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可调和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讲已是无益,叶行远既心志坚定,难以动摇。周知县看得出,此乃道义之别,再说什么前程和利益,反而落了下乘。
  “将请愿书呈上来!”周知县终于开启了今天的正题。
  叶行远掏出上百读书人联名共署的请愿书,捧在手中。黄典吏赶紧上前接过,转呈到周知县面前。
  周知县心里也在猜测请愿书的内容,无非三点而已:第一,让他滚蛋;第二,彻查王举人死因;第三,雨水分配之事。
  但周知县看到整篇文书中只有一条,不由也是微微一怔。只说雨水,不说其他,这很值得玩味。
  叶行远自递出请愿书之后,一直在观察周知县的表现。王举人的死,对于周知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负担,不管是不是周知县授意动手,他都不得不受到这事件的影响和压力。
  如果这是个意外,周知县就必须要尽可能抹消此事的影响。如果是周知县的阴谋,那他迫于形势,也不得不暂时退让,稍后才会有后招。
  周知县却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对黄典吏道:“取印鉴来。”如今县衙之中,周知县的最心腹之人便是黄典吏了,此时竟然连连师爷都不在身边。
  黄典吏匆匆下去,周知县又对叶行远道:“值此县中变故,县衙雨水分配之法也难以为续,我本就有暂停心思。既然县中士绅亦有同心,本官自当顺应民意,暂停了这雨水分配之法。”
  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叶行远心中大吃一惊,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能得到解决,那也太出乎意料了。但他只能站起身来,行礼致谢道:“如此便是县尊对百姓的恩德。”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大相信周知县真会如此轻轻放下,不然先前大动干戈又所为何来?
  却说周知县亲自书写了公告,然后盖上大印,叫黄典吏张贴于县衙之外。
  公告上写明:“如今诸事纷扰,县衙雨水之法难以施行,便暂停至正月十五。待到元宵之后,再重新施行。各乡举人可按民众所求,至县衙报备之后自行求雨。”
  周知县又向叶行远解释,这也就是他给本县士绅请愿书的回复。
  真是老狐狸!叶行远心中暗骂。明日便是腊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一共才四十几天,其中还夹着春节。
  本来按春节习俗,县衙就要封衙大半个月。再这么算起来,周知县让步时间连二十天都没有,倒像是做了多大的忍让似的。
  更何况冬季雨水本来就少,这一年为了完粮纳税,县衙极力保证平原地区的雨水供应,到年底时雨水元气本来就所剩无几。举人虽然能够呼风唤雨,那也是在天地元气许可的基础上,哪能无中生有?
  这个暂停形同虚设,反而定下明年还要继续实施县衙雨水之法的基调,肯定不能同意。叶行远到此时也顾不得尊卑,伸手拦住黄典吏,沉声道:“县尊的回复殊无诚意,本县民意是废止县衙雨水恶法,免得出现生灵涂炭局面。”
  周知县看着叶行远笑道:“我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如此迂腐。欧阳凛他们几个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想要与本官斗法,胜负便在这两月之间。
  若是他们赢了,本官挂冠而去,或黜或调,下一任新知县根基不稳,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若是本官胜了,你以为元宵之后,还能有人能阻止本官么?”
  这番话说得直白而赤裸裸,叶行远顿时明白了周知县的意思。与这位县尊的深刻相比,本县士绅的斗争心态,确实是显得稚嫩了许多。
  双方到了这个地步,尤其是王举人意外身亡之后,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要么周知县一手遮天,压制全县士绅,要么就是被弹劾落马,灰溜溜离开归阳县。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三种结局。
  如果周知县性子稍软一点,出了王举人这个意外,那他或许真的会惊惶失措,废止雨水分配法案。这其实就等于自毁根基,相当于否认了自己的合法性,退这一步,就等于让出了整个归阳县。
  想到这里,叶行远不打算再坚持下去,因为周知县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不可能有任何妥协。他便叹息道:“县尊一意孤行,以此糊弄县中贤达与黎民百姓,只怕王举人之事难以善了。”
  “本官拭目以待。”周知县端茶送客。
  接下来的斗争才是关键,叶行远苦笑,他回归阳县来,只是想摆脱府城的烦扰,安安稳稳过个好年。没想到还是卷入了风波,真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矛盾斗争永远不绝。
  如今本县士绅有大义名分,又有一个王举人遇害的聚合闹事由头,看上去气势汹汹,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似乎是占着上风。
  可惜人心难测,这些读书人中的精英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见过周知县以后,叶行远想得更深了一层。王举人的死因扑朔迷离,固然促成了士绅们的联合,但这联合的基础颇为脆弱,也给了周知县一举破之的机会,到底这是巧合还是预谋,叶行远并不能肯定。
  叶行远回到山头村已经是第二日,士人大都已经散了,毕竟不可能所有人全都无所事事的在这里等着,但仍约定明日再次集会。
  欧阳举人逐字看完叶行远抄写的榜文,大怒道:“周知县欺人太甚!真当吾辈是三岁幼儿么?”
  另一个留守的高举人更是义愤填膺,“今年雨水所剩无几,顶多润一润地面罢了,还有何用?这奸贼明知我们说的是明年雨水分配,却还这般装聋作哑,当真可恨!”
  今年正坡乡受害最烈,已经一季未有雨水,高举人也是除欧阳举人之外反周知县最激烈的一个。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明日再议,吾等当击鼓而攻之。”欧阳举人下定了决心,周知县的回复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也就是意味着不可调和的战争开始。
  明天再集会,就不是向县衙请愿,而是要准备弹劾书,直接投向府城省城了,甚至组织乡民围攻县衙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第二天一大早,驱周集会再开,叶行远从家里匆匆赶到山头村。却发现人群明显稀疏了不少。
  比如前日被自己骂成“第二种人”的丁举人和俞秀才,竟然也消失不见。今天不在的人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与前日的集会想比,到场的秀才可能少了四分之一!
  欧阳举人与高举人对视一眼,神色严峻,西山乡的张举人站在旁边,亦有些尴尬。
  要知道此次集会,不仅仅是为了“驱周”,还有参加王老举人丧事的意思。但现在许多人不辞而别,连王老举人的丧事都不参与了,称得上非常不同寻常!


第一百零一章 围堵县衙
  缺席四分之一,看似只是少数,但是在对气势的打击是很严重的,尤其是正在渲染全县万众一心的时候。一下子跑了四分之一,处理不好就要形成雪崩了。
  “丁有光哪里去了?”欧阳举人面色严肃起来,向张举人发问,这丁有光自然就是丁举人了。欧阳凛非常不想问这个问题,但是身为盟主不问又不行。
  张举人看着叶行远,叹气道:“丁兄前日离去时倒没说什么,昨夜却忽然托人寄书于我,道是受小辈折辱,越是深思越是恼怒。因此决意在家中闭门读书,驱周集会但有叶行远在,便没有他丁有光!”
  这口气是想不共戴天啊!叶行远只能无语,丁举人这种行为,分明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如果丁举人真是因为被羞辱而恼怒,前日被自己责骂时就该当场拂袖而去,何至于今天才来放狠话?
  原因只有一个,肯定是昨天有了什么新变故,导致丁举人不想再参与驱周,然后故意拿他叶行远当个由头。最大的可能,就是从县衙得到什么好处了!
  叶行远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知道此事不可不驳,当即就对张举人解释道:“在下区区末学后进而已,岂能因我一人而坏大事?
  丁前辈若真不忿,那我叶行远今日便离开这驱周集会,烦请张前辈帮着传话,看丁前辈肯回来否?”
  张举人看得出来,叶行远这是反将一军,那丁有光既然离去,怎么可能回来?张举人苦笑一声道:“叶贤弟何苦为难我?我只不过是转述丁兄之言,我也不信他的话。”
  张举人此言一出,底下的纷纷议论果然平息了些,细想下果然如此。丁举人既然这么走了,连王老举人之事都不顾,那就算是叶行远离去,他也不可能回来。
  欧阳举人忍不住又道:“还有诸多秀才未到……”丁举人前日就有点不可信任了,今天不来也罢,但居然还有这么多秀才不顾同乡之谊,倒是让欧阳盟主有些着慌。
  叶行远以手扶额,欧阳举人大约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一点斗争的警惕性都没有,哪壶不开还偏提哪壶?这些秀才离去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逃不出被收买或者被威胁这几种可能,再追究下去有何益处?无非是让人心志更动摇罢了。
  叶行远咬了咬牙,便急忙打断道:“今日诸多士子在此,还请欧阳前辈、高前辈、张前辈训示!如今周知县刚愎自用,固执己见,不愿废害民之法,吾辈下一步又该如何,还要请几位前辈拿主意!”
  欧阳举人被叶行远打断后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的错误,暗叹自己果然是老了。当下便会意道:“周知县雨水之法害民,吾等前日联名请愿,仍不肯悔改。今日与诸位会商,便是为了定下章程……”
  话是对着所有人讲的,但欧阳举人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叶行远,分明是等着叶行远再开口。
  叶行远的态度始终没有变过,今日局面虽然比想像中更恶劣些,但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听到了欧阳举人的话,叶行远仿佛冥冥之中又感受到了那股推动他前进的天意。
  没错!叶行远更加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连上天都频频降下了天人感应,引导着他前行。这绝对是天道对自己意识升华后的反馈和奖励,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当下便道:“古人云先礼后兵,如今先礼是无用了,那就只有后兵了,吾辈不可再稍有动摇。目前可双管齐下,其一请欧阳前辈执笔,投书到省城、朝廷,控诉周知县罪状!其二,吾等士子应当围聚县衙,以民心士气正面撼动周知县!诸君可敢与我同行否!”
  若再不爆发,驱周集会很可能是就要不了了之,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叶行远越发感到,指望全县士绅齐心协力与周知县斗心机不是对手,干脆就用最激烈的手段应对,以达到一力降十会的效果!
  最后叶行远再次喊出了崇高的口号:“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吾辈读书何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已!”
