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比肩神明
作者:见异思剑|发布时间:2024-06-29 07:05:21|字数:75488
夜除跋涉过雪原,他原本身上粗粝的法袍不知何时已染上了金色的神辉,他梳着长发,如俊美到了极点的少年郎,无暇的面容上,瞳孔一明一暗,似象征是轮转的阴阳。
修罗神录的功法在他体内流转不停,每流转一个周天,他瞳孔中的神辉便浓郁一分。
昨夜,他离开之时,在最后的关头给宁长久留下了一张纸条。
他放弃了杀死宁长久。
一是因为之后只要计划无错,宁长久的死与活都无关大局,二是因为他按照修炼的时间,明明已经应该走火入魔,却毫发无损,还能与自己如常地谈笑风生,他便猜到对方可能看出了破绽,于是干脆顺水推舟,留下一个人情。
但这些都不是他如今最为关心的事情。
他知道,他离开雪原之时,司命一定会来截杀一次自己。
他并非是司命的对手,因为此处境界有限,他们都已到达巅峰,无论是谁来此,真正战斗中对拼的,都是手段的多少与权柄的强弱。
当年神国崩塌,他们被放逐之际,夜除留下的命运权柄少得可怜,哪怕多年拼拼凑凑了一些,也绝非司命的对手。
但他许是出于对晚辈的宠溺,他愿意再陪司命过最后一次家家酒。
夜除嘴角勾勒起淡淡的笑容。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司命第一次从胎灵之渊中爬出的样子,那时的她何其脆弱,对着陌生的世界抱着纤细的双臂不安地颤抖着,那好看至极的眉目像极了他毕身所求的,最完美的命运。
只可惜,司命的野心与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当年她与他第一次平起平坐之时,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抹奇怪的情绪。
只是这些过往的历史早被雨打风吹去了。
但夜除知道,自己心中仍有一抹难去的心结,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选择这么一种不需要你死我活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呢?
斩天而去固然霸气,但又如何比得上吃掉对方来得安全?
夜除缓缓地走过雪原,他的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拦路的凶兽,仿佛他踩出的每一步脚印,象征的都是最好的命运,他所前往的,是一条通往神国的路。
他走出了几千里的冰原,然后看到了漫过峡谷的黑烟,那是堡垒上燃起的烽火。
夜除微微皱眉。
他不明白司命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想靠着这烽火骗自己王城出事,让他放下防备,走入她的圈套里?
何其可笑?
他当然不会相信司命,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如今已经傻到了这种地步了。
他走过了冰原的最后一寸土壤,脚步即将落下之际,像是有人拨动了命运的琴弦,发出了一声危险的颤鸣。
夜除只觉得眼前陡然一暗,似有乌云遮蔽了天光。
他轻轻落脚,抬起了头,没有看到乌云,而是看到了无数遮蔽天幕的黑羽。
他立在雪原上,仰天望去,神袍被振得笔直。
周围一下子黯了下来,他的瞳孔中翻滚的金光显得更为醒目。
“星宿列位,南北斗转!”夜除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喝了一声,灵脉汹涌,裹挟着万千道诀,如无数粒星宿,将他包裹其中。
雪原上寒光一闪。
夜除本应在这一刹那之后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雪峡里。
但他身影一晃,依旧停在了原地。
许许多多片黑色的羽毛像是一只又一只聒噪的夜鸦,箭一般向着他俯冲而来。
夜除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金色的瞳孔里光芒璀璨,在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了无数条金色的线,那些线的首末不知在何处,只是它们皆从前方来,向着自己身后去。
这些都是他的命运之线。
“夜除,险象环生,最终离开了此处。”夜除宣布了自己的命运。
命运没有得到响应。
黑羽为牢,所有命运的走向,仿佛都被那个突袭者给切断了。
夜除的道心再难宁静,这种感觉,唯有千年之前,他在那通天王座上,面对着至高的神主时才有过,那是对于无上力量和权柄的仰望与敬畏。
他比司命聪明许多,他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罪君?!”哪怕不敢置信,他依旧呼出了对方的姓名。
但话才出口,他立刻后悔,因为无论是谁,都不可在神主面前直呼其名的,若是神主动怒,他逃无可逃。
夜除浸泡在丝丝缕缕的命运里,黑色的浪潮化作樊笼圈禁了他。
罪君的身影由黑羽凝成,出现在了夜除的眼前,他浑身被黑袍包裹,衣袖的边缘有尖锐的利爪垂出小截,长长的尾巴蔓延在地,好似蜿蜒的、透明的水。
他平静地立着,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却给人一种十万大山崩塌也无法震撼他身形丝毫的感觉。
夜除生出了一丝绝望。
他曾经想过,这埋藏了七百年的秘密会不会被神国之主发现,他曾经期盼过这样事情的发生,因为神国之主要惩罚的,应该是将自己的神主大人斩为无头神的人,而他们说不定可以凭此契机走出这片漫无边际的枯寂荒野。
只是代价必然是要交出自己的权柄。
一个残破神国的遗产,哪怕是对于另一位神国之主,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财富,甚至可能让他拥有超越其余国主的力量。
罪君在出现的一刹那,无数的思绪在夜除的脑海中闪过,接着,他金色的瞳孔里,那个黑影飘忽而至。
“欺诈之罪。”
这是罪君对于他的宣判,判的是他以错误的修罗神录欺诈宁长久。
罪君的衣袖自始至终地垂在两边,但他的身前,却瞬间出现了无数道箭一般的拳影。
夜除衣袍挥动,发动命运的权柄,如雨线中的飞虫,遵循着最简单的路线,在错杂的命运之中飞舞横跳,躲掉了数百道罪君的拳影,但是罪君的审判像是空中落下的亿万雨点,人立于荒原,又如何能避得开这场几天几夜的大雨呢?
乓乓乓的声音不停响起,夜除圣辉盎然的法袍被打得不停地凹陷,每一拳之后,那法袍上的金色光芒便黯淡一分,他捏着自己命运的线,在其中不停穿梭,他在某一刻调转了一条命运的方向,折向天空,他顺着这条命运的线向着天空中高高地抛去,想要借此逃离。
罪君屹然不动,直接微抬袖袍,勾了勾尖长的手指。
夜除高高飞起的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而罪君以审判的权柄渗透进他的命运里,篡住了这条命运的线,重新将他拽了回来。
“神秘的黑衣人选错了命运。”
夜除被重新拉回地面时,再次启动权柄,只是权柄中他不敢直呼罪君之名,否则自己的法则可能会直接失效。
命运再次被更改,夜除一瞬间脱离了罪君的掌控,沿着一条极为复杂蜿蜒的命运轨迹遁逃。
罪君始终没有丝毫的改变。
司命和夜除的权柄都不完整,否则他们联手,在这方境界压制的天地里,说不定真有与自己一较高下的机会。
可惜都是残次品。
罪君的审判一旦落下,便是永无休止的追杀,那无数的、命运的丝线像是浸入了一个巨大的染缸,没有一条可以逃过罪君的污染。
这个审判的根源是夜除对于宁长久的欺骗,但宁长久实际上识破了他的骗局,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地陷入生命的危险,所以这个审判的力量,比对于司命的,要弱上许多。
命运之弦不停震颤,夜除原本是蜘蛛网中的蜘蛛,却在罪君伸出手时陡然反转,变成了困囚在蛛网中的猎物。
罪君的身影消失原地,再次出现时已出现在了夜除的身前。
他在夜除的身边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画地为牢。
夜除被困囚在罪君的牢笼里,所有的命运都像是断了的弦,再也帮不到他丝毫。
夜除金色的瞳孔黯淡了许多,他强压下了对于罪君的畏惧,发动了最后一次权柄。
“重岁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做出了决断。”
……
……
雪原的古战场,苏烟树一身红裙,依靠在那宛若巨大建筑物般的仪器上,仪器的表面冰冷,她却把它当做了一个温暖的臂弯。
忽然间,苏烟树心生感应,她环顾四周,觉得夜除似乎回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
但四边唯有茫茫的风雪。
她定了定心神,向着那灵性感应的方向走去。
那抹感应好像不是来自别处,而是这巨大仪器的中心。如今苏烟树已经成为了这片雪峡的主人,自然有资格进去,只是临走之前,夜除曾给予她轻易不准入内的嘱咐,所以她也从未去那命理的仪器深处看过。
如今她试探性打开了门。
那巨大的建筑物中央同样是一个结构精密而复杂的空间,无数的齿轮和麒麟臂在视野中交错着,它们层层叠叠地衍生,一层比一层窄,就像是一座通天的宝塔,这巨塔的中央,有一根起支撑作用的粗大柱子,无数的木条伞状地扩散开来,固定着高楼的结构。
围绕着那巨大柱子的,是一个螺旋形上升的木阶梯。
苏烟树沿着木阶梯步步而上,寻找她方才心生灵犀的源头。
她走在螺旋形的阶梯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随着她的脚步旋转,而阶梯尽头的东西,则彻底令她目眩了——那是一个水晶的棺椁,棺椁中盛放着一具尸体。
那是夜除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破碎的木偶形态的,脸上没有五官七窍,胸口有着当初司命斩下的巨大裂痕。
苏烟树心脏稍抽,她知道这是夜除的另一种形态之一,当初他便是以这种形态死去的,所以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封闭在了阁楼里,不愿意让自己看到。
苏烟树很早就知道他的模样,所以对于如今的场景,她只是心中隐隐作痛。
她推开了水晶棺,将夜除从中抱起,接着像是命运的指引一般,她不自觉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喂到了这木偶的嘴巴里,她被夜除赠与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些时间混在她的血液中倾倒回了夜除的身体。
苏烟树眸光颤抖,温柔地盯着怀中的木偶,接着,一切像是童话故事里那样,夜除在喝了自己的血之后,回光返照般苏醒了。
他睁开了眼,像是被注入了灵魂。
苏烟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喜不自胜,她轻声道:“你……回来了吗?”
夜除看着怀中的女子,捧着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烟树喜不自胜,她知道夜除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诺言,只是没想到,他竟归来得这么快,只是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颊上,夜除说道:“我要走了,这次离开,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苏烟树一下子失去了魂,颤声道:“为什么?你……你要去哪里呀?”
夜除支棱起他残破的身躯,向着更上方走去。
这是他最后给自己安排的手段,也是他愿意与司命再战一次的底气,无论司命用出什么手段,他都有办法回到雪峡之中。
木偶上生出了五官,弥合了伤口,渐渐变成了少年的模样,修罗神录的强横体魄让他撑过了罪君的攻势,而木偶上他早已留下的绝对命运将他拉回到了这片雪峡里,回归于躯体之中。
但是他依然逃不过审判。
夜除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审判已随着罪君一同到来,顷刻间便已至雪峡之外。
“我要去往我的神国。”夜除不再有任何的犹豫。
他身形掠起,向上飘去,在苏烟树的眼中凝成了一个极其细小的点,苏烟树的直觉告诉她,夜除没有骗自己,从此以后或许就是永远的诀别了。
夜除来到了这建筑物的最上方。
他意念一动,整个建筑物也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围绕着它的表面开始一圈圈地拆除,解构,露出其中本来的面目来。
那是一个多层结构、制造复杂的筒状物体,它的中间,是一个巨大高耸的圆柱,上层则是一个尖锐的圆锥,围绕着这个巨大柱体的四周,则是八个体积较小的圆柱,那八个圆柱一一对应着八卦的阵图,每一个阵图都发起了光。
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垦山、兑泽。
每一个卦象都亮了起来,闪耀着属于自己的色泽和气象,于是这些元素狂暴地将那个八个箭状的圆筒点燃,圆筒之中,翻滚的尽是灰白色的时间液体。
他欺骗了苏烟树,他这么多年,收集的时间何止百年呢?他给予重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并不是不爱你。”但他依旧这么对重岁说道。
只可惜这个仓房里,只能容纳他一个人。
他对着苏烟树致歉,然后将她送到了外面,苏烟树不停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她倒在了雪地里,竭力地扭动着身子,却无法起身,她抬起头,头发夹杂着残雪凌乱地黏在脸颊上,然后她看见了真正毕身难忘的场景。
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古战场。
地面上,那些千年不化的雪被瞬间排开、蒸干,那巨大的,宛若放大了无数倍的箭一样的东西,像是松开了弦,在轰鸣声中离地拔起,冉冉上升。
那巨大的箭在燃烧的时间的推动下继续加速,整个世界的力量像都汇聚了过来,竭力将它托起,送上天霄。
它不停地飞行着,八个圆柱中喷射着钻石状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飞速地消耗着,托着它向着无尽的高空飞去。
升至高空后,那八个圆筒中不再喷射出晶体般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也已燃烧殆尽,开始分离开主体,向下坠去。
而主体则以更快的速度飞升着,其后焰芒未绝。
这是夜除一生中最尽兴的时候。
这个巨大的建筑物,耗费了他数百年的时间,而司命那个愚蠢的女人竟以为这只是一个算命的工具,命理不过是它的伪装,它的本体则是他这七百年来研究的极致,其中的所有细节他都计算了不知道多少遍,为的便是今日。
而这壮观无比的一幕,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的人都看到了。
罪君也看到了。
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司命睁开了眼,看着那拖着极长火焰离去的影子,胸膛起伏,心中生出了极强的耻辱和不甘,许是那光焰太过刺眼,她竟有流泪的冲动。她知道,自己的神性正在被渐渐吞噬了……
宁长久也看到了那道光焰,他从未想过这一幕,所以他由衷地觉得夜除是真正的天才,心中生出敬佩。
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紫庭之下,靠着人力,当然不可能斩天而去。
但人力穷尽之时,犹可再借外力。
这是夜除几百年的努力,也是此方世界人造物的巅峰。
在最后的关头,所有的一切都会解体,而他将会凭借修罗神录修成的体魄撞破结界,回归神国,哪怕其后形销骨立。
它不停地飞着,越飞越快,冲上了混沌的天穹。
可惜此处没有史官,无法将其载入史册。
更可惜此处犹有罪君。
若是罪君不在,今日绝不会有人可以阻止这波澜壮阔的一切。
罪君不允许任何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也动了。
他自雪原上而行,倏然便是千里,无数的闪灭之间,他卡着此方世界人力法则的极限,向着那道极长的尾焰逼去。
夜除半点不惧了。
他看着混沌的天空,看着身后追及的人影,忽然间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最酣畅淋漓的时刻,其后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灰飞烟灭,哪怕万事俱空他也绝无遗憾。
罪君黑袍的身影不停地逼仄而来,他同样用尽了自己能在此方世界展现出的全部力量。
那一身长袍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熊熊的烈焰在巨大的风中轰隆隆地爆发着炸响,这种感觉,他同样许多年未曾有过,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冲天而去的,燃火的巨箭,竟也生出了一丝敬意。
神明的敬意皆是战意。
审判的法则裹着他向着夜除不停地逼近。
夜除没有了微笑,他开始放声狂笑,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与神国之主正面而战,无论成败他都值得骄傲,但他更想要效仿七百多年的那个人,那个将神主直接斩去头颅的人!
罪君拦在了他的面前,像是一整片浓稠的黑夜。
他们对视了一眼。
夜除乘着燃烧的箭着向着罪君撞了过去。
亦或者他自身就是这燃烧的箭。
片刻的寂静后,火焰的浪潮在天空中炸开,高速地蔓延着,所有的云都被烧成了红色,像是一朵绚烂盛放的红莲,这一幕,一如古神预言录中的“黄昏之日”,满天绚烂的火焰好似洞开的地狱之门。
轰!!!
红莲盛放之后,那天幕上的撞击声才遥远地传达了过来。
这也是这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凭借一己之力,抗衡真正的、至高无上的神明。
……
……
第二百零一章:神战之后
那场大爆炸以一个环形的巨大的焰浪高速扩散,天空中的浑浊之色皆被点燃,放眼望去尽是末日来临般的红色,巨大的声音和狂暴的气浪同样带着掀翻天地的气势,似出了闸门的洪水猛兽,墙立而起,呼啸而下。
哪怕相隔极远,巨大的轰鸣声依旧夹杂着热浪卷了过来,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中的人,脸颊上都能感受到灼烫翻滚的温度,他们在短暂的呆滞后四散而走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好似火焰燃烧的柴火里,不停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千百年来,这里的天空只有浑浊的白与黏稠的黑,今日是天空中的第三种颜色。
断界城的上空,金色的十字架也被染得苍红,司命被钉在上面,白裙似血,银发似血,如黄昏下即将凋零的山茶花。
十字架的一端,那黑色的乌鸦对着天空嘎嘎地鸣叫着,那些气浪在它面前自行分开,向着身后流去,而十字架下端的黑蛇则更绞紧了身体缠绕柱上,它不停地吐着信子,瞳孔通红,黑色的鳞片随着身子的蠕动不停反射着红光。
与巨响一并而来的浪头掀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房屋,碎瓦木柱满天断裂飞舞,许多人缺少了墙壁的掩护,立刻被掀起,气袋般飞撞跌落,鲜血狂喷不止,而许多人也被压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艰难地探出手臂,然后被慌张的人群一脚脚踩得鲜血淋漓。
司命俯瞰着城下的混乱,反而平静了很多,狂暴的大风同样像是一只巨手,将她牢牢地摁在刑架上,向后翻飞的白裙与肌肤死死熨帖,紧致到了极点,勾勒出的玲珑曲线几近完美。
只是无人再有暇注意她。
她闭上了眼,抿着的红唇不带一丁点温度。
“夜除,你的想法果然总让人捉摸不透啊。”她喃喃自语,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始终温文尔雅却道法通天的天君大人,当时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天君便曾将她带去过那个日晷之外,让她第一次窥见时之法则。
那时候她问夜除,到你这般强大,还有什么愿望么?
夜除当时微笑着说,他想见到一个人,一个可以真正走出命运光锥的人,他还说他希望神主大人便是那个人。
可惜后面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了,神主大人这般的存在,也并非是那个可以逃过宿命的人。
她努力挣扎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却没能挣开那扎着手腕的审判之钉,钻心的痛意自手腕传达至身上,她唇抿得更紧,最终颓然放弃,十字架上的乌鸦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好似警告。
她希望夜除可以离开,这样他就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屈辱,她也希望夜除可以回来,他哪怕再恨自己,也不至于让自己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知道,这是自己神性湮灭,人性中带来的脆弱情感。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又陡然闪过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那个该死的少年。
她原本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如今想的,也只是不希望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
……
雪原之外的部落里,许许多多的人也从街道上奔出,他们纷纷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个由点瞬间到面的爆炸,火红的焰浪推着雪白的光幕,瞬息扩散了数千数万里。
“那是什么啊?”
“一定是神明动怒了,天要塌了……”
“我们师祖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找不到出路,最终等我们的就一定是末日了……”
“逃!快逃啊!”
人声汇作了一片,嘶吼声宛若浪潮,带着寨子口音中独有的粗犷,而此刻,遥远的天空中,巨大的冲击力在未击穿一切抵达至此,等到那力量降临之时,这寨子中便是房屋尽毁,尸横遍野的惨状。
“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神王大人!”
“神王大人……”
他们所指之处,是一个红色天幕里,突兀的、白色的点,一如悬停在空中的一只白鸥。
宁长久正对着蔓延过天空的火光。
在那道巨大气浪降临之前,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拔剑而起,向着天空中斩去。
自修罗神录修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出剑,他身上并未背负明确的权柄,他所能仰仗的,唯有一身道法与手中的刀剑。
少年白色的衣裳好似天空中展开的翅膀,那翅膀有些小,却似要将整个部落的人都护在自己的身下。
剑早已出鞘,高高举起,剑锋正对自己的眉眼,双臂的力量一同灌入,沿着整个人的中轴向前斩出,剑锋本就反射着火一样的天光,此刻灵力涌入,更是一柄燎燃的铁剑,怒涌着焚烧一切的剑意。
短暂的时间内,那股重若万重山的力量一鼓作气地压上了剑锋。
宁长久闷哼了一声,他握着剑的手臂上经络与肌肉暴起,那些血脉好像也在跳动着,他握剑的双手更是被传达而来的热量灼烧得火红。
“老大……”邵小黎从屋中跑出来,看着天空中那个身影,一时间有些失措,她下意识地拔出了剑,但此刻她境界犹有不足,根本触及不到他所在的高度。
她连忙回身望向院子,在角落里看到了抱着翅膀瑟瑟发抖的血羽君,大吼道:“红头鸡!快飞啊,带我上去!”
