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星火飘摇夜光沉


  柳希婉几天前就离开了那条巷子。
  二师姐走的那天是个晴天,之后很快下起了暴雨,这是不祥的暴雨,她看着雨,草草地修行了一会儿功法,更多的时候则是心神不宁。
  送给二师姐的那柄白银之剑始终牵绊在她心头。
  她将此剑送给二师姐是有私心的。
  一是她希望师姐能有一把好剑,能让她在面对强敌时有更大的获胜把握。
  二是希望能让她面对宁长久时,让宁长久有多一分求胜的机会,不至于被师姐杀死。
  她并不知道宁长久如今是什么境界,只是觉得哪怕他有天大的机缘,也应该遵循修道的规律,绝不至于能比师姐更强。
  但二师姐走了之后,她始终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觉得师姐会和宁长久遇到,她将这个想法与周贞月说了,周贞月摇头道,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柳希婉最初也是这样想的,可她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似乎早已越过了巧合的范畴。
  终于,第二日,小街的骤雨初停,她实在焦心不已,便以此为由别过了大师姐,凭着自己的预感,朝着群山之中狂奔而去。
  她已有紫庭巅峰之境,行动起来并不算慢,加上宁长久见到柳珺卓之后并未直接动手,而是观察了三日,所以她一路赶到时,时间倒也恰好。
  她到来之前,始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她已经准备好接受师姐的责备与惩罚,并答应以后再也不胡思乱想。
  但她在千里之外看到旋涡般的元素流,在十里之外看到一片狼藉,几乎被毁尽的上千座山峰时,她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当她越过群山,瞳孔中所见的,便是二师姐仰躺在地,白银之剑的剑尖对准了她。
  那声撕心裂肺的等等之后,宁长久看向了柳希婉,他同样有些吃惊,不知道这小丫头为什么会来。
  但吃惊之后,他并未剑下留人,而是反手握剑,径直朝着柳珺卓气海刺了下去。
  白银之剑未能刺透柳珺卓的身躯。
  因为柳希婉张开了十指,死死地压制住了这把剑。
  宁长久相比柳珺卓而言,更是这把剑的主人,但柳希婉相比宁长久同样如此。
  白银之剑在柳希婉的意志之下飞快融化,变作了一条细长的缎带,飞回了她的身边。
  宁长久并未心软,未来的剑阁之争里,柳珺卓若得到了天道馈赠,绝对是无比难缠的敌人,他铁了心要废她。
  此刻,有没有白银之剑对他而言没有区别,柳珺卓已然昏死了过去,她静静地躺在泥泞之中,再无抵抗之力。
  指剑刺下,穿透了柳珺卓的皮肤,鲜血迸射而出之际,宁长久停下了手。
  比先前柳珺卓得到残国馈赠时更强大的警意在心中鸣起。
  他望向了柳希婉。
  柳希婉握着白银之剑,抵住了自己的脖颈,剑同样刺透了肌肤,随时要向下压去。
  “你若敢杀我师姐,我此刻立即自尽。”柳希婉的短发在斜风冷雨中吹乱,她的话语好似一个个迸出来的:“我把自己杀了,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完整的修罗之体,我看你如何完成你的宏图壮志!”
  宁长久道:“我不杀她,只是废她。”
  “那和杀了有何区别!”柳希婉绷紧了身子,大声地嘶吼着,白银之剑更向深处抵了了一分。
  宁长久犹豫了会,轻轻收回了手指,他看着柳希婉,没有说话。
  柳希婉闭上了眼,心思急转间已有决意:“我要保她!”
  “拿什么保?”宁长久问。
  柳希婉平静道:“放了师姐,我做你的剑,你不是要杀柯问舟么,我帮你杀他!”
  宁长久看了柳珺卓一眼。
  她彻底昏死了过去,对于柳希婉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
  宁长久思怵片刻,他面容虽然平静,但道心的警鸣已无比喧嚣。
  比起柳希婉斩去自己的灵,让他永不成修罗之体,他更关心她的安危。
  “可以,你先将剑放下。”宁长久将手负至身后,说道:“但我要在她身体里种下符咒,确保她不会再为难我。等到杀死了剑圣,我再替她解开。”
  柳希婉抿紧了唇,她握剑的手不停颤抖,道:“绝不可是奴纹!”
  “为何?”
  “师姐一生心高气傲,断不可承受此辱。”她又将剑向血肉中压了一分。
  鲜血狂流下来,将她的衣裳染成血色,她脸色越来越煞白,嘴唇越来越惨白,仿佛剑中的白银随着锋刃流淌到了她的身体里。
  宁长久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柳希婉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盯了许久,世界在她眼中开始旋转,白银之剑落到了泥地里,她伸出手抓了抓,但视线太过模糊,怎么也抓不到,宁长久立刻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止血,她一声不吭,爬到了二师姐的身边,解下了衣袍,披在了二师姐满是血与雨水的身躯上,然后她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侧倒在地,汲满了水的衣裳间,她们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宁长久看着她们,目光陷入了挣扎,最终喟然长叹,什么也没有说。
  金乌飞出,将她们裹入其中,停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转过身,走入了残破的山峰里。
  ……
  柳希婉是在一阵烤火声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跳动的金焰,下意识摸了摸脖颈,脖颈处好似被倒流了时间,竟连一点伤疤也看没有。
  她看着金色火堆前静默的白衣少年,回神之后立刻起身,目光马上搜寻到了师姐的身影,她扑了上去,掀开了盖在师姐身上的衣裳,手在她的身躯上摸索着,确认要害处没有伤痕。
  “放心,我向来是遵守承诺的。”宁长久说道。
  柳希婉松了口气,她的外袍给了师姐,此刻便只裹着一身黑色的劲装,她看到二师姐没事之后,无力地躺靠在墙壁上,蜷起玲珑纤细的身子,轻轻地喘息着。
  柳希婉眼眸微闭,她抱着小腿,额头枕在膝盖上,许久之后才侧过头看向宁长久,问:“你后不后悔放我出来?”
  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说过,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柳希婉悠悠地看着他,当年天榜相逢,已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这其间大事频发,令人应接不暇,柳希婉每每想到,心中都不由地生出一种恍惚感。
  她抿起薄唇,不知该说什么,齐颈的短发好似扣在脑袋上的西瓜,但那短发发缘实在凌乱,这西瓜也不像是刀切的,更像是用锯子锯开的。
  宁长久看了她一眼,道:“我已帮她稳定了伤势,不必担心,最多明日就能醒来。”
  柳希婉道:“那咒呢?你给师姐施加了什么咒?”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柳希婉神色微惊,有些诧异。
  宁长久平静道:“这样才能看出,你这位师姐到底值不值得你这样做。”
  “师姐是好人!”柳希婉斩钉截铁道。
  宁长久不置可否。
  “嗯……你也是好人。”她声音弱了一些。
  宁长久道:“好了,我只帮你师姐保命,至于能将她救到什么地步,看你自己。”
  柳希婉睁大了眼,问:“我……我怎么救?”
  宁长久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她,道:“南荒藏着许多天材地宝,按照上面的方位去采药寻宝,一日之后务必回来,若你采药慢了,救不了你师姐,可别怪我。”
  柳希婉立刻接过了那张纸,她大致看了一遍,咕哝道:“这……这画的……”
  “嗯?”
  “画得挺好的……”
  柳希婉勉强地看明白了纸上的描述,她立刻将它叠好,贴在手腕之下。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对师姐做什么不好的事!”柳希婉认真道。
  宁长久笑道:“你不是说我是好人吗?”
  “嗯……”柳希婉看着洞穴外依旧飘扬的雨丝,心道事情耽误不得,她拖着酸痛的身躯站起,向着洞外走去。
  “剑。”宁长久抓起那柄白银之剑,抛给了她。
  柳希婉接过剑,道了声谢,身影消失在了连绵的群山中。
  少女醒来不久就离去了,于是洞内除了跳动的金焰,就只剩下宁长久与柳珺卓两人。
  柳珺卓躺在削平的石地上,浓黑的长发凄凄地散着,她的五官端庄秀美,虽也有柔和的气质,更多的却是英气之美,这种感觉不像是仙山清修的剑仙,倒更像是饮酒策马的江湖侠女。
  柳珺卓浮凸的躯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偏厚重的黑氅将这些伤盖住了。
  宁长久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首,他站起身,向着洞窟之外走去。
  他披着一身干净的白衣,白衣是以灵气云凝聚的,它在身上缓慢地流淌着,很是轻盈。
  先前在这惊天一战里被打散的灵气再度向着中心缓缓聚集。
  被抽干的深潭很快又聚满了灵气的水,被摧毁的山峰却永不可能再复原了。
  宁长久唤出了金乌。
  金乌在云层下掠过,像是无声的闪电。
  他到来此间最初的目的,只是让金乌来收集大量灵气的。而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却直到现在才有闲暇做。
  宁长久无奈地笑了笑。
  金乌张开了嘴,在上空盘旋着,它将海量的灵气吞入腹中,供应给其中神国的运行。
  宁长久则在洞窟边打坐着,他一边疗养着伤势,一边用手比划着剑阁的剑法,参悟着其中隐鲹的奥秘。
  时间缓缓地流逝着。
  秋天的乍凉之感还远未到来,但八月却要真真切切地过去了。
  未来的某个节点一刻不停地在向着自己逼仄而来,与之相比,如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渺小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金乌暂时吞饱了灵气,回到了身边。
  宁长久进入了金乌神国里。
  胎灵之井已在缓缓地运转起来,其间生成的灵虽尚不成型,但至少说明了阴阳参天大典的可行性。
  神话逻辑的构筑则需要更多更细微的努力。
  他一刻也没有松懈,走入了第一根神话逻辑的柱子里。神话之柱中,他的身影开始变小,最后小如婴儿。
  这是他出生的日子,他成了画卷中人。
  他在画卷中睁开了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他像是真正的画家,根据尘封中的记忆,将每一个人所在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地模拟了出来。
  这个过程极其繁琐,也极度耗费精力。
  天黑之后,他才从神话逻辑的柱子中走出,脚步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宁长久走入洞窟里,便听到了女子微弱的声音。
  柳珺卓已经醒来,她眼眸微睁着,看着洞窟外走来的白衣身影,捏紧了披在身上的干净大氅。
  宁长久笑了笑,问:“木姑娘这么想死?”
  柳珺卓沉默不语,昏迷前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此刻能感受到的,唯有身子的痛苦与虚弱。
  宁长久将一柄削好的木剑扔到她的面前,道:“你若是有不甘或者不服,我还可以给你机会。”
  柳珺卓盯着那把木剑,她嘴唇轻颤着,却没有去将它拾起。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柳珺卓问。
  “我想完整地看看你们剑阁的剑法。”宁长久直言不讳。
  柳珺卓微愣,不解道:“这就是你不杀我的理由?”
  宁长久摇头道:“不是,是有人保你。”
  “谁?”
  “你等会就知道了。”宁长久道:“总之,这柄木剑给你,你可以用它来胜我甚至杀我,如果你剑心未灭的话。”
  柳珺卓盯着这柄木剑。
  “你真当我不敢吗?我们是死敌,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的心慈手软!”柳珺卓说完,咬住了唇,她的身前,那柄木剑颤抖着。
  宁长久微笑道:“那你可以试试。”
  柳珺卓看着剑,又看着宁长久,她寒声道:“你这是在辱我?”
  宁长久道:“你昨日便已输得一败涂地了,还有尊严可辱么?”
  柳珺卓忍无可忍,她的藕臂从氅间探出,猛地抓住了木剑,向着宁长久劈去。
  宁长久抬起了眼。
  剑鸣声中,一道剑气阻隔于木剑前。
  柳珺卓重伤初醒,力量衰微,这一剑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宁长久格挡住了它,顺势一掌拍在她的手腕上,柳珺卓轻哼一声,木剑脱手,被宁长久夺过。
  宁长久握着剑,以剑侧将柳珺卓扑来的身影抽倒在地,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了岩壁上,黑色的氅衣将身躯裹得更紧。
  柳珺卓哪怕是初学剑的时候,也绝不至于被人一招夺剑,剑心上的自我怀疑是致命的,她看着宁长久,心知自己剑心已有了阴影,抹去这种阴影的方式唯有击败他。
  “若只是这样的剑,就不用拿来刺我了,以后你随时可以来挑战我,但我不会留情了。”宁长久说。
  说着,他将这柄木剑扔了过去。
  柳珺卓盯着木剑,一声不吭。
  大师姐曾告诉她,我辈修剑者,本就是见不平斩不平,遇强敌而越挫越勇,只要尚有一线机会,便须以命去搏,直至最后天高海阔,除了身前一剑,再无他物。
  但……
  柳珺卓的唇咬得鲜红,她看着这柄简简单单的木剑,脑子忽有些眩晕,也是此刻,门外响起了少女清脆的话语。
  “我回来了……药我都采到了,对了,南荒的松鼠好凶啊,谁招惹它们了啊……”
  黑色劲装的短发少女御剑来到了洞窟口。
  她握着白银之剑,剑尖上挑着一个阔叶裹成的包裹。
  “希婉?”柳珺卓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她问完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件黑色大氅便是自家这位师妹的。
  柳希婉惊喜于师姐的醒来,她脸上的疲惫感一下子淡了,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笑道:“我……我想念师姐,想陪师姐一道修行,恰好就来了。”
  柳珺卓看着她的动作,知道她又在撒谎。
  柳珺卓问:“希婉,你实话与师姐说,你怎么救的我?”
  柳希婉知道,师姐是在问自己付出了什么。
  “我与宁长久相熟,他本想废你气海,我阻止了他,他念及旧情,就答应了。”柳希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知道,答应帮宁长久一起杀剑圣这样的事,是断然不可以告诉师姐的。
  柳珺卓看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宁长久,目光幽幽。
  “总之师姐你没事就好了。”柳希婉笑了起来,她来到了柳珺卓的身边,解开了包裹,清点宝物,她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活泼:“师姐,我爬上爬下跑了一整天,终于找齐了这些,我等下就炼化它们,替师姐疗伤吧。”
  柳希婉此刻虽灰头土脸的,她清秀的脸上却洋溢着生动的笑,她将它们一件件取出,给二师姐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它们的由来和功效。
  柳希婉本就学识渊博,过往断界城中,他便相当于宁长久的向导。
  宁长久在一旁静静听着少女说话,没有出声打扰,时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洞窟的外的细雨飘来,金色的火焰始终没有熄灭。
  深夜,柳希婉扶着柳珺卓去到了洞窟的更深处,她取来了自己采摘的宝物,循序渐进地为师姐疗愈着,柳珺卓低着头,半句没提白银之剑的事,她至此依旧觉得,收这个师妹是她这些年做过最正确的事。
  宁长久站在洞窟之外,抬起头,看着空灵无垢的夜空。
  夜空中,银白色的星辰燃烧着明艳火,它们高高地挂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幽邃而绚丽地铺开,好似散落珠宝的海沙,美得近乎虚伪。
  他唤出金乌,开始第二轮的灵气吞噬。
  山谷中的灵气积累太久,取之不尽,这一座南荒,养出数百位五道境恐怕都不成问题,南荒尚且如此,更遑论天下……这也让宁长久愈发开始怀疑灵气稀薄说的可靠性。
  金乌飞回之际,柳希婉也从洞窟中走出,她拿着几枚果子,不解道:“这是萍秋果,是野山深涧里结出的野果,味道甘甜。你让我采这个做什么?对师姐的剑体似乎没什么裨益啊。”
  宁长久从她手中取过两枚果子,咬了一口,道:“这是我自己想吃,顺便让你采的。”
  “你……可恶!”柳希婉有些气恼。
  “张嘴。”
  “啊?”
  少女微愣,宁长久却将另一个果子塞进了她的口中,柳希婉咬了一口,甘甜爽口的汁液一下子充盈口中,她辛劳了一整日,本就饥肠辘辘,愣了一会儿后,立刻抓起果子,小口小口地快速吃了起来。
  两人在崖边坐了一会。
  “以后我要跟在你身边么?”柳希婉咬着果肉,话语模糊地问。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不用,你先追随你师姐,两三个月后我来找你。”
  柳希婉抿唇轻笑,道:“是怕陆嫁嫁她们有意见?”
  “不要多嘴。”宁长久淡淡道。
  柳希婉看着自己的身子,她坐在崖上,反手撑着崖石,舒展着纤长紧绷的腿。
  “你师姐怎么样了?”宁长久问。
  柳希婉道:“身子稳定下来了,我扶她休息了……你下手可真重啊。”
  宁长久道:“生死相搏本就如此,若我稍有不慎,躺在那里的恐怕就是我了。”
  柳希婉嗯了一声,问道:“你们,你们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啊?剑圣真的是坏人么?”
  “是。”宁长久斩钉截铁道。
  “有多坏?”
  “比我坏一万倍那种。”
  柳希婉深以为然地点头:“那就很可恶了!”
  “死丫头……”宁长久气笑道:“天榜的时候没有打服你?”
  “你……不许提这个!”
  “不许?你还没认清你的身份吗?”宁长久微笑道。
  “什么身份啊。”柳希婉眨着眼,看着很是无辜。
  “你是我的剑,那我是你的什么?”
  “棺?”
  “……”
  “哎,别打,我错了……师姐还在呢。”
  “你师姐若有意见,我就连她一块打。”
  “不要!哎,好……主人……主人行了吧……”
  柳希婉理着细发,委屈地叫了几声主人,没过多久,柳珺卓裹着大氅从石窟中走出,面颊虚弱地看着师妹。
  柳希婉轻轻掩唇,心想方才的话不会被听去了吧。
  她连忙神色一变,身子挪离了宁长久,义愤填膺道:“宁长久!你敢伤我师姐,我与你不共戴天!”
  “……”宁长久双手拢袖,看着她拙劣的表演,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别装了。”柳珺卓道。
  “哦。”柳希婉很听师姐的话。
  宁长久看着柳珺卓,问道:“木姑娘恢复几分力气了?是不服气又想比剑么?”
  柳珺卓轻轻摇头,她静静地看着宁长久,轻声问道:“四千年前,有十日出,禾草枯死,焦土百万,更有九婴,猰貐,修蛇乱于凶水,其后有大神负弓而出,射九日于空,斩凶兽于野,为万民称道,那位射日的大神名为羿,他……是你么?”
  柳希婉听得吃惊,大羿射日的故事人们都是听说过的,但……
  “师姐,你开什么玩笑?那位羿可是三四千年的大神了,早已销声匿迹,是否真正存在也无可考究,他妻子奔月的故事就更离奇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师姐,你的脑子是不是被……”柳希婉一脸忧色地看着二师姐,欲言又止。
  “是我。”宁长久正视着柳珺卓,忽然说。
  ……


第四百零一章:海上围猎 山间夜赌
  崖上夜风清凉。
  宁长久静拢着衣袖,他的瞳孔不见一丝金光,黑白分明,如同天上沉寂了千万年的星斗。
  柳珺卓听着他的回答,檀口轻张,却不知如何言语,黑色的大氅襟缘,她纤白的手指紧紧弯压着。清风徐过之时,女子的睫羽发丝,氅衣与身躯都像是在微微颤抖。
  柳希婉也愣了一下。
  “是你?什么是你?你是哪个……猰貐?修蛇?九婴?不会是被射死的太阳吧?”柳希婉脑子还是有些没转过弯。
  宁长久深吸了口气,无奈地看向柳希婉,摩拳擦掌。
  柳希婉这才反应过来:“你……你是羿?”
  宁长久不是很想理她,他看着柳珺卓,道:“木姑娘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柳珺卓问出此问,一是因为当时她试图融入残国之时,射日的神话之柱一点都没有亮起光芒,二是因为先前昏迷之际,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原上行走……整个荒原像是被神战洗礼过,满是坑坑洼洼堆积的碎石草屑,偶尔拔起的山脉也是神的战骨累成的。
  大地无限远无限平,她像是在一条无休止的线上行走,而她总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温暖着自己。
  她许多次回头,除了天空中悬挂的太阳,什么也看不到。
  她醒来之际,看着宁长久与那金色的篝火,隐约猜到了什么,神思茫然。
  柳珺卓像是没有听到宁长久的提问,她只是喃喃道:“果然是你……怎么会是你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宁长久淡然一笑,道:“若你也有前世,四千年前恐怕还是我的学生呢。”
  柳珺卓轻轻摇头,道:“我不是神明转世。”
  宁长久转过了头,道:“怎么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又不会将你灭口。”
  柳珺卓犹豫片刻,走到了柳希婉的身边,也在山崖边缘坐了下来。
  柳希婉向着师姐的臂弯靠了靠。
  残破的千峰映入眼帘,一片狼藉中带着悠长的荒凉。
  “既然你过去曾是那等英雄,如今为何要站在天道的对立面呢?”柳珺卓看着他,问。
  宁长久笑了笑,轻声道:“既然我曾是他,那你是不是应该喊我一声前辈呢?”
  “你……”柳珺卓看着他清秀的脸,心中产生了怀疑。
  宁长久收敛了笑,他忽而认真道:“因为我三四千年前做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大业未成残魂犹在,瘦犬遇见恶人还知吠两声,我已见真我,当然要继续做当年没有完成的事……仅此而已。”
  柳珺卓听着他的话语,缩在袖间的手轻颤着,她知道自己有些动摇了,但此刻她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宁长久看着她,道:“木姑娘不相信么?”
  柳希婉好奇道:“为什么叫师姐木姑娘啊?师姐明明姓柳啊。”
  “那是因为……”
  “住口!”
  柳珺卓呵斥了一声,这声呵斥却是微微柔弱的,她心烦意乱,氅襟间的素手抬起,理着垂直侧靥的一绺绺墨发,目光飘忽如星火。
  宁长久继续道:“三百年信念的毁灭固然令人绝望,但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谎言里,我知道你心中有侠义,想要修无愧于剑心的道,所以更需要多想一想。”
  柳珺卓的手缩回衣裳里,她依旧腰挺背直,双臂却不自觉地交错着,像是抱住了自己。
  柳珺卓想了许久,颤声开口:“我自幼拜入剑阁门下,师姐师父皆待我如亲,我所学也是侠义仁义之道……我辈行于人间,便应顺天委命。三百年来,我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未尝行恶,我何错之有?剑阁何错之有?”
  宁长久注视着天上的星火,平静道:“你过去所做的事或许并无纰漏,但将来注定要犯下大错。剑阁是中土名门,自然要以此取信弟子,取信中土,但一千句真话捧出的一句谎言,往往是最致命的。”
  “你是说……师父一直在骗我么?”柳珺卓紧咬着唇。
  宁长久道:“他在骗天下人。”
  “不……我不信!”柳珺卓脱口而出,她螓首摇动。
  宁长久微笑道:“剑圣说我是逆命者,你看我像么?”
  “像。”柳希婉深以为然道。
  “……”宁长久眼眸眯起,盯着这个短发少女。
  柳希婉无辜道:“你大半年前不过险胜于我,如今连师姐都不是你的对手了,更别提以前我们并肩作战打罪君了……若神国与天道代表的是命,你不就是逆命者么?”