  最后这两句话对读书人的煽动力实在非同小可,当即就有人带头轰然叫好,摩拳擦掌仿佛圣贤上身了。
  原本心中还狐疑不定的人,在这种集体狂热气氛的撺掇之下,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免都是热血沸腾。
  说起来也是今天到场人群比较“纯洁”,要是丁举人俞秀才等人在此,估计还要出言搅闹,这种一鼓作气的豪勇势头便难以形成了。
  大家本来都是倾向于“鹰派”的,所担忧的只是怕事情做不成而已。经叶行远鼓动,哪里还考虑后果?
  不用等欧阳举人发号施令,在叶行远的带领之下,秀才们就组成了队伍前往县衙。一路上还鼓动乡邻村民,要去县衙讨要说法。
  山头村乡人更是激烈,甚至要抬着王举人的棺木一同前往,几位举人苦过才作罢。
  欧阳举人心中有些隐忧,在出发前悄悄找叶行远说话,“贤侄此去县衙,我怕周知县狗急跳墙。要不要叫紫玉暗中保护你?”
  秀才堵县衙,举人去上访,这种情况对于周知县可以说是颇为不利,他不可能没有准备手段应付。谁知道会不会暗中下黑手?
  “那倒不必……”想起欧阳小姐的破坏力,叶行远还是敬谢不敏了。好歹他现在也有一定的战斗经验,攻击虽然不足,但有自保能力的。要是欧阳紫玉来了,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
  叶行远双管齐下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把事情闹大。也只有闹大之后,才能惊动更高层来解决问题,不然很难有制约周知县的手段。
  却说秀才队伍一路下山,等到了县城的时候,这队伍足足有了数百人。连带围观的人,起码有上千,将县衙堵的水泄不通。
  叶行远一马当先,只觉得天机前所未有的敏锐清晰,体内灵力流转不停,仿佛还在翻涌上升。难道是因为自己一心为民暗合天道,又得到了天机奖赏么?
  想至此处,叶行远越发气势凌人,站在县衙大门外,面对百姓高声喝道:“前日士绅请愿,恳求县尊废止雨水分配恶法,免山间饿殍出现,县尊却偏偏不准。
  今日我等前来,要与县尊理论!王老前辈为民作主,求雨滋润乡民,也不过是为了给人一条活路,何至于被胥吏小人折辱而死?到底斯文何在?
  近年天地元气不足,粮产减少,县衙本该奏明朝廷,减免钱粮,怎能图政绩之名,行苛政之实?山乡半年无雨,颗粒无收,黄发垂髫,冻饿而殇,堪称草菅人命!
  此等虐民行径,如何能做一方父母?所谓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九坐不动,十分无用!”
  叶行远受到天意鼓舞,很是斗志昂扬,骂得也酣畅淋漓,言语间极尽嘲讽之能事。百姓们听得畅快,自是大声叫好。
  此时县衙大门开了一道缝,黄典吏在里面招呼道:“叶行远!县尊请你进见!”


第一百零二章 大祸临头?
  听到黄典吏的话,有人当场叫道:“叶相公,提防诡计!不可轻入!”又有人道:“周知县连王老前辈都敢加害,实在已丧心病狂,叶贤弟须做好防备,我们几人同行便是。”
  肯与叶行远同入县衙的,也算是义烈之士了,不过叶行远断定周知县应该不会在这几百人面前施毒手,所以也不用害怕,做一回孤胆英雄又何妨?
  因而叶行远谢绝道:“诸君且看顾百姓,我去去便回,即便舍生取义何足道哉?”
  叶行远说服了同行秀才与一众百姓,随着胆战心惊的黄典吏走入县衙。门外人声鼎沸,周知县却还在后堂安坐品茗,神色坦然自若。
  他看了叶行远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道:“叶行远你胆子不小,可知已经大祸临头了么?”
  无论周知县开口要说什么,叶行远都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也不觉得震惊。无非是上来先虚张声势,危言耸听的给人下马威,小说里常见的招数。
  故而叶行远针锋相对道:“县尊所言大祸,莫不是我聚集士子围攻县衙,要拿我问罪?抑或是县尊拉拢了本县败类,利用悠悠众口攻讦我?还是王老前辈殷鉴在前,劝我当心?”
  在这轩辕世界之中,青年秀才在地方的地位相当超然。被称为士人,便意味着脱离了平民身份,拥有了特殊身份。
  几十秀才聚众围攻县衙这种事,地方官还真不可能全都抓起来,不然就是惊动朝廷的事情了。就算秋后算账,大多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至于丁举人俞秀才之类的攻讦,叶行远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战斗力不足五的渣渣,当面他都覆手可灭,还怕他们背后造谣?
  唯一可虑者,无非是周知县狗急跳墙特意针对自己下手,但叶行远也不是吃素的,经过与龙宫一众虾兵蟹将还有妖怪们的斗争,也绝对算得上一个战斗型的书生了。
  周知县看叶行远胸有成竹模样,连连冷笑道:“小小年纪,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可笑,可笑!”
  叶行远听周知县语气有异,又不像是故意诈人,难道还真有自己想不到的情况?便问道:“县尊不要故作高深了,如今就是个打开天窗说亮话,故弄玄虚毫无意义。若县尊打算指教,还请明示。”
  周知县却突然不提所谓“大祸”了,顾左右而言他:“那丁有光屡试不第,已绝了考试上进的心思,想要走拣选、大挑的路数。本官虽然帮不上他,但他在乡中纳粮积极,肯为朝廷分忧,县中为他请了旌表,朝廷要赐予丁家乡贤牌坊了。”
  如此叶行远便明白了,丁举人为什么连面子功夫都不要,决然分道扬镳的原因。周知县也是出手豪爽,居然舍得给丁举人一座牌坊,那丁举人自然是毫不会犹豫。
  举人身份,可参加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会试再中第,即为进士。考上进士之后,就由朝廷授官,根据名次,或直入翰林,或再行馆选,或入六部、御史台,最次一等的下放地方。
  但会试难度极高,又每三年方有一次,每次取中不足三百人,竞争激烈,大部分举人皓首穷经一辈子也未能考上。自知能力不足,或是坚持不下去的,想要做官,就得找别的途径。
  原本朝廷定例,凡举人三科不中者,准予铨补知县,一科不中者可就教职,以府学正、教授、县教谕等录用,称为拣选。但人数太多,大部分举人根本没机会选上,几乎仅成虚名。
  其后别有大挑之法,又各省督抚若因本省人员不敷差遣,可要求于候补人员中挑选若干人地相宜者委用,经吏部奏请后,由特派大臣负责举荐为官。
  丁举人想要这样做官,周知县手再长也没办法直接帮忙,但却能为丁举人申请一座旌表牌坊。一来朝廷赐下牌坊也是具有神通的,实乃求之不得的恩典,二来则是成就丁举人乡贤之名,选官之时,说不得要大占便宜。
  叶行远装作不以为意道:“县尊好手段,不过区区一个丁举人,动摇不得我县中人心,只怕要令县尊失望了。”
  周知县不理他,自顾自又道:“县中秀才文名素盛,只是本省读书人多,竞争极大,故而中举艰难。本官细数过,正当壮年的举人不过八九人,秀才却何止上百?更莫说童生不第者。
  今岁岁贡国子监之人,本官已经心有定案,而太后万寿,除开恩科之外,国子监拔贡亦额外再开一选,县里人选还是由本官定夺。此种关节,门外的秀才们只怕还都不知道吧?”
  叶行远听完后大怒,周知县当真是不择手段,居然连这些事都利用起来了!
  还公然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这个底线未免踩得有些过分。
  对大多数人来说,私心不可避免,读书当然是为了上进,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当然最好,这就是俗称的正途。
  但每一级科举都极为艰难,比如丁举人考不中进士,就得另外想办法当官,而秀才若是考不中举人,也有提升自己的办法,其中选入国子监为贡生就是最便捷最光鲜的一条路。
  每年府、县皆可推选数名年资深的秀才入国子监为“岁贡”,像与叶行远不对付的俞秀才勉强能够上资格。若只凭着贡生名额,周知县只能拉拢寥寥几人而已,但他手中握着的“拔贡”考试名单,却是大杀器。
  朝廷十二年一选,地方上推荐的秀才可以在省学政那里参与考试,争夺进入国子监的名额,此称为“拔贡”,这一场考试因为经过事先的筛选,竞争烈度当然大不如省试。
  但若是得到贡生名额,虽然不能得授举人呼风唤雨的神通,但也可以获得相当于举人的其他特权。比如在国子监通过朝考之后,就能够直接参与会试,也可像举人一般参与拣选,得授官位。
  这对大部分没什么希望走正途的秀才来说,可是重大福音,周知县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只怕门外的秀才们其心必乱,尤其是那些本身就不甚坚决的中间派。
  叶行远是深吸一口气,漫不经心道:“县尊手中有底牌却不掀开,这份耐心真是了得,纵然今日我们散去,县尊却也未见得必胜。诸位前辈还会继续上书,去省里或者朝廷里控诉县尊。”
  周知县大笑,“欧阳凛碌碌无能之辈,穷居乡中十数年,如冢中枯骨,我岂会怕他?高进倒是颇有手段,可惜其人格局太小,目光只能及于乡中,上不得台面!
  至于张于通,小事性急,大事犹豫不决,当断而不断。若是王老先生在时,我或许还要忌惮三分,仅这三人,能奈我何?”
  他口气甚大,对乡中三位举人不屑一顾,让叶行远忽然有些不安,奇道:“既然县尊成竹在胸,那召见小子又为了什么?莫非虚张声势而已?”
  周知县瞟了叶行远一眼,叹息道:“县中诸子,俱不足道,也就你能算个英雄人物。本官无非期望你能够及时醒悟,免遭大祸,不想你还是执迷不悟!如今‘天命陷阱’已成,便是英雄豪杰,也难逃此罗网,叶公子你真是可惜了!”
  叶行远大惊,若是现在手中有筷子只怕也要落地。他自己当然觉得自家前程不可限量,那是因为他有一肚子文学加上金手指的底气。但周知县又是哪来的眼光,竟然称自己为英雄人物?