血羽君宁死不从道:“这天要塌了,小丫头快去躲着吧,反正有高个子顶着,他要是顶不住了,我们就没人顶得住了,一起等死吧……”
邵小黎气得脸颊发烫,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它,愤怒道:“这一个月喂你吃的肉都喂到王八身上了!”
血羽君也不觉得她是在骂自己,它用双翅遮着头,好似一只钻入壳中的王八。
邵小黎气得不停跺脚,恨不得直接把这红头鸡杀了扔锅里。她转过头,向着上空过去,刺眼光射了过来,她眼前一黑,立刻以袖子挡着眼睛,头偏过去了些,饶是如此双瞳中依旧刺痛不已,她从自己的臂弯间挤出视线,捂着不停跳动的心脏,忍着痛意也要看一看老大的安危。
宁长久悬在寨子的上空,脚下踩着一截树枝,在这冲击力到来之时,那截树枝便被碾成了齑粉,但宁长久的身上却毫发无损,他的体内,那朵无数花瓣的金莲绽放出了异彩,他的灵力灌入剑中,燃起大蓬的剑火,然后他拖着浑身的力量压上,剑锋好似托着一座山,向上方推了过去。
力量突破了临界,宁长久清啸一声,修罗神录瞬间催发到了极致,那些夹杂着热流而来的力量与他剑锋相抵,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宁长久白衣狂振,他的脑海中不由地泛起了二师兄劈开吞灵者的一剑,彼时也是万物如血晚霞吞天,那道纯粹到了极点的剑光劈开了一切,然后太阳平稳地坠入了山谷之下。
他模仿着这一刀,却只仿出了三分的神意。他的身体不停地上升,不知是人拿着剑还是剑带着人。
剑对着天空切了过去。
毁灭之意悍然分浪。
部落中一片寂静。
这灭顶之灾没有真正到来,那毁灭的浪潮在上空被劈开,然后向着两侧分散开来,只将围绕着寨子的围墙摧毁去了半数。
宁长久的身影飘然坠下,落在了一个望楼的屋顶,他大口地喘着气,眼前微微发黑,目光看着前上方,心中估计着一波又一波气浪到来的时间,他连斩了三遍之后,天空才终于平息。
邵小黎抱着水壶从远处跑来。
邵小黎跃上了望楼,几个身子腾上了屋顶,她看着半蹲在楼底的宁长久,忍不住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老大,你好烫啊。”
宁长久吐出了一口热气,接过了旁边的水壶,一饮而尽,笑道:“白吃白住了这么久,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于天灾人祸啊。”
邵小黎看着他,认真道:“你是真正的神王,我不配被称为神后,那红头鸡更不配当光明神。”
说话间,血羽君也从远处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一边还大喊着:“宁大爷可还好,本天君救驾来迟,大爷可不要怪罪啊。”
邵小黎气得脸都快胀成包子了,她猛地一脚将飞来的血羽君踹到了地上,然后她扶着宁长久,温柔道:“老大怎么样了,还好吗?”
宁长久轻轻说了声没事,修罗神录使得他体魄的强度早已今非昔比,他的身体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伤痕,唯有气海之中的灵力大量地蒸发,使得他气血短时间承接不上,看起来有些虚弱。
“让开!”宁长久忽然一把推开了邵小黎,然后拔剑向前刺去,剑锋所指,是一片黑色的羽毛。
那是苍红色的天空中落下的羽毛。
宁长久的剑撞上了这片黑羽,却没能撼动它,两者相击之后,宁长久的身影反倒从高高的望楼上坠了下来,他将剑插入地中,止住了自己倒退的身影,而那片黑羽如影随形,像一只噬骨而生的鸟雀,紧逼而至。
邵小黎被推的身形一晃,跌坐在屋顶上,她回过神时,发现老大已经和那片羽毛打起来了。
两者的身影在小巷中交错掠过,宁长久像是被一只苍蝇追着无头乱撞的山羊,与那片黑羽始终保持着距离。
“它好像不是想攻击你。”你追我赶间,体内的剑经之灵忽然说道。
宁长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身形后掠,将剑横在了身前,立下了一道护身的剑域,而那黑羽却在身前四五尺的位置停了下来,它随着宁长久前进或者后退的脚步一同动着,始终保持着距离。
“它好像只是想看住你。”剑经之灵猜测到。
宁长久想起了那爆炸发生之前,天空尽头那浓重的黑影,同样猜到了:“这是罪君的羽……”
剑经之灵惊诧道:“怎么可能?罪君为何会来这里?”
“此处无人管辖,拥有自己的法则,在神国之主的眼中便是法外之地,罪君会来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宁长久盯着那片黑羽,始终没有放下戒心。
剑经之灵又问,“它为何不对你动手?”
宁长久心中已有猜想:“或许是因为我无必杀之罪。”
剑经之灵立刻想到了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后怕道:“莫非那都是罪君的安排?”
宁长久轻轻点头:“甚至,我们有可能已经见过他了。”
直面神国之主,这哪怕是对于五道之中的修道者也是难以想象之事。剑经之灵心生生寒。
宁长久盯着那片黑羽,警惕地挪动着脚步,黑羽同样寸许不让。
邵小黎持着剑跑了过来,她也注意到了那片悬停的羽毛,惊讶道:“这是什么东西?”
宁长久如今灵力消耗严重,也拿它没有办法,无奈道:“就当是装饰挂件吧。”
邵小黎闻言反而更加紧张,她看着那片黑羽,如临大敌,仿佛自己的江湖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宁长久与那黑羽对峙了许久,双方皆是敌不动我不动。
宁长久假装晕倒在地,黑羽也只是逼近了一些距离,像是艰涩的,难以的撼动的法则。
“罪君为何要在这种关头还投一片黑羽看住我?”宁长久睁开眼,心中不解。
剑经之灵道:“或许是因为你身上藏着的秘密吧。”
宁长久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剑经之灵冷笑道:“你这脸皮倒是厚得可以。”
宁长久不再理会那片黑羽,只分出一缕神识始终锁着它的动静。
他们一道回到了屋中,门外皆是朝拜的信徒,高呼着神王的名字,血羽君立在门槛上趾高气昂地安抚人心,直到看到邵小黎磨刀霍霍地走来,才悻悻然退居幕后。
宁长久不太喜欢被人顶礼膜拜。
世间每逢大劫之时,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本就会挺身而出,那些都是汇成河流的水,这条河可以截流改道,却不改滔滔不绝,这也是五百年前那场大难之后,万法凋敝的世界里,人族可以开荒拓野,先于妖魔鬼怪再次繁盛的原因。
宁长久安抚了一番众人,疲惫地退回屋中,那片黑羽跟在他的身后,不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像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苍红如海的天空渐渐失去了颜色,毁灭一切的劫难像是真正过去,世界重新回到了沉重的黑暗里。
宁长久在榻上静寐,剑经之灵始终醒着,盯着那片黑羽的动向,而邵小黎同样担忧,放心不下,非要给在宁长久的床边守夜,而血羽君则蹲在屋顶上,看着天空,观察着有没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一夜无事。
宁长久睁开眼时,那片黑羽依旧在身前五尺,邵小黎像是一宿没睡,眼眶边有着淡淡的烟熏妆,她双手托腮,头发揉得有点乱,像是有点不悦。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快些去睡吧。”
邵小黎小声小气道:“陆嫁嫁又是谁啊?”
“嗯?”忽然听到这个名字,宁长久同样有些错愕:“怎么了?你怎么知道?”
邵小黎道:“你睡觉的时候有喊她的名字啊。”
宁长久没有说话,他沉默片刻之后试探性问道:“那赵襄儿呢?”
邵小黎没好气道:“你猜。”
宁长久没敢多问,他披上了衣服,走出了屋外,看着重归混沌的天空。
剑经之灵不解道:“为何战斗已经结束,罪君却迟迟没有现身?”
宁长久想起了夜除与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两个世界交界处的天幕,是当年杀死无头神的那人,以绝对的时间法则构筑的,流速要比正常世界快上几万倍不止,哪怕是那里发生的一瞬,换算到这方世界里,都是漫长的时间。
宁长久收回了视线。
一夜的修养,他的内伤已然痊愈,他回想起邵小黎方才的话,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她们的身影,黑裙幽艳,剑裳清冷。
他想要见到她们,下次重逢之际,他不想再隐瞒任何话语了,至少不想在命运的终点到来之前留下遗憾。
而如今他没有一点信心可以出去,哪怕只是活下去。
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在司命和夜除交战之际趁机夺取权柄,他拥有克制司命的枯枝,拥有超出夜除预估的修罗之体,他还想好如何在混战中策反他们以及之后吸纳权柄的方式与细节,甚至他还想好了要在夺取权柄之后,让司命承受怎么样的屈辱。
只是罪君的出现打乱了一切,那等至高无上的神,他凭借什么手段来战胜呢?
他看着悬浮在身前的黑羽,悠悠叹息,不知道夜除倾尽百年的力量,可以将罪君伤到什么地步。
接着,他发现一件更难以接受之事,若是要与罪君为敌,那么他可能也要像司命寻求合作。
……
……
断界城也从狼藉中渐渐恢复了过来。
平民的房屋几乎被尽数摧毁,而王族的宫殿相对结实,但也有一大半毁坏坍塌,邵小黎的屋子也未能幸免。
王族中死了许多许多人,那些活着的人聚集起来,商量着灾祸的源头和重建的计划。
他们都将灾祸的根源怪罪到了司命的身上。
只是那个银发的女子拥有着祸国殃民的美貌,许多人虽然嘴上愤愤不平,实则看到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模样,看到那曼妙冷傲的曲线里透露出的娇弱,心中是垂涎不已的,只是那十字架下有一条凶狠的大蛇缠绕镇守着,宣告着众人那是神明的猎物,没有凡人可以靠近。
但是那女人使得原本繁荣的王城沦为这般模样,他们依旧想要惩治她,有人做出了弓箭,将腐烂的菜叶系在上面,射向司命,司命只是无法挣脱审判,并非真正失去了力量,那烂菜叶自然砸不到她的身上,只是她依旧觉得耻辱,这千百年来,她何曾承受过凡夫俗子这般放肆的目光?
而那个擅自张弓搭箭之人,却也被黑蛇瞬间咬死,吞入腹中。
这更激起了民众的愤怒,他们更坚定地认为这是导致一切灾难源头的妖女,只是没有人敢进一步地试探,于是他们便集结起了许多人,每日在悬空十字架的下方辱骂着她,甚至请来了全城幸存的,最好的画师,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要将这一幕永远地记录下来,艺楼之中,更是开始排演起了舞蹈,内容便是妖女惑众,最后被神明制裁,捆于十字架上,受尽鞭笞之后为业火焚烧而死的故事。
司命俯瞰着这座城市,她眼睑低垂,螓首却不愿对着他们垂下,她看着灰蒙蒙的、透着光的天空,被钉着的手腕上依旧有痛意不停地传来,十字架下端的黑蛇与她一起眺望着这座破碎的城。
司命在等他们战斗的结束,她已经想明白了,无论是谁赢,对于自己皆是万劫不复的,罪君想要吞噬自己的力量,而她在失去权柄和境界之后,便会沦为一个拥有绝美皮囊的普通人,那样的她面对满城的恨,其后的下场她仅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而夜除若是侥幸赢了,他在失去了飞升的手段之后,最后的手段,便是吞噬自己,用融合了命运与时间的权柄,斩开那扇混沌之门。
她更希望是后者,那些过往凡人脑中只让她觉得可笑的念头,如今再次想起,却像是时时刻刻会成真的噩梦,她宁可带着完美之身死去,也绝不愿意在屈辱与绝望中苟延残喘。
她想起了一个过去听过的故事,一个女人被关进了最难逃出的牢狱里,第一天的时候,她想的是若是有人能救自己,她就愿意嫁给他,第七天时候她想的是若有人能救自己,她愿意答应他任何事,哪怕是做最忠诚最卑贱的奴仆,一个月后她陷入了真正的绝望,几乎疯癫,她想的是,若是有人来救自己,她就杀了他……
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知道,故事的结局通常是无人搭救,然后囚犯被押往刑场,杀死。
她也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日子,容颜重归静谧,像是等待着宿命的降临。
……
……
高空之中,那场对撞结束得很快。
夜除带着百年的积蓄撞上了罪君,然后他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飞速地燃烧、瓦解、脱落,最后那个容纳自身的空仓也在他与罪君相撞的时候碎开了。
那一刻他们之间的冲击力甚至超过这方世界所能容忍的极限,虚空大片大片地塌陷,火焰从中喷上身躯,他在爆炸的最中央,抵着罪君向着更高的天穹飞去,一如逆天而上的流星。
罪君黑袍翻滚着燃烧着,他伸出了手,按住身前燃焰的火球,他衣袍下的黑暗没有丝毫的波动,前方喷吐而来的烈焰吞没了他。
夜除推着罪君高速地向上飞去,他们的上空,无穷无尽的混沌的深处,隐隐有着一大片虚无的界,那是相隔此方世界与神国的隔阂,也是绝对的时间法则。
他们一道冲入了其中,石破天惊的巨响还未来得及响起便被虚空吞没。
那本该是极短的瞬间,却被虚空中的时间拉得极长。
火焰熄灭,罪君伸出了左手,指间一点,夜除的残躯向下坠去,他依旧睁着眼,脸上带着亘古不变的微笑,模糊的视线里,罪君的黑袍也被灼烧去了大半,露出了大而恐怖的豁口。
他知道罪君也受了很重的伤,哪怕这只是一个投影,他依旧觉得骄傲无比。
罪君看着自己被火焰灼尽的右半身躯,依旧没有任何神情的波动,黑色的液体自身躯中翻涌而出,修复着自身的投影。
他没有去追杀夜除的残躯,而是向着上方望去,他看见了那相隔两个世界的结界。
这对于罪君神国中的那个本体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阻碍,但此刻的他驱使法则伸指一划,却也未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越来越好奇,这一切的幕后之后是谁,而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许多年来,他再一次面对未知。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处耽误太久,此处耽误的每一息,在外面的世界便是一天,而自夜除将他撞入此处到他这片刻的思索,已然过去了七息。
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七天了。
……
……
第二百零二章:风华
宁长久再次见到夜除是在那战结束的四天之后。
天空中有枯萎的流星滑过,砸入了荒原的深处,宁长久察觉到异动之后,立刻带着枯枝佩着剑深赴荒原的深处,在跨越了一片毒雾弥漫的沼泽地后,他才在一个破碎扇贝般的山谷里,于一片倾斜的枯草上方见到了夜除。
夜除如今是一个残破的木偶,他手臂皆是黑漆漆的碳色,有着木格状的裂纹,就像是几根还搭在身体上的火烧木,他孤零零地挂在石壁上,那些贯穿他身体的命运之线也被烧去了大半,简陋地挂在石头上,像是遭遇了森林大火涂炭的蜘蛛。
宁长久到来的时候,夜除抬起了头,他没有五官的脸更加不辨人形,一半烧得漆黑,一半熏得深灰,离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木头焚烧木头的气味,他无力地垂着指关节,抬着头,明明没有眼睛,却好像还在竭力辨认着来人。
“你来了?”夜除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宁长久轻轻地嗯了一声,踩着石壁跃上,斩去了那些纠缠着他的线,将他放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因为烈火的焚烧而蜷缩变形着,声音也像是火场中喷出的干燥热气。
宁长久没想到夜除还活着,他想要给他稳一下伤势,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别白费力气了……”夜除扭动着僵硬的颈关节,黑色的碎炭簌簌落下。
宁长久问道:“与你对敌的人是罪君?”
夜除嗯了一声,答道:“他是无上的神国之主,哪怕只是投影,我们依旧不可能赢得了他。”
宁长久又问:“那他人呢?现在何处?”
夜除道:“用不了太久,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我还有司命……没有人可以逃掉的。”
宁长久道:“他凭何判我的罪?”
哪怕是神国之主,滥用权柄依旧会遭到权柄本身的反噬。
夜除惨笑道:“你别忘了,此处并非外面的世界,而是独立的……这本就在规矩之外,罪君当然也可以不守规矩,欲加你罪何患无辞呢?”
宁长久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若是罪君不愿意自重身份,强压罪刑,那他们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
宁长久问道:“没有一点办法么?”
夜除道:“他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法则压制之下,短时间无法恢复,这是机会。”
宁长久问道:“该怎么做?”
夜除说道:“拿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它们交汇之后,便可以拥有斩破苍天的力量,或许这是击败罪君的唯一机会。”
对于他的提议,宁长久同样猜想到了,他没有露出吃惊之色,只是半蹲着身体,平静地平视着他,道:“好,说出你的条件吧。”
夜除的喉咙口像是被石灰堵住了,声音越来越模糊。
“救我。”他说。
宁长久问道:“怎么救?”
夜除用哮喘般的语气说道:“我的心被堵住了……剖开我的心,帮我把它清洗干净,我再告诉你后面的事……”
宁长久眉头渐渐皱起,他的鼻尖萦绕着木头的焦味,他看着这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偶,不能理解为何木偶还有心脏。
“快。”夜除催促了一句,明明没有口鼻,声音却像是呼吸困难。
宁长久拔出了铁剑,对准了他左边的胸膛,剑锋覆上灵力,推刺了进去,夜除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各个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灰顺着剑锋落下,然后心脏的微弱律动也传达了过来,宁长久用剑剖开了他的胸膛,看到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宁长久剐出了那颗心脏,夜除如遭电击,脑袋无力垂下,像是一具尸体。
心脏突突地跳着,它的表面被焦黑色的焦木填满了,泛着油漆般的亮光,上面裂纹沟壑无数,隐隐有黏稠的液体从中渗出,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宁长久在附近的岩石下寻到了泊泊流出的暗泉,他用灵力小心震碎了心脏表面的污垢,再引水冲洗,表面的污垢涤尽之后,宁长久忽地咦了一声。
它并非普通的心脏。
它生得晶莹剔透,其间的血丝像是一条条月老的红线,安静地凝于其间,它的表面,还生有数个玲珑的窍孔。
“这是七窍玲珑心!”剑经之灵按奈不住,惊呼出声:“传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面人,他们的七窍不在脸上,而是都生长在了心上,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宁长久亦知晓七窍玲珑的故事,他想起了夜除化作木偶时空白的脸,心中恍然。
剑经之灵看着它,颤声道:“传说只要吃了七窍玲珑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五道的门槛……许多年前有个暴君,国家危亡,有忠臣进谏,他不听谏言,于王庭剖开他的心脏,那一颗心便是七窍之心,此心为暴君身边的一个妖狐吞食,那妖狐顿生九尾,迈入五道巅峰,蛰遁火山不出。”
宁长久看着手中跳动的心脏,轻轻摇头:“我不相信这些机缘。”
剑经之灵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十二年后,他那劫难真的逃无可逃,那么一切机缘确实皆是枉然。
宁长久带着这颗心脏回到了夜除的身边,将心脏塞回了他的身体里,夜除原本颓然垂下的四肢重新恢复了力量,只是他胸膛上的切口无法弥合,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那胸腔中膨胀收缩的心。
夜除扭过了些头,他虽然没有五官,但宁长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微笑。
“幸好你没有吃下去,当年那头狐妖的下场可不好。”夜除艰难地伸出碳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道:“通劫峰下,魂魄剥尽,炮烙熔骨,剖腹剁尸……这才是七窍玲珑心的归宿啊。”
宁长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吃内脏罢了。”
夜除也笑了,道:“你这样的人,或许真有机会赢他。”
宁长久道:“我要怎么做?”