  宁长久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他点点头,暂时饶过了她。
  宁长久看着柳珺卓,继续道:“你可以慢慢想,若你哪天相信了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更深的秘密。”
  柳珺卓情绪平稳了些,她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希婉的大氅落在她的身上,则要显得小的,此刻她坐在山崖上,一截雪白的小腿在夜风中轻晃着,好似忧愁徘徊的雪鸢。
  柳珺卓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向着洞窟中走去。
  她拾起了木剑,横放膝上,安静地枯坐着。
  柳希婉看着宁长久,轻声问道:“到底为什么叫师姐木姑娘啊……”
  宁长久聚音成线,毫不留情地将柳珺卓私底下画的画告诉了她。
  柳希婉听得一愣一愣的,“师姐……师姐她怎么……木君十……”
  说着说着,柳希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连忙掩唇,回身望向洞窟之中。
  没想到师姐还有这样一面啊……
  柳希婉正想着,她额头忽地一痛,宁长久的板栗就落了下来。
  “这是替你师姐教训你。”宁长久淡淡道。
  柳希婉捂着头,撇了撇嘴。
  宁长久看着少女落在颈间的凌乱头发,道:“你这头发怎么剪得这样子啊?要不我帮你理理?”
  柳希婉逃避责任道:“这是我二师姐剪的……”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砍头未遂呢。”
  “哼,我觉得挺好看的。”
  少年少女在崖头上坐着,小声地聊了起来,他们很快聊到了当初断界城的故事,然后吵着击败罪君的一战,大家各占几分功劳。
  柳希婉听到如今邵小黎也在南州,心绪忽动。
  她尚未确定性别的时候,还每日吵着要看邵小黎的身子,如今看来,可都是不堪回首的历史啊……
  “要去见见小黎么?”宁长久问。
  “她比我高么?”柳希婉问。
  “高……一点。”
  “那不去了。”
  柳希婉鼓了鼓腮。
  她有些困,于崖畔伸了个懒腰,姣好的身体曲线舒展着。
  宁长久唤出金乌,趁着夜色再度补充灵气。
  “金乌。”柳希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当初它是被你射下来的啊……”
  宁长久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柳希婉也伸出了手,金乌随着宁长久的意志飞到了她的手背上,柳希婉是剑灵,她对于金乌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和仰慕,她抿着唇,顺着它的身躯的毛发,逗弄鸟首。
  “要进去看看么?”宁长久问。
  柳希婉看着金乌,蹙眉道:“这……这怎么进得去?”
  ……
  少女第一次来到金乌神国里。
  她仰起头看着悬空的一切,被其恢弘瑰丽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这就是神国么?”柳希婉感叹。
  宁长久叹息道:“还远未完整……我带你走走吧。”
  柳希婉轻轻点头。
  宁长久带着她轻轻飘过了金乌神国的上空。
  “那些花是什么?我看他们很悲伤的样子。”柳希婉指着黑色的花田,问。
  宁长久道:“那是向日傀,它们笑得多开心啊。”
  “嗯……好吧。”柳希婉仰起头,看着天空高悬的星火和神殿,一一问过了这些殿楼的名字。
  “这又是什么?”柳希婉看着一口阴阳之气盘旋的深井,问。
  宁长久道:“这是胎灵之井,是我与嫁嫁用阴阳参天大典共修而成的。”
  柳希婉眉头一皱,“你……你把我骗进来,不会是要我和你……”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少胡思乱想,若我做出这般禽兽之举,怕是回不去谕剑天宗了。”
  柳希婉幽幽道:“陆嫁嫁哪有这么凶?”
  “她现在可凶了……对了,我记得你一直很仰慕她。”宁长久道。
  “那当然!”柳希婉信念坚定:“我永远支持陆嫁嫁!”
  宁长久温和地笑着,他带着她来到了羲和殿,柳希婉站在那惊艳绝俗的神像前,痴痴地望了一会儿。
  “这……这是赵襄儿?”柳希婉问。
  宁长久点了点头。
  柳希婉哪怕同是女子,也有些嫉妒了。
  “但以后这里恐怕要给雪瓷住了……”宁长久说。
  “雪瓷?”柳希婉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司命?你把她也……不会吧?”
  宁长久微笑道:“雪儿现在可比你乖多了。”
  雪儿……柳希婉身子一凛,怎么也无法将乖和司命联系到一起。
  柳希婉问道:“司命现在也在南州么?”
  “不在。”
  “那她去哪里了?”
  “她随着众修士一道去追杀剑圣了。”
  “追杀剑圣?!能杀得掉么……”柳希婉一惊。
  “不知道。”宁长久望着上空,轻声道:“只要她没事就好。”
  ……
  北冥的大海一望无际。
  司命一袭黑袍,双手负后,立在一道孤舟的舟头,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动衣袍,她曼妙的身影被风勾勒着,好似北冥上浮动的云,从天外来,到天外去。
  司命潋滟似波光般的彩发微微黯淡。
  她闭着眼眸,心神搜寻的范围展开到了极点。
  她的心湖之中,可以映照出每一片浪花的起落,可以听闻到海底鲸龙和人鱼的长吟,唯独搜寻不到半点剑意。
  这两个月以来,司命,九灵元圣,姬玄等人从不同的位置出发,在北冥的大海上地毯式地搜寻着,可柯问舟却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在此期间,司命甚至还发现了几座北冥海上的孤岛和新大陆。
  她顺道在这些岛上刻下了石碑,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此据为己有,其中最大的一座,她将其命名为了彩虹岛。
  夏日即将过去,大海在连续经历了几场大雨后趋于平静。
  司命立在舟头,海底的邪魔妖道感知到她君临般的气息,纷纷蛰伏不敢出。于是孤海泛舟,黑袍黑剑,唯有寂寞而已。
  她有些怀念以前和宁长久一道出游的日子了……
  司命轻轻摇头,摒弃杂念,继续搜寻着剑圣的踪影。
  忽然之间,她的识海中映出了几根通天的神柱。
  “缠龙柱?”司命心神微异。
  北冥怎么还留存有这么多的缠龙柱?
  不待她思考,深海之下,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古重悠长,似吟似啸,被水波推到了夜色里,在深海内外不停地回荡着。
  舟筏瞬停。
  司命仙靥一寒,她毫不犹豫地捏碎了手中的传令牌。
  所有围猎者同一时间得到了信号。
  与此同时,深海之中,滔天的龙卷化作万丈波涛墙立而起,将满天璀璨的星斗瞬间遮蔽。接着,一个庞然大物撑开了海浪,从中跃了出来。
  那生灵比上古时期的龙鲸更为巨大,它表面光滑,反射着鳞片独有的光芒。
  它的身躯撑开海面之后,原本沉在海水中的双翼拨开厚重的水,霍然张开,鱼翼好似巨鸟的翅膀,表层承着海水与月光的反射,同样散发着暗银色的光芒。
  鲲鹏……
  司命有些吃惊。
  她知道这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却没有想到它竟存活到了今天。
  这种上古神兽延续至今,它们的修为同样堪比五道巅峰的强者,几乎不可杀死。
  最刺目的,还是鲲鹏头顶上坐着的老人。
  剑圣!
  司命毫不犹豫,直接祭出了日晷。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剑圣并未攻击她,仅是回头看了一眼,就乘着鲲鹏向着大海的更深更远处飞去。
  巨鲲的长吟声振破云层,响彻天际。
  ……
  ……
  山崖上,黎明悄然到来。
  宁长久在洞窟中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柳珺卓已在盘膝练剑,柳希婉则枕在她的膝上睡着了。
  见宁长久醒来,柳珺卓轻轻抱着少女,将她的身子靠在了一遍,随后拾起放在一侧的木剑,认真道:“我要挑战你。”
  宁长久也未多问,点了点头,走出了洞窟。
  柳珺卓跟在他的身后。
  清晨的千峰间,浩瀚的灵气再度被剑光切割开来。
  柳珺卓的剑心已不通明,所以这场战斗的下场也没有任何悬念。
  最终,她再度被宁长久一剑抽翻在地。
  柳珺卓握着剑,原本神采飞扬,英气逼人的眉目写满了茫然,她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当初握剑的感觉了。
  宁长久也未多说什么,在击败她之后便抱着剑回到了山崖上,唤出金乌继续吞食灵气。
  他大致算过了,金乌需要吞噬七轮灵气,才能将胎灵之井和神话逻辑之柱所需的灵气收集足够。现在才第三轮。
  而他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五天了……
  这回去之后如何与嫁嫁交待呢?实话实说么……
  宁长久苦恼着。
  柳希婉醒来之后,宁长久又写了一张纸条给她,让她继续去采药。
  柳希婉只当他是在考验自己了,她接过纸条扫了几眼,应了下来,然后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许欺负师姐哦。”
  宁长久笑道:“你让你师姐别来找我麻烦就好。”
  柳希婉便忧心忡忡地嘱咐师姐别去招惹他,原因是师姐长得又漂亮又是女剑仙,这样的是很危险的。
  嘱咐完之后,柳希婉便独自一人进山,与许多上古凶兽和小松鼠展开惊心动魄的较量了。
  而柳珺卓显然没有听从这位师妹的嘱咐。
  白日里,她又多次挑战宁长久,想要找回自己那份失落的剑心。
  宁长久也是有意想帮她的,毕竟他如今确实缺一个境界相仿的练剑对手。
  他们并非全力出手,而是相照不宣地压了境界,只比剑招剑法。
  柳珺卓却越来越不争气,自第一次落败开始,她的剑心愈发地乱。剑心不正,剑招便会流出空隙,而宁长久总能精准地寻到这些空隙,干净利落地将其击穿。
  柳珺卓落败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越是失败她便越是不甘,她向宁长久挑战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剑心也逐渐溃散。
  宁长久看着这个初见时英美骄傲的女子,轻轻叹息。最后一次,柳珺卓落败之后,她的木剑直接被宁长久夺去,宁长久压着她的秀背,将她摁在墙壁上,以木剑为尺,对着腴柔骄傲之处连打了三下。
  “这是你当初欺负嫁嫁的三剑,我替她要回来。”宁长久将木剑扔到了地上,转身离去。
  柳珺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感受到痛意,脸颊火辣辣的。
  她缓缓跪在地上,拾起了木剑。
  陆嫁嫁……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白裳青丝的影,那一次,她在自觉必胜的情况下惨然落败了。
  当时她回阁之后反思了许久。
  如今再度回想起陆嫁嫁的身影和幽月湖上不屈的容颜时,柳珺卓神色恍惚,她知道,自己似乎离那样纯粹的剑意远去了。
  她失去了握剑的资格。
  哪怕是怀中的木剑。
  她无法在师父与宁长久的话语中做出抉择,只能抱着木剑跪在地上,沉默良久后泪如雨下,她为失去的剑道,蒙尘的剑心,以及引以为傲的三百年时光哭泣了。
  柳希婉回来的时候,宁长久已经做完了第五轮的吞噬。
  待到明日清晨,他就可以离开了。
  柳希婉将摘抄好的仙药交给了师姐,然后将里面的果子挑出,分给了宁长久。
  “你让我去采药,真的是想要磨砺我吗?”柳希婉忍不住问。
  宁长久摇头道:“如果你是一个剑仙,你会驭剑千里杀死敌人,还是走到敌人面前捅死他。”
  柳希婉晃了晃手指,道:“当然是驭剑千里杀人。”
  宁长久微笑道:“这就对了啊。”
  柳希婉一怔,怒道:“你!你真把我当你的剑了啊!”
  宁长久为她削了两个果子,平息了一番少女的怒火。
  柳希婉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看着洞窟,道:“你是不是欺负师姐了?怎么今日师姐都不说话了。”
  “兴许是在修炼闭口禅。”宁长久道。
  “骗鬼……”柳希婉撇了撇嘴。
  两人吃过了果子,宁长久继续在崖上修炼,柳希婉则去给师姐炼药疗伤。
  疗伤结束之后,宁长久走了进来。
  柳珺卓恰好披上了大氅,她背对着他,垂着头,系着襟带。
  “柳姑娘来玩骰子么?”宁长久问道。
  柳珺卓回过头,微微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宁长久笑着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骰子,在手中抛了抛。这是他方才随手以剑气雕刻出的。
  宁长久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柳二先生不是喜欢赌么?我今夜可以陪你赌个够。”
  柳珺卓轻轻摇头,道:“你误会了,天榜那一次,是我三百年第一次进赌场。”
  宁长久笑了笑,道:“没事,我们就随便玩玩。”
  柳珺卓问:“那筹码是什么?”
  宁长久取出了更多的乱石头,将一半推给了柳珺卓,道:“这就作为筹码吧。”
  “这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只是随便玩玩。”
  柳珺卓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看不透这个少年,总觉得他是要变着法子耍自己。
  宁长久在她身前盘膝坐下,拿了个斩下的竹筒盖住那粒石头骰子,道:“玩法很简单,就是猜大小,大押左边,小押右边。”
  柳珺卓冷冷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可以窥探骰子的点数,对吧?”
  宁长久道:“放心,我们不赌任何东西,我不会动用自己的权柄的。”
  说着,他开始摇动竹筒,骰子在里面不安分地撞击着筒壁,嘡嘡作响。
  “大还是小?”
  柳珺卓盯着宁长久看了一会儿,最终用极轻的声音道:“小……”
  宁长久缓缓揭开竹筒,柳珺卓目不转睛地看着。
  点数二。小。
  宁长久笑道:“柳姑娘第一把就赢了啊……在赌场里,这可不是好兆头呀。”
  柳珺卓心绪微异,她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情绪——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赢。
  宁长久将输掉的石头推给了她。
  柳珺卓将这些毫无意义的石头收好,她抬起头,盯着宁长久,道:“继续。”
  这一夜洞窟中充斥着摇骰子的声音。
  柳希婉实在想不明白,这么无聊的游戏他们是怎么玩一整夜的。
  于是她为了弄明白,在一旁盯着看了一整夜。
  “你们真是太无聊了!”清晨的时候,柳希婉实在忍不住感慨道。
  原本他们是互有胜负的,宁长久运气不错,还小胜了一些,但最后一把,柳珺卓将所有的石头推到了‘大’的那边。
  宁长久紧张地揭开了竹筒。
  柳珺卓目不转睛地盯着。
  六。大。
  柳珺卓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将所有的石头都抓了过来,眉目间重新浮现出骄傲的神采:“对了,你没让着我吧?”
  “放心,绝对没有。”
  “那我赢了。”
  “嗯……”宁长久倒是怔了一会儿,自嘲道:“我的运气果然一直不太好。”
  柳希婉小声道:“师姐,你赢这些石头有什么意义啊?”
  柳珺卓也愣住了,她轻轻敲了敲柳希婉的脑袋,道:“不要多嘴。”
  “哦……”柳希婉弱弱点头。
  “当然有意义。”宁长久微然一笑,道:“这证明你并非是逢赌必输之人,何况,你前面虽也输了不少局,但最后一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全都赢回来了啊……”
  “掷骰子没有线索,只能全凭猜测,但我们的人生是有的。现在最后的赌局就摆在柳姑娘的面前了,能不能像今日一样将筹码都赢走,全看二先生自己的选择。”
  宁长久说完了这些,长舒了一口气,他立起身子,走向了洞窟之外。
  金乌从眉心飞出,振翅闯入山谷里。
  柳珺卓看着他白衣如雪的背影,出神良久,待到回神之时,少年已离开了山谷。
  ……
  ……


第四百零二章:泉鳞之月
  宁长久走出洞窟时,萦绕在千峰上空的湿润云气终于消散,林间山野转而晴朗。金乌的羽毛镀着光,它在群峰间来来回回地掠着,像是极速切斩的剑。
  金色的剑光最终停在了宁长久的肩膀上。
  柳珺卓从山洞中走出的时候,残峰一片空阔。她的手中捏着一枚骰子,指尖在骰子雕刻的点数上摩擦着,一遍又一遍。
  柳希婉收拾着用剩下的天材地宝,将它们打包带好,又随手将一颗果子塞入口中,走到了师姐身边。
  柳珺卓看着她,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收拾什么包裹?”
  柳希婉一愣,道:“我们都打完了,不回家吗?”
  “……”柳珺卓无奈道:“师姐来这里,目的是打架的吗?”
  “要不然呢……挨揍的吗?”柳希婉摸不着头脑。
  柳珺卓不知想到了什么,秀颜微红,她揪了揪少女的耳朵,正色道:“此处灵气充沛,我们是来这里修行的,遇见宁长久不过意外。”
  “哦……”柳希婉这才想起正事,她又担忧道:“可是……师姐勤学苦练之后,能是他的对手吗?”
  柳珺卓垂首不语。
  柳希婉安慰道:“师姐不要气馁,你想啊……如果宁长久是羿,那太阳都被他射死过不少,师姐被射了这么多反而安然无恙,由此可见,师姐完全不弱于太初的古神的。”
  “……”柳珺卓低声道:“那是他手下留情了。”
  柳希婉想了想,道:“总之,二师姐将来一定是天下第一厉害的。”
  这‘将来’二字很是微妙。
  柳珺卓眸光悠悠,她轻轻拥住了短发娇小的少女,道:“师妹也是最好的师妹。”
  柳希婉往她怀里靠了靠,她感觉师姐似乎软了一些。
  “对了,关于师父和宁长久……师姐,你想好了吗?”柳希婉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柳珺卓轻轻摇头。
  柳希婉神思悠悠。
  两人沉默良久,柳珺卓才握着她的手盘膝坐下,道:“天地为局,也唯有位高者才有机会搅动风云,此刻的我们远远不够的。先心无旁骛地修行吧,不要多思多虑了……”
  柳希婉乖巧地应了一声。
  女子与少女相对而坐。
  金乌吞走了大量的灵气,此刻周围的灵气正重新朝着这里涌来,弥补先前的空缺,于是山间的风也大了起来,柳珺卓盘膝坐着,长风灌满了衣氅,将她撑得好似一个鼓鼓的气球,一朝得道便要飞空离去,她就这样静坐着,身边堆着赢来的小石子,寂然忘我。
  而此刻,宁长久已向南而行,掠过了来时的青州。
  与柳珺卓的一战他赢得并不轻松,所幸一战之后,他的剑道也得到了很大的裨益,隐隐又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他一边行走着,一边模拟着剑圣的剑招,将空中搭建的屏障彻底斩了个干净。
  风过原野,柳色犹青。
  带到南荒缓坡式走向的山崖在眼前消失,南州秀丽的山水重新映入眼帘时,已是九月初了。
  宁长久先回到了寨子里,看看血羽君有没有尽忠职守,确认诸事都算井井有条之后,他才回到谕剑天宗。
  谕剑天宗同样平静,并未有什么大事发生。
  一切都还是几年前那样,若非每夜升起的月亮提醒着,他们耽溺于这种美好里,或许很容易就会忘记有关末日的事。
  八月平静地过去了,雷牢星没有被点亮。这个月,星辰应恰好要划过泉鳞星。
  他无法确定暗主会不会点亮泉鳞星。
  回到环瀑山时,陆嫁嫁正在练剑。
  她坐在大殿前的玉台上,石铸的剑花瓣似地在一边插着,陆嫁嫁眉目恬静,她身子苗条,身段却又婀娜得夸张,如今青丝静铺,剑光映裳,她绝丽的容颜配着高妙的境界,便是世人想象中完美的仙子了。
  宁长久悄然登上玉台。
  冥思打坐的陆嫁嫁玉指轻转,芊芊柔柔,雪白的剑光群鹤般翩翩飞舞,忽高忽低,好似云端有仙女曼丽,挎篮散花。
  宁长久正欣赏着,便见这些剑朝着自己杀了过来。
  与之一同的,还有陆嫁嫁清霜似的面容上微挑的唇。
  宁长久心道不妙,身影立刻被剑光包围,他身子闪动,以凌虚步在剑光中闪躲着,好不容易逃出了剑牢,又有一柄大剑迎面扑来,宁长久身子后撤,大剑好像是一下子分散的鱼群,裂开剑光无数,斩破虚空妙境,再度对着宁长久展开了包围圈。
  在柳珺卓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衣少年,面对这层出不穷的纯粹剑意,竟捉襟见肘起来,于空中腾挪跃动时一度出于下风。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静美的仙容,秀丽的天鹅颈在阳光下尤为耀目。
  他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宁长久沉了一息,运转的剑阁的斩海之术,将周身的剑光劈开一线,身影化作一道雪芒,融入了层叠的剑气里,正想破气而出之际,陆嫁嫁指尖扣弹,又递出一剑,将他砸回了剑牢里。
  宁长久抿起唇,运转时间权柄,凝固了剑牢的运转,他在身前划了个门,破虚空而出,一步数里,靠近了陆嫁嫁。
  陆嫁嫁秀眉微蹙,玉手结出朵朵莲花,并指一划。
  转眼之间,陆嫁嫁一臂之外尽是雪亮剑芒。
  剑灵同体,人坐于天地,剑与天地同体。
  宁长久有些头疼。
  这世上的女剑仙,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这天地剑牢他并非破不了,但没有必要。他干脆放弃了抵抗,千万柄剑抵着他,他立得笔直,道:“我虽晚回来了几天,嫁嫁也不必用这番阵仗迎接我吧?”
  陆嫁嫁轻哼一声,幽幽道:“你刚才施展的是什么剑法?怎么以前没见过啊?”
  宁长久微惊,他最近一直在研究剑阁剑法,不小心就施展了。
  “嗯……这是我……”宁长久沉吟片刻。
  “别编了,我认得那剑。”陆嫁嫁睁开了秋水长眸,眸中蕴着灵光,她看着宁长久,道:“这是柳珺卓的剑法,对吧?”
  宁长久忽然想起嫁嫁是与柳珺卓对过剑的。
  “嫁嫁慧眼如炬冰雪聪明。”宁长久选择了坦白从宽。
  他将这些日经历的事说与了她,陆嫁嫁听着,眉尖轻蹙,容颜却柔和了些。
  “若我不识得这剑,你是不是又想蒙骗我了?”陆嫁嫁清冷道。
  宁长久道:“我只是不希望嫁嫁替我担心。”
  陆嫁嫁对此不言,她只是好奇问道:“如今柳珺卓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宁长久道:“奇袭四箭占得先机而已……若一开始就正面对剑,我未必是对手。”
  “为何不剑书给我?”陆嫁嫁说完之后就想明白了,剑书送来,自己前去,这就至少要耗费七日,柳珺卓是否会提前离去不说,师尊之事也不容耽误。
  宁长久正想解释,陆嫁嫁就道:“好了,以后剑书里与我讲明白就好,遮遮掩掩反而令人担心。”
  宁长久点头笑道:“嗯,我知道了,师父先收了神通吧。”
  陆嫁嫁瞪了他一眼,一念之间将天地剑牢撤走。
  “以后若还敢骗我,师门戒律可不留情面了。”陆嫁嫁悠悠起身,警告了一句,又道:“那位柳希婉姑娘我还没见过,若是回去得早些,或许可以见一面。”
  宁长久道:“剑经本就是谕剑天宗镇山之宝,与我们是一宗之人。”
  陆嫁嫁想起了过去的事,道:“是啊,她过去借着严舟作为庇护,在书阁躲了这么多年,让我们好找。”
  “严舟……”宁长久心头一动。
  他无法斩去谕剑天宗的羁绊,便是因为自己对于严舟有所亏欠,严舟无后,他无法弥补这种亏欠,而柳希婉……宁长久心绪微动,他忽然意识到,柳希婉是严舟失手放出来的,而严舟死之前,也嘱托自己好好照顾剑经之灵。
  当时他的神情,就像是老人将孙女托付给了他。
  原来如此……
  宁长久忽地笑了起来。
  命运真是巧妙,在万般不经意间便已将圆画好了。
  “怎么了?”陆嫁嫁见他表情有些微妙。
  “没事。”宁长久淡淡笑着,他问道:“小黎去哪里了?为师回来这徒儿也不知道出来迎接?”