  更重要的是,周知县反复强调的“大祸”,到底是什么意思?“天命陷阱”又是什么?周知县再无聊,也不会无聊到编一个词来忽悠自己,叶行远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近日是不是领悟到了人格的升华?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感到冥冥之中有天意指引你?是不是克制不住秉持正义登高一呼的想法?”周知县忽然仿佛化身神棍。
  这是怎么回事?叶行远像是见了鬼似的,彻底受到了惊吓,周知县怎会如此洞悉自己内心!
  周知县喝道:“这就是天命陷阱!可笑你大祸临头尚不自知!”


第一百零三章 天命的可怕
  真真见了鬼了!周知县所说三四条,与叶行远的心路几乎严丝合缝,没有一线偏差。也正是因为如此精准,才会让叶行远产生了心惊胆跳的感觉。
  那日面对村中乡民的哀泣求告,叶行远就有顿悟之感,陡然觉得自己人格升华,悲天悯人。
  此后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引导他到山头村,又在这冥冥之中的天意鼓舞下,他叶行远登上了舞台。然后就是骂俞秀才,斥丁举人,单刀赴会,号召县中群儒冲击县衙。
  若以叶行远原本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会稍微再谨慎些,行事以闷骚为主,一般不会轻易这样公开张扬。
  这种冥冥中的天机指引和鼓励,难道是假的?也不对!叶行远暗自摇头。近日那种天人感应非常明确,绝对不会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更不信有人能强大到利用天机来给他设套。
  细细琢磨着“天命陷阱”四个字,再结合自己这几天的感受,叶行远不经意间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不由得冷汗涔涔。
  “你想通了?”周知县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惋惜之意,“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自以为得了天命,挥手之间可聚众百万。运来天地皆同力,一时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惜一旦事败,便是身死族灭的结局!这便是天命陷阱!”
  这个话题实在太重了,叶行远感觉自己承受不住,强辩道:“县尊言过了,那是谋逆造反的乱党,图谋天下的枭雄,与我又有何干?
  在下不过是引士子诤谏朝廷的旧例,邀百十同道,秉持节义正道,与县尊抗辩义理,和天命有什么干系?”
  不管周知县是不是故作大言,但叶行远打定主意,天命什么的可万万不能认下来。
  周知县摇头道:“事虽殊途,理出于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话你可明白?聚众教化人心,乃是官府朝廷的职责,但世间始终不乏欲殂代庖者。
  若他人以言语聚众煽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然,如果你的真言大义鼓舞人心,就可能会得到天命感应,此后行事会如有神助,但这天命陷阱也就为你布下了。”
  我靠!叶行远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了。这个世界居然还有这种法则,秉持大义进行群体煽动原来还有这样的风险!
  圣人截天道而成天机,但天机只是单纯的规则,又靠天命体系维持。能成大事者,必得其天命,而一旦得到天命眷顾,就像是骑上了猛虎之背,想要下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欧阳举人虽然是这次驱周集会的盟主,但他叶行远却是大会的。大义是他首倡,策略是他谋划,行动又是他打头,结果就是他触动了天命。
  叶行远从来没接触过这方面理论,周围人似乎也没人知道这其中玄奥,也就是今天才从周知县嘴里听到。听周知县透露的意思,如果实力不够,被天命眷顾不但不是好事,或许还有不测大祸?
  尽管与周知县快势不两立了,此时也不得不低头询问道:“这天命陷阱到底如何,还求详解。”
  周知县倒是有耐心,或许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不把话说清楚不痛快,便道:“天命陷阱这个词,乃是前朝谶讳大家郑老大人所提出来的。不过他的八种论天命之书屡遭禁毁,到本朝已经散失殆尽。本官也是偶然的机会,见了部分残卷。”
  圣人截取天机,传道于天下读书人,保三千年太平,但天机也需要天命来保护。皇家便是天命所归的象征,作为天命在人世间的代表,授予读书人和官员神通,维护天下秩序。
  所以天命之学忌讳甚多,不可多言。前朝有大儒郑巨,精研书、易,传说中有未卜先知之能,神通高深到可参造化。
  此外郑巨又著八书论及天命,破解其中奥秘,因此被皇家禁毁了,世人已经不能见全貌。周知县也是机缘巧合见过残卷,这才能知“天命陷阱”之理。
  凡人顿悟一念之间,得天命眷顾之后,便会产生俯视众生的伟人心态,不由自主为天命所驱策,甚至会雄心勃勃的以难以想象的伟业为目标。一旦成功,自然是名震千秋,但既然称之为“伟业”,就可以想见其难度。
  纵然有天命的鼓舞和指引,但若自身能力不足,达不到指引的目标,就会被天命反噬,遭遇往往也会倍加惨烈。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譬如征夫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念,便能聚三千戍族,席卷天下,以凡夫而称王爵。然则又因为力不从心,不能得天下之鹿,旋起旋灭尸骨无存。
  不仅普通人如此,官员也是如此。某些大人物位列封疆,执掌军政,本已是富贵荣华之极,偏偏蛇心不足,图谋至尊之位。或可糜烂中原,逞一时之快,但最后依然功亏一篑,随后九族俱灭。
  甚至皇家血脉同样会遭遇天命陷阱,皇帝代表天命,但他自身并非天命。如果妄自尊大,好大喜功,擅起征伐图开疆拓土,或是欲立千年不易之伟业,例如开河修城之类,一旦遇到障碍,同样会遭反噬,这就是改朝换代了。
  “郑老大人参研天命六十年,最后就只叹‘本分’二字,若无改天换地之能,人不能出于自己的本分。叶公子此次却逾越本分,只怕难有善果。”周知县冷笑着说。
  好可怕的天命……叶行远内心震骇的无以复加,自己这几天的状态就是那样的!想到这几日的行为,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心里不禁有点欲哭无泪。
  但事到如今便是怨天尤人也是无用,叶行远不肯露怯,面上仍然镇静道:“县尊所言固然有道理,但我不过求小小公道,范围不超出一县之地,哪里能与这些古人相比?”
  周知县忍不住大笑,“就说史上这些妄人,有哪个一开始便想惊世骇俗的?谋逆作乱的,不过只为免遭横死,或是为一口饱饭;军权在握的,无非为子孙计较,想要长保富贵;暴君之行,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调理天下,让皇朝长治久安罢了。
  只是人心不足,常常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直至终于超越自己本分。而天命是不是拦着你的,甚至会一直诱惑你树立远大目标,这才是‘陷阱’二字的意思。”
  天命陷阱,就像是拿着一块胡萝卜挂在驴子面前,因为这个诱惑,驴子总要不断的往前走。若是能够走到巅峰,便是帝皇之位,囊括宇内,但若是半途失足,终究不免身死。
  叶行远皱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又问道:“若是如此,难道不许凡人知足常乐么?”
  周知县又道:“世上多庸人,庸人不受天命,可得常乐。而能人若得天命,回头是岸者,大德也,圣贤也。”
  叶行远自认至少不是庸人,至于圣贤大德,那似乎也有点够不上标准,看来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不禁头皮有点发麻,这天命陷阱倒像是玩游戏,天命不断的给你任务去完成,如果成功,那就得到丰厚的奖励,但如果失败,当然就会直接Game Over。
  最可怕之处,就是任务的难度会不断提升,到了地狱级难度,就算是万乘之君只怕也要栽跟头,何况他区区一秀才?
  先不考虑那么远了,如果自己这次失败了,那岂不要当场遭到天命反噬?这才是自己的近忧。
  想到这里时,叶行远忽然心有所感。如果照周知县的说法,目标越大,失败后的反噬也就越大,那么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天命陷阱,与其等以后的失败,还不如这次还在初级阶段时就放弃了,相当于割肉止损?
  那天命陷阱到底还存在不存在?这其中一定有个自己还没参透的悖论!叶行远终于醒悟到了,周知县提出天命陷阱可能确有此事,但后面那些纯粹就是故意吓唬人了。
  什么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的,现在连“一”都没解决,谈二三的恐怖除了吓唬人有什么用?
  说来说去,周知县的目的就是一个,让他叶行远立刻放弃眼前这个“一”。只要牢牢把握住这一点,就不会被忽悠进去。
  我命由我不由天啊,叶行远第一次感到这句话虽然中二,但用来打气非常合适……便质问周知县道:“依县尊所言,天命陷阱之所以为陷阱,只是因为人力有时而穷。
  若是人力能成事,那天命不是陷阱,反而成了助力了……也就是说,只要在下完成本次誓愿,也就暂时脱离了天命陷阱,将来的事大可将来再说。”
  叶行远越发觉得,周知县危言耸听是为了动自己的心志,希望让自己放弃抗争,所以说了这么多显然也是别有用心!
  周知县神色不变,心想此子果然心性超人,受了这么大惊吓还能够如此迅速的反应过来。又警告道:“天命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明明知道了它的存在,却依然还会沿着注定的道路前行,你当真想好了?”
  叶行远忽然又有所悟,“另县尊所说‘本分’二字,县尊自己只怕也有不当吧?本县治理,原本也算清明,虽非纳粮上县,田地出产亦足以育本县之民。
  而县尊到任,为政绩强求变化,无所不用其极。乃至于强分雨水,令山村之民难有活路,这不也是好大喜功,天命陷阱么?人难在不自知!我与县尊无非是各凭手段,做过一场罢了!”


第一百零四章 门可罗雀
  越往仔细想,叶行远感悟越深。仿佛天命从来就不是专一的东西,譬如乱世争雄之时,不知几人称孤,又不知几人道寡,人人都感到自己有天命,结果最后也只能一人成功。
  再具体到县里面,周知县代表的县衙是朝廷设置的官府,自然是皇家天命,可是自己这边,又得到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鼓励……最后还是成王败寇的道理?
  “天机是什么,在下有所理解,可是天命本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天命是天机的守护?”叶行远忍不住对周知县问道,此时两人不像是剑拔弩张的对手,反倒像是学术讨论。
  周知县脸上有迷惘神色一闪而过,“本官若是能参透天命,还用窝在这偏远小县与你们斗法?”
