续回到高长恭的身边,想了想还是问道:“直说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可不认为你这次过来是因为思念我这个半截入了土的糟老头子。”
  高长恭无奈地摊手,坦言道:“我是想来找两个人。”
  “他们俩?”黄汉升用下巴指了指秦轲和阿布,毕竟他们先前还有过一次殿前演武的殊荣。
  “嗯。”高长恭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猜,也就不再卖关子了。
  “那你……准备亲自教?”
  “只是暂时。”高长恭抿了抿嘴,把剩下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我就要离开建邺城了,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俩小子带出去走走,就当我闲来无聊,收两个临时弟子玩玩吧。”
  他想到王宫内的对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什么?让我带兵离开建邺城?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想杀你的人可以从这王宫一直排到建邺城城门口!而且还是东南西北四个主城门口!你现在可是在触碰士族的底线啊……真惹得他们急眼了,说不定今夜就能派一队私军直接踏平这宫墙的大门,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你……”
  “是你不明白。”诸葛宛陵打断了高长恭过于激愤的言辞,平静地说道:“如果士族真的这么做,这荆吴一国便也名存实亡了,就算有铜墙铁壁护着我活了下来,又有什么用?”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着急?你立太学堂,是为将来的朝堂不会被士族垄断,你让我掌控军队,也是为了建立不必受任何势力控制的力量,许多事情其实你看得比我远了不知道多少……可你这回是在玩火,你,你也不怕烧了自己?”
  “我不会死,荆吴,也不会乱。”诸葛宛陵继续着他平淡如水的说话声,道:“相反,你领着青州鬼骑在这建邺城内虎视眈眈,才是士族最大的眼中钉。”
  “你是……想把自己置于他们的刀剑之下,借此来告诉他们,你的分寸?”高长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过来,但是转而他就觉得愤怒,如果不是知道诸葛宛陵身体一向虚弱,他真想一巴掌打过去。
  “你真是个疯子!不光是个疯子,你还是个赌徒!就算你告诉他们你做事有分寸,可你现在已经把刀都架到那些人的脖子上了,你凭什么肯定他们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对你有所放松?”
  “我会去见一次孙钟。”
  高长恭气得忽然笑了起来:“是啊,你要去见孙伯伯,士族领袖嘛,一呼百应的老狐狸了,呵……如果他家里藏着刺客,你也正好就把脖子恭恭敬敬地凑上去,他正好摘下你这颗过于睿智的脑袋,再去祭奠那些死在刑台上的士族官员们……是么?”
  “孙钟没有那么愚蠢,我清楚,你也清楚。只要他肯放我进门,自然我就是安全的,除非……”
  “除非你没法说服他。”高长恭接了下半句话。
  诸葛宛陵点头,露出会心的笑。
  高长恭看着他,有点咬牙切齿:“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你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你真以为事事都逃不开你的把控?你真把自己当作无所不知的神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必然不会是我,或者说,神已不会再选中我了……”诸葛宛陵最后说出的几个字,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清,他回想起自年少时就整日盘旋于脑海中的那些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旅途就变成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天路,他停不下来,哪怕只是片刻小憩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他相信这条路总有尽头,而尽头,便是他的归宿。
  “你说选中什么?”以高长恭的修为,哪怕再低的自言自语,也很难逃过他的耳力。
  “没什么……”诸葛宛陵抬起头,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云淡风轻。
  “大将军?大将军?”
  黄汉升苍老的声音把高长恭拉回到了现实。
  “嗯?黄老刚刚说什么了?”他面露尴尬之色,为自己的走神行了个作揖礼。
  “呵呵呵,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说,你此番一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帮宛陵向士族表现一个态度。”
  “我知道。”高长恭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但是太冒险了……”
  “那是自然。可你想想,我们从一个鱼龙混杂的江湖帮派,走到今天这个样子,有那一次成事不是火中取栗?小高……当初你提枪走上战场的时候,会先想想是不是有命能回来当这个荆吴战神吗?”