  陆嫁嫁拿出一颗梨递给了他,笑道:“小黎最近在闭关,这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说是见梨如见黎。”
  “额……”宁长久接过了一颗小巧玲珑的梨,上面还用笔画着一个可爱的笑脸。
  两人一道走回了环瀑山厚重的大殿下。
  “灵气收集如何了?”陆嫁嫁问。
  宁长久点头道:“足够神国所需了。”
  陆嫁嫁手指抵着唇,思了一会儿,问:“构筑胎灵母井,完成神话逻辑的雏形,大致需要多久?”
  宁长久道:“一个月。”
  “一个月……”
  时间似乎比想象中还紧一些。
  陆嫁嫁不由自主地向着北边望去。
  当初与司命分别之时,她们说好,一旦有任何消息,司命都会以剑书寄给她,告知情形。但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一丝消息也未曾见到……她难免心忧。
  宁长久知她所思所想,揽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了几句。
  两人谁也不敢怠慢,很快回到了大殿深处。
  金乌飞出,他们进到了神国之中。
  胎灵之井前,陆嫁嫁看着深井,忽然问:“你若直接以我为鼎炉,修道的速度能不能更快一些?”
  宁长久惊愕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忽然会这么问。
  陆嫁嫁仙首轻垂,话语清冷而细微:“我无神明之前世,也无真正的惊世之资质,将来天地倾覆,我怕自己无力做得更多……所以若是可以更快地帮你,你无需怜惜我的。”
  宁长久哑然失笑,道:“你真当我是邪教教主了?嫁嫁别胡思乱想,那样非但对你伤害很大,甚至还会使得此间阴阳双息失调,得不偿失的。”
  “是么……”陆嫁嫁思怵了会,自嘲道:“一想到日子越来越近,见你迟迟不归,最近总不免心浮气躁。”
  宁长久神色认真道:“前些日子我们确实太过劳累了。可越是如此,越不可急功近利。嫁嫁万不可妄自菲薄,心力不足尚可弥补,若心志不坚则很可能惹得心魔暗生。”
  陆嫁嫁收敛心神,道:“嗯,夫君说得是。”
  宁长久神色柔和了些,他牵起她的手,道:“以后莫再说这些了,否则锻剑可就免不了了。”
  陆嫁嫁假装没听到,道:“好了,别耽搁时间了,神国铸成,我们早日回到中土,小龄还在古灵宗等我们呢。”
  “小龄……”宁长久应了一声。
  也不知偌大的古灵宗,小龄一个人能不能守好。
  ……
  ……
  古灵宗大抵还算平静。
  幽冥神国潜藏于古灵宗的地底,宁小龄穿着雪白道裙,系着衣带,纤细娇小坐在宽大的王座上,她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古灵宗中发生的一切,一个人独处时,少女看上去是冷静而威严的。
  她就像是真正的冥君,坐在空旷悠古的天地里,接过了四千年前传承至今的古老血脉和王冠。
  鱼王坐在她左边的侧坐上,蜷着身子趴着打盹。
  九幽这位真正意义上冥君的继承人,则提着繁复的华裙在殿中走来走去,她并未觉得自己当不当冥君会有什么区别,如今反而乐得轻松,唯一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还在写诗?”鱼王睁开眼,瞥了九幽一眼。
  九幽点头道:“是啊,我很勤勉的!”
  鱼王叹了口气,若非实在无聊,它确实不太想和九幽聊天。
  “又在写什么?”鱼王问。
  “这次是悼亡诗。”九幽目光透露哀伤。
  “悼亡?悼念谁?”
  “老冥君啊。”
  “……你可真孝顺。”
  “那当然,那一天永远冥记于心的。”九幽说着,展开了诗文,“要给你读一读么?先君崩殂回地狱,幸好血脉得延续……”
  “停停停!”鱼王不忍卒听,连连打断。
  九幽努着嘴,散着漆黑而华丽的衣裙,委屈地看着宁小龄。
  宁小龄轻轻睁开了眼,她看着少女,声音清脆而柔和道:“我在听的,写得不错。”
  九幽高兴了一些:“还是小龄姐姐冥眸善睐!”
  宁小龄抿了抿唇,脸上的笑意却是很淡的。
  司命姐姐临走之前是来见过她的,她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都告知了她,并让她好好容纳冥国,提前做好准备。
  这两个多月,宁小龄努力地适应着冥国,她将冥国残余的末日之息一点点扫去,使得此间重归清和。冥国原本被灾病压迫的灵们终于不再畸形,那些原本想要冲出黑暗之海的宗门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瓦解,先前的弑君宗如今城了拥戴冥君大人的先锋队。
  但这些改变也只是局限在冥国里。
  宁小龄一边要发布诏书治理冥国,一边还要借助冥国的神通去监视古灵宗,看看有没有坏人擅闯宗门。
  这些原本已经很消耗精力了,如今九月更是到来了。
  “你最近好像尤其地疲惫。”鱼王看出了宁小龄脸色的衰白。
  宁小龄轻轻点头,解释道:“因为九月的时候,我们会掠过泉鳞星,到时候暗主很有可能会点亮泉鳞星,而泉鳞所掌之物与冥国相仿,到时候恐怕会很麻烦。”
  “泉鳞……”九幽对此有点印象。
  古书中说,泉鳞曾是地底妖邪汇聚而成的古蛇,它从地核深处爬出,穿过了岩浆土层,撞破了幽冥地府,吞噬了大量的幽冥之气后变得强大,后来几经厮杀成神,最终于神战中得到了神位。
  太初神战里,冥君也是因为被泉鳞误打误撞冲破了地府,夺取了冥气,才使得力量大打折扣,逐渐逊色于其他几位太初神明。
  “听说那是十二神国之主中仅有的三位女神明之一。”九幽说道:“据说她极为妖冶艳丽,仅仅看一眼,就会让人陷入疯狂。”
  宁小龄对此并不关心,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在神位巩固之前,永远也不要见到她。
  鱼王叹了口气,道:“当初冥君死后,冥字为冥狰所夺,君字为原君所取,这一年有好些个月,都是刻在黄历里的世仇啊。”
  九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当冥君可真是危险啊,还好我让贤让得早……”
  鱼王慵懒道:“这就是先见之冥?”
  九幽眼睛一亮,拍手道:“谛听大将军果然上道!”
  “待久了就被你带入歪门邪道了啊……”鱼王趴在王座上,叹了口气,淡淡道:“也不知那冥狰和原君,哪一位更难缠。”
  九幽沉思道:“应是冥狰吧!”
  “为何?”鱼王以为她知道什么内幕。
  九幽言之凿凿道:“俗话说得好,冥贵君轻,得了冥字应要更强些。”
  “……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鱼王嗷了一声。它默默想着,按理来说,九幽应该是一本行走的或历史才对,可为什么和她交流,一点有用信息也没有呢。
  宁小龄听着他们的话语,紧绷的心弦反而放松了些,她粉唇轻抿,笑意是柔和的。
  鱼王与九幽争执了一会儿,殿内重归安静。
  宁小龄的笑容也收敛了。
  “十一月十五日,天狗吞月。”宁小龄平静地说:“在那之前,我绝不会让泉鳞星亮起来的,在那之后,若是原君星点亮,我会与师兄一道,将‘君’字夺回来。”
  她这样说着,像是立下了一个誓言。
  鱼王看着宁小龄的面容,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几位姐姐面前虽然活泼乖巧,但内心却早已在白蛇古殿的时候就变得沉静凝重了。
  “怎么才能阻止泉鳞星被点亮呢?”鱼王问。
  宁小龄低下头,话语中带着微微的愧疚:“冥君殿虽在地底,但神国的时空是复杂且错乱的,譬如冥君大殿后连接的是竟是墟海。墟海是过往轮回海的所在,司命姐姐告诉我,很多年前,师兄便是通过轮回海来到人间的……今年师尊坐镇天上,世界的屏障可能会弱些,我在想,我若操控整个神国为舟,能不能冲出去,撞破泉鳞星。”
  鱼王看着她无比平静地说出这种天马行空的、自杀式的计划,背脊微寒。
  九幽也暂停了文学创作,抬起头惊骇地看着宁小龄。
  宁小龄立刻补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会想方设法先将你们送出去的。”
  鱼王摇头道:“这个计划绝不可行。”
  “当年烛龙都未能突破天空,我们一个残破冥国怎么可能出得去?更何况那位神通广大的观主还在,你若轻举妄动,反而有可能打乱她原先的计划。”
  鱼王语重心长地说着。
  宁小龄揉了揉脑袋,道:“嗯,我有分寸的……我想的只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九幽看着她雪白的脸颊和脖颈间淡淡的青络,忧心忡忡道:“小龄姐姐还是多休息会儿吧,幽灵也是要睡觉的啊……要不我读诗为你助眠?”
  宁小龄轻轻嗯了一声,竟答应了下来。
  九幽喜不自胜,拿起自己的诗稿读了起来。
  鱼王识趣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宁小龄轻轻抚摸着自己刻在右手边的字,轻声呢喃:“我是师兄之媦,师尊之徒,我是冥君宁小龄……”
  ……
  古灵宗的东边是缥缈楼。
  缥缈楼位靠南溟,地处偏僻,千年未有大动静。
  俞晴坐在南溟之畔,看着铁黑色起伏的水面,那里时不时有鱼类自水下涌起。
  俞晴是女冠,是中土道门的执牛耳者,是世人眼中出尘的大仙人,但如今,这位五道巅峰的道门女仙却终日面对南溟,满脸愁容。
  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古灵宗一行。
  那个名为司命的绝色女子立在自己面前时,她古井无波的道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她知道自己绝非对方的对手。
  于是她顺从心意,离开了古灵宗,回到了南溟。
  风起云涌之前潜龙各自出水……这本该是常事,她只要独守缥缈楼偏居于一隅就好,但近来她心绪总是不安。
  她看着万古如此的南溟,总会生出陌生感,她觉得里面藏着什么连她也无法窥见的东西。
  而隐约之间,各方的云与雨在向着这里涌来了。
  她叹了口气,将先前看过的信收入了袖中。
  信很简略,但内容却不轻。所写的是剑圣于北冥现身,骑鲲鹏扶摇直上,不知所踪。
  剑圣的目的是什么?只是逃避么?他会前往哪里呢?
  诸多问题在她脑海中一闪即逝。
  俞晴缓缓起身,声音轻曼地吟了一句谶语:“老鲲负剑寻旧府,神龟驼州归怒海……”
  大风呼啸,南溟的海水拍打岸头,撞得粉身碎骨。
  ……
  ……


第四百零三章:星空
  邵小黎出关的时候,余晖夕照恰好穿过格棂淌上她的脸颊,映着淡淡的青络,光束中浮动的朦胧尘埃好似飞舞的夜光虫。
  房间布局简单,木架在她身侧支起,血红色的裙子就挂在上面。
  邵小黎穿着简净的白衣,束带在腰侧绑了个蝴蝶结,她睁着眼,感受着光一点点在瞳孔中淡去,回过了神。
  她推开门向外走去,高耸入云的山峰上,夜雾已经腾起,远处地平线上残留的光也显得清冷。
  少女在高楼大殿铺成的阴影下走了一会儿,夜风敲着铜铃在耳畔叮当响着,声音清脆,她觉得有些冷,又回屋披了件衣裳,指节按着衣襟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夏天已快要过去了。
  邵小黎来到前殿,看了眼放在殿前的年历,知道自己已闭了将近一个月的关了。
  她在清冷的前殿踱步片刻,推门出去。
  恢弘的大殿前,千剑钉骨杀九婴在残辉中舞着,好似寂静的苍雷。
  九月二十七日,天地馨宁依旧。
  ……
  邵小黎立在大殿前等待了会,不多时,月亮升了起来,她披着洁白的外裳,倚靠着大殿前的阑干,抬头看着月亮,身后又有开门声响起,邵小黎回头望去,宁长久披着极淡的星光走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
  宁长久抬起了手,金乌飞出,停在了屋脊上,和那些脊兽立在一起,一动不动。
  此刻他与陆嫁嫁刚刚修炼完,陆嫁嫁正抱着绒玩偶在屋内歇息,他走来时脚步沉而无声,干净的衣裳应着风的节奏,倒是显得柔和的。
  “弟子拜见师父。”
  邵小黎行了一礼。
  “好了。”宁长久扶住了她的肩膀。
  两人并肩立在阑干前。
  “最近有发生什么大事么?”邵小黎问。
  “去南荒的时候遇见了柳珺卓和柳希婉……嗯,就是以前那个剑灵,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事了。”宁长久回答道。
  “柳希婉……”邵小黎有些吃惊,道:“真想见见她呀。”
  “嗯,以后会见到的。”
  “真的没有别的事了吗?”
  “没有了。”
  “那师父你怎么看上去很不高兴呀?”邵小黎看着他,关切地问。
  宁长久触了触自己的面颊,随意地笑着,解释道:“正是因为太过平静,才难免让人忧心啊……”
  “噢。”邵小黎不知如何回答,勉强地应了一声。
  宁长久笑道:“虽然明知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等待时机的变转就好,但这种被动总是容易带来焦虑的。”
  邵小黎点点头,又问:“那神国修筑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宁长久念头轻动,屋檐上的金乌飞回,落在阑干上,金光扑来,将两人包裹住了。
  邵小黎随着他来到了金乌神国里。
  对比过去的残破与简陋,如今的金乌神国已经显现出了分明的层次。
  整个神国的布局好似一座梯田,一层一层地递进向上,灵气就像是渠间的水,不急不慢地从上向下流淌,而胎灵之井则是最下层的深潭,灵气在那里汇聚,然后在神国法则的加持下,按照阴阳参天大典的逻辑自行创造生命。
  如今,已有一些淡灰色的透明精灵从中钻出,它们就像是一个又一个泡沫,在神国的底层跳跃浮动。
  “这些都是灵。”宁长久介绍道:“它们是天地灵气凝聚之后化形的产物,胎灵之井每运行六十四个周天,就能生出一个灵,这些灵带着与生俱来的法则,它们的法则是‘修筑’,可以通过修补已被毁坏的事物而获得力量。”
  邵小黎颇感神奇,她盯着那些灵,看着它们用小小的身子撑起大大的碎石,如拼拼图般将乱得不成样子的碎片重新拼接完整。
  “这法则倒是帮了大忙……是随机的么?”邵小黎问。
  宁长久摇头道:“一般而言,一个神国所生成的灵,往往是神国所短缺的东西,法则是根据需求创造的,正如很多人进行话本创作,也都是通过想象去弥补自己生活中缺少或者渴望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神国也是基于想象?”邵小黎微惊。
  想象?谁的想象?她忽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
  “嗯。”宁长久道:“我们可以通过想象,构建一个存在于识海上的国,修为更高者,可以用领域或者结界的方式,将这个国变得宏大而具体,神国是远高于结界和领域的东西,所以……”
  “它的本源,很有可能来自于更高阶生物的想象。”
  宁长久抬头望向上方。
  “暗主?”邵小黎心绪微动。
  以星辰为基石,以想象为原型……
  “那十二神国几乎包囊了世界上所有强大的力量,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也是暗主基于渴求的想象吗?”邵小黎一边想一边说,话语很慢。
  宁长久也在思考她的提问。
  “若这些都是暗主的渴求,那它还拥有什么呢?”宁长久道:“难道说,它是一个无意义的生命吗?”
  “无意义?”邵小黎一时无法理解这个词。
  宁长久也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若是无意义的生命,又怎会生出渴求呢?还是它只是单一地想要掠夺灵气……
  他将这个疑问暂时埋在心底。
  向日快的花田里,邵小黎驻足停步了会。这些向日傀脱去了过往的黑色,竟渐渐有了绸缎似的金,它们在神国中摇曳着,笑容也越来越真诚。
  “师父真有本事,这些怨灵之傀也能让它们改邪归正。”邵小黎说。
  宁长久却道:“何来改邪归正,人参果本该如此的。”
  说着,他们穿越了神国的屏障,来到了神国的第二个阶梯。
  第二个阶梯便是神话逻辑。
  第一根神话逻辑之柱已经高高升起,直拔苍穹,其间流光溢彩,坚不可摧。羿出生时的画面在其中具象了出来,邵小黎仔细看了一会儿,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躲在人堆的角落里,红裙冷艳,面带微笑,不知动着什么心思。
  “后来你是我的第一位的老师。”宁长久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邵小黎微怔,旋即轻笑道:“不过是将你教给我的东西还给你罢了。”
  宁长久也笑了起来:“说是带带相传,但归根到底总是同一批人在轮回转世,若有下一世,说不定你还会是我的师父。”
  邵小黎连忙道:“弟子哪里敢呢。”
  话虽如此,邵小黎咳是记得前世不少画面的,那时候她是羿的老师之一,专门教他弹琴。那时的她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貌俱全的洛河之神。
  那是羿七八岁的时候,她站在幽长的廊道上,茶色的长裙拂过木板,她怀抱古琴,轻柔地跪坐在羿的面前,羿与她对跪,对她行了一礼喊了一句女先生,洛神柔和一笑,开始教他琴。
  羿年纪虽小,魂魄却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有着同龄人不可能具备的沉稳。
  但饶是如此,他的手依旧有些天生的婴儿肥,不够灵巧,勾不出所谓的天籁。
  洛神便温柔地坐在他的身后,与少年的他轻贴着,手把手教他弹琴,羿低着头,一言不发。时光飞逝,他们就这样过了三五年,少年在长大之余,也拥有了一颗早已历经数千年的心脏。
  “第二幅神话逻辑似乎还不够圆满。”宁长久看着神柱中的画面,说道。
  第二幅是他娶姮娥的画面。
  那时的姮娥不过十四岁,梳着鞭子,脸颊微圆,还未褪去最初的稚气,与如今九天之上的神女不似一人。
  他们牵着手,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入了一间不算气派但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结拜了天地。
  画面的格局很小,山村野店流水暮鸦,其间立的却皆是将来要搅动风云的神与仙。
  羿与姮娥走入屋中。
  烛影摇红,窗纸映出他们的身影。
  “嗯……哪里不圆满呢?”邵小黎问。
  宁长久道:“婚礼的第二日,我与姮娥便一道离开了村子,去往了人间,但这一夜的记忆,我得不到了……”
  “放心,你们什么也没有做。”邵小黎言之凿凿。
  “你怎么知道?”宁长久一惊。
  邵小黎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你是偷偷跑出来找我的,说我想吃我烧的羲饭。”
  宁长久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很大,一时有些懵。
  “你怎么记得?”
  “白藏尘封的时候,我看到的回忆,那时候我站在那座桥上,支了个灶子,你来的时候还穿着婚服,我们在溪水边弹了琴,等粥冷下来。”
  “那姮娥呢?她……在做什么?”
  “她也来了啊。”
  “啊?”
  “她是后来来的,她还带了被子,问我们冷不冷,后来我们裹了一条被子坐在桥边看星星,她还说她喜欢听我们弹琴。”邵小黎回忆着当时的画面。
  那时候她已经出落得婀娜绝美,而那对少年少女依旧是眉清目秀的样子。
  “还有这种事情?”宁长久再度陷入了自我怀疑。
  “有的。”邵小黎点头,勉强解释道:“小孩喜欢大姐姐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时她就是那位大姐姐。
  宁长久道:“一定是因为你授课方式的问题。”
  邵小黎寸步不让:“明明是你没有定力。”
  宁长久还想反驳,邵小黎又一句话噎死了他:“再说,你当师父的不也以身作则了?你的女学生们你哪个放过了?”
  宁长久无话可说,只好叹息着喊了声“孽徒”。
  邵小黎佯作委屈。
  宁长久循着邵小黎所描述的画面,将剩余的神话勾勒出了雏形,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将画面进一步完善。
  接下来就是射九日。
  这是他难忘的画面。
  当初他离开洛书楼之后,与白鹤真君一战,重伤之后便梦到了自己射九日的画面,如今想来,那应是恶偷偷种在自己心里的。
  第三根神话逻辑的柱子基本也要完工,最后两根在记忆上也没有太大的偏差。
  如果说神国的本质是‘幻想’,那神话逻辑大概就是对幻想进行后天的弥补,解释它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一切的进展也还算顺利。
  宁长久带着她来到了更深层的神国里。
  天空中,那些残碎的星火受到了无形之力的牵引,正在朝着中央缓缓聚拢,要凝聚为光源。
  他们的身影掠过了神殿,来到了更高处。
  光芒在达到顶峰之后断崖式地跌落了。
  他们来到了金乌神国与外界的隔阂上。
  邵小黎立在这片玄妙的领域里,抬起头,看到了一片璀璨的海。
  “那是什么?漂亮得好像星空一样。”邵小黎问。
  “这就是星空。”宁长久说。
  ……
  万妖城,天竺峰,妖神殿,万妖女王披头散发,怀抱枯骨,她坐在星海前,也在注视着星空。
  这片星空是‘穷幽石目’的所见。
  这颗石目是圣人留给万妖城的四大圣器之一,与九灵元圣的铁伞,金翅大鹏的神弓同列。
  “你看了三百年,看明白什么了吗?”
  妖异而虚弱的声音响起。
  万妖女王的身边,一个淡淡的金影虚无地漂浮着,好似一盏随时要熄灭的灯。
  那是金翅大鹏的神魂。
  当日他穷尽力量之后中了宁长久的全力一箭,是时云海贯穿,他苦修千载的肉身也被一箭击溃。
  但他是妖族的混天大圣,圣人不死,众妖王神魂不灭,可哪怕如此,它也已失去了真正的力量,魂魄于妖圣庙中重凝后,它的神魂境界不过在紫庭境徘徊,再也无法左右任何大局。
  万妖女王盯着星海,道:“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金翅大鹏默然不语,他知道万妖女王不喜说废话,所以静待下文。
  万妖女王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星海,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金翅大鹏道:“关于星空虚假的说法,确实有许多人说过,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万妖女王道:“我看了三百年的星星,我推演过它们的运转的规律,并用术法做出了预言,很巧……它们都按照既定的规律在运行,这说明我们所看到的星海,很可能是真实的。”
  “真实的?”这个回答反而超出了金翅大鹏的预料。
  此刻它不过残魂,无法再激起风浪,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骗局,万灵是骗局中生长的无数悲剧,而星空那般美,当然该是假的,那或许只是铺在天幕上的布,只要用庞大的力量将其撤去,就会露出后面漆黑的本质。
  “如果星空是真实的,能说明什么?”金翅大鹏又问。
  万妖女王道:“我所说的真实,指的是我们看到的星辰确实存在……但这其实没有意义。这样说吧,我们所能见到的每一颗星星,它们远比太阳更加巨大,与我们相隔的距离,也是难以描述得遥远,要去往其中最近的一颗,哪怕是传说三境的修行者,也至少要花费十五万年。”
  金翅大鹏听着,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孤独。
  再如何宏大的历史,也只是局限在星空与神国之下罢了,他们在宇宙中并无邻友。
  “所以这片瑰丽的星空于我们而言毫无意义,它们无论真实与否,都不可能影响到这里的一切。”万妖女王难得地闭上了眼,她通过石目看到过无数难以想象的星辰聚合体,它们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它们无意识地在宇宙中旋转着,狩猎的却是星辰。
  她看到过星空的涟漪,也看过那被宇宙之风吹出的星海空腔,她明白他们只是星河旋臂上的孤独者罢了。
  所以这些年,万妖女王对于万妖城的一切都莫不关心,她的情绪早已被星空阉割了,她想去到那里,死在那里。
  万妖女王从沉浸的情绪中回神,继续道:“我们所见的浩大与美相隔遥远,并无意义,但我忽然发现……近处的星空我无法看到。”
  “我无法看到太初六神的星,也无法看到其他的……太古的传说中,天空是有一片死星域的,但我无法用穷幽石目看到那片死星域。”
  “假设如今的神主也有对应的星的话,我现在应能看到正对的泉鳞星才对。那是古代蛇姬的星,应是美的……但我看不到。也从未有人看到过。”
  万妖女王如此说着。
  关于星辰的许多资料,她能依循的,还是四五千年前的一些零碎古籍。
  “你的意思是,我们近处的星空被遮蔽了?”金翅大鹏问。
  “嗯,只有太阳,月亮和许多碎石头了……那些碎石头虽也不小,但我不相信我们周围漂浮的是这些东西。”万妖女王如此说。
  金翅大鹏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他过去只将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国,最终被九灵元圣百般算计。
  如今的他也无法再追求其他事了。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金翅大鹏冷笑道。
  他们都是在人间等死而已。
  “遮蔽的一定是大秘密。”万妖女王说。
  “你能解开这个秘密吗?”金翅大鹏问。
  “不能。”万妖女王略显茫然地盯着星辰,眼睛却又很快重新聚焦:“但或许有人可以。”
  “谁?”