  至此无话可说,叶行远起身告辞。周知县望着叶行远背影叹口气,只能暗暗可惜。
  叶行远不过是一个秀才,就能触摸到天命,这说明了他绝非常人,所以周知县再次起了招揽之心。怎奈叶行远还是不肯归附,不愧是天命眷顾到的人。
  从县衙后堂走到大门,叶行远又有了新的领悟。至少周知县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天命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明明知道了它的存在,却依然还会沿着注定的道路前行。
  就像自己现在,能无视父老乡亲的哀求,能抛弃欧阳前辈和同道于不顾,能摧毁悲天悯人的同情心,能放下自己的道义脸面,当一个被人鄙视的逃兵么?
  “不能!”叶行远自言自语地答道。所以,与其说这是天命陷阱,还不如说这是人性的陷阱。
  想到这里叶行远忽然觉得,所谓天命也没那么可怕了。区区天命而已,怎么可能比人心更可怕,我命由我不由天!
  就在此时,叶行远识海中的剑灵绽放出七彩光辉,还发出龙吟之声回荡在识海中。叶行远吃了一惊,难道突然之间又得眷顾,金手指要发威了?但仔细再感应,剑灵偏又沉默了下来,老老实实的窝着,仿佛之前没有发生任何异象。
  剑灵再无异样,叶行远便缓缓走出了县衙大门。
  此时一阵冷风吹起,寒意沁人。叶行远下意识抬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县衙外原本应该有几百人,如今却只剩下几十人,萧索零散的站在寒风里,全然没有了先前围堵县衙的气势。
  难道周知县已经派人动过手了?见到这局面,叶行远立刻就猜测到什么,肯定是趁着自己这领头人不在时,有人做了什么手脚!
  一个微胖的秀才哭丧着脸,奔上来与叶行远禀报,“叶贤弟你出来晚了啊!许多人都走了,这可怎么与欧阳前辈交待?”
  此人就是欧阳举人的三个铁杆支持者之一,叶行远记得他姓李,便苦笑问道:“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走得只剩你们几个?”
  剩下几十个人当中还是以村民为主,秀才总共也没剩几个了,看上去真是凄凉。
  李秀才唉声叹气道:“适才县衙派人出来,公布即将选派二十名秀才去省城参加国子监拔贡考试,凡是在县衙闹事的一概不选,当场有人掉头便走。没有叶贤弟你撑住场面,诸君见有人带头,就没了心气,又贪图拔贡名额,立刻走了一片……”
  此事尚在意料之中,叶行远只能无语。贡生机遇对没上升渠道的普通秀才诱惑力非常大,拔贡的机会又实在稀少,他们为此事中途变节,叶行远也不好意思去责怪他们。
  “那……与吾辈同来的百姓们又去了哪里?”叶行远继续问道。某人说过,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是软弱的、摇摆的,但这些农民同志应该有比较坚定的觉悟和革命性啊,怎么也跑了这么多?
  李秀才继续叹气,“县衙除了宣布选派拔贡之事以外,还另外又发了公告。明年将向朝廷申请减免一定数额秋粮,减免名单视灾情分配,在衙门这里闹事的,一概不减免。”
  这一招釜底抽薪好狠!周知县的谋算真是一环扣一环,任何资源都利用到了极致。其实周知县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提升粮税上限,让自己的考评得到“上上”。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周知县首先就得将阻挠他雨水分配方案的县内士绅彻底击垮,这其中承他看得起,叶行远也是个重要拉拢对象。
  然后画一个小饼,说要分给大家吃,但又不具体说情分给谁,结果人人都有了幻想。当百姓对生活有了一丝盼头时,谁还会跟着抗争?
  乡亲们还是太单纯太目光短浅了!叶行远也只能怜其不幸恨其不争,略有点悲凉。没吃到嘴的小便宜就让他们土崩瓦解,还能成什么大事?
  而一旦没了为老百姓说话的县内士绅,没有了傲骨铮铮的叶行远,明年这减免大饼还不知道能否实现呢!至于周知县任期的后两年,再变本加厉,玩起朝三暮四的把戏,到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站在县衙大门外,叶行远也彻底想通了,难怪周知县会单独请他进去,还东拉西扯的说了半天,貌似很耐心的为自己解释什么天命陷阱。
  本以为只是危言耸听恐吓自己,没想到还同样是调虎离山之计。在自己为了天命理论求教时,外面早已天翻地覆了。这周知县走一步看三步,真是平生所遇之劲敌也。
  若是被周知县最后得逞,自己首倡大义就成了首当其冲,只怕不用天命反噬,也是穷途末路了。别的不说,这脸面往哪里放?以后传扬出去,自己岂不成了笑话?
  想至此处,叶行远唏嘘不已,自己登高疾呼,想着带领全县绅民抗争,难道最后落个这种结局?怪不得故事里面,英雄总是被小人凡人普通人害死啊!
  耳边李秀才还在喋喋不休,叶行远却觉得他的声音变得越发虚幻迷离,耳中嗡嗡作响,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听了。
  黄典吏大摇大摆的开了县衙大门,施施然走出来,刚才众人围堵县衙门口,说实话他是真提心吊胆。他也曾是读书人,兔死狗烹、借头一用的典故又不是没有听过,如何能够不怕?
  毕竟他在县衙里属于背黑锅的存在,如果县尊被逼无奈,想要息事宁人,他肯定是第一个被抛出去牺牲的。
  好在周知县雄才伟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大门之外,轻描淡写就将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今日县中,终究还是县尊老爷的天下,什么欧阳举人,什么叶行远,统统都要靠边站!
  黄典吏瞧见叶行远还站在县衙门口发呆,心中得意,忍不住讥笑道:“叶相公,适才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这种心情可好受?
  啊呀!我书本抛荒已久,却不知这两个成语用得对还是不对,要请叶相公这读书人好好指教一番才是!”
  他哈哈大笑,瞧着剩下的几个秀才,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读书人?又是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五章 很有分寸
  出师不利的叶行远没有在县衙这里继续,更不愿意与洋洋得意的黄典吏纠缠,果断的暂时回返山头村,向欧阳举人禀报县衙这里的状况。
  欧阳举人听完之后,也只能长叹一声,佩服周知县的手段高明。“这显然是周知县欲擒故纵,故意等到吾辈聚众而起,然后才出手,借此一举击垮县中绅民的抗争……”
  叶行远回想起来,周知县明明手中扣着底牌却迟迟引而不发,偏要等他们聚众成事,然后才进行反击,只这份耐心也很不错了。
  欧阳举人对此又苦笑不已,“若是贤侄不曾从府城回来,只怕我们几个老朽就是被他从头到尾玩弄于股掌之中,想起来真是可气!”
  如果叶行远没回来,众人在山头村王老举人灵前纠缠不清,人心不齐士气更差,周知县出手更容易。
  但由于叶行远的推动,地方士绅的行动变得更激烈了些,让周知县多费了点功夫,甚至还使出调虎离山之计。现在至少还有全县士绅联名诉状送到了省城,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想到此处,叶行远也算对自己的智力和行动力恢复了一点信心。自己给自己挖坑,踏了天命陷阱,到底也推动士绅做了些实事,对周知县造成了一点威胁。
  可惜围堵县衙的行动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无法起到施压和牵制的作用,叶行远叹息道:“我年轻识浅,还是棋差一招,可叹!”
  “不过我等联署的诉状已经送去省城,周知县手虽长也拦不住我们上书。这几日只需耐心等待,必有结果。”欧阳举人心中愤愤,事到如今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省城,因为他在省城里也是有人脉的。
  叶行远觉得周知县必有对应的后招,心中有些担心,但暂时也没其它法子,只有等到有新动向了再说。
  到目前为止,这次斗争算是泄了气,百姓们期待着减免粮税,虽然对王老举人的死仍然不平,但终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原本几个闹着要抬棺抗议的,如今也不知去向。
  因此王老举人的丧事就略有些潦草,欧阳举人无可奈何,高、张二位各自告辞离去。欧阳举人一开始有毁家纾难之心,如今危机未过,当然也不能回返县城,便随叶行远暂时到潜山村居住。
  潜山村的村民对于欧阳举人和叶行远的态度,其实也不甚欢迎,甚至还有人担心因为他们而连累村中得不到减免。只是毕竟还敬畏两人的地位,不敢当面直说而已。
  面对世态炎凉,叶行远也只有暗自叹息,让欧阳举人暂住家中,两人共谋一醉罢了。之后两人又议论了几次,得出一个结论,此次非战之罪也。
  毕竟当今还算是盛世,朝廷控制力强大,依旧是人心所向的。他们一干士绅想对抗官府,先天就有不足。
  又过了几日,半夜时分,叶行远正睡着,突然听到门户响动。然后有个影子蹿了进来,还带着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叶行远吓了一跳,急急掌灯看时,却见是欧阳紫玉面色苍白站在面前,手中利刃明晃晃的,身上还有血迹。
  “你这是作甚?”叶行远吃惊的问道,他对欧阳紫玉的脾气毫无把握。在这深更半夜,欧阳大小姐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算是叶行远智慧再高,也猜不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欧阳紫玉白了他一眼,声音有气无力,“你怕什么?我这次是惹上麻烦了,不过也害不着你。你们这些凡人就是胆小!”
  声音倒是压低了些,或许是怕厢房里的欧阳举人听见,不过口气还是那么熟悉,让叶行远稍稍宽心。
  再仔细看了看,欧阳紫玉身上的血迹并非是自身受伤,大概是从别处沾来的,叶行远这才松了口气。
  又忍不住蹙眉问道:“你是与人斗法,还是又去降妖除魔了?我与你说,最近风声紧迫,你爹都是焦头烂额,你还是不要去惹是生非了……”
  欧阳紫玉惹事的能力,叶行远可是亲眼验证过的,与狐狸精莫娘子堪称是不相上下。府城之行闹出诸多风波,叶行远就算自己肯负一半责任,但另外一半还是要算到她们两位头上。
  不过平时也就罢了,身为八品剑仙,又有个举人老爹,欧阳紫玉就算在府县地方惹出什么事来,也总有平息的办法。
  但现在情况不同,欧阳举人正处于与周知县斗法的关键时刻,她要再出什么妖蛾子,可真是要人命了。
  “谁惹是生非了?”欧阳紫玉大感委屈,“我岂能不知分寸?”