夜除看了一眼他身边环绕的那片鸦羽,并未觉得奇怪,认真道:“灵,把我和司命收作你的召唤灵,你就可以同时拥有命运和时间的力量。”
宁长久眉头微挑,他在离开时渊的第一日,便见过那份灵契,它们就像是更强大的后天灵,可以随时唤至身边,与自身境界相连,就像是骨头中生长出的钢铁刀剑。
宁长久疑惑问道:“人也可以与人立契?”
夜除解答道:“我们不是纯粹的人,我是木偶,司命是瓷人,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胎灵之渊中,爬出的灵……”
这也是目前唯一有机会战胜罪君的办法了。
宁长久道:“如何立契?”
夜除咳嗽了几声,他浑身想要站起,但火烧木般的身躯却怎么也无法平稳,他虚弱道:“按照时渊召灵的契约就好,到时候我们将与你共生……这是无法斩断的羁绊。”
宁长久不相信他口中无法斩断的说法,他甚至已经料想到,决战之后,夜除与司命极有可能会背叛自己。
“恶龙在前唯有养虎为患作为反击了啊。”剑经之灵振振有词道:“先把这只病虎降服了,我们再去断界城把那只白虎也收了。”
宁长久不太想理会剑经的调侃。
“先带我回去。”夜除虚弱地说完这句,头再次垂下。
宁长久带着夜除翻山越岭,他们最后跨过了一条埋着石兽的河流,寨子便在这条河的后方。
邵小黎出门迎接,她看到他背上背着的木偶,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买了新玩具,刚想娇羞一下,便见老大把那木偶仍在了地上,邵小黎瞥见了那胸膛处跳动不止的心脏,胸口处也隐隐抽痛。
宁长久把邵小黎拉到了一边,神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了许多话语,邵小黎的脸色很是精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宁长久,用手指指着自己,充满了不自信。
宁长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大有组织只剩你一个人了,所以这个任务只能安排给你了的感觉。
临危受命的邵小黎立得笔直,面带苦色。
夜除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脚依旧无法动弹,只是看上去精神了些,他环顾屋子,看着血羽君收拢着翅膀立在床头盯着自己,而宁长久则在屋檐下修炼着修罗神录。
夜除没有出声,只是扭过头出神了看了一会儿,等到宁长久完成了一个周天循环,他才缓缓开口。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啊。”夜除轻轻笑了起来,哪怕他已与神国之主战过,心思豁达,甚至生出死而无憾之感。但此刻他依旧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修罗神录八十一式,原来你早就修完?你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长久睁开眼,道:“你不一直也在骗我么?”
夜除惨笑道:“可你修炼得比我更快啊……我非但没有骗过你,此举还被罪君列为罪证,险些因之而死。”
“聪明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宁长久随口应了一句,直奔主题道:“事不宜迟,立契吧。不知罪君什么时候会来,这片黑羽始终锁着我,只要罪君出现,他是可以立刻找到我。”
夜除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若是我们真能侥幸胜过罪君,等你离开这方世界之时,想办法带我们一同走,届时我们再为神官与天君,而我们亦会拥你为新的神国之主。”夜除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长久对于神国之主这个大饼无动于衷,道:“你不是说这里只能走一个人么?”
夜除答道:“一人得道,鸡犬确实无法升天,但天的那头,或许藏着打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我只希望你不要抛弃我们。”
“谁说我无法升天的!宁大爷怎么可能抛下我!”血羽君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抗议。
宁长久不理它,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们。”
夜除也并未要求他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他伸出了手,道:“开始吧,我告诉你立契的方法。”
宁长久看到夜除的身体微微震动着,话语从他的四肢中传出。宁长久仿佛回到了来到断界城的第一天,召灵仪式的经文从光幕中传来,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只是如今他站在了光幕的另一头。
夜除念完了立契所需的经文,伸出焦黑而干燥的手,宁长久也伸出了手,两人的精神像是两条细长的电流,在相触的一刹那迸出一片雪亮的光,照得灵海通明。
“从今天起,我愿做你忠诚的神仆。”夜除微笑着开口,话语中不带一丁点多余的情绪。
“永远虔诚,永不背叛,奉您为主人,追逐您作为我永久的信仰……”
话语声里,宁长久与夜除的灵海相融。
宁长久只觉得气海上空像是裂开了一道缝,命运的河流自天上落下,灌入了身体里,他的身子战栗着,对于这崭新的权柄又是抗拒又是渴望。
许久之后,体内的动静才平息了下来,他睁开眼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瞳,那瞳孔中溢出了一丝金光,这金芒与金乌之光并不相同,这金色更像是一种镜片,他透过这面镜片,可以看到时间无数交错的弦线,那些弦线中更蕴含着无数的画面。
那些都是命运。
夜除已经成为了他的灵,所以他也共享了夜除的能力。
此刻这木偶人正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他像是更虚弱了一些,道:“我如今的状态,也只能分享给你权柄,至于要替你战斗这样的事情,你可以想办法去驯服司命。”
宁长久点头道:“我会试着说服她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夜除淡淡笑道:“她现在可不喜欢看到你。”
“为什么?”
“她被夜除绑在断界城上空的十字架上,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其下还有黑蛇镇守,生人难近,不过即使你救下了她,她也未必会听你的话,这女人傲得很,哪怕心里屈服了,嘴上也不愿意服一个字。”夜除轻声说道。
宁长久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漠然道:“她要是不服,就打到她服。”
夜除也笑了起来,他忽然有些期待那个女人跪倒在地,对人俯首称臣的模样,那等冷傲如绝世雪莲般的花,若是遗落人世,零落成泥之时该是何等凄美?
夜除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
宁长久疑惑着伸出了手,同时问道:“还有契没有立完?”
夜除微笑着摇头,他枯黑色的手轻轻地与宁长久的手击在了一起。
“祝你好运。”夜除这样说着,像是送上了自己最后的,命运的预言。
……
这是神战之后的第五日,宁长久心绪复杂地去往王城,血羽君驮着夜除跟在不远处,确保灵的生效。
而距离王城的三千里外,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因为原本始终与他保持距离的黑羽也停了下来。
黑羽拦在了面前,化作了罪君的模样,这是罪君投影的投影。
每一片黑羽都是罪君的影。
罪君的虚影静静地盯着宁长久,声音像是从天空中传来的:
“雷池不可越,违令者按罪当死。”
宁长久想也没想,直接拔出了剑。
……
司命依旧被钉在十字架上,乌鸦立在肩头,黑蛇绕于其下,风无时无刻地挂着,她白裙飘飘的模样显得凄美。
她的肌肤依旧莹润,红唇依旧如血,只是宛若冰雪的眼眸里失去了许多的神采,她明明已经封闭五感,想要挥绝那些屈辱的感知,但此刻她心境凋零,神性也像是立于肃杀秋风中的花,被一片接着一片地扯去花瓣。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她心中默数着时间,偶尔睁眼眺望远方,看一看断界城外有没有人行来的踪影。
而司命时而展现出的柔弱使得这幅画面更加凄艳。
某个黄昏之时,负责记录下这一幕的画师,在勾勒她身躯之际,忽然起身,将整幅画撕得粉碎,还大喊着“凡人之笔岂可玷污神子之容。”周围的人按住了他,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一切灾祸源头的恶妖,但这个画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画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美,他哪怕改了无数遍,颤抖的笔尖依旧无法描幕其形容万一。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那些人的束缚,朝着十字架的方向冲了过去,想跪在神女的裙下顶礼膜拜,但他才一靠近,便被黑蛇吞入了腹中,尸骨无存。
司命静静地看着其下发生的这一幕,并无悲喜。这些只是再小不过的插曲,并不能改变什么。
刑架依旧,美人依旧。
第五日的光黯淡了下去,天空陷入了黑暗。
她喜欢黑夜,不仅是因为她执掌着黑夜的权柄,更是因为黑夜中没有那么双眼睛。
“看来命中注定,没有人可以娶我。”司命想起了那个故事,轻轻笑了起来。
一夜之后,第六日的光又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艺楼中残存的几个舞女排演了好几日的舞蹈,终于要于今日开幕了,这是重建中的破旧城池里,难得的苦中作乐。
司命看着那些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间忙忙碌碌的舞女,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慢慢地过去,下方越来越热闹起来了,她们已然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搭起了高高的台子,还拉起了红色的横幅,写着“神仙囚魔镇妖女”的字样。
王城的大门也难得地开了,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也挤了进来,加入到这场盛宴中来。
司命本以为自己不会因为这些稚童过家家的把戏而动怒,但不知为何,她看着那戏台上搭起十字架时,她的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脸颊也微微地发烫。
“香儿呢?香儿去哪里了?她要演的可是妖女,这紧咬关头人怎么不见了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左右环视,在人群中快步走着,时不时垫脚张望,寻着什么人。
“香儿?刚刚不是还看她人在这么?那小妮子怎么又胡乱跑啊。”
“快去找快去找!”
中年妇女叉着腰,打发着周围的人去找那个名为香儿的女子,那些人连忙散开去寻。
戏台不远处的阁楼里,门忽地开了,一个少女焦急地跑了进来,挥舞着双手语速极快道:“香儿姐姐香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大家现在都在找你呢。”
被称作香儿的少女正坐在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微微倾侧了些脸颊,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寻找着有没有纰漏,而这腮红眼影都是最好的妆师画的,唇瓣更是艳丽如火,挑不出一丝瑕疵。
那催促的少女看着这位姐姐镜子里明艳无双的脸,也微微地痴了,一时间竟忘了话语。
这位姐姐……以前好像是没见过的,不过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其他人能演那个妖女了吧?
思绪之间红裙的少女已然起身。
周围的烛火像是静谧了下来,被她妆容精致的脸夺去的光,她身子娇小却出挑,肩臀较窄,腰背曲线玲珑,笔挺的玉腿迈步之时,垂落腰间的头发轻轻摆动着。
前来催促的小姑娘回过神时,这位姐姐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这才发现,这姐姐纤纤的玉指之下,竟有着微白的茧,但饶是茧都显得那般小巧可爱。
小姑娘轻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等您之后立刻去为她收拾桌子,她发现梳妆台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小姑娘只当是某种玄学的图腾,也未多想。
红裙的少女已经出门。
她走下了阁楼,向着人群走去。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少女的红裙像是款款摆来的焰浪,她螓首微低,双袖轻垂身前,眉目之间难掩清贵,那翘曲之处的弧线虽不夸张,却纤肿合宜,显得极美,淡妆轻绘的脸上,精巧的琼鼻,红嫩的樱唇也皆似诗画一样。
许多望向她的人,无论是男女都觉得心脏慢了半拍,他们觉得眼中的其他场景都在淡去,视线中只剩下少女微风中款摆的红裙和国色天香的脸。
少女似雾的睫羽低垂了下来,对着众人轻轻地福了下身,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官礼。
“我们城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真美啊……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只有那个妖女了吧?”
“只可惜这姑娘年龄应该不大,身段还没真正长开。”
“这真是艺楼中的女子么?”
中年妇人听着他们的议论,油然生出了一丝骄傲。
这少女是她一天前在城外捡来的,当时她还在为这场戏选角的事情苦恼,但看到这小丫头的一刻,只觉得一切迎刃而解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丫头盛装打扮之后,竟比自己想象中更美上了十倍百倍,这若是收入艺楼好生调教,这艺楼怕是要比王殿都更先重建了。
“我的好香儿呦,你怎么现在才来呀。”她快步向前,亲昵地挽住了这“亲闺女”的手,挥舞着臃肿的手臂,喝开了其他人,带着少女向着戏台后走去。
少女对着其他人微抱歉意地笑了笑。
那红唇浅浅勾起的弧度里,静谧的容颜倾倒了无数的人,之前艺楼公认的花魁苏烟树,在这娇柔美丽的少女面前,好似也变成了庸脂俗粉了。
司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那个风华冠绝断界城的少女,心中竟生出了些空虚感。
她认得她。
哪怕她穿上了华裙,绘上了盛妆,她也第一眼认出了她。
她分明就是先前宁长久身边的那个小跟班。
“邵小黎……”司命轻轻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她被钉在冰冷的刑架上,看着这个过往自己不会多看一眼的少女,在她面前盛放出属于自己的绝艳之色。
第二百零三章:神官之辱
王城之央,高台简简单单地搭好了,几栋残破的楼在周围东倒西歪地立着,那些侥幸保存完好的建筑下,聚集了许许多多的难民,他们相互交谈着,哀叹着,时不时把目光放向戏台那边。
半毁的皇城透露着衰败,到处都是临时搭起的棚子,那些修道者还在清理着废墟,许多压了好几天的尸体随着砖瓦木头被一起清出来,那些血肉黏在木棒上,散发着恶臭,怎么也剥不下来。
唯有那戏台是城中唯一明艳的颜色了。
邵小黎穿着红色绣花的裙袂,随着几个少女一起走到了戏台的幕后,幕后之人一边深恶痛绝地骂着司命那妖女,一边感慨着天不怜见,横祸杀人,见到邵小黎来了之后,许多人眼前一亮,纷纷拥了过来,对于这朵未被灾难摧毁的美丽花朵充满了庆幸,甚至有人已经拉着那中年妇人走到一边,开始热络地磋谈以后的位次和价格,给出了极为诱人的数目。
邵小黎面色平静,就像是流亡的贵女,只是她此刻除了站得笔挺些,无论是眉眼还是姿容,看上去就像是依依的、新吐芽的杨柳。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邵小黎目光微动,她在人群中还看到了几个过去认识的人,只是那些人都没有认出她。
一来是因为邵小黎过去时刻担忧着私生女的身份暴露,心理负担很大,平日里疏于打扮,这在娘亲死后更为变本加厉,与宁长久同居的日子里,她也每日穿着简单宽松的衣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脸颊始终素素的。
二来也是这些过往的王族同僚,在这些日子里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这几个月里,君王死了,参相废了,他们信仰的神女到头来竟是罪恶的妖女,而自身最赖以骄傲的灵也被抢夺干净,后来更是浩劫横生,整个城市都险些被那怒浪狂流夷为废墟。
王族之人除了一点剑术道法之外,与普通人几乎没有差别了。这是何其沮丧的事情。一些人哪怕在灾难中幸存了下来,也在后面煎熬的日子里疯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就被牢牢地钉在刑架之上,承受着万民的目光,只可惜他们无法施加更多的伤害在她的身上,所以对于这次羞辱性的戏曲,他们的积极性也很高。
邵小黎走着莲步,看上去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另一位老行家便在一旁指导着她所需的脚步,台词和气质。
虽然这场戏的重头还是妖女受刑,通过责打妖女缓解一番城中苦闷压抑的气氛,但之前的故事还是需要走个简单的过场。
“你的气质要再凶一些,冷一些,你瞅瞅那十字刑架上的女人,看看那冷傲的气度和模样,好生体悟一下。”老戏子指着银发白裙的绝色妖女,苦口婆心地教导着:“总之稍后啊,先是一场打戏,这个我昨天就教过你了,你好好拿捏一番,唉,看你这模样过去是王族的深闺小姐吧,平日里应也没学过什么刀剑拳脚,这确实有些难为你了。”
邵小黎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话语,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对了,稍后你被绑上刑架之后,将会被吊到上面去,到时候你神情还是要冷一点,强硬一点,不服气地反抗一番,这样才能激起台下人的情绪,可别像个逆来顺受的娃娃似的,你再多看看那个女人,模仿一下,难不成那祸国殃民的妖女还能是你这样的瓷娃娃不成?”
“嗯,我心里有数的。”邵小黎轻轻点头,面带微笑,仪态挑不出瑕疵。
她望向了断界城的上空,看着司命狼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夜晚,紧追不舍的杀意每每想起依旧如刀尖顶背,那时的银发墨裙宛若杀神的化身,每多看一眼似都要承受烙骨熔血,魂飞魄散的钻心之痛。
而如今这杀神般的女子却以这样的姿态屈辱地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邵小黎嘴角微微勾起,对着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
她知道,司命此刻也看着自己。
戏台在紧锣密鼓中搭建好了,帷幕后的人们紧张地排演着,等到好戏真正开台,已是很晚之后了,城中不断地涌来着人,他们聚拢在台下,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其中有王族有难民,也有瞎子和许多身体残缺之人,人群如浪,所有人都被挤在洪流里,推搡着,高呼着。
随着一声响亮的锣响,好戏终于开幕。旁白念了一段词之后,一切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邵小黎从台后出来,倒是一点也不怯场,褪去了几分依依柔柔的颜色,无论是念词还是出剑都清冷而干脆,英气勃发的身影引来了台下一阵接着一阵的高高呼声。
“未来十年,艺楼花魁之位怕是无人可以撼动了。”许多人这样说着,少女美丽的身影在眼中飘忽不定,那袭红裙好似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绚烂无双,很多贵家弟子已经开始幻想着百废俱兴后的场景,到时候艺楼怕是要门庭若市了。
与邵小黎演对手戏的,是他们想象中的神明,那神明带着面具,戏服黑红,背上抖擞着锦旗,口中哇呀呀地叫着,看上去正义凌然。
邵小黎与他激烈地过了几招,然后照着戏本上说着那样,假装不敌,被神明所伤,口中说了几句争锋相对的刻薄话语之后,被擒拿住了,然后那神明开始一一列举她的罪责,邵小黎便满脸痛苦之色,好似对方念的是降魔的法咒。
司命看着他们戏台上的一幕,冷笑道:“呵,小孩子扮家家,人类果然弱小而幼稚,以为这便就扰乱我的道心?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话虽如此,她的神色却更覆霜雪,愈显寒冷。
戏曲慢慢地进行着,无聊也是无聊,司命也将视线投向那里,看着邵小黎被一桩桩地列举罪刑,然后被绑在十字架上。
这是戏曲的最高潮,他们无比渴望地看着责罚妖女的画面,也让那正钉在刑架上的妖女看一看她未来必将面临的下场。
邵小黎的手脚被捆在了上面,十字架上的绳将拉着她升上去,然后将是一番假戏真做的责打,这是那中年妇女劝说了许久才让这自称香儿姑娘的少女答应下来的事情,她说着只要今日让满城的人宣泄了心中的愤恨,来日她就一定是城中最红的人,能红过君王老爷。
邵小黎看着自己的双脚渐渐离地,人群的欢呼声和那些狂热挥动的手像是在离自己远去。
真正的金色十字架距离他们并不遥远,黑蛇也盯着这里,只是瞳孔空洞,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她望向了司命,脸上的笑意更盛。
司命知道她此行而来必有目的,绝不只是演一出拙劣的戏,但她不明白这少女到底要做什么?
邵小黎连同那十字架被升至了与屋楼等高的位置,屋楼的顶上,一个男子持着细长的鞭子走出,口中大喊着妖女受刑,然后向着少女玲珑凸浮的身子上甩去。
下方人群在一瞬间喧沸,只是没过多久,喧闹声戛然而止,归于沉寂。
他们呆滞地看着上方,或皱着眉头,或揉着眼睛,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砸向那名香儿姑娘的鞭子在空中停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鞭尾。
那是一只纤美的手,那五根手指却像是铁钩一般,将那鞭子紧紧地攥在手中。
红裙的少女不知何时挣脱了捆绑。
她立在十字架的顶端,将那十字架踩得微微后沉,几个拉着线的人险些直接脱力松手。而她的手中握着那截长鞭,清冷的眉目像极了当日司命立于高台时的模样。
“这……戏文里有这段?”