  “不可观的五先生。”
  ……
  不可观失去了光。
  原本照着不可观的月亮,此刻落到了鹓扶神国里,不可观失去了本源之力,变得一片昏暗,大河镇的古神后裔们都已进入了沉眠,等待月光的再次到来,唯有五师兄还在书房里抹黑写写画画着。
  某一刻他心生感应,总觉得有人提到了自己。
  他是人间最初的造字者,所以对于天下的文字有着独特的羁绊,若有人颂他名字,并以最初的古奥文字写在纸上,他就能看到。
  不管距离相隔多少。
  这种感应生出的几日后,他真的会得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算多么离奇,但他的目光在‘死星域’这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如今,不可观的众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老大和老二随着师尊镇压白藏,老三老六出海寻剑圣踪迹,老四则去往了北方雪国的魔窟,镇压想要逃脱封印的妖魔——那是一条于北国冰封的血河,当初共工被暗主污染之后与她血战过一场,败走之后一路遁逃,最终于北国为四师妹斩杀。
  大家各司其职,不可观无法运转,他纵有些想法也无力实施。
  等月食之后再说吧……
  五师兄看着深沉的夜空,将笔搁到了一边,担忧着小师弟是否做好了准备。
  时间在世界各地,以相仿的速度运转着。
  金乌神国里,宁长久带着邵小黎从神国的隔阂处走下,回到了神殿中。
  他们又一同观览过了金乌神国的其他布置,然后回到了环瀑山的大殿里。
  夜已经深了,陆嫁嫁却是刚醒,她披着柔软单衣走出,见到了邵小黎后询问了一番闭关的所得。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捋去了陆嫁嫁发丝间沾惹的细绒。
  “我休息好了,要继续修行么?”陆嫁嫁尚有些睡眼惺忪。
  宁长久摇摇头,道:“今日不了,去南州走走吧。”
  “嗯?”陆嫁嫁疑惑,“走走?走往何处?”
  邵小黎却是兴致勃勃的:“我要陪着师父和师娘。”
  “嗯。”
  宁长久取出了一件厚厚的衣裳,为陆嫁嫁披好,夜色里,三人携手离开了环瀑山。
  宁长久与她们来到了白城。
  白城是赵国的城,传说中曾有人在此处飞升,肉身消亡之后白衣落回地面,将整个城的砖瓦都染成了白色。当初宁长久,赵襄儿以及陆嫁嫁,三人曾在此处留下过不少回忆的。
  “你还有脸带我来此?”陆嫁嫁佯作恼怒道:“当初你就是在这里不告而别,去赴你那三年之约了。”
  “还有这种事?师父真可恶啊。”邵小黎知道陆嫁嫁家庭地位比较高,自然是向着她的。
  宁长久无力辩驳,只好告饶。
  两人回忆着过去的事,轻描淡写地登上了飞升台。
  先前宁长久与陆嫁嫁便回来过一次,两人还做了些事,但此刻邵小黎在旁边,他们自是绝口不提的。
  “今夜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陆嫁嫁平静地问。
  宁长久道:“看星星。”
  “看星星为何不在环瀑山上看,还要更高一些。”陆嫁嫁问。
  “这里的星星或许更美一些。”宁长久说。
  “师父可真无聊。”邵小黎笑着说。
  陆嫁嫁却猜到了一些,白城是赵国领土,此处又是赵国除了皇城之外最特殊的一处,说不定那位朱雀娘娘冥冥中留下了什么。
  三人在飞升台上坐了下来。
  宁长久不知从哪里寻来了炉灶,竟在飞升台上熬起了粥,此番画面,与神话逻辑中所见倒是相似的。
  粥咕嘟咕嘟地煮着,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夜风惬意,星斗满天。
  宁长久悄悄地握住了陆嫁嫁的手,然后闭上了眼。
  他的意识向着星空之上飞去。
  ……
  ……


第四百零四章:白城遇仙
  宁长久见到了仙人。
  他在第二次登上飞升台时,预料到自己可能会看到不同的东西,但所见的依旧超乎他的想象。
  飞升台上,炉灶间盛着水咕嘟咕嘟地煮着米。邵小黎靠在宁长久的身边,她能感觉到宁长久已经睡着了。
  与其说睡着,不如说进入了一种玄妙的,虚无的状态里。
  陆嫁嫁握着他的手,两人的道典皆已参至极高处,须臾生念,精神便可随之升华,在识海巨大的推力下作利芒破空,通达云霄。
  她知道宁长久的念头离开了身体,却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她只是握住他的手,以防变故的发生。
  宁长久来到了太阴之目不可穷极的高处。
  今日他才知晓,原来当年白城的故事是真的。
  真的曾有仙人在这里飞升,并且……留在了这里。
  宁长久所见到的仙人是一堆白色的碎片。
  他不知如何形容它们,或许是一铲子雪,或许是撕毁的纸,也或许是人在没有形成胚胎前最初的形状。
  高处无比的寒冷,这种寒冷几乎透过了实体的表现,侵入到宁长久纯粹的意识里。
  白城……飞升者……
  这就是朱雀所暗示的东西么?
  宁长久看着眼前的‘仙人’,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接着,这团白色的碎片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并与他展开了对话。
  “是有人在那里吗?”仙人问。
  “是。”宁长久作出了回答。
  “不要上去。”仙人说。
  “上去?上去指的是飞升吗?”宁长久问。
  “嗯。”仙人道:“上去会被撕碎,就像我现在这样。”
  “你是白城的飞升者?”宁长久问。
  “是的,那是我证道的地方。”仙人说:“但我不该叫飞升者,我们都是纸人。”
  “纸人?”
  “嗯,飞升者都是纸人。”他这样说着,身体像是绞碎的纸。
  “像你这样的纸人还有很多吗?”宁长久又问。
  “有很多……但他们应该都死了,我是侥幸活下来的。”仙人的话语透着恐惧。
  “他们是被谁杀死的?”宁长久知道暗主的存在,依旧这样问。
  “是鬼。”仙人的话语坚定而简单:“天空上面没有仙廷,那里只有鬼,它在门外,它想进来。”
  “鬼?”宁长久没想到对方这样描述暗主,他问:“你见过他么?”
  仙人道:“没有见过,但接触过。”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鬼?”宁长久问。
  仙人说:“我在成仙之前杀过很多鬼,所以我知道它也是鬼。”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宁长久不知该如何理解,他能感受到仙人的残片在不停地颤抖,似乎是出于骨子里的恐惧。那是人对于鬼,亦或者未知生命与生俱来的恐惧。
  宁长久追问道:“那鬼具体是什么呢?来自哪里呢?”
  仙人的残片泛着白光,他在某个局限的范围内蠕动着,像是一条可怜的虫子。
  仙人无法作出回答,他含糊其辞:“鬼当然是孽债,是业障,是积怨……仙人是纸人,但鬼是鬼。”
  “有办法除掉鬼吗?”宁长久问。
  “更大的桃木剑和仙符。”仙人说。
  “要多大?”
  “我不知道,我不是道士。”仙人的话语中透露着恐惧,他用低而细微的声音说:“嘘。不要再问了,它说不定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嗯……好。”宁长久抬起头看着无法形容的天空,再次感到了凉意。他思怵了会,才道:“是谁把你留在这里的,你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仙人道:“我已经被肢解了,救我的人让我在这里等人,等一个少女,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并非女子,不是你要等的人。”
  仙人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进行某种沉重的思考。
  “可能是时间还没有到吧。”仙人也有些遗憾,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这样的概念了。
  宁长久大概猜到了,救下这个仙人的应该是朱雀,那所让他等待的,应该就是襄儿了……亦或者是九羽?
  宁长久问:“等到了以后呢?”
  仙人道:“回答她所问的问题。就像现在这样。”
  宁长久看着他支离破碎的状态,仙人无法说话,他们的交流也是凭借纯粹的精神。
  “你还能够回去吗?”宁长久问。
  “回不去了。”仙人说:“飞升之路是单向的……因为生与死是单向的,这里是天上,没有轮回海。”
  宁长久感受着周围的空空寂寂的一切,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身处哪一片宇,这里连吞灵者都没有,整个世界好像只有眼前这个破碎的仙人。
  宁长久看着仙人蠕动的碎片,问道:“你后悔飞升吗?”
  “后悔。”仙人直截了当道。
  在洛书楼里,许多人明知飞升可能是骗局,依旧执意冲上苍穹,虽九死不悔。所以宁长久听到他的回答,还是有些吃惊的。
  仙人继续道:“飞升没有意义,因为外面的世界也是荒凉。哪怕穷尽一生,飞升者也最多离开这片星海而已,这对于自己,对于宇宙,都没有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呢?”宁长久问。
  “长生。”仙人道。
  “飞升所求的,不就是长生么?”宁长久问。
  “不,飞升与长生是相背离的,这也是纸人们飞升之后才会想通的事。”仙人的话语很淡,却能让人感受到无尽的懊悔:“世上曾经出现过长生者,他们早已将长生的秘密说出来了。”
  “是谁?”宁长久问。
  “帝俊与常曦。”仙人如是说。
  “……”宁长久犹豫了会,才继续问:“他们是怎么说的?”
  仙人郑重其事道:“他们说,与世长存。”
  “与世长存?”
  “嗯,与世界在一起,才能长存。人类活着,他们就活着,这就是圣。”仙人话语悠悠,带着后知后觉的遗憾:“外面没有世界,世界诞生的概率微乎其微到近乎于无,哪怕是烛龙天藏冥君这些神祇,也费劲千辛万苦来到我们的世界,我们其实早已身在宇宙的仙廷里了,飞升是去往更大的墓地而已。”
  宁长久听着他的话语,精神也出现了恍惚。
  仙人的话语否定了修真者的常识,飞升是远离长生,真正的仙廷其实就是人间……
  “可是修行和耕种、纺织并无区别,哪怕没有圣者指点,人也早晚会自行领悟这些,为什么修真的尽头反而与修真的目的是相悖的呢?”宁长久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仙人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不确定地给出了他的猜测。
  仙人问:“你知道什么时候要扎纸人吗?”
  宁长久想了想,道:“死人的时候?”
  “嗯。”仙人道:“纸人也许是贡品。”
  ……
  空中的气流虚无地飘动着,它像是环绕世界的冰河,将纸人的‘遗体’冷冻在这里。
  仙人的肉身早已破灭,只留下了识海的碎片。这是供他思考的大脑。
  此刻,贡品两个字说完后,仙人的大脑开始颤栗起来。
  这种颤栗是恐惧引起的,虽然他也不知道恐惧的源头在哪里。
  宁长久也感到了寒冷。
  “贡品?”宁长久道:“谁的贡品?”
  仙人的意识痉挛似的动了动,没有发声,只是含糊道:“或许我们的母神知道。”
  母神所说的就是第七神。
  他又补了一句:“也有可能是灵气自己想要逃离。”
  灵气自己想逃离?
  宁长久觉得这个说法太过于匪夷所思。
  宁长久没再追问,他打算下次见到师尊之后再将后续的疑惑问出。
  仙人与他的对话并不算长,但是其中所涉及的信息却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化。
  宁长久不知道该问什么,便反问道:“你还有什么秘密想说出来的吗?我可以帮你转达给世人。”
  仙人道:“没有。因为鬼很快就要来了……这些年我无事可做,只能思考,我想过许多的可能,但越思考,也只是越绝望。”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能。你还不够强大。”仙人道:“我在等人,等到了她之后,我或许还能活下去。”
  朱雀……
  宁长久心思微沉,他发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是按着朱雀安排的轨迹行走的,他知道师尊想要拯救苍生,那朱雀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宁长久道:“祝你完成你的使命。”
  仙人问:“你要走了吗?”
  宁长久疲惫道:“我的精神也快枯竭了。”
  仙人问:“那你还会来找我说话吗?”
  宁长久想了会儿,道:“很难了,我要离开白城了。”
  仙人有些遗憾:“没关系,我习惯了。”
  他的话语透着孤单。
  他在天地中漂浮,是朱雀豢养的幽灵。他失去了肉身,不敢再继续向上,也无法再回到人间,至死的冷寂是他的棺椁。
  这场奇怪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宁长久的意识缓缓飘坠回了身体里,像是落回白城的一片雪花。
  他睁开眼,悠悠地望着夜空。
  星河璀璨。
  他的情绪不知从何而起,唯有心中能感知到无限的失落。
  “粥煮好了。”
  身边,少女清脆的话语响起。
  宁长久回过了神。
  邵小黎正在用汤勺搅动着粥,他与仙人的谈话看似过了许久,实则却也只是锅中小米初熟而已。
  另一边,陆嫁嫁也静静地看着他。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陆嫁嫁轻声问。
  神魂离开了身体,身体当然就是半尸体状态,会愈发趋于冰凉。
  宁长久并未解释,微笑道:“那嫁嫁与我暖暖。”
  陆嫁嫁秀靥微低,她捉着他的手,捂在袖中,轻捏着握紧,“这样可以吗?”
  “嗯。”
  “你的身子好像也很冷啊……”陆嫁嫁说。
  “那怎么办?”宁长久看着陆嫁嫁。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一旁的邵小黎拿起碗盛着粥,道:“身子冷没关系呀,喝热粥就暖和了!”
  说着,他盛好了粥,首先递给了宁长久。
  “嗯……有道理。”
  宁长久松开了与陆嫁嫁握着的手,接过了小黎递来的粥,捂在手里,道:“谢谢小黎了。”
  邵小黎给陆嫁嫁也盛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盛。
  三人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一起喝起了粥,粥很稠,很甜,给身子带去了暖意。
  邵小黎一边喝着粥,一边偷偷看着宁长久。
  她发现宁长久的目光没什么焦点,似乎总在出神。
  “师父,你怎么了?”邵小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宁长久小口地喝了碗粥,道:“没事……这个稀饭挺好喝的。”
  “毕竟是当年你教我的啊。”邵小黎得意道。
  陆嫁嫁蹙眉道:“这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嗯……就是稀饭啊。”宁长久不知怎么解释,道:“总之就是襄儿以前很擅长的一道饭。”
  陆嫁嫁一惊:“襄儿还有擅长的饭?”
  “嗯,因为稀饭只需要米和水,水的用量也不太需要考究。总之两道食材之内的,冰雪聪明的襄儿还是勉强可以胜任的……”宁长久笑着打趣。
  陆嫁嫁也笑了起来,道:“以后我会给襄儿转述这番话的。”
  “啊……师娘这是要借刀杀人吗?”邵小黎抿唇轻笑,伸出纤指,将唇角的一粒饭推入了口中。
  三人裹着被子,有说有笑地吃过了粥,炉灶的火熄灭了,残碎的火星被风吹起,向着天空飘去。
  宁长久看着天上的星座,随口说起了十二神主。
  “等到今天过去之后,这个月便还剩两日了,到时候我们将会彻底掠过泉鳞星,抵达天骥星。”宁长久说。
  “天骥?”
  “嗯,传说中喷吐雷与火的天马,它的神国名为赤线。”
  “赤线是哪里?”
  宁长久让她握紧拳头,然后在她拳头中央画了一圈,道:“我们的星辰是趋近于圆形的,赤线大概就是这个位置……那是整个世间最为炎热的一批地方。”
  邵小黎若有所思地点头。
  宁长久道:“传说中,天骥会在天骥年以人间极致的速度在赤线奔腾不息,直到赤线年结束。”
  “额……它当初能获得神位,不会是因为跑得快吧?”
  “倒是真有可能。”宁长久对此没有太多印象,只是笑道:“若真如此,那下个月反倒不需要太过担心了。”
  邵小黎认真地点头。
  泉鳞二字她一听就没什么好感,光是想想就觉得是个坏女人,真希望早点过去。
  宁长久知道,暗主也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贸然点亮神国并无太大意义,因为鹓扶神国还未关闭,神国之主的投影再如何强大,也无法真正威胁师尊……如果自己是暗主,会选择哪个时间点呢?
  一罪君,二蹄山,三白藏,四鹓扶……宁长久掰了掰手指,默念口诀数了数。
  十一月时,恰好掠过原君星。
  十二月时则是举父星。
  举父……
  宁长久心脏微紧,隐约明白了什么。
  天骥热衷于赛跑,原君在太初神战后便已苍老,若说最希望圣人死,杀心最为决绝的,莫过于如今的新任举父了。
  会是十二月么?
  若是如此,一切反倒显得按部就班了起来。月食之后,他与师尊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可宁长久看着天空,心中总觉得,变故很快就要到来了。
  ……
  喝过了粥,三人依偎着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星斗还在天上挂着。
  宁长久用剑火瞬间蒸干了身边萦绕的露水,他收拾好了锅灶,将被子放好,回来时小黎和嫁嫁也醒了,他们就像是露营了一夜,于清晨到来之前回到了环瀑山。
  “等泉鳞月平安过去,我们启程回中土吧。”宁长久看着收拾着衣裳的陆嫁嫁,道。
  陆嫁嫁抬起头,习惯性挽发,“南州的事都做完了么?”
  “嗯。”宁长久点点头:“道缘大抵已经还尽。”
  “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去吧,这两日收拾一下,我去和雅竹道个别。”陆嫁嫁说。
  邵小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些紧张。
  她是很期待再见到司命的,但对于柳希婉和宁小龄,她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小黎别胡思乱想。”宁长久看穿了少女的心思,揉了揉她的发,将她先前送给自己的梨取出,调转了一面,将笑脸的那面对准了小黎。
  邵小黎看着,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她看着背对着他们的陆嫁嫁,忽然拿起了梨,亲了一口,然后将之如印章似地盖在宁长久脸上。
  宁长久愣了一下,他连忙看向了陆嫁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屏气凝神。
  陆嫁嫁并未察觉到什么,仍在收拾衣服,此刻更在摆弄玩偶。
  宁长久无奈地瞪了邵小黎一眼,抢过梨敲了敲她的脑袋。
  邵小黎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却依旧像小女孩一样吐了吐舌头。
  “你们在做什么呢?”陆嫁嫁微微察觉到了异样,回过了头。
  只见两人寻常地立着,并无异样。
  陆嫁嫁蹙着眉回过了头。
  宁长久从紧张中缓神,他不去看邵小黎,只是随意道:“我回阁修行一会儿。”
  宁长久独自一人回到了屋中,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画,许是巧合,其中有一幅便是大羿射日。
  他赏了会画后唤出了金乌,宁长久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暂时摒去了昨夜与仙人想谈时生出的杂念,心思沉静归一。
  他来到了第三根神柱里。
  天空中悬挂的烈日好似一只只鹰隼,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也盯着它们,拉开了一张弓。
  他拉开的不是背上的弓,而是一张横跨中土的巨弓。
  这张弓太大太大,不知要多么恐怖的神力才能拉动,拉动之时,整个地壳都在跟着他的弓弦颤抖。
  天空中的太阳也在颤抖。
  它们被箭尖盯住了,于是鹰隼不再是鹰隼,它们尖锐而沙哑地叫着,变成了黄昏时聒噪的乌鸦。
  太阳怪叫着,威胁着,诱惑着,发誓着,谩骂着……
  “你哪怕杀光了我们,羲和也不可能活!”
  “龙雀陛下泽被四海,已不是你能对抗的了。”
  “放弃挣扎吧,这样只会磨灭你的神格。”
  “羿大人,你与姮娥娘娘,早已是丧家之犬了啊。”
  “你本可以于天外高枕无忧,偏偏却要寻死啊……你的时代过去了,把弓放下吧,崇拜太阳才是作为人应该做的事。”
  “……”
  住嘴!
  宁长久睁开了眼,他感受到神力在体内奔涌,他拉紧了弦,在将其拉到极致后松开。
  箭射了出去。
  那一刻,别说是杂草,他的周围,哪怕是岩石都在一瞬间抵达了剧烈的高温,峥嵘的锋芒开始软化,像是被水浇透了的泥土。
  它们以死亡为这支撕破长空的金箭殉葬。
  于是,他所在的地方就像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金光徐徐上升,它们为之所染,燃烧了起来,也变得金碧辉煌。
  金芒刺透了天上的太阳,他听到了惨叫,也看到了炸开的黑色。
  这些虚假的太阳是黑色的。
  那些黑色是填充的鸦羽。
  他继续射箭。
  天空中的太阳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开,黑色的鸦羽满天飞舞,好似扯碎的夜幕飘零下了黑色的雪。
  群鸦乱飞。
  ……
  转眼又是数个时辰。
  宁长久在推敲过了各个细节后,从神话逻辑中挣脱了出来。
  这几日,他将要注重修补大羿射日这一章节,剥开他笼罩的神话迷雾,直达真实。
  九月二十八日,星辰亦无异动。
  二十九日,一切依旧平静。
  时间推移到了三十日了。
  这天晚上,陆嫁嫁像个贤惠的新婚妻子,亲自将宗主大典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宁长久与邵小黎也识趣地上去帮忙,打扫过了大殿,收拾好了行囊,陆嫁嫁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神色颇有些依依不舍。
  她将再度离开这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宁长久牵起了她的手。
  “总是要离去的。”宁长久淡淡笑道:“我也很喜欢这里,可四峰毕竟不是山上的灵罗果树,无法移栽走的。”
  “灵罗果是什么?”邵小黎问。
  宁长久道:“一种有助于修道的果子,过去我经常喂给嫁嫁吃。”
  陆嫁嫁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邵小黎在一旁,她也没有发作。
  三人一同驭剑离去。
  子夜。
  泉鳞月过去了。
  邵小黎本想庆祝两句,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天怎么好像黑了些呀。”
  陆嫁嫁道:“兴许是有云吧……”
  宁长久轻轻点头,也并未多想,但仅仅片刻,一股寒意忽然涌起,从脚尖窜到了脑髓。
  他霍然抬起头,瞳孔骤缩。
  天空中万里无云,星斗参差。
  月亮却消失了。


第四百零五章:眺望北冥的少女与猫
  九月初时,剑圣乘鲲鹏破海而出,乘风扶摇飞去,司命捏碎了传讯的木牌,围杀者纷至沓来,无数柄铁刀钢剑刺穿了北冥的黑潮。
  整个九月里,北冥无际的大海上,已爆发过数次骇人的战斗了。
  越往北边,气温却寒冷,天空也越黑暗,人依旧可以看清天上的星和月,于是这里的夜空透出了一股幽寂的美。
  司命足下的舟筏早已崩解,此刻轻舟换作了黑剑,黑剑斩破黑潮,她轻盈纤美的身姿像是浪潮中捧起的,星辉凝聚的花。
  世界已看不到白昼了。
  眼前是深色的海水和它照得不分明的夜空,除此以外,便是大海上漂浮的一座又一座的冰山,这些冰山扎根于海水中,塔尖般露出的角也大若蓝鲸,海面铺开着厚而重的冰层,寒冷的罡风般来回割着。
  琉璃之词已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片冰海世界,它所展现的孤寂是肃穆的,神秘的,放眼望去,雪白的冰山总让人联想到海兽冰封的尸体。
  司命来到了这个荒凉的世界里。
  她情绪为四周的景致所染,满头发丝化作了纯粹的白色,发丝静静披下时,宛若流淌过秀丽山川丘壑的冰雪长河。
  远方,狮子的吼叫声响起,那是九灵元圣的声音。
  这种吼叫声意味着他已再度搜寻到了剑圣的踪迹。
  一个月里,他们与剑圣战斗过三场了,剑圣的重伤一直没有痊愈,乘鲲现身之后,他们也没有任由他大摇大摆地离去。这三战不够血腥,甚至不如孤云城外那般声势浩大。
  柯问舟也没有选择正面迎敌,他乘着鲲且战且退,向着北方一路奔去。
  若非这头无名大鲲相护,柯问舟或许已被斩首。
  此刻,他们一路追逐,虽然占了上风,却反倒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现在,他们似乎要追杀到世界的尽头了……
  狮吼声响起之时,司命的身影骤动,转眼出现在了一处千里之外的冰山山顶。
  一连踏过了数座冰山之后,司命终于捕捉到了空气中游移的杀意。
  黑剑飞入手中。
  她的对面,姬玄与白泽亦有闻讯而至。
  他们的中央原本是一处秘境冰窟,现在冰窟的上层已被打穿、塌陷,下面则是一大片冰海,只是海平面要更低一些。
  九灵元圣站在一块碎裂的冰石上,青色的鬃毛与鬼面拂动着,他巍峨的身子高高撑起,遒劲的肌肉大块大块绷紧,铁伞随着手的拧动缓缓旋转。
  中间,柯问舟于巨鲲的头顶盘坐着,他的身子略显干瘦,绑起的头发里也多了无数茎白发。
  他虚握着剑,目光平静地看着四方各立的人。
  “四个月千万里追逐,终于至此,诸位辛苦了。”柯问舟如是说。
  白泽好奇道:“你在这里准备了什么手段么?”