  这声音大了些,厢房的欧阳举人睡的不沉,似是翻了个身,咳嗽了几声。欧阳紫玉吓得赶紧住了口,只咬牙切齿。
  这位跋扈的女剑仙还会委屈?叶行远心中倒是奇怪了,陡然又有了不祥预感,连忙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不会是去杀了周知县吧?”
  这个猜测荒谬之极,按说一般人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刺杀朝廷命官,而且知县乃是七品位格,有神通护身。
  但这事落在欧阳紫玉头上,那可就说不定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叶行远不禁有离家出走远走高飞的冲动。
  “我怎么可能如此没有分寸?”欧阳紫玉瞪了叶行远一眼,随即转口道:“可惜从虎精手中所得刺神刃尚未祭炼如意,若是能将这上古神兵的威力完全掌握,或许可以一试……”
  她情绪转变极快,一瞬间倒真的开始考虑刺杀知县的可行性来。
  “停停!”叶行远赶紧阻止她脑洞大开,既然她没有脑袋发热到去刺杀周知县就好。“朝廷命官国之重器,要是被你杀了,天机天命岂能饶了你?蜀山终究是人间地界,如果被天命追索,你哪里还能顺利修仙?这事你不要再想了!”
  其实叶行远真是有些担忧,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欧阳小姐都敢想敢做。但刺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后果极其严重,皇家天命可不只是听着玩的,叶行远无论如何也不想有这种猪队友。
  好在与欧阳紫玉相处多日,叶行远对她的脾性也算稍有了解,知道修仙乃是她的毕生追求。与欧阳紫玉提起这个重大关系,她大概就不会胡来了。
  欧阳紫玉想明白这其中关系,摇头道:“恨不能秉剑仙之志,将这些贪官污吏一起割了脑袋,不过既然影响到我修仙大业,那也只能暂时放一放了,我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等我成就大罗金仙,飞升金阙之时,倒是可以顺手将他解决了。”
  叶行远无语,就算你修仙一切顺利,等你飞升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几百年以后了。到那时候,周知县的骨头都已成灰,你到哪里斩杀他去?
  不过她现在放下了这个念头便好,叶行远无奈道:“那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害了什么人或者什么妖怪?现在打算怎么办?”
  既然不是刺杀朝廷命官,无论欧阳紫玉说什么都不会让叶行远震惊了。他淡然自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几口解渴。
  欧阳紫玉却像是做错事的学生一般,垂头丧气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县衙追讨我殴伤他人之罪,派了人拿兵器来捉拿我,我一气之下便跑了。”
  她甚至还伸手比划着,极力渲染捕快们的可怕。叶行远一听才想起这事来,刘婆诉欧阳紫玉事到现在还没揭过,本来叶行远说要为欧阳紫玉呈文申辩,但这几日事多,倒是忘了。
  没想到周知县果然心狠手辣,还要拿这事来做文章!也不对,叶行远想到此处又摇了摇头,这不像是周知县行事的风格。
  如果周知县借欧阳紫玉的事情作文章,那肯定是先等省城有了动静,然后才拿来利用,而不是现在便出手。所以应该是黄典吏公报私仇,故意来给欧阳举人添堵了。
  欧阳紫玉居然还知道逃跑,而不是把对方杀光,也算是她行事真的知道分寸了,倒不是自我吹嘘,叶行远心里暗暗想道。
  他正要开口赞扬几句,可是看到欧阳紫玉身上的血迹,又觉得有些问题。便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跑的?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以欧阳紫玉八品剑仙的能力,一群不入流的捕快肯定是拿她没有办法,她奋起无形剑气冲开道路毫无问题。
  “这……”欧阳紫玉欲言又止,又侧耳倾听隔壁的动向,感到父亲还在沉睡,这才放心开口道:“本来我很有分寸,确实是想直接跑的,但是……”
  但是?叶行远心叫不妙,世事大多都坏在这两个字上!然后就听见欧阳紫玉愤愤道:“但是那姓黄的典吏出言辱及我爹娘,又想用阴神拘魂鞭的神通来锁拿我!
  我堂堂剑仙岂能受小吏折辱?一怒之下便把那刺血刃使出来了,你也知道,虽然我做事很有分寸,但这法宝我得之未久,操控不能随心,略微不小心,便就……”
  说到这里,欧阳紫玉尴尬的笑了笑。叶行远大急,追问道:“便就如何?你可千万不要杀了他!这可是杀人拒捕的大罪!”
  欧阳紫玉摇头,“那倒没杀了他。”叶行远才松口气,就听欧阳紫玉补充道:“只是砍断了他一条胳膊,人肯定是废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成。”
  砰!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响,然后是物件滚动的声音,只怕是铜夜壶被偷听壁角的欧阳举人一脚踢翻了。


第一百零六章 变局
  拒捕伤人,残人肢体,欧阳紫玉算是真的闯下大祸,叶行远对此不禁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几分暗爽的。
  从道德层面来说,叶行远连宰了黄典吏都不会介意,若欧阳紫玉真如此干了,说不得还要拍手称快。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黄典吏在如何陷害自己,其后为周知县的爪牙,也不知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断他一臂还算是便宜了他!
  可惜黄典吏有周知县撑腰,叶行远一时之间奈何不了他,此时叶行远骤然听到黄典吏被欧阳紫玉简单粗暴的砍成残废,震惊和担忧之余难免有一点幸灾乐祸。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叶行远甚至心里感叹了几句,还是剑仙快意恩仇啊。而且叶行远之所以没有太过于激动,是因为这次后果轮不到他来操心,最操心的那个还在隔壁……
  只见欧阳举人跌跌撞撞冲进门,捶胸顿足之余,浑身哆嗦的指着欧阳紫玉,竟然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见老爹出面,欧阳紫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给自己打气,倔强的昂着头。
  叶行远看这父女俩僵在这里,只能开口先劝欧阳举人,“前辈莫急,先听令爱解释,问清当时的情况,未必是令爱的错。”
  这话当然是强作安慰,黄典吏在县内也算是不小的人物,又是周知县的得力亲信,当真砍断了他一条胳膊,那可不是小事。
  况且这种伤人肢体的案件,就算对象是普通人,放在这还算平和的县里可能都算大案,何况还发生在拒捕时。
  欧阳举人悲怒道:“到这个时候,还能想什么办法,我怎么没从小打死这个孽障?如今她被官府追索不要紧,若害我等救民谋划落空,坑的却是全县百姓!”
  与黄典吏起争执,砍掉他一条手臂,这当然是欧阳紫玉的个人行为。但既然她姓欧阳,这件事就不可能不牵连到欧阳举人。即使是省城真的派人来县中彻查,欧阳紫玉伤人这件事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判断。
  欧阳举人还真是一片公心,第一当然是担心女儿,第二却也开始为这次驱周的成败而烦恼。
  叶行远连忙劝阻,“此事与县内局势无关,便算是周知县,也不会用这件事来攻讦前辈,这点大可不必担心。”
  周知县要以此攻击欧阳举人私德,首先就得解释在这种局面下他为什么要派黄典吏去捉拿举人之女——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士林的规矩,难免有公器私用之嫌。在周知县占据优势的局面之下,他实在没必要去搅这浑水。
  叶行远旁观者清,比身在局中的欧阳举人要反应快些,他先安抚了欧阳举人,又皱眉问道:“当时情形发生在何处?伤人之事何人目击?你细细说来。”
  事实的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事实到底如何发生,才是关键之处。叶行远心知兹事体大,不能有丝毫疏漏处。欧阳紫玉这才不情不愿,将当夜发生的事情说道分明。
  原来黄典吏这几日得势张狂,越发变本加厉,以至于派出大批捕快上欧阳府,声称已经到了折辩的最后时限,所以要将欧阳紫玉拘拿回衙。欧阳紫玉哪里肯依,这便起了冲突。
  黄典吏既然敢来捉拿女剑仙,当然也早有准备。他白日拜了城隍,求得阴神拘魂鞭神通,一边嘴里不干不净辱骂欧阳举人,一边就想要以神通锁拿欧阳紫玉。
  谁料到欧阳紫玉可不是温柔娴淑、遇事懦弱的大小姐,是十分敢于反抗的,最关键是实力非常不弱。被激怒后还发了狠,放出了新到手的法宝,因而酿成惨剧。
  叶行远他略作思索,苦笑道:“这时候暂时无法为欧阳小姐翻案,前辈可有什么可靠的朋友,让欧阳小姐先去躲避一阵……”
  “不必了!”欧阳紫玉刚刚被老爹斥责,心中气苦,叫嚣道:“我自先回蜀山,藏身在师尊座下,就不信区区知县敢来拿我!”
  这倒也是个办法,蜀山于虚无缥缈间,本身就是地位超然的修仙门派。如果是与朝廷这样的国家机器对抗,那当然是自寻死路,但若包庇个偏远小县内的嫌犯,问题还是不大。
  欧阳举人急道:“玉妙真人时常行走于官面上,你若去蜀山也得低调做人,不可再给真人增添烦恼,否则他也不太好保你!
  另外我有一好友,往返蜀中、海外行商,势力也很大。我这便修书一封与他。你在蜀山无事便罢,若藏不住身,就去找他的商行,在外域呆几年再回来。”
  到底是爱女心切,想到独女的安危,欧阳举人也就顾不得原则底线,只希望她能更加安全。于是欧阳紫玉连夜离去,欧阳举人还是担忧不已,叶行远从旁开解。
  欧阳紫玉走后不久,果然就有捕快差役闻风而来追索欧阳紫玉,意外的这队伍是刘敦带头。
  他缩手缩脚不敢过多盘问叶行远与欧阳举人,仿佛只是虚应差事,其他捕快也没什么出格,反而和和气气的。
  道理太简单了,黄典吏殷鉴不远,他们实力比黄典吏还差得远,犯得上去激怒举人、秀才和一个剑仙组合么?