“好像没有。”
“妖女,这一定又是一个妖女!生得这么好看,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人心生恐慌,开始四散而逃,人群像是几条冲撞在一起的溪流,飞溅起水花无数。
邵小黎看着台下,她发现,再次回到王城之时,自己的心境与过去似全然不同了,别人看着台上她出演的戏,而她看着台下,也像是在看一场戏。
她手臂一收,轻而易举地从对方手中抢过了那条鞭子,她稳稳当当地立在十字架下,拂舞的衣裙像是晚云。
“你们不是想看神女遭受辱打责罚么?戏子搭台有何意思?你们就不想来些真的?”邵小黎学着宁长久淡然的语气,声音萧索若秋风。
司命微惊,她想过这种可能,不过在她眼里,这少女只是个剑法平平的废物,哪里能够真正碰到她呢?
邵小黎转过了身,移转去了目光。
过往数月的学剑生涯在脑海中走马观灯般掠过,灵气瞬间冲破气海,在身边一圈圈地荡开。
邵小黎中指往袖间一勾,早已准备好的红绳射出,猛地拉成了一根直线,甩上了那金色的十字架,红绳遥遥地缠绕自上,邵小黎手腕一拧一拉,整个身子如壁画飞天,借力而去。
那头黑蛇察觉到了异动,猛然张开了满是锯齿的大口,向着自己扑咬而来,而那乌鸦则依旧在啄食着司命的神性,无动于衷。
邵小黎望着那冲来的巨蛇,心中悸动,那些融入血肉的剑招爆发而出,向着黑蛇眉骨中央刺去。
巨蛇的咆哮声像是数万只老鼠齐齐尖叫。
邵小黎抓着红绳,越过了黑蛇的头顶,一下子荡到了它的背脊上,她的手按着它的身躯,举起手中的剑,熟练地刺了下去,剑扎开鳞甲,直达血肉,碾碎骨骼。
十字架上的黑蛇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想要将这该死的少女甩下,邵小黎双手死死地按着柄,拖着剑,曳着黑蛇的血肉,向上狂奔着。
黑蛇在愤怒与痛苦之中鳞片齐齐地张开,就像是羽毛炸抖的雄鸡。
邵小黎身子被炸起的鳞片推开,再难维稳,向着人群中摔去,黑蛇张开大口,脖子扭转,扑向了邵小黎。
邵小黎另一只手中抓着的长鞭也伸了出来,鞭子一甩,精准地绕住了黑蛇的一颗门牙,然后借着黑蛇冲过来时的力道,身子向上猛甩,于空中重新拔剑,刺向了黑蛇的瞳孔。
那头黑蛇缠绕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它的动作幅度并不大,似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平民或者毁坏任何的建筑。
这是罪君给它下的命令。
罪君不会主动杀死罪不至死之人,这一场天地气流冲撞出的浩劫,在罪君眼中也只是他们的无妄之灾,并非自己的手段所致。
邵小黎在黑蛇的背上腾跃上,毕身所学的剑法都在此刻施展了开来,那些鳞片在她的剑下大片地搅碎着,邵小黎一边狂奔一边猛斩,红色的衣裙飞扬,好似黑色原野上飞速行进的火。
众人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悸不已,那个明明脆弱易折的小姑娘,为何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呢?
而邵小黎本就是借着戏班子重新混入城里,然后借此机会引来众人,使得这黑蛇出手有所忌惮,哪怕自己实力不济,也可以混入人群中逃走。
这些都是老大给自己做好的粗略计划,而她对于自己加入戏班子这一临场应变,更自觉神来之笔。
邵小黎踩踏着黑蛇,收回了长鞭,然后再次出剑,向着黑蛇脆弱的瞳孔中刺了进去。
鲜血喷洒如柱。
这九婴已经死了许多次了,这是它最终的,侥幸从时渊中被取出的一缕极细残魂,虽被罪君赋予了一些力量,但如何能及得上巅峰之时?
此刻人群太多,它的出手又处处受限,竟被这小丫头伤了眼睛。
司命看着身下发生的这一幕,目光冰冷。
她依旧不觉得这少女可以杀了这头黑蛇。
因为它的力量终究是罪君赋予的,罪君何等人物?它所创造之物又岂可能被轻易杀掉?
黑蛇甩动着巨首,灵气如大作掀起了狂风,将邵小黎向后刮去。
邵小黎握剑的手一个不稳,被迎面喷来的气流撞入了空中,她的身子短暂地失去了借力点,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黑蛇向着自己冲来,少女银牙紧咬,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招自己从未使出过的剑。
司命对这一剑很了解,所以邵小黎才抬起手时,她便知道这一剑她根本不可能实现。
但事实再次出乎司命的预料。
无形之中,像是有某种力量被赋予到了她的身上,她斩出了这一剑,凛然的杀意短暂地消寂,在与巨蛇相撞之后立刻攀至了巅峰,沿着她的剑锋,蛇血像是狂飙不止的瀑布,不停地向两侧飞泻着,染得巨蛇的牙齿血红。
司命察觉到不对劲,立刻抬起头,望向了某个方向。
司命瞳孔微缩。
不远处的阁楼里,先前邵小黎梳妆的小屋中,走出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
少年佩着一柄无名的剑,别着那令她憎恶的树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
邵小黎临走之前在梳妆台上刻下了宁长久交代的小飞空阵图,在混乱开始之后,宁长久借助命运的权柄,改变了那片黑羽的命运,让它去纠缠夜除,而非自己。然后他再借助小飞空阵来到此处。
不过神明很难被欺骗,用不了太久,那片黑羽依旧会挣脱命运,重新归来,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神怒了。
宁长久走出了阁楼,轻声说了一句:“邵小黎使用出了心中的剑招。”
于是邵小黎便真正斩出了那一剑,在黑蛇的身上留下了巨大的豁口。
宁长久看着这头黑蛇。
这是九婴的残躯。
也是将罪君引来的源头。
宁长久望向九婴的神色冷漠至极,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
时渊替它保留了最后的魂。
“既然阴魂不散,那就再多杀你几次吧。”宁长久淡然开口,腰间之剑化作一抹长虹碧光,呛然出鞘。
邵小黎还在与黑蛇缠斗着。
那一剑虽然直接撕裂了它的嘴,但九婴感受不到痛,它甩动着头颅,狂洒着血液,迫咬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邵小黎又与它交锋了数次,两人身形弹跃之后,黑蛇铆足了力量,先是撞开了她手中的剑,然后甩动蛇首,想像榔头一般,直接将她砸落在地。
叮——
黑蛇心境里,一声低而脆的剑鸣响起,接着,它的身形发出了一个怪异的扭动,竟直接探向了后方,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宁长久踏着剑悬停在它的身前,五指张开,扰乱了它的命运。
黑蛇本就没有了灵智,所以它的命运更容易被干扰。
它咬住了尾巴之后,竟顺着尾巴开始吞噬,要从后往前将自己吞入腹中。
宁长久望向了气喘吁吁的邵小黎,微笑道:“你的戏还没结束呢。后面可是万众期待的大场面啊。”
说着,宁长久抽出了腰间的剑,屈指一弹,剑悬停在了邵小黎的身前。
邵小黎踩上了剑锋,用力点头。
宁长久道:“不必想着什么怜香惜玉。”
邵小黎微笑道:“那是当然。”
邵小黎稳稳地踩着剑,剑浮空而起,将她送至了高处,正对着十字刑架上的司命。
与此同时,宁长久的身后,机械般的单调的话语响起:
“欺瞒罪君大人,死罪。”
宁长久叹了口气,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
那是黑羽幻化而成的罪君。
这片黑羽当然不可能杀死如今的他,但他同样无法奈何太多。
夜除如今距离自己太远,薄弱的命运法则在黑羽身上几乎不可能生效,宁长久随手一抓,直接将悬在十字架上的那柄黑剑取下,握于手中,剑上燎起烈火,少年持着剑,与罪君的黑羽在空中对撞起来。
邵小黎则平视着司命,微笑道:“司命大人,又见面了。”
司命眸光如雪,面色如霜,宛若冰丝的银发根根散着寒意,她身子下意识地挣了两下,却怎么也无法从十字架上下来。
“你想做什么?”司命看着邵小黎,秀眉蹙起。
她活了上千年,是神国中一人之下的神官,拥有着倾绝天下的仙颜,但此刻,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敢御剑悬停身前,手持长鞭微笑着看着自己,而她则在刑架上动弹不得。
这对于过去的她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
邵小黎踩着剑来到了她的身前。
司命如今浑身虚弱,那些散发的灵力对付普通人的烂菜叶还绰绰有余,但对付如今剑术小成的邵小黎却远远不够了。
邵小黎稚美的手轻轻地抚摸上了她银色的发丝,然后顺着柔软的长发撩下,指背轻触过司命的脸颊,若即若离。
“司命大人可真是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呀。”邵小黎微笑着开口,撩起耳畔的头发,轻轻捏住她的耳垂,于指间把玩。
司命脸颊微痒,耳垂微痒,哪怕如今受制于此,她依旧难改傲气:“拿开你的手!”
邵小黎听话地拿开了手,然后高高扬起。
司命露出了一抹惊慌之色。
啪!!!
下一刻,扬起的手猛地落下,司命的脸颊受力一偏,接着,火辣辣的痛意在脸上传了过来,像是无数小针在扎,连带着耳腔中也嗡得低鸣了一声。
那雪白的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司命的双眸中泛起了狂风暴雪般的杀意,她的怒火随着傲人的胸脯起伏着,但这些怒火也只能郁积心中,此刻她甚至没有还手的余地。
邵小黎捏住了她的下巴,看着那半边红霞的脸,便又将她的脸颊转到了另一边,左手高高扬起。
啪!
又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
邵小黎这两天一直在练习如何扇耳光,她已经对着空气扇了上万下,如今得偿夙愿,终于将自己炉火纯青的巴掌抡到了她的脸上。
司命痛哼了一声,抿紧了嘴唇,身子因为愤怒而战栗着。她知道,邵小黎是在报那一夜的仇。
邵小黎端详着她的脸,道:“司命大人,你是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怎么脸红成了这样?”
司命的银发缕缕狂舞着,她盯着邵小黎,冷冷道:“你们废了这么大的周章,难道只是想这般羞辱与我?这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邵小黎指了指下方,道:“满城的人可都看着呢,这哪里是儿戏,分明是你的大戏呀,对吧,司命大神官?”
听到这个称呼,司命心中一动,还想说话,却见邵小黎直接将手伸到了她的颈后。
邵小黎的手一拢一握,将司命满头柔软的银发握在了掌间。
少女抓起了她的头发,拉起,俯视着她冰雕雪琢的脸,再次高扬起手。
啪!啪!啪……
一个个巴掌疾风骤雨般打在她左边的脸颊上,司命侧着头,左颊上的痛意钻心地传来,与之一同的,是痛彻心扉的羞辱,她是神秘而强大的神官,是司掌全城命运的神女,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跌得越高摔得越惨,如今她的神性被噬,人性的弱点更裸露着她的深藏的脆弱,她过去有多尊贵,此刻便有多卑贱。
她的自尊和骄傲在这十七岁少女的巴掌下瓦解着,破碎着,化作了滔天的恨与怒。
城楼之下,还隐隐有打得好打得好的叫喊声传来。
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够了!”司命忍无可忍,嘶喊了一声:“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说出你们的条件!”
“现在才知道妥协么?”邵小黎又是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少女振了振手中的鞭子,看着司命微微红肿的左颊,那白暂如瓷的脸颊上次课已是一片红艳。
邵小黎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要你立下血契成为老大卑贱的奴婢,永远听从他的命令,追逐他作为自己毕生的信仰,奉上你的肉体和灵魂,做牛做马,任打任骂,将惩罚当做赏赐,将训诫当做恩典,并为之感到荣幸。可以么?”
司命听着她的话语,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耻辱至极的画面,那眼眸深处泛起的杀意好似要化作真实的刀剑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言语带着怨怒从红唇中挤出:“你们在做梦,我就是死也……”
邵小黎扬起了长鞭,微笑打断了她的话:“老大说了,若你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这场戏才刚刚开场呢,小黎会好好调教司命大人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
她本该是黑夜的王,如今在她的夜里,却要迎来毕身未有的屈辱。
……
……
第二百零四章:神女俯首
司命冰眸低颤,缕缕银丝间若隐若现的耳垂泛着琥珀般的红,她的左颊红肿着,当夜,她曾甩过邵小黎一个巴掌,只是世事难料,如今她成为阶下囚后,这一切十倍百倍地奉还给了自己。
像是亿万滴雨水同时溅入滚烫的油锅里,其下的人群在这清脆的抽打声中沸腾了起来,他们放下了恐惧,只觉得肝胆似被撕裂,浓烈的情绪化作稠密的浆水喷涌了出来,滚烫地传递到四肢,散发着令人目眩的灼烫感。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头穷凶极恶的黑蛇莫名其妙地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开始吃掉自己的身体,也看着那面容极美的少女如传说故事里一样,踏剑悬空,来到了妖女的面前,将一个个狠厉的巴掌送到了司命无暇的脸上。
啪啪的抽打声在城中不停地回荡着,痛快至极,无论怎么热烈的欢呼都无法将其压过。
原本紧抿红唇的司命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声痛哼。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看着这幽居于星灵殿的女子承受掌掴面颊的羞辱。
“你会后悔的……”司命咬紧了牙,秀挺的鼻间发出了几声微微的痛哼。
邵小黎停下了掌掴的手,她看着司命通红的脸颊,拧了拧自己的手腕。
哪怕时隔数月,她依旧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那一夜她与宁长久出城,在雪峡中遭遇截杀,一路被割了不知道多少伤口,也不知被打吐了多少的血,甚至呕出了内脏的碎片,而那之后每日的刻苦练剑,为的也是有朝一日,再次面对司命之时可以不再像是被捆了四蹄的羔羊。
司命能从她的眼眸里看到她的仇恨,这种仇恨让邵小黎掌心微红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别浪费时间了。”宁长久与那片黑羽纠缠着,他的身影围绕着金色的十字架,穿梭在城池的上空,而那黑羽幻化的罪君之影,则像是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地追个不停。
“知道了,老大。”邵小黎应了一声。
她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番司命曲线夸张的身段,高高举起鞭子,长鞭如高高举首的大蛇,带着破风之声落了下去。
唰!
空气击破,一道轻微的爆裂声响起。
随后鞭子挥落,暗含着天谕剑经上卷的剑法要诀,狠狠地砸到了司命的身上。
皮鞭抽打声遽然响起,短促如爆竹声响,那一鞭落在了司命雪裙白衣的正前方,她身躯下意识地收紧,脖颈之下,玲珑的锁骨一缩,更加分明。
“你从小到大应该没有正经挨过打吧?也对,你生来没有娘亲,无人管教,难怪教养这般差劲。”邵小黎冷着脸,讥讽之间手腕一甩,如蛇的长鞭再次扬起,在她们的身体之间荡起夸张的弧线。
司命争锋相对道:“当夜被我打成丧家之犬,如今小人得势,你这模样实在丑陋而可笑!嗯哼……”
邵小黎淡淡道:“那我就当一回娘亲,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儿。”
这一幕好似冬末寒江上,不计其数的雨丝鞭打而下,坠入江中,砸得波澜跌宕,浪花吞雪,花白的颜色不停地起伏着,雨丝与江雪相互击打,吞噬,缭乱相汇,哀吟声宛若江面之下豚鱼凄美的夜哭。
司命不知比她年龄大了多少岁,却被戏称为女儿,还如承受家法被抽打训诫着,她眼眸中杀意更盛,只是那凝成的风雪在鞭打之中时破时聚,而她如今被审判之钉压制,身体与凡人女子也差不了多少,那雪衣白裙虽是星灵殿的法袍,此刻却也卸不去太多力量,她感知着身体真真切切地痛意,绛色的红唇间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声低低的痛吟。
“若是实在忍耐不了可以叫出来,娘亲会好好疼你的。”邵小黎言语刺激着,手中的鞭子如剑,接连不断挥打在司命的身上,司命被钉在刑架上,只能被迫地张着双臂,无法做任何的反抗。
司命冰冷道:“逞一时之快……到时候罪君来了,我们谁也逃不掉,现在放开我,我或许还能帮你!”
“你可真是不记打,你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么?你只是卑贱的奴婢,我可以骂你打你,让任何人羞辱你,你如今承受这些不痛不痒的鞭笞,已经是老大对你的仁慈了。”邵小黎平静地看着她。
司命的身体上,痛意夹杂着异样的感觉侵蚀着她,她的白裙雪衣虽是法袍,但在对方凌厉的抽打之下,许多部位也泛起了茸茸的丝。
邵小黎看着她的衣裳,身子欺身压近,道:“你似乎很喜欢穿衣服?还总穿好几件?”
司命的眼眸中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她嘴上却道:“修道至顶,外物皆是琐碎,你等凡人怎么会懂?”
“是吗?”邵小黎歪着头反问了一句,她直接伸出手,探至司命的身前,落在了那一手难覆的雪堆之上,手狠狠一压,陷入其中,猛地抓拧,道:“你真的不在意么?”
司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些,她允许自己在战斗中受伤,但岂能允许被如此侵犯,哪怕对方也同为女子。
司命的身子颤栗着,红唇之下再次传来她清冷的话语:“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羡慕极了?你这样卑贱凡人,哪怕再天生丽质,也趋近不了真正的完美,若是平日里,你连……啊!”
她细长的眉毛忽然蹙起。
“我不配哪里?女儿好好与娘亲说说?”邵小黎手指狠狠一恰,又是一阵鞭雨落下。
寒江翻雪,流风涌浪。
司命的尊严和冷傲化作一声声压抑的痛哼低吟,但她依旧微睁着眼眸,其中万年不化的冰雪之色里,是决不低头的傲气。
数百记的抽打在十余息之间完成。
司命裸露的手腕上尽是细红鞭痕,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睫毛覆下,唇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却微弱,看上去有些奄奄一息。
邵小黎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开始挣扎,动摇,她想起了宁长久的叮嘱,进一步进行心理上的打压。
“你也说过,罪君来了,我们都得死,横竖是一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什么来呢?一个时辰?一天?还是更久?在这期间,我可以白白让你忍受无尽的侮辱,我之前也说过了,这鞭子不过是老大对你的仁慈,真要羞辱你,我们有无数的方法,可以慢慢玩。”
邵小黎指了指城下,微笑着对司命说道:“你看到下面的人了么?看到他们现在看你的眼神了么?过去你是云端的神女,他们是地上的淤泥,但现在呢?你是可以随意扒干净衣服的羊,而你的下方,是成百上千的饿狼,其实我很好奇,以神官大人这幅完美的身躯,是不是能以身饲饱所有的狼呢?”
