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无题


  离开太兴湖之后,叶行远一路都在研究这一部《春秋》残卷,只是晦涩难解。虽然知道一定是至宝,但短时间之内还是无从体悟。
  取道潼关,叶行远顺便将枉死定河那位武官所携带的机密文书交出。然后便转入剑门,又得长庆县传书。那日龙宫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单知县却信着叶行远的锦囊稳坐钓鱼台。等到叶行远这边在太兴君面前揭露身份,龙宫使者也偃旗息鼓,愤然离去,算是渡过了一劫。
  因此单知县千恩万谢,书信中言语几乎是卑躬屈膝,字字句句都有投效之意。
  这还太早,叶行远当然知道要混官场没班底不行。但他现在品级实在太低,根基不稳,暂时还不可能结党,只算是结个善缘,总得留待以后。
  到了剑门省当然不能算是坦途,尤其是一路风尘,比两河之地更为艰难,好在终于没有再遇上什么意外状况。半月之后,叶行远到了剑门极北之地,前方就是琼关县了。
  “此地民生凋敝,各族混居,终年风沙漫天,大人到此可要吃苦了。”陆十一娘也是第一回来边疆,从资料文字中获取的讯息总不够直观,亲眼目睹才更具震撼力。
  叶行远淡然笑道:“无妨,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福来的。”
  他自请戍边,化解了几位大学士的围逼,同样也是为了一探子衍之陵。心中早就预料到边疆困苦,反而不以为意,只觉得此地风物奇特,还颇觉有趣。
  琼关县的资料叶行远也看过,最奇妙的便是各族混居,要知道人、妖、蛮三族各有血仇,数千年来混战未休,在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三族之人并肩而坐的景象。
  但在琼关县却不同,不但三族之人有可能同行同桌,一起劳作,甚至有打破规矩,通婚的事情都偶有发生。这些都记载县志上,令人咋舌称奇。
  不过当叶行远亲眼见到一位猪妖背着媳妇招摇过市,才真正意识到此地的不同。
  就叶行远的观察,三族虽然不能算和睦相处,但至少相安无事,最大的原因便是此地太穷了。无论人、妖、蛮,流落在此地的,要么是孤苦的牧民,要么是流放之人的后裔,全都一穷二白。
  此地环境又恶劣,若不携手合作,只怕很难度过艰难岁月。叶行远也注意到,关系比较好的异族,都属于底层,他们在贫穷和生存压力之下,就不会那么在乎各族差异。
  “果然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么?”叶行远苦笑,他当年读史也算通透,明白对于这些最底层的人民来说,生存是第一要义,什么国仇家恨,都已经变得麻木。
  这一点,三族都是一样。蛮族乐呵呵的为人族放牧牛群,妖族拱着鼻子犁地,谁能想到就在不远处的边关,这三族人的血都不知多少次染红了城墙。
  “若是三族和睦,本县倒也好治理。”陆十一娘到了地方,想要献计献策,凸显自己的能力,便进谏道:“大人可适度放宽对妖、蛮两族之人的管制,以圣人之法教化之,此乃不世之功也。”
  叶行远大笑道:“你是锦衣卫一线干探,怎得也有此书生之见?若是圣人盛世,中华慑服四夷,或许有望教化。但如今蛮族在极西之地有大帝国,妖族又野心勃勃蒸蒸日上,放松管制,不是开门揖盗么?”
  叶行远来此边疆,知道治政有几大难点,但这妖蛮两族其实才是心腹之患。初见城中情况,他大略有了一个想法,细节却还须深思熟虑。
  陆十一娘讨了个没趣,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想法与状元水平差距太远,不敢反驳。但心中还是固执己见,觉得自己的看法还是有些道理。
  叶行远进了县城,更觉残破,别说不能与繁华大邑相比,就算是普通的乡镇都颇有不如。一色的夯土旧屋,门窗都开得极小,大约是因为此地风大,为了防风。
  在县城中央有一处集市,虽有南来北往的客商,但生意也并不好,毕竟此处只是过路,真要做大生意还是得跨过边境抵达外域。
  这里三瓜俩枣的小生意,他们连叫卖都不十分尽心,显得有气无力。
  集市的背后就是县衙,叶行远在县城转了半圈,觉得也没必要继续微服了解下去,还是先到县衙,交接完毕之后再说。
  叶行远一行人呼啦啦走向县衙大门,县衙门口的衙役眼尖,忙着迎了上来,陪笑道:“此地乃是琼关县衙,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衙役眼光毒,看得出来这批人不一般,尤其是当中一位年轻的读书相公更是气度非凡。早听说今科状元郎自请戍边,要来接任琼关知县之职,他们哪里敢怠慢。
  因此早把平素的凶恶嘴脸都收了起来,反而笑嘻嘻的显得甚为平易近人。
  陆十一娘识得他们是什么德性,喝道:“本县知县叶大人到了,还不让人出来迎接?”
  衙役吓了一跳,虽心里有些猜测,但也没想到状元真的如此年轻,连忙跪下磕头,另有人急急忙忙进大堂报信。
  老百姓们听说新县太爷来了,纷纷上前围观,惊呼连连。有人笑道:“想不到县太爷竟然是个半大孩子,真是白面书生,可做得了我们的主不?”
  有略知内情的人忙打断道:“休要胡言!县尊乃是今科状元,文曲星下凡!他来此任职,是咱们琼关百姓的大幸!”
  有人咋舌道:“县太爷还不到二十吧?这就得了头名状元?果然得是天上星宿!”
  不一会儿,县衙内县丞、典史等人急急奔出,先与叶行远见了礼,又循例验看了印信,方才将他们迎入大堂,拥着叶行远在正堂坐下。
  县丞笑道:“这几日早就盼着大人来此,日日派人到城门外打探,不想还是错过了。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海涵。”
  这县丞姓秦,举人出身,在此为官已有两年,只是此地考绩难有优异,升官是遥遥无期,干脆安心在此扎根。
  叶行远看前任知县不在,问道:“王老大人已经回京去了么?我以为他会留在此地交接。”
  前后任交接,若无意外,总得查点库房,清查账目,一切无碍之后才会离去。虽然边关之地,没有内地大县那么讲究,但是前任王知县居然提前离去,也有些不当之处。
  秦县丞与典史对视一眼,苦笑道:“王大人年纪大了,在这边关风沙之地实在挨不下去,月前听说大人接任,欢欣鼓舞,急急便去了。
  去之前已经封了县库,大人不必担心。而且我们这边疆苦地,也没什么家当,好交接得很。”
  叶行远点了点头道:“也罢,王大人年过花甲,我们后生晚辈,自当体谅。”
  他虽没有真的当过官,但是在省试会试都曾历经宦海,自有官威。虽然年轻,下属却也不敢小觑于他。
  前任王知县已经六十有二,他本来考中同进士年岁就已经大了,又没什么关系,一直在北地小县迁转。到了琼关县之后,因为考绩下降,又无人接替,足足待了九年,只怕也是怂了。故而一听说有人来接任,便什么也不顾回乡去也。
  反正到了这个年纪王知县也不指望升官,能拖着这把老骨头安然回家,已经算是万幸,所以有些不讲规矩处,下属同僚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对于叶行远来说,只要王知县之前的账目库房不出问题,没有大的亏空,他也不为己甚,就这么算了。边关之地,若无大事,也没什么人会来查验,前任亏空往往是一任一任传下去,只要账目清楚,叶行远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更何况他治政此地,也有一番雄心,若是一切顺利,补回些亏空也不难,所以不甚在意。打算安顿下来,再慢慢清查库房账目不迟。
  县丞和典史看叶行远轻轻放过此事,不约而同的都是松了口气,秦县丞笑道:“大人远来辛苦,县衙后的正院已经收拾出来,可让大人入住,且休息一阵。
  晚上下官与莫典史一起,为大人接风洗尘,此地虽然鄙陋,但难得有好羊肉。妖族聚居之处有一位老厨子烤全羊做的地道,大人可试试口味。”
  此地以畜牧为主业,牛羊肉自然是特色。叶行远虽非饕餮之徒,但也颇为意动,他知道初来乍到,不能过于清高,总得和光同尘。客气了几句之后,便同意了两位下属的安排。
  陆十一娘先带着人进了后面正房,果然这几间屋子收拾的甚为干净。北地夏日也甚为凉爽,不须用冰,叶行远的居处光亮宽敞,比之县城中的居住环境那是要好得多了。
  叶行远回房,小睡片刻,到天色渐暗,这才起身,洗漱已毕。秦县丞与莫典史已经在外相候,他们几人赶了大骡车,穿过县城一路再向北去,很快就到了一片火光通明的山谷。一阵焦香之气扑面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第二百八十三章
  秦县丞信手一指,献宝似的开口道:“这里便是羊肉谷了!来此地的商队,可以过琼关县城而不入,却没有一个人会不到羊肉谷坐一坐的。”
  这里架起了好几个火堆,每个火堆上都串着羊腿、羊肉等物,烤得滋滋冒油,色泽金黄,香味四溢。
  尤其是中间最大的火堆上,架着一头带角的全羊,总有七八十斤。一个身材魁梧的妖族单手持着穿过羊腹竹竿,缓缓转动,羊油滴落,发出嗤嗤的爆响。
  秦县丞从骡车上探出头去,欢快大叫道:“老狼头,烤全羊好了没有?我们已经到了,可别让大人干等!”
  叶行远抬头望去,那单手持全羊烧烤的果然是一头苍耳狼妖,须发皆白,也不知有了多少年纪。他的面容甚是沉静,听秦县丞呼喝,也不着急,并未转过身来。
  只沉声道:“大人来早了些,羊肉的火候未足,还须翻三次才能外酥里嫩,便请大人们稍坐,让我孙女切些羊肝下酒。”
  秦县丞抱怨道:“中午便与你说好,怎么到此时尚未烤完?我们是熟客倒也罢了,县尊大老爷今日是头一回来,你可不要怠慢了他。”
  老狼妖连道:“这怎么敢?大人放心,招待贵人老狼必拿出浑身手艺,包管没吃过这等好羊肉。”
  秦县丞缩回了头,搓手对叶行远道:“大人来得急,我们准备未足,不过略等片刻,老狼的羊肉实在味美,也是值得的。”
  他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看上去便是个老饕。叶行远暗自好笑,从这位秦县丞身上倒是找到了几分跨越时空的熟悉感。当初叶行远前世支边,地方上的同志就是这般殷勤招待,看来世虽异,人性却相同,基层的干部都有这么一股子豪爽劲儿。
  方典史补充道:“老狼的烤羊肉好,绝无虚言。况且他这个孙女虽然是异族,也花容月貌,与中原女子迥然不同,大人亦可品鉴一二。”
  这人平时说话不多,显得有些憨厚,但一开口就有点低俗的意味。秦县丞白了他一眼,责怪道:“别拿你平时下面那些玩意儿来勾引状元郎,没得丢了体面。何况老狼的孙女虽是妖族,却也冰清玉洁,莫要污了人家名声。”
  方典史方才收敛,只嘻嘻一笑。叶行远跟着他们俩下了车,陆十一娘随侍在后,便在火堆旁捡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此时本是夏日,但是北地夜间已经有些凉意,好在四面火堆一烤,热乎乎的甚为舒服。叶行远正四面张望之际,果然见一个狼女托着一大盘羊肝羊脑与蘸料,又提了一坛子酒,轻盈的放在几人面前。
  那狼女柔声道:“几位大人请用,都是新鲜的,今天才杀了好羊。”
  叶行远扫了一眼,只见这狼女面貌不过十七八岁,除了一双绿色的眸子之外,面容与人类少女一般无二,身材窈窕,玲珑有致。只是脑后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白色狼耳,身后又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这才与普通人区隔开来。
  方典史等她转身离去,色迷迷道:“这狼女自十五六岁便有不少人看上,只是她性子倔强,一直未曾从了别人。大人从繁华之地来此,只怕冷清,若有意收她,下官亦可出面说合。
  这妖族之女,与人类女子又有不同,曼妙之处,不可与人言说,错过未免可惜。”
  这酒还没开始喝,就与上官这般说话了?叶行远都有些不习惯这种直接,只能干咳两声,笑道:“今日本官初临,岂有此心,先自喝酒吃肉。”
  这种边疆之地,风俗与朝堂之上果然大不相同,叶行远若有明悟。在这种地方治政,想要端着状元、进士的架子只怕是不成的,虽然不能说同流合污,但至少也要打成一片,行事方能如鱼得水。
  所以他也未曾把话说死,只打个哈哈过去罢了。秦县丞心中一动,心道这新来的县尊倒是识趣的,只是年轻面嫩,直接这般粗鲁直接,只怕他不习惯。
  便笑着岔开了话题,将一盘冻羊脑送到了叶行远面前,“大人所言甚是,到了羊肉谷,怎能不吃肉?这冻羊脑又是一绝,可惜此时天气还不够冷,否则冻得酥脆,咀嚼时膻香扑鼻。但此时也别有风味,鲜美异常,大人先尝尝。”
  这冻羊脑便是先行将整只羊脑煮熟,然后自然冷凝之后,切片享用。叶行远未曾吃过,便按照秦县丞的指教,夹了一片,蘸了红红的辣椒,往嘴里一送。闭嘴咀嚼,果然是香味隽永,别有一般滋味。
  一吃肉便开始喝酒,秦县丞与方典史都酒量甚豪,此地民风粗犷,都用大碗。酒也是自家酿的,烈性如火,叶行远一碗下肚,就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直冲上喉头,大感爽快。
  秦县丞和方典史甚为热情,频频劝酒,烤全羊还没上来,两人都各自与叶行远干了三碗。看叶行远面不改色,酒到杯干,秦县丞也颇为佩服。
  他叹息道:“原以为大人是状元之尊,纡尊降贵来到此地,必有许多不适应处,没想到竟然是如此豪爽的性子。大人勿忧,此地虽然势力纷繁复杂,难以治理,但是有我们在此,至少也可保得表面太平,绝不至于麻烦到大人,影响大人的前程。”
  朝堂斗争距离秦县丞这个层面太远,叶行远到底为何从堂堂状元被贬来这偏远小县,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不管怎样,在他想来,叶行远在此地怎么也是匆匆过客,就算不是镀金,也不过是宦途中短暂的插曲,只怕没多久就会调走。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能哄着这位县太爷高兴,县中之事一切照旧,也省得叶行远水土不服。不过今日喝酒看叶行远全无状元的架子,秦县丞的对他的看法又有所改观,所以才直言相告。
  叶行远心中如明镜一般,秦县丞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已经了然。这地方官吏想法没那么多,尤其是在这天地元气枯竭的王朝末世,在这错综复杂的边疆之地,对于秦县丞来说,无非只是想混混日子罢了。
  他是举人出身,虽然还年轻,但升官也不大可能。他是孑然一身,家中并无亲族,又在此地成了亲,大约也就打算在这里开枝散叶了。
  对边民来说,这里是苦寒之地,但他一个八品官员,到底还是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对他来说,当然是最好一切不变。他一个流官尚且是如此想法,底下的胥吏那就更不用说了。
  叶行远这位状元来此,本地的属官和小吏不忌惮是不可能的,毕竟状元的层面太高,已经不是他们平时应付的那些低级官僚。谁知道状元会有什么想法?而且状元所代表的能量,当然能够给这座保持一种古怪平衡的小城带来巨大的变化。
  今日这一顿烤全羊,除了是联络感情之外,只怕包含了更深的试探之意。
  叶行远的表现让秦县丞和方典史很惊喜,不管如何,他不像是死读书的书呆子。颇见豪气,有血有肉,秦县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便也就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叶行远却不会那么快表现出自己的心底之意,他尚未看清这座县城的具体情况,当然也不会急于拍胸脯,只是微笑着再与秦县丞干了几碗酒,表示他的好意心领。
  县衙上下,如果能够通力合作,那才是治政的第一步。这小城妖、蛮、地方势力和军方错综复杂,县衙还未必能全管得了,而叶行远此行的终极目的子衍墓,还要在县城以西的三不管地带,他当然得谋定而后动。
  不一会儿老狼头的烤全羊送了上来,秦县丞上前,从腰间拔出一柄银色弯刀,割下羊腿最膏腴处,殷勤的献给了叶行远。
  叶行远正要送入口中,就听背后一声大喝:“老狼头!下午军爷找你的时候,你推三阻四,说今日的烤全羊已经订出去了,原来是给这姓秦的?怎么,咱们西凤关的苦哈哈军卒,比不上这些坐衙门的大老爷是不是?”
  一条彪悍的汉子冲到面前,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竟然是毫不客气的伸手要往叶行远手中抢食。
  秦县丞大惊失色,怒喝道:“厉校尉,你不要昏头!这位是我们县中新任的大老爷,新科状元叶大人,你怎敢冒犯!”
  那姓厉的汉子身子一顿,怏怏缩回手,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叶行远身上扫来扫去。俄而又狐疑的看了秦县丞一眼,嗤笑道:“姓秦的,你不要唬我,状元郎乃是天上星宿,会跟你这个举人在这肮脏地方吃羊肉?”
  一旁方典史悄然向叶行远讲述此人的来历,原来这姓厉之人乃是西凤关总兵麾下的校尉,平日负责关外斥候。他是老兵油子了,士卒出身,积功升到八品。平日里拿鸡毛当令箭,最爱敲诈盘剥地方,秦县丞与他互相看不顺眼,发生过好几次冲突。
  叶行远苦笑,这才到县城第一天,当地驻军与县衙的矛盾,就已经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琼关县最大的隐患是妖蛮异族,但明面上最大的矛盾就是军队和地方。轩辕世界一向是文官为贵,武人在朝堂上没什么地位,但在边疆却又不同。
  边疆之地,战事频繁,朝廷对武将私自调兵的禁令不可能那么严格。尤其是近几年天地元气越来越枯竭之后,妖蛮两族都加紧了在边关上的掠夺,几乎每隔一阵便有突发的小小冲突。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上报朝廷再做处理,因此便给了边军便宜行事的权力。而四面边军之中,又以正面妖族兵锋的东军,和西北之地面对种种乱局的西军最为强势。
  西凤关就属于西军管辖的重镇,位于剑门省最西北面,出了西凤关就属于外域,那是妖、蛮两族的地盘。西凤关外御异族,内放流寇,兵多将广,权力极大。
  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些骄兵悍将们不可避免的要与地方上起冲突。叶行远看过邸报和锦衣卫详细的报告,知道在过去一年之中,琼关县军民冲突就达百起。
  前任王知县无力也不敢去管,吃亏的只能是当地百姓。西凤关的存在,是对地方官员权威的挑衅,也会是叶行远面临的第一个挑战。
  区区一个校尉,叶行远没放在心上,便淡淡道:“本官初到此地,探访本地风物,颇有兴味。厉校尉若是不弃,便请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厉校尉瞪大了眼睛,盯着叶行远转了一圈,这才拱手为礼,漫不经心道:“还真是状元郎?下官厉星,参见县尊。”
  他的语气轻佻,并无太多礼数。叶行远知道现在县衙与西凤关军方的关系就是这样,他去送军情文书的时候,对方接待的另一位校尉同样是毫不客气,并不把他这位状元县太爷放在眼里。
  秦县丞却忍不下,怒道:“厉校尉,县尊宰相肚量,不与你计较,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厉校尉浑不在意道:“怎么?来了个状元郎,秦县丞你的腰杆子都硬了?以前老王在的时候,你可不敢对我这么说话。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有一位状元老爷便是仗恃,这里可是琼关县,穷乡僻壤的地方,不是京兆府金銮殿上!”
  他这话说得已经极为直接,表示你就算是状元,在这里也不值钱。
  秦县丞面色发青,恨不得要冲上去撕扯,被方典史紧紧扯住,苦劝道:“算了算了,都是一处为官,有什么好吵。”
  叶行远知道秦县丞现在的表现有些表演的成分,但西凤关军方的骄横,两方的矛盾也可见一斑。他心态摆得很正,在老百姓看来,状元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的人物。
  但其实不管在朝堂还是在这边关,他都不过只是才起步的小人物,因此厉校尉的直白挑衅他并不在意,只是感慨着这琼关知县难当。前任王知县在这儿做了九年,不知受了多少气,也怪不得他近乎落荒而逃。
  看叶行远不说话,厉校尉更是嚣张,长笑道:“县尊,琼关县便是我们西凤关的后方,只要将钱粮准备充足,兄弟们也不会来找麻烦。之前王知县便是如此玲珑,县尊乃是读书人中的状元,当然也不会不识做。
  再过两月便要入秋,草长鹰飞,妖蛮两族会猎,大约就是中秋前后。要是县中不够恭敬,咱们的将士心气不足,漏过那一两支妖蛮乱军,这后果如何,你可是知道的!”
  刚才是挑衅,这会儿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威胁。秦县丞和方典史俱是面色大变,没料到厉星这个粗人居然撕破脸皮。
  这其实是不成文的潜规则,琼关县诸人都知道。每年妖蛮秋猎,往南方打草谷,西凤关首当其冲。要是将士齐心合力,三军用命,将他们挡在关外。那妖蛮自然两分,分别向东西而去。
  但西凤关只要稍微懈怠,放那么数百个妖蛮冲进来,对琼关县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琼关县官场就是害怕西凤关军兵出工不出力,这才一再隐忍。但这种话大家心里头明白,岂能挂在嘴边?尤其是叶行远这位状元第一天来此,厉校尉便这般直言不讳,难道是有人撺掇?
  叶行远也看出来者不善,一开始他以为厉校尉真是偶然碰见,这等粗莽军汉也不必为之动气。但如今看来,他却像是有意而来,根本就是想对自己传达出西凤关方面的意思。
  这算是什么?下马威?叶行远心中冷笑,今天一到县衙,秦县丞与方典史曲意奉承,热情接待,他也就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是西凤关的人撞到枪口上来了。
  他故作懵懂,淡然问道:“厉校尉之意本官不甚明了,你的意思是说,西凤关阻截妖蛮之时,竟会刻意放过么?这可是叛国不赦之罪!”
  厉校尉大笑道:“果然是个雏儿,我可没说我们故意放过妖蛮,只是力有未逮,总有漏网之鱼,如之奈何?”
  叶行远惊奇道:“西凤关乃是不世雄关,本朝西北的屏障,妖蛮来时,只要紧闭官门。这些妖蛮之辈有什么能耐,可以穿过数十丈高的城墙?”
  厉校尉皱眉道:“你这个书呆子说不通,妖蛮各有异能神通,说不定遁地而来呢?反正你不用管这些,只需知道琼关县若不听话,那就等着迎接妖蛮的兵锋吧!”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厉校尉觉得自己这个当兵的遇上读书人,也是夹缠不清,懒得与他多说,只狠狠威胁。
  叶行远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厉校尉嘿然冷笑道:“明白了就好,王知县之前答应的钱粮,叶知县你也不能拖欠,早早送入关中,可保平安。”
  秦县丞与方典史欲言又止,琼关县每年春秋上缴朝廷的钱粮一直不足,又被西凤关剥削,粮仓库房早就空空如也。原本想着叶行远这状元郎来此,西凤关那些军爷总得给些面子,稍缓几月,没想到当天就来催讨。
  但又是实在无奈之事,秦县丞提心吊胆,生怕叶行远少年气盛,当场翻脸,那可真不可收拾。
  叶行远倒有耐心,又问道:“琼关县并非西凤关属下,钱粮本当运送到省城,再经调拨分派。除非是军情紧急,西凤关方可就地征发。厉校尉向我要粮,不知可有督师手令?”
  就地征收钱粮乃是大事,即使是在战时,也要三边总督下令,方可行事。厉校尉哪里会有这种东西,不耐烦道:“啰啰嗦嗦说说些什么,本官没有手令,你又待如何?”
  叶行远叹气道:“没有手令,那便是妄动扰民,若无战事,可说不定要定谋逆之罪啊!”
  厉校尉冷笑道:“何人敢罪我?”
  秦县丞听两人越说越僵,有心想劝叶行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看叶行远轻轻将手一拍,长笑道:“想不到今日处来,就遇上这等丧心病狂的贼子!”
  他一指厉校尉,喝道:“你威胁地方,索要钱粮,本官怀疑你勾结妖蛮,谋逆叛国,当擒下交三边总督审讯。黄巾力士,与我擒下此獠!”
  叶行远早有准备,向后退了一步,一个高大的肉袒巨汉在他头顶现身,伸手一抓,便像是捉小鸡一般捏住了厉校尉的喉咙,轻轻提起。
  叶行远的这进士神通虽然操练不多,但他灵力充沛,当时初得神通就能轻易拿下陈简。稍微试用过几次之后,更是得心应手。厉校尉虽有勇力,但猝不及防之下,果然是一鼓成擒。
  力士摘下额头黄巾,将厉校尉五花大绑,随手一掷,抛于叶行远面前。秦县丞虽然心中大快,但亦胆寒,赶忙劝叶行远道:“县尊,此人虽然无礼,但乃是西凤关钱总兵的亲信,若是得罪的狠了,只怕真有后患……”
  厉校尉滚在烂泥中,也破口大骂道:“黄口小儿,竟敢偷袭你爷爷!有种放开了我,我们大战三百回合!钱总兵不会放过你的!”
  叶行远漫不经心道:“钱总兵乃是边地重臣,精忠报国,怎会妄动无明?他手下士卒众多,有些奸邪之徒混了进去,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本官既然遇上了,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此事也不劳他老人家。便将他押送去三边总督衙门,由军法官处置便是。”
  三边总督衙门还在剑门以西的邻省,西凤关总兵可管不到那儿。叶行远要是真将厉校尉送去,军法官可不认得这位总兵手下的红人,就算只定个滋扰地方的罪名,那也至少得是几十军棍。
  何况叶行远生怕帽子扣的不够大,连“勾结妖蛮,叛国谋逆”这种罪名都压上去了。西凤关总兵就算是想捞人,只怕也得费点功夫。
  厉校尉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他色厉内荏呼喝道:“我杀敌报国,为国家流过血,为朝廷立过功!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何敢红口白牙诬陷于我!”
  叶行远全不理他,转头叫过陆十一娘,淡然道:“你带同黄巾力士,绑缚这厉星送往三边总督衙门,持我名帖,请他们重重治罪。”


第二百八十五章
  秦县丞连连摇头,悄悄将叶行远拉到一旁,劝道:“大人息怒,督师大人虽然公正廉明,但是这些小事终究是下面人管的。西军蛇鼠一窝,纵然你让厉校尉吃些苦头,没多久还是会放了出来。
  到时候他怀恨在心,加倍祸害我们琼关县,那可就是大祸了!纵然是状元的面子,西军这边……只怕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以为叶行远的名帖便是新科状元、恩骑尉,这名头说起来光鲜,实际上拿出来也无甚大用。然而叶行远要用的当然是锦衣卫百户的身份,虽然锦衣卫不能完全渗入军方,但西军也不可能不忌惮锦衣卫的权势。
  叶行远以这个身份擒拿厉校尉,那是天经地义。他知道秦县丞不了解内情,也不解释,便笑道:“县丞放心,本官自有主张。”
  秦县丞无奈,咬了咬牙,又苦口婆心道:“大人,刚才厉校尉之言虽然惊世骇俗,但……但这边关其实真是如此,与朝堂京兆府大不相同。他们或许不敢真的放大股妖蛮入境,但数十余孽溃军,也能让我们焦头烂额……”
  这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叶行远叹道:“如今妖蛮强大,武官本该誓死报国,偏偏还要勾心斗角,算计后方。这局势怎么糜烂至此?本官既然来了,当然得拨乱反正,必先自此动手,你不必再劝了。”
  秦县丞劝不动叶行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十一娘带着黄巾力士,提溜起厉校尉扬长而去,心中叫苦不迭,接下来的酒肉都味同嚼蜡。
  叶行远自有打算,也不在意,吃得热火朝天,酣畅淋漓,酒足饭饱之后,才与心不在焉的秦县丞、方典史二人返回县衙,自去安歇。
  秦、方二人夙夜难寐,忧心忡忡,但事情已经做下,他们也不知该怎么解决。只能哀叹状元到底是心高气傲,琼关县只怕难逃一劫。
  第二日一早,叶行远才刚起身,陆十一娘便已回返。她将厉校尉交到了三边总督衙门,由军法官处置,星夜赶回来继续护卫在叶行远身边。
  叶行远问道:“衙门中可有人多问什么?”
  陆十一娘傲然道:“锦衣卫办事,哪有人敢多嘴?军法官收了那姓厉的,先不由分说打了三十棍杀威棒,也算是向大人示好。”
  叶行远蹙眉道:“按说此等大罪,怎么也得一百杀威棒才够,只打三十棍,看来西军内部还是官官相护得很。”
  陆十一娘无语,军种杖重,三十杀威棒已经打得厉校尉皮开肉绽,屁股开花。真要实打一百,就算他皮粗肉厚,修有军中神通,性命也得去了半条。大人居然还嫌不足,看来他真是一个翻脸无情之人,手段极狠。
  不过对于陆十一娘来说,叶行远越这般厉害,她才越觉得有依靠,因此愈发死心塌地。
  叶行远又道:“此事暂且搁下,我们处置了这厉校尉,西凤关总兵必然怀恨在心,但是一时间也不会找我发难,肯定是要留到妖蛮会猎之时算总账。咱们正好趁这两个月空隙,将县中之事理顺了,做好准备。”
  陆十一娘点头道:“既然如此,大人还是要尽快清点库房账目,先看清楚咱们县中有多少底子,再加上锦衣卫这张暗牌,方好打算。”
  边疆小县,治政无非是钱粮、刑狱、治安几件大事,县中宁定,钱粮充足,方能图民生。叶行远接手琼关县,肯定要将这一笔烂账先清点明白。
  叶行远叹道:“从秦县丞之言便可知晓,前任不知道拿了多少钱粮去填西凤关这个大窟窿,我看这琼关县还真的是一穷二白,库房倒不用期待。”
  虽然不用期待,但也总得先点出来,叶行远便召了县丞、典史一起,又找来库房的小吏,取了账目,开了库门,趁着白天一一清点。
  县中本有储粮仓库,不过此时空空如也,打开大门,只有一窝耗子在睡觉。阳光从门中射进来,惊动了这些老鼠,它们却也不怕人,只懒洋洋的挪开,躲入阴暗之中。
  叶行远看这些老鼠体型瘦削,苦笑道:“人多谓粮仓老鼠有福,咱们这县里粮仓的老鼠却忍饥挨饿,真是可怜。”
  从明面账目上来看,本县本该还有三千石杂粮,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从另一本暗账来看,这些粮食早就供给了西凤关,而且前任王知县还东挪西凑,绞尽脑汁差不多将亏空做平,只有这三千石缺口,也算是对得起后来人。
  叶行远笑道:“也难为王大人如此费心,这一笔账便销了吧,也免得名不副实。”
  他拿起红笔,硬生生将那三千石杂粮在账上抹去。秦县丞、方典史瞠目结舌,要是强势的知县,有时候也会这般抹消小额的账目,但是像叶行远这般初来,便这样霸气的真是绝无仅有。
  他就不怕在场的几人偷偷参他一本?要知道县衙的账目与库房配合对应,如果知县这般操作,也就意味着随时也可以贪污舞弊。
  就算叶行远这一次只是好心为前任消去麻烦,但这个行为也足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秦县丞心中打着小算盘,却拿不定主意自己该如何自处。
  听说状元是受贬谪而来,得罪了整个内阁,只怕再也无法翻身。但也有人说他是自请戍边,深得皇上的赏识,背景深得很。
  从叶行远来到琼关县,先擒厉校尉,再删县衙账目,这两件事都做得气魄十足,看不出来他是有所倚仗,还是愣头青一个。
  秦县丞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等等以后,看看风向再说。
  粮仓既空,那也就没什么好清点的,叶行远将账目抹清便罢了。再查库房,这回却轮到叶行远哭笑不得。
  整个琼关县库房之中,只剩下四五十两纹银和几十串发霉的铜钱。这银子是从省城刚发下来这一季的俸禄,克扣不得——本朝重读书人,克扣拖延官员俸禄那是大罪,这银子自然不能挪用。
  也就是说,堂堂一县之地,总共就大概几百个钱的财政,处在破产的边缘。
  粮仓空空,在叶行远的意料之中,毕竟西凤关数万军兵要吃饭,肯定是没口子的压榨着琼关县,王知县挡不下来。但银库也是一毛没有,实在是有些挑战底线。
  这琼关县真是如其名,干脆改成“穷”关县得了。
  秦县丞苦笑道:“本县财政一向吃紧,这几百个钱只是摆着压库的,其实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烂账。每逢年关,便有人来县衙要账,王知县不胜其扰……”
  外面还欠账?叶行远默然无语,一想也就明白了,琼关县再怎么穷,正常的工作还是要开展。衙门之中各种用度,都须支用。
  官员的俸禄有朝廷直接拨付,但底下小吏却得吃县里财政饭,加上出行、宴请、公务用品、皂隶衣服、炭火、食材等物,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年也为数不少。
  琼关县情况复杂,第一人口不多,第二各族混居,税就不好收。每年收的税去掉上缴的部分,本来就不够财政支出,还要再被西凤关索要一部分,那当然是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叶行远皱眉道:“县衙用度不足,可否奏请省城拨付一部分?”
  这县衙都要破产了,省里、府里总不能完全不管吧?
  秦县丞摇头,“能从省里要到钱的都是何等人物?县尊如今或许可以试试,以前王大人在时可从来没有成功过。他到年底要债,实在逼不过的时候,往往都得自掏腰包,垫付一部分,勉强糊弄过去。”
  这县太爷当得也真够憋屈的,叶行远慨叹。不过转头一想,也明白其实并不是这样,县衙没钱,不等于县官没钱。
  在这种穷地方,要是有心,知县仍然可以弄到钱,纵然不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也足够发家致富。所以王知县才愿意拿出一部分来替县衙还账,否则绝对当不了这九年的官。
  秦县丞特意说这句话,应该也是说给叶行远听的。意思是也要他循旧例,替县衙还账?叶行远可没这种冤大头的想法。
  他自己不会去刮地三尺,当然也不会把财政上的账务自己来背。只淡然点了点头道:“那本县确实穷苦的很了,本官当得想想办法。”
  秦县丞心道你能有什么办法,理论上来说,穷县或者可以申请补助。但剑门本身就是个穷省,省里用度也是左支右绌,哪有人有本事挖出钱来?
  除此之外,要么找县中士绅摊派募捐,这法子王知县刚来的时候用过一两回,但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肯一而再再而三补贴。现在县中诸位君子都是一味哭穷,上次想要重修县学这等大事,他们也连一毛钱都不肯出,气得王知县吐血。
  叶行远于是又遇上了第二个大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偌大一个县衙,没有一笔启动资金,他是什么事都干不了。
  他琢磨了一阵,还是决定先上书省城,按照规矩申请补助。