  不过来的人多,却把叶翠芝与霞儿都吵醒了。霞儿睡眼惺忪喊了一声“爹”,刘敦神情激动,抱着女儿亲了几口,此后却不敢多说,只带人离去了。
  不几日间,又传说刘敦要高升。黄典吏受了重伤后,必须要养伤,不然就会有生命之忧。他又担心别人趁虚而入,取代自己在知县身边的位置,便大力向周知县推荐刘敦。
  刘婆也自得意,但她终究不敢在叶行远和欧阳举人面前嚣张,听说连家里的铺子都顾不上了,到县城里依着儿子居住。
  叶行远却不在意,反对欧阳举人分析道:“前辈不要恼怒令爱了,此次她重创黄典吏,折其一臂,其实也相当于是折了周知县一臂。
  周知县毕竟是外来者,对本县消息了解全靠黄典吏,所以才能运筹帷幄。如今周知县换用刘敦,一时间必不能得心用手,也许我们的机会。”
  黄典吏重伤隐退,对县中士绅这一边确实算是重大利好——虽然如今声势有点式微,但忍耐不代表着屈服。因为周知县身边人里,能办事又熟悉归阳县内情况的人,也就黄典吏最给力了。
  叶行远很明白,刘敦此人性子懦弱,既没有黄典吏的阴狠也没有他的执念,连才干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黄典吏将刘敦推上去,大约只是不想有人趁着他养伤之际,在周知县面前争宠。在黄典吏眼里,一来刘敦算是远亲,又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当然就是自己人了;二来刘敦本事平庸,在周知县身边听用时,不会盖过自己风头。
  但这么一来,周知县对县中的掌控虽不能说是变成了聋子瞎子,至少也要损失一半的能量。
  欧阳紫玉用这种她爹和叶行远都不可能选择的手段,简单粗暴的剪除了周知县的一片羽翼,也算是坏事变好事,或者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欧阳举人摇头叹气,也不得不承认叶行远言之有理。先前如果没有黄典吏协助,周知县也没那么大本事对全县了如指掌,然后妙到毫巅的破局。
  不是每个胥吏都有勇气全心全意为了知县大人,与全县士绅对抗的,更不用说能力上的差距。没了黄典吏,还真不好找第二个助手。
  想不到天命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让县内斗争的天平出现了微妙的摆动,只怕就算是周知县也不可能预料到这种变化吧?
  叶行远费尽心机,不惜挺身而出冒险围攻县衙,想推动事态发展,寻找解决问题的机会,但却最终功亏一篑。如今竟被没什么脑子的女儿误打误撞扭转回一些局面,若说不是天命,也实在很难找到其它解释。
  “如此一来,我们倒真的可以安心等待省城的消息。”欧阳举人捻着短须说。叶行远点头称是,知道此时只能待时而动,不可轻举妄为。
  不过两人却怎么也没料到,省城来人居然会这么快。就在他们商量时,听到门外有人在与叶翠芝询问:“欧阳凛老爷是在贵府落脚么?我从省城到此,前来拜访。”
  此人声音沉稳,似是个中年干练男子。欧阳举人与叶行远惊起,急急迎出门外,却见来人一身蓝袍,虽然面容平常,但目光却如鹰隼一般,顾盼之间远不同于寻常百姓。
  这是微服私访?叶行远心里判断道,来人一身官气,又从省城而来,再说一般人也不知道欧阳举人落脚在潜山村……难道是众举人上书有了结果,再加上欧阳举人的人脉发挥了作用,所以省城派人下来调查?
  欧阳举人不敢怠慢,谨慎的将来人迎入屋内,这才恭敬行礼道:“在下便是欧阳凛,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来人傲然道:“本官乃是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分巡道范平!本司收到贵县举人上书,知归阳县官民之争,按察使大人震怒。特派本官微服至归阳县,慢慢访查知县周文理劣迹!”
  他从衣袖之中取出牙牌,递于欧阳举人面前。欧阳举人恭谨的接过,一看牙牌正面果然刻着“定湖省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背面刻着“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牙牌上还有淡淡清辉做不得假。
  欧阳举人大喜道:“本县乡绅百姓,都无不翘首以盼!如今县中局势水深火热,周知县倒行逆施,只求大人能解万民于倒悬!”
  范佥事点了点头,“本官此来,正是要调查此事,不过却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便做定论。你且将周知县枉法害民事一一道来,本官自会记录访查,到时候必还你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言辞间也没什么不妥当的,但叶行远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趁着欧阳举人与范大人说话时,悄悄的绕到范大人身后,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背影。
  忽然心中一动,叶行远不由啼笑皆非,大喝道:“好孽障!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冒充官员招摇撞骗!”


第一百零七章 似是故人来
  听到叶行远毫不恭敬的大喊小叫,连“孽障”这样的字眼都喊了出来,欧阳举人大骇,惊呼道:“你怎可对佥事大人不敬?休得胡言乱语!”
  他以为叶行远是失心疯了,这世上冒充官员之事当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但范大人拿出来的牙牌可是货真价实,具备皇家天命特有的清辉。想在拥有一定辨别能力的举人面前冒充,那不是在找死么?
  范佥事却愣了愣,然后很诡异的“嫣然”一笑,随即全身模糊起来,瞬间化作一个陌生的妖娆女子。
  她没有对欧阳举人说什么,先转过身去,好奇的盯着叶行远道:“相公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以为天衣无缝,连这位举人老爷都瞒过了,怎么瞒不过你这小秀才?”
  欧阳举人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娉娉袅袅的美貌女子,哪里还有刚才威严官员模样。回过神来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叶行远连连苦笑,欧阳举人不认得,他当然是认的清清楚楚。这位冒充提刑按察使司佥事的,正是与欧阳紫玉同为惹祸精的莫娘子!
  这还没念叨几天,这狐狸精就重新冒出来了,可她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敢冒充官员身份?叶行远万般无奈,先向欧阳举人含糊介绍了莫娘子的来历。
  欧阳举人之前也听叶行远说过府城经历,知道这个狐狸精角色,亲眼见到她真如此胆大包天,不由也是愕然无语。
  “你虽幻化人形,但你身上的气味我可是忘不掉。”叶行远转过头对着莫娘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难道忘了,我自从得转轮珠之后,五感敏锐,丁如意那次蒙面也是我这鼻子建功。”
  丁如意如果再来一次,叶行远可能未必会记得清楚。但莫娘子可是与他有多次的肌肤之亲,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对于叶行远这个九世处男来说真是印象深刻,哪里会认错?
  莫娘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欧阳紫玉老是骂我狗鼻子,我看你的鼻子却比狗还灵!”
  她兴冲冲而来,想要唬弄叶行远几下,没想到居然才一照面就被识破,此时不禁有点悻悻然,像是碰了一鼻子灰。
  叶行远却不管她,只追问道:“你这又是为什么来了?又怎敢假冒按察使司佥事?这要是被人发现,可了不得!”
  妖怪以幻化之术冒充官吏,这又是朝廷明令的重罪,狐狸精要是被人逮到,说不得就是得去斩妖台上走一遭,也亏她还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莫娘子笑道:“这也没什么可怕,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识破我?我到了省城办事时听说,归阳县中居然全县读书人联合起来弹劾知县,上面还有你的署名。这可是一件大新闻,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又想起来,归阳县不是你的老巢么?这才几日,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又惹上这般麻烦?毕竟我们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便来看望你了。”
  欧阳举人活了几十岁,也是第一次见到狐狸精,正在好奇时,冷不丁听见“露水姻缘”几个字,瞧向叶行远的目光就有点异样。
  叶行远以手加额,再次提醒道:“早就说过,不懂就不要乱用成语,谁曾与你有什么露水姻缘?此地之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言罢叹了口气,说起来莫娘子听说他有难处,居然从省城匆匆赶来,还是挺感动的。只是这狐狸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在不能对她寄托什么希望。
  不对,叶行远忽的又想起什么,忍不住吐槽一句,这狐狸精嘴里到底有没有可信的实话?前阵子莫娘子主动离别,那可是殷殷作别,仿佛她一去不回、此生难以再见的!
  当时场景叫人无比感伤,一句“有缘再会”,叫他叶行远很怅然失落了一阵子。怎么今天她“嗖”的又冒出来活蹦乱跳?画风完全不对!
  这狐狸精口中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叶行远收起笑脸,皱眉道:“你不是拿了赤狼妖洞窟藏宝,就要回青丘之国么?”
  莫娘子鼻子皱了皱,泫然欲泣道:“人家好心好意来看望你,你就这种态度?这可真是叫人伤心欲绝,果然是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叶行远果断摇头,“别胡扯了!哪里来的什么新人旧人?你既然仗义来此,我也甚为高兴。只是如今归阳县内情况复杂,官府不比龙宫,你真帮不上什么忙。”
  当初在府城转轮珠之事面对龙宫的压迫,其实矛盾很单纯,无非是丁如意挑唆着龙宫的人来给叶行远找麻烦,那无非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斗力之时,莫娘子自然能发挥她的作用。
  但现在归阳县的斗争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叶行远觉得凭着自己的智商都显得有些吃力,以狐狸精的智力水平,那就是上来便被洗出局的结果。
  “那可不一定!”莫娘子仍然兴致勃勃,她又幻化成按察使司佥事范平的模样,手扶乌纱,洋洋自得道:“我就以分巡道身份访查县衙,将贪官周文理拿下,然后用尚方宝剑砍下他的狗头!这不就解了你的危局么?”
  她说起来顺理成章,像是易如反掌一般,却听得欧阳举人眼皮乱跳,心惊胆战。深感这位姑娘竟然比自己的女儿还不靠谱,相比之下,自己女儿都称得上极有分寸了。
  同时带着自己女儿和这样一个狐狸精,也不知叶行远在府城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实在是能者无所不能,让人好生倾佩!
  莫娘子这话漏洞百出,叶行远也懒得去多挑她的刺,只淡淡道:“别的且不说,你哪里来的尚方宝剑?”
  “没有么?”莫娘子摸了摸幻化出来的胡须,“那可有狗头铡?”
  “更没有!”叶行远没好气的打断了她。
  莫娘子皱眉道:“可戏文上微服私访的大臣明明都有的,为什么这范平就如此无用,除了一个牙牌之外,真是什么都没有,那这人做官做到签事分巡道又有何用?”