  柯问舟摇了摇头,道:“没有。”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也没有人能感觉到这里有何异常之处。
  不握剑的剑圣只是个沧桑的老人。
  九灵元圣看着这位故人,声音低沉道:“我原本以为你会拖到月食再现身的……你明明藏得很好,为何非要骑鲲出海?你的剑心早已污浊,又哪里来的这腔孤勇?柯问舟,你是疯了么?”
  柯问舟看着他手中的伞,道:“只是穷途末路而已……你们妖族的圣器真是令人羡煞,五百年来,我从未寻到一把真正适合自己的剑,否则也不至于被你们围杀至此。”
  “你不过伪圣而已,何来手握圣器的资格?”冰山上,司命冰冷的话语响起。
  柯问舟看着她,问:“我若是伪圣,那你心中的圣又是谁呢?”
  司命轻飘飘地立在冰峰上,并未回答,她一把抓住了剑柄,漆黑的长剑上折射出万点剑光。
  剑光刺目,柯问舟收回了视线。
  他环顾四周。
  “神官大人,玄泽旧神,青白二位狮族妖圣……”柯问舟道:“此生最后一剑,能与你们相对,哪怕身死道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的话语听上去洒然,但无人相信。因为无论是五百年还是至今,柯问舟皆是贪生怕死之人。
  “莫与他言语试探虚实了。”姬玄握着细剑,红衣如鬼,他淡淡说着,剑随手挥就间,长画已绕身而舞。
  柯问舟看了眼破碎穹顶上的星空,他拍了拍足下古鲲的背脊,古鲲如有感应,哀吟一声后向着水底潜去。
  剑圣的手按住了水面,水面持续不停地降下着,冰冷的海水在他掌间极速凝聚,他手臂的肌肉尽数暴起,仿佛要将一柄巨剑从水下拔出。
  四人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拔剑。
  最先冲上去的是九灵元圣。
  他与柯问舟积仇太多年,此刻杀他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心中的盛怒如何藏匿得住,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铁伞像是几千柄高速旋转的剑,向着剑圣的所在一并砸落。
  狮吼声中,白泽的动作同样很快,比起九灵元圣的刚猛,他的动作则是行云流水的。
  双狮呈犄角之势夹攻而去。
  似有巨石砸落水面,海水瞬间下沉,周围厚重的坚冰碎叶子板被撕去,姬玄的剑与此同时也来了,剑光所照之处,一切跌落进了画卷里,虚实穿梭。
  司命也没有任何犹豫,她追杀至此早已不耐烦了,黑剑同样许久没有饮血,随着她的心意一同发出颤鸣。
  冰天雪地的环境里,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与宁长久在雪峡中的一战,若无命运弄人,她现在或许正在鹓扶年守卫天道,与剑圣这些人并无差别。
  可现在,自己竟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司命淡淡地笑了笑,笑意里,黑剑裹着时间的权柄,毫无花哨地径直射去,时空在剑中弯曲,刹那间,黑剑即将抵达剑圣的心脏。
  四人的合力堪称毁天灭地。
  这些铁索般围困着冰海的山脉终于无法绷住,在灵力的撕扯下崩溃,轰鸣着砸入海水中,激起千层浪。
  水面下的冰山上,裂纹并未停止蔓延。
  而此刻,剑圣的身体也被砸入了水中,无数剑光淹了进去。
  司命与姬玄未动,他们都曾有神位,对于天地的感知更为强烈,皆悬停空中锁住剑圣的气息,而白泽与九灵元圣为狮,他们展露出古妖的凶性,破水而入,如血盆大口的上下牙齿,猛地闭合,碾向中间的老人。
  柯问舟妄图以冰海为剑,只是这个过程被硬生生打断了。
  剑只凝了一般。
  他枯槁的发丝在海水中飘舞着,双狮压来之际,他做出了挥剑的动作。他手中并无真正的剑,但挥剑之时,整片海水都向他们撞了过去。
  司命的剑却无视凝聚如墙的海水,无形之物般穿透一切,刺向了剑圣。
  剑圣枯槁的手指挡在心口前,指尖按着这柄剑,他的手指像是木头般飞速朽烂。
  同时,姬玄的剑也来了。
  厚重的海水在他的剑光里化作薄薄的一曾,画卷袭来,他若被卷入其中,必败无疑。
  双剑压迫,海水洞穿,两只狮掌拍来,打碎了他的护体剑意,几乎将骨骼击穿。
  柯问舟本就负有重伤,哪怕拥有古仙的飞升境,强如当年的盘古女娲这样的大神,也绝对挡不住这四人合力的围杀。
  更何况姬玄也在此处。
  他在未死之前是玄泽,所掌管的便是大海,大海的悲与怒都是他的呼吸,他举手投足间,剑飞速振动,柯问舟的海水巨剑土崩瓦解。
  柯问舟惨哼一声,他再度失去了剑,双肩也在两头狮子的夹击下出现了两个血洞。
  司命的黑剑刺破了他的手指,没入了胸膛,剑尖若有灵性,便可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柯问舟闭上了眼,他体内灵力狂涌,几乎将整个气海瞬间榨干了。
  他手虚握着,不顾一切地冲出海面,似要燃尽此生最后的力量,展开一场惊泣鬼神天地的战斗。
  永夜的北冥之海里,肆虐的灵力像是古海妖兽的哭声,这哭声里,海裂冰崩,世界好似被开膛破肚,吞吐着幽蓝的光线,露出了混乱而嗜杀的内里。
  这场震天动地的战斗波及很广。
  北边的雪国里,远处推来的波涛频率明显高了许多,很多大船都被推靠着撞到了岸上,人们穿着缠住了鼻子的绒衣棉袄张望着诡异的天气与海,猜测着发生了什么。
  雪国的魔窟之中,冰流凝成的尖锥上,一头短发,脸颊微圆的四师姐立着,她口中咬着刀刃,左手拖着铁鞭,右手提着长枪,冰锥下扎着的,是群魔的尸体。
  她紧握枪柄,把它从一头大魔的胸膛里拔出。
  似乎是心有灵犀,她将枪抽出之后回过头,望向了魔窟所邻近的北冥黑海。
  今夜的大风从未停歇过。
  遥远的海风吹来时带着咸涩的腥气。
  四师姐眯起了眼,看着海面,察觉到了什么。
  巨大的洞窟中,魔物嘶吼的声音还在响起。
  这扰到了她的思考。
  “住嘴!”四师姐喝了一声。
  她是叼着刀的,于是这一喝,刀掉了下来,她顺势一踢刀柄,将这柄刀砸入了黑暗中,惨叫声里,又一魔物被钉死在了洞窟深处。
  四师姐确定,师兄师弟他们已经抓到剑圣了。
  这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
  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有变故。
  等到推平这个魔窟,焚尽前世积攒下的孽债,她也终于可抽身,去帮助师尊他们了。
  少女这样想着,手中的长枪跟着烧了起来。
  她从冰尖上跃起,身子随着燃烧的枪与剑坠入魔窟深处,她舞动长枪,或横扫,或挑刺,剑光照穿了洞窟的幽与暗,她玲珑娇小的身子火轮般滚过冰棱参差的魔窟,直捣深处。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鬼嘶哑地叫着,它们似见到了天地,愤怒,畏惧的情绪也汇聚在了一起。
  这是共工的坟墓。
  三千多年前,共工被污染,她追杀至此,握着一支羿赠给她的金箭,她握金箭如握铁枪,将其掷出,金箭刺死了共工,将其钉入了大地深处。
  这个近乎无底洞的魔窟,就是当年金箭扎出来的。
  只可惜她当初太过急躁,未能将共工的怨怒洗尽,以至于令得污染在时隔三千年后钻出了魔窟,蔓延开来了。
  幸好,也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比较烦人而已。
  四师姐持着十八般兵器,几乎是平推过去的。
  这些月份里,她已在魔窟中七进七出,杀得那些大魔肝胆俱裂了。
  又一个昼夜。
  四师姐再度于魔窟深处钉死了一个水魔。
  水魔在她抢下飞速蒸发着。
  类似的水魔皆算是大魔,只是她也数不清自己杀死多少了。
  但这是最后一头了。
  “你……你究竟是谁……”
  水魔被煮沸了,它发出着撕裂灵魂般的惨叫,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四师姐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司离。”
  司离。
  离为火。
  水魔明白了什么,死死地盯着她,张开了嘴,像是要下达什么诅咒。
  四师姐司离是不相信诅咒的。
  但她也没有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撕烂了她的嘴,从腰侧拔出一柄刀,刺入它的身躯,将妖丹扎出,捏得粉碎。
  她看着水魔蒸发干净的地方,神色悠悠,微带缅怀。
  十八般兵器同时离开兵器匣,少女身后,铁孔雀抖开屏风。
  铁锋在魔窟中搅动着。
  她神色始终没太大变化,圆圆的脸蛋很可爱,甚至有些呆。
  她一蹬地面,身子升空,越过万窟回到地上的冰面,然后于濒临北冥处将手中的长枪一踢,也揣入了洞窟里。
  少女举起了手,掌心里,纯净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别了,水神共工。”
  少女嗓音清脆,与某个早已死去的故人做了最后的道别。
  事实上,无论是消除公共的诅咒还是对于剑圣的追杀,她都没有太上心,她知道这些大宴开始前的小菜而已,真正的杀局从来是在遥不可及的天上。
  “本神火正祝融,祭掌除厄之火,今承月宫之意,奉命降魔。天明地德,苍生感怀。圣火已成,光照四海!”
  司离如此说着,繁盛的夜空之下,她举着手,三千五百年前的狰狞身影像是一个图腾,与此刻娇小可爱面容冰冷的少女揉为了一体!
  火舌舔入魔窟。
  司离的心神尚沉静在火焰的炽热与纯净里。
  但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抬起头,望向了天上,瞳孔中骤缩。
  这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犹能看到满天星火。
  这一天,带着诧异目光看向天空的人,还有很多。
  ……
  北冥的更极北处,那场历时四个月的追杀,也要在泉鳞月的最后一天收尾了。
  子夜的天空很美。
  冰海上所有的冰山都被斩灭了,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唯有海水在浮动着。
  他们血战了数日,又回到了最初的包围之势里。
  剑圣鬼一样立在海上,他的头发很乱,胡乱劈盖在脸上,血从那里流下来,填满了皮肤上每一道苍老的沟壑。
  他的残躯上皆是血,右手连臂带袖更是被直接斩去了。
  剑圣左手握着海水凝成的剑,神色反倒是漠然的。
  “这场战斗实在谈不上精彩啊,若我书写剑史,我绝不会将它记上去。”柯问舟有些遗憾。
  九灵元圣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一战中,除了剑圣,他们每人几乎都是力求平稳,连战数日,并未出现任何颠倒乾坤的惊天一剑,他们像是捕猎野兽,将剑圣强行开启的全盛之姿拖了过去,然后合力斩下了他的右臂,让这场战局直接进入了尾声。
  这确实谈不上精彩,但这场战斗的结局,对于整个天下,却注定有着非凡的意义。
  司命看着真正穷途末路的剑圣,并未掉以轻心,她的黑剑随着海风起伏,积蓄着剑意,准备发动最后一击。
  杀死他之后就可以回到陆地了……
  也不知道宁长久没了自己,一切还顺不顺利。呵,估计是不顺利的。
  剑圣的手臂沉入海水里。
  围猎他的四人也没有接他话的,他们都在准备最后一击,而这个准备过程,也不过是三五息的时间。
  九灵元圣的吞噬,白泽的通古妖术,姬玄的入画,司命的时间……
  这些权柄和能力同时展开,每一样都像是墓碑。
  柯问舟看着他们,却没有一点将死的觉悟。
  没有人知道他还能怎么办。
  柯问舟却抬起了伤痕的左臂,伸出食指遥指苍穹,大笑了起来:“我还有一剑,待时而发。”
  话音才落。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们的神识瞥向了星空。
  星空中,本该属于月亮的地方,倏尔漆黑一片。
  怎么回事?!
  诸多疑问在他们的心里回荡。
  但现在,无论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异象,他们也必须先将剑圣杀死。
  巅峰的法则轰炸在了剑圣的身上,剑圣释放出最后的剑意去做抵抗。
  他哪怕断了一臂,哪怕重伤将死,剑意强硬依旧。
  只是这种强硬,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冲天的杀气中,剑阁的剑意被磨灭,化作了灰烬。
  剑刺透了剑圣的身躯。
  剑圣没有立刻死去。
  他苍老的瞳孔也并未去看他们,而是看着他们的背后,悠悠道:“看啊……这是最后一剑——这是天罚!”
  毁灭性的杀意从天空中奔涌而来。
  海水之下,鲲鹏巨大的身躯浮现,将剑圣的残躯一口吞下,然后飞速潜入海底。
  鲲虽是五道巅峰,但对于他们而言,算不上真正强大,他们若是出手,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但没有人动手。
  他们不约而同地极速散开。
  全力摧动身形,向着北冥的四周撤离。
  司命更是祭出了本命的日晷。
  她将时间暂停,掠过海水,快得看不见一丁点影子。
  就在刚才,他们要合力对剑圣发动最后一击时,她感受到了真正的毁灭性的气息在身后出现了。
  那是比任何的剑都要强大的力量。
  时隔七百年,司命再次感受到这样毁天灭地的恐惧……
  一切发生了。
  月亮依旧漆黑。
  流火从天而降,砸到了水面上。
  爆炸的声响铺天盖地,光芒将整片海面都点亮了。
  鹓扶年九月三十日,明月吞光,天降陨星,砸落于北冥之海,其光大盛,引发海怒。
  ……
  ……
  “落下来的是鹓扶星。”
  书本上,字迹写了上去。
  “既然鹓扶已经死去,所以暗主干脆放弃了鹓扶星。暗主对于星辰有着近乎恐怖的操控能力,七月,它掠过鹓扶星时,以神力将其牵引,鹓扶星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开始向着母星飞来。”
  “靠近月亮时,鹓扶星发生了第一次爆炸。”
  “暗主想要遮蔽月亮,可是鹓扶星比月亮要小很多,无法挡住全部的太阳光辉,于是鹓扶星炸去了一半,那一半化作铺开的星土尘埃,挡在了月与日的中央。”
  “月食提前发生了,月亮照亮的鹓扶国丧失了力量。”
  “剩下的鹓扶星则按照原先的轨迹,冲入了世界,向着北冥之海砸去。”
  “剑圣是暗主钦定于人间的人选,所以暗主绝不会让他被杀死。”
  “天降陨星,这场战斗被外部的力量中断了,剑圣为鲲鹏所吞,潜入深海躲避爆炸,其余四人各自散开,生死未卜,而这些……”
  “这些,都在意料之外发生了。”
  笔上墨迹微干,看上去无比小巧的少女坐在石头上,身上披着一袭极不合身的玄青色笼白纱道裙,她虽然清稚,模样却是幻美难言的,她乌黑的秀发之后悬着一弯模糊的纤月,纤月皎皎照人。
  她是叶婵宫。
  鹓扶国被强行关闭,她也被迫离开,来到了人间。
  她将今夜发生的事记录了下来,宁静如画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她将笔收好,将书页合上,放到了身侧的虚空里。
  叶婵宫做这些的时候,用的是右手。
  因为她的左手还握着一条细长的骨链。
  那是雷牢的死牢龙骨。
  骨链上拴着一只白猫,白猫很美,有着狸花般的虎纹,额头上还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白猫幽幽地盯着她。
  少女取出了一绺彩色的发,凑到白猫的鼻尖,白猫不情愿地嗅了嗅。
  “闻清楚了么?去将她找来,要保她无恙。”
  叶婵宫对白色的狸花虎纹猫下达了命令。


第四百零六章:黑月
  北冥的海畔,黑色的海水将浪花推过来。
  持续吹刮的劲风拂过叶婵宫的身子,吹不起半缕发丝。她只似一个水中的月影。
  幼年的小白虎身子很软,她娇小得像一只狸花猫,尖圆的耳朵绒绒的,看上去很是幼美。她的瞳孔是夜空似的黑色,眼白却似水润青玉,神秘而威严。
  她微厚的足垫轻轻踩在崖石上,威风凛凛的脖颈间缠着细细的骨链,此刻她双水灵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叶婵宫,牙齿微呲,露出玉白色的虎牙,似不太情愿。
  尚在鹓扶神国之际,那颗鹓扶陨星的到来,叶婵宫还是提前一段时间察觉到了的。
  她知道神国将要关闭,于是她最后给了白藏选择,她让白藏臣服于自己,做她的剑,而她将来也会重新归还白藏自由,否则,她会直接放弃尘封的权柄,将白藏就地处死。
  白藏没有做出回答,她知道等到神国关闭,自己就有机会逃出去。
  于是叶婵宫也没有做任何的犹豫。
  龙骨的锁链宛若一节节铁钉,顷刻收紧,刺入了她的血肉里,白藏从未感受到的痛苦在一瞬间迸发,那是比死亡还要残忍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每一节骨头都在断裂,每一片指甲盖都在翻开,有一柄柄带着锯齿的刀切割开了皮肉,而她的灵魂承受着绞痛,像布一样被拧起了。
  白藏养尊处优上千年,她体内的凶性虽未磨灭,终究不比当年。剧痛中,死亡迟迟没有到来,她颤栗着,连想要大喊求死都无法做到。
  她原本自己作为神明是不可能死去的,但她和举父的差距太大了……
  况且,她也低估了死牢。
  跌下了白藏的王座时,她的神格也下跌了,已无法压制住死牢的绞杀,哪怕侥幸存活,也只会残存神魂,永世不得翻身。
  面容柔美的叶婵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龙骨死牢可以将她的神躯毁灭,但叶婵宫是不愿意浪费在这个注定成为废人的少女神明身上的,这也是她先前一直没有动此大刑的原因。
  龙骨一节节迈入她的身体里。
  叶婵宫冷冰冰的话语时不时响起。
  “人间凡民尚且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身为神主还妄想着黑日降临之后,自己能保持尊贵么?”
  “凡灵皆是荠麦稻谷,你们不过是稻田里的草人罢了……”
  “白藏,你和朱雀原君他们不同,他们天生是神,而你只是杀出来的古妖,你至此坚定信念所求为何呢?是尊严么?还是对暗主的君臣之忠?”
  白藏忍受着神魂扭曲的剧痛,她不知道血肉的撕裂是不是幻觉,骨髓的锐痛却是无比真实的,她感觉有人在血淋淋地拔她的牙齿,挖她的眼睛,将她的头发一把把揪下来,将她的皮囊从血肉上撕剥而下,再将血肉拨开,揪出其中的经络!
  “叶婵宫!”
  白藏长大了嘴,发出了不成人声的痛苦嘶吼。
  她后面的话语被剧痛吞噬,只剩下啊啊啊的惨叫。
  叶婵宫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今日难得这么多话,是因为我也在慌乱,我也在惧怕,对吧?”
  “你说得并没有错。”叶婵宫话语徐然,动人的声音里难得掺杂了些遗憾的情绪,道:“杀死你需要废掉极为尊贵的龙骨死牢,我想杀你,但不愿废此神器,你现在还有机会,你再忍耐一会儿……我可就控制不住它了。”
  白藏大声地惨叫着,眼睛血红,死牢里,她似要将人间所有酷刑所带来的幻痛都承受一遍才能迎来死亡。
  叶婵宫静静地盯着她。
  在死牢龙骨进入最后一阶段时,她主动退了一小步。
  “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吧。”
  “跟在我身边十二年。”
  “十二年后,我把‘尘封’还给你,并将你送回故国。”
  ……
  白藏最终屈服了下来。
  先前的疼痛虽是真实的,但她的身躯上并无伤痕,唯有脖颈间鲜血淋漓,龙骨停止折磨之后,从她肌肤下一点点渗透出来。
  她躺在地上,连屈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叶婵宫与她结下了印。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奴纹,品阶之高堪称神级,后世所有的奴纹,都是她的冰山一角。
  这是当年帝俊在无聊之时鼓捣出来的,也不知道发明这个东西做什么,最后又是给谁用了……
  白藏全身心地臣服之后,叶婵宫顺利地将这枚奴纹与她的神魂勾连。
  她无需动念,只要白藏妄图拂逆她的意思,无论她身处天涯海角,都能让白藏生不如死。
  此刻她的指令已经下达。
  但白藏对于这个恨之入骨的女子,心中依旧留存着一份尊严……
  于是叶婵宫轻妙地抬起了手臂。
  白猫哀吟了一声,尊严被顷刻击溃,她在崖滩上满地打滚,爪子乱挠,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白藏哀哀求饶之后,叶婵宫才放过了她,她松开了锁链,递到了白藏的嘴边,让她自己叼着。
  白藏张开嘴,默默叼住了锁链,以一个自己牵着自己的姿势,跳跃着离开了北冥海畔。
  没有了猫,独坐海边的就只剩下叶婵宫一人了,她望着辽阔的大海和上方涌动的云,澄澈的目光中浮现出了一抹茫然。
  天行无常四个字,哪怕对于她而言,亦感受深刻。
  方才的她还在神国之中,此刻的耳畔却是涛声不绝了……
  她算尽了人间事,却没有算到来自天空中的,被抛弃了的鹓扶星辰。
  或者说,她没有想到暗主对于星辰竟有这般恐怖的操控力……它的本体究竟是什么?究竟来自何处呢?