第二百八十六章
  叶行远不负才子之名,一篇申请补助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声情并茂。秦县丞看了大为佩服,感慨道:“状元的水平就是不一样,我若是布政使衙门,看见这篇文章,怎么也得拿个上千两银子出来。”
  方典史也来凑趣,假作动怒道:“你也太看不起状元文章,这么一篇东西,没有上万纹银哪里换得来?”
  叶行远哈哈大笑,琼关县虽然诸多不如意,但班子里这两位倒是活宝,县衙中也热闹得很。所谓千两万两,当然只是随口而言。剑门省财政拮据,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现银?
  以他私心所想,只要能够申请到三五百两银子补贴,还一部分县衙的外债,度过现在一文不名的窘状也就够了。
  想着县库空空荡荡的情形,叶行远也不由苦笑长叹。本朝不与民争利,讲究藏富于民,除了土地税之外,其它矿税、商税都形同虚设。因此全国的官库都不充实,便是隆平帝的内库只怕也捉襟见肘。
  与此相对的,官僚与豪绅却都巨富,有人拿成千上万两银子去捧个花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不知道这几乎足以支撑琼关县衙一年的用度。
  琼关县穷穷穷,其实还有几处煤、铁矿,也有巨富之家肥的流油,但却一点儿都分润不到县中。
  如果开征矿税,哪怕是地处边陲,各族混居,军地不谐的情况依旧存在,叶行远也有把握两三年内彻底扭转琼关县的财政赤字。
  不过他也知道矿税一直是朝廷与士大夫激烈争执的焦点,隆平帝几次欲收矿税都因受到激烈的反弹而不得不废然而止。
  隆平三年,皇帝刚刚登基执政未久,雄心勃勃,便派矿监下地方,收取矿税。他哪儿知道国中的大矿大多都是本朝高官所有,谁愿意平白给朝廷分一杯羹?
  于是天下大乱,御史台每天弹劾太监们奏章就能堆一人多高。隆平帝那时候还年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几位老谋深算的大学士苦口婆心的教育了几天之后,只能认怂收回成命。
  后来隆平帝懊悔不迭,在隆平十年卷土重来,这时候他积蓄了不少力量,锦衣卫东厂都渐渐能与朝官抗衡。故而智珠在握,而且铁了心推行什一矿税以充实国库。
  这次官僚们知道没法正面对抗,却暗地里撺掇小民与太监敌对,在西南蜀州之地引发了一次大暴乱。当时的东厂提督、御马监太监尚明居然在混乱之中被活活打死,而且群情汹汹,这位隆平帝的心腹老太监只能被视为奸佞,死后哀荣一概全无。
  此次之后,隆平帝大约也灰心丧气,之后多年都再未提及矿税之事。
  叶行远短时间之内是没法向那几座矿收税的主意,但他多了几千年的见识,自然知道明面上推行不下去的政策,却可以用其它的手段来替代。
  他敢于来此穷凶极恶之地,当然也不会没准备几招后招,不过一切都须徐徐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叶行远先将申请补助的文章用了印,标了加急,以官印之力传往省城栾州。布政使衙门文房的吏员收到之后,经过分检,便回提交给本省藩台大人过目。
  在文中叶行远详细说明了县中的情况,表示现在真是一穷二白,没法子撑下去了。要是不给钱,那他这个知县就没法干了,暗示只能撂挑子回家。
  这么上书有点撒泼打滚的意思,但叶行远明白这种边境之地你要是和和气气,别人就只会装傻充愣。如今叶行远要身份有身份,要条件有条件,这无赖尽可耍得。
  秦县丞与方典史也看出这一点,心中佩服状元郎放得下架子,所以对这封上书也抱了几分期待。这几日他们便开衙理事,整顿卷宗,一边等待,一边慢慢帮助叶行远将县事熟悉起来。
  却说剑门省布政使衙门收到了琼关县叶行远的上书,不敢怠慢,急急呈上给主官,以求定夺。
  剑门省布政使姓顾,年纪已过了五旬,略有些秃头,又因爱喝酒,有个红红的酒糟鼻子。他在这一隅之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直过得战战兢兢。
  收到叶行远的上书之后,布政使顾大人颇觉为难,便招了幕僚一起来商议。
  幕僚们听闻是刚上任的状元郎叶行远求补助,一时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按道理,琼关县确实是本省最穷的地方,哪里妖蛮混居,土地贫瘠,难以耕种。
  前些年也有给过补助,只这些年省里也甚为吃紧,因此一时顾及不到。既然是叶状元上书求恳,总得给他一个面子。”
  但也有人道:“如今天地元气减少,各地降雨纷纷不足,便是本省最好的剑南之地去岁也闹了饥荒,一直闹嚷嚷要减免钱粮。若是省里给了琼关县补助,那些个知县闹将起来,藩台大人又何以自处?我看还得从长计议。”
  有人胸有成竹道:“不妨,琼关县不是正要重修县学么?我看大人可拨三五百两银子,便以振兴文教之名助之。其它县要闹,便要他们也弄个状元出来,否则免谈,这可就封了他们的嘴。”
  剑门穷困苦寒之地,本来文教就不甚兴盛,连进士都不多,在此地为县官的,也少有进士出身。叶行远这个状元确实鹤立鸡群,以此为借口,倒也能说得过去。
  布政使顾大人大喜,觉得这个说法不错,省里虽然钱粮也紧张,但几百两银子不拘哪里挤一挤总能挤出来。如此一来也算是给足了叶行远面子,又不会得罪其它县,正要点头允可。
  旁忽有一人出列道:“大人不可!叶行远虽然是状元,但他亦是幸进佞臣,献祥瑞于帝前,欺世盗名。因此才得罪了内阁诸公,被贬出京,大人万万不可自绝于君子!这钱再怎么该给,也不能给他!”
  顾大人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此人白发苍苍,满面正气,身材颀长瘦削,正是省内名士李宗儒。此人素来眼高于顶,在剑门名望极高,顾大人几番礼聘,才请他入幕。
  不过平时李宗儒也不开口,顾大人也不十分垂询于他,无非是留着他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罢了,想不到今日之事他居然主动发言。
  得李宗儒一言提醒,顾大人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心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光想着他状元的虚名,却没想到他出京的因由。
  京中的消息顾大人虽然得之不详,但叶行远作为新科状元,本该安安稳稳的在翰林院中做他的从六品修撰,偏偏要到这最穷的地方来当个知县。虽然是高配,仍然保留了从六品的品级,但终究不是什么好出路。
  都说叶行远狠狠将内阁几位大学士都得罪尽了,这才走投无路。要是省中补助于他,让他渡过难关,做出政绩,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京中大佬的不快?
  有人迟疑道:“邸报上说,叶行远乃是自请出京戍边,为此还得陛下特旨表彰,赞其为‘千年一见之实心状元’,这似乎不像是贬谪吧。”
  “糊涂!”李宗儒毫不客气的反驳,“叶行远以柔媚事君,故而陛下加以荣宠,这就是他奸佞之证!否则的话,状元入翰林,乃是储相之才,纵然下地方也不会低于一府,本朝焉有为鄙事之宰相也?
  内阁几位老大人既然将他踢下琼关县,便是知他素性不良,不足为训。‘实心状元’皮里阳秋,尔等看不出来么?”
  顾大人恍然大悟,心有余悸道:“本官险些铸下大错,幸得李先生一言提醒,这叶行远等同是为圣人所弃,吾等岂可助之?这封上书便封存起来,只当事没看到便是。”
  他叹息着抚摸纸面,惋惜道:“这叶行远的字倒是银钩铁画,不愧状元之才,文辞亦是华美。只可惜字不如其人,文亦不如其人,实属无奈。”
  顾大人打定主意,不会给这补助,想装做完全没看过叶行远这上书的样子。不过他又舍不得叶行远的书法,只想将其回家珍藏,日后或者可以当个传家宝也说不定。
  李宗儒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圣人不以人废言,亦不以言废人。这叶行远心思狡诈,非正人也,但他的字我却也闻名已久,曾在友人处见过一副,确实值得收藏。”
  他上前接过顾大人手中的公文,看叶行远的字体不由眼前一亮,笑道:“这字体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比他去年的字更有韵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大人若是喜欢,咱们不妨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如何?”
  叶行远上书足有四页,李宗儒取了两页,将另外两页留给顾大人。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将战利品收入怀中,这篇陈情求补助的上书,瞬间化为了两人收藏的书法作品。
  其他人颇为羡慕,却知道凭着他们的本事没办法分一杯羹,只能望洋兴叹。心中暗暗打主意要是叶行远再上书来要钱,他们非得先私吞个一页半页再说。