“够了!”司命厉声打断,邵小黎抑扬顿挫的声音传入脑海里,她本就脆弱的精神更似飘摇的细雨,她不明白,这短短几个月时间,这死丫头是怎么成为现在这样的,思绪间,她将视线微微下垂,看到了那与黑羽纠缠的影,想着定是白沙在涅。
“够了么?”邵小黎道:“到头来都是死,只是我们死得尽兴,而你要承受百般屈辱。当然,你也永远没有报仇的机会。但若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所以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来救你的,是你的恩人。”
司命盯着这墨发红裙的少女,看着这番话语从她稚嫩的檀口间说出,身体上不断传来的痛意好似钻入骨骼的凉风。
“我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奴婢。”司命眼眸中的风雪忽然平寂,她似是想通了什么,道:“你不必伪装,我知道,你们同样需要我,你们不想死,所以也舍不得我死。”
邵小黎眉头微皱,心想这女人果然欠打,这鞭子一停,就给她喘息的时间了。
“你愿意为奴,当然就不用死,要是你执意想受尽几天几夜的屈辱而死去,那我也只能感到遗憾。”邵小黎用鞭子拍了拍她微红的脸颊,道:“如今我们已九死一生,反正都是死,后者还有一线活路,一切都由你自己决断。”
司命的唇角忽然勾起,她的笑容有些凄然:“你们辱我至此,如今还要我甘愿为你们的刀剑?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邵小黎摇头道:“我也说过,这只是开始,最多抵消一下我们先前的恩怨,后面,我会让你这朵冰雪里生长的莲花,感受一下人间的污浊。”
“这些都是宁长久教你的?”司命寒声发问。
邵小黎说道:“仇恨的宣泄不需要教导。”
邵小黎道:“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数到三,若是你再不做决定,我就让满城之人看看司命神官布满鞭痕的骄傲身子。”
司命看着眼前这稚气未脱的红裙少女,她何等身份,求饶之语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
夜色渐渐降临,这也给了司命一个心理的安慰,至少无论此处发生什么,台下那些卑贱的平民都无法看到。
但邵小黎似能看清她的心事,她手一抓,取来那根红绳,对着戏台处一甩,几盏大红的灯笼顺着红绳而来,一盏盏精准地坠停在十字架上,照得她面色如绯。
邵小黎淡然一笑,道:“黑夜的王女大人,这是我送你的灯火,喜欢吗?”
司命惨然笑着,她此刻身体虚弱极了,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邵小黎看着她的脸,抓着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三。”
她开始倒数。
司命无动于衷。
“二。”
邵小黎冷漠开口,再次放下了一根手指。她的心中实则也紧张极了,若真让司命生出必死之念,那老大的交待的任务……
司命的眉头则微皱着,心中似在做着什么挣扎。
“一……”
邵小黎死死地盯着她,话语拖长。
随着最后一声余音消散,司命睫羽下如霜的眼眸中,狂风骤雪般的杀意反而越来越淡了,那些屈辱与愤恨挤压到极致之后,非但没有像是冲破闸门的洪水,反而像是被风吹去的蒲公英。
司命的心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明悟。
人性的情感纠缠扭曲,如暗处生出的种子,自心境中破芽而出,绽出罪恶的花,但她本身未灭的神性却也像是圣洁的种子,它们相对着,藤蔓相缠,黑白相绕,竟达到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平衡。
司命非但没有因此破碎道心,反而因祸得福,道境再进,心境上的那些细小裂纹也开始逐渐弥合,重新变得一尘不染,宛若回到了当初夜巷之中,那个不疾不徐,温柔平静,杀意内敛的绝丽女子。
邵小黎看到她的神情,暗叫不妙,宁长久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他神色稍变,同样知道司命的道境即将更上一层楼。
邵小黎有些慌了神,她扬起皮鞭,在她的身上疯狂地抽打着,试图阻止着她。
但司命的脸却越来越平淡,对于那些鞭子恍若无感。
仙颜上的红肿消失,肌肤的鞭痕淡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神息萦绕在她的身侧,曼妙的曲线重新带着不近烟火的美。
正当她的感悟要化作实质的道境之时,一声清朗的笑忽然划破长夜,传入了司命的耳中。
“不愧是你呀,雪瓷,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天赋依旧总能给人惊喜。”
雪瓷是她当年爬出胎灵之渊时,神国赋予她的本名。
本名被喝出,神思冥冥的司命下意识地睁开了一线眼。
夜空之中,一只独角的鸡扑棱着翅膀,它的背上,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的夜除面对着她,淡淡地笑着。
他看着司命眸中微微的茫然,继续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借着司命微微的茫然,夜除已来到了她的身前,他点出了一指,正中司命的眉心。
哗!
司命满头冰丝尽数后扬。
她的脸颊上,露出了片刻的挣扎之色。
命运与时间的线垂着相撞,司命即将结成的道境上,忽地再次生出了一道裂纹。
如美玉逢浊,如明鉴蒙尘。
“住口!”司命蓦然怒喝,灵气翻涌。
点着自己眉心的夜除连带着血羽君被一同振飞了出去。
夜除此刻身躯极弱,做不得任何的反抗,他身子飘飘然后坠,被重新调整好平衡的血羽君接住。
司命猛地闭上了眼,她的心中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意,这种痛苦,甚至比宁长久当众夺去自己贞洁这样的事还要更甚。
她竭力冥想着,想要找回方才那抹感觉。
但是世间许多机缘,皆是千年难遇。
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也再找不到心境中的两朵花。
她与那道境圆满的契机失之交臂。
“你们……为什么……”司命浑身颤抖着,她乱舞的长发无力地垂下,十字架上的身影显得单薄而落寞,她抬起了些头,脸颊苍白到了极点:“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辱我欺我,给了我一线希望又要摧毁,岁除,七百年前,我可曾待你有半分不敬?无论我们再怎么争斗,我们才是同一神国的故人啊!我道境若成,我有机会带你一起走的啊!”
岁除是他的本名,如今这个岁字,他已然赠送给了重岁。
夜除没有五官的脸却散发着莫名的微笑:“雪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用这些拙劣的谎话骗我?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能分辨出你的每一句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七窍玲珑之心,呵,我知道你话语的真假,而你却不知道我知道。”
司命立刻想到了许多事,想到了当年自己成为他的学生,借着他的庇荫一步步向上爬,她曾说过许多违心的,讨好夜除的话语,而那时,她能将自己的表情藏的极好,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诚,而她同样一直以为,夜除是不知道的。
此刻夜除的话语让她想起了那诸多往事,这无疑又在她本就飘摇的心境上添上了一抹裂痕。
夜除看到她变幻的神色,乘胜追及道:“其实我知道,你还有心结。”
司命知道自己不该开口,但第一个瞬间,她依旧没忍住发问:“怎么可能?”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淡淡笑着,道:“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的心境深处,一直有着一抹阴影,而你一直在逃避它。”
司命自胎灵之渊中应运而生之后,大道之路顺风顺水,似无瑕白壁,挑不出任何不美之处,她这样的人,道心之中怎么可能会有难以抹去的阴影呢?
夜除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抹阴影是哪里来的,直到方才,我看到了你盯着邵小黎的眼神,我一瞬间明白了过来,那抹阴影的由来,便来自于七百年前神国崩塌之际。”
司命淡漠道:“神国崩塌对你我打击都不小,但传说之境时的我们心境皆如元初时代的神石,哪怕天地毁灭重归混沌又怎么能在我们道心上留下什么?”
夜除摇头道:“并非神国崩塌,而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人,那个人打破了你的执念。”
司命眉头紧蹙,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境上的裂纹难以抑制地持续开裂。
夜除继续道:“你一直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而其余三位女子神国之主,我们确实永远也无法遇到……除去她们,你确实是世间最完美的,这是你独有的,不容侵犯的骄傲,但你的骄傲,在七百年前崩碎了。”
夜除仰起头,像是陷入了缥缈的回忆,他轻声笑道:“虽然我也记不起那时的事,但我从你的心境的阴影上可以猜到,那个毁灭我们神国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比你更加完美的女子,而很不幸,你当年见到了她的真容。”
“你当时或许视死如归,愿与神国同存亡,也或者心生惧意,在那人剑下瑟瑟颤抖,但无论如何,最后你的心境上都留下了阴影,哪怕我们都想不起那些事,但你的道心却不会骗人。”夜除叹息道:“虽然这个结论我也不敢相信,但那人或许就是女子,而且她比你更美,更强大。这也是你明明拥有着那么多的权柄,七百年依旧无法得道的真相。”
夜除的话语似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之人,原本当局者迷的司命再次自观道心,之前的完美无瑕之处,陡然浮现了一抹极淡的影子。
她的神识死死地盯着这抹影子,像是要从中窥见什么。
司命眼中的光越来越淡,一双冰眸重归黑瞳,每一绺垂下的髪丝都透着绝望的冷。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人呢?”她轻声道。
她话虽如此,但所有人也都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自信。
夜除也叹道:“我们的神主都被斩去了头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司命看着自己彻底消散的感悟,看着那裂纹横生的心境,她忽然觉得万念俱灰,仿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干净,先前邵小黎这十几岁丫头对于自己的鞭打再次浮现脑海,她下意识地将双腿收拢得很紧。
当心中的脆弱再次被血淋淋地翻出之时,那些怪异的,本该不属于她的情愫便也一涌而出,将她吞没其中。
而她毕生的宿敌就在眼前,那是她唯一的,不愿意服输的人。
他们斗争了七百年啊……
司命可以接受自己被邵小黎鞭打,被宁长久侮辱,但却怎么也不愿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夜除的目光下。
但越是如此,她的心境便更加分崩离析。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司命凄然一笑,眼眸轻阖。
夜除微笑着开口:“是的。”
说着,他望向了邵小黎,道:“神官大人好像还不太服管教。”
邵小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司命知道,她要在这个与自己斗了一辈子的人面前,承受被鞭笞凌虐的欺辱了,她同样知道,在这之后,她在夜除面前,将再也抬不起头。
“宁长久!”
短暂的沉静后,司命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与黑羽纠缠的白衣少年竭力嘶喊道:“你不是要收我为奴么?奴婢自古皆是私有之物,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其他人羞辱?”
宁长久淡然一笑,再次运用命运的权柄,让黑羽暂时去纠缠那头黑蛇,而自己御剑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轻轻按住了邵小黎即将挥鞭的手腕,望向了司命。
那粘濡于颊的发丝,唇角渗出的鲜血,混杂着挣扎与绝望的眼眸,都是虚弱与凄凉中绽放的美。
“你甘愿为奴?”宁长久用手指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托起些,让她平视着自己,道:“那种把惩罚当做赏赐,把训诫当做恩典的最卑贱的奴婢?”
“当然。”宁长久话语顿了顿:“从此以后,无论责罚打骂,只有我能够碰你,若以后你还想杀夜除,我甚至可以帮你,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们能从罪君手下活下去。”
司命没有说话,她眼眸中说不清情绪,只是身躯明显软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火烧木一般的夜除。
此刻他是这么虚弱,比自己还虚弱啊……若是能挣脱这刑架,杀他或许也只是一瞬吧……
她的意识有些飘忽。
司命再次想起那个故事,这是第六日的夜。
她的第七日即将到来。
“我……”她犹豫着缓缓开口。
宁长久却打断了她的话,他露出了微讽的笑:“堂堂神国中的女神官,难道真甘愿为人女奴?”
“更何况,其实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奴婢。”
说着,他放下了挑着她下颌的手指。
“你……你什么意思?”司命螓首微动,神色困惑。
“我愿意给你一个有尊严的选择。”宁长久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认真道:
“做我的灵!交出你时间的权柄,届时若胜不过罪君则我们同死,若能胜过罪君,我答应你们同活,之后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不会做任何插手,同样,我也会给你解契,还你自由之身。”
神国神官做他人之灵,这同样是无法想象之事,但比先前卑贱的女奴要不知好到哪里去。
司命忽然明白,这本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
自己做他的奴婢,除了满足他的欲望,没有任何意义,而唯有做他的灵,他才能得到自己的能力。
但这个要求她一开始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此刻,她甚至已经生出了甘愿为奴之心,对方反而退了一步,她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侥幸。
这是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司命至此终于了然,却无奈。
她轻叹了口气,叹息声散在她的夜色里。
“我愿意。”
许久之后,司命垂下了头,银发遮颊,轻轻说道。
所有的杀意与不甘皆尽敛去,那白暂肌肤上未消尽的红痕,每一丝都是臣服的证明。
……
……
第二百零五章:发硎之刃
夜色如墨,被风搅拌着掠过这片大地,从混沌中来,到荒凉中去。
司命静静地囚困刑架,如无力张开翅膀的白鸟。
她的眼眸中褪去了杀意与寒冷,在脸颊边拂动的发丝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帮其挽于耳后。
这种脆弱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看上去好似国破家亡之后,流落敌国风尘中的贵家女子,眉目依旧,气质寂寥。
宁长久摊开了手,伸到了司命的眼前。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血羽君想起那一夜的狼狈,想要对司命放几句狠话,但如今气氛有些严肃,它也识趣地没有开口。
“你先带我离开这里。”司命看了人头攒动的下方城池,微微闭眼,轻咬嘴唇:“换个地方……”
“不行。”宁长久摇头道。
“你还嫌我不够丢人么?”司命无力地说道。
宁长久没有被她的柔软与脆弱所打动,他平静道:“先立誓,签下灵契,我再放你下来。”
司命眼神中重新泛起了一缕冰丝,只是很快淡了下去。
“好。”沉默片刻,司命轻轻点头。
断界城中的人群仰着脑袋,看着那里发生的动静,先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令人气血澎湃,这一幕好似十恶不赦的恶官终于被官府擒拿,于秋后送上了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千刀万剐,汹涌的民怨化作了狂热的欣喜,他们为受刑者的遭遇感到愉悦,也为行刑者的凶狠欢呼鼓舞。
只是人群在喧沸到顶点之后,渐渐地静了一些。
他们发现这场惩罚好似要结束了,那几个人竟聊上了天。
因为夜色为幕的缘故,他们也看不清那里到底发生着什么,只看见白衣对白裙,白衣的好似威胁,白裙的好似妥协,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男盗女娼的般配。
在他们的视角里,便是那个红裙踏剑的女剑仙替天行道,狠狠惩罚训诫那个妖女,而这个与一片羽毛影子纠缠的少年,在空中飞来飞去,打打闹闹,影响他们观看的视线不说,最后竟还御剑而上,阻止了那红裙侠女继续的抽打。
这算什么话?
难不成这半城人的灵与性命,是几鞭子就能还回来的?
人群中已有交谈声义愤填膺地响起。
此刻的宁长久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民怨,他也想杀死司命,但是她身上隐藏着击败罪君最后的希望。
“开始吧。”宁长久伸出了手。
他取过司命的黑剑,利用权柄与灵力强行撬开了司命左手的审判之钉,权柄去权柄对撞着,宁长久的五指指尖,都被那燃烧的审判之钉炸成了黑色。
他浑然不在意。
司命被钉了整整六天的左手终于得到挣脱。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手腕上还有钉子留下的血洞,里面没有血流出,看上去就似一个白净瓷器上的穿孔。
邵小黎为了防止她从刑架上滑落,还用红绳缠了几圈她的身子,让她的身躯和十字架紧紧绑在一起,那绳子绕着胸下的衣裳而过,一双玉峰显得更高耸了些。
司命也没有再做什么挣扎。
她无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五指相合。
“自己来。”宁长久说道。
说的自然是成灵之事。
司命淡淡嗯了一声,她对于召灵的仪式当然最熟悉不过,同样,若她成灵,她也将是断界城有史以来最强的灵。
想到自己即当使者又当灵,司命也忍不出勾起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笑意。
“魄上九宇,魂归九渊,灵契缔结,至死不渝……”司命缓缓开口,清冷的嗓音里,声音绵长起伏的水波,淡淡地吟唱着。
两人掌心相贴,灵白色的光自两人的掌心亮起,好似一朵用手搓成的月亮,两人握之不住,于是月辉便从指缝间溜了出来。
随着司命低低的吟唱,他们各自的身躯里都生长出了一根无形的线,那是他们的精神力。
两道精神力纠缠相绕,一如交媾的白蛇。
“你在做什么?!”忽然间,夜除收敛微笑,厉声发问。
宁长久同样睁开了眼,望向司命的瞳孔中喷薄着怒火。
司命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她亲自设计的灵契,灵契中的主与灵在不经意间颠倒了位置。
先前宁长久用命运的权柄使得邵小黎斩出那一剑,再使得黑蛇自顾自地首尾相吞时,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夜除成为了他的灵。
虽然之后发出的许多事出乎了她的意料,也真的险些击碎了她的道心。但她坐镇神官千年,怎么可能因为一抹道心的阴影和三言两语屈服?
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她终于抓住了。
司命抬起头,想要从宁长久的瞳孔中看到惶恐与惊惧。
但她却只见到了一潭深秋寒水,冰冷而澄净,潭水中隐约映着自己苍白而虚弱的脸。
这是故作镇定,还是……这一切依旧在他的预料之中?
宁长久确实早有准备。
立灵契的过程是双方精神与意识的交汇。
而只要稍有差池,他可以让剑经之灵立刻切断自己的精神。
但如今,他已然修炼过了修罗神录,精神力远比过去强大。
这一点司命是不知道的,她与最初的夜除一样,决不相信有任何人可以在一个月修成修罗神录。
但宁长久是个例外,而他如今精神力的强度,哪里是备受折磨的司命可以比拟的?
在司命的神识观照之中,宁长久那根原本与自己粗细相当,互相纠缠的精神之线,陡然便粗了数倍,仿佛从细长的蛇一下子变成了腾出海面的蛟龙,瞬间反客为主,将自己原本想要迫其臣服的精神力反手绞住。
她的心神中,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传递了过来,她低吟了一声,身子前倾,紧咬的红唇血红欲滴。
如今的场景就像是隐忍多年,练成了绝世剑法的土匪趁机打劫当年伤过他的侠女。他将侠女五花大绑,自以为对方使不出高妙剑招,大可为所欲为,却见对方轻蔑一笑,眉心的红点处飞剑疾射而出,刷刷几下将土匪刺成了蜂窝。
原来自己苦练功夫的这些年,对方已经开始修仙了!
司命如今的心情便与那血泊中的土匪相当。
她好不容易隐藏了这么久,自以为要卧薪尝胆扭转乾坤,却被一力降十会的手段硬生生压制,那灵契也再难寸进。
更可怕的是,宁长久的精神力还乘机侵入了自己的神识,那精神力好似一条洪流,而她如今的神识不过是一片土木屋子构建的村庄,随时会被夷为平地。
“我给你一个做人的机会,你却偏偏想要当没有精神的傀儡?”宁长久面无表情地说着,精神洪流冲入了司命的神识里。
司命如被箭射中的白鸟,秀颈扬起,凄惨地叫了一声,她最后的杀心被击溃,大脑中如有上百只蚂蚁爬行噬咬,而自己好似随时都要成为没有意识的瓷人或者自甘堕落的玩偶。
“等等!等一下!”司命不想变成白痴,她握着宁长久的手猛然用力,五指相扣,青筋缕缕爆出,如一条条小蛇,细长的小臂也不停颤抖。
宁长久冷淡地看着她,道:“你自己不想活,我也没有办法。”
司命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身子颤栗着,痉挛着,紧紧地贴着十字架,本就笔挺的双腿绷得更直。
司命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要被撕裂开来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灵契更是被对方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文,她不停地喘息着,终于无法忍耐,嘶声求饶:“饶了我……放……过我吧……”
宁长久微微放缓了些力道,冰冷地盯着她,问道:“现在知道错了?”
这种居高临下的问话让她极为不适,但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知……知道了……”
剧痛稍消,司命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她声音极轻道:“你若将我变成傀儡,时间的权柄也会大打折扣,你……你会后悔的。”
宁长久冷笑道:“还敢威胁我?”
“啊——”司命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吟,她想要抽回与宁长久握住的手,但痉挛着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错了!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啊!”司命已然口不择言。
宁长久道:“那你应当喊我什么?”
剧痛之中,司命难以思考,却还是下意识道:“主……主人!”