  在神国关闭的那刻,她选择将真身投影到了北冥。
  没有了神国力量的加持,她曼妙婀娜的身子再度变得小巧玲珑,一身玄青色的道袍便极不合身了。
  神御与五帝此刻应也离开了神国,正在满世界寻找自己……
  但她暂时并不打算见他们。
  ……
  北冥的海上,参与围杀的四人各显神通,四散奔走。
  巨鲲吞着剑圣沉入海底,冰海被煮沸之时,鲲依旧受到了波及,它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背脊已经被彻底烧烂,骨头都裂了大半。
  断臂的剑圣从它的残躯中飘出。
  鲲最后看了他一眼,闭上了浑浊的鱼目,就此死去,落向海底。
  剑圣孤独一人,在茫茫空寂的大海上继续向北而行,不知要去到哪里。
  这一切大事的狂澜并未将风声吹到南州。
  南州依旧是秋风宜人,星火绚美的夜。
  宁长久,陆嫁嫁,邵小黎一同仰着头,只看到月亮被黑暗吞没,并不知道这背后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唯能感受到它所昭示的不祥。
  “是天狗吞月么?”陆嫁嫁回神之后立刻问:“天星之图推演有误,天狗吞月提前发生了?”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不像,天狗吞月通常有过程,但它没有……我们看到的时候,月亮就不见了。”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陆嫁嫁不得其解。
  宁长久道没有回答,他知道,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月光消失,鹓扶神国也会随之关闭……此刻,师尊甚至无法回不可观,她应在人间了。
  宁长久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初我与襄儿的婚书上,朱雀的刻印是四个字‘衔月擘云’,取自仙人之诗句‘马踏日轮红露卷,凤衔月角擘云飞’……”
  陆嫁嫁越来越聪慧,她很快明白了过来,“马踏日轮红露卷……说得是天骥?”
  “很有可能。”宁长久点了点头,道:“或许,朱雀在提醒我们什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此时子夜已过,泉鳞月已经结束,母星即将掠过天骥星。
  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于他们而言还是未知的。
  邵小黎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既插不上话,又帮不上忙,很是没用。
  “不要多想了,继续赶路,早些回去说不定能帮上忙。”宁长久说。
  他收回了视线,将心中难抑的担忧强行封住。
  陆嫁嫁亦垂下头,应了一声。
  剑光重新照亮夜色,宁长久孤身一剑,陆嫁嫁则载着邵小黎,三人飞入了荒莽的山林里,南荒的峰石皆被压在了脚下。
  周围荒无人烟。
  及至南荒之中时,他们皆已筋疲力尽,暂时停下休息。
  那是灵气最充沛之地,只是一个多月前,他与柳珺卓大战于此,将这千峰尽毁,此刻看上去唯有一片废墟。
  宁长久不确定柳珺卓与柳希婉这对姐妹是否还在此处修行,他犹豫之后还是领着陆嫁嫁过去了,毕竟早晚都是要见面的,而他们也要在此休养半日,以防接下来的路上会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截杀。
  陆嫁嫁听说了她们的事,神色没什么波动,倒是邵小黎,一路上始终抿着薄薄的唇,心里好像一直在打着鼓,紧张兮兮的。
  走入千峰之中,眼前残破的景象令人震撼。
  “你与那女人打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陆嫁嫁看着群峰间的狼藉,有些吃惊。
  宁长久道:“柳珺卓怎么说也是五道巅峰的强者,我胜她并不轻松。”
  邵小黎在一旁道:“是啊,师父打起女孩子,可真是颇为熟稔呢。”
  宁长久与陆嫁嫁皆一怔。
  陆嫁嫁神色微异,问:“小黎,你……晚上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啊?没有啊……我说的是以前与司命姐姐为敌时候的事。”邵小黎眨了眨眼,道:“师娘,怎么这么问?”
  陆嫁嫁佯作平静,清冷威严道:“这样啊,没什么。”
  宁长久轻咳了两声,随意道:“走吧,进去看看吧。”
  陆嫁嫁一路前行,看着齑粉般堆积的石头,问:“你们打得这般激烈,不会又打出什么感情吧?”
  宁长久诚恳道:“不要多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剑圣。”
  邵小黎点头,自信满满道:“杀死剑圣之后,师父就可以将剑阁一锅端了,顺势成为剑阁阁主,到时候什么大师姐二师姐小师妹的,一个也跑不掉的。”
  宁长久一愣,微吸一口凉气。
  陆嫁嫁闻言,眼眸眯起,盯着宁长久,道:“你真这么想的?”
  宁长久叹了口气,敲了敲小黎的头,道:“孽徒其心可诛,少挑拨我与你师娘的感情!”
  话语间,他的太阴之目已经打开,扩张了出去。
  那座山峰上还留存着柳珺卓与柳希婉修行的痕迹,但她们已经离开了,许是近日走的。
  宁长久也不知是该遗憾还是庆幸。
  他带着陆嫁嫁与邵小黎回到了那片山崖上。
  夕阳西下,夜色到来时,月亮依旧没有跟着升起。
  它被无名的黑色紧紧笼罩,给人以诸多的不安。
  夜间没有了月亮,光便黯淡了许多。
  三人于灵气充沛的崖上歇息,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各自想着事情。
  陆嫁嫁与邵小黎寻了处灵气之潭沐浴了一番,她们并未带多余的衣物,所以邵小黎回来时换掉了红裙,穿上了陆嫁嫁的白裳。
  邵小黎系好腰带,甩了甩宽松的衣袖,硬着头皮道:“师娘的衣服真漂亮,小黎穿倒也合适。”
  陆嫁嫁温柔地看着她,笑而不语。
  两人这番装束很是典雅大方,披着星光走来时,倒真像是一对姐妹了。
  等到她们回来,宁长久已短暂了调息了一番,他睁开眼,身子虽是无垢,但身心疲惫,所以也去灵气池塘中泡了一会儿。
  陆嫁嫁在崖洞里看到了许多没有署名的画作。
  那些画作很是简陋,颇能激起人作画的自信心。
  “这些是那两位柳姑娘留这里的么?”陆嫁嫁有些好奇。
  邵小黎观察了一会儿,道:“怎么可能呢?我把稀饭泼墙上,让血羽君来啄,估计也比这个画得好,我觉得这应该是很多年前原始人留下的图腾吧……”
  陆嫁嫁沉思片刻,虽觉得这图案有些新,却也附和:“嗯,有些道理。”
  邵小黎转过头,注视着陆嫁嫁。
  陆嫁嫁好奇地摸了摸脸颊,道:“怎么了?”
  邵小黎道:“这些画作太丑了……我要看师娘洗洗眼睛。”
  陆嫁嫁轻嗔一声,道:“小黎自己照镜子就好了。”
  邵小黎不依,她本着讨好师娘的心,去给她揉肩捶背起来,“师娘载了我一路,应是累了吧。”
  陆嫁嫁轻轻笑了笑,却按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好了,你这般讨好我,不就是想抢走你师父?可别想着我轻易放过你。”
  邵小黎与她的手握着,倒也没有说话。
  陆嫁嫁道:“对了,当初在断界城中,宁长久可有背后说过我什么?”
  邵小黎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我要听真话。”陆嫁嫁补充了一句。
  邵小黎想了一会儿,道:“说过许多次的,都是昏迷的时候喊的……师父是很爱师娘的,小黎,很羡慕。”
  “这样啊……”陆嫁嫁也没再多问什么。
  她立起身子,道:“时间不早了,趁着有空,我多教你些剑术,皆是我这些年思悟所得,之后赶路途中你好好琢磨一番,小脑袋里也多想些正事。”
  邵小黎连忙点头。
  等到宁长久沐浴回来时,陆嫁嫁已将数剑的心法口诀和运气方式教给了邵小黎。
  邵小黎一边参悟,一边道:“这些剑法中,有许多师父的痕迹啊。”
  “嗯,我的许多剑法都是他言传身教的。”陆嫁嫁道。
  邵小黎琢磨着这个成语,更羡慕了。
  宁长久回到崖上,两人不再说话,皆看向了他。
  陆嫁嫁檀口微张,话语未出,却听宁长久提前开口了,他想明白了许多事:“遮蔽月亮的应是鹓扶星,鹓扶星远不如月亮大,但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它不需要包裹住月亮,只需要挡住太阳射过去的光就可以了,所以我们看不到月光了。”
  陆嫁嫁听得匪夷所思:“鹓扶星……若是暗主之伟力能驱动星辰,它又怎么会进不来这个世界。”
  宁长久想过这个问题,并给出了他的回答:“暗主很有可能也有权柄,而那个权柄与星辰相关。其次……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人告诉我,暗主是鬼。鬼看见一间烛火明亮的屋子,可能会敲门吓唬,会投石问路,但烛火与佛光熄灭之前,鬼是不敢进入屋中的。”
  这个世界或许有让暗主这样的鬼也惧怕的烛火和佛光。
  邵小黎问:“那该怎么办?有办法把鹓扶星的尘埃拂去么?”
  宁长久无奈道:“人们常把月比作明鉴,比作冰轮,但那终究不是镜子啊……如果我有一柄足够大的弓,或许可以试试。”
  “足够大?”邵小黎问:“那要多大?”
  宁长久抬起了手,姿势似丈量世界。
  “最好是一把横跨整个世界的弓。”他说。
  邵小黎有些绝望,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宁长久说完之后,也摇了摇头,道:“如今雪瓷不知如何了,师尊或许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我们去找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啊……”
  陆嫁嫁问:“那回到中土之后,我们先去哪里?”
  宁长久道:“我们先回古灵宗看看小龄,然后小黎留下来照看宗门,嫁嫁去寻雪瓷,我去一趟南溟,若无大事发生,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和的。”
  陆嫁嫁倒是没什么异议,道:“缥缈楼濒临南溟,楼主俞晴曾觊觎过幽冥古国的力量,你遇见了要小心些。”
  “嗯,放心就好。”宁长久道:“天榜排名,她也只比柳珺卓高了一名,等到神国建成,她绝非我的对手。”
  “嗯,你心里有数就好。”陆嫁嫁轻柔道。
  邵小黎看着宁长久,似有些迟疑。
  宁长久注意到了少女的异样,问:“小黎,怎么了?”
  邵小黎乖巧地跪坐在宁长久的身边,道:“我知道师父很担心师祖,也很担心我们,但你也不要太过操心呀。”
  宁长久淡淡道:“放心,为师向来遇大事有静气,从容不迫的。”
  邵小黎与陆嫁嫁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由陆嫁嫁开口了:
  “那……夫君大人既然这般冷静从容,泰然自若,为何……会穿错我的衣裳?”
  宁长久彻底回过了神。
  他看着陆嫁嫁与邵小黎直勾勾的视线,缓慢地低下了头,注视着披在身上的白裳。
  “……”
  他先前感觉衣襟有些宽松,还以为是自己因思劳而清瘦……
  “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他卷了卷衣袖,有些丢人。
  一边,邵小黎与陆嫁嫁终于忍不住了,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听着她们的笑声,宁长久沉重的心情倒是缓解了些,他起身回到洞窟里换了衣裳,回来之后邵小黎犹在笑着,道:“师父今夜真是格外漂亮呀。”
  陆嫁嫁也捏着嗓音,英气飞扬道:“宁姑娘真是倾国倾城,有没有兴趣入赘我们陆家呀?”
  “你们……哎……”
  宁长久被嘲笑着,他本着欺软怕硬的原则,将邵小黎抓来象征性地惩罚了一下,正了正师门规矩。
  夜风吹过山崖,三人贴靠着坐在悬崖边缘,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同小憩了会。
  半个时辰后,他们将再度踏上赶往中土的路。
  ……
  与之一同眺望星空的还有五师兄。
  五师兄也明白了月亮被遮蔽的来龙去脉。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
  若是师尊他们还在观中,他们应该能通过不可观去影响月囚,然后将遮蔽月囚的尘埃驱散,但……
  五师兄看着自己天碑的文稿,看着沉眠的村庄和自己的两袖清风,只能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接着,五师兄意识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当初白藏的所有作为都被师尊计算得死死的,最后于鹓扶神国一锤定音,但换个角度想,这有没有可能是暗主以白藏为饵,骗师尊三清归一,君临鹓扶国,然后他再将鹓扶星毁去,以其半数尘埃蔽月,再以半数砸入北冥,救下他的傀儡柯问舟……
  所以当初师尊设计杀死鹓扶之后,暗主有所察觉,却无动于衷。
  难道说,所有人都低估了它的智慧,它实则是在进行更大的谋划么?
  五师兄心思寒冷,只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五师兄独自立在不可观门口,孤独难言,他眺望着黑月,最后咬着牙转身,拎了把扫帚出来。
  比起天碑计划,显然是月亮更重要一些。
  “师尊啊,你当初就不该救我,你把愚公那老爷子救活,估计也能比我有用些。”
  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刚起扫帚,为了不可观今后还能正常运行,独自一人前去清灰。
  ……
  ……


第四百零七章:月行人间多清辉
  曾经被视为禁地的南荒如今不过是崎岖些的山野林地。
  月黑风高的夜晚,宁长久听着风过丛林的呼啸,眼前是山川湖水婆娑摇动的影。
  及至一片青草地时,宁长久停下了身形,转而拐入了一条小巷里。
  他察觉到了熟悉的剑意。
  “是要去寻剑阁那几位弟子吗?”陆嫁嫁问。
  “嗯,她们应在这。”宁长久点点头,凭借着剑意的直觉走入巷弄。
  明明已是夜深,但巷弄却还有些热闹,许多人向着窗外的夜空张望,拴着的狗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也叫个不停。
  邵小黎仰起头,好奇地张望了一番。
  宁长久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前停了下来,这间屋子窗还是微微挑开的,里面却已不见了人影。
  “都走了么……”宁长久喃喃自语。
  他走入了空空如也的屋中,四下环视,于桌案下边寻到了一把小剑,他将剑摸索出来,从剑意中剥离出来了一封书信。宁长久抖开纸张扫视一遍,信是很简单的:
  “有剑自长空而来,剑圣号令已发,众弟子游散数月,当归阁中。”
  “怎么了?”陆嫁嫁来到了他的身后。
  宁长久将剑书递给了她,道:“剑圣的号令已经下达了,所有剑阁弟子,凡是见到剑令的,都要即刻启程,回到剑阁之中。”
  “号令下达?”陆嫁嫁捏着书信,更为疑惑,剑阁弟子皆在天南海北,剑圣又在北冥,他究竟如何发号施令?
  阅过了信,陆嫁嫁心中的疑问虽得到了解答,秀眉却蹙得更紧。
  剑自长空来?
  这句话何解呢?
  这时,邵小黎推门而入,神秘兮兮地说:“师父师娘,我刚刚问了个婶婶,她说最近这两夜的晚上,每夜都有流星雨,我们也去等等看吧,我从断界城出来,还没见过流星雨呢。”
  “流星雨……”宁长久立刻明白,这长空一剑指的是什么了。
  竟是坠落的鹓扶星。
  先前他们在南州以南,没有见到鹓扶星划破夜空的一幕,此处的居民倒是有幸见到了那横贯长空的火光。
  剑穿云空,十四剑归阁……
  宁长久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陆嫁嫁也逐渐理清了黑月的缘由,陨星坠落,应有许多落到了北冥。雪瓷等人与剑圣战于北冥……
  陆嫁嫁暂时摒去了这些无用的担忧,她看着宁长久,轻声安慰道:“不要担心,一切都等回去了再说。”
  “嗯,师尊应该也在等我们。”宁长久道。
  邵小黎有些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她也没有多问,默默跟着两人走了出去。
  推门而出之时,邵小黎仰望星空,幽暗的夜空中,忽有一道道细长的光焰地划了过去。
  睡柳依依的街道上,宁长久与陆嫁嫁也抬头望去。
  流星雨划过夜空,像是一尾尾水中窜过的鱼,转眼消失不见。
  “许个愿吧。”宁长久忽然说。
  “可这些流星不是……”陆嫁嫁欲言又止。
  宁长久轻笑道:“哪怕是敌人的东西,也要充分利用起来,讨个彩头也好。”
  “嗯!师父真是什么都不放过……”邵小黎也笑了起来。
  陆嫁嫁闻言,心弦也放松了些,道:“也好,那就许个愿望吧。”
  她立得娉婷笔直,纤秀的十指交错相握,下颌微扬,对着夜空中刹那划过的星火,心中默默许下愿望。
  宁长久也如她一般闭眼,他心中正想着愿望,忽感柔软之物印上脸颊,宁长久轻轻睁眼,侧头望去,却见邵小黎低垂着脑袋,佯作许愿,抿紧的红唇带着笑意。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发。
  此刻,夜空下有无数人许下了这样那样的愿望,只是流星转瞬即逝,不知将他们的心意听去了多少。
  三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好了,希望愿望能灵验呀。”陆嫁嫁说。
  “师娘许了什么愿?”邵小黎问。
  陆嫁嫁反问道:“小黎许了什么?”
  邵小黎俏脸微红,支支吾吾不说话。
  宁长久在一旁帮忙打了个圆场,“愿望怎么能说呢?说出来就不灵了。”
  邵小黎立刻点头,“对!秘密是不能说的。”
  陆嫁嫁总觉得他们是在对什么暗号。
  三人离开了街巷。
  此处距离南州的渡口不远,涉过无运之海就是中土了。长夜将要过去,他们从现在开始驭剑,明日正午之前便可真正抵达中土。
  回去的路上,陆嫁嫁时不时抬起头,望向无月的天空,清眸间忧色难掩。
  宁长久看在眼中。
  他知道,过去师尊是他们最大的精神支柱,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白藏亲临,师尊也能将其一步步算死。
  但如今,亘古不变的月却消失了。
  宁长久安慰道:“暗主虽然遮蔽了月亮,但它遮蔽的也只是月亮。月亮反射的是日光,它无法遮蔽太阳的光。太阳每日依旧会如常地起落,这是强如暗主也无法改变的事。”
  陆嫁嫁轻轻点头。
  邵小黎虽觉心头温热,却也疑惑,道:“可太阳高悬天空,暗主哪怕遮不住它,它又能帮助我们什么呢?”
  宁长久看着邵小黎,温和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成为太阳。”
  是时,晨光从天际泛起,太阳于地平线崭露头角,漫天璀璨的繁星皆被夺去了光,眼前,无运之海显现出了它的轮廓。
  ……
  北冥的海畔。
  司命坐在礁石上,看着潮起潮落,膝上横着一把黑色的剑。
  她看着太阳升起,看着日光落上自己的脸颊,她像是北冥之海的女神,无意于岸上小憩,冰冷的眉目被海风吹得湿润而轻柔。
  剑圣又逃了。
  她知道,这次剑圣是彻底逃走了,她也懒得再去追逐,只感身心俱疲,想要休憩整顿之后,回到古灵宗等宁长久和陆嫁嫁回来,然后从长计议。
  司命立起身子,正要离去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喵喵喵的声音。
  司命微怔,侧目望去,看到海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雪白的狸花猫,小猫四蹄踏雪,瞳孔宛若宝石,猫竖着毛绒绒的长尾巴,像是竖起的旗杆,只是那毛发微厚的脖颈间,却不和谐地绑着骨链。
  “何方妖孽?”司命娥眉淡扫,警惕发问。
  “喵喵喵!”白藏叫了几声,因为要咬着锁链的缘故,所以声音像是呜咽。
  “嗯?是还没修炼成精么?”司命有些疑惑,既然未修炼成精,自己怎会没察觉到它的到来?是自己太分神了么?
  白藏更怒了,心想几个月前,你可还是我的阶下囚呢!
  “喵嗷!”白藏低低呜咽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不对劲,心想自己明明是老虎,怎么能像猫一样叫呢?都怪这些人贬低自己的身份,久而久之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猫了。
  这样想着,白藏又威风凛凛地嗷呜了一声。
  司命更觉莫名其妙,但她并未放下警惕,她走到了小白猫面前,看着它叼着锁链的样子,问:“你应是有主人的猫吧?你……是在找我么?”
  “喵嗷……”白藏勉强点头,心想你才有主人。
  司命又问:“是你主人让你来找我的?”
  白藏不情愿地再次点头。
  她仰起脑袋,将咬着锁链的嘴巴向着司命凑了凑,表示让她抓锁链。
  司命犹豫着接过了白猫递来的锁链。
  正当白藏要带着她去见叶婵宫时,白藏忽地呜咽了一声,她感觉自己被抓了起来,雪白的肚皮被翻开,耳畔还响起了女子若有所思的声音:“原来是只小母猫呀……”
  白藏气得不轻,她凌空挠着爪子,表明自己强烈的挣扎意味。
  司命轻轻揉着她的肚皮,红唇抿起笑意,她逗弄了一会儿猫咪后,忽地抓住了它的后颈,将它往北冥之海里一扔,悠悠道:“我可懒得去见你的主人,我家主人还在等我呢。”
  白藏砸入北冥之海里,雪白的毛发一下子被咸涩的海水浸透了。
  她听着司命不知廉耻的话语,哪怕有奴纹加身,也掩盖不住心中的暴怒。
  乓得一声里,海水炸开。
  司命心中一凛,她早已做好了这白猫是敌人的准备,先前试探之后,白猫果然图穷匕见,她也不再犹豫,无鞘黑剑瞬间飞出,向着海水之中砸去。
  在司命的认知里,此刻整个人间,哪怕是其余两楼的楼主亲至,也绝对拦不住自己。
  但眼前的一幕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势若陨星坠海的一记黑剑,却在触及水面之前停了下来。
  司命定睛之后,冰眸稍缩。
  只见海面上的白猫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一个一袭熔银长裙的绝美少女,少女纤发如雪,逆风而舞,冰雪似的脸颊写满了女君王独有的威严,她的身段虽然娇小,却是曼妙绝伦,此刻她赤着足立在北冥上,犹如寒冬劲风吹过,北冥覆冰,海潮平歇。
  “白藏?!”
  司命一下子认出了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蠢货!”白藏冷哼了一声,她立于北冥,银裙水一般舒卷,“空有皮囊的蠢货!本神主君临你面前,你竟识我不得?哼,有你这样的神官,难怪鹓扶神国国灭星坠!今日你胆敢僭越于我,应是知道下场如何的吧?”
  她冰冷的话语寒过了凛冬最深处的风。
  海潮之上,跌宕的浪花皆化作了残碎的白银之片。
  她虽失去了大部分的权柄,但力量犹在,此刻爆发而出时,那柄漆黑的剑难以寸进,她终于重新感受到了力量与尊严,心中翻滚的杀念再难抑制,她本就不惧死,同样,她也想要试一试,那所谓的奴纹究竟是不是真的这般神奇。
  “愚蠢的僭越者,今日北冥为墓,此剑为碑,将是汝的葬身之处!”白藏发出了威严的咆哮。
  ……
  啪!啪!啪!