第二百八十七章
  李宗儒说动布政使顾大人不补助琼关县,又得了状元手笔,心中得意,散了衙之后便回返家中。一进门就意气风发呼喝道:“宇文老弟!幸不辱命,今日老朽将叶行远的求助文书给拦了下来,省里绝不会给他一分钱,你可放心了罢?”
  宇文经微笑而出,拱手道:“果然这人会走这一招,亏得老先生力挽狂澜,不让这奸佞之徒得逞,内阁诸公必知老先生之功也。”
  李宗儒偏远地区一老儒,与叶行远无怨无仇,平日虽然自命清高,但也不至于会如此针对行事。之所以主动提醒布政使,那当然是因为宇文经的请托。
  太兴湖龙宫一晤,因为叶行远亮出锦衣卫百户身份,太兴君闹得老大没趣,还被叶行远捞了件圣人手书《春秋》残卷,心痛无比。宇文经也不好多留,在叶行远离去之后,便也向太兴君告辞。
  他追随叶行远的路径,同样是穿河西,过潼关,北上而至剑门,但没有一路向北,反而是折向西面,到了省城栾州。
  李宗儒是他游学之时认识的忘年交,宇文经便寄居于李家。他早料到叶行远的三板斧,一定会写信向省里求助,故而提前给李宗儒进言,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拦住省内给叶行远的补助。
  今日布政使顾大人召集幕僚商议,李宗儒原本是在打瞌睡混日子,待听清是琼关县求补助之后,不禁惊佩宇文经未卜先知之能,所以立刻出言反对,为宇文经办成了此事。
  李宗儒原本就自诩嫉恶如仇的君子,他摇头笑道:“老夫力谏藩台大人,岂是为了功劳?正本清源,辟除奸佞,本来就是我辈读书人应为之事。”
  宇文经赞叹道:“老先生高风亮节,是我失言了。”随后便问李宗儒叶行远上书的详情,李宗儒得了半份文书,便向现宝一样拿给宇文经看。
  同时惋惜道:“此人文墨已得书道三味,妙不可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宇文经接过那半份文书,仔仔细细研读,面上波澜不惊,良久才沉吟道:“此子深谙权变之道,这封信写得情理俱佳,都不好正面驳他,只能是压下去视而不见。此人果然大才,幸好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让我们占得了先机。”
  宇文经大概是轩辕世界最了解叶行远的一人,叶行远的四试文章,他不知翻来覆去看了多少次。尤其是省试与会试的策论,他甚至取其它考生的卷子对照研读,找出叶行远为官行事的蛛丝马迹,越看却越觉得心惊胆战。
  叶行远平时不显,遇到难处却每每有奇思妙想,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离经叛道,却往往都很有效。
  所以在旁人看来,将叶行远逼到边陲之地,就可以任其自生自灭,不必在意。但宇文经却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将他彻底打倒,绝不能放心。
  尤其是在太兴湖龙宫之中得知叶行远的锦衣卫身份之后,宇文经一路思忖,觉得叶行远腾挪的余地更多了许多。故而他急急赶往省城,就是希望能够借势压住叶行远。
  第一步便是财,琼关县山穷水尽的绝境,首先就是从这个“穷”字而来。宇文经绝不容叶行远缓过劲来,上手就掐断了省里的输血。
  李宗儒却不知那么多内情,听宇文经这么重视,不以为然道:“老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虽说是状元,但到底年轻,又能解多少圣人经义。在剑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绝翻不过身来。”
  宇文经苦笑,他一向认为,除了他自己之外,包括内阁诸位大学士在内,众人都小觑了叶行远。哪怕是严首辅明知叶行远的文章策论已经偏离圣人之道,但仍旧不以为意,并没有对他有足够的重视。
  而宇文经的看法却不同,他第一次看叶行远的道德经惊为天人,再读他省试流民策便知此子乃是文教大敌。一旦让他趁时而起,则圣人道统危矣,天命危矣。
  这都已经不是一朝一代之事,而是千秋万载的大事。但是这些话危言耸听,又怎能令他人信服?
  因此宇文经也不反驳,只淡淡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先生所言甚是,只要能将这人边缘化,琼关县本身矛盾众多,他借不到力必然焦头烂额。”
  李宗儒厌恶道:“正是,琼关县光一个西凤关就摆不平,何况还有妖蛮混居造成的种种乱相?我早年去过一趟,那里乌烟瘴气,妖蛮随地便溺,臭气熏天,简直是蛮夷之地。叶行远怎能讨得了好?
  听说他第一天到县里就与西凤关的一名校尉起了冲突,还将那校尉捆了送去三边总督衙门,军法官重打了三十军棍,这仇又结得深了。”
  此事宇文经也听说了,他是知道叶行远锦衣卫身份的,也明白三边总督衙门必然会让西凤关总兵暂时忍下这一口气。短时间之内,这矛盾不至于爆发,但仇恨只要埋下了种子,自有开花结果的一日。
  在他的算计里面,除了妖蛮,西凤关也是对付叶行远的一张好牌。只不过要文火烹煮,并不需要着急就是了。
  其实宇文经的思路倒是与叶行远暗合,他们都知道琼关县的主要矛盾在哪里,但都觉得要徐徐图之。只不过叶行远想要平复,而他想要引爆而已。
  这边厢李宗儒与宇文经说起琼关县妖蛮随地便溺之事,叶行远也正为风中的骚臭之气伤脑筋。他第一步县治运动其实就是想搞卫生,至少在县城中要挖几百个旱厕,解决便溺的问题。
  向省府申请的拨款,叶行远其实就想用在这里。这看似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却可以是拨动县中平衡的一个切入点。
  然而布政使衙门的回复一直都没到。这天下午叶行远安坐在后衙,忽然闻到风中传来一股恶臭,心中焦躁,便把秦县丞叫来询问,“我们上书已有一个礼拜,布政使衙门可有回复?”
  秦县丞笑道:“大人才来琼关县几日,便已学了些乡谈?这‘礼拜’之说只有少数蛮人才用,我们都记不清楚,想不到大人却信手拈来。
  布政使衙门迄今尚未回复,大约是省里事多,听说南边也遭了灾,只怕一时顾及不到我们这里。”
  他一开始对叶行远申请补助之事虽然抱了些希望,但等了几天没有回复,心便冷了。在琼关县待久了,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有太多期待,这样就不至于太失望。省里素来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拨款才是正常的反应。
  叶行远蹙眉道:“我陈情表上又没要多少银子,有个三百两也尽够了,省中再怎么吃紧,总不至于这点子拿不出来。以往王知县申请补助之时,布政使衙门回复可及时?”
  叶行远这么一问,秦县丞倒想了起来,也疑惑道:“是了!若是省里不愿意出钱,那么必批复说明,随便找个借口,我们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这次却怪了,整整七日未有回音,难道是藩台没有看到大人的文书?”
  这也不大可能,秦县丞说着便狐疑起来。
  公文体系也是轩辕世界朝廷官僚机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官印神通传文的能力,轩辕世界的朝堂公文激活和反馈机制远比原世界发达,几乎可以与现代社会相提并论。
  因为路途遥远,中央、省、府、县上下级官员可能在整个任期内都没有碰过面,但各式各样的公文就成了他们交流的主要途径。
  每一份加盖官印的公文,都得天机指向,由相应的各级官员查看。查看之后,上级要及时给予审阅、批复、转发,而下级则要尽快的执行反馈。这是官员考绩的一大部分内容,甚至是表面上最重要的内容。
  轩辕世界的官员,怠政懒政的绝对不少,但对文书来往,却没有一个敢怠忽的,所以只要稍微有点品级的官员,都会请一大票文书、师爷和幕僚,大部分都是为了处理往来的公文。
  文书工作做得好,就能够文过饰非,哪怕治政再糟糕,也仍旧升迁有望;但若是文书表面功夫不行,十分功劳也只剩下三分,做了好事说不定还会吃挂落。
  叶行远这份陈情求助文书,投向省里布政使衙门,却也得抄报巡抚、知府,抄送平级各县,可以说是众目睽睽。布政使可以回复拒绝,但怎么会拖延着没有反应?
  “我明白了,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不到我自请戍边到此地,他们还是如此着紧,真是受宠若惊。”叶行远发现异常之后,付诸一笑。这种层次的使绊子早在他意料之中,如果他这点小问题都应付不来,那也就不用到此地为官了。
  秦县丞心中一紧,他也依稀知道叶行远是被贬谪到此地,新科状元落到边远小县,要说朝中没有仇人那不可能。难道叶行远的政敌,还要赶尽杀绝不成?那自己要不要赶紧划清界限?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叶行远言辞恳切的上了第二道陈情表,反复强调琼关县现在的困境,又申明如今县中吏员,有一半都积欠着薪水。那些老吏们只为上报皇恩,这才不计报酬,兢兢业业在县衙服务。
  这话倒也是实情,琼关县穷得叮当响,一向是寅吃卯粮,欠薪之事实是有的。但说县中胥吏有多苦,那却不见得。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占着县衙吏员的位置,就有地方找油水。
  除非是真正的廉明之士,纵然为吏也不肯和光同尘的,才会过不下去日子——不过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就叶行远的观察,琼关县这穷地方能混上三班衙役或各房书吏的,没有一个不是刁民,他才不用为他们的生计操心。
  这一份陈情表,他除了继续以官印封好上呈布政使衙门之外,同时命人传抄,散布于县中。
  一众吏员与有荣焉,看状元上书将他们说得苦难而正义,都是感动得涕泪交零。好几家都商量着多抄写几十份,一来在县中散发,二来也在家中保存,以为后世子孙鉴证。
  布政使顾大人收到了叶行远第二封上书,先是为文辞和书法赞叹,然后又开始犯难,于是便招李宗儒来商量。
  “老先生,琼关县又上一封公文,上次我们可以故作不知。如今他又上陈情,以吏员生计要挟,这该如何应对?”他心里也有些厌憎叶行远不识趣。官场里面一向含蓄,上官既压住不给回复,便是不想撕破面皮,哪有这般连珠炮的上书要钱的?
  李宗儒一看此表,啧啧赞叹道:“此文情致更恳切了些,流传出去,又是一篇范文。状元的文字功底实在了得。”
  他拿起来就想往怀里揣,顾大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阻拦道:“先生莫急,先想好对策,再分赃不迟。”
  李宗儒这才停手,淡然笑道:“琼关县再蹦跶,省内也是无钱。大人便以财政紧张为名,拒了他便是。这许多胥吏刁滑,难道还能活不下去不成?”
  顾大人有心担心道:“这次叶行远把县中吏员推在前面,如此直白拒绝,只怕是得罪了他们,不会有什么后患吧?”
  李宗儒对那些猥琐小吏更没有什么好感,冷笑一声,“不要看琼关县写得苦楚,能在这种地方混到吃皇粮的,哪个是省油的灯?旁的不说,便是要谋一身衙役的狗皮,也得至少准备六七十两银子,而且还得刚好出缺,否则当地人代代相传,父子交替,哪有这位置给你?
  在琼关县这种地方,别说不拿钱,便是倒贴钱也有人愿意抢一个吏员的位置。大人拒了他们,他们还会翻天不成?”
  越是穷越是乱的地方,吏员的权力其实就越大。反而是江南文教大省,一根竹竿在大街上落下能打中七八个秀才的地方,吏员生怕不开眼得罪了人,都得循规蹈矩夹着尾巴作人。
  在琼关县,本来就支不到钱粮的里正、粮长之职都有人削尖脑袋要干,何况是县衙中的正经吏员?
  李宗儒认为这群人最奸猾,但也是县中最稳定的一批人,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绝不会闹将起来。
  顾大人久任方面大员,对基层这些小吏的盘剥手段反而没有李宗儒清楚,经他提醒,也醒悟过来。在穷乡僻壤,一个衙役便能耀武扬威,吃酒使性子,村里又有什么人敢惹他?
  有了这种权势,每月几百文钱又怎么看在他们眼里,谁会为了芝麻丢西瓜?便笑道:“如此看来,叶行远也是有些迂阔的读书人,不明世情,还在为他们鸣不平。”
  既然觉得吏员不会惹麻烦,顾大人也就放了一半心,想着内阁诸位大学士的城府,咬咬牙便批复了“省内亦无余裕,秋后再议”。
  这就是拒绝了,秋后是收粮纳税的关键时期,布政使衙门哪里还顾得上琼关县的补助申请?不拼命催逼粮税,已经算是给叶行远面子了。
  李宗儒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又胜了一阵,抢了一页叶行远的书法,回去向宇文经炫耀。
  宇文经听罢,却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李宗儒看他发怔,便问道:“老弟为何如此?你不是与我提过,决不可让叶行远有腾挪余地么?故而我劝住了藩台,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宇文经摇头道:“叶行远此人行事匪夷所思,我原本料他发现此路不通,必会采取其它手段,但再次陈情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何况说吏员苦楚,又有何用?”
  叶行远有锦衣卫身份,又是皇帝的亲信人,他要是实在艰难,可以直接秘折诉苦。以皇帝对他的宠信,开内库为他补漏洞都有可能。
  就算不想走这条路,以叶行远的文名,去省内大户打打秋风,几百两银子人家也只当是见面礼,根本不会在乎。
  宇文经就等着叶行远出后招,他可以相机行事,没想到他老老实实继续向省里要钱。而且提出来的主要理由又如此诡异,不得不让宇文经深思。
  要说申请补助的借口,琼关县内俯拾皆是,你说要修县学也好,你说要重整城墙防备外敌也好,哪怕是治理环境改善污染,都合乎条件。
  叶行远偏偏只提了一个吏员拖欠薪资的问题,但凡是实务官都明白小吏油水丰厚,根本不可能像他文中说得那么惨,布政使衙门批驳回去也是理所当然。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宇文经不相信叶行远不知吏治之松弛腐败,他省试会试都是在王朝末世体验,对实务必有掌控。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蒙蔽而上书,更像是别有所图。
  “难道他想要撺掇吏员造反不成?”李宗儒失声大笑,“那他可打错了算盘。”
  宇文经一怔,面色沉肃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叶行远这么做的可行性。只要是叶行远,无论他做什么都有可能。琼关县的财政和吏治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换成别人绝对没有可能想一蹴而就同时解决,但叶行远却往往有奇思妙想。
  他也许只是虚晃一枪,根本不是在乎那区区几百两银子的补助,而是想借机向县中的胥吏体系开刀呢?
  但就算真的叶行远有本事将腐朽的胥吏体系连根拔起,但这盘根错节的乡里关系他又如何处理,光杆司令在琼关县可是干不下去的,他总还是要人来帮着治理一县才行。
  如此便又绕了回去,小吏结好阴神,得城隍土地之护佑,叶行远能用的也只有这批人,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摈弃。
  宇文经觉得自己是被叶行远层出不穷的手段和后招吓怕了,所以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便笑道:“是我想差了,也许这上表只是叶行远向胥吏们示好罢了,我们暂且不管,静观其变。”
  布政使衙门回绝了琼关县的申请,叶行远当天下午便收到了。这在他意料之中,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秦县丞苦着脸道:“这回布政使衙门是正式批复回绝了,看来这笔钱还是要不到。要不然还是打打本县大户的主意,本县士绅已筹备了宴席,庆贺新官上任,为大人接风洗尘。状元公初来乍到,要是开口募捐,头两回他们总是要给面子的。”
  叶行远笑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着急。接风宴上要钱未免太难看,此事以后再说,我还是继续往省里想想办法。”
  秦县丞惊道:“大人你还不死心?藩台大人已经批复驳回,这再要钱未免有些局促了吧?”
  叶行远满不在乎道:“藩台大人拒绝的是给付吏员们的薪俸,又不是说不给补助。本官见县学失修,莘莘学子于危房之下读圣人经典,一个风吹草动便有性命之危,于心不忍,这份钱说不得还是得向省里要。”
  秦县丞无语,也不知道这位状元知县是太单纯还是怎么回事,向省里要补助,难道还能分门别类,一件一件事要过来么?还不是有多少钱拨下来便紧着最急之事先用,其余都只得先吊着。
  布政使衙门又不是你家的库房,开一次口就给你拿一次钱?秦县丞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大人不可造次,藩台虽然性子和蔼,但毕竟是方面大员,有官威在。
  大人一而再再而三上书,只怕下一次的批复就不会这般客气,而是要直接斥责了。”
  当官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本地事本地了。你向上级请求帮助,一次两次可能是客观条件所限,但次数一多,那就是你地方主官的无能了。
  所以地方官员们宁可打肿脸充胖子,不是情非得已,哪怕县里饿死了人,也要尽量捂盖子不给上峰添麻烦。
  叶行远却胸有成竹,心态完全不同,淡然笑道:“若是为别事上书,藩台大人或许会斥责下来,但是为圣人文教大事,为我县读书种子请命。他就算心中不喜,又怎能如此作态?”
  所以他要把重修县学事留到现在再说,就是摸准了顾大人的脉。这种文教之事,上官绝不能轻驳,叫他们心怀恶意,就让他们头疼去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果然叶行远的第三封陈情一上,布政使顾大人勃然大怒,却又不好发作。面色涨得通红,来来回回在后衙踱步,急急把李宗儒招来大发雷霆。
  “这个叶行远成何体统?本官刚刚批复驳了他的陈情,他又上一书要重修县学。本官难道不知琼关县要修县学?之前驳了,便是告诉他省内没钱,让他另外想办法,怎的还纠缠不休?”顾大人连连抱怨。
  李宗儒也不愈道:“无非是小人手段,想要让大人下不来台。亏他还是状元,居然这等无耻,大人不可理他,严词教训便是。”
  顾大人铁青着脸,恼道:“你看看他的文章,字字泣血,言说读书人无立锥之地,圣人书有倾颓之危。说得这么惨,我怎好骂他,那不是授人以柄?”
  要是叶行远再敢那别的事来烦他,顾大人一定毫不犹豫劈头盖脸骂过去,但这读书之事他还真不好太过强硬的拒绝。毕竟他也是文官,他也要名声,要是今天他敢斥责叶行远,到时候叶行远装可怜说他不肯为县学出钱,那不是给人戳脊梁骨?
  李宗儒细看叶行远的上书,回想起少年求学的苦日子,鼻翼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欲要开口大赞,顾虑到顾大人的心情,强自忍了下去,只勉强道:“事已至此,若是因他这一篇文章便拨款,未免泄了气势,日后他对布政使衙门岂不是予取予求。容学生三思,看如何应对,回头再来禀告大人。”
  叶行远这三篇陈情依次递进,道理分明,布政使衙门一驳不可再驳,确实难受。但要是被他这手段拿捏,以后他故技重施,布政使衙门岂不是更加尴尬?
  李宗儒觉得还是得在源头上就切断这小人的妄想,不过他也没什么好主意,打算回家先与宇文经商量再说。
  顾大人不耐烦道:“那你速速去想,想好了对策便给我回报。”
  他心中不乐,觉得还是不该一开始听了李宗儒的话,叶行远第一次上书的时候就胡乱塞给他几百两银子,封住了他的口,也不必如此为难。
  想来内阁诸公宰相肚里能撑船,也绝不会因为几百两银子就觉得顾大人是叶行远一党,自己所作所为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刻意,失了文人风骨。
  李宗儒不敢怠慢,急急回家,叫宇文经出来商议。
  宇文经笑道:“那日叶行远上表,只说吏员艰苦,我就觉得其中有诈。后来细细一想,已经料到他这一条层层递进之计,老先生放心,我已有对策。”
  李宗儒大喜道:“老弟果然谋略过人,不过叶行远以读书后进要挟藩台,不知该如何破解?”
  宇文经从容道:“叶行远不过是在玩文字游戏,他偷换概念,让人觉得这是藩台大人不给钱,所以县学才不能修。其实不然,修缮县学本来就是县政之一,年久失修反该追究知县的责任。
  如今叶行远虽然是初上任,这一节说不得他,但却可以授权给他,令其自筹资金,限期修补县学。如有差错,唯他是问,岂不是让他作茧自缚?”
  这两天宇文经也静心思考,叶行远是个不按套路出牌之人。别人想要升官,必须讨好上司,但叶行远却不同,有内阁诸公这几座大山压在上面,就算是讨好了上司,他依然没有出路。
  叶行远想要升官,只有靠圣心、政绩和声望。
  要他的政绩和声望硬到五位大学士都压不住他,同时圣心仍在,叶行远便能扶摇直上。所以叶行远再度不客气的上书要钱,完全在宇文经的预料之中,因为布政使的态度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李宗儒拍手大赞道:“此计大妙!我这就去回藩台。”
  叶行远可以偷换概念,那布政使衙门当然也可以避重就轻,把这封文书的重点视作修县学而不是要钱,顺便把这扣成叶行远这个新知县的任务。
  布政使顾大人听闻之后也觉得甚好,他对叶行远已经甚为不喜,能治他一次也算是给这位状元一点教训。便斟酌一番之后,落笔批复。
  语气不可太严厉,但要求却得落到实处,因此便责令叶行远在月内须得将县学修葺完毕,至于拨款之事,却只字不提。
  琼关县收到回复,秦县丞欲哭无泪。他之前就劝过叶行远不要纠缠不休,现在好了,省里一招顺水推舟,把一个烦人的任务扣他们身上。
  原本县学是该修一修了,但是琼关县财政全是窟窿,哪里来的钱呢?这不是雪上加霜嘛?
  叶行远倒并不在意,漫不经心道:“布政使幕中果然有高人在啊。这倒是遂了我的心愿了。”
  秦县丞大急道:“大人莫要想什么高人低人了,现在我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将这县学之事给处理了。藩台给的时间可紧,要是到时没有完成,他们可不会放过咱么!”
  平时考绩是个“中”也就罢了,反正在这种地方没背景也不指望升官,但要是被布政使衙门拿住不放,以此事今年给个“下”,那可苦楚的很。到时候降级罚俸,无论哪一样秦县丞都心疼得很。
  他到底还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事已至此,也不先想着推卸责任,而是急着想怎么解决,让叶行远也不由高看他一眼。
  叶行远笑道:“既然省里让咱们修县学,那就修呗!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看这些童生秀才都如此苦楚,实在有些不忍心。”
  秦县丞跳脚,“大人说得轻巧,县学那座老宅子快有百十来年了吧,还是靖难时候一位武官回乡之后所建。如今梁柱都已经腐朽,想要修葺差不多就等于是重新盖一遍,没有二三百两银子连个表面光鲜都做不到,大人要自掏腰包?”
  叶行远赧然笑道:“我也是贫寒出身,宦囊羞涩,可捐赠十两。”
  秦县丞叹气道:“我也知道大人必不宽裕,我与方典史二人也可尽力,各捐十两,但这还远远不够。”
  要让他多拿出来些,他咬咬牙也能做到,但一来不能超过知县捐赠的数目,二来总不能破家为县事尽力,秦县丞总有所保留。
  他想了想又无奈道:“大人之前不愿向县中大户开口,但现在不开口也不行了,大不了日后县里再对他们客气些。”
  叶行远不同意,“县中大户留待日后,本官自有大用,此时为这几百两银子的小数目开口,却又何必?有我们这三十两银子已经够了,你召集县中胥吏,本官带头,亲力亲为,为县中学子重建县学吧。”
  秦县丞目瞪口呆道:“大人怎能为此鄙事?”
  叶行远笑道:“情况不同,处理方法自然不同,琼关县一介穷乡僻壤,本官又何必讲究什么排场?为百姓做点力所能及之事,何鄙之有?”
  秦县丞还要再劝,忽然若有所悟。这位状元县太爷自请戍边,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表示自己高风亮节么?如今亲力亲为带头给县学盖房子,那说起来必是雅事。
  固然会有人嘲笑读书人怎能自甘下贱,但肯定也会有人赞不绝口,得失之间,就看叶行远自己把握了。
  秦县丞也是平常人家出生,未曾中举之前也在家里自己盖过房子,想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依着县太爷的意思,第二天召集了衙中大小官吏,宣布了叶行远的决定。
  方典史也瞠目结舌,私下与秦县丞道:“县尊一个读书人,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怎么这么能闹腾,才来没几天就要干这搬搬抬抬的活儿?你们年轻人倒也罢了,这可苦了老方!”
  他年纪要比秦县丞更大了好几岁,又有些痴肥,平时走路都一步三摇,跑快了便要喘半天。现在县太爷带头干体力活,他当然也得卖一把子力气,这苦头可吃得不小。
  秦县丞示意噤声道:“莫要抱怨,我看县尊办事颇有章法,并不是任意胡为,细思这状元郎带头,官吏上阵盖学之事,纵然为一时笑柄,却亦合圣人教化之道,后世必有人称颂。
  这件事就算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能入县志,让人记颂。老方你也就苦这么两天,混个青史留名,有何不可?”
  听到这儿方典史喜得抓耳挠腮,“这倒是了,我却忘了。他是个状元,便是马桶都是香的,行事愈奇反而愈有格调,那老方我就拼一拼。”
  秦县丞心中一动,听得这句话又觉得叶行远行事似有深意,思忖半晌,豁然开朗,笑道:“我略略有些明白了,县尊这姿态摆得好,或许还有后招,老方你不用着急,苦不了你几天。”
  方典史不明所以,不过他想来把思考的工作交给秦县丞,对他言听计从极为信任,便也不再多问。
  等到所有官吏准备停当,叶行远就带着他们浩浩荡荡一群人,穿过县城,直往县学所在。老百姓们看平时趾高气扬的官老爷们都扛着工具招摇过市,好奇的纷纷追问,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第二百九十章
  听说本县官吏一体上阵,不辞辛劳,是为了修葺县学,给莘莘学子一个安身之所。众人都震惊了,有乡中野老感激涕零道:“老夫虚活几十年,从来未曾见过官老爷亲手劳作。县尊状元公天上星宿,为本县文教不辞辛劳,真乃绝世好官!”
  有人也叹道:“状元到底是状元,这亲手修的县学便是意义不同,有他的文气加持,本县学子必能创出佳绩!再也不至于府试光头了!”
  一众秀才童生更是感激,有人慷慨激昂道:“县尊上任之前,便有人在县中散布流言,说县尊柔媚幸进,非是正人。今日一观,此言大谬,天下安有不合圣人之道的状元?苍天有眼,中伤之辞不值一驳,今日之后,若有人再说县尊一句坏话,便割席断交,非吾友也!”
  有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之前曾沾沾自喜宣扬过叶行远被贬谪的新闻,如今都是面红耳赤。有人痛悔自己听信人言,也有人尴尬无地,闷着头躲在人群中,成了锯嘴的葫芦。
  叶行远其实也是第一回来琼关县县学,只见这一个院子破破烂烂,院墙已倒了一半,四面漏风。昨日刮风下雨,屋顶的茅草被卷走了不少,积水如今还在滴沥下落。
  县学的教授拿一个铜盆放在脚边接水,水滴声清脆,配合一众童生的朗朗读书声,亦有几分风雅。
  这教授三十余年纪,相貌清癯,身材颀长,颇有文人风骨。见县中诸位官员前来,也只是暂停了授课,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叶行远知道此人姓吴,本县竹山乡人氏,秀才出身,学问甚好,但是数次府试不中。因此心灰意冷,后来得王知县赏识,选为县学教授,从此便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在县中颇受人尊敬。
  便笑道:“吴教授不必多礼,如此陋室,你亦能静心传道授业解惑,实乃真君子也。本官看你养气已成,今科下场一试,定能中选。今日吾等来重修县学,你便放了诸位学生的假吧。”
  吴教授淡淡道:“下官已不以功名为念,只盼着学生中能有几个争气。难得大人有心助学,只望莫要虎头蛇尾,单做表面功夫。”
  这秀才讲话毫不客气,叶行远都被噎了一下,这臭脾气也怪不得府试难成。叶行远确实有作秀的成分,被他一语道破,难免有些尴尬,但也知道他是一心为学生考虑,担心耽搁课业,所以也不怪他。
  只慨叹道:“文教大事,岂能马虎,本官怎敢欺心?本官也是贫寒出身,少年读书亦是这般窘迫,眼看这县学破落,不胜感慨。
  他轻声长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诗以言志,吴教授听叶行远这两句,终于略有动容,拱手道:“是下官误会了。久闻大人诗名,这一联莫非是新诗警句么?可否有幸,一窥全貌?”
  叶行远道:“也不算是新诗,乃是未曾中榜之前的旧诗,本为砥砺志向之作,故而未曾现于人前。吴教授既然要看,本官自当录下,也正好为今日县学景况做一注解。”
  左右一听叶行远要写诗,那当然会凑趣,秦县丞捧了纸笔,方典史端着砚台,吴教授也放下身段,为叶行远磨墨。
  待磨得墨浓,叶行远持笔蘸墨,信手挥洒,录下一阙歌行体《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吴教授看开篇两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心有戚戚,此等情况在琼关县县学时有发生,他自己家宅之中,也常遇上这般窘境。
  又见“南村群童欺我弱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不由哑然失笑,更觉凄凉。几束茅草才值几个钱,村中顽童尚要拾取,实在是因为地方上太过穷困,朝不保夕三餐不济,又谈什么文章道德?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四句一出,吴教授几乎要哭了出来。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写照,叶行远这少年得志的状元郎,怎么写得出这等深沉文字?看来也是年幼时吃过苦的。
  吴教授以君子固穷而自诩,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但不改其乐归不敢其乐,这种苦楚却感同身受,纵然圣人之道能给他精神上的救赎,但午夜梦回,仍旧会感受现实世界的痛苦。
  就这几句诗,吴教授对叶行远的态度便已改观。人总是会对有相同遭遇的更友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教授原本觉得叶行远春风得意,难免心态上就难与他站在一处。但此刻却只觉同病相怜,恨不得对饮三杯,共诉平生意气。
  写到此处,警句未出,但吴教授已经提前得见,深自佩服叶行远的胸怀。在这种穷困的环境之中,他所考虑的仍然不是自身,而是“天下寒士”,这是何等境界!
  县中有人传他是幸进之辈,惺惺作态,下来只是为了镀金。但吴教授便不信了,有此等胸怀之人,怎会是奸佞小人?
  尤其是看到最后“呜呼!何时眼前突兀剑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吴教授肃然起敬,退后深深折腰,向叶行远顶礼。
  他惶恐道:“之前不知大人志向,有失礼仪,更误信人言,对大人无礼质问,下官惶恐无地。此一诗不知大人可否赐给县学,令我琼关学子,皆不求独善其身,而立兼济天下之志也!”
  秦县丞和方典史等人也是轰然叫好,叶行远便顺水推舟,将这首诗赠给了县学,日后重建完毕,便勒石立碑竖于院内,作为县学的训诫。
  这诗刚成,忽然又听风中嗡嗡之声,天降清光,落于县学屋梁之上。不知从哪里吹来几束白茅,遮盖在屋顶的漏雨之处,竟然自行修葺!
  秦县丞大喜,叫道:“县尊此诗一出,我琼关县学读书人文气陡增三成,更得上天垂怜修补屋顶,这可是文昌之相!全县学子,还不叩谢大人!”
  以吴教授为首,带领一众县学的秀才童生,一起跪下向叶行远磕头,都是眼中含泪,面带惊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动眼睛。
  门外的老百姓不明所以,有人便详细解释道:“县学乃是读书人聚集之处,是本县文气最为集中的地方,得圣人天机,能够护佑全县百姓,令少年耳聪目明,令老人不愚蒙盲目。
  本县原本文教衰弱,这县学的文气也只能辟处一隅之地,并无多少加持作用,今日得县尊一首诗,便能够得天赐文气。日后不但本县的读书人能够学问进益,便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多得好处,更不要说还能影响天地元气的滋生,实乃无上功德!”
  叶行远也是意外之喜,诗词是小道,平日他也不甚在意,经常是大把大把的名句往外抛。但如今已得官身,牧守一方,一言一行都暗合天机,又恰好在破落的县学之处做了这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引动天机,现出异象。
  增强文气倒也罢了,这是文教功德应有之义,这自补屋顶却从未听说过,分明是他这首诗合于圣人正道,得到了天机的表彰。
  如此一来,叶行远在县里读书人中的地位便屹立不摇,今日作秀刚刚开始,便得了这么大的战果。
  秦县丞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原本就觉得叶行远不会无的放矢,今日亲自动手修葺县学必有后招,没想到才开始就有此惊喜。光这一首诗,便足以让在场几位在县志上留下名字,更何况这还省了多少工作量啊!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赶忙到叶行远身边笑道:“大人诗道已臻绝顶,竟然能以诗词引动天地异象,近乎神通。如今屋顶已经补好,不如大人再作两首‘围墙为牲畜撞倒歌’、‘梁柱为蛀虫所朽歌’。说不定天机一欢喜,连墙带院子都修好了粉刷一新,岂不是好?”
  叶行远大笑,知秦县丞只是为了凑趣,“你倒是诙谐,本官已江郎才尽,难以为继,这两首是做不出来了。要不你们几人一起试试?”
  秦县丞、方典史和吴教授一起摇头,都是苦笑道:“大人非常人也,岂是吾等能比?我们顶多就能写几首歌功颂德的歪诗,以为大人彰显名声。”
  指望天机一举修完县学,那是不可能了。众人说了些笑话,又亲眼见到天生异象,士气大振,原本打算出工不出力的一众小吏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不敢再稍有怠慢。
  于是阖县官吏一起,伐木胎砖,开始了修房子的工作。
  外围的围墙好弄,叶行远让人抬了几担黄沙,又买了石料,抹上挥泥,粗粗砌起。日后再粉刷一层,便是全新。
  工作量比较大的是堂屋,主要是大梁被虫蛀断裂,四面的木柱也已经破损,千疮百孔,这一般的修补是不行了,必须得将梁柱换去,才能保一段时间的平安。
  不然哪天真狂风大作,卷走的就不是屋顶的茅草,甚至可能造成坍塌之祸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木料倒是好寻,琼关县虽然贫瘠,但是总能找到几棵合用的大树。叶行远亲自去山中看了,挑中一棵大松树为梁,几棵柏树为柱,虽然不是什么好木头,但取松柏之意,也算是为县学找个吉兆。
  砍柴伐木的工作,叶行远少年时也干过,但久不练习,早已生疏。不过他身具浩然之体,力气不小,歪歪斜斜砍了几斧头便将大松树伐倒。
  众人一起叫好,哪里还肯让县尊再多做粗活,便抢着上前。后来便是秦县丞、方典史等人一起,抬着几根树干下山。
  秦县丞知情识趣,等到一出山路,便把打头扛树的位置让给了叶行远。叶行远赞他机智,也不客气,他作为号召者与官位最高之人,在人前本来就必须得最多表现。
  果然见一众官员捋起袖子,肩抬巨木,一路进城,又引得老百姓们惊呼连连。原本以为是作秀的,看到众人挥汗如雨,确实下了死力气,便也都有所改观。
  尤其是方典史身子虚胖,又好酒色乃至掏空了身体,扛着木头歪歪斜斜,步履阑珊。有不少人都指指点点道:“方霸天也有今日?也只有县尊治他!”
  典史负责县内治安刑名事,权力甚大,方典史平日作风又甚为强硬,故而有“方霸天”之称。大家都恨他多于敬他,但怕他又多于恨他。平日只见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何曾见过如此狼狈,便有不少人心中暗喜,为此更觉得叶行远是大大的清官。
  叶行远听闻之后,又转头问秦县丞,“方典史还有如此雅号?倒是霸气得很哪!”
  秦县丞吓了一跳,连忙为这位死党解释,“大人万万不可误会,方典史行事或有不当之处,但都是为了县中治安,绝不敢有欺男霸女之事,此皆玩笑耳。”
  典史相当于公安局长兼政法高官,叶行远完全理解偏僻地方上的警察有多大的权力,也知道基层工作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便不以为意,笑道:“有霸天之名,说明方典史还是做事的人,不是尸位素餐。在本县之中,不怕酷吏,但怕庸官。只要行事合于圣人之教,无愧于心,便有些毁谤,也不必在意。”
  秦县丞心惊胆战,他自然知道“行事合于圣人之教,无愧于心”这个评价方典史还是当不起的。方典史在县中混了多年,虽然没干过什么大缺德事,但是吃拿卡要总是难免,好在没有大恶,听县尊的意思应该可以既往不咎。
  不过以后可得更加注意,万不能让县尊拿住了把柄。
  秦县丞悄悄把叶行远的话转述给方典史,方典史汗出如浆,又恼道:“是哪一个在路上乱嚼舌头!让老子知道,活活打死了他!怎的让县尊听到了这诨名?这岂不是犯了忌讳?”
  琼关县的天便是县尊大老爷,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敢叫霸天?方典史生怕自己得罪了叶行远,赶紧向秦县丞讨主意。
  秦县丞劝解道:“你还是这般脾气,我看县尊对你并无什么不满,你不要杞人忧天,以后谨言慎行也就是了。”
  他顿了一顿,思忖之后又道:“我看县尊此来,必能在琼关县中搅动风云,咱们原本是死水中的王八,也就懒得扑腾。如今有一条蛟龙入水,可不能错过了机会。
  我已经打算死心塌地跟着县尊干,日后他能起来,咱们也能捞个前程。你意下如何?”
  叶行远在县学露的一手实在惊艳,秦县丞思前想后,终于抛弃了顾虑,打算效忠。他本来也已经没什么前程,顶多是在县里面混日子罢了,又怕什么?
  如今有机会抱大腿,那还有什么犹豫?反正再差的情况也不过是丢官回家,那秦县丞家乡虽然也穷得很,但总比琼关县要好些,安稳在家做个举人老爷,也不见得是坏事。
  方典史略有些犹豫,问道:“虽说我老方也觉得县尊本事大,但听说他得罪的可是当朝大学士,他那小小身板能扛得住否?如今咱们在琼关县,到底过得舒服,一年还能弄几百两银子回家,说起来也体面。
  若是真的丢官罢职,回了家乡,没了出息,只怕家中婆娘还要唠叨,受那耳根闲气。”
  秦县丞笑道:“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搏怎能有前程?再说当朝大学士那是何等人物?怎能顾及到我们这些底层小官儿?就算是县尊真的被他们整了,我琢磨着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连累不到咱么身上,到时候最多便是打回原形。
  实在真要吃了连累,咱们这两年的积蓄也不少了,回乡日子也尽过得下去。在这凶险之地终究朝不保夕。我总心惊肉跳,安知日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他指了指北方,却不明说,方典史会意,咬牙点头道:“你说得甚是,是我鼠目寸光了,光为了一点小权小财,放不开手脚。既然这般,我也便随着干了,是福是祸,总要拼上一遭。”
  这两员干将计议已定,此后对叶行远也就更恭敬,在县学干活也更加的卖命,倒让其他熟悉他们俩的官吏有些觉得奇怪。
  叶行远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心中却已了然。这两人若是诚心归附,他也不吝提拔,自有好处给他们。此际却不必着急,还得观察。
  经过几天的努力,修缮县学的前期准备工作差不多做完了。叶行远亲自用刨子将大梁推得油光水滑,又刷了一层清漆,趁着天晴晒干了,便要行托梁换柱之事。
  这本是要有大力士才能干的活儿,不过轩辕世界神通具足,只要能召唤黄巾力士,托住房屋,匠人也可趁此机会换了梁柱,完成修缮工作。
  如今县中的进士就叶行远一个,这召唤通神之事当然得他来做。
  秦县丞初时还有些担心,他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叶行远刚中进士不久,心念通神的本领不知道是否修行有成。不过看到叶行远召唤出三丈来高的黄巾力士之后,心下大定。
  果然不能小觑状元,王知县当了几十年官,心念通神还时灵时不灵,黄巾力士顶多身高两丈。果然同进士出身便如后娘养的,这地位差别可真够悬殊。
  不提秦县丞感叹,叶行远便吩咐黄巾力士低头弯腰进了屋内,以宽阔的脊背顶住了整个屋顶,然后让人架了梯子,小心翼翼的抽出房梁,换上新梁。
  这对于琼关县老百姓来说,又是一幕奇观,众人连生意都不做了,一起都聚拢在县学门口,要看个新鲜。
  有人赞叹道:“大人真是灵力惊人,居然能够召唤出这三丈来高的黄巾力士,一看就是天庭雄兵,真是雄赳赳气昂昂,让人望而生畏。”
  有懂行的道:“黄巾力士在天庭执役,虽然是顽石点化,并无神识,地位低微,但亦分品级。初成力士者不过一阶,有一丈二尺高;年深日久,便可升为二阶,有两丈来高。
  而县尊招来这黄巾力士,乃是三阶,至少也有百年,只要再过一阵子,便可以养出神识,化为天兵。便是当朝大学士招出的黄巾力士,最好也只有这样了。”
  当然大学士可以招出更高品级的神仙相助,而叶行远如今还只能召唤黄巾力士,连沟通最低级的土地、城隍都做不到,这还差了许多,不过就黄巾力士而言,他所能招到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有人点头道:“我看大人召唤的黄巾力士,目光深邃睿智,恐怕只差一步就能化神,要是大人能够让他化为天兵,日后用处可就大了。”
  叶行远对这些也不甚了解,听百姓闲谈,方知原来每次召唤出来的黄巾力士基本上都是同一位。在第一次召唤之后,这人、神之间就等于订立了一条契约,可以随时呼唤这位黄巾力士为自己服务。
  他仔细看了看黄巾力士丑陋的面容,实在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深邃睿智”的目光,对于黄巾力士化天兵之事,也就没有多想,且待日后再说。
  因为叶行远的灵力充沛,黄巾力士的形象也甚为凝实,他稳稳的弯腰不动,任劳任怨。
  吏员和匠人们抽出了大梁,只见上面坑坑洼洼,裂纹处处。刚一取下,就听啪的一声,在半空之中断裂,向地面砸了下来。
  屋内并无旁人,但是门口却有一个看热闹的调皮小孩子,那断梁不偏不倚,就朝着那小孩的脑袋砸去。这大梁足有成年人腰身粗细,沉重异常,要是这小孩子被砸中了只怕是化为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小孩已经吓傻了,叶行远高呼一声小心,身形如电射而出,挡在小孩面前,反身将其抱起,以脊背重重的受了那断梁一撞。
  砰!一声闷响,叶行远身子晃动,口中绽出血丝,却仍旧稳稳挺立,抱着那孩子送到外面,微笑道:“哪家的孩子,可要看好了,莫要不小心伤了。”
  眼看他嘴角溢血,秦县丞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奔出来大叫道:“医官何在?大人受伤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县城原本不配备医官,不过琼关地处边陲,时有兵祸疫情,便以特例配备九品医官一人。这时候看见县尊大老爷受伤,医官吃惊非小,赶紧冲上来为其诊治。
  叶行远大呼道:“不妨事!吾身事小,县学事大,先将梁柱更换完毕,再来看我不迟!”
  众人见他面色苍白,中气不足,尚且如此挂心县事。纷纷赞叹道:“县尊真乃君子!舍身救人,此乃圣贤之仁也,奋不顾身,此乃忠良之义也!”
  那被救小孩的父母,更是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感谢县尊的救命之恩。
  叶行远面不改色,仍旧支撑着黄巾力士的召唤,同时指挥诸人更换梁柱,等到大体完工,令黄巾力士松了手,建筑稳当。他才笑道:“而今不负县中学子也,也不枉来琼关一趟。”
  言罢身子软软向后倒去,秦县丞眼疾手快,赶紧将叶行远扶住,流泪道:“县尊真仁至义尽矣!省中安能如此忍心!”
  叶行远半眯缝着眼睛,心中暗赞秦县丞的配合默契,堪称完美。
  救人受伤当然是临时起意,黄巾力士自有分寸,那半截屋梁的冲击力其实没有视觉效果看起来那么大。叶行远的浩然之体尽可承受,也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
  事先也不可能与秦县丞商量,秦县丞却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不管他到底伤势如何,先把省里竖起来当靶子。
  果然众老百姓都惊讶问道:“此事与省里又有什么关系?”有略知内情的便解释道:“县尊一到琼关,便上书向省里求款重修县学,怎料省中有小人作祟,竟然硬生生将县尊的合理诉求驳回!还下令县尊自筹钱款,月内修缮县学,否则便要重责!”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有人愤然道:“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省里又不是不知道琼关县已经穷得叮当响,若是能够自筹钱款修县学,三五年前王知县在的时候便已修了,哪里等到现在?”
  有人更怒喝道:“早听说如今官场小人当道,朝廷好不容易给咱们琼关县派来一个好官,便有人来害他!怪不得县尊身体力行,以至于受伤!不行,我们得为他讨个说法!”
  群情激愤,又有人挑唆之下,有不少人开始商议上万民书,为叶行远喊冤表功。县内小吏有怕事的,想开口阻拦。但立刻又有同僚拉住,冷笑道:“你可知道,县尊上书除了要钱重修县学之外,就是想要省里拨款付咱们薪俸。省里一口拒绝,还让咱们不拿钱白干活,你还要去拦着?”
  小吏们有不少也是第一回听说此事,都惊怒道:“哪有这种话?省里大老爷们养尊处优,怎知下面的苦楚,不给钱白干活,又有谁愿意?”
  之前开口那人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世代为吏,但坐在堂上的官儿们,又有哪个事真把堂下小吏看在眼里的?县尊为我们着想,我们也得投桃报李才是。如今民心可用,咱们何不顺水推舟?”
  基层胥吏一个个都是狡狯如狐的角色,纵然未必能把握叶行远的意图,但现下这种局势,哪里不懂得该怎么为自己谋好处?
  于是,琼关县知县叶行远亲自修葺县学,为救人而受伤这件事便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推动之下,持续发酵成了一件大事。
  首先是琼关县众学子与百姓血荐万民书,以几个秀才为首,一路递到了布政使衙门。顾大人听说之后,目瞪口呆,恨不得立时将李宗儒叫来痛骂一顿,一时间束手无策。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琼关县一众胥吏,因为省中拒绝拨款发工资而罢工了,他们全都不顾体面的在县衙前绝食静坐,等待省内回复。
  布政使顾大人收到这个消息,几乎是肺都要气炸了,急召李宗儒。李宗儒也知道大事不好,尴尬愤怒之余,说什么也不再让宇文经安坐钓鱼台,拉着他一同前往见顾大人商议。
  宇文经叹道:“叶行远此人行事真是不拘一格,前日听说他率众官吏一起亲自修葺县学,斯文扫地。我当时就觉得不妥,此人必有后招。
  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泼皮无赖诈伤的手段都用出来了,真是叫人齿冷。”
  李宗儒喜道:“你是说他乃是假伤?要是能够证明,顾大人便能治他!”
  宇文经摇头道:“这如何证明?若真是地痞无赖,我们还能强行为他验伤,叶行远无论怎么说也是进士及第,状元之尊。他这般不要面皮,我们能把他怎么办?”
  宇文经陡然超越时代的有种“就怕流氓有文化”的无奈,就像现在,他明知叶行远必然是假伤,但又能如何?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落入叶行远的节奏中。宇文经纵然运筹帷幄,也绝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在第一回合的交锋中就闹得这么大,这可叫人何以为继?
  叶行远应该不可能知道要对付他的人已经到了省城,何必如此决绝?难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他还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不成?
  宇文经先失一招,如今琼关县的局面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只能尽力想办法补救。他随着李宗儒前往布政使衙门,一路上都在思索。
  才刚到布政使后衙门口,就听到顾大人在里面大发雷霆。一件接一件的事发生之后,布政使顾大人可说是焦头烂额,他愈发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李宗儒的话,但到了如此地步,就算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
  李宗儒小心翼翼的进门,缩在人后,顾大人偏一眼瞧见了他,沉着脸道:“李先生,你可终于来了。如今琼关县事急,不知你可有对策?”
  李宗儒尴尬,他并非实务之干员,站在道德层面谴责他人自是拿手,但遇到麻烦却只觉得束手无策。便苦笑道:“是老朽糊涂,不料琼关县如此奸诈,引出这许多麻烦。不过今日我请来一位大贤,当可为大人解忧。”
  顾大人一怔,李宗儒一向眼高于顶,从不轻易许人,看他带着一个人进来,本来顾大人也不甚在意。如今听李宗儒言语重视,仔细看了两眼,只见宇文经面如冠玉,仪表不凡,更兼神态从容淡然,似胸有成竹,便心有好感。
  问道:“这是哪一位?李先生从何处请来?”
  李宗儒骄矜道:“此乃名满京师的宇文经先生,便是首辅严老大人也将他倚为心腹,言听计从。”
  顾大人大惊,宇文经之名他也听过,此人为严秉璋的心腹谋士,何以竟然到了剑门?难道说京中传言都是真的,内阁诸公对新科状元恨之入骨,所以要来斩尽杀绝?
  但对一个才入官场的小人物,又何必如此重视?顾大人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宇文经看出他的顾虑,他自然不便扯大旗作虎皮,便淡然笑道:“学生此次前来,只为访友,适逢其会,便自告奋勇来为藩台大人分忧,还望大人不弃。”
  这话就是表明他并非受大学士指派而来,顾大人略略放心,但他这种老奸巨猾的官场人物又怎会完全相信宇文经的话。只如今琼关县的问题确实让他这个一省布政甚为难受,便装作不知,笑道:“有宇文先生前来,大事可定矣。
  叶行远虽然是状元,但终究不过是宇文先生的晚辈。如今琼关县上万民血书,一地小吏又罢衙抗议,如此乱相,当地主官却伤得卧床不起,我们却该如何处理?”
  琼关县生乱,叶行远却因为为修葺县学受伤,名正言顺的闭门不出,压力全在省里,顾大人想发火都找不着对象。
  宇文经一路上已经思忖完全。叶行远如此行事,固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在他看来,也无非是困兽犹斗罢了。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好的效果,只怕也动用了锦衣卫的力量,将事态扩大。
  这也就意味着叶行远翻出了他的底牌,宇文经虽觉棘手,但只要能平息此事,之后就能彻底压制叶行远。便笑道:“顾大人何必着急,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琼关县民意如何,还要请大人解说。”
  顾大人愁眉不展,取出万民书,递给宇文经道:“你可自行观看。总而言之,便是琼关县这些刁民谴责省内苛待叶行远,逼得他在县学受伤——这真真是笑话,他要受伤乃是天意,与省中何干?”
  宇文经微微一笑,仔仔细细将整篇文看完,才点头道:“此文文字虽然粗疏,但道理却也不错,琼关县已至末路,省内本该拨下部分款项供其重修县学才是。
  既然将责任推卸给刚上任的知县,如今他为修葺县学而手上,布政使衙门自当负疚。”
  此言一出,就连李宗儒都忍不住斜眼看他,心道你现在说话可与当时完全不同,明明是你出的主意逼叶行远,怎么一回头又成了布政使衙门的责任了?
  顾大人也心道你到底是站哪边的,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做出一番礼贤下士虚心纳谏的态度,干笑道:“宇文先生所言甚是,不过此时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如今这局面却该如何应对?”