宁长久轻轻点头,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司命身子猛地放松,先前的她好似被猛虎咬住了脖颈的小鹿,濒死之际,那猛虎终于撤去了獠牙。
痛苦的余味依旧令她目眩。
这种精神上的千刀万剐比邵小黎肉身上的鞭笞与抽打不知痛苦了多少倍。
而她的精神原本是很难被侵入的,这一次还是结灵之时,她亲自贴上去的,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精神力被对方碾压,精神世界敞开的一线门也被乘虚而入。
她浑身虚脱,无力地靠在刑架上,清冷无比的肌肤上泛着些湿漉漉的汗水,夜风每过,凉意便让她一个哆嗦。
她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冰霜般的眼眸里泛着血丝,檀口间寒意倾吐,气若游丝。
宁长久道:“在喊一遍。”
此刻与方才不同,她现在意识清醒着,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
夜除的微笑,邵小黎的不屑,那头丑鸡的雀跃,还有宁长久的冷淡。
司命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主人。”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确认她此刻的心气已被尽数消磨,才重新抓起了她的手:“开始吧,这次要再耍什么花招,我不可能放过你了。”
宁长久如今有可能直接把她炼成自己的傀儡,但正如司命所言,她的权柄可能会随着她神性流失大打折扣。
司命再没有任何反抗了。
这是她七百年来最虚弱的时刻。
夜除看着她这番模样,心中也不由生出慨叹。
正当灵契要真正开始缔结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虎落平阳,蛟龙离水,神国的神官,就只是如此了吗?”
这个声音来自于金色十字架上的乌鸦。
之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
而它也只是木讷地啄食着司命的神性,一点都没有展露出灵智的一面,而此刻,一切尘埃都要落地之际,这只黑羽之鸦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宁长久望向了它,目光如炬,心中生出了一丝后怕。
黑羽之鸦嘎嘎地叫着,道:“堂堂神官,甘愿为奴为婢,真是可笑,可笑,可笑……”
它不停重复着最后的音节,音色尖锐而难听。
“闭嘴!”司命清叱了一声,脑海中再次传来钻心之痛。
宁长久一把抓紧她的手,道:“契灵!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话语间,他甚至直接出剑,将司命右手的钉子也挑断了。
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金色十字架上的乌鸦望向了他们的后方。
夜除叹息着回头,知道一切已晚。
子夜还未到来,罪君却先来了。
他自那片绝对流动的时间中挣脱,从天而降,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罪君依旧披着那极黑的袍子,袍子的右侧,有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整个手臂连同肩膀和半身都消失不见,而衣袍的边缘处,隐隐还有火光流动着,灼烧着。
那是夜除拼尽全力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受限于此方世界,哪怕是罪君也不能在短时间将这么重的伤恢复完整。
他没有去看自己伤势的罪魁祸首夜除,而是望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也静静地注视着罪君。
“原来是你。”罪君忽然说道。
宁长久问:“我是谁?”
罪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的魂魄不应该早就投入永生界的无尽轮回了么?是谁把你重新拼凑起来的?”
他能从罪君的话语中听出真实的困惑。
神国之主神秘而强大,每多说一句话,都会显得他位格稍低,唯有对于真正存在于未知的事物,才能引起他的震惑。
永生界是神国之主雷牢的国。
能从神国之主的手中夺取魂魄该是何等强大?
那个人,与杀死这座神国国主的人,应是同一人。
这世间绝不可能拥有超越神国之主的力量,而化外天魔也只是传说之物,在万年之前便已绝迹,哪怕是它们这些古神也从未见过。
那人到底是谁?
罪君看着宁长久,黑色的衣袍里雾气翻涌,慢慢地填补着缺口。
对峙极其短暂,宁长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罪君慢慢恢复自己的伤。
宁长久没有时间去与司命结灵,他对着邵小黎低声说了一句“北面”之后,便手持黑剑,直接扑向了罪君的所在。
“渎神者,死罪。”
罪君静静地对着这个白衣少年做出了宣判,然后他才动了。
他的速度比宁长久快上了数倍。
与此同时,天空中划过一道电光,将整座城池照得分明,之后,哐当一记雷声响彻天地。
断界城的人从未见过闪电,听过雷鸣。
而这也并非真正的雷电。
这是神罚。
罪君伸出了手,抓住了那道横跨天空的闪电。
明亮的电光被他握在了尚存的左手之中,丝丝的电流于掌心乱窜,喷吐着雷屑。
那是他的审判之刃。
与此同时,其余的雷电纷纷向着宁长久的方向的落去,那是对于宁长久的审判,它会不停地追杀着被审判者,不死不休。
……
司命的瞳光被雷电照亮。
审判之钉被拔出体内,而此刻又是她的夜晚,于是整片夜色皆似潮水,带着灵力和境界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在雷光落下的那刻,她双手艰难地合并,张开的拇指与食指扣在一起,双手之间,形成一个棱形的空间。
“回流。”司命有气无力地喝道。
时隔数天,她终于再次可以施展自己的权柄。
但一切并未回溯。
罪君平淡地看了她一眼。
司命如今灵力太低,连带着权柄也脆弱如瓷,一触即碎。
宁长久没有做任何多余之事,他直接对着那些劈来的雷电拔剑斩去,剑光切过电光,雷屑飞溅成圆,斩向了罪君。
罪君举着雷电之剑,动作看上去很是轻慢,甚至有些像是羽毛飘然,但每一次挥剑,都会拖出一串明亮的雷影。
快与慢,动与静,仿佛都只在一念之间。
如轮的雷屑被斩碎,化作了星星点点。
电光紧追后背,宁长久手持黑剑,做了一个负剑式,以剑身与剑气弹去了一部分审判之力,他另一只手伸出,接过了邵小黎递来的寻常长剑,继续蓄力斩向罪君。
寻常的刀剑自然撑不了太久,在短暂的剑锋上,这柄剑便被搅成了破铜烂铁,连同其上的剑火被一道撕去。
叮,叮,叮——
宁长久再次手持黑剑,与罪君的雷电之剑对撞。
修罗神录疯狂发动着,将他的体魄与精神力都催发到了这个世界所能容忍的极致。
若在外面的世界,他将会直接破开长命境的瓶颈,晋入紫庭之中。
单从灵力的强弱而言,此刻他并不会比罪君逊色太多。
剑的交鸣声在断界城的上空不停响起,如死灵敲响的丧音。
那些审判的雷电依旧如不死不休的杀手,自身侧与后背追迫而来,宁长久借助命运的权柄,将它们引去了十字架、黑蛇或者其他建筑物的上,但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若是没有杀死审判的对象,审判之力永远也不会消失。
宁长久仿佛回到了那时的雨夜长街,他依旧是那样的剑,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遵循最简单的路线,振出的锋芒却足以切金碎玉。
但罪君的剑丝毫不逊色于他。
交锋数息之后,雷光漫天,宁长久的剑影被尽数吞噬,反压了回去。
嚓——
一道电光自宁长久的侧方身,只击他的肋骨之处。
雷电在身躯上炸开,痛意灼烫,将他强横无比的修罗之躯也灼烙出了黑色的印子。
宁长久的剑微滞,慢了半分。
罪君切入了他的空隙,漫天蓄积的雷光已如池水,猛地压下。
宁长久被迫横剑格挡,只是剑域还未凝成便被打碎,他的身影被巨雷劈中,陨石般砸落下去。
地面上的人群早已四散逃开。
宁长久被砸进了一栋房子里,四起的烟尘立刻被电光照亮,微粒分明。
宁长久咬牙起身,以黑剑短暂地撞去了几道纠缠的雷电,却被其余的几道顶着,撞出了那栋破屋子。
而此刻上空,邵小黎心急如焚地望向宁长久所在的方向,她将司命背在了背上,用红绳套住了金色的十字架,背着她飞快下滑,以下方黑蛇的身体作为缓冲,跃到了地上。
司命低哼了一声,慢慢地积蓄着力量,没有多做挣扎。
而血羽君也趁着他们战斗的空隙,背着夜除疯狂逃遁,能逃多远就是多远。
宁长久的白衣被劈成了焦色,他的手臂裸露出来,爆出的肌肉并不夸张,但在电光的照映之下精赤而有力。
他握着漆黑的长剑,看着向自己跑来的邵小黎,大喊道:“后退!”
邵小黎微怔,出于信任,脚步后撤了一些。
下一刻,他们中间,一柄雷电构筑的剑从天而降,砸入地面。
罪君的身影自剑后勾勒。
他单手按剑而立,正对着宁长久,背对着邵小黎,黑袍飘舞,长喙般的帽檐下一片漆黑,那双淡漠如天道的眼便隐在漆黑之中。
宁长久看着他,生出了一种不可战胜之感。
罪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得多。
哪怕他得了命运,得了修罗神录,以全盛之姿与之对敌,却依旧无法战胜受伤的罪君。
罪君回身看了一眼。
那一刻,邵小黎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一个无形的拳头撼上了她的小腹,她身子弓起,猛地倒滑,撞上了一根巨大的石柱,她背上的司命痛哼一声,竭力运转灵力消解。
“囚。”罪君说了一字。
原本金色的十字架忽然消融,化作了万点金光,雨丝般垂落下来,它就像是一朵倒扣的曼珠沙华,那一缕缕金色的,卷起的花瓣,正如它象征的那样,化作了一座金色的,无法挣脱的囚牢。
邵小黎与司命都被困在了里面,那只黑色的乌鸦停在囚笼上,嘎嘎地怪叫着,像是一个阴冷的狱卒。
它并非只懂命令的傀儡。
先前幸亏宁长久与司命并未真正结灵契,否则在关键的时刻,这只黑鸦便会渗入,将两人的灵智一齐剥夺。
宁长久此刻也无力去帮她们了。
他必须引开罪君。
城中剩下的事,他只能寄希望于邵小黎可以斩破囚笼了。
也不知道这丫头能不能靠得住……
宁长久身影一晃,灵气涌动,白衣贴地而行,向着城外的方向遁去。
他虽然在外面准备了数个小飞空阵,但审判之电穷追不舍,他此刻连画阵的时间都没有。
罪君伸出了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圆画完之时,敞开的城门口的黑暗无限地凝聚起来,如一面屏障,防止宁长久先行逃离。
接着,罪君身形疾动,拖着雷电之剑顷刻追上。
哐哐哐的交鸣声如夜深时急促的打更。
宁长久的白衣被雷电灼烧,染上了许多的焦黑之色。
临近城门口时,罪君身影忽然微停。
他手中的雷电之剑瞬间变长了数倍。
同时,他的黑袍之侧也发出嘶嘶的声响,那是世界法则被冲破时,整个世界对于罪君的反噬。
宁长久的眼中,那一剑成倍地放大着,临近身前时,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接下,只能以修罗的体魄硬抗。
剑气轰上了宁长久的身体。
他像是一枚弹射出的花炮,倏然间砸入了城门中央的黑暗里。
撞入黑暗之后,他跌落的身影变慢了——那片黑暗浓稠得像是沼泽地。
这也是囚牢。
“赢不了的……”
宁长久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丧气的念头。
罪君太过强大,他哪里有半分机会?
那可是神国之主啊……
好累……
绝望像是成片的蝙蝠,哗哗哗地飞过识海,遮天蔽日。
“醒一醒!别中了罪君的圈套!”
体内,剑经之灵忽然大喝道:“你想死可以,别连着我的命一起搭上啊!”
宁长久神思微晃。
“宁长久,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无上的法则?有的只是碾压一切的力量,在外面,罪君拥有这样的力量,可以将你如蝼蚁般碾死,但这里不一样,他如今所动用的一切,已是他的极限了!”
“他的法则并非不可破除,审判也绝非真正的不死不休。”
“它可以被斩灭,可以被抹除,只要你能够拥有旗鼓相当或凌驾其上的力量!”
“醒一醒啊!”
心湖之中,剑经之灵的话语激起了狂澜。
宁长久被黑暗侵蚀的精神力为之一清。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光如扬起的尘暴。
紫府之中,那头金乌对于这样的黑暗早已垂涎不已,只是先前他的精神被罪君趁机扰乱,竟没有察觉。
罪君立在城门的黑幕之前,想要将雷电之剑送入,彻底消解掉他的力量,然后从他身上剥取千年前那几桩往事的真相。
但下一刻,那浓稠的黑暗里劈开了一道明亮的金光。
黑色的夜幕被撕裂开了。
宁长久的黑剑燎燃着金色的火焰,如发硎之刃,刺破整片黑夜,斩了出来。
……
……
第二百零六章:破囚
瞳孔与黑剑上的金光几乎是同时亮起的。
金色的焰光吞没了黑剑,也将那片浓稠如沼泽的夜撕裂了。
心境上的群蝠如佛光下的魍魉,溃然四散。
而心境与金乌亦相辅相成,灵台澄澈之后,先前罪君侵蚀在金乌羽毛上的黑点也振羽而散。
附着金焰的剑锋最先探出了那道漆黑之门。
剑刃像是柔软绸缎中滑出的剪子。
罪君的衣袍也被顷刻照亮,上面纯黑色的羽毛镀上了滚烫的金色,唯有长喙帽檐之内依旧一片漆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无法抵达其中。
黑夜破开,宁长久双手紧握剑柄正劈而来,罪君左手持着雷电之剑横劈挡去。
当!
金剑与罪君的雷电之剑对撞,金属交鸣爆响!
两柄剑上皆带着千钧的力道相互压迫,剑气与电流纠缠缭绕,两人的面颊随着交锋而迫近,宁长久死死地盯着罪君,瞳孔中的金色如喷薄的尘沙。
两人之间的空气被剑与电撕裂开来,一连串地爆炸着。
宁长久手臂的肌肉几乎绷紧到了极限。
“啊!”他忽地嘶吼一声,剑锋上,金焰化作了金乌的模样,瞬息间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罪君的也如手持雷电之剑与之横擦滑过,锯木一般。其间嘶啦嘶啦的刺耳声响里,溅起电光无数。
十字交错的两柄剑在力量催发到极致之后猛地弹开。
宁长久踉跄后退了数步,以剑支撑身子才堪堪止住退势。
而罪君的身形同样向后飘去,他用雷电之剑斩去了几缕纠缠不休的剑意,身形轻飘飘地落地。
宁长久剑上的金焰未灭,他虽未在罪君的剑下讨到什么便宜,但是这一剑之后,罪君先前对自己落下的审判之力却被他尽数斩灭。
正如剑灵所说,权柄并非真正的天下无敌。
无敌的境界与力量才是无敌。
他大口地喘着气,心中生出了无限的、足以弑神的勇气。
但剑经之灵再次给他泼了冷水。
“你还愣着干嘛啊!快跑啊!难不成你在等罪君发动下一次权柄,再治你一次渎神之罪?”剑经之灵疾呼道:“别忘了最初的计划。”
宁长久轻轻点头,压下了些许心中的热血。
他知道,在没有同时得到命运与时间的权柄时,他绝无战胜罪君的可能性。
但宁长久瞳孔中的金焰燃得更盛。
罪君静静地看着这个一剑撕破黑暗,然后将自己逼退的年轻人,难得地慨叹道:“没想到过了几千年,你还是这样的强。”
宁长久心想你堂堂罪君是住寺庙里的吗?提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分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了。既然不想说,那你打什么哑谜?
宁长久浑身散发着杀意,修罗神录一圈圈地在体外荡开,每一记皆如洪钟之鸣。
下一刻,宁长久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罪君静静地看着他消失之处,并没有生出被戏弄的感觉。
方才他感受到了一丝空间的波动。
这个少年应是使用了类似飞空阵的道法,而他先前所有的金焰和杀意都是伪装,为的只是将他身边浮现出的光点藏在金幕之后。
宁长久已然出现在了一片荒原之上。
自古狡兔三窟,他之前与黑羽在城外对峙时,就为了这一战做了不少的准备。
这里有阵法,有陷阱,每隔百里还有他埋下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剑。
但是如今看来,这些对于罪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甚至很难拦住他脚步片刻。
而他抽身而走也是一个很大的赌。
若是此刻罪君转而去杀死夜除或者去夺取司命的权柄,那他将没有任何机会。
但幸好,不久之后,他延展出的精神力便感知到了身后黑暗中如箭一般破空而来的波动。
这同样是罪君的骄傲,在罪君眼中,宁长久便是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敌人,除非杀死他,要不然追杀绝不会休止。
千年之前,罪君能在天地重塑之后夺得神主之一的权柄,靠的绝非是如今这样一对一的决斗。
他当年亦是机关算尽,甚至不惜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故友。
但如今,罪君也激荡起了久违的热血。他寂寞了五百年,同样渴望一场剑与剑撞鸣的生死对决。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投影的死活无关本体,他可以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使出任何招式,不计得失代价。
但宁长久不行。
城门大开。
黑袍出城入峡,身影化作一道极黑的线,融入夜色,飘然远逝。
雷电之气碎裂了岩石,割破了草木,所过之处万物尽灭。
宁长久回忆着最先设计好的逃亡路径,同样施展隐息术融入了黑夜里,悄无声息。
宁长久不确定自己可以拖延多久。
他知道战斗之时理当心无旁骛,但他依旧忍不住去担忧王城。
司命的权柄才是这场战斗最关键的一环。
……
……
本就凋敝的王城如今更加荒凉了。
夜色漆暗,街道上的人逃得七七八八,街面上也横着几具被战斗波及,死相极惨的尸体。
先前的戏台早已在战斗中被摧毁了,木头上燃着火,大红的灯笼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上面的纸糊早已被烧干净了,有些竹篾架子还在烧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火球,随风滚地而走。
更远处,本就东倒西歪的房屋已成了残垣断壁,空地上的棚子也被掀翻了大半。
接二连三的灾难好似在清洗着城市莫须有的罪恶,哀嚎与恸哭声随处可闻。
中央的金色囚牢里,司命靠在石柱上,美眸微睁,目视前方。
前方,邵小黎握着一柄铁剑,灌注灵力,不停地撞击着这金色的囚笼。
敲打声里,铁剑被一次次地弹开,剑锋甚至开始扭曲变形。
“别白费力气了。”司命靠在石柱上,淡淡地说道。
“闭嘴!要不是你耍花招,哪至于是这个局面?现在好了,我们一个都走不掉了!”邵小黎回过头,愤怒地看着司命。
司命笑着说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现在可不是刑架之上了,你真以为你还能赢得了我?”
邵小黎心中不由想起了那一夜的恐怖追杀。
那个美艳杀神如今已经挣脱了束缚,就在自己的身后冷漠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几乎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邵小黎轻轻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道:“现在我们应当合作起来,一齐想办法出去,要不然等罪君把老大杀了,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司命静静地靠在那根石柱上,微闭着眼,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反正都是一死,而我死前可以一直折辱你,你却只能饱受凌虐而死,嗯……是这样吧?”
这是邵小黎先前对司命说的话。
如今这话被还了回来。
邵小黎紧张地看着那个美得令人目眩的女子,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着,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司命小臂上的血洞,辨别着对方到底是成竹在胸还是在演一出空城计。
邵小黎也硬气了几分,道:“那你有本事起来揍我,我倒要看看你这妖女还有几分力气,你要是打得过我,那我没话说,要是打不过,那我一点情面可都不会留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司命嘴角浅浅地勾翘着,她徐徐地立起身子,向着邵小黎袅袅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却给了邵小黎极强的压迫感。
“不许过来!”邵小黎立刻开口道:“你要是赶再走一步,我就拔剑了!”
“哦?是吗?”司命看着这不善伪装的小丫头,她轻轻地提起了些自己的裙摆,玉足轻抬,就像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邵小黎眼睁睁看着司命精巧的雪足落地,柔软的足掌轻轻地覆在了砖面上,接着,她后一只脚也迈了过来。
邵小黎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剑,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说道:“不许再动了,我……我再忍你最后一步,你要死再敢动,我就出剑了!”
司命看着邵小黎身子忍不住微微后缩的模样,调笑道:“呵?怎么?方才盛气凌人,一鞭子一鞭子抽到我的身上时,不是威风得很么?现在这是怎么了呀,你再来打我呀,用你的剑,用你的鞘,或者你那巧嫩的巴掌?”