  “官场的事情你不懂,戏文上的事哪里能相信……”叶行远心不在焉的反驳她,突然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急转头道:“你刚才说什么?”
  莫娘子不明所以,“我说戏文之中明明……”
  叶行远急急打断了她,摆手道:“不是这一句,下一句,你说范平无用,除了一个牙牌什么都没有?这个范平是真的提刑按察使司佥事?这身份不是你编造出来的?”
  如果说这牙牌是真的,范平的身份也是真的,叶行远仿佛突然看到了一线曙光。刹那之间,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浮现出雏形。如果能够解决几个关键的问题,那似乎很值得尝试!
  莫娘子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不然我哪想的出那么复杂的名头?你们的上书到了省城,按察使似乎也颇为重视,初步是定了这位范平下来访查。不过我看他磨磨蹭蹭,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启程,这才顺手摸了他的腰牌,赶来相助相公你啊!”
  欧阳举人也附和,“省城提刑按察使司之中,确实有一位佥事范平,形貌特征与这位莫娘子幻化的无甚差别。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被唬过去……不过你居然偷了按察使司的牙牌!这……这又是何等大罪!”
  欧阳举人的神经被女儿冲击了一次,已经脆弱不堪,现在莫娘子再来,他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不知道盗窃牙牌冒充大员,和杀伤胥吏拘捕哪个罪名更重?
  叶行远同情的看了看欧阳前辈,与欧阳紫玉和莫娘子同行,就得习惯这类惊喜,适应了就好。他又问莫娘子道:“你是如何偷了范大人的牙牌?不会又是施展魅惑之术吧?”
  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按说已经是五品高官,不至于受她的梦魅神通影响。不过莫娘子和欧阳紫玉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意外性”太大,谁也没法保证她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那当然没有!”莫娘子撇了撇嘴,“我心中只有相公你一个,又怎会对这些臭男人用魅惑神通?别看我身手不如欧阳紫玉,但论起妙手空空的本事,她可是拍马都比不上我!”
  她又突然眉开眼笑,“相公你这么问,莫不是为我拈酸吃醋?这可是好事。”
  叶行远也不理她臆想,细细追问情况,她又是如何偷得范佥事牙牌?又是何时出省城至此?范佥事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出发?省城方面目前的态度又是如何?
  尽管有些啰嗦,叶行远却知道这一次的问题,全都是计划能否实现的关键。等到莫娘子一一回答完毕,叶行远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最重要的事,回头又向欧阳举人请教。
  “前辈,我想起一个法子,或许能让我们扭转局面,不过其中有一个大关节处,却要向前辈请教,不知前辈可知明察秋毫神通的详细?”
  “明察秋毫?”欧阳举人愣神,不明白叶行远想要做什么,只点头道:“这神通我虽然没有,但在县中数十年,也颇知其中玄妙之处,贤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


第一百零八章 “钦差”来了
  明察秋毫,并非无官职的举人能够使用的神通。此乃是皇家天命授予七品知县,用于审查案情,评断是非的一种特殊神通。
  这神通一用,各种案件本原纤毫毕现,若是知县能够善用,理论上县中必是公道无冤。只可惜神通虽好,也要人来用,知县终究是人,实际使用的效果与理想状况总有不同。
  这不难理解,就是看似严谨细密的法律,在实际运用中也常有不近人情的时候。明察秋毫这个神通的道理大抵如此,只能看破事情的本原,却不会判定事情的性质。
  就比如以周知县的性子,叶行远可不相信他会靠着这明察秋毫的神通来为万民谋福祉,必然是优先为自己的政绩考虑。
  话扯远了,当前叶行远要弄明白的,就是明察秋毫神通能不能看穿他人的伪装。特别是狐狸精这种幻化之术,能不能抵抗周知县的明察秋毫鉴别。
  欧阳举人还是很奇怪叶行远的问题,不过依旧耐心解答:“若是品阶低于自身的迷惑神通或是邪术妖法,明察秋毫神通自然能一眼看穿。周知县乃是七品,也就是说,七品或者七阶以下的幻术都对他无效。”
  “七品啊……”叶行远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这么说来,这法子还得想办法完善才行,莫娘子的品阶不够啊。”
  想不到明察秋毫神通居然这么给力,那叶行远脑中已成雏形的计划就不得不修改,解决关键之处才能执行了。
  莫娘子却好像被瞧不起了,瞪着眼道:“谁说我的神通品阶不够?我自身品阶虽然只有八阶,但我幻化之术乃是特殊天赋,又经过转轮珠强化,已经相当于七阶神通,怎会被区区明察秋毫看穿!”
  别的地方受歧视就算了,幻化魅惑这种神通是狐狸精最擅长的本领,莫娘子可不想被人看扁了。
  叶行远大喜问道:“你有把握?”
  莫娘子昂头傲然道:“敢以性命担保!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又怎么从范佥事那里盗来牙牌?”
  叶行远连连点头,面有喜色的向欧阳举人道:“前辈!如今要事急从权了,以此时局面,我们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另出奇兵,引出周知县的破绽才好。”
  黄典吏重伤,周知县少了最强力的左膀右臂,给了改变局势的机会,而莫娘子的到来,又让叶行远心生奇计。
  虽然欧阳举人对省城那边的人脉关系很有信心,但叶行远却认为单纯等待终究过于被动,至少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就像高人对弈,局面已经落后的时候,若是一味等待对方出错或者旁人指点,未免落了下乘。要有意识的布下陷阱,引诱对方露出破绽,再一举攻其要害,才能败中求胜。
  欧阳举人有些迷惘,“贤侄何意?周知县如今稳坐钓鱼台,很难让他露出破绽。”
  叶行远哈哈大笑,指着莫娘子道:“她的幻化神通到了周知县都看不破的地步,这岂不是天助我也。依我之见,就让她继续扮演这范佥事好了!”
  “万万不可!”欧阳举人大急,连连摇头道:“假扮朝廷命官,这事若是被人识破,莫小姐固然是难逃一死,我们也要受到牵连。更何况你也说过,就算是范佥事也难对周知县做什么,假冒的又有何用?”
  要是真能假扮上司大臣先斩后奏,将周知县除掉然后一走了之,这倒也罢了,哪怕是天网恢恢,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有姓无名的狐狸精。但问题就是根本做不到,真范佥事来了也不可能先斩后奏。
  即使是欧阳举人托了人脉关系,从省城请来官员访查,那肯定还是走正常的官场程序。先访查证据,再拿住周知县的错处,然后再上报等待回复。在这个规则体系下,莫娘子假扮范佥事又有何用?
  叶行远微笑道:“前辈想差了,范佥事当然没有权力对周知县不可能杀伐果断,但范佥事这个人在归阳县中出现,本身就是对周知县的一大压力。
  如果他再不经意间露出一些口风,表示站在我们这一边,要对县中之事加以整肃,甚至掌握了能扳倒周知县的证据……”
  欧阳举人浑身巨震道:“你这是想要钓鱼!”他到底是饱读诗书的举人,没少看过历史,各种斗争手段也都看着眼熟,只是不曾经常使用罢了。
  如今叶行远略微提了提,欧阳举人自然心中明白。“钓鱼”二字,倒是放之古今中外而皆准,一说便能明白,无非是撒下香饵,等人上钩。
  叶行远又点了点头,欧阳举人心领神会,虽然觉得这法子有点冒险,但正如叶行远所说“事急从权”,宜用奇兵。
  欧阳举人略一思索,他如今已经到了破家的边缘,再摆出平日的矜持毫无用处,有什么手段就该用什么手段。故而默认了这个计划,只有莫娘子反而一脸懵懂不明。
  此后数日,本省按察使司佥事范大人在归阳县微服私访的消息,飞快的在县里面传扬起来。现在归阳县里人心惶惶,是非常适宜谣言流传的土壤,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传播效果好的出奇。
  几乎与此同时,这方面消息就被衙役禀报给了刘敦,又由刘敦向周知县禀报了。
  “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分巡道范平?”周知县淡淡的扫了眼坐立不安的刘敦,忍不住心中轻叹。
  若是黄典吏在身边帮衬,他就可放心许多。这刘敦算是当地人,做事卖力,消息也能及时通报,但能力上却比黄典吏差了不少。
  此后周知县沉吟片刻,问道:“这消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县中有谁见过这位范大人了?”
  省城方面的反应尚在周知县的意料之中,相关的消息也有人暗中通传。既然县内士绅联名上书,这件事周知县压不下来,省内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就算要偏帮县衙,也得走个过场,派人访查并不奇怪。
  这个按察使司佥事范平,周知县虽不认识,但也略有所知,据说为人为官都甚是平庸。也不知是贪财还是好色,反正他既然到了归阳县境内,周知县就有一百种方法来对付。
  刘敦虽然这几天一直跟在周知县身边,但慑于周知县的官威,对答还是颇为战战兢兢,“小的问过乡中之人,说是自两日前,就有人持提刑按察使司的牙牌,拜访过士绅百姓。
  到今日为止,范大人已经见过欧阳举人、高举人、叶行远等人。后来才又见了东溪村俞正俞秀才,据俞秀才所言,范大人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言辞之间不甚客气。”
  堂堂五品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当然不需要对区区一个秀才客气,周知县对这倒不以为意。但是范平居然先去见了欧阳凛等反抗县衙的中坚分子,然后才见俞秀才这种向县衙妥协的人,是不是故意透露什么信号?