第二百九十三章
  宇文经一拱手道:“事已至此,琼关县所求不过是省内公平处治罢了。这对大人有何不便?布政使衙门经手办事之人有责,可免职之;省内另拨部分钱粮,给琼关县吏员发薪俸。
  大人再修书一封,私下好生慰问叶知县便是。这三件事,大人做来不过都是举手之劳,便可轻易平息琼关县之变。”
  琼关县要闹,虽然其实是多年积怨的爆发,但是明面上的理由不过就是那几样。既然如此,只要将这几个问题都解决了,琼关县吏民又有什么道理继续闹下去?
  顾大人豁然开朗,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多了,不过又有些犹豫道:“这样会不会太软弱了?显得本官软弱可欺,日后琼关县再这般要挟,该如何是好?”
  一般的原则就是群体性事件绝不能轻易让步,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上官的威严荡然无存,还谈何治理?
  宇文经从容道:“道之所在,君子所取也。此次正是因为琼关县有理,所以才无法遏制,若他无理取闹,自有朝廷律法制之,何足道哉?”
  顾大人一想也有道理,便从了宇文经的建议。布政使衙门有一名小吏背了黑锅,被免职还乡,顾大人又从省中紧张的款项中挤了三百两,拨给琼关县,算是清欠小吏们积年的薪俸。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顾大人还是让师爷执笔,私下给叶行远写了封信。信中满纸虚言,只随意吹捧了一番,又让他安心养伤,不必过于操劳。
  叶行远收到这封信之后,看了两眼便不屑放下,笑道:“藩台身边有高人,可惜未能善加利用,这倒不必太担心。”
  省里拨付的银子昨日已经到了县衙,叶行远也不雁过拔毛,如数拨付,付清了县中吏员好几年的欠债。那些胥吏拿到钱的时候都是震惊万分,倒不是他们没见过这么些钱,关键是县尊这份心意。
  有老吏涕泣道:“大人如此恩深义重,吾等岂敢不效死以报?”
  官、吏身份天差地别,吏员得益于阴神,也受限于阴神,不得参加科举,更悟不得天机。虽然与普通百姓相比乃是人上人,但是在傲气的官员眼中,与守户犬也无什么不同。
  别说是琼关县这种穷地方,便是富庶的县城,吏员薪俸也很少有全额支付的,必有拖欠。他们便各有手段,总之从县衙职司中刮出一层油来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这已经成了惯例。
  这次借着叶行远受伤事,闹上一闹,众胥吏也就是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罢了。不想省里这么快服软拨银子,而叶行远又这么爽气的全数发下,这可是他们未曾受过的礼遇。
  秦县丞听一众胥吏议论,笑对叶行远道:“大人这一手,尽收本县吏员之心矣。日后在县中行事,必能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叶行远摇头道:“吏员大多是刁滑之辈,岂会如此轻易收服?总得软硬兼施,才能暂时压服他们,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秦县丞到此时也略微能猜出之前一切都是叶行远一手导演,但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明白叶行远如何能够控制局势。心中只更佩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此次大人先下一城,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县事仍然吃紧,想要施政终究缺乏银两,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叶行远淡然道:“省内第一次驳回补助陈情,本官便知事必不谐,早已另外想办法。不日便有回音,不过此事可一不可再,日后本县还得寻开源节流之法。”
  省里的补助申请不到,叶行远除了借机设计了一幕大戏之外,同时也双管齐下,向京中求援。
  为了要几百两银子去找皇帝,这种事一般人干不出来,但叶行远却干得顺理成章。其实许多人思维上都有误区,觉得小事自己解决,大事自己搞不定才求上司相助。殊不知恰恰相反,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上司举手之劳完成,反而让他更有成就感,只要次数不要过多,对下属不会有什么不满。
  真拿什么麻烦事交给上司,让他也头疼,他不会反思自己的能力,只会觉得下属无能。叶行远深谙此道,有这种惠而不费在隆平帝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当然绝不放过。
  却说京中隆平帝收到叶行远的上书,不觉哑然失笑,对安公公道:“小猴子也真胆大,说琼关县内财政紧张,剑门省见死不救,向朕的内库求取数百两救急,以彰圣德。”
  安公公瞠目结舌道:“陛下日理万机,他也真好意思拿这些小事来打扰?依老奴愚见,陛下当重重斥责才是,不然他必越发放肆了。”
  隆平帝大笑道:“他堂堂一个状元,被派去这种穷乡僻壤,居然有妖蛮随地便溺,真是让人无奈。说起来也是朕负了他,他只求几百两银子,可见也并非虚言,算是实诚君子,朕便帮他一次便是。”
  翌日隆平帝便下旨,从内库拨了一千两的银子,用来支援琼关县。
  这笔银子抵达琼关县之后,又是引起一阵热闹,所谓皇恩浩荡,但天高皇帝远的琼关县什么时候见过?直到叶行远这位状元知县来了琼关,居然能让万乘之尊拨下银两,这诗何等的荣宠?
  顾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是气炸了肺,他素知当今皇帝小气,近年几次大灾,内阁想要让皇帝开内库掏钱,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小小叶行远,皇帝便拨款赞助,这不是硬生生打剑门省的脸吗?
  这小子果然是幸进之臣,奸佞!顾大人尚未见过叶行远一面,但几个来回之后,便给他贴上了标签。
  叶行远有了这一笔银子如鱼得水,原本束手束脚的县政终于可以全面铺开,第一步修建旱厕,整洁环境,从银子到的当天就开始。
  正当他踌躇满志,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秦县丞急急来报,县中居然又出了变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叶行远第一天抵达琼关县,就知道这地方像是个火药桶,早晚都会要爆发。只是爆发在哪一点上却无从预料。居住在琼关县的蛮人,因为一桩刑事案闹了,几乎要发展成各族冲突的暴乱。
  秦县丞抹着额头的冷汗,向叶行远叙述案情,“此事说起来也甚可悲,大人也知道咱们这地方各族杂居,虽然法规不准,但实有私下通婚事无法阻止,谁知道竟然惹出这般祸事来……”
  他垂首叹息,心中实为不忍,“对方虽是蛮族,但此女谋害亲夫也是事实,为平息纷争,大约只能是将她处以极刑了。”
  叶行远仔细的看着案卷,县衙门外聚满了闹事的蛮人,稍有不慎,便是大乱的局面。这已经不再是一件简单的刑事案。
  案情其实清晰,犯人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年轻人族女子,枯瘦佝偻,面容憔悴,名叫阿清。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家贫,被典于县中一名为怒山的蛮族四十岁大汉为妻。
  因为经年累月遭受虐待,不堪忍受,便趁丈夫熟睡的时候取出家中菜刀杀人,对他连砍十几刀,然后夺门逃出,到县衙自首。
  如果真将这蛮族大汉杀了,那叶行远就算同情,大概也只能依据杀人偿命的法例,判处此女死刑。但让人郁闷的是蛮族皮粗肉厚,阿清人小力弱,这十几刀只造成了皮外伤,怒山最重的伤势不过是削去了半个耳轮。
  饶是如此,蛮族诸人不可罢休,要县衙定阿清谋杀亲夫之大罪,千刀万剐!
  秦县丞苦笑道:“剐刑自然是不取的,仁宗皇帝仁德,早废了这凌迟之刑。不过谋杀亲夫,乃是违拗圣人之训的大逆。这一刀之苦,只怕这弱女子真得受得。”
  叶行远皱眉道:“杀人未曾致死,那怒山只是轻伤,何必如此重刑?”
  秦县丞不解,暗道这堂堂状元怎么不知朝廷律例,不过只当他是动了恻隐之心,便解释道:“弑夫乃是纲常大罪,阿清已经付诸行动,令怒山带伤,死罪断不可赦。
  也就是因为她嫁的是蛮人,才位之不值。要是她丈夫是人族,那我们更不须这般犹豫。”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圣人所定的三纲。弑君、弑父、弑夫,都是不可赦的大罪,太祖皇帝在日,定判凌迟,后来的仁宗皇帝不忍,才减轻了刑罚。
  叶行远不是不清楚本朝律法,但他毕竟是第一次断案,习惯了现代社会的思维,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如今得秦县丞提醒,反应过来,不由喟然长叹。
  于轩辕世界的法理,阿清确实该死。而为了平息县中蛮族的骚乱,她也不得不去死。
  叶行远升堂审问了阿清,正如诸人口述案情一般,阿清当堂供认不讳,承认了自己受苦不过,故而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怒山那日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对她又是一顿好打,之后在床上沉沉睡去。
  阿清取刀乱砍,只见一片血泊,也不知生死,便出门到县衙投案。她年纪幼小,又因恐惧和慌乱,说话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但大致情形都可以问得出来。
  按说人、蛮、妖不可通婚,但在这边境之地,也不管此事。当初阿清家里欠了怒山二十两银子,适逢年关还不上钱,便将其女典之为妻,此事有邻里为证,也是真事。
  阿清婚后的生活苦不堪言,亦有佐证。除她自述之外,旁证甚多,就连怒山也没有否认。
  阿清父母涕泣道:“每日天不亮,我家阿清就要出门挑水砍柴,日升之前就得为一家做好早饭,稍晚一刻便是拳打脚踢。她身上常年带伤,人尽皆知。
  阿清每每回娘家哭诉,也不敢多待一刻,若是被怒山发现又是一顿饱打。我家女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会鬼迷心窍,还望青天大老爷从轻发落。”
  他们也是后悔不该为二十两银子就轻易卖了女儿,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只能苦苦哀求。
  怒山甚为跋扈,他直楞楞的跪在大堂上,虽恭敬却仍旧带着傲气,答话也是直来直去,“自家的婆娘,有什么打不得?大人读圣贤书,书上可也没这条规矩!她既然敢谋杀亲夫,便该千刀万剐!”
  叶行远其实也是第一回近距离查看蛮人,便仔细的瞧了瞧。这蛮人比人族魁梧,浑身长毛,面目扁平,额头宽阔突出。因为嘴角下垂,满面横肉,显得甚为凶恶。
  听说蛮族就是男子丑陋而女子极美,古时中原武功极盛之时,曾经深入西方,掠夺蛮人女子为妻妾,不过现在早已不复从前。
  不说蛮人在极西之地建立了一个大帝国,据说正自强盛之时。就是这边境上的蛮族,也已经不服人族管治,俨然腰杆子硬了起来。
  叶行远懒得理他,案情已明,他甚至不需要动用知县官职的神通“明察秋毫”,这件事太过简单。但到底要怎么判,叶行远心中却起了犹豫。
  他宣布退堂,回到后衙,静静思索。秦县丞看叶行远并未当堂判决,为之担心,赶紧过来劝解道:“大人莫要妇人之仁,这小女子固然可怜,但她起了杀心,亦有取死之道,并不冤枉。
  何况蛮人一向是县中麻烦,他们聚在一处便有大乱子,这次若不遂了他们心愿,怎能化解此事?大人初来乍到,好不容易立住脚跟,切不可因小失大。”
  叶行远点头道:“这个本官理会得,只此事该如何处理才是最佳,还当深思。”
  秦县丞大急,经重修县学一役之后,他就打定主意上叶行远这条船。后来见他得了皇上恩赐,开内库助县事实在亘古未有,更信叶行远深得君恩,愈发死心塌地。
  如今秦县丞还真是剖肝沥胆的为叶行远考虑,生怕他行差踏错,在这边荒之地翻不了身。但劝之再三,叶行远却只淡然表示还要考虑,他也只能怏怏退下。
  秦县丞走了之后,奉叶行远之命再去调查详情的陆十一娘回来禀告。锦衣卫办事极为把细,把一应琐碎事件都查得清清楚楚。
  阿清家居于城西,本来就与蛮族杂居。他们因家贫,便住在一个大杂院中,到她已在此三代。其父做些木工小手艺过活,收入菲薄,勉强能够养活一家五口。
  阿清是为长姐,还有一弟一妹,尚未成年,她当初也是为了弟妹不要太受苦楚,这才忍痛嫁给了蛮人。
  怒山则是在货栈卖苦力的小头目,蛮族力量体魄要强于普通人族,因此这种重活虽苦,赚得倒是不少。他生性暴戾,又嗜酒如命,曾多次殴伤他人,最终却都是赔钱了事。
  叶行远冷笑道:“本地还是朝廷王化之地,区区一个蛮人都这般嚣张,这些罪过,难道不该拿下刑问么?”
  陆十一娘也愤愤不平,只道:“前任王知县胆小怕事,这些蛮人又蛮横,他不欲多生事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行远叹道:“忍见小民受苦,只因怕麻烦便如此怠政,还当什么官?”
  对县中妖族、蛮族横行的现状,叶行远一直是很不满的。他也很清楚这是他在琼关县施政必须要解决掉的问题之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摆到了自己面前。
  陆十一娘默然良久,又道:“虽说如此,但这一次那女子杀夫罪证确凿,大人只怕也是无能为力。”
  陆十一娘当然明白叶行远让她去详查,是要借用锦衣卫的力量查看这案子还有什么疑点,可以为阿清这可怜的姑娘找条活路。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便是叶行远只怕也爱莫能助。
  叶行远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吧。”
  叶行远独自一人在后衙静坐了片刻,又起身来回踱步,心中有些烦闷。这种案件若在他彻底掌控县内局势的时候发生,他自然能够轻易判决,不用丝毫犹豫。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叶行远自信只要给他时间,他当然能够彻底改变琼关县的面貌,顺便也刷上一片辉煌的政绩。可现在的他抵达琼关县才不到月余,刚刚算站稳脚跟,按照他的计划,要循序渐进,逐步解决问题。
  可惜天不遂人愿,现在就丢出这么个大难题在他面前。
  要叶行远为了一个未死的蛮人,判阿清死刑,无论是他的理念还是情感上都不愿意。可在这种时候,从轻发落却需要巨大的勇气,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捣乱的蛮人,还有在朝在野无数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的道学先圣们。
  聪明的选择,似乎就是顺水推舟,按例判案,牺牲一个有罪的阿清,换得一时的息事宁人。这就不至于超出他预想的轨道。
  然而叶行远识海之中的宇宙锋却在此时不停的振动起来,他只觉得胸中块垒难消,怎么样都气不顺,踱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后衙快速的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叶行远终于立定,重重的桌上一拍。
  喝道:“人若失其本心,谈何为人?说不得,就这么拼一拼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第二日,叶行远升堂。怒山等一众蛮人得意洋洋站在下首,等待着自己这个叛逆的妻子被当众明正典刑。
  他们蛮人素来不重女子,只觉得女人是附属物,妻子也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已。要来阿清,不过是一时淫欲,此后打骂虐待了两年,怒山也觉得够本了。
  想到这个瘦弱的女子竟然敢拿刀来砍伤自己,怒山就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阿清跑得快,他蛮性发作,肯定会将她撕成几块,才能发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样也好,让人类官府公开砍头,让这贱人更知道绝望的滋味,怒山心中狠狠道。
  叶行远敛容而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秦县丞怕他犯糊涂,又凑上来提醒,“大人,此女罪不容恕,你可不要心软。”
  叶行远从容笑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官自有主意。”
  秦县丞这才放心,从叶行远来琼关县这一段时间来看,行事颇有尺度,应该不至于为了一点恻隐之心乱了方寸。
  叶行远先传唤了阿清,温和问道:“犯妇阿清,可知罪否?”
  阿清咚咚磕头,泪流满面道:“犯妇知罪,愿赴万死,只恨未能杀了那恶人。”
  怒山除了虐待她之外,对她家人亦甚为刻薄凶狠,数次打伤其父母弟妹,阿清已对他恨之入骨。她一介弱女子,既然敢提刀杀人,就已经心如死灰,做好了抵命的打算。
  唯一怨恨之处,便是未能杀死怒山,只恐日后家人还要受他的欺负。
  叶行远点了点头,也不再传唤原告,略一思索,便做了判决,“犯妇阿清,意图谋害蛮族怒山,当堂供认不讳。按本朝律例,杀人者死……”
  堂下众百姓发出一声叹息,他们也知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那怒山根本未受什么伤损,却要阿清陪上一条命,实在让人扼腕。
  秦县丞一开始也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便觉得不对,叶行远虽然说了“杀人者死”,但是判词中压根未曾提及怒山乃是阿清的丈夫,也就是把“谋杀亲夫”这一节轻轻带过。
  这不对劲啊!普通杀人,与杀亲之罪差了一等。若不算谋杀亲父,阿清杀人只至轻伤,又自首认罪,按照仁宗皇帝传下来宽大为怀的惯例,这可判不了死罪!
  秦县丞心头一凛,想要劝阻,却哪里还来得及,就听叶行远的声音如古井无波,“然则,怒山强占虐待阿清数年,自有其咎。阿清伤人甚轻,又主动自首,按本朝律法可罪减一等。故而……”
  “慢着!”怒山一听叶行远话风不对,急忙呼喝道:“大人,这贱人谋杀亲夫,罪大恶极,怎能减等!”
  叶行远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咆哮公堂,成何体统?再有下次,本官必严惩不贷!”
  怒山打了个寒噤,为知县大老爷的气势所慑,缩了缩头,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叶行远也不再理他,继续自顾自的宣判:“本官判决如下,阿清判杖二十,流放辽东十年,以惩其行!”
  什么?阿清自度必死,抬首瞠目结舌。堂下更是一片哗然。
  谁都以为此事已成定居,谁知道状元知县老爷居然不按套路出牌,放了阿清一条生路。阿清父母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连呼“青天大老爷”。
  人族这边,也有不少人赞叹道:“大人真是为民作主,我看阿清这小丫头就受够了委屈,罪不至死,原以为大人囿于法条,必下重惩,没想到居然如此明察秋毫,真是青天再世!”
  但也有人表示质疑,“大人心善,固然不错。但阿清终究是谋杀亲夫,此乃违逆纲常之大罪,这般轻判真的好么?”
  亦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那怒山虽然只是个蛮人,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女子既然嫁了他,便要三从四德,起杀心便是该杀,何况还真动手了。”
  立时又有人斥责道:“你们到底是人还是妖蛮?到底站在哪一边?大人救我人族女子,你们还唧唧歪歪,真是不知好歹!”
  人族这边议论纷纷,亦起争论。而蛮族那边就是轰然大闹,怒山跳起来叫道:“昏官!岂能如此糊涂判案?这贱人要杀我,就杖责流放了事?就算不千刀万剐,也得斩首示众?”
  叶行远不客气道:“本官是知县还是你是知县?你一个不识字的蛮人,懂什么本朝律法?本官判案,自有根据,岂容你来质疑?刚才便警告过,若再咆哮公堂,便要严惩。
  左右,拉下去杖打四十!给我重重的打!”
  左右三班衙役对视一眼,他们前两天刚拿了叶行远的好处,正自士气大振之际。而且确实也看不惯怒山的作风,又对阿清颇为同情。
  叶行远下令要打,衙役们毫不含糊,扯过了怒山便压倒在地,扒了裤子撩起上衣,开始重重杖责。怒山待要反抗,衙役们锁链一收,阴神拘拿神通显现,虽力量微小对有品级之人无效,但最适合压制这种空有蛮力之徒。
  他只觉得骨软筋酥,动弹不得,只能喝骂不绝,“我不服!我不服!狗官草菅人命,吾等族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衙役们哪管那许多,噼里啪啦一顿板子下去,怒山纵然是昂藏九尺巨汉,也吃不消这般重打。背上屁股上皮开肉绽,很快便没有力气再骂,只扯着嗓子哀呼。
  秦县丞心惊胆战,悄悄走到叶行远身边,又苦着脸劝道:“大人何故如此?你不是说杀人偿命么?”
  叶行远笑道:“杀人自然偿命,但阿清并未杀人,只伤其体肤,杖责流放之刑已经重了,你吩咐下去,让狱卒当善待之。”
  秦县丞跳脚,“大人怎么这般糊涂,谋杀亲夫非同一般杀人之罪,有此心便是该杀。大人若是这么判,就算施恩于百姓,又有何用?只怕不但这些蛮人不服,上面只怕也要问责于大人!
  刑部复核下来,要是重定死罪,大人今日之行,不是白做的么?”
  秦县丞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情况的严重性,阿清杀夫,在他们县中之人看得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涉及到纲常名教,尤其是外地不了解具体内情的读书人,肯定觉得这是大节所在。
  为了维护纲常,他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清到底有什么苦楚,一定就得死。她若不死,纲常不稳,天下人都会质疑圣人之教,这岂是区区一条人命可以相比的?
  叶行远当然也想清楚了这些,他知道此事看上去只是小节,一旦上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刑部,乃至于内阁大学士们,都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他选择如此判决,可以说是在玩火。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行远从容而笑,所谓兵行险招,琼关县本身就一团乱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并梳理,顺便再捋顺京中、省里的一条线关系,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坏事。
  他依旧淡然答道:“本官自有道理,你不必担心。对了,待会儿怒山行刑完毕,暂且收监,他之前殴伤人命诸事,还要细细调查,另案处置。”
  秦县丞愈发目瞪口呆,只能唯唯称是,额头冷汗涔涔而出。
  一众蛮人本来要当堂闹事,但是挑头的怒山一开始便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又被丢入大牢。众蛮人失了主心骨,心中又有些畏惧知县的威严,暂时闹不起来,只能先回去商量,再行定夺。
  叶行远也不在意,只有秦县丞、方典史等人叫苦不迭提心吊胆。
  这案子在琼关县中是判了下来,不过还等上报刑部,等待复核,才算是盖棺论定。叶行远信手挥洒,写完了上报的公文,盖上官印,飞书传于省内按察使司,再转刑部,然后就静静等待着事态发酵。
  琼关县中此事是个大新闻,按察使司那边虽然不会泄漏消息,但是几日之内。阿清杀夫,叶行远轻判的消息也传到了宇文经耳中。
  宇文经拍案怒道:“我早就说此人必是文教大敌,果然方才为官不过月余,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此事乃人伦纲常,他岂可如此轻忽!”
  李宗儒与他一处,也是随同大骂:“如此一判,天下人皆知杀夫无罪,弑父弑君之辈又将如何?这人真乃居心叵测,只为市恩收取民心,连这圣人教训都不顾了,该杀!”
  他因为之前拨款重修县学事被布政使冷淡,心中本来就对叶行远甚为记恨,叶行远如此行径,更是戳了他的心肺,因此便与宇文经同仇敌忾。
  宇文经骂了一阵,胸中稍快,平静下来道:“这样也好,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判案,那正好是扳倒他的良机。我就要他栽倒在这阿清案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略作思索,便开始写信给京中各处好友,讲述此事,令他们一起呼应,一定要此案在刑部复核之时,打回重审。只要压住了叶行远无视纲常判案,斩了阿清,这件事办成铁案,就绝不容叶行远翻身。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正如众人所料,阿清案一传到京城,立刻引发了一场大争论。起初是刑部尚书周毅大怒,要亲自下笔驳回琼关县的判决,责令重审。
  纲常之辨,在这个圣人教化的世界乃是不可触碰的红线,一向严苛的周老尚书甚至在衙门内拍了桌子,怒骂叶行远“丧心病狂”。
  周毅执掌刑部五年,为人刻板好名,平时在衙中说一不二。此次动怒,众人自然是噤若寒蝉,但没料到的是竟然还有人出言反对。
  刑部左侍郎杨礼中不同意尚书的见解,直言反驳道:“大人固然守纲常正义,却不知小民之苦,下官看琼关县所述案卷卷宗,条理分明,事实清晰。
  分明是弱女子激愤杀人,又不曾当真杀死人命,琼关县所作判决亦有道理。刑部乃执律法之正,行事不可不慎,此案参详再审度可,仓促发回重审却不妥。”
  杨礼中年轻俊彦,此时尚未至四旬,一直被视为将来大学士的必然人选。此人儒雅,在刑部中也从不仗恃背景、才学揽权,是周尚书信任的左右手,没想到此事上居然突然开口提不同意见。
  周尚书气得眼前发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来?吾辈读书人,自当以圣人之法为常法,此女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你身为读书人,难道还会赞同叶行远离经叛道之言?”
  他声若雷霆,屋宇震动,显见已是动了真怒。杨礼中满面无奈,劝退同僚,私下进言道:“大人息怒,叶行远此人虽有劣迹。但也是一榜状元,大儒之身,他如此判决必有缘由,大人轻易驳回,若有差池,只怕于声名有碍。”
  周尚书心中一梗,他毕竟久经宦海多年,杨侍郎的言外之意他也听得明白。如果是一般的知县,以他的性子,那当然毫不犹豫的把这封判决扔回去。
  但现在做这个判决的是新科状元,不久前的京师焦点叶行远,这真得多费点思量。再退一步想,叶行远虽然以状元的身份被排挤出京城,但时日未久,又因上万言书戍边之事得罪了内阁,要针对他的人多的是。
  如今出了这事,要发回重审,关键处其实已经不是这一件案子,而是要对叶行远如何。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打压叶行远的人多得是,那何必自己来做这个出头椽子?
  周尚书想通了这一节,怒气渐平,便问杨侍郎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这案子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不过刑部确实也不必给别人当枪使,这却有些为难。”
  杨侍郎不慌不忙道:“若有疑难之案,刑部不能定夺,自然应该上报内阁,由诸位大学士判断。这事本来就是叶状元与内阁诸公的恩怨,大人何必牵涉其中?”
  周尚书踌躇道:“只是叶行远判决确实不当,我要是轻轻放过,只恐有人在背后讥讽。”
  他最重名声,虽然怕事,但又担心这样蒙混过关会影响自己,所以首鼠两端,前怕狼后怕虎。杨侍郎慨然道:“所以今日下官才事先未与大人商量便在衙中争执,此后下官再拂袖而去。众人皆知刑部意见不合,朝中再有非议,也是怪到下官头上,大人不必担心。”
  刑部说起来当然是周尚书作主,但是杨侍郎潜力无限,满朝上下都知道他的能量,若是这两人闹起矛盾,确实有可能难下决断。以这个借口,将这案件推给内阁诸位大学士,也算是说得过去。
  杨侍郎又道:“内阁诸公皆是正人君子,就算不说他们与叶行远的宿怨,此案到他们手里,也必然会发回重审,与大人的意思一样。”
  周尚书冷笑道:“说是正人君子,那可未必,不过他们恨新科状元入骨,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倒是真的。”
  他顿了一顿,抱歉道:“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你了,日后此案判下来,只怕声名略有挂碍。”
  杨侍郎微微一笑道:“不妨,我毕竟不是主审之人,只要说是秉圣人仁善之心,别人最多说我心软,不似琼关县那般在风口浪尖上。”
  下这个判决的人,才是挑战文教挑战三纲五常的罪人,他虽牵涉其中,到底不算怎么深入。风头一过,也不会有人想起。
  刑部两位大人计议已定,果然再议之时又大吵一架,杨侍郎被周尚书怒斥赶出,但此案到底如何复核,终究没有定论。周尚书装出一脸无奈和愤怒,将阿清案上交内阁,由内阁诸公商议决断。
  杨侍郎走出刑部,神态轻松,自语道:“宇文兄,我已尽力而为。此案越过刑部交到内阁,影响力也就更大,若是能够一锤定音,那叶行远可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轻叹了几声,又道:“可惜了他的诗文。”随即才扬长而去。
  阿清案层层升级,又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短短数日,京中已经尽是飞短流长,都在谈论“阿清杀夫”事。
  说书先生们又有了好题材,自然是张口就来,说得荒诞不经,“你们不知道,这阿清乃是绝色美人,她杀夫罪大恶极。但叶状元一见她姿容曼妙,便心生怜惜,这才枉法轻判,甚至还牢中密约,要为她翻案。”
  有人立刻反驳道:“休得胡言乱语,叶状元何等人物,怎会为女色所迷?他雄才伟略,扫荡妖蛮,岂会犯这糊涂?”
  那说书人不服气道:“你是听多了《公子平妖传》吧?那是编出来的故事,怎能当真?那你说说,叶状元要是不为女色所迷,怎会轻判一个杀夫之女?”
  此言一出,老百姓们叶无从辩驳,在大部分人的观念之中,杀夫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纵然这姑娘常受虐待,但是做人家老婆,哪有不挨打的?她起了杀心,就是万万不该。
  有人迟疑道:“叶状元最恨妖蛮,不知是否因为阿清的丈夫是个蛮族,才会如此判案?”
  有读书人叹息道:“就算是蛮族,那也是此女之夫。圣人教诲,出嫁从夫。她若是当初未嫁之时,便自尽或是刺杀这蛮人,那也有节烈之义。
  但如今已经嫁了两年,这时候方才起了歹心,对朝夕相处的丈夫动手,那可真真是罪无可恕了。你们想想,此案若不重判,你们回家看到拿菜刀的婆娘,不害怕么?此乃动摇人心之大事,叶状元真是一时糊涂!”
  京城的舆论,比之琼关县内对叶行远更加不利。如果说琼关县还有一部分人理解叶行远的判决,觉得阿清实在可悯。支持与反对之人各占一半的话,到了京城,就几乎有九成的人都质疑叶行远的决定。
  内阁五位大学士一致做出裁决,此案发回复审,而且主审不再交给知县叶行远。而是三法司各自派人,会同剑门省、府、县三级同审!
  “这是要做出一场大戏啊。”隆平帝在茶楼上听着众人的议论,又得到内阁最终决定的消息,不由得忧心忡忡。他问安公公道:“想不到叶行远去了那么远,没几天又惹出这样的事来。这次他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连朕都爱莫能助。”
  只不过是一件边疆上的小案子,居然引得内阁如此关注,还要惊动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一起下地方会审,这不是重视案子本身,而是切切实实的针对叶行远这个人。
  掀起滔天的舆论,再三堂会审定下铁案,这是将叶行远往死路上逼。日后再有人提起叶行远,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阿清案。他不再是“诗魔”“状元”,而是一个离经叛道违背纲常的官员。
  这顶大帽子压在头上,任谁也翻不了身。隆平帝就算想要破格提拔叶行远,却一定会被朝野上下的读书人一致反对。
  安公公抱怨道:“这个叶行远真是一刻都不安生,明知道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却偏偏总惹是生非,这种事全是他自找,白白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隆平帝淡然笑道:“也不尽然,朕看他文章策论,每每在危机之时有不可思议的手段。他既然敢这么判,想来也该有应对之法。”
  他沉吟一阵,突发奇想道:“要是这次三堂会审,没有驳倒叶行远的判决,反而最终支持了叶行远轻判阿清,那又会如何?”
  那自然是叶行远名声大噪,借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内阁刷了一把声望。初到边远县城,便能有这样的政绩,就算是圣贤也未必能做到,真正可说名动天下。
  有此一得,无论朝野,至少在短时间之内,绝不敢再动叶行远。他也就得到了从容布局的时间,日后折返京城,这阿清案便是他的资历。
  从这个方面一想,隆平帝又隐隐觉得叶行远可能是故意的。
  但安公公愁眉苦脸道:“陛下不要太相信此人了,内阁那几个老家伙既然要置他于死地,三法司派下去的人必有安排,省中府上的官员,他也未曾交结,也不会有什么交情。不说案情,光是这审案官员,他就已经输了九成九,有什么办法翻盘?”
  隆平帝喟然一叹,这等难局确实难解,叶行远到底该怎么应对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琼关县衙之中,叶行远从面色苍白的秦县丞口中得知了三法司会审,重判阿清案的消息,倒是不动声色。只抚掌笑道:“朝中诸位真是看得起我,此等小案竟然弄出恁大阵仗。”
  秦县丞早就吓得半死,自从看到批复之后就像是五雷轰顶,到现在腿脚还是软的。他只觉得大势已去,雄心壮志付诸东流,只勉强劝道:“我早知大人必为内阁诸公不喜,没料到竟然是如此待遇。这番阵仗,大人清贵,或可得免,我们肯定是要一撸到底了,卢知府只怕也妖受牵连。”
  他心灰意冷,几天前叶行远弄来钱的时候还想摩拳擦掌大干一场,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形势就急转直下。
  阿清案要是被推翻,总要有人担责任。叶行远首当其冲,那是跑不了的,但他毕竟是新科状元,放到边境上来本身就已经是贬谪,不可能再往下压。
  顶多是投闲置散,再不让他有升迁的机会。他既然这么处理了,县内其他人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像秦县丞方典史这种没后台没根脚的,当然是扫地出门。
  至于琼关县直接上级甘州府卢知府,也算是他倒霉,虽然到现在为止连叶行远的面都没见过一次,但也得负上一定的领导责任,降级罚俸已经算是轻的。
  叶行远看了秦县丞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似乎对这个案子没什么信心?纵然是发回重审,三法司齐至,但我判得合乎情理,他们也未必就推翻咱们的结论。”
  就是跟你成了“咱们”我才倒霉的!秦县丞心中吐槽,只能苦笑道:“我原以为大人这般判下去,朝中总有呼应,遮掩一番不知不觉过去也就罢了。
  谁知道大人满朝皆敌,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三堂会审之下,岂有杀夫之女的活路?此案又无疑点,大人哪里来的信心?”
  秦县丞觉得自己就是被一开始叶行远的自信心给坑了。在他的想法里面,县尊大人动了同情心轻判阿清,最好的结局就是无声无息把这件事揭过去,只要无人提及,那这一个轻判也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叶行远好歹是状元,又能从皇帝内库里搞来钱财,京中总该有些关系,或许他真有任性的资本。谁知道事与愿违,现在不但不是捂盖子,简直是直接昭告天下,这还有什么对策?无非等死而已。
  秦县丞自己选了跟着叶行远搏一搏,这时候也不能怨天尤人,但心里还是觉得冤得慌。这要真是办了什么冤案,给人揪住了小辫子也算是自作自受。
  就像是十几年前江南知名的窦氏冤案,也是一女子杀夫,当地知县贪赃枉法,不查详细便判了此女与所谓“奸夫”死刑。后来京中复核,三堂会审查明真相,江南官场几十人被摘了乌纱。
  算下来好像这十来年没有三法司下地方会审的先例了,想到自己要步江南那些贪官的后尘,秦县丞就不由悲从中来。
  叶行远浑不在意,笑道:“公道自在人心,正是因为此案毫无疑点。本官才问心无愧,想来京中来人,也不至于都是丧失人性之辈,又怕什么?”
  秦县丞哑然,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阿清杀夫这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而圣人教诲也是极为明确的,只要这两个事实不改变,这案子就是板上钉钉的错判。
  劝不了县尊,秦县丞出门与方典史抱头痛哭一场,借酒浇愁,都开始收拾包袱,准备回家过年了。好在此案不涉贪赃事,他们至少能够保得住六阳魁首,不至于被追究治罪,就当是提前退休算了。
  叶行远不为所动,每日还是正常处理县事,他兴致勃勃的展开了修建旱厕的大计划,尽管两位副贰有些心不在焉,但底下小吏、百姓们的热情还未过期,这工作倒也进行得卓有成效。
  蛮族暂时风平浪静,没人来捣乱。陆十一娘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说蛮族也认为此案必翻,叶行远早晚要倒霉,所以正乐得看笑话,甚至都不急于营救牢里面的怒山。
  他们不急,叶行远也不急,他好像将怒山遗忘了一般,一直耐心等到了第二个月。
  夏日已至,琼关虽是北地,天气也甚为闷热。传闻说三法司的人已经到了剑门,不日就要赶赴琼关,而甘州府卢知府干脆就没有等待他们同行,而是急急忙忙的先赶到了琼关县。
  叶行远得知消息,出城迎接,知府大人满面寒霜,一点也看不到夏日的热情。一到县衙,卢知府便斥责道:“琼关县,你也是读书人中的翘楚,怎会不知纲常正道?阿清案让我们很被动,这叫我们怎么收拾残局?”
  叶行远从容道:“此女虽然有罪,其情可悯,下官读圣贤书,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秉持仁心,便作轻判,有何不妥?”
  “你糊涂!”卢知府痛心疾首,“你到底是太年轻了,这等大事岂可如此大意?你难道不知你朝中四面树敌,内阁诸公将你排挤到这里,便是要看你的笑话。
  你还大大咧咧将自己的把柄给送上去,真不知你这状元之位,是如何得来?本官观你边塞诸诗,亦是有志之士,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这话说得虽然不客气,但语气之中却包含了几分维护之意。叶行远愣了愣,没料到这位素未谋面的上官居然还会帮自己,便陪笑道:“大人心意,下官知晓。只吾辈读圣贤书,当官为民作主,岂能只考虑自身祸福,当如何便如何,又岂能轻易改易其志?”
  此言一出,卢知府倒更多了几分敬意。他抬起头,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叶行远一番,良久方才叹道:“你既有此心,更该知明哲保身之理,日后方可为国效力,但如今这局势,唉……”
  卢知府算是个中立派,他欣赏叶行远的才学,但也觉得他过于年轻气盛,是该敲打敲打。所以对叶行远被派到琼关当知县其实是抱着欢迎的态度,之后叶行远在县上申请补贴,修缮县学,几件事做得让卢知府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有些小小乱子,知府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叶行远与省里扯皮,并未插手。
  谁知道好不过几日就出了这阿清案,卢知府刚得到叶行远上传的公文备份,便大惊失色。心里也像是秦县丞一般期望着刑部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听说三法司会审之事以后,卢知府又惊又怒,病了好几天才起身,身体尚未痊愈就急急赶往琼关县,就是想与叶行远商量对策。
  他是觉得京里的几位大人未免手太黑。叶行远毕竟是状元之才,不到弱冠之年就成了大儒,如今行事固然还有些年轻人的孟浪,但只要稍作挫折,经历磨砺,自能成大器。
  而如今京里搞这一套,分明就是把叶行远往死里整,这案子一定下来,叫叶行远背负污名,日后如何翻身?这是毁了未来的宰相!
  所以卢知府倒不为无辜被牵累的自己叫屈,只为叶行远担心,也是难得的急公好义之士。
  叶行远与卢知府对谈一阵,已知他虽然外表凶恶,内心却还是为着自己,心中感激,便宽慰道:“大人为国为民,下官自叹不如,不过此事或有转机,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
  卢知府一怔,又喜道:“你还有对策?难不成你能请到圣裁?不对,此事事关纲常圣人大道,便是圣旨也无法扭转……”
  叶行远的幸进之名卢知府也听过,何况琼关县刚得了内库赏银,可见叶行远与皇帝的关系是不错。但就算这件事他能请得隆平帝圣旨,三法司会审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皇帝天下至尊,但圣人还在皇帝之上,因为皇帝代表天命,而圣人正是截取天机,开创天命之人,可说是三千年人皇之祖,故而亦有“素皇”之称。
  要是别的事,皇帝圣旨或许还能力挽狂澜。但这圣人亲口所颁布的纲常规则,就算是开国太祖都无法动摇,何况只是现今的隆平帝?
  再说纲常乃天命之基,就算是隆平帝再怎么宠幸叶行远,也不可能为他下动摇自己统治根基的圣旨。卢知府只要略一深思,就知道自己想差了。
  叶行远胸有成竹道:“如今沸沸扬扬,都道阿清杀夫,此乃争执的关键所在。但若阿清未曾杀夫,那此案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卢知府瞠目结舌道:“事实俱在,阿清自己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也是齐全,你难道还想偷梁换柱耍什么花样不成?这可万万使不得,到时候你真身败名裂!”
  要是就这么看着让三法司定案,重判阿清,叶行远还可以推脱自己是因为仁心而错判,日后虽然不可能得到大用,但至少名声不至于狼藉。
  但要是在案情中弄鬼被发现,这可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就算你是堂堂状元,也一定会被剥夺功名,削职为民!