司命笑了起来,看上去竟有几分花枝乱颤的清媚。
短短的时间里,角色再次颠倒了,这让邵小黎有些难以接受,先前她有多严厉威风现在便有多怂。
司命的厉害她是真真切切见识过的,她可不认为自己这几个月练下的三脚猫剑术可以威胁到对方。
而她的身高亦比司命矮了大半个头,哪怕是单纯的气势上,依旧被无情地压制住了。
“跪下。”司命立在她的身前,忽然道:“你给我磕头,一边磕一边将那求饶认错之语都说一遍,说到我满意为止。”
邵小黎虽然一向自诩能屈能伸,但她的剑术可是老大教的,如今要是跪下了,那相当于老大也单膝跪地了。自己尊严受损不要紧,可千万不能把老大给连累了去!
她这样想着,看着司命白暂无暇的仙靥,乖乖地跪了下去。
司命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身下的红裙少女,缓缓抬起了脚,想要踩上她的脑袋,将方才所受的一切都百倍奉还。
她心中情绪激烈,眉宇间却依旧清冷出尘。
邵小黎瑟瑟发抖地跪下,她的余光看到了司命微微抬起的足,那玉弓般的足掌如玉石雕琢,裸露的脚踝更是玲珑剔透,光洁的小腿上,还有着淡淡的,几乎弱不可见的诱人红痕。
红痕……
邵小黎心中微动,她原本畏惧的神色转而一厉。
呛地一声里,邵小黎的剑忽然发动,斩向了司命向着自己踩来的玉足。
司命神色同样一变,她脚一缩,想要踩住那只胆敢突袭出剑的手,但邵小黎的剑来得太快,司命一脚落空之后,当机立断,踩着星宿步,身影疾退,避开那些扫地而来的纷纷剑影。
金色的囚笼中,红裙与白裙交织在了一起。
邵小黎手中有剑,更胜一筹,几个照面之后,邵小黎手中的剑便舞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了上去。
司命不曾想自己的伪装被对方识破,暗自叫苦,她被对方死死地压制着,连发动权柄之力的时间都没有,只得以灵力与之硬抗,但几乎长达七日的折磨里,司命的力量与心气皆被消磨得七七八八,如今面对邵小黎流畅衔接的剑法,哪里是一合之敌呢?
叮得一声。
司命已被逼到了那根石柱上,而她雪白的脖颈边,插着一柄剑,剑锋之上,几缕纤细的银白发丝落了下去。
邵小黎握着剑柄,终于松了口气。她已然重振雄风。
她靠近了司命一些,两人的脸颊尚有些距离,胸脯却已相贴。
“老大果然没有骗我,坏女人都是纸老虎!”邵小黎哼了一声,道:“现在就这点本事还想骗我下跪?你也真是胆大包天。”
事实上,若不是她无意间瞥见司命小腿的红痕,猜到她此刻连修复伤势的能力都没有,自己说不定真的乖乖磕头求饶了。
而司命也叹息着闭上了眼。
她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马上又要面临怎么样的屈辱了。
但这也是她赌输的代价。
但邵小黎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微微仰起了些头,认真地盯着司命,严肃道:“我愿意给我先前的行为道个歉,我们的恩怨先放一放,以后再说,现在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一起想办法出去!好不好?”
司命看着她绷得严肃的俏丽脸蛋。
如今司命技不如人,所以气势也被压了一筹。
邵小黎愿意妥协,她当然是再同意不过的了。
但同意并不代表甘心。
司命的左手在袖间悄无声息地掐着诀,面不改色,轻轻点头道:“依你所言。”
“嗯,你不许骗人哦。”邵小黎叮嘱了一句。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力量。她想说立血誓之类的话,但她对于血誓不甚了解,也担心司命再骗自己。
“我又打不过你,我怎么骗你呢?”
司命的法诀即将掐成。
她当然知道如今要分主次先后,不可意气用事,但无论如何,她也想先制服邵小黎,先狠狠地揍她一顿。
正当她法诀将成的最后一刻,她掐诀的左手忽然被邵小黎握住了。
司命心中一惊,心想自己动作幅度这般小了,竟也被发现了?
却见邵小黎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拉到了彼此的胸前,小脸认真道:“我们拉钩!”
司命微怔,旋即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心中泛起了一丝无由的情愫,轻轻叹息,也伸出了小拇指,与邵小黎的勾在了一起。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完了那童稚的诺言,然后才轻轻松手。
“这下不许反悔了哦。”邵小黎认真道。
“好。”司命真的答应了。
于是她们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仇恨与芥蒂,开始一同钻研逃出去的办法。
司命身为过去的神官,见多识广,她被钉囚于十字架上,对于这种这样的囚笼也有着自己的,更为深刻的理解。
“你再砍一剑试试?”司命说道。
邵小黎应了一声,铆足了劲,剑落了上去。
鸣声不绝。
司命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认真地看着在剑锋下振动的金色囚笼,眉尖微微靠近。
“剑给我。”司命忽然说。
邵小黎心中还有隐忧,却也递了过去。
司命接过了剑,对着囚笼斩了过去。
剑与囚笼对撞的部位,产生了与先前邵小黎出剑时截然不同的反应,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肉眼可见地漾了起来。
“咦?”司命疑惑着再斩出了一剑。
又是相同泛起的涟漪。
她将剑递还给了邵小黎,叹息道:“别白费力气了,这应该就是法则之力衍成的,以我们如今的力量,断不破,斩不灭。”
邵小黎知道如今事关所有人的生死,司命也不至于这个时候骗自己。
她失望地垂下了头,更丧气了些。
随着她的丧气,少女的眼中,这个囚笼好像更粗了几分。
邵小黎察觉到了这个改变,道:“本来就斩不断,这破铁笼子还继续变粗,让不让人活了?”
“变粗?”司命疑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邵小黎以为司命在故意耍自己,有些生气,她将手伸到了那囚笼上,拇指食指一箍,然后轻轻松手,竭力保持着那个大小,放到司命的面前,质问道:“这么粗你还不满意吗?”
司命看着她的比划,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接着她很快想明白了,道:“这座囚笼在你眼中是什么颜色的?”
邵小黎理所当然道:“金色啊。”
司命幽幽道:“在我眼里,它是白色的。”
……
“白色?它怎么能是白色的呢?”邵小黎很生气,觉得司命一定是想扰乱自己的心,若不是先前她们拉个钩,她都想狠狠惩罚一下她了。
司命叹息道:“它在你的眼中是金色的,说明你的道心并无太大阻碍,没有被迷惑,而我的心境则笼罩着一片巨大的阴影,我的阴影是白色的……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邵小黎想起了先前夜除激她的一番话,忍不住多看了司命几眼,怎么也想象不出比这更美的人该是多漂亮,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老大的两个妻子可以压她一筹了吧。
虽然她也不曾见过她们,但话一定是要这么说的。
邵小黎将信将疑道:“你是认真的?”
司命点头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料你也不敢……”邵小黎嘟囔了一句,然后问道:“那该怎么做呀?”
司命道:“你们这方世界的人可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境界之上,还有一个紫庭境,破入紫庭境则需经历一个心魔劫,这囚笼虽无至极衍生的心魔,但某种意义上,与之相差无几。”
邵小黎并不笨,很快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我要战胜自己的内心?怎么听起来这么邪乎?”
司命摇头叹息道:“其实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的,若你心无旁骛,无杂念,无敬畏,说不定可以直接将其斩破,而我将心牢道破,某种意义上也是给你多添了一面心障。”
邵小黎说道:“那我不相信不就行了?”
司命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的心竟比自己想象中还大。
邵小黎丧气道:“没想到折腾了这么久,最后又回到起点……真气人了。”
话语间,邵小黎的眼中,那金色的笼框又粗了几分,邵小黎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铁框,希望靠着双手抑制它继续变粗。
司命看着邵小黎,认真道:“若你能靠着自己使出那一剑,兴许有机会走出去。”
邵小黎轻轻点头:“我试试看。”
邵小黎回忆起宁长久传授给自己的东西,体内灵气流转,人与剑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协调着刺出。她连续尝试了数十剑,皆不得其法。灵力倒是急剧耗损,难以为继。
司命立在她的身后,双手环胸,看着邵小黎一剑更比一剑不像话的出招,眼睫垂下,幽幽叹息。
邵小黎听到她的叹息声,恼道:“你这么厉害,不如你来试试?”
司命摇头道:“我的道心阴影七百年前的我都斩不灭,更何况现在?”
邵小黎露出了鄙夷之色。
又连试了数剑之后,邵小黎也没了力气,她拄着剑立在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神色失落。
司命淡淡地看着她,竟开始闲聊起来:“其实你打扮起来也是个大美人,平日里不化妆就罢了,为何头也不梳?”
邵小黎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娘亲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红颜薄命。所以我只想做丑姑娘,不想做什么红颜,这次要不是老大的任务,我才懒得化妆打扮呢。”
“红颜薄命么?”司命以为她过去只是惫懒,倒是没想到这个答案。
“是啊,你看,我才变漂亮点,就被关在这里了,你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下场也……”邵小黎想着如今她们好歹是脆弱的盟友,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司命不以为意道:“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不算短了。”
邵小黎更伤心了,“可我才十七岁呀。”
司命问道:“你喜欢宁长久么?”
邵小黎斩钉截铁道:“我和老大永远是好兄弟。”
司命微笑道:“如果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你有机会和宁长久说最后一句话,你还会这么说么?”
邵小黎转移话题道:“要是我们再废话下去,老大就真的活不成了!”
说着,她再次拿起了剑,如伐木一般向着囚笼斩去。
司命看着她的剑,自顾自问道:“你一生中最痛恨的事情是什么?”
邵小黎想起了娘亲第一次告诉自己,她并非王族后裔,而是私生女的时候。
但她没有回话。
司命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继续慢悠悠地问道:“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那袭白衣从时渊的光幕中走出来的时候。
司命又问:“那最孤独的时候呢?”
那袭白衣走出时渊之后,与自己擦身而过,继续远去的时候。
“最寂寞的时候?”
“最畅快的时候?”
“最得意的时候?”
司命一个接着一个地发问。
邵小黎的脑海中,一幕幕画面交替着闪过,搅得她都无法专心出剑了。
她生气道:“我才十七岁啊,你怎么好像在给我写生平似的!”
话虽如此,每次司命问一个问题,那囚笼倒好像真变细了一些。
但依然不够,远远不够。
“最难以忘怀的时候呢?”
邵小黎不屑地笑了笑,想着这个问题有什么好回答的,肯定是和老大在一起的时候啊……
不!
不对!
邵小黎忽然睁大了眼,她心中闪过的第一幕画面竟不是这个。
她想到的却是当日夜除给自己测算命运时的画面。
当时塔的最尖端,拱形的图卷上面,展现着一幅独属于自己的星图。
“你不是王族的女儿。”
这是他当时的第一句话,宛若霹雳。
当让她印象更深的,是后面的话语。
“你生时有白猿星,玉兔星为伴星,此为彗星。”
这个的慧,是智慧的慧。
那时候,她才真正笃定,自己不是什么笨丫头,因为娘亲与她说过,慧极必伤,所以她这些年一直在骗自己,以至于险些将自己骗了过去。
司命微微挑眉。
她发现邵小黎的身侧,悬起了两道莹白的光点。
那是虚拟的白猿星与玉兔星,它们绕着邵小黎为中心旋转,仿佛她是世界的中央。
“又有洛神星居于正位!”
这是夜除当时的后半句话。
邵小黎的身前,一道虚无缥缈的仙气袅娜而起,隐约勾勒成人形。好似神女出于洛水,一瞥惊鸿。
洛神星居于正位。
因为娘亲与她说过,红颜薄命,所以她一直在逃避所谓的“红颜”。
但夜除所叙述的命里,这从来不是她能左右或者逃避的事情。
白猿,玉兔,洛神。
三道星宿各归于其位。
福至心灵。
邵小黎随着本心挥出了一剑,那一剑不是天谕剑经的剑招,也不是宁长久所教的任何一剑。
剑撞上囚笼。
铁剑破碎,囚笼也随之破碎。
她的身体不堪重负,随着这一剑的惯性,也跌了出去,跪坐在地上,神色茫然。
“可以了。”不远处的黑暗里,夜除收回了手指,说了一句,随后面带微笑,与血羽君一道退回到了黑暗深处。
司命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伸出了手,对准了她的脖颈。
“你要杀我?”邵小黎问道。
司命如钩的手指忽地软化,她微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裙袂,道:“走吧。”
“去哪里?”邵小黎问。
“星灵殿。”
“我不去。”邵小黎执拗道:“那是你的地盘。”
“呵,确实变聪明了。”司命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
“好。”邵小黎答应道。
司命走入了星灵殿中。
这是她唯一的心安之处,她久违地坐上了那根晷针上,如秋千上的少女。
日晷不愧为镇国神物,极短的时间内,她的伤势,境界与权柄都得到了治愈。
她下了晷针,走下台阶,一路上褪去了白裙与单薄的衬里,赤着身子走入烛光晃动的银白池水中,玉影婀娜。
涟涟水光拥着她曼妙的影。
沐浴之后,她再未着任何内裳,只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便走出殿外。
斗篷遮住了她的容颜与发。
她环视四周,发现邵小黎已不见了踪影。
“确实机灵了……跑得真快,免去了一顿揍。”司命有些遗憾道:“回来再收拾你。”
说着,她望向了北方,接着她的身影也向着那里掠了过去。
“希望你还没死。”她淡淡地说。
……
……
第二百零七章:杀神
峡谷,荒原,沼泽,毒雾,沙漠,冰川……
黑夜,断界城外,追杀的锣鼓从未休止。
宁长久掐着隐息术,遁逃的身影细如雨线。
若换做其余任何人,都无法在茫茫无穷的世界里搜寻到他。
但追杀他的并非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身后的整片黑夜。
这片黑夜就像是羽翼漆黑的血鸦,嗅着逃亡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追来,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在临近冰原之处,雷光撕裂了夜色,砸上了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冰面上。
宁长久细如雨线的身影被雷光照亮。
罪君找到了他。
雷鸣声不绝于耳,如织的黑羽从天而落,一片片宛若旋转的飞刀,向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激射过去。
宁长久的身影如蛇一般穿行在雪地里,左右小幅度的腾挪之间,数片黑羽从身边闪落,而更后方,先前的雷电已与冰面相触,雷电之气凿入了冰层中,轰然炸开,亮起金芒的同时,冰面不堪重负,地震般晃动起来,撕开的裂纹充斥着电光,沿着冰面飞快穿行,好似一柄无限延伸的剑,朝着宁长久所在之处不停迫近。
雪水大量地蒸发,冰裂之声刺耳响起,宁长久御剑穿行的身影显得渺小而狼狈。
在充斥着雷电的裂缝靠近宁长久之时,他的身影终于避无可避,宁长久被迫回身,早已蓄积于身的剑意像是烈火猛兽张开了满是獠牙的血口,对着那电光扑了过去。
剑火撞上了雷电。
火焰被雷电的风暴撕开,宁长久持剑的身影顷刻被照亮。
剑火虽灭,但剑尖依旧裹挟着雪白的剑气刺了出去。
剑气与审判之意相触,互相吞噬。黑剑的剑锋所切之处,罪君的身影恰好勾勒至出来。
白色的剑光同样照亮了罪君的影。
他凝立雪地,就像一座被银水泼成的雕像,庄严而神秘,周围所有的厮杀动静都与他无关。
哗然一声里,罪君宽大的衣袖如夜色罩下。
宁长久激发出的剑气在罪君的身前如礁石边分开的海水。
几道明亮的光时不时地亮起,照得雪原明媚,那万年不化的平整雪地也开始大面积地消融,咝咝作响。
剑与黑袖相撞的时间很短,但这须臾之间,罪君的衣袖中便探出了一只手。
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那是五根细长的,弧度不大的弯钩。
爪尖扣住了那柄黑剑。
宁长久想要抽剑,但仿佛对方已与这柄剑融为一体,他根本无法拔出。
宁长久没有多费力气,既然拔不出,便向前刺。
剑光再亮,宁长久左手持着剑柄,右手的掌心摁着鞘底,向前猛地推了过去。
修罗神录像是一个旋转的涡轮,激发着体内蓄积的力量,他的皮肤上,淡赤色的光芒亮起,这些光化作一缕缕流动的线,向着剑锋上窜了过去。
而他的白衣之侧,同样炸起了一朵朵焰火的小花。
那是力量突破天地极限时引来的反噬。
而宁长久与罪君僵持的时间里,冰面裂缝中的电光已经扭曲而来,它于临近宁长久的身侧时猛地跃起,如一条伏地穿行,终于来到了猎物身边的电蟒。
它向着宁长久扑去。
它是闪电,宁长久的手同样快若闪电。
宁长久直接伸手抓住了那道雷电。
他的手瞬间被雷电熏成了黑色。
而固定着黑剑剑尖的罪君猛地出手一推。
宁长久握着黑剑倒飞了出去,那道雷电也挣脱了他手的束缚,撞向了他的胸口,咬住了他的白衣,抵着他在雪面上飞速地滑行。
与此同时,罪君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紧接着,宁长久的身前,那袭漆黑的衣袍陡然出现。
小腹上撕裂般的痛感传来。
罪君一拳锤上他的腹部,宁长久的修罗之身被撼动,但他紧咬着一口气,哪怕身体被这一拳再次打飞出去,他的身上依旧燃烧着地狱般的火。
罪君在将宁长久锤飞出去之后,他左手一张,接过了那道长矛般的雷电。
雷电握于手中,它不再是剑,而是变作了一柄锋芒毕露的长枪。
“灭生。”罪君低低地吟哦了一句,长枪便掷了出去。
宁长久还未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身影,那一枪到来之时,他只好以剑身横前,撞上那枪的枪尖。
宁长久的双脚深深凹陷在了雪地里,就像是两枚抓地的钉子。但这长枪却硬生生地将这钉子撬了起来,带着审判之力,向着宁长久的心脏方向不停地压去。
宁长久此刻已无力持剑,他直接把剑身当做护心镜压在胸口。高速旋转的雷枪与黑剑摩擦着,流窜的电火花在他的身前喷溅开来。
这柄黑剑不愧为过去神国神官所持有的神器,这般战斗之下,这黑剑的表面依旧光滑如镜,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划痕。
宁长久放心了些。
这说明这个世界力量的极限不足以摧毁这柄剑。
但哪怕拥有了绝世之剑,他依旧不是罪君的对手。
高速旋转的雷电之枪抵着他的胸口,透体而来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而他的身体则像是狂风暴浪中的小船,在激流之中被风浪推着后退。
这样下去,他的心脏迟早要被压得不堪重负,爆裂飙血。
忽然间,身后传来了雪原巨兽低沉的嘶吼声。
亮光与地震引起了这些洪荒巨兽的骚乱,它们在雪原上狂奔着,疾驰着,将本就黑暗的夜晚扰得更为混乱。
宁长久的身后,雪象群循着光奔跑了过来。
地面震动不安。
宁长久倒退的身影直接撞上了一头雪象。
雪象小山般的身躯直接被撞倒,而他柔韧的外皮却给了宁长久很好的缓冲,原本无所依靠,只能被动地被雷枪推着的他,此刻终于找到了调整身形的机会。
他低吼了一声,身子侧过,踩着雪象即将倒塌的身体,猛地跃上了天空。
雷电之枪擦着他的身体射向了身后的黑暗。
转眼之间,雷枪去而复返。
宁长久在片刻的喘息中恰出了镜中水月的真诀。
他的身影与雷电照出的影子短暂地颠倒。
雷枪扑了个空。
罪君的身影再次出现,他一把握住了枪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身影跃起,向着宁长久所在之处劈去。
宁长久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四肢僵麻,没有正面对敌的力量。
“你何以杀我?”宁长久怒吼道:“渎神者死?渎神者为何必死?这个世上,杀人者死,放火者死,叛国者死……唯有渎神者罪不至死!”