  北冥之海的岸边,礁石上,司命将白藏按在膝上,巴掌狠狠拍落在白银的长裙上,声音脆亮,转眼已是百余记,打得白藏小腿乱踢,娇唇紧咬,愤恨无比。
  先前她在展露过了威风之后,心中的奴纹立刻反噬,脖颈间的铁索收紧,她瞬间没了力量,坠入了海水之中,然后被有些错愕的司命抓了过来,在交代了叶婵宫的来意之后,司命顺势狠狠揍了她一顿。
  “哎,原来是白藏大人呀,怎么回事呀?这才多少日子没见,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嗯?”司命眯眸冷笑,红唇轻挑,下手很重。
  白藏冷冷道:“你……你少得意,我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嗯?”司命淡淡道:“你竟敢骂师尊大人是狗?讨打!”
  “啊!你……”绝美的白银少女惨叫出声。
  她又被揍了许多记之后终于屈膝服软,先前君王般立在北冥之海上的她,此刻双拳按在小腿上,弱弱地跪在司命面前。
  世事玄奇,曾经将司命视为阶下囚,带着她踏往鹓扶国的神主,此刻成了由她打骂的奴婢。
  “你不要觉得委屈,若非师尊留你有用,此刻我已杀你。”司命看着跪在地上的神主,一把揪起了缠绕在她脖颈间锁链。
  白藏被迫抬起了头,雪白的发丝垂直泻到地上,她的眼眸中尽是挣扎之意。
  “若不是叶婵宫,此刻你必死无疑!”白藏犹不屈服。
  司命冷冷道:“哪有这么多如果?你若还敢嘴硬,我不介意让你多一条尾巴。”
  白藏没有听懂对方这句话的意思,但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此刻她身为阶下囚,也没有过分地张牙舞爪,她怒视司命的眼眸垂下,轻轻嗯了一声,至高无上,容颜倾世的神主至尊,就这样屈辱地跪趴在地,身子由少女变成了狸花白猫,她的额头还写着一个歪扭的‘王’。
  见白藏臣服,司命轻轻松了口气。
  “白藏大人,带我去见师尊吧。”她说。
  白藏身子因为愤怒而战栗着,她抖着长长的毛发,低低地呜了一声,然后带着司命离开了海边。
  一路上,白藏多次被司命随手抓起,乱捏乱揉,而她也被打怕了,挣扎之时甚至不敢亮出爪子,她用毛绒绒的软足垫去拍司命,反倒像是在撒娇。
  白藏心中痛骂着这个恶女人,想着他日暗主降临,她重得自由,一定要将这女人收为卑贱的侍女,每日折辱。
  但幻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
  思考间,她又被司命拎了起来,抓着尾巴在手中甩动,白藏被放下来的时候已是头晕目眩,猫步都走不像了,绕着绕着甚至跌回了海里,还是司命将这落汤猫再捞回来的。
  嗯……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真可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而这黑衣服的恶女人,可谓是傻人有傻福……
  白藏舔着自己的爪子,就这样默默地想着。
  她抖干了毛发上的水,不敢再靠着海边走路了,而是夹着尾巴乖巧地走在司命身前,为她指路。
  她只当自己是亡国的公主,必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重新踏临自己的神座。
  司命手中握着铁链,她的脸上却并无笑意。
  师尊没事当然是绝好的消息,但换而言之,这也说明了,师尊此刻根本无法回到神国或者不可观……
  留在人间的师尊对于暗主,或者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神主而言,几乎是众矢之的的存在。
  师尊的力量比之巅峰本就大打折扣了,没有了鹓扶神国的加持,她能平安地撑到月亮重现么?
  “我是师尊让你找的第一个人么?”司命忽地问。
  白藏喵了一声,表示点头。
  司命低头沉思。
  此刻,海面上,太阳已完全地升了起来。
  只是这轮太阳无法将月点亮了。
  白藏带着司命跃过虚空,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司命看到崖头坐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不合身的玄青道袍,道袍所勾勒的淡淡曲线,却也穷尽了线条对于美的诠释。
  天空中的月不见了。
  月来到了人间。
  司命感受着那清幽的微寒,停下了脚步。
  她不曾见过师尊的这幅模样,当初鹓扶国中,纱幕掀开之时,师尊便是道裙高挑的神姿。
  在白藏面前嚣张跋扈的司命一下谦恭了,她敛衽一礼:“弟子雪瓷见过师尊。”
  叶婵宫看着她,淡淡笑了笑,她伸出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司命在她身边坐下,看着模样小巧的少女,担忧道:“师尊,您还能回去么?”
  叶婵宫看着大海,道:“我不知道。”
  “那师尊唤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司命清亮的眼睛盯着她,恬静发问。
  司命心中是有自己的答案的,她是遗世独立的神女,容貌与实力并重,师尊初至人间,难免惶恐,她最适合做师尊的左膀右臂了……
  雪瓷姑娘等待着师尊的夸奖,却听叶婵宫说道:“因为你离得最近。”
  一旁的白藏闻言,摇着尾巴,倒是开心了不少。
  司命细眉轻蹙,一把捏住了白藏的尾巴,白藏喵呜地哀吟了一声,乖了些。
  司命问:“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叶婵宫看着北冥的大海,迟迟没有说话。
  她还有许多事没有想好。
  前一世的自己扭转了十二年的光阴,将时间的权柄几乎消磨殆尽。
  此世若是再次失败,便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她必须慎之又慎。
  但哪怕是再强大的神明,又如何能算清一切因果命运的走向呢?
  “师尊是在想什么?”司命忍不住问。
  叶婵宫轻声答道:“我在想,我是不是低估了暗主的智慧。”
  司命看着北冥起伏的黑色波涛,想着那颗天外而来的陨星,思虑之后,对叶婵宫的话是深以为然的。
  莫说是师尊,哪怕是与天道极为亲近的白藏,在囚着她进入鹓扶神国之前,也说过,暗主因为庞大,所以简单而愚蠢……没有人真正知道暗主到底是什么。
  “这或许也是好事。”司命却说。
  “为何?”叶婵宫望向了她。
  司命道:“越是庞大的事物思维就越是迟钝,若暗主有智慧,那不就恰恰说明,它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庞大……它若不是真正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那我们不就更有战胜它的机会么?”
  叶婵宫看着身边清艳的黑袍女子,螓首微点,道:“以前宁长久说过你笨,我看倒是不然。”
  司命骄傲地点头道:“师尊明鉴,雪瓷向来是机敏过人的。”
  白藏喵呜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情绪。
  叶婵宫淡淡笑了笑,她的笑意总像是海风间的蒲公英。
  司命眉眼轻柔,道:“对了,弟子无能,未能于北冥之海斩杀剑圣,还请师尊责罚。”
  叶婵宫宁静道:“随他去好了。”
  司命忍不住问:“柯问舟……他到底要去哪里?”
  叶婵宫道:“他若一直向前,应会抵达南溟。”
  “什么?”司命微惊:“可他一直是向北而行的呀?”
  叶婵宫话语柔和,始终不带多少情绪,她悠悠道:“若有一日,你能登上真实之月,俯瞰人间,就明白了……当初太古时期,有一个大神名为夸父,他追逐太阳,一直按直线奔跑,饮尽数条江水,最终回到了起点,那是他就说过,母星的本貌是宛若鸡卵的,他得到了那个证明之后,直接推翻了盘古开辟天地方圆的神话逻辑,两个古仙还为此成了一段日子的仇敌。”
  司命听着这些数千年前的往事,不由地笑了起来,只是她的笑意很快敛去,道:“数千载光阴不舍昼夜,如今真正留下来的,似乎也只剩师尊一人了。”
  叶婵宫道:“我还在,他们便活在我的识海了。”
  司命轻轻颔首。
  白藏不以为然地看着大海,只觉得他们好生无聊。
  叶婵宫收回了落在北冥的视线,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司命看着她,风吹过之时,师尊依旧是极静的,她像是永远处于镜中水月的状态里,介于虚无与存在之间。
  叶婵宫轻轻起身,道:“走吧。”
  “去哪里?”司命问。
  叶婵宫道:“我许多年未来过人间,早有些疏离,我想看看此间世界,感受一下我的意义。”
  司命能理解她的茫然。
  自己离开断界城,初来尘世之时,亦是如此迷惘的。
  她祭出黑剑,正要踩在剑上时,叶婵宫却轻轻摇头,道:“不必用仙力,我说的走走……只是走走,我想如俗世之人一样,在人间走走看看,了却心中的几个疑惑,你……能陪我走走么?”
  司命看着叶婵宫少女的姿态,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师尊的柔弱,那是清冷月光中发光的髓,一下子就能照进人的心底。
  这一刻,哪怕是白藏都有些慑于她的姿容,心神摇曳。
  司命虽也惊慑于师尊之美,却不忘争权夺利,道:“那我陪师尊游历人间,师尊能将陆嫁嫁的大师姐一职撤了,提拔我上去么?”
  “……”叶婵宫淡淡道:“再说。”
  北冥海畔的山崖上,女子牵着少女的手,少女牵着猫的链子,三人就这样离开了这片狂风不绝的黑崖。
  ……
  ……


第四百零八章:小龄与小黎的初次会面
  北国与中土相隔大海,天气阴寒,哪怕是盛夏时节也偶有落雪,此刻已是秋日,千山除了苍松翠柏不见其余林叶,诸多山头上去年的积雪还未消融,依旧是皑皑的模样。
  三人走了一阵路,因叶婵宫道裙太长,便由司命去牵着骨链子,叶婵宫则单独提着裙摆走在一边,她微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小,倒像是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孩子。
  司命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边,若抛去那些已经经历亦或者还未到来的灾难,此刻倒有真有种携着家里的女儿和猫郊游的感觉。
  白藏也是慢悠悠的,她仰着头,竖着尾巴,脚步优雅,看着很是骄傲。
  她们就这样走着,穿过稀疏的林地与原野,簌簌的踩草声里,天上的云被风不断推着,转眼间,太阳也被推了过来,悬在了头顶,将人的影子藏了起来。
  司命本就是世间巅峰的神女,但如今,她手中牵着神主,身边跟着月神,久而久之,这看似平常的一幕,竟隐隐约约是自己千年修道生涯的最巅峰了……
  “要我去城镇寻个店铺,帮师尊换身合身的衣裳吗?”司命轻声问。
  “稍后入城再说。”叶婵宫道。
  “那……师尊的头发这样散着似不太好,要我帮着将头发梳起来么?”司命低下头,温柔地看着这个极美的小姑娘,似激起了某种光辉,很是关切。
  “……”叶婵宫话语始终带着一种静气:“嗯,你会编什么头发呢?”
  司命抿着唇想了一会儿,犹豫道:“我,我会扎辫子的。”
  叶婵宫看着前方的落木,道:“下次吧。”
  司命有些遗憾。
  白藏在一旁优雅地走着,听着他们的对话,白藏猫眸眯起,耳朵微动,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无法想象姮娥扎着个辫子的稚嫩模样,哈,好端端一个姑娘染什么彩色头发,一看就没有审美,我要是姮娥,我一定无法容忍这种跟班。
  “你笑什么笑?”司命注意到了白藏。
  白藏不理她,心想你还能和我一只……幼年老虎计较什么?
  接着,白藏感觉自己背脊传来一股凉意,她扭过头,看着司命,发现司命正眯起眼盯着自己。
  “白藏大人呀,你的毛发好像也蛮长的呀。”司命欲欲跃试。
  “喵喵喵?”白藏有些困惑,接着明白过来,在哀吟声中被司命抱了起来。
  再次放下时,白藏脖颈间已被扎了一圈细小的鞭子,看上去就像是挂了一圈小铃铛的白狮子。
  白藏咬牙切齿地盯着司命,心中幻想着报复,她再被牵着走时,脑袋因为羞耻而低了些,走路时肉垫愤恨地踩着司命的影子,仿佛这样子,自己就将她践踏足下了。
  司命看着白藏愤怒而无能的样子,还不忘时不时嘲讽,将这白猫惹得暴跳如雷。
  “对了,师尊,我这头发的颜色,有办法可以洗掉么?”司命很关心这件事。
  “有的。”叶婵宫给了肯定的答复。
  “怎么办?”司命关切地问。
  叶婵宫回忆道:“凤凰之火可将其燃去……简而言之,去找襄儿。”
  司命心情一下子又低落了。
  “那……宁长久他们现在还好吗?”司命又问。
  “我离开月宫时,他们已在南荒,此刻应过了无运海,即将抵达古灵宗。”叶婵宫道。
  司命知他们无恙,心绪放松了些,她犹豫着要不要写一封剑书寄回去,但看着身边师尊镇静清冷的样子,又安心了些。
  “我累了。”
  一条清澈的溪水旁,叶婵宫停下了脚步。
  她们走了很多路,但这些路对于仙人而言不会累,叶婵宫似在想象自己是个人——如果是人,那走到此处,应是很累了。
  于是她也觉得累了。
  司命并未过问缘由,只是带着师尊在一处大树下的枯草坪上坐下,然后将白藏像是拴狗一样拴在旁边的一棵小树旁。
  白藏猫坐着,舔着爪子。
  叶婵宫笼在玄青道裙里,背靠树干,仰头望着天空的云,道:“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些陌生。”
  司命道:“应是师尊许久没有来人间了吧。”
  叶婵宫点了点头,道:“或许。”
  “嗯,师尊也不必太忧心,暗主降临至少还要许多年的。”司命坐在她的身边,抱着双膝,温和笑道:“我身为不可观这一代的大师姐,一定会一直陪在师尊身边的。”
  叶婵宫不置可否。
  白藏在一旁变成了人形态。
  漂亮的白银少女被铁链拴着,斜坐树下,道:“暗主降临只会比你们想象中更快到来!”
  司命问道:“为什么?”
  白藏幽幽开口,说道:“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已经开始真正苏醒了。”
  司命问:“暗主究竟是什么?”
  白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意识。”
  “那它之前为什么要沉睡呢?”司命又问。
  白藏道:“许是两次猎国战争,也耗费了暗主不小的精力吧……人力虽然有限,但也不是全无作用。”
  司命思怵着这些,叶婵宫忽然看向白藏,问:“如果你是暗主,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白藏直截了当道:“我会将每一颗星辰都点燃,让神主共存于世一年,在这一年里将所有的反叛者杀穿!”
  但世界很有可能会承受不住十二神主共存的状态,提前进入生灵灭绝的崩坏。
  白藏并不关心这些。
  叶婵宫平静道:“若你来当暗主,或许我们就能赢下来。”
  白藏愣了下,然后意识到自己被羞辱了。
  她很是生气,却不敢发作,发泄似地用拳头砸了下树干,接着,树上一大一小两颗果子被摇落,同时砸在白藏的脑袋上。
  “喵嗷——”
  白藏哀吟了一声,她愤怒地抓起两个果子,盯着它们,思考着为什么它们大小不同,却同时砸到自己。
  正想着,司命捡起一粒石子,扣弹间砸到树干上,树干剧震,所有的果子一同摇动,白藏大惊失色,立刻变作兽形,娇小的身子顺着树干窜到了树顶,对着司命愤怒地叫着,斥责她的恶毒。
  叶婵宫不理会她们的打闹。
  她始终看着天空,忽然明白,自己哪怕身在尘世,心却始终在天外……那人间对于自己真的有意义么?
  她不由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这些年,叶婵宫已很少追忆自己的一生,她发现自常曦时身居月宫开始,无论是杀人救人她都是冷淡的。
  她只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像夜间无光,她便向太阳再借一泓清辉,为昏沉的世界添一些亮色,这并不需要理由。若有朝一日,人间能有彻夜宵火,无需再寻那一点微光,自己也会被遗忘,或者只当做一种象征……
  叶婵宫靠在树干上,风吹过她时,依旧像吹过一个无意义的虚影。
  另一边,司命摇晃着树,将白藏从树上震落下来,然后揪了根狗尾巴草逗弄她。白藏屈辱万分,但因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她还是忍不住伸出爪子,去抓司命的草。
  “对了,白藏大人会捕鱼么?”司命看着前面的小溪,突发奇想。
  白藏冷漠地喵了一声,似觉得鱼这样底层的生命,根本不值得自己出手。
  司命解了绳索,将白藏拽到了河边。
  白藏看着水中自由自在游动的鱼,心中泛起凶性,她瞅准了一条,爪子闪电般落下、缩回。
  她什么也没有抓到,鱼受惊而走。
  白藏不信邪,又试了很多次,明明她瞄得很准,可总是与鱼擦肩而过,仿佛自己看到的,只是水中游动的幻影。
  身后叶婵宫清冷的声音传来。
  “陆地与水是两个世界,水面是两个世界的隔阂,通过隔阂去看世界,所见的与真实的是不同的……多年前,哪吒与龙王曾打过一架,龙潜于水中,哪吒悬于天上,那时候的哪吒就悟出这个道理了。”
  白藏垂着耳朵,喵了一声,悻悻然地收回了爪子,看似心悦诚服,心中想的却是:就你懂得多!
  司命看出了她的不满,雪足落在了猫的背脊上,以此作为惩罚。
  白藏被她踩着,目光顺着玉足向上看了一眼,心中不屑,心想你与我不也是一个品种么……
  “我休息好了。”
  叶婵宫说。
  于是三人继续郊游。
  北国是严寒的,此刻冷风扑面已如刀割,叶婵宫觉得自己应该是冷的,所以将身子缩紧了些,扮演出冷的样子。
  司命看着她,心中轻轻叹息。
  临近城池,天空中零碎地飘起了雪,城门口,司命与叶婵宫皆易容了些,看上去只似普通女子。
  司命随手伪造了一份通关文牒递给了守卫。
  守卫检查着文牒,问:“你们母女是哪里来的?”
  母女……
  司命看了师尊一眼,见师尊没什么反应,便也扮演着这种家家酒,道:“我们是南边来的,来看亲戚。”
  守卫看着一旁衣着不合身的小姑娘,问道:“这真是你女儿?该不会是贩人的吧……最近城中邪道猖獗,常有教徒搞活祭,你们……”
  “娘亲。”
  叶婵宫抬起头,看着司命,清脆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守卫的说话。
  司命心中一凛,脸上却微笑而随和道:“小婵儿怎么了?”
  叶婵宫道:“我冷。”
  司命顺势将她温柔地抱起,搂在怀里,眉目慈祥道:“小婵儿乖,等会我就带你去见你爹爹。”
  “好。”叶婵宫说。
  白藏在一旁听着,无比震惊,心想你们两个神仙怎么这么无聊?
  守卫看着她们亲昵的样子,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未再多言,立刻放行。
  来到了城中,司命依旧抱着叶婵宫,如怀抱明月冰雪。
  叶婵宫也未挣扎,由着她抱着。
  “我饿了。”叶婵宫说。
  司命无限温柔地看着她,立刻带着自家‘女儿’走向酒楼。
  “你带钱了么?”叶婵宫问。
  司命想了想,道:“可以把白藏留下来打杂,让她在柜台上招财。”
  白藏:“喵喵喵?”
  司命是有钱的,这些钱都是当初从宁长久那收缴来的。
  她点了些饭菜,两人一猫围坐桌边,领座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现在整个人间都在争论月亮不见了的事,有人说是昏君当道所致,有人说是月如蜡烛,此刻蜡油燃尽了,也有人说是这次食月的天狗太过强大,月亮被吞入腹中,出不来了,更主流的观点便是,月亮破碎了,坠入了北冥海里,这些日的流星就是佐证。
  大家争论不休,最后有人拍案道,这有什么好争的,月亮不见就不见了,平日里多提一个灯笼出行就是,哪天要是太阳没了,那才是大事呢。
  司命听着很是生气,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叶婵宫。
  叶婵宫却点了点头,轻声道:“他们说得其实没错。”
  她随意下了两筷子,便不再饮食。
  唯有白藏很认真地吃着,看得司命一度怀疑自己抓的到底是白藏还是饕餮。
  出了酒楼,她们又去其他地方看了看。
  北国荒凉,哪怕是一些市集都人烟稀少,放眼望去,唯能看到晒干了水分的玉米古董般挂着。
  她们也见到了许多户人家的家门上,也贴上了月亮的剪纸,好似在祈祷着月亮的再现。
  叶婵宫与司命顺势将城里的邪教都端了,然后在一条河边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河水,宛若看着潺潺流逝的时间,轻声道:
  “人生代代无穷已……也许,我该把月亮还给人间了。”
  ……
  ……
  中土。
  宁长久,陆嫁嫁,邵小黎三人已跨过了无运之海,再次抵达了中土。
  宁长久好似灾星,当初他到来之后,原本风调雨顺的中土大事频发,灾难几乎追逐着他的脚步,从海国、洛书楼一路殃及到了万妖城。
  他走了,中土便一片祥和了。
  现在再度回来,也不知又会惹出什么大事……
  他将自己的想法随口说了出来,陆嫁嫁深以为然,笑着说自己身为正道仙子,是不是应该大义灭亲为民除害。邵小黎却主动将原因归咎给自己,说上次师父中土之行不顺,是因为没有将身为福星的自己带在身边,徒儿未能给师父分忧,实在不肖。
  三人随口说笑着,于临近傍晚的时候,到达了古灵宗中。
  古灵宗依旧是名门大宗的模样,十峰伫立斜阳,看上去井井有条。
  幽冥古国里,九幽鱼王他们也能感知到月亮消失了,同样很惶恐。
  九幽一口咬定这是天狗吞月,因为冥狰在人间的生肖排序中是狗,而根据她的经典理论‘冥为贵,君为轻,蛇姬次之’来看,泉鳞与原君皆不足为惧,冥狰应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现在暗主一定是依靠神通唤醒了冥狰,让它把月亮吃掉了!到时候冥狰修栈道,暗主度陈仓,黑日可就降临了……
  宁小龄在坐上了幽冥的王座之后,也觉醒了一些远古的记忆,其中有一些就是有关于冥狰的。
  当初诸神之战时,冥狰便是流淌着神血的古妖,是一众神魔中的佼佼者,他喜欢居住在高山上——他的神国很有可能就坐落于世间最高的山峰上。
  冥狰一生几乎未尝败绩,而且极度效忠于暗主,若是冥狰真的降临,可能会是如今神主中最恐怖的一个。
  幽冥古国中的政事基本都交给鱼王去打理了,宁小龄则整日通过古国的力量去窥探天象,关注着任何的蛛丝马迹。
  百无一用是九幽。
  时近傍晚,宁小龄准备合眼休息一会儿时,她的识海中,映照出了熟悉了人影。
  “师父……师兄……”
  宁小龄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嗯……他们身边那个小姑娘是谁?柳希婉么?
  鱼王睁开眼,看着宁小龄微微的异常,问:“怎么了?”
  宁小龄道:“师父他们……回来了。”
  九幽神色一亮,道:“这不是好事吗?”
  “嗯,是好事……”宁小龄应了一声,清浅地笑了起来。
  回到古灵宗之后,宁长久与陆嫁嫁也并未浪费时间去追忆什么,他们只去湖中看了看师尊的红鱼叶湖里,然后就直奔九幽殿的废墟,去见小龄了。
  宁长久与陆嫁嫁的神色是殷切的,唯有邵小黎是紧张的。
  他们沉入了稀薄的黑暗之海。
  宁小龄在王座上走下,难得地在大镜子前打理了一番自己。她心中是无比高兴的,只是泉鳞月里,她长时间地高度集中着精神,此刻眉眼难免有些虚弱。
  九幽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又是给她梳发,又是给她挑衣裳,比她本人还要激动。
  他们的相逢是在幽冥古殿的大门口。
  宁小龄穿着梨花色的裙子,亭亭雅雅地立着,看着师父师兄从远处走来,那穿着师父衣裳的小姑娘跟在他们身后。
  “师妹,许久不见。”宁长久来到了她的身前。
  “小龄,近日还好么?”陆嫁嫁关切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徒儿又瘦了。
  “师兄,师父。”宁小龄看着他们,轻轻地笑了起来,眉目弯若月牙,她分别握住了他们的手,将两人向着殿中带去,低声说:“许多个月过去了,我还当你们不要小龄了。”
  邵小黎独自一人被冷落在殿外,心想那宁小龄故意不理自己,一定是焉儿坏的。
  小黎犹豫了会,还是跟了上去,然后被宏伟巨大的冥殿震惊了。
  鱼王看着这两个老朋友,抬起爪子打了个招呼。
  九幽看着他们,也有些激动。
  宁长久看着宁小龄的脸颊,心疼道:“师妹要好好休息,别太为师兄和师父操劳了。”
  “嗯,看到你们无恙,小龄也放心了。”宁小龄柔和道。
  陆嫁嫁问:“我走之后,还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嗯……不曾有了。”
  “那你雪瓷姐姐回来过么?”