第二百九十八章
  省城之中,宇文经等到了三法司诸人,特地上门拜访,以求万无一失。现在的局面完全在他计划中,靠着暗中的运作与推动,已经把这件案子推到了风口浪尖,同样也将叶行远逼到悬崖边上。
  三法司派遣的人员经过了精心挑选,都是宇文经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
  这三位分别是大理寺少卿莫近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韩霖和刑部剑门清吏司郎中张默生,其中大理寺少卿和右佥都御史都是正四品,而刑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此次三法司下地方会审的规格可说是空前。
  宇文经在京中人面广,与这三人都曾见过,陆续拜访也不显突兀。他首先见的是莫近山,莫近山一见宇文经便叹道:“宇文兄果然一直在剑门,之前听首辅老大人说起,我还不信。这叶行远当真值得老兄这般在意?”
  宇文经正色道:“其人行事另出机杼,别出心裁,以后必为吾辈大患。从这阿清案中便可见端倪,他是从骨子里不尊圣人之教,愈有才学便愈是危险,此番行事也是无奈。”
  莫近山皱眉,半晌才道:“我总觉得老兄你有些杞人忧天。不过既然是首辅老大人的意思,我自当尽力而为,你放心吧。”
  宇文经微笑,与他闲话一番,便即告辞,借着又去见了韩霖。韩霖与他乃是同乡,同年的举人,关系更亲近些,有些话也就说得更直白。
  韩霖暗中道:“依宇文兄之意,我们在京中已经找多名精通律例的大儒,多方推演此案,无论如何绕不过纲常之论。此案必成铁案,兄台可不用忧心。”
  宇文经微微摇头,叹息道:“叶行远此人颇有心计,这次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我总觉得其中有诈。不到定论之日,实在不敢怠忽。”
  他这几天殚精竭虑,一直把自己放在各种角度来论辩阿清案,连耳畔白发都多了几根。但越是思虑,他反而越是担心。
  宇文经对叶行远一向都不敢小觑,知道他在绝境之时往往都会有一般人想不到的反击手段。他也假想自己站在叶行远的角度,设计了多方反驳立论的办法,但在圣人大义面前,终究是不堪一击。
  他没有因此而放心,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和担忧,有种奇异的直觉让他认为叶行远是故意的。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整夜不寐,几日之间仿佛老了几岁。
  可惜身侧之人,哪怕是与宇文经一条心的同党也难以理解他这种担心。韩霖劝了他几句,终究还是无用。
  拜别韩霖之后,宇文经最后拜访刑部的张默生。此次三法司会审中,刑部是最低调的,张默生的品级最低,不过派来对口的剑门清吏司郎中也是正理。
  宇文经明白刑部那些老油条的心思。他写信拜托了杨礼中,对方将此案推到内阁,已经出了一把力,自然就不希望在这件事再牵涉过深。
  张默生果然相对要淡漠许多,口中言语只是公事公办。宇文经倒也不着急,这本在他预料之中,寒暄几句之后便告退。
  三法司会审,加上剑门按察使司、甘州知府和琼关知县旁审,公堂之上总共有六人,主审的三法司这边至少有两人是站在叶行远的对立面。地方上按察使司衙门会派出佥事卜子厚,此人之前就在省中明言反对叶行远的判决。
  如此一来,这场审判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会重判阿清杀夫——无论是于理、于势,叶行远都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
  五日之后,大理寺少卿莫近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韩霖、刑部剑门清吏司郎中张默生、剑门按察使司佥事卜子厚一起抵达琼关县,三法司会审阿清案这一幕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琼关县这么一个边陲之地,从来也不曾有这样的热闹,这么多高官驾临,老百姓们都兴奋得围在县衙看热闹。
  有事不关己的人激动道:“也只有县尊大老爷来了,才能引得京中诸位大人的重视,这些大人都是神仙一流人物,平时我们哪有机会一见?如今三堂会审,不禁百姓听审,真不知道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这般言论,有人讥刺道:“见个大官便觉得三生有幸,这是什么奴才心思?这是京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要害县尊,亏你们还高兴得起来?”
  有人忙问道:“这是何故?县尊虽然赦了阿清,我们也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就算三法司会审,推翻了原判,那与县尊又有何干?”
  之前那人叹息道:“你们不懂,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叶县尊轻判阿清,在百姓眼中是恻隐之心,仁义君子。在那些大人们的眼中却坏了纲常,若真翻案,大人这个黑锅非背不可!”
  如果三法司最后定案,裁定阿清杀夫,该判极刑,那这案子就成了叶行远一生的污点。考虑到他的身份,或许不会立刻革职贬斥,但也意味着政治生命的完结。
  叶行远来到琼关县虽然不过两三月,但因重修县学,改善环境诸事,颇得百姓爱戴。纵有对阿清案判决有不同意见的,对他本人却都极为支持。一听此人之言,不由都担心起来,拥挤在县衙门口,等待今日的审判。
  公堂之上,叶行远倒是从从容容,面无表情。虽然是琼关县衙,但他今日在堂上品级最低,故而坐在右手最下方。
  三法司的代表正面而坐,莫近山居中,左右两侧分别是韩霖与张默生,卜佥事与卢知府再次之。
  莫近山身份最高,年纪也最大,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淡然笑对众人道:“今日便先开始吧?想来诸位也已经熟读卷宗,案情都很清楚,就先提审人犯如何?”
  韩霖半闭着眼睛,点头道:“正该如此,早审早结,吾等也好向朝廷复命,无谓在此多耽搁时日。”
  张默生微一蹙眉,似是不太满意韩霖这种态度,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卜佥事是按察使司推出来的傀儡,本身也没什么意见,自然赞同。卢知府老神在在,也没有表示反对。
  莫近山看众人都无异议,便传令道:“提人犯!”
  三班衙役高呼威武,便有人急下囚牢,提出阿清,拖到堂上,重重往地下一掼。只听砰然一声,阿清原本就瘦的没肉,骨头撞在青砖地面,痛得面色发白,但却咬着牙竟然忍着没有呼叫。
  叶行远大皱其眉,他知道这是衙门的规矩,但凡人犯都没有什么人权。这上堂一掼本是惯例,就是要打掉犯人的气焰,也好问口供。
  他在琼关县审案,这种惯例改了许多,但今日是三法司会审,公堂上作主的人并不是他,也不能出言反对。只能暂时默默忍耐,心中却在思索着日后的改进之法。
  阿清原本已该杖责流放,但因为刑部复核没有通过,所以暂时还羁押在琼关县大牢之中。好在叶行远当时就曾吩咐秦县丞关照,这一段时间没吃什么苦头,身体倒还要比坐牢前强健了几分。
  她匍匐于地,身子颤栗个不停,头发枯涩蓬乱,面黄肌瘦。莫近山看她形貌丑陋,心中就暗叹,各处谣言说叶行远贪图美色,才会枉法轻判,如今看来全然不可能。
  之前他有所误会,这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轻咳一声,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罪?还不从实招来?”
  阿清磕了个头,跪着挺直腰杆,沉静回话道:“犯妇阿清,因家中争执,持刀伤了蛮人怒山,伤其十余处,大人面前不敢隐瞒。”
  她之前刺杀怒山,豁出命去都不要,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想县尊给了她一个轻判。这些日子在牢中日思夜想,心情倒平静许多,答话也比以前有了条理。
  “大胆!”韩霖听她回答,横眉竖目,猛的一拍惊堂木道:“好个刁妇,竟然敢避重就轻,藐视公堂?真当这堂上刑具都是摆设?莫大人,依本官看来,当重重用刑,先打了这刁妇的气焰!”
  莫近山一怔,旋即明白韩霖的意思,阿清言语之中,丝毫没有把怒山当成自己的丈夫。原来叶行远想用这法子来为她脱罪?这未免太天真了。
  当下便沉下脸道:“犯妇阿清,你语焉不详,那蛮人怒山难道不是你丈夫么?你直呼其名,全无体统,为何不说此节?”
  阿清又磕了个头,淡然道:“大人容禀,犯妇无知无识,浑浑噩噩,原本不懂,只当这蛮人是我丈夫。但此事之后,得县尊老爷教化,乃知此人只是我的仇人,不是我的丈夫!”
  什么?莫近山转头看了云淡风轻的叶行远一眼,心中不由有些恼怒。原来之前叶行远就教好了?想要在这个地方找漏洞,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韩霖更是大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下愚之人,也知这个道理。你嫁与怒山已经有两年,此事远亲近邻皆知,怎敢矢口否认?”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否认阿清与怒山的夫妻关系,这确实是一条为她减轻罪名最直接的道路。宇文经当然也考虑过,但综合各种因素,阿清与蛮山的婚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又曾共同生活两年有余,无论如何抵赖不掉。
  因此这一条就没作为重点来考量,没想到叶行远撺掇这女子第一时间就走这条歪路,宇文经在公堂之外听审,也不由有些惊愕。
  如果这一条真让叶行远辩成了,那所谓“阿清杀夫”也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三法司兴师动众来此,纯粹就是瞎胡闹。判决只能按照叶行远之前来,这不是一众大学士送脸下乡么?
  宇文经心中一凛,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思之再三,实在找不出叶行远有什么办法可以否认掉这一段婚姻关系。
  阿清被韩霖一吓,话便说不出口,但只趴在地上道:“怒山实不是犯妇的丈夫,还请大人明鉴!”
  韩霖吹胡子瞪眼睛,“还敢狡辩,左右掌嘴!”
  看他要动刑,叶行远这才施施然站起,拱手阻止道:“大人且慢,这犯妇不曾读书,不知礼义,她非为怒山之妻,亦是下官查明。大人若有疑问,下官可代为解释。”
  韩霖一怔,他知道此案等于关系到叶行远的身家性命,但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刺刀见红,跳出来为犯人辩护。便冷笑道:“琼关县,你也是读书人,怎能信口雌黄?案卷之上分明写得清清楚楚,两年之前,阿清父母将其女典与怒山为妻,文书俱在,你不识字么?”
  公堂外众老百姓虽然有偏向,但这时候也都是叹息不止。有人道:“县尊大老爷是糊涂了么?阿清是那蛮人的老婆,琼关县内人尽皆知,这事如何抵赖得?”
  有聪明人道:“难道是县尊想抹掉阿清与怒山的夫妻关系?这样阿清虽然伤人,却不是杀夫,这案子当然那也翻不过来了。只是……事实俱在,如何否认?”
  卢知府睁开双眼,看了看叶行远,又环扫堂上诸人,心中暗自好笑。他是公堂之上唯一肚子里清楚的人,知道叶行远这促狭小子准备多少后手,如今只安心看戏,不发一言。
  叶行远不慌不忙道:“韩大人此言差矣,典妻之法,仁宗皇帝之时便已废止。妻乃结发正室,婚姻结两家之好,岂可典女而妻之?只闻买妾,不闻典妻,若以此论,这段婚事便不作数。”
  韩霖眉毛一挑,嗔怒道:“果然是状元之才,跟本官挑起字眼来了。只可惜你全是小聪明,不用于正途。‘典妻’之说,只是随俗,实则两家婚书,与钱银无涉,有里正作保,有媒人画押,这可是明媒正娶。”
  这个表面的漏洞,在研究案情的时候当然不回错过。事实上自从仁宗皇帝禁止民间典妻之后,这东西也早成了一套流程,婚书文字上绝对不会留下破绽。
  卜佥事怕叶行远还要激怒韩霖,忙呼喝道:“琼关县,韩大人此言在理,你之前身为此案主审,难道没有看清文书不成?不可胡搅蛮缠!”
  剑门省内的意思,虽然叶行远是本省官吏,按道理应该保护,但是他这篓子捅得有点大,三法司派人下来会审,地方上没面子已成定局。臬台大人的交待,是让卜佥事顺水推舟,尽快了结此事,不要多生事端。
  叶行远微微一笑道:“正是看清了文书,下官这才不敢怠慢,细细查访,确认这段婚事。这是两年前的腊月二十八立下婚书,当夜阿清便被怒山带回家中。诸位大人家中闺女,婚嫁都是如此草率的么?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何在?聘物、嫁妆又在何处?夫妻未有交拜天地,没有会宴亲友,阿清三朝亦未曾回门,这如何能算成婚?”
  叶行远这一次的反击,用的是圣人所说的“礼”字。礼者,圣人之道基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圣人一生便以克己复礼为己任,以古礼而言,阿清与怒山的婚事确实尚未成功。
  叶行远言语之中只见一道清气喷涌而出,环绕于堂前,盘旋不定,闪烁微光。正是他出言感应天机,以至有异象形成,此乃朝堂争辩之中常见的“天机舌战”!
  韩霖面色发青,冷冷道:“琼关县,你新科进士初入官场,不过区区从六品,就敢以自身灵力催动天机,向上官发动天机舌战。难道就不怕灵力反噬,修为大损么?”
  天机舌战是比拼对圣人之道的感悟深浅,与对天机的感应能力。像韩霖这般混迹官场多年,又是四品以上大员,灵力充沛,根基雄浑,在朝堂上也不敢轻易与人天机舌战,以免受挫败之后影响修行。
  这种行为,通常都出现在三品以上的大员,争论军国大事的时候,由于谁也说服不了谁,才会借天机来裁决。但到这等水平的官员,一般来说除非是中了他人陷阱,否则立论必有其根基,天机胜负也只差一线,就算败了也能够控制,不至于受到反噬。
  但现在叶行远只为一个小案子就如此大胆,他真的有把握这案子不输?要是被众人驳倒,他这个区区知县,哪怕是状元出身,只怕也得重病卧床不可!
  叶行远坦然道:“下官问心无愧,故而无所畏惧,大人尽管动口便是。”
  宇文经在堂下皱紧了眉头,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但到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这件案子关系到叶行远的前程,他狗急跳墙也不奇怪,但是这么快就图穷匕见,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以宇文经的预想,叶行远纵然不敌,也会用“拖”字诀尽可能的把这件案子的审查期间拖长,这样才能造成更多的变数,让他有翻盘的机会。
  但看叶行远今时今日的表现,却像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在今天就让三法司会审出结果,这比他们还要更加着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翻盘的把握?
  韩霖在堂上已经按捺不住,他长笑道:“既然如此,本官也就秉公执法了,琼关县,你撑不住的时候,可要尽快认输,免得朝廷损伤了一位后起之秀!”
  他自度必胜,毕竟京中多位大儒反复推敲过这个案子,叶行远提出的疑点,他们全都推论过,也可以逐条驳回。虽然叶行远是状元,也是大儒,但是他一人之力,难道还能与众人相抗不成?
  更何况韩霖官位是正四品,本身对他有身份上的压迫,再加上自身的灵力根基,怎么看叶行远都撑不过三四个回合。
  他朗声开口道:“你读圣贤书而不知变通,却不知圣人亦有事急从权之法。礼虽一,而各地殊。南方诸藩,有抢婚之俗;西方蛮人,男女自定终身;东方海外,女子择夫。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圣道六礼,固然为婚事之正,但历朝历代,都是以婚书、事实为准,何尝有六礼不全便婚事不算之礼?”
  韩霖振振有词,口中亦是吐出一口清气,向前一逼,叶行远面前的清气便缩了六尺,一路退回,眼看就被他的言语压制。
  叶行远淡然吹了口气,面前清光一抖,“礼虽异,然不可无礼。琼关一地,人、蛮、妖三族混居,皆有其礼也。人蛮通婚,有从人族之礼者,亦有从蛮族之礼者。
  如今人族之礼既然未行,那至少也要有蛮族之礼,方能算数。韩大人不至北地,可知琼关县蛮族之婚礼详细?”
  韩霖一愣,京中大儒谁会去在乎蛮族婚礼,顶多也就知道模模糊糊一个大概。各地风俗不同,当然差别也很大,他一时哑然,面前的清气便有衰退之兆。
  卜佥事看他示弱,心中一急,赶忙开口道:“琼关县,你莫要大言欺人!蛮族婚礼,朴拙简陋,又有什么了?只要那蛮人带着妻子在其供奉之神面前行礼,立下誓言,此婚便成,哪有什么多的?”
  蛮人拜外域之神怪,而不拜祖先,故而嫁与蛮人,便是在信奉的神祇面前立誓。富庶之地,婚俗略多,但在琼关县这种本来就不是蛮族中心的地方,就是一个最简单的仪式。
  叶行远点头笑道:“卜大人果然博闻强志,琼关县穷乡僻壤的风俗,大人也能如数家珍。不过可惜,蛮人怒山,可未曾带着阿清行此立誓之礼,那这蛮人之礼也未曾行过,婚事可就不算了。”
  他早已调查的清清楚楚,这一段时间来回把怒山拉出来拷问,什么问不出来?怒山原本就是泼皮破落户,夺了阿清无非是要人服侍起居,哪里有心思带她去神前发誓?
  韩霖面色陡变,口中清气缩得不足三寸,没想到在这种小细节上被摆了一道。莫近山看情形不对,轻叹一口气,突然开口,“就算是未成夫妻,与礼不合,但有婚书在,阿清又随之生活两年,可以姬妾视之。是妻是妾,无关紧要,关键是怒山乃是阿清之夫,毋庸置疑!”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养浩然正气,最有威慑之力。此时开口犹如雷震,清气化为一道虹光,支撑着韩霖,与叶行远舌战相抗,将叶行远的口舌清气又压制了回去。


第三百章
  衙门外围观的百姓哄然,宇文经面色再变。大理寺少卿莫近山之言可说是退一万步的强辩,显然在阿青与怒山是否为夫妻这件事情上,叶行远已经占了上风。
  不知不觉,这件案子进了叶行远的节奏——这也是宇文经最担心的问题。虽然莫近山之言仍旧是无可辩驳,“妾杀夫”与“妻杀夫”两个罪名一样是杀无赦,但终究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妾杀夫如奴杀主,同样是败坏纲常,比妻杀夫的颠覆还是差了许多。五位大学士要在阿清案上治叶行远,本质就是要在纲常大义上将他压下去。
  如今为了顺利的翻案,莫近山退让了一步,虽然仍旧可以借此事打压叶行远,但那种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压迫感已经轻了许多。宇文经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胸中似有隐忧。
  不过在堂上的即使是他,在叶行远的词锋之下,只怕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应对方法。莫近山的说辞,本身就是诸人研究之后的最后辩驳手段,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叶行远逼了出来。
  叶行远听莫近山这么说,方才微微而笑,拱手道:“既然莫大人也同意下官的看法,认为怒山与阿清不是夫妻,充其量只能算是妾室,那下官便无异议了。”
  他主动退让,口舌清气顿时缩减到面前,只剩下一尺来长。却有如实质,在空中显得稠密沉厚,甚至隐隐带着几丝金色。
  这一回合的天机舌战,叶行远似乎略处下风。堂上诸人除了卢知府以外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韩霖,他原本被叶行远压制,只觉得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今得莫近山一言之助,他的口舌清气也在慢慢恢复,总算灵力根基没有受到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心中连呼侥幸,犹自心有余悸,再不敢小觑叶行远。
  刑部剑门清吏司郎中张默生咳嗽一声,打圆场道:“此事既已辩明,诸位就不用多费唇舌。诚如琼关县所言,阿清虽然不是怒山之妻,但怒山亦是阿清之夫。
  杀夫之罪,不可避讳。琼关县之前判决,固然有圣人仁恕之理,到底未得真意,宜当推翻重判,诸位大人以为然否?”
  卜佥事第一个跳出来表示支持,他瞥了一眼叶行远道:“琼关县年轻,又是初掌县事,一时错漏也难免。如今重判,但凭三法司作主。”
  韩霖与莫近山也点头允可,这时候叶行远却又施施然开口道:“且慢!张大人之言谬矣。下官刚才得几位大人认同,证明了阿清不是怒山之妻,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要证明的正是怒山同样也不是阿清之夫!”
  张默生一怔,不敢置信的望向叶行远,却见他气度从容,面色平常,丝毫不觉得像是在挑战三法司的权威。而他口中清气,陡然暴涨,又逼到了除了卢知府以外公堂其余几人的面前。
  刑部其实不想淌这一摊浑水,老而成精的周尚书与滴水不漏的杨侍郎都认为,三法司会审之中刑部只要充当稻草人的角色。其余各方对叶行远的恨意,就足以将此事板上钉钉,实在犯不着自己赤膊上阵,与叶行远正面冲突。
  故而在公堂之上张默生其实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此时气氛尴尬,这才出面斡旋。其实他的言语之中虽然支持了朝廷的主流舆论,定阿清为杀夫,但也略有为叶行远开脱之意。
  在他想来,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一方面顺了内阁诸公之意,另一方面还能向叶行远卖个好。可没想到叶行远不但不领情,甚至信口雌黄,简直是一意挑衅三法司的权威。
  张默生想到这里,面沉如水道:“琼关县,你莫要胡搅蛮缠,阿清不管是为妻为妾,怒山是他的夫君并无疑问,此事何须再议?”
  叶行远淡然道:“张大人这话又差了,阿清并非为妻,适才已经说明。至于她是不是妾室,还须讨论。依照本朝律例,贫家女子可由父母出价,典与富家为妾,然则无品阶之人,最多只能有一妾……”
  卜佥事冷哼打断他的话,“此前已经查明,怒山虽为蛮族,并未娶妻,也并无蓄养其他妾室。琼关县你想找这个漏洞,那可是异想天开了。”
  如果怒山在强占阿清之前,有妻有妾,叶行远或许可以强辩按照轩辕律定其买妾不成立。但怒山是个泼皮无赖,家底终究有限,除了阿清之外,并没有其他女人。
  叶行远语含讽刺道:“卜大人这一点倒查得清楚。不过下官并非质疑怒山买妾的资格,而是他到底有没有向阿清父母支付买妾之费?”
  韩霖重振旗鼓道:“阿清父母欠怒山二十两银子,自愿以女抵债。虽然他们不懂律例,写得不是买妾文书而是婚书。
  但依二十年前刘大学士《西北诸省文书判例折》与先帝的批复,小民无知,都以买妾计算,这一节只怕琼关县你还不清楚吧?”
  先帝秉承仁宗皇帝遗风,善待子民。当时的首辅刘安尤擅刑名,他知道西北诸省教化不足,民多愚蒙,文书中经常被人钻漏洞。
  因此特别上书,将几个常见的文书错讹导致案情难清的判例向先帝说明。先帝感叹之余,深为赞同,便批复依刘首辅之意办理。这也是西北诸省判案之时经常援引的依据之一,也是本朝轩辕律的变通之法。
  叶行远漫不经心扫了韩霖一眼,笑道:“下官虽不成器,也不敢怠忽学问,这《西北诸省文书判例折》自然粗粗读过。婚书作买妾文书事,并无疑问。但是怒山这二十两银子究竟有没有给阿清父母,这件事诸位大人还不曾知晓吧?”
  此言一出,莫近山、韩霖、张默生与卜佥事都是浑身一震,彼此大眼瞪小眼。他们哪里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之事,难道怒山抢占了别人的闺女,居然还要小气的去讨要那二十两银子不成?
  叶行远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立时传召阿清父母上堂作证。阿清之父涕泣禀告道:“诸位大人在上,草民不敢欺瞒。那怒山禽兽不如,虚钱实契,夺了我家女儿身体。还不死心,日日前来骚扰,要小老儿还他二十两银子。
  草民虽然不愤,但他凶横霸道,不敢相抗。这二年来,积蓄被他掠夺一空,这才勉强还上债务,每一笔钱都有亲友邻居证实,绝无一句虚言。”
  堂下百姓听到这种事,都是义愤填膺。有人怒喝道:“这怒山真是该杀!骗了一个清白的黄花大闺女,还要欺负她家人,蛮子果然毫无人性!”
  有人也抱不平道:“怪不得老是听说怒山在婚后还欺负阿清家,原以为是家务纠纷,没想到还纠缠这二十两,真真不要脸!”
  又有人慷慨激昂道:“要是早知如此,不用阿清动手,咱们就上去杀了这蛮人。这是咱们人族的地方,难道还让人在头上拉屎拉尿不成?”
  得民心之助,叶行远口舌清气大张,幻化花瓣之形,笼罩在公堂之上,三法司三人与卜佥事尽皆被笼罩在其中,惶惶不可终日。
  宇文经面无人色,站在门外死死的瞪着叶行远,心中明白大势已去。真没想到叶行远心细如发,居然能够找到这个破绽,他们这些鸿儒高高在上,谁会关注这二十两银子?
  但这偏偏是叶行远翻盘的关键一击,只凭这二十两银子之事,叶行远成功的煽动了百姓的情绪,占得了大义名分,此后就算是三法司舌灿莲花,最终能够判了阿清死刑,民心却已经尽在叶行远与阿清一边。
  至少在这西北之地,对叶行远名望的打击,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效果了。
  其实百姓软弱可欺,只要用纲常礼法将他们束缚。即使受到伤害,大部分民众都并不会反抗,这也是统治者得以不断剥削小民,却能维持统治的重要因素,但这个关键就是伤害的“度”。
  当伤害的“度”超过了百姓所能承载的限度,便会引起激烈的反弹。官僚们通过炫目的手段将其包装之后,才能肆无忌惮的从他们手中夺取一切,可一旦撕破这些温情脉脉的假面具,就会揭露出丑陋的真相。
  怒山只付出二十两银子的代价,便可左右阿清的生死,阿清无法摆脱他,甚至阿清只是迫于无奈与激愤轻伤他,就要被凌迟处死。
  这样不平的事,在纲常之下,百姓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但“二十两银子都不给”,这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刺刀,戳伤了这些人的心,激起了一片义愤。
  这本来就是御民之法,宇文经本身也精通,但他这一次却疏忽了。也是因为他的疏忽,让叶行远完全掌握了主动。
  他废然叹息,木讷的听着莫近山的垂死挣扎,“圣人有云,奔则为妾!既然婚约不成立,买妾也不成立,但阿清与怒山有夫妻之实足足两年之久,这就是最大的证据。她,到底还是怒山的妾!”
  听到这话,宇文经羞愧无地,而耳畔百姓们的怒吼也更大。这确实是将此事定案的一个关键说法,但已近死皮赖脸,更是对人族百姓的侮辱。
  如此一来,针对叶行远的文官们彻底站到了公义的对立面,叶行远就算输了这个案子,也不会输了民心和声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行远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百零一章
  案子仍未最后定局,宇文经却已经打算放弃,他知道这一次再也不是对付叶行远的好机会,反而或许成了他立威的一战。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叶行远似乎还并没有打算见好就收,他仍然还想要乘胜追击,追求大获全胜。
  叶行远站了起来,目光中隐现怒火。莫近山的最后挣扎,也触碰到他的底线。他缓缓在公堂上向前逼近坐在正中的大理寺少卿,浑身萦绕的口舌清气,将苦苦抵抗的诸人压迫得苦不堪言。
  三法司要针对叶行远,将他拉下马这件事,叶行远一早就知道,也很能够理解。政见不合,乃至于站在生死相搏的立场,谁都可以理解。
  但这种争斗,应该有些风度和极限。叶行远万万料不到堂堂正四品的官员竟然如此下作,在他想来,一次次驳倒对方的立论之后,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些高官们,也应该懂得忌讳,有气度的认输。
  然而他们却并不肯退步抽身,为了攻击叶行远,甚至一个女子的清白与名声,根本就没有放在他们的心中。在这一刻,叶行远也对朝廷中这些所谓的大员彻底失望。
  他冷笑一声,“莫大人之言,下官不敢苟同。若是如此,采花大盗玷污了女子清白,女子奋起反抗,将其杀死,这也算是杀夫了?”
  莫近山狼狈不堪,勉强道:“这情形怎么相同?琼关县不要强词夺理,这可是整整两年,若是阿清真乃节烈女子,早该一死了之,何至于到今日地步?”
  堂堂大理寺少卿,被逼到这种情境也是破天荒头一遭。莫近山少年得志,一直是朝中青壮派的代表之一。这一次来琼关县,也是他主动请缨,要来为背后的大人扫除障碍。
  除此之外,他也有些私心,毕竟叶行远声名太盛,对于相对而言还比较年轻的官员来说,都会隐隐有点嫉妒。莫近山当年会试不入三甲,对十七岁的状元本身就没什么好感。
  当然这些龌龊心思都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之后,他表面上只是想要卫护纲常正义,以此占据道德制高点,将叶行远狠狠的踩在脚下。
  可莫近山到琼关县之前,万万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大堂之上,与叶行远争辩什么“夫妻之实”“采花大盗”之类,真是斯文扫地!
  要不是莫近山久经宦海,也算见过不少大场面,只怕这时候脸都要涨红了。
  韩霖与张默生面面相觑,他们也知道到了现在,三法司想要追究叶行远的责任,只能是靠着莫近山之言而硬撑,他们必须齐心合力,才能抵抗叶行远的压迫。
  明明只是一个初入官场的小菜鸟,就算是状元又怎样?居然能够在天机舌战之中,凭着一腔口舌清气,将他们三人一起压制,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韩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支持莫近山道:“读书人在公堂之上说这些实在有辱斯文,琼关县,你就适可而止吧!”
  张默生也知道此时已经没有他沉默的余地,也长叹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阿清既已失节,便无可论……”
  卜佥事更是狺狺而叫,“琼关县,你自己粗鄙不文,不懂圣人教训,便少说两句,突然惹人笑话!此事之后,本官必要参你一本,看你如何再治县事!”
  他们四人拼命喷吐着口舌之气,这是最后疯狂的反扑。叶行远口舌清气在公堂之上形成的虚幻莲花,在他们不顾一切的冲击之下,微微颤动,仿佛即将破裂。
  叶行远却不慌不忙,他的目光逐一扫过莫近山、韩霖、张默生与卜佥事,冷漠道:“这就是几位大人最后的手段了么?这实在是让下官略微有些失望。”
  他顿了一顿,转身温和的看着依旧匍匐于地的阿清,又看了看悲愤欲绝的阿清父母,从容一笑,对着堂下百姓道:“我人族女子,失节于妖、蛮之辈,便要算作妾室。这种荒诞之法,你们可愿接受么?”
  当下就有人大喊道:“岂有此理!我人族血脉,岂容妖蛮玷污?”
  叶行远又大喝道:“若是尔等姐妹,落于妖蛮之手,你们可会以她们为耻?”
  有义愤者大叫道:“女子力弱,难以相抗,哪里是他们的错处?我姐妹若是遭此不幸,我自当拼死为他们报仇!”
  叶行远大笑,朗声道:“北地之民,果然都不是孬种!要是如此,你的姐妹杀了妖蛮逃回,你们会定她杀夫之罪么?”
  百姓一起嚷嚷道:“无罪!无罪!安有是理?”
  莫近山等人面色如死人一样白,他们当然听得出群情汹涌的愤怒,但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莫近山强运胸中灵力,叱喝道:“琼关县!你煽动民意,意欲何为?你若是对圣人经典不满,你有种便改写圣文啊?就算是你在这里说破天去,也改不了阿清杀夫该死的事实!”
  这叶行远真是狗胆包天,他以为自己可以裹挟民意,压迫他们做出阿清无罪的判决么?三法司绝对不会这么做,这样是狠狠打了内阁诸公的脸,就算是最不积极的张默生,也只能死撑到底。
  他们对叶行远愈发恨之入骨,只觉得这人不肯乖乖认输,还要惹出这么多事端,实在可恶。
  挑唆民众,又有何用?除非能将“夫为妻纲”四字改写,否则在圣人的教训之下,谁又能将阿清的案子翻过来。这小子是自知无幸,干脆最大限度的捞取民心,准备下一次么?这可将他们几个摆在了火上烤,硬将他们摆成恶人。
  想到离开琼关县的时候,可能会遭遇到臭鸡蛋烂番茄的招待,莫近山等人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叶行远拖下去乱棍打死。他们总算也体会到了内阁诸公对这个新科状元的恨意。
  叶行远在风口浪尖之上,却依旧是一脸从容,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讥笑,“诸位大人何必如此,下官读圣贤书,怎敢改写圣文?适才之言,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你终于还是认怂了?莫近山冷笑道:“既然知道圣人之言不可逆,还不速速退下,此案已明,三法司商量之后,就会定下最后的判决!”
  阿清终究难逃一死,琼关县也难逃该承担的责任!就算煽动民意,但是只要内阁诸公死死的压制住他,过了几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这个知县?
  叶行远拱了拱手,仪态淡定,他不屈不挠的继续开口道:“大人莫要着急,在三法司最终裁定之前。我还要最后补充一点事实,同样也纠正莫大人的一个小小错误。”
  莫近山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死死的盯着叶行远,涩声问道:“本官又犯了什么错误?”
  叶行远语气平静道:“莫大人之前说,奔则为妾,阿清与怒山有两年的夫妻之实。这一件事要是确认,那么在圣人教训之下,确实没有人能否认阿清就是怒山的妾。只可惜……”
  他顿了一顿,悠然自得的看着众人,轻声道:“只可惜阿清与怒山之间,根本就没有行过周公之礼!大人最初的论据便是错的,阿清与怒山,根本就毫无关系!”
  什么?叶行远之言虽然轻飘飘的,落在几位大人耳中却犹如雷震,韩霖不敢置信的瞪着叶行远,颤声道:“你……如何知晓?这种床笫之事,谁又能说得明白?”
  叶行远鄙夷不屑道:“在查问此案之时,阿清早有提及,我也请稳婆为她验过身。阿清到现在仍然是处子之身,这又有什么说不明白的?”
  堂下百姓尽皆哗然,有人大叫道:“这怎么可能?蛮人一个个好色如命,阿清嫁过去都两年了,怒山怎么忍得住不碰她?”
  有人迟疑道:“阿清年纪幼小,体格又弱,难道那蛮人不忍下手?”
  有人立刻反驳道:“呸!蛮人之中,哪有什么怜香惜玉之辈,我看是怒山自己不行!”
  叶行远忍住笑,转头向众人大声道:“这位朋友猜得正是事实!之前判案过于草率,朝廷下旨重审之后,本官思前想后,又暗中调查,方知真相。
  同也请医官给怒山检查过身体,此人早年沉溺色欲,滥用虎狼之药,纵欲无度,早就是半个废人。他强夺阿清,目的是想传宗接代,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就已经是银样镴枪头。”
  众人大笑,怒山的好友们都觉得面上无光,发一声喊,一哄而散。此事之后,大概怒山也再没面子见这些朋友,他在蛮人之中小头目的地位也难保了。
  毕竟蛮人别无所长,唯有为自己的床上之能而自豪,若是难振雄风,都会被族人看不起。怒山平日装出这模样,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公堂之上彻底揭穿。如今还关在牢里面的怒山要是听说此事,大概还要受重重的刺激。
  莫近山浑身瘫软,只靠着一股骄傲挺直了腰杆坐在椅子上,他满头冷汗,惊惶之色已经难以掩饰。
  宇文经闭上了双目,即使以他之才,也绝没有料到今日公堂之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转折变化。他只是怔怔的望着叶行远,如果说阿清是处子,从一开始他就可以抛出这个原因,早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难道说,他是故意给朝中诸君设套?这人的心思,未免也太诡谲了吧?