  怔怔地看着场中两人互不相让,拼着全身的力量想要压倒对方,高长恭嗤笑了一声,或许这世上的人与事皆是如此,都得这般拼尽全力,方才不负一生。
  良久,高长恭振奋了一下精神,对黄汉升说道:“黄老,我走之后,宛陵和这太学堂就都交托于你了。”
  黄汉升神情和蔼,回应道:“放心,虽然我这条老狗已经没剩几颗牙了,但总不至于真上不了马,提不动枪。你也该相信宛陵,他能活下来……本就是一场赌博。”
  但是既然活下来了,证明命运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黄汉升相信,他不可能会输。
  “噤声……”高长恭面色一变,少有看到他露出这般慌乱的神色,他压低了声音道:“当初的事情只有我们几人知晓,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沧海的刘德也好像是个知情者的样子……”
  “我明白。”黄汉升警觉地四下环视了一圈,“黑蟠再次出现,宛陵的事情要更加保密才行,一旦泄露出去,他又将暴露在那股力量之下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再见已如隔年
  “我们去哪儿?”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高长恭身穿一身闲散的衣服,腰间未佩戴半块玉佩,只负着一双手在身后,整个身子边走边晃荡,就像是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
  只不过相较平时,他的头上多了一顶斗笠,那宽阔的边缘正好遮挡住了他显得过分俊俏的脸庞,远远看去,倒是有那么几分江湖人士潇洒不羁的风采。
  然而秦轲跟在他的身后,却越发地感觉奇怪,本来从演武场出来之后,他和阿布跟着他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虽然他不是什么建邺城的“地头蛇”,相比较阿布他们也并没有那么熟门熟路,但他毕竟在荆吴也呆了一个月,加上跟着阿布、小千、大楼四处走,至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高长恭的将军府和王宫的路线,绝对不是这个方向。
  “怎么,无聊了?”高长恭一边走一边微笑地揶揄道。
  秦轲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被一口气噎住了,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感觉会跑偏呢?自己明明只是问了一句“去哪儿”,怎么就变成了无聊?
  看着秦轲那吃瘪的样子,高长恭脸上的笑容更盛,如果说有哪家的小娘子在这时候看见那张斗笠下英俊的脸,只怕会立即一阵目眩,甚至一下子晕死过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秦轲已经习惯了高长恭那张漂亮得不像是凡人的脸,看着他的笑容反而觉得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带了几分恶意。
  他有些恼怒起来,嘟囔着道:“你把我和阿布从太学堂带出来,又不告诉我们去做什么,光带着我们在大街上闲逛,这都走了大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得喝。”
  “口渴啊。等会儿到了就有了。”高长恭笑道:“带你专程去常常北地的烧酒,那味道醇厚的……”顿了顿,他看向两人,忽然摇头道:“倒是忘记了你们年纪还小,喝点黄酒倒是行,烧酒……怕你们承受不住。”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两人不能陪着他一起畅饮,但一想到马上便能尝到北地烧酒又满心欢喜起来,脚下步子越发轻快。
  “北地烧酒?”秦轲皱眉道,“你要去找沧海使团?”
  “很接近了。”高长恭微笑道,“北地可不止沧海一家。”
  “那就是长城使团了。”秦轲反应很快,“今天又要带我们去打架?上一次打架出了个刺客,这一次,你就不怕再出点什么事儿?”
  秦轲好像从来没当面前这个家伙是荆吴战神,说话常常都是你来你去,也不用任何敬语。
  高长恭倒是不太在意,抿嘴笑道:“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让你回去的。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我倒是没打算让你们跟谁打架,至于人家要跟你打或者是你们要跟人家打,那不关我的事儿。”
  阿布在旁边一直沉默,他在高长恭和诸葛宛陵身边呆得多,自然知道的事情要比秦轲多一些,而高长恭带着这么快意的心情去往长城使团的样子,也证明了他的一些猜测:“长恭大哥,您这是……想要去见木兰将军吧?”
  高长恭没有回答,但脸上更加灿若华彩的笑容却等同于是默认了。
  秦轲一愣,转脸就低声地问起阿布道:“难不成城中的传言是真的?那个木兰将军跟那家伙真有什么私情?”