  “也不曾。”
  宁小龄答过之后,宽慰道:“没事的,小龄这么笨都能照顾好自己,雪瓷姐姐这般厉害,定会无恙的。”
  陆嫁嫁看着宁小龄长大后更加懂事的样子,忍不住抱了抱她。
  宁长久也怜惜地抚着她的发,询问了许多近况。
  邵小黎一言不发地跟着,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宁小龄这才看向了她,问:“这位妹妹好生漂亮,不知是……”
  “邵小黎。”邵小黎自答了一句,也道:“小龄妹妹也生得清丽可爱,令人羡慕。”
  “哦,原来是小黎姑娘啊……”宁小龄是知道她的,当初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就很警觉,此刻见到了对方,也不免有些敌意。
  “很早就听师兄说过邵姑娘了,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宁小龄道。
  “我也一样。”邵小黎应了一句,总觉得对方话里藏刀。
  宁小龄问:“不知邵姑娘是什么境界?”
  邵小黎道:“紫庭境八楼。”
  宁小龄点了点头,道:“小黎姑娘应该没比我大多少岁吧?境界竟只稍逊了我一筹,着实厉害。”
  “你……”邵小黎眉头一蹙,心想果然来者不善,她沉了口气,道:“哪里哪里,小龄姑娘坐拥冥国,宛若神主,我可比不得。只可惜小龄出不去,只能让我代劳着陪师父走南闯北了。”
  宁小龄眯起了眼,颔首道:“是呀,这冥殿偌大,我靠着我的天资与坚毅,年纪轻轻就当了冥君,却换了寂寞……”
  邵小黎也道:“我前世也不过是洛神而已,是传说中师父前世的妻子之一。不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毕竟不如冥君名气大呀。”
  宁小龄咬着唇,双手负后,开口道:“往事如烟罢了……我相伴师兄这一世最多年,情深意切。”
  邵小黎道:“可师父怎么娶了嫁嫁师娘?”
  “……”宁小龄无言以对。
  邵小黎乘胜追击:“断界城时,你们都不在身边,师父最孤单的日子,是我陪着度过的!”
  宁小龄绝地反击:“那师兄怎么喜欢上了雪瓷姐姐?”
  “……”邵小黎无言以对。
  一时间,两人竟生出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情。
  陆嫁嫁温柔地看着她们,只当是小姑娘拌嘴,并未插话。
  宁长久嗅到了硝烟的气息后,立刻以参观大殿之名远离了战场,生怕被抓去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宁长久看着鱼王,问:“近来可好?”
  鱼王打了个哈欠,道:“你走之后,一切都好。”
  宁长久自讨没趣,默默地看向了九幽。
  九幽正紧张地盯着宁小龄和邵小黎,手中涂涂画画着什么。
  宁长久问:“九幽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九幽道:“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素材,要记下来。”
  宁长久问:“记了做什么?”
  “作诗呀,我现在可是诗人!”九幽骄傲道。
  宁长久心想冥君就是大诗人,这小诗人写得应该也不差,便要了些文稿看。
  九幽很是高兴地递了过去,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问:“写得……怎么样?”
  宁长久读了几篇,眉头皱起,斟酌道:“这样的诗,你应是写了很多斤了吧?”
  九幽一愣,一时间听不出他是不是在夸自己,想过之后明白了过来,这一定是他委婉地说自己文思泉涌。
  九幽高兴道:“那当然,我很快就能著作等身的!”
  宁长久摸了摸她的头,以作鼓励。
  九幽气恼道:“摸头会长不高的。”
  宁长久道:“我这是在帮你早日达成愿望。”
  九幽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宁长久叹了口气,他原本想着,小龄这么傻,会不会被九幽算计,架空了权力,如今看来,都是自己多虑了。
  另一边,宁小龄与邵小黎还在友好地沟通着。
  “小黎姑娘,你怎么穿着师父的衣裳?这不太合身呀,我这里衣裳多,可以带你挑两件。”宁小龄微笑着领着她去往了冥殿巨大无比的衣柜。
  邵小黎看着那落地镜和大衣柜,还有露出了冰山一角的大床,心中羡慕极了。
  但她神色如常,道:“我爱与师父同袍,这是一万条裙子也比不了的。”
  “是么……”宁小龄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问:“以后若与人战斗,不会影响么?”
  邵小黎嘴硬道:“我们一路行来,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无鬼邪出没,哪里需要什么战斗?”
  宁小龄笑而不语。
  宁长久在一旁听着,感慨着小龄和小黎私下里都那般温顺可爱,怎么凑在一起就都凶起来了呢?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宁长久随意地想着这个词,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一下子抽紧,其间迸发出的血液却是冷的。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无鬼邪出没?
  可鹓扶神国已经关闭了啊……
  本该到来的无神月,去了哪里?


第四百零九章:南溟
  无神之月消失不见了。
  唯一的解释,只有可能是如今有某一个神国正开启着。
  是哪个神国呢?
  泉鳞还是天骥?
  神国的开启本就是隐秘的,抛去约定俗成的开启顺序和时间,世上唯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通过神通真正感知神国的存在。
  鹓扶星坠落,恰是九月末的子夜。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黑月以及天上的流火吸引,无人去注意九月末子夜时,开启的到底是泉鳞还是天骥。如今师尊流落人间,没有了不可观作为倚仗,恐怕也无从确切得知。
  而且……师尊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定会成为如今神主首要的打击目标……师尊能应付么?
  宁长久手脚微凉,他虽知道师尊神通广大,轮不到自己操心,但还是情不自禁往最坏的可能性去想了。
  他也庆幸自己提早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想什么呢?”陆嫁嫁走到了他的身边,问。
  宁长久将心中的想法告知了她,陆嫁嫁眉宇微沉,这才想起了一路的所见所闻……她先前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原来竟是无神月不见了。
  宁长久道:“原定的计划里,你去寻雪瓷,我去南溟,现在看来,我们绝不可分开,否则极有可能被各个击破。”
  陆嫁嫁颔首道:“嗯,切莫心急,我们等下再好好商量一番。”
  宁长久抬起头,看向了宁小龄和邵小黎。
  此刻,宁小龄正带着邵小黎去参观颇具古代宫廷之美的大殿,邵小黎面色平淡,眸光中却是难掩羡艳的,自己明明也算是断界城的女帝,怎么住得还不如人家好呀……
  宁长久暂时压下了心事,道:“原本以为她们会有些小摩擦,现在看来,相处得倒是挺好的。”
  “是啊,小姑娘们都长大了。”陆嫁嫁看着她们,悠悠道:“某个恶人可以挑时间下手了。”
  宁长久假装没听懂,认真道:“哪会有恶人?我会保护好她们的。”
  陆嫁嫁才不理他的油嘴滑舌,伸手直接去拧他的耳朵。
  两人追逐到了殿外。
  如今的冥国真正有一个国度的模样了,其间诞生的生灵不再是过去的歪瓜裂枣,原本堆满了白骨的土地也长出了灰白色的细草,笼罩世界的黑暗之海已然不见,天空虽依旧是灰蒙蒙的混沌,却也显现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宁长久带着陆嫁嫁去冥国间走了走。
  “冥国原本是悬浮在轮回海中央的,控制着世间灵魂的生与灭。”宁长久与陆嫁嫁翻过了一个山头,看着山谷间摇曳的黑色花朵,说道:“如今轮回海成了墟海……都是吞灵者的坟墓了。”
  陆嫁嫁好奇发问:“吞灵者到底是什么?”
  宁长久摇头道:“我还不敢肯定,但我猜测,很多应是几千年来飞升的妖族,其中很大一批,应是五百年前猎国之战中的背叛者。”
  “为何都是妖族呢?”陆嫁嫁疑惑地问:“此间有何玄机?”
  宁长久坐在黑花摇曳的谷地里,微笑道:“嫁嫁不必将所有离奇之事想得太过复杂的……天道早已被暗主占据,人飞升之时,肉身为天道毁灭,灵气为暗主所食。但妖的体魄天然就比人要强大数倍,境界越高也就越明显,当然,代价就是,妖族的修行速度远逊色于人。”
  “所以,妖族的躯体对于天道这样的绞肉机器而言,恐怕也是难缠的硬骨头,天道不愿意将力气浪费在上面,于是就将它们大部分灵气吸完后,一律抛尸到了墟海中,任其自生自灭了。”
  宁长久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陆嫁嫁坐在宁长久身旁,轻轻抱着膝盖,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道:“竟是这般简单的缘由么?”
  宁长久笑道:“当然,这也是我凭空臆断,做不得数的。”
  陆嫁嫁却觉很有道理,相信了,她轻轻舒展着蜷曲的腿,目光在黑色的花与山脉间游移,她轻轻问道:“既然如此,那暗主的存在会不会也很简单,击败暗主的方法同样简单呢?”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说道:“当然简单啊……暗主击败我们的方法也同样简单,一力降十会嘛。”
  陆嫁嫁看了他一眼,唉声叹气道:“可惜暗主估计不是小姑娘,否则我对你可就充满信心了。”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唇角挑起的,微嘲的笑意,道:“嫁嫁对我一定是有什么误解。”
  陆嫁嫁淡淡道:“别辩驳了,除非你把自己变成小姑娘,否则你的话,我可不相信了。”
  宁长久心中感慨着师徒夫妻信任的缺失。
  他立起身子,又带着陆嫁嫁在冥国随意走走看看。
  “神话逻辑构筑得如何了?”陆嫁嫁随口问。
  “差不多了。”宁长久说:“只差最后一根神柱了。”
  最后一根神柱搭建完毕,神国便能真正撑起。
  但他对自己的神话并不满意。
  陆嫁嫁问:“那届时神国建成,你入主其中之后,还出得来么?”
  宁长久道:“我尚是帝俊之时,可以随意离开神国,去往人间,画地为牢一事对于最初的神国是不存在的。我一直怀疑,这也是暗主特意设下的法则。神主对于世间的破坏性太大,若引起灾难,很有可能会阻碍它收集灵气,所以做了约束。”
  “原来如此……”陆嫁嫁轻轻点头,忽地笑了起来,道:“哎,我初见你的时候,哪怕想破脑袋,估计也想不到你竟是帝俊与羿的转世。”
  宁长久沉吟道:“嫁嫁有与有荣焉之感么?”
  “那可没有。”陆嫁嫁浅笑道:“多亏了你两世修福,不然也遇不到我呀。”
  宁长久也笑了起来,道:“也有道理。”
  陆嫁嫁立在山峰上,白衣胜雪,她看着起伏的黑色山峦,忽然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师尊。”
  宁长久道:“等月亮出来就能见到了,届时我们睡一觉,师尊应会开启她的梦境的。”
  陆嫁嫁觉得他所言有理,轻轻点头,道:“到了梦境的不可观里,你可还得喊我大师姐。”
  宁长久道:“嫁嫁越来越嚣张跋扈了呀,万一惹得师尊不悦,说不定大师姐一职就被撤了。”
  “怎么可能?”陆嫁嫁半点不信,道:“除了我,谁还能胜任?”
  他们说着话,又回到了冥国大殿里,宁长久梳理着脑海中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宁小龄与邵小黎坐在桌边,似在磋商什么,然后签订了友好互助荣辱与共的协议。
  见宁长久回来,宁小龄立刻抬头,问:“师兄又要走了么?”
  宁长久在她们身边坐下,轻声叹息:“嗯,外面的事情实在太多,能在冥国逗留半日已是奢侈了。”
  宁小龄秀靥微低,她轻声道:“嗯,小龄在冥殿有谛听和九幽说话,也不孤单的,师兄若有事需要小龄帮忙,一定要说呀。”
  邵小黎安慰道:“小龄妹妹不要伤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师父的。”
  宁小龄幽幽地看着她,鼓起小脸,似恨不得将她揍一顿。
  宁长久却道:“小黎,你留在冥殿里陪着小龄吧,之后我们要见的敌人会很可怕,我怕照顾不好你。”
  邵小黎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宁小龄连忙道:“嗯,师兄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邵小黎立刻道:“小黎会照顾好自己的!”
  宁长久斟酌着措辞,宁小龄却替他直截了当说了:“小黎妹妹,你还不明白师兄的意思么?师兄是说,你太弱了,不要拖累他。”
  邵小黎当然知道,但此刻听宁小龄这样说,还是有些伤心。
  宁小龄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话语确实恶毒了些,努力挽回形象。她抓着邵小黎的手,眨着眼睛道:“小黎妹妹难道不想陪着姐姐么?”
  邵小黎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有气无力地应了下来,道:“师父不在的日子里,我也会坚持修行的。”
  宁长久点了点头,勉励她们好好相处勤勉修行,等自己回来。
  宁小龄与邵小黎一同乖巧地点头。
  陆嫁嫁看着两位娇俏少女楚楚动人的模样,心中柔软,正想温柔地说些什么,却见一旁九幽诗兴大发,吟诵起了她的新作:送别。
  “师徒团圆又分离,多出一个邵小黎,小黎聪明又美丽,前世情人是大羿……”
  众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纷纷以灵气堵住了耳朵。
  但这场离别也因此轻松了些。
  宁小龄穿着梨雪似的裙,操控着冥国的风吹向自己,卷动裙袂与发丝,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凄美动人。
  一旁的邵小黎显然没有被风眷顾,她与宁小龄并肩立着,却似站在两个世界里,比之对方轻风吹拂的灵动,自己木立着,则显得僵硬许多。
  他们在殿外挥手道别。
  宁长久与陆嫁嫁离开的冥国,他们皆似白云,被风推回了自己的天空。
  回到古灵宗,两人稍稍修整了一番,打算以拜访俞晴为由前往缥缈楼,借机在南溟逛逛,了却宁长久当初在骸塔废墟中的疑惑。
  若无大事发生,他们就一路向北,路过剑阁之时将柳希婉‘劫’出来,营造一种将她强迫带在身边的假象,也唯有白银之剑在身边,宁长久才有在对敌剑圣或者神主时,与之一战或者全身而退的把握。
  希望在此之前,雪瓷可以平安回来。
  但这么久过去了,剑书怎么都没寄回来一封呢……
  宁长久只好安慰自己担忧无用,绝不可因为冲动乱了计划,否则到时候,他可能谁也救不了了。
  宁长久与陆嫁嫁准备动身之时,他展开太阴之目,于边缘处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陆嫁嫁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问。
  宁长久沉默了会,道:“有人来了。”
  “谁?”
  “嗯……柳希婉。”
  “什么?”
  ……
  古灵宗大门打开,宁长久看着立在门外,黑色劲装,革带束腰,短发凌乱的背剑少女,很是吃惊。
  “柳姑娘……你怎么来了?”宁长久问。
  柳希婉低着头,缓缓说道:“先前我求你饶了师姐,答应要做你的剑的……柳叶街上,我与师姐得到了师父的剑令,不得不回去,但承诺在先,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所以我想方设法回来了。”
  宁长久更疑惑了:“你的师兄师姐对你出走没有意见?”
  “我与他们说过的。”柳希婉道:“我就说,我是假装来投奔你,实则是当卧底的,我潜伏在你身边,关键时候给你来一剑……剑阁虽向来崇尚光明正大,但毕竟是非常时期嘛,大家也能理解,就让我过来试试了。”
  柳希婉顿了顿,竹筒倒豆子似地将阴谋和盘托出:“当然啊,我来当卧底的理由也是编造好的,反正剑阁对外宣称是这样的,就是说我对你心生爱慕,然后将剑阁的剑法偷偷传授给你,而你与二师姐打架时,二师姐发现你会剑阁剑法,心中疑惑,盘问于我,然后我招供了,二师姐顾念旧情,没有重罚,将我逐出师门,很快天榜就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了。”
  宁长久听着她的一番话,嘶得吸了口凉气,问:“你这小叛徒怎么当得这般熟练啊?”
  柳希婉叹了口气,咕哝道:“我能怎么办呀?还不是被你们压迫得,只好当个双面叛徒,委曲求全,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应该留在谕剑天宗的。”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真真是辛苦你了。”
  柳希婉委屈道:“反正你可别招惹我,小心我随时叛变,用我的独门绝学刺死你。”
  陆嫁嫁在一旁听得晕乎乎的,好久才理顺了逻辑。
  柳希婉已抬起头,望向了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子。
  那时她是藏匿在天窟峰的剑经之灵,她常常能看见陆嫁嫁去书阁读书的。
  “见过陆峰……宗主。”柳希婉率先开口。
  陆嫁嫁道:“柳姑娘你好。”
  柳希婉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支支吾吾道:“那个……陆宗主,我,我一直是坚定不移地支持你的!宁长久可以作证。”
  当初剑经之灵与血羽君没事的时候吵架,所争执的便多是陆嫁嫁与赵襄儿谁大谁小。
  宁长久与陆嫁嫁说过这事。
  陆嫁嫁不知说什么好,略显尴尬道:“嗯……那……谢谢你。”
  “不用谢。”柳希婉想了想,认真道:“毕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嘛。”
  陆嫁嫁一愣,旋即想到天谕剑经潜伏书阁几十载,而自己小时候入门后便爱在书阁看书,这样一想,自己还真是这个小丫头看着长大的。
  她的话语虽没什么问题,但……听着怎么怪怪的。
  “嗯……是啊,一下子这么多年了。”陆嫁嫁佯作缅怀地说,实则也不知道在怀念什么,当时的剑经之灵于她而言,顶多算个书阁中飘浮的幽灵。
  “是啊。”柳希婉却兴致勃勃地怀念了起来:“嫁嫁小时候可瘦了,那时候你穿着剑袍,走路都容易拌跟头,还倔,摔倒了也不要人扶,自己爬起来后又去书阁角落里偷偷抹眼泪,那时候你还没上学堂,不识字,却也老来书阁,专挑那些有图片的书看,有时候不小心挑错了书,看得面红耳赤,但人又多,不好意思去还,生怕人看到,就翻到没有画的一页,假装识字地读。”
  “后来嫁嫁长大了些,终于不那么瘦了,但天赋太高,被其他弟子排挤,后来你在山下捉了只小猫,想养,在书阁看了一整天的小猫养殖书籍,回去的时候却发现猫不见了,一问才知道那是别峰长老养的,走丢了,现在又要回去了,嫁嫁听完之后,又跑来书阁角落偷偷哭。”
  “哭完之后你拿了一本术算方面的书籍,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结果皱着眉头看了一个时辰,也没能翻到下一页。对了,还有……”
  “停!别说了!”
  陆嫁嫁耳根滚烫,脸颊羞红,一手捂住脸,一脸去捂柳希婉的嘴,这些丢人的陈年往事,雅竹私下与她说起时,她都会娇嗔一番,此刻当着宁长久的面被揭露出来,她实在有些无地自容。
  宁长久却听得饶有兴致,他看着陆嫁嫁,道:“嫁嫁小时候可真可爱呀。”
  柳希婉点了点头,道:“对呀,很可爱的,我还记得好多事情呢……”
  陆嫁嫁深吸了口气,她一把抓住了柳希婉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附耳小声说着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银钱,塞到了柳希婉的手里,郑重地嘱托了几句。
  柳希婉推拒了这笔封口费,说她们皆是一峰之人,有什么好谈钱的呢?
  陆嫁嫁行贿失败,很是伤心,有一种被人捏着把柄的感觉。
  她原本以为柳希婉是自己的拥护者,应该很好欺负,没想到……这是假拥护者吧。
  宁长久倚靠着大门笑了起来,他从未想到,在打败雪瓷后在家中颇有无敌之势的嫁嫁,竟会栽在柳希婉这丫头手里。
  柳希婉主动到来,剑阁一行也就省了,为此,宁长久还是很高兴的。
  “对了,你二师姐怎么样了?”宁长久问。
  柳希婉道:“二师姐……总之你要小心一些,当初你走之后,二师姐参悟了半个月,融入了残国之中,境界又大涨了一截的。”
  宁长久轻轻点头。
  他不太在乎柳珺卓的境界,因为人力总是有限的。他更关心她的选择。
  陆嫁嫁看着宁长久,道:“既然柳姑娘来了,那要晚些出发么?她既然是你的白银之剑,那你们是否需要磨合一下?还是说……已经磨合过了?”
  宁长久与柳希婉对视了一眼,一同摇头。
  宁长久思怵着说:“磨合一事尚需机缘,我们先去缥缈楼,剩下的事可以路上慢慢说。”
  陆嫁嫁点点头:“也好。”
  宁长久看了眼古灵宗,又问:“要去见见其他人么?小黎她们还在宗中的。”
  柳希婉摇了摇头,自我揭短道:“算了,以前我对她还有非分之想呢,现在她看我这副样子,定会嘲笑我,我才不去自讨没趣。”
  宁长久微笑着嗯了一声。
  古灵宗的大门外,柳希婉回首看了一眼气派的宗门,十座山峰的形状在门后拔起,其上披着的木阁塔楼隐约可见,它们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但因幽冥之气的缘故,总泛着些昏黄的光晕。
  此处于他们而言更似驿站,并非家乡,但陆嫁嫁对此宗门却也有着特殊的情感。
  她亲手将门大门推上,随手拂去了门前石狮上的尘埃。
  从前方的山崖上远眺,可以看到远处衣裳街的轮廓,其间川流不息的车马在眼中像是细细的涓流,他们也曾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雪夜。
  人总是在离去的时候,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天的高远与地的辽阔。人逐渐变成仙人,从仰望山岳变成了俯瞰地脉,世界在眼中跌落为了平面,于是这些流散于这个平面里的真情实感,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宁长久陪着陆嫁嫁立在古灵宗的门口眺望了一会儿。
  柳希婉也稍显生疏地跟在他们身边,紧了紧背上古剑的系带,心中紧张。
  她并不知道前路会遇见什么,只知道自己与剑阁算是真正背道而驰了。
  希望以后二师姐不要站在自己的对面……
  古灵宗外,三道剑虹拔地而起,向着东边凌空而去。
  古灵宗以东,广袤无垠的土地之后,仙气盎然的缥缈楼悬浮海上,其下云蒸霞蔚,不见根基,远望之时真似一座浮于半空的孤岛。
  孤岛上莲花开满,俞晴道袍孤坐,于坐忘中醒来,神色愈发不安。
  而缥缈楼以南的海域上,无剑的剑圣满头枯槁白发,脚踩芦苇,渡海而来,他并非妖族,失去一臂再难生长,右臂空空荡荡,迎着海面,像是一面破烂的残旗。
  五百年光阴如梭,当初南溟之上,众妖云集,以海水为酒,放肆豪饮,如今却只剩死寂波涛。
  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好准备。
  但他明白,自己乃至天下的结局,很快就要到来了。


见异思剑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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