第三百零二章
  茶楼上,得到消息的隆平帝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一口气没出动,很快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安公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在圣驾背后轻轻拍动,良久才让皇帝缓和下来。
  隆平帝止住笑,回头诙谐道:“朝中诸公,居然要判一个处子杀夫之罪,这传扬出去简直就是大笑话。叶行远这小子真是有趣,这般摆了他们一道,让他们就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安公公奉承道:“那还不是陛下慧眼识英才,特意提拔他,他才有机会设下这等妙计。不过内阁诸人似乎不以为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隆平帝嗤笑道:“他们那些正人君子,素来谋定而后动,哪里肯亲身上阵,还不是找人去当炮灰?事到如今他们当然会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让下去的三法司诸人背黑锅。”
  他喜滋滋的喝了一杯茶,只觉得口中甘冽,笑道:“大理寺少卿莫近山平时我就觉得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老是一本正经端着,这次灰头土脸,真想看看当时他脸上的表情。”
  内阁几位大学士没受牵连,不过三法司派下去的人都吃了闷亏,不但搭进去了名声。又在天机舌战之中失败,精神、根基都受了震荡。尤其是莫近山都请了病假,可见其受创之深。
  阿清一案,经过沸沸扬扬的炒作之后,又以一种啼笑皆非的结果迅速的平息下来。哪怕是以此攻讦叶行远最凶狠的京中读书人,现在也都闭紧了嘴巴,没人再自取其辱。
  被控杀夫罪的阿清,原来还是个处子,连“妾”的身份都编排不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只是一个被掳的弱女子,就算是持刀杀人脱逃,也可以“正当防卫”来免除刑责。
  叶行远从善如流,在朝廷发令重审之后,找出了真相,同时也主导着推翻了上一次审案的结论。改判阿清无罪,当堂释放,连杖责和流刑都免了。
  而“处子杀夫”和“二十两都不给我”这两个笑话,也传遍了整个天下。
  朝中诸人都猜测叶行远其实在一开始就掌握了所有的情况,只是故意在判决的时候含糊其辞,留下漏洞,然后狠狠的反击。让想趁着他立足未稳给他当头一棒的家伙一次下马威。
  于是重重的咬了朝中诸公一口,至少在上述那两个笑话彻底平息之前,内阁大学士们绝对没脸再来对付叶行远。也就意味着叶行远在县中应该有了一段弥足珍贵的平静时光。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他事先计划好的,那这人的智慧真是不可限量。无论朝野,有识之士的目光在这一段时间,都不由自主的投向了琼关这么一个西北边陲小县。
  宇文经静静的坐在李宗儒家中,闲散的在榧木棋盘上落子,神色之中看不出有什么沮丧之色。作为他对手的李宗儒却有些沉不住气,每下一步,都不免唉声叹气,口中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这小贼真是狡猾,这一次却让他逃过一劫。宇文老弟,我现在是彻底相信你的话了,这人一定是圣教大敌,我们必须再接再厉,把他干掉!”李宗儒几乎丢了布政使衙门吃闲饭这种清贵工作,他当然对叶行远恨之入骨。
  宇文经却很沉静,他耐心的拔了李宗儒两子,在棋盘中腹形成了厚势,看上去在实地上稍有落后,但全盘仍旧有可战的机会。
  他摇了摇头,对李宗儒认真道:“这一次的阿清案,不但让我对叶行远此人重新评估,也对自己进行了审视和反思。如果在此之前,我只是觉得此人是文教的威胁,只要花些力气将他压制即可。
  那么在这件事之后,我就对他多了一种敬畏和恐惧之心。此人不知道在将来能够做到什么地步,想要维护圣教,只怕仅仅压制他还没有用,非得将他杀了不可。”
  宇文经的口气很平淡,说起杀人,就和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没什么语调的起伏。李宗儒吓了一跳道:“老弟,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再说这小子虽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
  他虽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但到底是个读书人,哪里见过什么刀光剑影,听说杀人,心气便弱了三分。
  宇文经一笑道:“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舌尖,莽夫才用刀剑杀人。我对叶行远虽然除之而后快,但也不至于效仿聂、豫之行,而是要另外想办法。”
  李宗儒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那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弟你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当然是有把握对付他的。”
  宇文经又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自问熟读兵法,了解人心诡诈,胸中也可说有甲兵十万,设谋害个把人还真不放在心上。但是此人却不同,我并无什么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宗儒知道宇文经素来自傲,从来都是沉稳自如,计必中,谋必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没有自信的话?如此说来,他是真把叶行远看成了一个可怕的劲敌。
  这么一来,叶行远可真的是倒霉了。李宗儒默默为他叹一声,宇文经全力以赴,这小年轻肯定是脱不了魔掌,那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此人离经叛道,当受天诛,也算是他自作自受。
  他想了一想道:“这边陲之地,还能有什么置叶行远于死地的办法?朝中诸公,只怕短时间之内也不会再伸手了吧?”
  宇文经面色凝重,微微颔首道:“内阁几位大学士,行事自然光明正大,岂会走这种凶险之路。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明白,正是因为琼关县是边地,我才有机会要他的命。”
  李宗儒并未意外,只苦笑道:“那么便是要等九月了,听说那小贼一开始也得罪了西凤关的人。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弟你是从这里想办法了?”
  宇文经眼神黯然,他垂首良久,终于是还默默点了点头。要借用异族之力来除掉叶行远,实在并非他心中所愿,但在阿清一案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种更敏锐的直觉。
  要是叶行远不死,轩辕世界,危矣!
  叶行远本身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在解决了阿清案之后,他正意气风发,打算趁这个空当好好建设发展琼关县,把自己当官的第一岗给站好了。
  当日公堂之上,他一番针对妖蛮的话,那也是他有意为之。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威名太盛,还是因为怒山“不行”事件大大打击了蛮族那些人的士气,妖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县中并没有爆发各族之间的冲突,还是保持着平静。
  叶行远也不去深究,他知道这三族混居的问题早晚要解决,但既然不爆发,他也乐得向后拖延。便借着阿清案之后近乎爆棚的声望和影响力,开始大刀阔斧的县治。
  首先一直在进行的环境改善运动很快收到了成效,原本居民们虽然也不满妖、蛮到处便溺的问题,但要他们建旱厕收集粪便,大部分人实在是没有动力,也觉得知县未免有些多管闲事,太注重小节。
  有好事者还给叶行远起了一个“屎尿知县”的外号,不过在雷厉风行裁定阿清案,让三法司会审都吃了瘪之后,再无人敢如此私下称呼叶行远,这旱厕运动也顺利的推行了下去。
  县中每隔一条街道,乡里每隔三户,便搭建凉棚,挖地埋下粪缸,作为便溺之所。除此之外,叶行远还雇佣了一批苦力,每日挑粪清理,运送出城。
  如此一来,妖、蛮随地便溺的情况大为减少,城市的卫生环境立刻大有改善,空气之中也少了许多骚臭之气。光这一点,城中百姓便对县尊大老爷的善政大为感激。
  此后沤粪成肥,用于种植庄稼和菜蔬,一开始当然受到了疑问。不过琼关县也有些个老农懂得稼穑之道,祖传“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道理,加上县尊的威望高,小吏们又因为拿了工资行动积极,因此此事推动也颇为顺利。
  一段时间之后,粮食长势喜人,而一茬茬的蔬菜肥美,更是证明了大老爷的正确。此时便进入良性循环,不用官吏们付费和催促,也自有农民挑粪回家肥田。
  乃至于到后来为了争夺一座旱厕的粪肥,有人拳脚相向,叶行远听说之后哭笑不得。最终还是与秦县丞商量了一个肥料的分配方法,再派衙役们执勤,才算平息了这些屎尿官司。
  叶行远算算今年的雨水虽然不太充足,但基本上还是能够保证县中的粮食种植。毕竟琼关县主要产业并不是农业而是畜牧业,这点雨水已经足够了。
  他在此地当官不顾数月,已经为老百姓办了好几件实事,琼关县平静之中有了欣欣向荣的苗头。叶行远并不着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从易到难,一步步解决问题罢了。
  如果时间能够再充裕一点,叶行远当然要在发展经济之外,再训练团练,以求在一年一度妖、蛮大草谷的时期能够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但可惜时不我待,眼看夏季将过,九月即将到来。
  不过这时候也有个好消息,就是李成和夫人终于抵达了西凤关,李夫人为李成在这里谋到了一个把总的官职。叶行远在锦衣卫那几个人手之外,也终于有了可以接应的帮手。


第三百零三章
  李夫人的信是八月到的,在此之前,双方虽然也有互通消息,但直接的信件往来极少。倒是李成热情的给叶行远写过几封信,叶行远也逐一回复。
  叶行远高中状元,官居从六品,身份更是清贵。而李成虽然得夫人之助,又勉强算完成了生辰纲,升了一级,但还不过是一个八品的芝麻绿豆小武官。
  两人身份愈发天差地别,李成信中几乎以下属自居,一口一个“标下”,叶行远虽然有些不大习惯,但是想到与李夫人的合作,又想到西凤关和琼关县现在的情况,也就默认了这种从属关系的存在。
  在信中,李成一开始主要表达了叶行远离京之后的惶恐,后来又柳暗花明又一村。听说要来西凤关任职,与叶行远相隔不远,喜悦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叶行远早从李夫人口中得知了结果,也不惊讶,只是对他们姚家的能力更有信心。
  李夫人的动作迅速,在搞定了李成的官职之后,很快就打入西军,谋到了西凤关的实缺,在八月随夫上任。出发前给叶行远发了密信,算算时日,他们九月就该抵达。
  叶行远在他们来之前,也对子衍墓略作了一些调查准备工作。
  与葬在故乡的高华君不同,子衍也算是实践了“马革裹尸”的理想,他一直在抗击妖蛮的北方第一线,最后也是死在战场上,就埋在琼关县外穿过妖族聚居区,接近西凤关的一处荒地。
  子衍本是文人,虽然作为圣人的亲传弟子,必然精通六艺,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绝非像裴将军那样的赳赳武夫。
  此人行战事,战略为其长,奇谋为其短,守城固若金汤。当初他在西凤关,曾以数千老弱军士,抵挡蛮族十万,在外无救援,内乏粮草的情况下,保孤城两月不失,堪称奇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西凤关曾经被视为不破的雄关——不过三千年过去,早已经时移世易,守城的终究是人,而不是靠着山川之险。现在的西凤关,在妖蛮眼中,大约就跟千疮百孔的筛子没有什么两样。
  高华君提供的宝物乃是代表“孝”的蹑云靴,裴将军的宝物是代表“勇”的宝刀。叶行远推测,子衍的宝物可能是代表五德之中的“忠”,这也可说是此人一生的写照。不管是忠于君、忠于民,还是忠人之事,子衍都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故事。
  如果正如叶行远所料,要怎么获得子衍的认可,得到这一件五德之宝,暂时还没有头绪。
  高华君陵之后,李夫人也得到了更多的经验,她除了掌握进入陵墓的方法之外,也开始考虑如何取宝。叶行远得到高华君的认可,可以说是误打误撞,这种成功基本上也不可能复制。
  而且叶行远和李夫人都认为,高华君那种抖M性格形成的死后世界,大约也不会与另外三大弟子会有什么共性,包括子衍墓在内,想要得到陵墓,会遇到真正的考验和切实的危险。
  但说到如何具体准备和行动,叶行远也仍然束手无策,李夫人信中倒是表示自己有了些腹案,等到会面之时再与叶行远详细商量。
  叶行远墓前也只能依赖她,圣人灵骨之事太过机密,叶行远连锦衣卫的力量都无法调用,免得惹人怀疑。他这些案头调查,也都是在行县事的时候顺带为之,务求不引起人注意为第一要义。
  九月初七,李成抵达西凤关。在交接之后,当晚就赶到了琼关县。叶行远为了掩人耳目,带上了秦县丞和方典史,在羊肉谷为他们夫妇俩接风洗尘。
  不过几个月功夫,琼关县的情况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来往的客商似乎也略有增多,羊肉谷当然也就更加的热闹。
  当日叶行远第一天来琼关县,在这里还与西凤关一位校尉冲突,今日却在此地宴请一位把总。虽然品阶不高,但对方对叶行远也是恭恭敬敬,秦县丞与方典史暗暗称奇,只觉得能者无所不能。
  李成虽然是武官,其实也有些文青气,又同为下陈,经常受些夹板气,与秦县丞方典史甚是谈得来。这三人地位相仿,喝了几杯酒之后倒是甚为热络,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坛子,最后都醉的人事不省。
  李夫人远远看在眼里,并未阻止,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推动,等他们都醉了,这才派车将他们几人分别送走,开始与叶行远密谈。
  “叶公子来此不过数月,便做下好大事,真乃人杰也!”李夫人由衷赞叹道:“不对,此时该改口称呼叶大人了。旁人做官还得学,叶大人做官却像是天生便会一般,五德之宝圣人灵骨,合该为你所得。”
  叶行远苦笑,他自家清楚自家事,上辈子他就是个学者,无非是多读了几本书,把历史官场看得透彻。这才能够在穿越之后学以致用,哪有人真能生而知之?
  不过他也不打算向李夫人解释,只淡淡道:“莫扯这些闲话,但说正事。子衍墓位置偏僻,我治县之时,说偶然去凭吊一番,也是正理,只是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最好?你可曾做好了准备。”
  李夫人略一点头,又摇头道:“探索四大弟子陵墓,面对的全是未知,我又怎能说完全做好了准备?不过这一次准备当然要比进高华君陵的时候充足得多。
  在我看来,夜长梦多,叶大人若是能够抽得出空,我们最好这几天之内便去子衍墓,先动手试试看。”
  叶行远这一次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听她说说便去冒险,追问道:“高华君陵的死后世界,乃是他内心期待之处。子衍此人忠君爱国,他的理想之地,又会是什么地方?”
  难道会是四面围城的西凤关?这种地方想起来就要比高华君陵危险许多,但从四大弟子的德性来看,这还真不无可能。
  李夫人表示不同意,“西凤关虽然是子衍扬名之地,但以几千老卒守城,对抗十万蛮族,其实并非子衍最艰难的处境。若说真的走投无路,应该是苦渡城一役。”
  叶行远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舌头上都泛起了苦味,他眼神发直半晌,最后才涩笑道:“我倒是西凤关一战已经是够辛苦的了,倒是忘了苦渡城。
  那种地方,我们进去十死无生,真要去尝试么?李夫人你确定他死后理想便是再去打这一场仗?”
  苦渡城是史上仁人君子谈之色变的一场最艰苦的守城战,以兵力悬殊的比例来说,或许西凤关抵抗十万蛮族也不逊色。
  但是西凤关断粮最长不过三日,而苦渡城则是断粮三月之久。
  传说子衍一开始是斩杀了自己的爱马,让众士卒分食之,最后又斩杀了自己的爱妾给军士吃,这才最后抵挡了妖族的围攻。
  这故事以当时的道德观来说,也足够惊世骇俗,虽然众人都承认子衍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食人还是太可怕,有违圣人之教。所以苦渡城一役,大家虽然都心知肚明,但在历史记载中却都能避则避,很少正面叙述和评论。
  但只要这一场战役是真的,叶行远也觉得李夫人的预测不会错,在子衍墓中很有可能就遭遇到这个考验。
  李夫人叹息道:“凡人所求死后世界的安宁,无非是荣华富贵的享受罢了,但是对于四大弟子这样的贤人来说,他们所求更多的是精神层面。
  高华君至孝,他所求便是能够与父亲多待一段时间。而子衍精忠报国,他的心思,大概是无论如何要将苦渡城打得更好一些。”
  苦渡城实在太过惨烈,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子衍对付出的牺牲一定还是很不满意,他一定会想要怎么能够打得更好。
  叶行远眼睛一亮道:“若是如此,我们要是能够帮他减轻牺牲,或许就能得到他的认可?”
  从这个角度考虑,倒是很容易猜到子衍的需求和考验,这比起高华君来更加直接。但问题是……想要减轻苦渡城的牺牲,本身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子衍本身就是兵法大家,他在苦渡城遭遇的是绝境,以他的能力、决心和毅力,才能打赢这一场本根本没有机会打赢的仗。
  就算是叶行远,面临同样的绝境,他也绝不敢说自己能够比子衍做得更好。如果不杀马杀人,饿极了的士兵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叶行远也无从预测。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悍敌人围攻,城中又断粮,又没有可以依赖的援兵,这种情况下打退敌人就是奢望,更何况还要顾虑重重?
  叶行远愁眉苦脸道:“要是能带现代兵器或者足够的粮食就好了……”前一点当然是幻想,有马克沁机枪自然不怕围攻。后一点如果他富可敌国,或者琼关县更富有些,或许能够想办法做到。
  可惜琼关县的粮仓本来就只有快饿死的老鼠,就算叶行远想挪用都没机会,更何况要把粮食带进子衍墓本身也是难事,只能另想办法。


第三百零四章
  除了子衍墓的探索之外,西凤关外蛮族蠢蠢欲动,也让叶行远不得不加以关注。秋高气爽,草长鹰飞,这几年中原王朝暗弱,每年这个时节,妖、蛮两族都会入关打草谷。
  琼关县首当其冲,也难免会被滋扰。原本西凤关可为屏障,但是在琼关县无力支应钱粮,叶行远又与他们起了冲突之后,这道屏障还能够起多大作用,叶行远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好在县城城墙虽然残破,终究是边关之地,防御还算完备。到那段时日紧闭城门,固守待援,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灾劫。
  毕竟这里还是朝廷控制之地,妖、蛮纵然凶横,也不可能太过肆无忌惮,围城顶多三五日。有李成这个外援,叶行远并没有太过担心。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进入九月之后,琼关县便依照历年惯例,抢收秋粮,再规劝农牧民入城暂避,同时修补城墙,有备无患。
  九月初九,也就是李成与夫人抵达的第三天,西凤关外的斥候发现了蛮族军队的痕迹。从蛛丝马迹来看应该是大军先遣的小股部队,自西向东而行,似乎想要绕过西凤关,从剑门东面插入劫掠。
  这一份军报立刻就传发给邻近诸县,虽然剑门东北面地势险峻,有群山阻隔。蛮族人应该不可能在这个方向有大动作,但即使只是游骑,也可能造成大破坏,故而各地都如临大敌。
  琼关县侧身西凤关之内,本来安全性应该最高,但县中诸人都不敢有什么侥幸心理。秦县丞面谒叶行远道:“县尊,这段时间便是咱们琼关每年最难的时候了,幸好李把总及时赶到了西凤关。有他相助,小股蛮骑应该不至于在县中肆虐,不过还是要封闭四面道路,禁绝商队入城,以免生出意外。”
  叶行远点头道:“边关军事,本官的经验不如你等,便依你之计行事。”
  进入秋季,往来南北的商队数量急剧减少。这些做生意的鼻子都灵,当然不会在有战事的时候自投罗网,封闭道路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失。
  要说这时候不顾身家性命突兀出现的商队,才反而惹人疑窦。
  九月十一,邻县传来蛮族骑兵劫掠村庄的消息,四名蛮族骑兵闯入一座山中村落,杀人放火,洗劫一空。有十余名村民被杀,多名年轻女子被掳走。
  听到此事的详细报告,叶行远也为之愕然,他反问秦县丞道:“这村子里有数百人口,年轻青壮也有上百,对方不过区区四人,怎能如入无人之境?”
  秦县丞叹息道:“一来是蛮人骑兵凶狠,又持大砍刀,杀人如麻,普通人胆气一丧,哪里敢抵抗?二来这村子无有读书人坐镇,村民难有组织,又在夜间,只顾四散奔逃,不管他人,这才有此惨案。”
  他黯然沉默了一阵,又小声补充道:“这种事历年皆有,附近府县,只怕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叶行远为之默然,如果村子里有个秀才,平时教化乡民,紧急时聚众抵抗。虽然不可能抵挡蛮族大股兵锋,但也不至于让四个骑兵就来去自如。这也是本世界重读书人的原因之一。
  可惜边荒之地,文教不兴,百姓愚昧懦弱,才会这般麻木不仁。叶行远慨叹一阵,也知道现实短时间之内无法改变,当前要关注的还是蛮族的动向。
  他沉吟问道:“既然有此消息,说明蛮人的先锋已经化整为零,从东面潜入剑门。朝廷自会派兵围剿,咱们就要紧闭城门,坚壁清野,应该就无事了吧?”
  蛮人已经化身为抢劫团伙,这样一来防不胜防,对乡村的破坏更大。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力量难以集中,大概短时间内不至于对县城造成威胁。这种情况在历年之中也偶有发生,视乎蛮人部落首领的策略而定。
  秦县丞皱眉道:“要是这样倒好了,不过这几年来,蛮族几个部落势大,能聚强军。往往都是攻城拔寨,所获更多,这一次突然换了以前的方式,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他言外之意是边关军队的力量越来越弱,往往不愿意在正面战场上与妖、蛮死磕。这几年每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攻破一二处府县,等妖、蛮餍足之后,自然就会退去。
  这种情况之下,丢失城池的官员当然是倒了大霉,就算不殉城而死,日后也不免被朝廷追究罪过。但作为武官,反而有收复之功,以至于边境上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
  这么看来,蛮族军队此次的行动确实令人生疑,对他们来说,明明有了掠夺更多的机会,怎会甘心退步?叶行远心中起疑,便让秦县丞等更重城防,并传信李成,让他有任何军情都要及时告知。
  九月十三,琼关县亦有一处乡村被劫,不过大部分人已经听从县尊指令,暂时搬入县城。蛮族总共七名骑兵,没抢到什么东西,恼羞成怒便放起火来,惊动了西凤关的守军。
  李成带了部曲二十人赶到现场,驱逐蛮族骑兵,斩首三人,俘获两人,另有两人逃奔入山林中不可寻觅。
  这小规模的战事结束之后,李成并没有急于返回西凤关,而是先到琼关县城来见叶行远。叶行远早听报信,大喜出迎,亲热的拉着李成的手道:“李兄又立下大功,果然这边关鏖战之地,才是兄台一展抱负的好地方。”
  本朝斩首之功甚重,李成这次砍下的是货真价实的蛮族骑兵脑袋,有战马、皮甲为证,三枚首级便可升一级。虽然李夫人安排他来此任职是另有目的,但李成也算是来对了地方。
  李成摇头叹道:“在我中原之地,杀来犯之敌,只能说是补过,何功之有?看村中被杀乡民,标下只觉得羞愧无地,哪里还有脸去领功?
  今日此来,只因为从俘虏口中得知一条惊人的消息,不得不先来禀告大人,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叶行远一惊,知道李成为人谨慎,他如此慎重,必有大事,便使了个眼色。秦县丞方典史都是玲珑之人,当下就找个借口告退,只留下李成与叶行远两人独处。
  叶行远这才低声问道:“到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蛮族有什么阴谋么?”
  李成面现愠怒之色,咬牙道:“蛮族狼子野心,这倒也罢了,只可恨人族之中,亦有狼心狗肺之辈与之勾结,实在是该杀。
  抓获的俘虏告知,说混入剑门的这些散兵游勇,都要渐渐向琼关集结,等汇集军势,便要攻城!”
  叶行远发愣道:“前线军报,翻山入剑门的蛮族骑兵虽然不能精确估计,但最多也不过只有千余之数。千余骑兵,又无外援,也无攻城器械,他们敢在西凤关之后直攻县城?”
  李成恨恨道:“我也这般询问,那俘虏却并不深知。蛮人脑袋都一根筋,只知听从命令,也不会去多想。以标下之见,必然是有人承诺了他们,在攻下琼关县城之前不会有增援吧?”
  这简直就差直接骂西凤关诸将通敌了。毕竟别的府县倒也罢了,琼关县距离西凤关只有几十里。派军来增援顶多只要半日时间。一千余骑兵孤军深入,几乎是注定要被包饺子的。
  蛮族敢于定下这种大胆到近乎无谋的计划,一定是有人与之暗通款曲,作了保证。
  叶行远脊背生寒,站起身来在衙中踱了几步,沉吟道:“然则西凤关若做得这般明目张胆,难道不怕我参他们一本?坐视不理,贻误军机,至失地之过,哪怕是总兵也承担不起这罪名。”
  叶行远估计了一下,在千余骑兵的轮番攻击之下,依靠琼关县城低矮的城墙和老弱疲卒,就算有李成的帮忙,大约顶多也就能支撑数日。
  但数日时光也已经够了,西凤关要是完全不闻不问,上述罪名是绝对逃不掉的,而且证据确凿,连辩驳的机会都不会有。就算内阁再怎么痛恨叶行远,在这种事情上也绝不敢偏袒武官。
  李成苦笑道:“我想不通的也是这个地方,难道古总兵是傻的不成,为了陷害大人,拼着把关中诸将上上下下几十颗脑袋一起送过去?
  更何况三边与内阁也是貌合神离,洪督师也未必就会把几位大学士放在眼里。西军纵然不喜大人你,也不至于受朝中那几位大佬的摆布。”
  文武矛盾一直都存在着,尤其是这几年妖蛮、流寇势大,率军镇压抵御的军头儿们话语权也变得更大。三边总督洪大德为人刚愎桀骜,与内阁龃龉不断,西凤关的总兵古延是他心腹,断不至于给人当枪使。
  要是西凤关真的坐视琼关县城被攻破,叶行远丧命,那最高兴的只会是朝中诸公。他们一方面欣喜于叶行远的完蛋,另一方面也一定会借此攻讦西军,非得剥了洪督师一层皮不可。
  洪大德年高德劭,行军治政自有一套,又不是傻的,故而之前西凤关与叶行远起冲突之事。他也只是不动声色的轻轻放过,又怎么会同意这等荒谬的方案?叶行远迷惑不解。