  阿布面色一变,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似乎毫无察觉的高长恭,挡着嘴巴小声道:“别胡说……是长恭大哥少年时离家游历四方,曾在长城呆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木老将军尚且在世,他还帮着指挥过一场对抗凶兽的防御战呢……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和木兰将军熟识了,只不过长城使团这次来荆吴,长恭大哥跟木兰将军看起来很是生疏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我看挺般配的啊……”秦轲瞧了一眼高长恭的背影,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阿布你看啊,那个木兰将军一看就是个悍妻,正好能管住他。就好像我们村上的季叔和庆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高长恭在前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轻声笑道:“你小子……说什么呢?是不是屁股又发痒了?”
  秦轲立即闭嘴,心下暗自骂自己怎么忘性那么大,以高长恭的武修,耳力已经敏锐至极,只要他想,哪怕方圆十丈内有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何况是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不过高长恭到底还是没有计较秦轲对他背地里的编排和腹诽,笑着继续向前走得更快了。
  建邺大都承袭自当年富庶的吴国主城,建城之时,就已经考量到日后发展壮大的可能性,自然占地之大令人难以想象。
  即使秦轲在建邺城已经呆了一月有余,可也只不过是对太学堂周边的一小块区域略微熟悉几分,而这城北之地,他还从未踏足过。
  建邺城城北,正对荆吴王宫振国门,此处的建筑可谓气派非凡,是达官贵人的常驻之地,更是建邺城最为富庶之所。
  而这一次长城和沧海两国使团来访,荆吴为了表示诚意,直接腾出了两处足可以容纳百余人的大宅院,站在大门看去,飞檐如狂龙欲腾空而起,紧闭的大门上,两只足有人头颅大小的铜环被两头威严的青铜狮子衔在口中,狮子的大眼带着怒气瞪圆,神鬼辟易。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所以台阶上仍然残留着几分水渍。
  高长恭看着这紧闭的宅门,沉思片刻,上前伸手握住铜环。
  “大将军!”
  秦轲和阿布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仅有两天没见,但此刻再见,秦轲和阿布都以为间隔了数年。
  那人发髻蓬乱,满头的发丝四散而下,有几处沾了些许泥浆,他的脸颊灰扑扑的,嘴唇上面还结了一层白色皮屑。
  但他仍然穿着一身锦缎衣袍,只不过,那身衣服如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金贵模样,更是经历了一夜的风雨之后,皱巴巴地贴服在他身上,他满脸憔悴黯然,看上去竟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
  “张明琦……”阿布惊讶地喊出声来。
  秦轲也上下打量着那个人,怎么都看不出这是当初那个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而他的双腿膝盖处此刻更是沾染了不少泥泞,想来是不是昨夜在哪里跪了许久。
  高长恭的眼神里却闪过一道异光,看得张明琦立刻跪了下去。
  “大将军……救救我爹……”张明琦的声音细弱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廷尉发了公文,他的父亲因为与数位官员勾结,倒卖救灾粮食,侵吞粮款,如今已经被抓入狱,尽管还没被拉上那满是血污的刑台,但在寻常人眼里,那已经是个在阎王簿上记名的将死之人了。
  而张明琦家中的万贯家财,就在他父亲被抓之时已经全部由廷尉府查抄得干干净净,只留了几件下人们穿过的破衣烂衫,实在装不进前来运载的大车之中,才被丢了下来。
  张家祖老爷一气之下发了急病,当场就倒地气绝,而家中奴仆也无一人再愿留守,纷纷收拾了东西各自散去。
  曾经光鲜亮丽的一个大富之家,一天之内竟会沦落至如此萧瑟凄惨的境地。
  换做以前,张明琦即便见到高长恭仍然能不卑不亢,而现在,他父亲只是一个削去全部爵位的罪人,甚至连街上摆摊做苦工的穷苦庶民都不如,他又有什么资格能对荆吴战神提出什么请求?
  可他一早便来了这边,也是听了高府的一个好心家丁的建议,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在这仅有的机会说出请求,只怕日后他会后悔莫及。
  想到这里,他重重地在青石板铺设的地面上磕了个头,声音响亮。
  “大将军……救救我爹,我爹他……只怕是要杀头了。”
  这两天,他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但这一次,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江南南丶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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