  周知县是个思绪精细的人,别人小小的一个动作,他都能解读出许多层意思。按常理而言,按察使司佥事来县中私访,先见上书的苦主一方,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欧阳凛、高进、叶行远几个都在山中,范佥事从省城来,理当先经过县城平原地区。他却舍近求远,先去了山中,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是表示省里的立场有所变化,还是欧阳凛的上书扯动了什么关系?或者只是一个姿态?周知县思虑深远,遇事难免要多想几层。
  “看范佥事的行迹,是先进山,然后下山。照此推算,他今日应该已经到了西山乡一带,可曾去见张于通了?”周知县想了一想,取来一份县内堪舆图,以朱笔勾勒出范佥事的行动路线。
  刘敦抹了把冷汗,点头道:“听传言说,正是要去西山乡张举人处,约莫此时应该见上面了。”
  周知县闭目沉思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早则傍晚,迟则明晨,范佥事就该到县城,按照一般的习惯,他可能不会与周知县照面。周知县既然是待查之身,为了避嫌疑起见,也不该主动去与他见面。
  不过范佥事必然会去见丁举人,无论如何丁举人也是县里几个举人老爷之一。但丁举人早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周知县想着,到时吩咐丁举人出出血,该有的孝敬礼数都不能缺,想来范佥事也不至于拒绝。
  想到这里,周知县略微放松了些,只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自从黄典吏重创开始养伤,他总觉得对县内的指挥不能如臂使指,也就难免有些杯弓蛇影。
  现在一切事态都在控制之中,县内百姓情绪平稳,就算是范佥事真要来查他,又能如何?总不能只靠几个举人秀才的一面之词,就给他定罪吧?
  周知县抬起头时,恰好看见刘敦面色紧张,低着头六神无主。他眉头蹙起,感觉有什么地方自己漏掉了,语气严厉的追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刘敦吓了一跳,差点膝盖都软了,弯腰道:“县尊容禀,本是小事,小的不知道该不该禀告。传说这两日之中,范大人身边总是跟着叶行远,两人形影不离,似乎……似乎关系很密切”
  什么?周知县挺直了腰身,脸上勉强维持着庄严,但心中却如波澜翻腾,暗自痛骂这刘敦真是其蠢如猪。
  说了半天,这才是最重要的消息,他居然到现在才报告,这是要气死自己么?黄典吏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叶行远刁钻古怪,他若是挖空心思到了范佥事身边钻营,周知县感到,自己必须要慎重对待了!


第一百零九章 “微服私访”
  周知县早在两三年前就有布局,他知道自己施政苛急,早防着地方士绅撕破脸,所以省城、府城都疏通过关系。免得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导致在上层这里出现问题。
  这次王举人突然去世,县上都在传说是他暗中下手,他也不辟谣。反而借这个机会引爆了反对派士绅的怨气,作为扫清县中麻烦的契机。
  欧阳举人等人联名投书省城,其实也在周知县预料之中,所以也曾提前请人在省城里运作了。
  派下来调查的人选,也就是在按察使司两三名佥事里选一个。周知县虽然对这位范佥事不熟悉,但是省内也有消息,让他不必担心。
  可是现在的状况却让周知县有些拿不定主意,叶行远这个人的破坏力太强,周知县不得不有所忌惮。
  他始终想不透,范佥事本该是倾向自己,最少也该是中立的,为何偏偏会对叶行远另眼相看?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这些细节刘敦都无法提供,周知县不由有些烦躁起来,他站起身在后堂转了两圈,终于决定要冒险见一见这范佥事。
  他吩咐刘敦道:“你去准备通知丁举人,我要在他府上会见范佥事。让衙役们把眼睛擦亮了盯着动静,不要漏了人!”
  范佥事肯定会去丁举人家里拜访,周知县下决心在丁举人家守株待兔,与范佥事照一个面。没有得力的黄典吏帮忙,很多事情不亲眼所见,他就很难把握。
  刘敦领命而去,周知县在空荡荡的县衙之中思索了一阵,又开始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叶行远陪着由莫娘子幻化出来的范佥事,第二日一早进了县城,瞧见远处盯梢的衙役,叶行远心中暗笑。又转头叮嘱莫娘子道:“今日就是这场戏的关键,切不可露馅。”
  这两日间,莫娘子见了不少举人秀才,居然也似模似样驾轻就熟,此时信心也就更足了起来。轻笑道:“你且放一万个心,本官做事,岂有错漏之处?”
  按照叶行远的猜测,今天有很大概率会遇上周知县,而最可能的地点,便是丁举人府中。
  得知自己陪伴着“范佥事”,以周知县那种细致多疑性格,如果不亲自来见范佥事一面,他绝不会放心。
  而最适当的机会,就是趁着范佥事拜访丁举人的时候,这样双方都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太过尴尬。
  对于莫娘子来说,这也是一场最大的考验,只要能瞒过周知县的眼睛,他们的钓鱼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但若被人识破,叶行远就得立刻追随欧阳紫玉的脚步,远遁海外了,也不知道当初丁如意的拉拢条件现在还能不能作数?当然,叶行远还有个法子就是也装作被假范佥事骗了,抵死不承认自己是主谋。
  想到这里,叶行远哪里放得下心,嘱咐道:“你可要认真些,今日真是生死关头,不能再捅什么篓子。”
  莫娘子撇了撇嘴道:“我对你什么时候不认真了?还不是相公你郎心似铁,我本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顶着大胡子和中年男人的脸,再加上一对死鱼眼,还以这种口气说话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叶行远哭笑不得,赶紧阻止了莫娘子。
  幸好如今天寒地冻,县内气氛又肃杀,大街上没什么人,不然就很可能出丑了。叶行远瞪了莫娘子一眼道:
  “正经点!我看你嘴里没有一句靠谱的真话,上次你走人之前,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没想到才几天功夫,你又出现了,结果还是这副无赖模样。”
  “那是为了让相公你印象深刻啊,不这样你怎么会把我记在心里?”莫娘子笑眯眯道:“我本想着随便晃悠一两年载,然后再与你宿命般的偶然相遇,成就一段刻骨铭心的佳话。不过现在重逢也不要紧,人道是小别胜新婚……”
  叶行远终于忍受不了,趁着旁边没人,踢了她一脚,“不可再胡言乱语,现在就开始进入状态,你是本省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正五品的官员,端着些架子!”
  莫娘子果然立刻紧绷起面皮,瞪起双眼道:“你一个人秀才胆敢殴打本官,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小心本官奏你一本,革了你的功名!”
  看来正式开场之前,这狐狸精是正经不了了,叶行远也只能暗自叹气,期待她这时候耍性子耍完了,到丁举人府上能好好表现。因此叶行远干脆加快脚步,就当作是在前面引路,懒得再与莫娘子说话。
  莫娘子吃吃笑笑,也不为己甚,就跟着叶行远穿街过巷,到了丁举人府前拍门。
  才敲了两下,就见大门洞开,丁举人恭恭敬敬的倒履相迎:“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恨不能出城相迎,恕罪!恕罪!”
  丁举人就是个马屁精,叶行远在心中暗自吐槽。果然如叶行远所料,他陪着范佥事入城时,丁举人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所以都不用等他们自报身份,他便出门来迎接,全无举人老爷的矜持。
  叶行远不屑的扫了丁举人一眼,转头躬身对莫娘子道:“禀报大人,这便是丁举人了,县城士绅之中的第二种人,昨夜我向大人介绍过。”
  这什么介绍方式?丁举人额头冷汗涔涔,他当然知道这个“第二种人”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山头村驱周集会上叶行远给他贴的标签,说他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灭绝人性、读书忘本、谄媚强权。这二十个字丁举人可是背得滚瓜烂熟,午夜梦回都会因此而惊醒。
  但在集会时候骂人也就罢了,叶行远居然将这话说给省城按察使司的佥事?我跟你上辈子有多大仇?而且佥事大人还一脸微笑,平静点头,难道就认可这评价?
  丁举人心中五味杂陈,偏偏脸上没有露出来,只能苦笑迎着“范佥事”入内,来到花厅就坐,重新见过了礼。
  “范佥事”这时候才漫不经心开口道:“丁先生不必惊慌,我自省城微服出行,只为了解一些县中情况,不会先入为主。今日此来,不过是随便问问状况,我们只论私谊,不论官场高低,你也不必如此拘束。”
  “是,大人但有所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举人点头答应道。
  叶行远看着好笑,但却也得绷住了不露声色,这次莫娘子的表现倒是不错,丁举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竟然被她给唬住了。
  眼见这边无事,叶行远便还有余力细心观察。忽然瞧见另一边玻璃屏风前面,放着一张黄杨木桌。而桌上却有一局残棋,棋盘边放着两个茶盅。
  到此叶行远心中更是大定,周知县果然是在这里!这位滑不留手的县尊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即将上套了。
  这边范佥事心不在焉,随随便便问了几个县中的问题。丁举人只觉得这位大人说起话来天马行空,不知道重点在哪里,却也慎重非常,按照周知县的说法教导,回答的滴水不漏。
  周知县其实就在屏风后,他得到范佥事与叶行远入城的消息后,立刻换了便装,赶到丁举人家中。然后随便摆了一个下棋的现场,然后就躲起来等待范佥事前来。
  令他吃惊的是,范佥事居然真的一直带着叶行远在身边,而且与叶行远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难道是范佥事也看中了叶行远的前途,想要收为己用,然后叶行远顺水推舟的投效他了?
  但即使如此,范佥事带着“原告”进行私访调查,似乎也违背了官场规矩,周知县眉头一皱再皱。
  从范佥事的问题之中,听不出他有什么态度,但是他对待丁举人和叶行远的不同,就可见一斑。这是怎么回事?是省城那边的打点不够,还是有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对自己敲打一番?
  越是深思,周知县就越觉得心惊,他恨不得现在就出场询问范佥事,但此时偏又不是好时机。
  范佥事似乎是循例问完几个问题之后,就没兴致与丁举人继续详谈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上两句,便时常仰首望天,没有什么话题。
  又因为是刚来,大约也不好就这么快速离去,场面气氛略有些尴尬,丁举人一边擦汗,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叫人送上礼单,或许能让佥事大人改观一二。
  这时候却听范佥事惊疑道:“丁贤弟今日有客在此么?是不是本官打扰了你们手谈?说着话的时候,范佥事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棋盘,脸上倒颇显兴致勃勃。
  丁举人大喜道:“范大人也爱这木野狐么?在下痴迷棋道,可惜天分不佳。今日县尊屈驾到此,周县尊正在对弈间。不料大人到访,县尊为避嫌疑,这才退在一边。”
  丁举人心里直想道,总算可以光荣退场了!此后也顾不得生硬,直接便把周知县扯了出来。周知县咳嗽一声,施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与范佥事见礼。


随轻风去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