第三百零五章
  九月十五日,琼关县南面廊中县几处乡村同时遭劫。而在此之前,琼关县东、西两面都有烽烟,这也就意味着潜入剑门的蛮族骑兵,渐渐形成了对琼关县城的合围态势。
  在李成禀告之后,叶行远当机立断向省内和京中都上了告急文书,而李成返回西凤关之后,也不避嫌疑的向上官报告。
  不出意料的,叶行远的告急文书被措辞严厉的驳回。“孤军而攻坚城,焉有此理?”没有骂他胆小如鼠,瑟缩畏惧,已经算是省里给他这位状元留点面子了。
  琼关县算不上坚城,但是毕竟与西凤关互为犄角。要攻琼关县,必先破西凤关,要是这座坐拥天险的关隘被破了,那敌军自能长驱直入,琼关县也不堪一击。
  但西凤关既在,谁会来打背后琼关县的主意?就算蛮族真的攻破县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琼关县富庶,或许还有劫掠一票的价值。但这地方又是个穷县,属于难啃的硬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蛮族定下这种作战策略才是昏了头。
  那位俘虏的供词,毫无疑问只是为了扰乱军心,胡言乱语。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从种种迹象来看,叶行远却不能掉以轻心。他毫不犹豫的暂停了县中其它所有的工程,调用民夫、官吏,修补城墙,囤积粮草,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每日传来的消息,都证明了蛮族骑兵逐渐聚拢,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琼关县,绝不会这么密集。
  九月十七日,叶行远正在城墙上巡视,检查有没有明显的薄弱处。秦县丞慌慌张张奔上来,口中只喊道:“县尊,大事不好!紧急军报至,西凤关外妖蛮十万联军叩关!”
  叶行远身子一震,一拍城砖,大叫道:“原来如此!这真是好大的阵仗!”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西凤关不用担心坐视不救的罪名——如果西凤关本身受到了攻击,自顾不暇,他当然有理由拒绝琼关县的求援。
  而十万妖蛮联军叩关,那已经是十多年未有之大场面,西凤关如今的驻军尚且不但此半数。他捉襟见肘,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为什么蛮族千余骑兵就敢大大咧咧攻击琼关县的原因。西凤关古总兵绝对有理由连一兵一卒的援兵都不会派来,而周边诸县驻防之军,要是在郊外与蛮族骑兵野战,那必然损失极大,所以也绝不会来帮忙。
  要等省中军队调拨来救,至少也已经过了十天半个月,那时候琼关县早已玉石俱焚,哪里能等得及?
  为了置我于死地,要搞出这么大一个场面,至于么?叶行远遥望远处雄关,幽幽叹息。
  秦县丞战战兢兢,腿肚子都在发软,他虽然无法想象妖蛮调动十万大军这种大事,是为了针对叶行远一个人,但也很明白现在的局面,几乎已经是在劫难逃。
  他踌躇半晌,见叶行远面上未曾变色。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害怕,进言道:“县尊,不管他们是不是冲你来的,此势已非琼关一县所能抵抗。以下官愚见,咱们还是早日撤离县城,到甘州府暂避,逃得性命才是正经。”
  叶行远瞥了秦县丞一眼,明白他的心思,轻叹道:“县城之中,尚有十万百姓,安忍弃之不顾焉?”
  秦县丞苦劝道:“然则就算大人在此,也是于事无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再为他们报仇便是。”
  叶行远摇了摇头,淡然道:“得民心难,失民心易。我只要弃城一次,日后无论治政何地,再也不会有人信任于我。朝中诸公布下这个局,与其说是要我的命,不如就说是要逼我遁逃吧。”
  如果说真的非要置叶行远于死地,这一张罗网还要更严密些才行,现在却松松垮垮,还故意露出消息。叶行远综合分析之后,当然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要保命,只有趁这种机会逃回府城。
  但这样一来,也意味着他政治生命的完结。就算他是状元,又有隆平帝的宠幸,在这种情况下失地未必会被处以重罪,但面对妖蛮,不敢保民望风而逃这种名声,算是一辈子跟定了他。这叫叶行远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出将入相?
  叶行远皱眉不语,从阿清案开始,他就感觉到了敌人手段的狠辣,几乎都是要将他逼到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如果说上一次尚且算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话,那此次的危局当真是白刃见血了。
  想不到退到了边关,朝中诸公也不容自己安生,不过才几个月功夫,居然闹得这么大。为此甚至不惜与妖蛮勾结,是可忍,孰不可忍?
  远处残阳如血,西北的狂风卷起了黄沙,前方一片苍茫,叶行远用力的捏了捏拳头,神色坚定。
  省城之中,李宗儒一脸愤怒,几乎像是吞进了一只苍蝇一般死死的瞪着宇文经,嗓子嘶哑道:“宇文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要弄那叶行远,顶多不过是小打小闹,何至于……何至于如此?”
  十万妖蛮联军的军报,他也听到了,此际别说是离西凤关不远的省城,就算是京师大概也已经人心惶惶。这难道真是宇文经搞的鬼,还只是适逢其会?
  宇文经一脸云淡风轻,只微微颔首道:“此事正是我的布局,有此份军报,西凤关对琼关县当然有理由见死不救,叶行远看似在安全之地,却只能坐以待毙。”
  李宗儒大喝道:“老弟你糊涂!这叶行远虽然可恶,但终究还是我族中人,这妖蛮岂是好相与的?你与他们交结,难道不怕遗臭万年?”
  宇文经叹息道:“我知道先生必然不会理解我的苦心,故而今日便打算为你解释。你放心,这十万联军不过是个幌子,是我拿来骗人的。
  蛮族乃速干部迁徙,虽有数万之众,但至少有一大半是老弱妇孺,根本不能打仗。我让他们折而向南,绕行数百里,从西凤关前经过,无非虚张声势而已。”
  什么?李宗儒气势汹汹上来质问,没想到扑了个空,嘴巴张大几乎能塞进一个鸭蛋。低呼道:“你怎能如此?这要是让朝廷知道,那还了得?”
  宇文经不慌不忙,淡然道:“朝廷自然是知道的,若无几位老大人作主,此事焉能成功?”
  李宗儒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儒,对朝廷与西北妖蛮的关系也略有耳闻。有些秘约他也清楚,大学士这个层次如果说与妖蛮部族完全没有交流的渠道,那才叫咄咄怪事。
  也就是说,妖蛮配合着演这么一场戏,朝中诸君至少是知情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对付叶行远一人?李宗儒心中有些忐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才叹道:“我已老朽了,这等军国大事,实在不该耳闻。只是心中终究不安,不知要妖蛮这般配合,须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西北妖、蛮诸部,近几年咄咄逼人,有趁势而起的迹象,要想使唤他们,至少也要丢几根肉骨头才行。
  宇文经微闭双目,略显痛苦之色,良久才平心静气道:“今后十年,岁币每年增加十万匹绢,另开放西凤关外互市,允许妖蛮从中原购买铁器。”
  “养虎遗患!”李宗儒目眦尽裂,老脸通红,厉声喝道:“妖蛮本已势大,再养之必成大患。贩卖铁器,更是让他们拿来屠杀边民,怎能……怎能如此糊涂?”
  他虽然迂腐,但家国大义还是想的清楚。岁币原本就是朝廷秘约,百姓并不知晓,这十万匹绢一加,今后十年必然又要增税。
  而原本铁器一直禁运,因此妖蛮个体虽强,装备却匮乏,在大军团作战的时候处于不利的境地。这个口子一开,简直是让他们如虎添翼。
  宇文经冷静道:“老先生先不要急,岁币之事实在是谈判之人无能,若得善辩之士,至少可以减免一半。至于贩卖铁器,妖蛮贫穷,也买不了多少。何况他们买铁,我们也能买回良马,这得失之间,还未必就能定论呢。”
  李宗儒沉痛的摇了摇头,他脑中一片迷糊,虽然知道宇文经的话也未必就错,但无论如何迈不过心中那个坎儿。
  他良久无语,最后转身离去的时候,才颤声问道:“这样……值得么?”
  宇文经当然明白李宗儒问的是什么问题,朝廷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是要对付叶行远一人,这到底值不值得?
  宇文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曾扪心自问,但是阿清案之后,他的心思却只有更为坚决。他正色看着李宗儒,慨然道:“此子不除,吾心难安。妖蛮一时之患,旋起旋灭,圣教之敌,却乃百世之劫。”
  他明确的表示了态度,李宗儒黯然摇了摇头,面容憔悴,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扶着门框,踉踉跄跄的扬长而去。宇文经望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嘴唇,脸上露出奇异的神采,愧色一显即没。


第三百零六章
  九月十九日,蛮族的骑兵渐渐在琼关县城北面聚集起来。他们身穿玄色皮甲,手持丈余长的马刀,在田陌间奔驰叫嚣,杀气凛凛。
  叶行远站在城墙上,静静的观察着。这蛮族骑兵的战斗力事先他就有所了解,但不是亲眼目睹,还是很难感受那种可怕的冲击力。
  蛮人身躯高大,容貌丑陋,喜好留着长发,或披散肩后,或编织成辫子,更显得凶神恶煞。从军之人,腰上都缠着以骷髅头穿成的腰链,那是他们斩首的数目。
  杀人愈多,骷髅头愈多,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也就愈高。一般人瞧见这等凶汉,早吓得魂不附体,无力反抗,就算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乍遇之下也难免神为之夺。
  叶行远算是明白为什么几名骑兵就能完成屠村,这些蛮人胯下的巨马亦是凶恶异常,可比人形坦克。如果没有牵制的力量,那根本就提不起勇气反抗。
  虽然他见过李成带来的俘虏,但是马上马下的蛮人,简直就是两种生物,完全不具可比性。李成能够击退七名骑兵,也算是他的本事。
  秦县丞站在叶行远身边,一直就在打寒噤,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他其实这两天犹豫好几次要带着方典史逃走,但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一来是因为一点良心未泯,在叶行远感召之下,终究不忍心就这么对一县之民放手不管。二来也是因为蛮骑四出近乎包围,弃城而逃也未必就能安全,到时候死得窝窝囊囊,倒不如以身殉城,博个身后名。
  他与方典史说清此事之后抱头痛哭,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而这两天的表现倒也寻常,不再劝叶行远逃跑,而是一声不吭的做着准备工作,心中也觉得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
  叶行远观察了许久,转头叹道:“蛮人个体战力,可抵人族军士三人,幸好外面还有一道城墙,否则野战之中,城中军户戍卒必不能抵挡。”
  秦县丞愕然,心中吐槽难道现在就能抵挡了么?就算有那么一堵城墙,也无非只是延缓这些穷凶极恶的蛮兵几日而已。一旦城门失守,县中必是鸡犬不留。
  琼关县属于边地,有驻屯的军户卫所,平时务农,闲时操练,战时为兵,可凑出千人左右的军队。但因为训练不足,士气低落,守城战勉强可用,野战就完全没什么指望。
  这是本朝军制与之前诸皇朝不同之处,太祖设立此法,是希望世代交替,国中一直能够有可战之兵。可惜时日一久,这军户之法也难以一直保持成效,大部分地方的军户早已堕落,根本不可能打仗。边地这些人还能维持操练,已经是叶行远意外之喜。
  叶行远再看了看城下,回头问秦县丞道:“各种守城的物资准备得如何?弓箭倒也罢了,滚木檑石却务必充足。”
  秦县丞木然道:“弓箭尚有十万支,自然是不敷使用,不过县中箭手匮乏,也无强弓,对这些蛮人只怕造成不了多大的伤害。
  滚木、檑石之物,自夏日便开始准备,最近都运上城墙,应该足够了。大人特别交待的滚油、粪汁,也已齐备。”
  东西是足够的,但真正一旦开始攻城战,能够镇定使用的人能有多少,这才是秦县丞所担心的。好在这些蛮人耀武扬威,却并无打造攻城器械的意思,大约最多也就是强攻城门,这样的话防守会容易许多。
  自那日得知妖蛮联军攻打西凤关的消息之后,叶行远就下令将四门都以石头堵死,禁绝内外进出,大概已经是做好了与城偕亡的准备。
  “你觉得我们能守几日?”叶行远看秦县丞苍白的脸色,微微一笑,语气轻松的问道。
  秦县丞苦笑,城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蛮人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已经开始造成恐慌,如果没有叶行远在此弹压,那些军户士兵和城中选出来的勇壮,大约一两日都撑不过去。
  就算是众志成城,戮力抵抗,在力量上的绝对差距面前,琼关县单薄的城墙只怕也支撑不了几日。
  他叹息道:“下官就算是再乐观的想,咱们最多也不过能撑上五七日。”
  守城的物资、粮草并不匮乏,虽然不能说富余,但支撑上大半个月肯定是够的。秦县丞却明白此次守城的关键,并不在于物资,而在于人力。
  军户的这些戍卒,并没有经过什么真正的阵仗,或许前几日可以凭着血气之勇支撑。但一旦出现伤亡,恐慌就会不断的蔓延,只怕几日之后就会全无斗志,城破也就在旦夕之间了。
  叶行远沉吟道:“五七日么?那只怕还是不够,本官想来,咱们至少要守满半个月,才能够等到援兵。”
  秦县丞目瞪口呆,苦笑望着叶行远道:“县尊到现在还未死心么?别说半个月,就算是一个月,西凤关也不可能派来一兵一卒吧?”
  叶行远摇头道:“既然有十万妖蛮进攻,西凤关自然不会调兵,但既然边关告急,京中必会派军援酒救,不可能坐视不理。”
  秦县丞眼睛一亮,但旋即又废然叹气,“京中路途遥远,就算第一时间点兵援救,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他知道叶行远得皇帝宠幸,或许京中亦有后招,但琼关县与京师实在太远了,想救都来不及。
  叶行远笑道:“京中援兵,乃是为西凤关而来,应对十万妖蛮,那自然得准备充分。本官琢磨着光是点谁挂帅之事,金殿上就得吵上个几天,哪有那么快的。”
  自隆平帝登基以来,每逢战事,是以文官为帅还是勋贵领军,都会引起上纲上线的大讨论。文官说勋贵领军,易成私军,叵测难控。勋贵又说文官不知军事,胡乱指挥,难免丧师辱国。
  总要争得不亦乐乎,最后实在拖不下去,才会在各方妥协之下定下元帅人选。等到从京中点兵出发,那时候琼关县大概已经灰飞烟灭。
  秦县丞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也知道要拖那么久,那还指望什么京中的援兵?便无奈道:“下官已决心随同大人赴死,只难如大人这般从容,还须养气修行才是。”
  叶行远大笑道:“何出此丧气之言?本官觉得咱们还可以抢救一下,京师援兵固然是没法指望,但既然出了紧急军情,京中必然下令省内与邻省调兵援救。
  这些乌合之众当然破不得十万妖蛮,不过去西凤关咱们琼关县是必经之地,他们若怕军法问责,一月之内是必然要赶到此地的,退了这千余蛮骑,应该不难吧?”
  秦县丞愁眉苦脸道:“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咱们也守不到一个月。”
  叶行远目光闪烁,面色从容道:“是么?坚守一月固然不易,不过总得尽力而为才是。”
  最乐观的估计,是省城的援兵半月能至,叶行远是坚信能够守到半个月的,但是半个月以上,真的要看天意。
  他抬眼望去,地平线上的蛮骑已经连成一线,搅动着尘埃。半天浮云蔽日,天色都为之黯淡下来,黄昏将至。
  当夜,李夫人来访。对于她能够越墙而入这件事,叶行远并不惊讶,此女本身颇有异能,何况又得了叶行远手令,等同于斥候,不会受守城军士的阻拦。
  他估算着,李夫人也该来了。便笑道:“没想到还没去子衍墓守城,这琼关县要先守一次,这算是事先练习么?只可惜要是这一次守不住,本官大约也就没机会再入子衍墓了。”
  这一次可说是叶行远遭遇的最大危机,之前虽难,毕竟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性命之危。但现在蛮骑围城,稍一不慎就是殒身之患,最关键的是还没有什么投机取巧的办法可以逃过。
  李夫人正色施礼道:“大人心怀黎民百姓,独撑危局,贱妾深敬之。只恨消息晚了一步,我不能提早识破朝中阴谋,害得大人陷入此等境地……”
  叶行远不在乎的摇了摇手,“这些都不必说了,如今唯一可想,便是靠着琼关县撑到援兵到来。你们姚家原本就在塞外,必有手段,说不得要借用一二。”
  这也是叶行远手上的一张牌,他这几日殚精竭虑,就是在考虑极限情况下的守城,姚家的力量当然不能不用。
  李夫人点头道:“这个自然,蛮人之中油鼎部、月支部我家俱有联络,只可惜潜入剑门的以乃速干部骑兵为主力,我们难以操控,不过亦有少数油鼎蛮骑入剑门。我已派人召集,必要时可让他们反戈一击。”
  叶行远大喜,“油鼎部蛮骑大约有多少人?”
  李夫人面露苦色,黯然道:“约莫有二三十人。”
  二三十人对于千余骑来说微不足道,想要有什么大用是不可能了。不过叶行远已经心满意足,满不在乎笑道:“已经足够了,有这一支奇兵,我至少能多守城三日。”
  李夫人见他面对死局尚且面不改色,心中更为钦佩,感叹道:“大人真乃天命之人也!如此人杰,怎会殒身在此小城之中?”
  她屏息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大人最大的倚仗还是在子衍墓中。今日此来,正是要与大人商量。”


第三百零七章
  叶行远脑中灵光一闪,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能在蛮骑合围之前入子衍墓,得其认可,获守城之妙。当前之困局,便不在话下?”
  他略略思索,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如今已经错过这个机会,大敌当前,哪有这个余裕?”
  天下间以守城闻名的统帅,三千年来子衍至少也能排进三甲。他虽不以武勇见长,攻城野战也没听说有什么建树。然则守土从来不失,以至于后世处于守势的名将,都会在战前祭拜子衍,以求保佑。
  要是叶行远的时间更充裕些,在妖蛮攻击之前先去子衍墓取了宝物,或许就能在学得子衍的秘法。就算只得子衍本事的十之二三,应对这千余蛮骑攻城,必可再多几分把握。
  但这只能说是理想,子衍的考验究竟是否为苦渡城之围,叶行远都尚且不能确定,至于自己能否通过考验,更是心里没底。在此兵临城下之际,哪里会有此侥幸之念。
  李夫人认真道:“不然,与高华君死于乡中不同,子衍功业不凡,又是战殁于阵前,时人便有不少笔记记载他落葬之时盛况。其中至少有一部失传的《子衍子兵法》陪葬,传闻其中详述守城三十六秘法,可当百万雄兵。
  子衍本想以之传世,但临死之前,又悟圣人教诲妙谛,知兵者不祥,此兵书非到出世之时。便藏于墓中,以待后世有缘之人。”
  听李夫人一说,叶行远也想起来历史上似有记载。后世梁朝大将孟光追亡逐北,封狼居胥时曾路过子衍墓,还曾在墓前拜祭,求取这本兵书。
  子衍之灵当时现身,言道孟将军攻必克,战必取,不必学这守城之法,故而未曾得传——这段故事记载在《梁书·孟光列传》中,乃是不折不扣的信史。
  叶行远心中一动道:“这么说来,确实有《子衍子兵法》这种东西。难道我便是前世贤人所说的有缘之人么?”
  李夫人点头道:“大人已得裴将军之刀,高华君之靴,聚集五宝当是天意。更何况如今琼关县危局,正是急需守城兵法出世之时,大人若无缘,那何时才能算有缘?贱妾正是想到了这一点,这才夤夜而来,为大人谋划。”
  叶行远起身踱步,他在城中已经尽可能做了万全准备,将想得到的守城手段都一股脑儿用上了。他虽然并不精通战事,但以领先数千年的见识必然能给那些围攻的蛮骑带来大大的惊喜。
  在此前提下,一部三千年前的兵书,对他是否有意义?可正如李夫人所说,此时机缘实在是难得,似乎正合预言。轩辕世界的规则乃是圣人所定,若是能得其弟子之助,真可说是如虎添翼。
  叶行远踌躇道:“夫人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情势危急,蛮骑又团团围城。吾若擅离职守,只怕引起城内百姓恐慌。何况前往子衍墓的道路已经封闭,只怕来往不便……”
  李夫人噗嗤一笑,面现梨涡,轻声道:“大人操心县事,竟然忘了死去世界时辰与外界不同,我们在高华君墓中耽搁数日,也不过是风雪一夜罢了。
  子衍墓中就算遭遇苦渡围城,亦然是一夜间事,天明即回。至于通达之法,大人难道忘了从高华君手中习得的土遁之法?”
  叶行远当然没忘掉土遁神通,他在围城之际不愿弃城逃跑,一方面是因为胸中那古怪出现的正义感作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逃命的底牌,纵使城破也有脱身之道,所以才能气定神闲。
  这一门神通虽然仍旧不甚精通,但神不知鬼不觉的通过封闭的城门与往北的道路,一直抵达子衍墓前,应该是难度不大。
  李夫人也自有秘法,不必担心她同行的问题。叶行远思忖再三,下了决心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前去。虽然准备不曾充足,但此乃难得的机缘,错过未免可惜。”
  如果没有蛮骑攻城这一事变,叶行远在琼关县还有两年多的任期,尽可慢慢准备,有了更翔实的资料和线索再行动。但由于遭逢这难得的机会,叶行远福至心灵,隐隐觉得必须要把握这闪现的契机。
  两人计议已定,也不耽搁,各运秘法赶路。叶行远施展土遁神通,遁地而行。一路上恍恍惚惚,但记得向北。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叶行远探出头来,发觉自己正处于羊肉谷中,方向确实未错。
  因为蛮骑的攻击,平日热闹的羊肉谷也一片死寂,沿着山谷的一排店铺都关门闭户,并无一点儿灯火。弃置于山谷一边的牛羊白骨堆积如山,在月光下折射清冷的寒光,竟多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
  战事一起,民不聊生,这种明显的画风转变让叶行远更是有沧海桑田的感叹。他定了定神,略作修整,再运遁法,一路向北。
  随着叶行远遁地,羊肉谷中一个老人从白骨堆的阴影中钻了出来,狐疑的吸了吸鼻子,望向叶行远土遁的方向,站定沉思,白色的狼耳在夜风中抖动不停。
  “爷爷,有什么不对么?”在他身后,闪出一个姿容清秀的狼女。若是叶行远还停留在此处,必能认得出来这祖孙俩正是羊肉谷中生意最好的烤肉师傅老狼头与他孙女。如今蛮骑在琼关县外奸淫掳掠,原本的商家都纷纷避祸,这二妖怎会还留在此处?
  老狼头皱眉道:“奇了,琼关县被围,那少年知县怎么还有心情出城向北?而且他乃是读书做官的人,又从哪里学来的土遁之法?”
  狼女吃惊道:“刚才那人是叶县尊?他……他难道是弃城逃跑不成?”
  老狼头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他既然有这土遁之法,就算城破也有逃脱的机会,不用那么早动身。更何况若要逃跑,当然是往东南,哪有往北的道理。”
  琼关县再往正北是一片崇山峻岭,是阻隔大漠与中原的天堑,只有折而向西,才有西凤关一条通途,要不然再往东山势稍缓,勉强可以翻越。
  虽然对于土遁神通者来说,山高不足畏,但就算叶行远穿越了这一片山,北方也是茫茫大漠。他孤身前往,岂不是自寻死路?
  “既然不是逃跑,难道是出来游玩赏月?”狼女双耳折叠,好奇的猜测着。
  老狼头苦笑,这种时候千钧一发,叶行远哪儿会有这心思?再说羊肉谷以北除了他们祖孙一直在守护的子衍墓之外,哪里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
  子衍墓?想到此处,老狼头忽然面色一变,惊惶的转头盯着叶行远土遁而去的方向,似乎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急道:“喀丝丽,你赶紧到贤者墓前去看看,别有什么意外!”
  这个少年知县,会不会是为了子衍墓而来?老狼头心中突然浮现这种敏锐的直觉。唤作喀丝丽的浪女也一怔,答应一声便化作一团白光,急急向北而去。
  叶行远抵达子衍墓的时候,正值月上中天,下弦月已经缺了小半块,但仍足以照亮山野。半山上一座两丈来高的石碑拔地而起,正面镌刻着“子衍之墓”四个大字,此乃圣人七十二贤弟子之一的郑虚所书,构架端正,笔法谨严。
  在这块石碑的背后,更铭有郑虚书写的墓志,凡一千三百二十五字,记述了子衍的戎马一生,不但文采华丽一气呵成,字体也是绝妙,一向被视为书法中的无上杰作之一。
  三千年来,临帖《子衍碑》的书家不计其数,叶行远也自熟习。如今见到原版,更为碑文字体的气势所吸引,不自觉的手痒在空中临摹。
  忽闻耳后传来笑声,李夫人翩然而至道:“早闻大人亦是书道大家,汉江府争花魁便已达意从景出,演化天机的地步,如今见这子衍碑,自然又有感悟了。”
  叶行远收手,淡然笑道:“少年时荒唐事,不想竟为夫人所知,实在有污夫人之耳。”
  他有今日之成就,至少有一半靠着临摹“宇宙锋”三字而来,何况科举一道,书法也甚为重要,故而这两年也没有丝毫放松。
  回想起当初在汉江府画舫之上三关争花魁,虽然其实不过过去了一年,简直就恍如隔世,感觉像是少年时的荒唐往事了。
  李夫人道:“此亦美谈,正是少年风流。想起子衍亦是书道大家,大人或许可从这一点切入,或有所获。”
  叶行远叹道:“要是平时或有可能,但如果和我们预料的一样,考验是苦渡城之围。那么兵凶战危,子衍君哪有时间谈此风雅之事?”
  城上满是军士百姓血,以子衍这种忠直耿介的性子,哪能还会顾得上翰墨香?
  他们二人想起当前琼关县的困境,与墓中可能见到的惨况,都是默然无语。良久,李夫人才请出裴将军宝刀,引动五德共鸣。只听咔咔声响,子衍之碑竟然凭空向后挪移了六尺有余,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正是进入子衍墓的通道。


第三百零八章
  进入子衍墓的情状与进高华君墓大致相同,叶行远与李夫人两人沿着台阶在黑暗中不断向前,伴随着一种恍恍惚惚之感,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岁月。
  在这段通道的尽头,隐隐传来了喊杀与兵刃交接之声。叶行远顿住脚步,叹道:“我们所料不差,前方果然是战场。”
  所谓的圣贤果然与一般人不同,生前死后,其志不改。凡人求富贵求安息,他们所求,却只是一生志向的实现,甚至在普通人看来显得有些偏执。
  李夫人肃然道:“死后千年,战事不改,这几位贤人弟子也真够辛苦的。”
  叶行远向前疾走了几步,探头张望,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大漠风沙与雄伟的城墙,便转身道:“前辈贤人,虽九死其犹未悔,吾辈也不可落于人后。”
  他加快了脚步,探出洞口,李夫人随之而出,远眺前方景象,忽然咦了一声,惊道:“此处竟然不是苦渡城?”
  叶行远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雄关巍峨,隐隐有些熟悉之感,也不由得愕然。
  在子衍墓外侧,一道白光从南迅疾飞来,在空中盘旋一周,落到碑前,幻化出狼女喀丝丽的身形。她不停的吸着鼻子,明明闻到了生人的气味,但这里却并没有人影。
  “咦,到哪里去了呢?叶公子明明就应该在这里。”她绕着墓碑转了一圈,立刻就发现了墓穴露出的黑洞,顿时面现骇然之色。
  喀丝丽自言自语道:“糟糕了,这难道便是妖师预言之日?爷爷错过,有失看护之责,这可要受重责!”
  她将身一扭,想要立刻回去禀告祖父,再行定夺。但忽闻嗡嗡之声,巨大的石碑缓缓移动,竟然像要将墓穴封盖一般。
  喀丝丽大惊失色,时间不容许她多想,便一咬牙,飞身钻进了那条通道。蓬松的狼尾在昏暗中摇曳,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里真不是苦渡城啊。”叶行远望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关隘,轻轻叹息。李夫人目光流转,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面前这座正在被攻打的雄关,并非子衍生涯之中最难一战苦渡城,而是他的成名一战——“西凤关”!
  两座高山之间,城墙拔地而起,将原本的山谷裂口彻底封堵,厚重的石墙虽然只到半山腰。但也足有数十丈高,对这样的高度,云梯和投石机都是望尘莫及,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叶行远在琼关县中,只要登高远望,每逢天气晴好之日,便能够远远望见西凤关的雄姿。但其实一直未有机会凑这么近观看,也就未曾有这种震撼感,一开始还未能确认。
  而李夫人却一到剑门便随同李成驻扎在西凤关要塞之中。面前虽然是三千年前的关卡,但古拙的外表却与现在并无什么太大不同,她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夫人感慨道:“若是苦渡城,大抵还能理解子衍的想法。他因为杀爱马爱妾有愧于心,故而求心安。但这西凤关,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叶行远当先而行,听她的疑问,回头道:“圣贤之思,所求者尽善尽美,西凤关一战虽是精彩,但他心中定然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说起来,西凤关总好过苦渡城。至少此地围城,不至于饿肚子,更不至于见到人伦惨剧,我们且先入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能够帮忙的地方。”
  西凤关一役,子衍率数千老弱病残,抵抗十万蛮族精兵的攻击,坚持了整整两个月。打得对方焦头烂额,不得不认输退兵,这一战让他名动列国,不知多少明君想要挖角。
  此时中原方当乱世,并未大一统,而是分裂成十余个小国,互相攻伐吞并。就如高华君生于赵国,子衍生于燕国,正处人蛮交界处,除了要抵抗其它国家的攻击之外,也至少要将一半的防御力量放在西北边境。
  此时燕国暗弱,国君昏庸,军队亦没有什么战斗力。在列国交逼之下,失去了大片膏腴领土,已经到了亡国的边缘,心急火燎的将守备西凤关的大军调往国都勤王。
  而蛮族则是趁火打劫,想要趁着燕国后防空虚,狠狠的咬下一块肉来,更欲抢下一块进犯中原的根据地。
  此时的天下对人族来说可算最黑暗的时代,圣人虽然已经在周游列国,传道授业,但尚未截取天机,借天命护卫人族。在这片大地上,人、蛮、妖三族的地位相当,谁都有可能入主中原。
  事实上在此乱世前的一个统一王朝,便是妖族为天子,统御神州之地,那时候人皆为奴,苦不堪言。而再往前一个王朝,王族也有很大的可能为蛮族,只是考证不确,不能肯定罢了。
  但不管如何,都能说明人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一旦蛮族真的突破西凤关,靠着强大的骑兵在西北平原上肆虐,真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只可惜诸国之人都利欲熏心,即使知道此时关系到人族气运,仍然不肯放弃攻打燕国,大概是自信以后能够硬拼蛮族铁骑吧?燕君也就不顾一切,发了十几道诏令命原本西凤关守将不得回援,专心抵抗人族之敌,而将十万蛮族放任不管。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英雄应时而生。恰好子衍学成返乡,在西凤关替补守将畏缩不出,甚至趁夜遁逃的情况下。挺身而出,号召义勇,开始了他轰轰烈烈的人生。
  “此时正是蛮族集结,子衍发榜招贤的时候,怪不得我们这么轻易就能入关。”叶行远和李夫人通过简单的盘查,便入了关门,虽然关外十万蛮人气势汹汹,但在子衍的统领之下,要塞内依旧是秩序井然。
  在城门的一侧,贴着有名的《招贤令》,子衍亲笔手书,银钩铁画。叶行远认真看了许久,这才向李夫人感叹。这种走入真实历史的错觉,令人有一种恍惚之感。
  会试、省试,包括之前高华君墓之行,叶行远其实也曾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过尘封的过去。但终究不曾有那么真切的参与感,而此次据守西凤关却让人更加血脉贲张。
  “人族男儿,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业……救国救民,有死而已……”叶行远轻声诵读招贤令的文字,这与在史籍上看到的感觉可迥然不同。
  子衍文采并不出众,在圣人七十二贤弟子中,其实一直是“口讷笔拙”的一个。他的同窗也经常以此来打趣他,但圣人却对他颇为认可,更希望将自己的孙子托庇于子衍门下。
  可惜子衍后来一直战于北方,出师之后再未回返圣人居处,自然也未得托孤之重。为此后世读书人都为之惋惜,说子衍此人要是专心研究学问,留下著作,必当是一代文宗,甚至地位还要在将来的“复圣”之上。
  不过其实回想起来,圣人门下最负盛名的五大弟子,也就是五德之宝拥有者,包括裴将军、高华君、子衍和另外两位,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并未留下传承。只有其精神不灭,闪耀于丹青之上。
  如今见子衍文字平实,但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叶行远虽然不是当世之人,却也被唤起了义勇之心。
  他整了整衣衫,笑道:“既然适逢其会,那我们勉强也算能人异士,不如前往子衍君府中自荐如何?”
  李夫人略一思索,赞同道:“如此正是最便利接近子衍的办法,以大人的本领,必受重用。”
  叶行远微微摇头道:“那倒未必,我这些神通,或可用于练兵、后勤,真正上阵打仗,夫人的箭术、兵法或许更有大用。”
  这还是圣人未阐明天机的浑沌时代,读书人要取神通,还并未有一定之规。亦无科举一途,所以叶行远童生、秀才、举人、状元所得的四种神通,也是大不寻常。
  浩然之体,令他的体力远胜一般士卒,就算是要上战场,也不担心会拖后腿。清心圣音,可平息纷争,说服友军,祸乱敌方,都有妙用。呼风唤雨,改变天时,在特定的时机更是有可能一举改变战场上的局势。
  至于心念通神,更是可以发挥多种用途,不管是修筑工事,正面对抗,都有奇效。
  除此之外,叶行远还有破字诀、反字诀两大神通,对付蛮人萨满的神通攻势亦有奇效,再加上从高华君处习得的“土遁”、因获封恩骑尉而得的“霹雳弦惊”、当地方亲民官而得的“明察秋毫”,叶行远自觉身上这套神通体系已经颇为完善,就算是在这三千年前要冒充世外高人也毫无压力。
  他们俩同往子衍府邸,报上姓名和大概的能力。此时子衍求贤若渴,不过片刻功夫,便倒履相迎,一直飞奔到门口来迎接。
  “大贤来此,有失远迎!有两位抵达西凤关,百姓无忧矣,请受子衍一拜!”这位口口传诵的贤人这时候还是个热情的年轻人,他一点儿都没有架子,冲到叶行远和李夫人面前,就要下跪行礼。


第三百零九章
  子衍有礼贤下士之名,倒履相迎、一饭三吐哺之事都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小故事。听起来只是寻常,不过当亲身碰到的时候,感觉就大不相同。
  叶行远只觉得如沐春风,对面这位圣人的弟子行事并无一点造作,语气和神情充满了诚恳。无论是谁,受到这样殷切的招待都会受到触动。
  叶行远便谦虚道:“子衍君太客气了,我们只是山野逸人,愿为人族尽一点心力而已,实在说不上什么大贤。”
  子衍已经听手下禀告过叶行远姓名与能力,他敛容正色道:“公子何必太谦,拥有如许多神通,只怕就是家师都未必能与公子相比。”
  叶行远汗颜,不经意间自己竟然被提出来与圣人相比。妖蛮攻击西凤关的时段,圣人修行感悟虽深,可仍然并未截取天机,不重神通。虽然一言能动天地,但单以神通的种类来说,或许还真不如叶行远。
  叶行远知道这赞誉太过,他绝不敢当,忙摇头道:“圣人生而知之,妙参造化,吾所通者不过炫目小技耳。怎敢与之相提并论,子衍君莫要折煞我了。”
  子衍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多余的话,殷勤客气的将叶行远请入房中。
  如今西凤关的局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观众只剩下少数老弱残兵,想要完整守备正面都做不到。想要抵抗如狼似虎的蛮兵冲击,大约只能依赖关隘本身的天险,以及人族能运用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神通。
  故而擅长多种神通的叶行远主动来投,立刻就得到了子衍的重视。
  “本该为公子与夫人接风,但如今蛮族兵临城下,条件简陋,只能略备水酒,还请海涵。”子衍的态度甚为恭敬。招待的酒宴确实疏薄,只有几味小菜和粗粮,大约从这个时候开始,西凤关内已经开始了粮食管制。
  幸好这里还是西凤关,并非苦渡城,叶行远心中想着。要是真到了苦渡城那种四面包围的绝境,就算是真有高人来投效,连这一杯淡酒也不可得。
  子衍认为叶行远与李夫人为夫妻,虽然两人年纪上略有差距,但战乱之世,长妻少夫亦为常事,所以并无大惊小怪。叶行远和李夫人心照不宣,也并未解释。
  孤男寡女同行,要解释两人的关系太过复杂。反正这也不过是虚幻的死后空间,就姑且以夫妻身份示人便是,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叶行远此次进入子衍墓的目的很明确,一来是为了取得五德之宝,二来便是求《子衍子兵法》,这与随之而来的琼关守城大有关系。
  所以他也不故作姿态,略饮一杯之后就向子衍询问,“大人,此际蛮兵围城,不知他们打算以什么方式攻打西凤关?我们又该以什么方法守御?在下神通浅薄,不过夫人却精通兵法,或可助一臂之力。”
  子衍大喜道:“夫人通兵法么?有贤伉俪前来,真乃西凤关之大幸,燕国之大幸,人族之大幸也。”
  李夫人淡淡一笑,“侥幸所得,自当为大人尽力。”
  兵法不轻传,尤其是这乱世。就算是圣人无所不知兼通百家,在圣人贤弟子之中得到兵法传承的也只有少数几人。
  除了以勇武而闻名的裴将军之外,子衍也是其中之一,他将圣人所传与自己所悟结合,后来创造了《子衍子兵法》,圣人见过之后亲口许之“守御第一”。
  但即使如此,子衍要负责西凤关的整体防御,无法时时亲临第一线,有通兵法的人帮忙指挥,那当然会轻松许多。甚至原本许多无法运用的守城手段,在李夫人的帮助之下都可实行,也难怪他喜出望外。
  子衍并未追问李夫人兵法的传承,这本身就是忌讳,子衍又是极为守礼之人,当然不会冒犯。他对这来历不明的两人亦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也立刻便开始交托任务,将如今西凤关的危急形势坦然告之。
  正如历史所载,此时的西凤关处在最为虚弱的时刻。这一座雄关之中只留下了不到两千的戍卒,而且都是农兵,并无什么战斗经验——能征惯战的将领和老兵们都被带向南面的防线,等待一触即发的大战。
  关内的物资倒是充足,无论是箭矢、粮草,还是守城诸物都有历年的累积,不算匮乏。不过面对关外庞大的铁骑,依然是杯水车薪。
  最可怕的,是西凤关年久失修,高耸的城墙上已经有了许多裂痕,这才是子衍最担心的地方。
  这座雄关并不是一蹴而就修成,上古之时就有人皇筑关以抗妖蛮,距今亦有数千年。后来历经大战,几遭兵难,甚至坍塌过几次,经数代贤君重修,方有今日的规模。
  进入乱世以来,燕国国小贫弱,无力承担修缮西凤关的重责,历代燕君得过且过,原本不破的西凤关如今已经有了许多弱点。
  与此同时,因为乱世持续良久,少了人族的压制,草原上的蛮族蓬勃发展起来。如今蛮奴部一统草原,训练数十万控弦之士,来去如风,侵略如火。狼主有入主中原之志,这才借着这机会强攻西凤关,打算打下一个桥头堡。
  如今关下十万雄兵,各种攻城器械齐全,之前已经试探攻击了六七日,子衍都想尽办法抵挡了回去。但自知强弱悬殊,只能被动防御。
  李夫人悄声对叶行远道:“今日是三月十五,史书所载,蛮兵于三月初九攻打子衍镇守的西凤关,共计六十九日,这才是第七天……”
  六十九日奇功乃是子衍的显赫战绩,轩辕世界便是小孩都耳熟能详,不过具体的起止日期也难得李夫人记得那么清楚。
  “这就是要我们全程参与西凤关防御战了。”叶行远暗自点头,这也并非坏事,这死后世界的遭遇等于是一次提前的预演。虽然西凤关的情况与琼关县不同,但必有许多可以借鉴之处。
  哪怕是这一次得不到《子衍子兵法》与五德之宝,这六十多天的防御战经验,对叶行远来说甚为宝贵。
  子衍的军务繁忙,在殷勤的招待叶行远两人之后,便请一位军务官带他们在城墙上巡视,自己致了歉,又开始召集众将官讨论防务。
  叶行远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虽然子衍用人不疑,却还没到参与核心军事布置的时候。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着急,便与李夫人一起,随着那年轻的军务官一起,走到西凤关的城墙上观察敌情。
  在现实之中,叶行远所在的琼关县距离西凤关虽然近在咫尺,但还未有机会踏入关内,更遑论登上城墙。想不到在子衍墓反而提前完成。他站在城墙上凭栏远眺,只见大漠苍茫,而面前各色营帐连绵不绝,仿佛延展到天边。
  十万大军真正摆开在眼前的时候,才觉得浩荡雄伟,让人望之心惊。
  李夫人眯着眼睛查看,轻声在叶行远耳边补充,“此时西凤关的城楼要比三千年后还矮上二十丈,视线恰好被遮挡。三千年后,在这里可以直接望到敕川,那真让人有‘穷千里目’之感。”
  三千年中,人族兴盛,西凤关又多次重建加盖,无论是城墙的厚度还是高度都大有提升。敕川是关外大漠重要的水源,最近处距离西凤关尚有三百里之遥。
  此次蛮族进兵,正是在敕川旁聚集,选出共主,这才誓师南下。
  叶行远叹息道:“如今蛮族狼主察汗乃是一代枭雄,他年轻时候曾只身入中原求学,想要拜在圣人门下。但圣人一眼就看出他狼子野心,不录其入门墙,察汗愤而效仿圣人,拜百家为师,欲求将百家学问融为一炉。
  如此凡三十年,他不但自身修行精进,大显神通,更一统草原蛮族。有西进、南下之念,要是他真攻下了西凤关,真不知会如何发展。”
  在历史上,察汗的第一次大攻势挫折在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子衍手下,气得吐血而退。也因此引起诸族纷争,让察汗整合草原的大业拖后了十年,后来他终于再度集结兵马,攻略方向却选择了一路向西。
  蛮奴一族横越戈壁,据说抵达了大陆极西之地,几经反复,最后建立了大食国。虽然未必就一定是察汗的后裔,但一定与他的远征脱不了干系。
  李夫人道:“就算没有我们,子衍君神机妙算,定然也能将西凤关守得固若金汤。察汗虽勇,但也只能铩羽而归,我们所要想的,无非是怎么能朵发挥一点儿作用。看如何减少西凤关的损失,或是更早的击退蛮族联军。”
  叶行远看着秩序井然,一望无际的军营,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西凤关一役虽然不比苦渡城,但最后几日也是极为凶险,关内弹尽粮绝,蛮兵登上城墙,展开肉搏。
  最后关中身上完好无伤者只有一十三人,就连子衍君自己都受了重伤。要不是他奋起余勇,将察汗从城墙上掀落,折其一足,这一场围城断不会那么快结束。”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们必须得殚精竭虑,找出最有效的方法,才能获得子衍的认可。


第三百一十章
  西凤关守城第八日,蛮族再一次发动了进攻,他们攻守甚有法度。先以盾牌兵冲阵,以巨大的木盾抵挡城墙上如雨的箭矢,一直冲到墙根,掩护冲车一直抵达城门,开始凶猛的槌击。
  这是第一次动用攻城器械,这冲车比之三千年后的略显粗笨,但功能相同,雏形已经完整,巨大的撞槌冲击城门,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泼热油,点火!”李夫人正在关上指挥,一见这情景,当机立断作了指示。城墙上一直有煮沸的滚油,但士兵们缺乏训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叶行远知道此时紧急,要是让冲车再撞几下,焉知老旧的城门还能不能撑得住,便大喝一声,召出黄巾力士。命其在火上扛起一锅热油,兜头兜脑朝着城门下浇了下去。
  守护冲车的蛮族士兵持木盾可挡箭雨,但哪儿挡得住无孔不入的沸油?被滚烫的油一泼,饶是蛮族皮粗肉厚,仍旧哭爹叫娘,四散逃开。
  叶行远觑准机会,再施“霹雳弦惊”神通,取了十余支火箭,一起向着城下冲车射出。
  他这们神通虽然不甚高明,但是居高临下,冲车的目标又大,更静止不动,不虞有不中之失。十余支火箭命中冲车各处关节,点燃火油,刹那间就扬起一片火光。
  蛮族兵顶着箭矢和落石来救,但风助火势,哪里来得及?不过片刻功夫,那数丈高的冲车就烧成了残骸,再不敷使用。
  察汗远远的策马立于大纛之下,望见这番情景,虽然不算出乎意料,但还是皱了皱眉头。人族守将之中当真藏龙卧虎,居然能够这么干净利落的以火攻之法破了自己冲车,只怕攻城不易。
  他轻轻一挥手,收下的传令官便吹起了胡笳,蛮军缓缓收缩,在阳光普照的下午就中止了今日的攻势。
  “我们……算是出了一点力吧?”叶行远站在城墙上,略略有些气喘。连用两个神通虽然没什么消耗,但是持续的战斗反而对体力造成了负担。
  李夫人微笑,“冲车之物乃是工家秘传,子衍虽有耳闻,并未亲见。要破冲车,本来得他上城门观察半日,到黄昏时分才勉强破去、咱们早破冲车,不但保得城门不失,又为守关争取了半日的喘息时光,这一开头算做得不错。”
  这种情形在他们预料之中,大约也是最能体现两人价值的地方。果然子衍得讯后大喜,记了叶行远和李夫人首功,并亲自召见。
  诚恳询问道:“贤伉俪果然是见多识广之人,这冲车我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想不到察汗才刚开始便用出这种杀手锏。不知夫人如何得知此物怕火?”
  虽然是叶行远出手毁去了冲车,但阵前士卒都证明是李夫人先行下令,叶行远只是执行。叶行远也没必要与李夫人争功,默认是她识得破法,故而子衍向李夫人询问。
  李夫人淡然道:“冲车一物,取巨木破土之意。聚南山之木,敷以桐油,配以工家秘法,构建而成,本来并无破绽,急切间难以毁损。
  但是察汗建功心切,省却浸泡、涂敷的过程,便易引火。我在城楼上见其冲车并未刨去树皮,便明其并未得兵家真传,姑妄一试,幸而成功。”
  正统的冲车,当然有防火的手段,不知道察汗是因为时间问题还是得传的图纸不齐全,才拿出了这种半成品。这答案已经隐没在历史之中,不过李夫人很清楚当初子衍便是发现了这个破绽,以火破之,她提前运用,当然不会犯错。
  子衍听她解释之后,大为佩服道:“夫人目光如炬,刹那间便认出蛮人器械破绽,果然兵法之雄,日后城门防御,便要拜托夫人了。”
  叶行远与李夫人来此不过两日,便已立下大功,子衍更不疑心,将城门守御之职交托给了两人。
  西凤关守城第九日,察汗拿出了密藏的井栏,看上去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对付西凤关高耸的城墙,井栏、云梯之物原本难以起效,因为很难建得那么高。
  然而察汗得了许多秘法,又不知从哪里寻来巨木,所建井栏竟然有百丈之高,下有轮毂,上面平台可容百名敢死勇士,随着井栏的缓缓移动,不住向城墙上放箭。
  蛮人的弓箭虽然没有人族那么多技巧与神通,但是胜在力大精准,上井栏的又是精挑细选的神箭手,强弓劲矢立刻就将城墙上的箭手压制。
  毕竟西凤关内的兵卒都缺乏训练,弓箭手本来就不强,即使是从上往下射箭,准头尚有偏差,在同一水平线与蛮族强弓对射更是全无优势。
  李夫人不慌不忙,下令所有弓箭手撤下箭楼,退到掩体之后,宁可放弃射击,也要保持有生力量。
  这种巨大的井栏可说是察汗真正的杀手锏,可以越过城墙直接向关内发动攻击——这本来便是攻击弱点的办法,西凤关城墙坚固,但关内人手严重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
  察汗的井栏在前几日获得了极大的成效,射死了西凤关中数十弓箭手,这几乎是关内擅长弓箭的兵卒全部。这也导致了之后的攻防战中,防守方完全无法给蛮族部队造成骚扰和压制,完全陷于被动。
  李夫人知道这严重的后果,在蛮军祭出井栏的时候,干脆的放弃了主动反击,让弓箭手躲在掩体之后,只偶尔以抛射应战。
  她的目标也很明确,无法摧毁井栏,那就打击井栏上的箭手。
  察汗又皱起了眉头,他当然察觉到了西凤关守军的变化。原本使用井栏就是为了出其不意的打击城内的弓箭手,根据线人的报告,这位北方的狼主很清楚西凤关的空虚。只要能造成有效的杀伤,到时候西凤关的坚固城墙自然不攻自破,不必将勇士的生命消耗在这里。
  但是对方似乎敏锐的发觉了他的意图,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井栏尽管能压制关内的反击,但并不能一举破城,还得配合对城门的攻击才行。
  而西凤关面前的空地有限,使用了井栏便无法再用冲车,即使城墙上放出一条路来,短时间内靠着士兵们的攻击,击破城门的可能性很小。
  “上攻城槌!”察汗只用了一秒钟就做了决定,尽管今天的战略意图未能达成,但既然对方当缩头乌龟,他自然也不会客气,借这个机会来冲击城门。
  所谓攻城槌,其实只是一根直径粗大的巨木,由数十个士兵抬着,小跑着向城门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这是在井栏压制住了对方的箭手以后才能发动的攻城手段,否则被头顶的箭雨一击,损失必然惨重。
  “察汗果然调整了攻城手段。”叶行远一直关注着城下的状况,他回头向李夫人通报。
  李夫人微微颔首道:“察汗一世枭雄,当然不会墨守成规,我们若是在城墙上与他对射,他当然没必要出动攻城槌,但此刻不用,就是他老糊涂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箭手必须暂避其锋,只有靠你阻挡攻城槌了。”
  叶行远苦笑道:“还有什么其它选择么?可怜我一个堂堂读书人,居然要身先士卒,也实在是无奈。”
  在会试之中他倒是历经战阵,也不能说是没有经验,但这种肉坦上阵,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由此可见西凤关当日情势之危急。
  叶行远命令民夫,通过城墙上的窥孔乡下泼洒沸油与投石,自己则是不断运用霹雳弦惊神通,向抬着攻城槌的士兵发起攻击。
  抬攻城槌的都是死士,大抵是蛮族中的奴隶和战俘,他们只有勇猛向前才有一条活路,若是稍有犹豫后退,督战队的马刀就会砍下他们的脑袋。
  因此即使是向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倒地,也立刻有人接替位置,默默的向着城门发动撞击。
  咚!咚!咚!仅仅是片刻功夫,攻城槌就在城门上连续撞了三次,叶行远都感觉到脚下有些摇晃,知道再这样下去城门支撑不住。
  当下咬了咬牙,不顾一切的跃上箭楼,霹雳弦惊神通像是不要钱一般倾泄而出,一道道白光夺取城门前死士的姓名,终于暂时压制住了攻城槌的冲击。
  “神通之士?”察汗注意到收割士兵性命白光的发源地,望着城楼上的叶行远,就像是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冷笑道:“人族真是死而不僵,弓箭手集火,给我射死此人,赏金一百!”
  人族的神通之士是蛮人最讨厌的存在,也是因为这些人,强大的蛮族才被驱赶出中原膏腴之地。但区区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井栏上的上百神箭手,只要一轮集火,就能将他射成刺猬!
  那些蛮人箭手听到狼主的命令,欢呼一声,不约而同的持弓搭箭,向着叶行远的方向射出一支支迅捷的箭矢。
  叶行远额头沁出冷汗,知道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在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他眼睁睁的瞧着密集的箭雨向自己射来,竟然一动不动。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城墙上传来子衍怒喝:“何人敢伤叶公子?”
  随着他如狮吼之声,在叶行远的正前方陡然出现一个圆形的金色虚障,径约三丈,彻底将他完全遮蔽。强劲的箭矢剥剥射入那虚障之中,发出如射中朽木的声音,旋即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凝滞在半空中。
  井栏上的蛮族弓箭手一起惊慌大叫,无法理解这不合常理的情形。金色虚障只持续了一刻,随后就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无形。那些停留在空中的箭矢也随之坠落地面,箭头弯折,已经不敷使用。
  不过借着这点缓冲的时间,叶行远已经从箭楼上一跃而下,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但终于还是逃过了一劫。
  李夫人扶住了他,感叹道:“子衍君的‘无攻人之恶’神通确实可称最强的守御。这上百支箭矢的射击,居然能以一人之力阻挡,真是令人惊怖。”
  叶行远苦笑道:“要是他挡不住,那我可就变成刺猬了,不知在死后世界受万箭攒刺之苦会不会真的丢掉性命?”
  李夫人摇头道:“子衍君神通广大,你别忘了原本在最后几日,他曾以一人之浩然之气,承担蛮人的万军冲击。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让你冒险。”
  叶行远知道子衍的能耐,也予以默认,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读书人的神通与大军相抗,对神通的力量也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在这个世界,一人可当百万军的并非是勇夫,而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要是真能够修行到如子衍君这般贤人的层次,真可以说是天地虽大,尽可去得。
  不过这种神通的使用也并非不需要付出代价,子衍一次爆发力量,以自身的灵力神通阻挡这许多人的弓箭射击,消耗极大。叶行远见他面色苍白,连忙道谢救命之恩。
  子衍豪迈的一挥手道:“公子哪里话来?你舍身射杀攻城之兵,是救我西凤关众人,我出手相助,理所当然。”
  他反过来向叶行远道谢,由衷道:“公子神通玄妙,有公子在此,此关更是固若金汤矣。”
  子衍的神通虽强,但大多都是被动的防御,并无主动攻击之法。而三千年前的战国时代神通未显于世,普通兵卒将领之中并无善用攻击神通者。
  叶行远的“霹雳弦惊”、“八方刀轮”之类,放在三千年以后只算是入门级别的粗浅神通,但在这个时代,却有鹤立鸡群的惊艳效果。他与子衍配合,就能有更多的战术选择。
  自子衍用出“无攻人之恶”的守御神通,一直在远处观察着战况的察汗面色严肃,暂时下令停止了攻势。
  他自言自语感慨道:“圣人门下,果然不简单,居然以一人之力,抵挡百人神箭。这真是了不得的神通,可恨孤久入中原,却未得传授。”
  想起被圣人拒之门外的耻辱,草原上的雄主察汗露出恼怒的神情,更坚定了席卷中原的心志。
  从第十日上,蛮族的攻击变得更加持续,手法也更层出不穷。即使叶行远和李夫人都曾在历史典籍上见过记载,但亲眼目睹之后也不得不为之惊叹。
  要知道三千年前的蛮族近乎没有什么文明,他们只是粗暴的依靠身体和武力进行统治,即使曾经入主中原,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察汗居然能有此远见卓识,学到了百家之长。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尽展攻城之妙,实在是让人佩服其枭雄之能。
  抛石机、霹雳车、云梯、穴攻……种种莫测的手段从蛮族手中陆续用出,其运用之妙,简直可说是攻城的教科书。
  叶行远对李夫人赞道:“怪不得历代史家,都对西凤关一役赞不绝口,这可说是顶尖的攻防之争。若无察汗令人咋舌的攻城手段,也显不出子衍的本领。”
  李夫人颔首道:“正是如此,此役可说是百家攻圣人的一次现实表演。子衍就凭着灵力与神通,抵挡百变的攻击手段。因这一战,圣人之名也遍传天下,得诸国国君的重视。”
  圣人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主张和政见,但一开始并未获得足够的重视。以圣人仁和的性子,也并非以神通炫技之人,故而一开始并不得志。
  要到后期,圣人诸弟子都做出一番功业之后,这才让天下人惊觉圣人之能,于是各国争相延聘圣人。但那时候圣人已退居乡中,专心著书立说,教授弟子。这其中的转折,西凤关一役也可说是关键之一。
  叶行远为察汗的能力惊叹,殊不知在蛮军之中,察汗却更为西凤关的应对而震惊。他此次信心满满,驱策十万大军,更藏了无数攻城拔寨的杀手锏,打算一鼓作气,攻陷西凤关之外,再一举夺取剑门数州,奠定进军中原的基础。
  但没想到任何一种攻城手段拿出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西凤关的守军便能拿出恰如其分的正确应对。或许并不能一举摧毁他的精心筹备,但也足以让蛮军的攻击无功而返。
  火攻破云梯,灌水破地道……察汗引以为豪的压箱底手段都被从容破去,让他心中忌惮不已。圣人弟子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还是说他身边更有能人?
  他愁眉不展,心乱如麻,每日恚怒,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察汗进退两难之际,他的属下进门来报,“启禀狼主,今日斥候探查周边之时,擒住一个小狼妖,本待斩杀。但她说有重要军情相告,与西凤关中异状有关,属下不敢擅专,请狼主定夺。”
  察汗一怔,“大军尽起之时,已经清扫周边数百里之地,此地本来并无妖族聚居,怎么会有狼妖出没?她又怎知西凤关中人族情形?”
  他踌躇了一阵,觉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便召那狼妖进账询问。
  这一名狼妖,当然便是尾随叶行远等人进入子衍墓的喀丝丽。她昏头昏脑,通过墓道进入死后世界,不知究底,在山中迷路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到路径,又发现是可怕的战场,心惊胆战,便躲躲藏藏观察情况,直至今日才被蛮族的斥候擒获。
  此时妖、蛮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蛮族抓住妖族,大抵也是杀无赦。喀丝丽心中害怕,想起这几日看到城墙上的人影,为求活命,便和盘托出,期望蛮族能够放过她。
  只是她说话七颠八倒,又说不清前因后果,那斥候队长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知此事与攻打西凤关有关。他们都知狼主正在为此事烦恼,便将喀丝丽带到了察汗面前。
  察汗看那狼女不过稚龄,脸上又满是畏惧惊恐之色,便不太放在心上。随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喀丝丽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子是白狼族裔,误入此间,实不敢冒犯狼主虎威。只因西凤关中有小女子认识的神通之士,正是此二人阻碍狼主大计,不敢不报。”
  察汗回想起确实见过城墙上有未明身份的神通之士,这二人曾多次阻挠他的进攻。不过在察汗想来,这当然都是在子衍的指挥之下,只有圣人弟子,才有挫败他百家之长的能力。
  如今听喀丝丽之言,似乎那两个神秘的神通之士才是关键?察汗蹙眉问道:“那两个神通之士是何来历?你怎会识得?”
  喀丝丽在被捉拿之后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要是直接说自己与叶行远二人都来自三千年之后,对您老人家的秘密攻城手段都了如指掌,那一来不足取信,二来只怕更会遭察汗的猜忌与怒火。
  她努力镇定了一番,这才缓缓道:“此二人乃是修行墨家的神通者,神秘非常,求兼爱非攻之道,专门破除攻城手段。狼主的机械妙策虽然高明,但他们却都早见识过了,洞若观火,故而能够顺利应对。”
  墨家的神通者?察汗在游历中原的时候,也曾听闻,据说这一派诸子与百家不同,说他们是天真也好,抑或是善良也罢,总之所求便是人人平和,没有战争的大同世界。
  他们又确实有精妙的手段,尤其是在守御与破解攻城器械上素有心得。传说墨家的祖师曾经以一己之力,连破百家的攻城器械,因此消弭了数场攻伐大战。
  只是近年来,乱世战国之相更明显,各国之间攻伐不休,墨家的主张更无人听信。已经很少听说有这一派的传人出现在世上了,察汗在中原学习的时候,也未曾与这一派神通者打过交道。
  如果说城墙上那两人是墨家传人,那他们对自己骄傲的秘密武器有应对手段,那也就说得通了。察汗的面色更差,恨恨道:“竖子竟敢坏我大计!”
  他转向喀丝丽,又仔细问道:“此二人姓甚名谁,有哪些手段,你是如何认识这两人,速速讲来。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攻下西凤关,便饶了你的性命!”
  喀丝丽大喜,把头点的如鸡啄米一般,忙道:“这女子是何人我并不知晓,不过那男子名叫叶行远,神通非凡!”


第三百一十二章
  蛮族攻城足足一个月之后,基本上摒弃了花样繁多的器械,而是选择了不计代价的强攻。这也给叶行远等人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打仗这种事,果然还是不适合我这种智慧型的读书人啊!”在鏖战之余,叶行远还有心情语气轻松的自嘲一番,但他能已经确切的感受到了一天比一天萧瑟的气氛。
  能够站在城墙上的士兵越来越少,一半是因为伤亡,另一半却因为过大的消耗而倒下,必须得轮流休息,才能有足够的体力来支撑城外几乎日夜不停的进攻。
  到了这个时期,大部分的防御其实都是依赖子衍大范围的守御神通,对这位贤人造成了巨大的消耗。比之原本的历史,西凤关的损失可能更大。
  当然,由于察汗的提前改变策略,蛮族的大军也同样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他们每日都要在城墙下抛弃上千具尸首,如果不是因为察汗的威信能够震慑住手下,只怕这样的攻击也无法持续下去。
  “情形有些不对。”李夫人蹙眉,私下找叶行远商量,“按史籍所载,察汗是因为敕川蛮族王庭出了意外,才在最后几天发动了疯狂的攻击。期待能够在回军之前攻陷西凤关,在此之前,他有足够的耐心与子衍君斗智斗勇。但是现在……”
  现在的战争走势却完全不同,守城只坚持了一半的时间,察汗便开始了消耗战。这一次虽然是蛮族联军,但精锐的部队都是他的嫡系,居然这么舍得?
  叶行远也早察觉到不对,他冷静分析道:“是因为我们的出现,让他提前发现准备好的那些攻城手段都无效,所以干脆放弃了?”
  李夫人反驳道:“察汗此人素来自信,更不信天下有人能胜过他。岂能如此轻易放弃?我看其中必有缘故。”
  两人正猜测之际,子衍突然派人请他们俩入衙议事——如今叶行远与李夫人在西凤关中的地位仅次于子衍,商议军情也是常有之事,他们也便没有多想。
  抵达衙门的时候,子衍一脸严肃,招呼二人入座,指着堂下一人淡然为叶行远介绍道:“蛮王察汗久攻不下我西凤关,特地派来了使者,指名要见叶公子。”
  使者?叶行远与李夫人面面相觑,转头看那堂下傲然而立之人。此人身形魁梧,面貌丑陋,更有一头显眼的黄发,果然是蛮族的血脉。
  叶行远肃然道:“此人如何进入关内,还要请子衍君查问清楚。”
  子衍点头道:“不必担心,这一节我已经问过了,这位使者原本就潜伏在关内,得了蛮王血脉传讯。这才前来见我,并非是突破了咱们的防御。”
  西凤关外,子衍布下神通禁锢,不让蛮族以特殊方法侵入,这也是为了绝后患。如果还有蛮族能够无声无息的进入西凤关内,那可要叫人警惕。
  所以叶行远第一时间并不是惊讶于蛮人使者的目的,而是先关注他进入关内的手段,听说他是潜伏关中的细作,这才放心。
  子衍施政颇为宽仁,即使是在这种局面之下,也并未将关中所有蛮族强制驱逐。不过西凤关内蛮族本来数量就极少,不至于造成什么危害也是事实。
  有个别蛮人留在关中并不奇怪,反正内外隔绝,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顶多就是查探消息罢了。倒没想到察汗故意暴露其中一个棋子用来传讯,难道是有议和之意?
  叶行远心中暗自忖度,历史上察汗绝无和谈之意,也从未派遣过使者——至少在叶行远读过的史书之中不曾有明文记载。
  他回头望向李夫人,李夫人也是摇头,示意绝无使者之事。想想也是,子衍为人光明磊落,行事从不藏于人后,若有蛮人使者联络,就算是旁人不说,他也必记载下来禀告国君。
  子衍既然没有说过使者之事,说明真实的历史上这件事确实没有发生过。看来因为自己的到来,西凤关的守城战还真发生了不少变化啊,叶行远心道。
  他想了想便问那使者道:“蛮王派你来此,到底有何意图,就直说了吧?”
  对方既然指名要见自己,想来使者之事必与叶行远相关,叶行远生怕子衍起疑,干脆开门见山询问。蛮人使者甚为骄横,带着僵硬的口音道:“你就是叶行远?墨家的传人?”
  啊?叶行远一怔,这个头衔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自己头上,难道是因为自己破对方的攻城法破得太干净利落,乃至于察汗有了这种误会?但他又岂是一个妄断之人?
  叶行远正思索着如何利用察汗的误会,并弄清楚其中原因的时候,子衍已经站起身来,惊喜道:“原来叶公子是墨家传人?怎么不早说,害得在下这般施礼!难道是担心家师有什么误会么?
  家师早就对诸弟子说过,墨家之人心怀天下,虽然过于理想,但值得尊敬。他老人家虚怀若谷,绝不至于对墨老前辈有什么歧见。”
  圣、墨之争当年亦曾喧嚣一时,圣人年轻时候亦曾拜会过墨家祖师,向他问道。只是两人理念不合,探讨数日之后便不欢而散,此后两派弟子一直有龃龉在心。直到近年墨家衰颓,这才告一段落。
  不过圣人虽然不赞同墨家过于理想化的救世主张,但对他们急公好义之心还是颇为赞赏,时常向弟子们慨叹。说当年还是太年轻了,否则必可与墨家祖师更好的商谈。
  而今听蛮人使者说叶行远是墨家传人,子衍略一思索便深信不疑。除了墨家传人,谁能信手破去察汗匪夷所思的攻城手段?子衍是个实诚人,此时只怪自己没有事先想到。
  稀里糊涂叶行远便坐实了墨家传人身份,就算想要解释,也得等蛮人使者离去之后,便含糊道:“我便是叶行远,蛮王如何得知我身份?他遣你来此,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也不算承认,但听在蛮人使者耳中,自然当他自认了墨家传人,便冷笑道:“叶公子好大名声,自有你家乡之人得知,如今已告于狼主面前,你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此次狼主派我来此,只是要问诸位一个问题。”
  他环视子衍、叶行远和李夫人三人,突然仿佛察汗附身一般,出现了睥睨众生的姿态,傲然问道:“若是我军这般急袭不停,请问西凤关还能支撑几天?”
  子衍哑然,面色陡然沉了下来。叶行远怕士气受到打击,便反唇相讥道:“这话倒该反问蛮王,这般急袭,蛮族的勇士还能死几天?”
  其实叶行远心里也明白,要是察汗真发了疯,这般用人命来填。纵然西凤关的城墙再高再厚,也难以支撑太久。当初最后五日的急攻,还是靠着子衍的拼死消耗,才勉强抵挡。要不是因为蛮族内部生变,察汗无力弹压,之能退兵,鹿死谁手还未必是定数。
  而如今察汗提前打起消耗战,固然西凤关内的本钱也更雄厚些,但是持续到十日以上,只怕关内的士气就要崩溃,只靠着子衍、叶行远和李夫人三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持续抵挡数万的虎狼之师。
  子衍听叶行远之言,已明其意,但他为人至诚,也不打算虚言骗人,便淡然道:“拼尽全力,必可挡蛮王十五日以上,如此一来,蛮王所受损失,必然也不可估量。”
  蛮人使者嗤笑道:“狼族之前就交待过,人族果然嘴硬。不过勉勉强强就算你能撑十五日吧!我家狼主说了,能够留下一位圣人弟子与两位墨家传人,就算损失数万兵马也不算吃亏。”
  此言一出,子衍面沉如水,叶行远也暗叫糟糕。察汗乃是雄才大略之主,平生也不讲虚言,他既然说了不计代价,甚至不惜牺牲数万兵马来攻打西凤关,那绝不是为了吓唬他们。
  到了子衍这等境界,虚言恫吓毫无意义,察汗也绝不会自取其辱。他既然派使者来这么说,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子衍沉默半晌,坚定道:“既然如此,那使者还来此作甚?我们各凭本事,好好做过一场便是。蛮族纵然人多势众,想要破西凤关,也绝不会那么轻松。就请蛮王做好牺牲数万的准备吧!”
  他心志如铁,虽然知道是面临必死的局面,但也不曾有丝毫动摇。对他而言,这一战势在必行,就算西凤关无法阻挡蛮军进袭中原的脚步,也必须对他们造成足够的伤害,为西凤关后的百姓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蛮人使者哈哈大笑,“子衍君果然义烈之辈,狼主对你也甚是敬佩,他也不愿与你两败俱伤,故而差遣在下前来,便是想以一场赌赛,来决定西凤关的存亡!”
  “赌赛?”叶行远心中一动,目光冷厉的扫过蛮人使者,喝问道:“是什么样的赌赛?”
  蛮人使者镇定自若,胸膛一挺道:“这就要考验叶公子的勇气了。狼主说,要请叶公子到阵前一叙,若有胆色,便在我大军王账之中,与你单对单的一决胜负,定这西凤关的归属!”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这是史上所未有之事。当然因为史上并无叶行远此人,故而也不可能有察汗要求单挑的要求。叶行远初时愕然,随即大笑道:“蛮王倒是打的好算盘,在下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怎比得上蛮王神勇?伐战之事,斗智为上,斗力为下,智者不取也。”
  指望我傻呵呵的与你阵前单挑?那还真是脑壳坏掉了,叶行远不屑摇头,这种激将法之能骗骗三岁小儿。明知不敌,还怎么会逞强?就算叶行远答应,目前西凤关之主子衍也绝不会同意。
  蛮王察汗天生神力,据说生来便得魔神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