罪君挥舞着长枪,砸向了宁长久,声音威严道:“为何不至死?”
宁长久语速极快道:“世人皆知杀人偿命,那唯有杀人或者有杀人的可能才能偿命,你是神主,没有人可以杀死你,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被杀死的风险。人可以随意捏死一只爬上身体的蚂蚁,但绝不可以按照规矩定它的死罪!”
“你不是人,你是尊奉天道的神,凭什么以法则杀我?”宁长久质问道。
罪君平静道:“按大道之源而言,你说得确实无错。但你错了。”
宁长久手持黑剑的身影再次被撞飞出去,修罗之体溃散又凝聚,他瞳孔之中,燃烧着猩红色的金焰。
“我哪里错了?”宁长久厉声发问。
罪君说道:“我依循的并非法,我审判的也只是罪。哪怕你清白无罪,你也必须为你的过去负责。”
“我的过去?”宁长久反问。
罪君身影逼近,长枪密不透风地挥舞着,“两千多年前,你就该遭天诛地灭了。”
宁长久的身影在交织的电光中明灭,他问:“两千多年前?那时我犯了什么罪?”
罪君一枪再次撞上了他的心口,道:“拔剑向天者,天必谴之。”
宁长久身影再次倒飞出去时,他劈了一剑,金乌飞出,去纠缠那柄不死不休的长枪。
金乌对于世间所有的黑暗有天然的克制,但它本身的战斗力并不算强大。
很快,金乌被枪尖挑开,化作丝丝缕缕飞回宁长久的体内,宁长久的身影砸落到雪地上,连滚了数圈之后才堪堪止住身形,他于雪地起身,抬起了脸,电光映照下,清秀的脸上已有数道细密的红痕。
宁长久被那长枪逼得几乎无法喘息。
每一次枪影挥舞成圆,数十里的雪便一下子蒸发干净。
宁长久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裂开了,滚烫的气海中烟雾缭绕,宣告着灵力面临的枯竭,他的心脏也不稳定地跳跃着,两端的太阳穴,经络分明地暴起着。他所有的动作凭借的几乎都是战斗的本能。
这场战斗之下,雪原上添了许许多多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是冰原上的洪荒猛兽。
它们被雷电劈得外焦里嫩,诱人的肉香味不和谐地飘起,宁长久鼻翼微动之后,便觉得饥肠辘辘,身体的疲惫也加深了许多。
雪原将尽。
罪君右边的衣袖不停地飘荡着,渐渐地恢复完整。
这场追杀也即将来到尽头。
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罪君抬起了手中的雷枪之枪,丝丝缕缕的闪电汇于枪尖。
罪君抡起长枪,于空中画了一道弧,斩了下来。
宁长久身子一跃,黑剑高举。漆黑的剑身就像是吸雷引电的引子,那无数缕电光尽数被吸附在了剑身上,宁长久复刻了罪君的动作,将黑剑上的雷电尽数砸了回去。
雷电重归于枪体之中。
宁长久身影落地,向后疾掠而逃。
但雪原一战,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此刻他想要遁逃,已有些英雄末路的样子了。
雪原的尽头,是那片巨大的,翻腾着灰白时间之雾的峡谷,唯一的石道独木桥般跨越其上。
就在这片雪原和裂谷的交界处,宁长久与罪君开始了最后的交锋。
宁长久最初的计划里,若是逼不得已,他便直接跃入峡谷之中,有枯枝护身,他可以保证自己不被侵蚀。
但他还是低估了罪君。
罪君的力量在不停地恢复着,哪怕不及全盛,但依旧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长枪砸落。
宁长久横剑而挡,但枪落下的一刻,于半空中却变成了柔软的长鞭,宁长久心生警意,立刻变招,变招变到一半时,长鞭又变作了一柄刀。
罪君持刀劈落。
巨大的冲击力不仅震得宁长久虎口生麻,更让他生出一种身子骨都要被撞散架的痛感。
这是近乎压倒性的力量。
电光剑气交织,黑羽如刀,亮芒几番明灭,宁长久的身影被逼得不停倒退。
在临近悬崖的边缘,宁长久准备一跃而下之时,一道快得他无法想象的刀切入了他的怀里。
他用自己的最快的速度侧身闪避。
但他依旧没有躲开。
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切开自己强横的修罗之躯,将握剑的右臂齐肩斩断。
不仅是他,他体内的剑灵都生出了绝望之感。
先前窒息般的追击里,宁长久想要使出那一剑殊死一搏都难以做到。
如今右臂被斩,他如何还能有半点胜算?
但他握着剑的右臂并未落地。
异变陡生。
那只本该颓然坠地的手,却奇迹般地飞了回来,重新接上了自己的右肩,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伤。
时间回溯。
罪君的身后,司命裹着墨色的斗篷,盈盈玉立。
……
……
司命的出现是这场战斗中的变数。
罪君当日将她困囚在十字刑架上六日,司命也未能脱身,说明她根本不具备斩破心牢的能力。
但如今这女子却脱困而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罪君很快推算到了答案。
斩破心牢的另有其人,不是司命,而是那个红裙的凡人小姑娘。
许多年前,那些嚣张跋扈的古神领会过人间的力量,当时凡人的刀剑斩下了许多上古之神的头颅,其后绝地天通,人神相隔,剩余的古神或是流亡隐居人间,或是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总之很少与人再有真正的交集。
所以古神们也会习惯性地忽视大部分凡人的力量。
罪君静静地看着司命。
她身上的伤已尽数痊愈,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冷漠的笑。
司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罪君,而是望向了宁长久,她微笑道:“这般狼狈?”
宁长久当然没空与她逞口舌之快。
他接着这些时间重新稳住气息,将先前被斩断的修罗之力再次惯连。
罪君道:“你是来救他的?”
司命微笑道:“我是来杀他的。”
罪君的黑袍间似是发出了一声冷笑,“传说你与夜除的权柄相汇,能爆发出斩天灭地的力量。”
司命点了点头:“罪君大人,您也想试试么?”
“嗯。”罪君点了点头,道:“但我要自己来试。”
狂风夹杂着雷屑骤起。
司命的黑袍向后翻舞,兜帽被大风刮落,银发飞扬,隐于兜帽下的容颜显露了出来,精巧的面容上,清美的五官泛着淡淡的月辉。
她望向了宁长久,厉声道:“还在等什么?”
宁长久会意,手持黑剑向着罪君的后背斩去。
雷刀化作了电鸟,雷电之息宛若电鸟高亢之鸣。
司命也动了,时间之力包裹着她,使得她动作之迅捷几乎翻倍,她身影的闪动几乎在瞬间发生。
黑剑遇到主人,发出一声嗡鸣,那嗡鸣声中,也暗藏着司命传达来的讯息。
宁长久会意,他对着罪君刺去了一剑。
罪君不挡不避,因为这一剑本就是虚晃。
电火闪灭般的短促里,宁长久与司命呈犄角之势攻向罪君,身形交错闪过。
雷枪挥舞。
“天刑!”罪君锁定了宁长久的身影,喝了一声。
司命同样发动权柄,回溯时间,取消了罪君的审判。
这是她的黑夜,在日晷的加持之下,黑夜的她比白日里要强大一倍不止,如今同境之下,她甚至可以与罪君一较权柄的强弱。
但哪怕两人的权柄可以相互抵消,司命也绝不可能是罪君的对手。
但如今尚有宁长久。
两人身影交错而过之时,宁长久已将黑剑递还给了司命。
这柄黑剑在司命手中发挥出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司命一剑横斩。
那柄剑看上去速度极慢,就像是老牛拉车,步履维艰。
但危险的紧迫感却像是离弦之箭,撕破空气的声音振得人心弦发寒。
快与慢矛盾而真实地体现在了这一剑上。
若是寻常人面对这一剑,他的心神定然会被慑住,然后被这时间错觉中的快慢之间直接斩成两截。
但司命无法骗过罪君。
在她剑斩出的一刻,罪君的掌中雷刀化刃,也切向了司命。
雷刃穿梭过层层的时间领域,精准地撞上了黑剑剑气最脆弱之处。
时间的囚笼同时消解。
但罪君并未乘胜追击。
剑刃交锋的瞬间,宁长久也箭步跃起,融汇了修罗八十一式的招法凝于拳尖,向着罪君的背后撼去。
宁长久与司命的境界皆算是此方世界的巅峰,而他们的权柄则是身上的铠甲与刀剑。
同境界下,罪君相当于披着一身固若金汤的重铠,手持着世间绝有的神剑,而司命则相当于手持着光阴的盾牌与利剑,唯有宁长久赤手空拳,孑然一身,若非修罗神录帮他强化了体魄,此刻他便早就要死在罪君的审判之下了。
但如今两个境界巅峰之人围剿罪君,罪君虽具一身玄甲,但他只可保证自己不败,若要同时杀死双方,亦是难度极大。
宁长久砸上了罪君的后背,反倒是自己骨骼生疼。
司命的那惊天一剑也被强行逼了回去。
雷电之枪舞成了圆。
司命与宁长久一齐后退。
他们的目光于空中交汇,竟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宁长久当机立断,直接向着那片深渊之下坠去。
罪君并未追击,毕竟他如今的境界也很难完全阻止时间力量的侵蚀。
宁长久跃入无尽的峡谷里。
罪君则将目标投向了司命。
狂雷之枪落下,审判的法则化作一只又一只的电鸟,紧追不舍,这些法则唯有杀死被审判之人才会停止。
时间的力量包裹司命,她的身影在裂谷之侧闪烁不定,竭力拖延着时间。
某一刻,她忽然伸出了手。
罪君背后的裂谷里,时间之力开始疯狂地涌动。
跃入其中的宁长久并未下沉,他被司命以权柄托住,在腰间的枯枝吸饱了法则之力之后,才猛地从深峡中腾跃而起。
枯枝无法灌注灵力,但可以灌注时间。
宁长久手握枯枝,对着罪君斩了下去。
罪君在身前画了一个完美的圆。
但在无尽的时间里,没有什么完美是长存的。
枯枝泛着莹润的月辉,斩下之时犹若瀑布垂天。
那个圆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开始扭曲变形,逐渐化为沙粒。
罪君的权柄被打破了。
他知道真正打破自己权柄的不是那时间法则,而是这截枯枝。
他盯着这截枯枝,似是要从中看出什么天大的秘密。
“这是你的剑?”罪君忽然问道。
宁长久想起了师尊说过的话,斩钉截铁道:“是。”
这也是当年师尊斩自己所用之剑。
罪君道:“此物非世间所有,你从何而来?”
宁长久当然不会如实告知。
他施展遁法靠近司命,利用枯枝上的时间之力替司命瓦解审判的追击。
但这枯枝灌注的法则同样有限,经不起几次使用,用完之后,罪君绝不会再给他填充的机会。
激烈的厮杀再次展开。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形在空中交错着,电光时不时照亮他们的容颜和身体。
司命知道,寻常的攻击几乎无法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什么伤。
所以她干脆只攻不守,以伤敌一千自损三千的猛烈架势,试图在罪君的身上留下一些伤痕。
而宁长久则用枯枝之力,帮助司命打消那些缠身的审判。当审判落向宁长久时,司命则溯回时间,取消罪君的审判。
这样的战斗持续不断地进行着。
司命的眉心再次渗出了血,袍袖下的手腕上也割出了许多的细线,其中最为凶险的一次,罪君的雷枪破开了她的防御,直接刺穿了她的黑袍,溢出的鲜血将本就漆黑的法袍浸得更深。
悬崖峭壁之处,战斗所过,碎石如裂,纷纷滚入崖下。
而罪君右袍的恢复显然也停滞了,他在这场战斗中,也承受了难以察觉的伤。
千百年前,罪君还未成为神主之前,曾经进行过许多次真正的生死之战。
但如今他是神主。
几十招之后,他依旧没能击败这两只难缠的苍蝇。
这让他有些动怒。
罪君忽然停下了身子,悬立半空,他缓缓举起了雷枪,天空中,闪电不停地划过。
毁灭之息在空气中泛起。
宁长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国皇城里那句谶语“刑天法地,祭以城国。”
如今那种毁天灭地的恐惧感虽没有具象成什么宏大的场景,但整片黑夜像是探出了无数的刀子,齐齐对准了崖边的人。
他们知道,罪君要动用真正恐怖的力量了。
这不是他们可以抵挡的。
宁长久与司命心中了然,他们的身形顷刻靠近。
“走。”司命浑身是伤,强撑着说道。
她在身前构筑了一片凝滞的时间墙给宁长久争取时间。
宁长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逆画飞空阵,再毁灭之息真正降临之前,逃离了这片即将彻底崩坏的悬崖。
下一刻,他们置身在了比那部落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片乱石丛生的荒野。
荒野中,零零星星有几栋屋子,那些屋子早已空了,那是部落中人从远处迁徙而来时,一路留下的痕迹。
他们暂时避开了罪君,但躲不了太久。
宁长久拉着司命撞入了一栋破旧的屋子里。
“水!”司命压抑的伤势爆发了出来。
她要的当然不是真正的水。
宁长久将枯枝递给了她。
司命靠在墙壁上,接过枯枝,挽起垂落的凌乱银发,侧颜微倾,唇口相就,吮吸着其中的力量。
宁长久道:“我先替你疗伤。”
司命沉醉在浓稠的时间之液里,对于宁长久的话语只是点了点头。
等她伤好了之后,便可以动用权柄替宁长久快速恢复伤势。
司命一身黑袍浸着血,宁长久无法看清伤口所在,他心想对方里面穿着白裙,那样应该看得更清楚些。
想着这些,他的手搭上了她的前襟,解开了她黑色的外裳。
……
……
第二百零八章:修罗之剑
宁长久替她松了松衣裳的前襟,另一手熟稔地挑开了她系着黑袍的束带,衣袍稍松,司命吮吸枯枝的动作微僵,她嘴角泛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纤密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瞳孔中的神色。
“雪峡那夜时,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司命唇瓣微倾,忽地笑道。
宁长久原本以为,司命下了刑架,再见到自己之时会直接翻脸动怒,用尽手段先杀死自己。
但此刻她似是很以大局为重,非但没有怒火,反而笑意清冷,眉目之间似有淡淡烟霭,半点杀意都看不出来。
宁长久平静道:“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旧怨,最好还是先放下,等到今夜之后,我们可以一桩一桩清算的。”
司命淡然道:“你有信心战胜罪君?”
宁长久道:“没有。”
司命道:“那接下来呢?”
宁长久道:“做我的灵,我……”
宁长久的话语忽然震住了,他恰好解开了司命的前襟。
罗带垂落,衣裙漾开。
司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烟尘寂静的屋子里像是照进了溶溶的月影。
司命微红的嘴唇轻轻翘起,如树梢新上的月亮。
这番画面极美,光晕照人,只是其上血痕如裂,伤痕难掩,染得雪峰如梅开烂漫。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幕场景,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明显的波动,冷淡极了。
他心想,自己此刻若有任何异样的情绪,那他非但对不起陆嫁嫁与赵襄儿,以后再面对司命之时也会添上一抹阴影,而他自诩正人君子道心澄澈,所以神色必须平静自然,符合自己的身份,万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心中的悸动。
司命唇瓣倾着,如吹玉箫般吮吸着枯枝。过去她最厌恶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刑架六日,长鞭落雨之后,她的心境也无声地发生了变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有趣,她隐隐可以感受到,若是能在罪君手下不死,那未来她将会真正地迈入一个崭新的道境。
两人心中思绪各有万千。
一切发生的时间很短,画面与思绪的交融也不过眨眼。
宁长久平静道:“过去不是喜欢穿好几件衣服么?怎么又转了性子?”
说着,他的手覆上了她的伤口处,替她疗伤。
司命微笑道:“过去长鞭落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要给我疗伤呢?”
宁长久不想废话,继续道:“我们伤势痊愈之后,立刻结灵,若再耽搁下去,我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司命却起了些小性子:“做你的灵?有什么好处么?”
宁长久道:“没有好处,这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她递回了那截枯枝,轻声道了声谢之后,看着自己伤势渐愈,重新趋于完美的身躯,问道:“你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
宁长久道:“见过。”
司命无论心境如何转变,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身段都有着几乎病态的自信,她相信宁长久只是在故意气恼自己,除了那位她已经忘了模样的,斩杀了神主的女人,世间又有谁能与自己斗妍呢?
司命的血口很快结疤,伤势愈合。
同时她也伸出了手,发动权柄,用时间之力笼罩宁长久,加快流速,宁长久身体上的伤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因为短时间内,她的权柄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他给自己疗伤,自己给他使用权柄是最节约时间的办法。
宁长久的手指像是暮雪归途的雁,离开了那片雪地,交叠的衣袍像是闭合的夜帘,遮掩了雪景。
司命重新束紧了腰带,她原本靠着土墙的身体站了起来,将满头银发拢到了雪颈之后,然后随便找来一根晒干的柔韧野草,绑紧了头发。
她玉腿修长,身段高挑,此刻站直了之后,更比少年模样的宁长久还要高出一些。
宁长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出了手:“灵契,开始吧。”
司命哀叹道:“来不及了。”
雷光破空,电闪交鸣,屋子的房顶被顷刻掀去,稻草也被雷电瞬间点燃,轰地扩散成了巨大的火光。
宁长久与司命的身影一黑一白,瞬间冲出了即将毁灭的屋子里。
火光中映出了罪君纯黑的身影。
无尽的黑羽化作了成片的血鸦,聒噪着穿行着,密密麻麻地扑向了那两道遁逃的身影。
雷电之枪已然化作了一柄的镰刀,电光扭曲着扫成了雷弧,附近早已荒废的屋子被瞬间摧毁。
雷电之气侵上了宁长久的后颈。
他运转修罗之力,与司命并身狂掠,在靠近一棵巨木之时,他身影微顿,伸出了手,凿开巨木,从中抽出了一柄剑。
月弧般的剑光瞬间亮起,与雷弧对撞,各自破碎,而司命使用时间的权柄,将两人的身影同时包裹。
他们穿梭在层层的时间领域之间,崩坏的气息从身后逼仄而来,周围的荒原之景飞速地倒退,迎面吹来的阴风愈发寒凉瘆人,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一袭斗篷般黑袍的司命双手放于身侧,如水中狂窜的鱼,迎面的风灌入衣袍。
过去,那个部落的族长曾经告诉过他,越往荒原的深处走,时间的流速便越快。
此刻他依旧可以明显感受到附近景物的异常了。
而罪君也穿梭过一片片小世界般的时间领域,瞬间千里,裹挟着明亮的电光追迫至了身后。
最先进行反击的是司命。
她动用权柄,包裹住了自身,将自己所在的时间调整回了一息之前。
她与罪君的身影交错。
一息前的她,恰好在此刻罪君的身后。
黑剑对着罪君的肩脖斩了过去。
宁长久也停下了身影,与司命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去帮她拖延罪君的攻击。
罪君拥有强大的“玄甲”,而司命也有着至高的神剑,自己无法破开罪君的防御,但司命或许可以。
毕竟夜除已用几百年的努力证明了,罪君并非真正不可伤害的。
只是宁长久的剑不过三尺长的凡品,而罪君象征法则的雷电则长达十丈百丈,他很难近得了罪君的身。
宁长久身随剑气拔地而起,化为滔滔白浪。
这是白虹贯日式。
宁长久不求伤到罪君,只希望可以拖延他一时半刻的身影。
他的剑也确实起到了作用。
罪君微微分神的片刻,司命的剑斩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凹陷。
司命感受到罪君的身体好像不是真实的血肉,更像是某一种聚合的物质。剑破开的伤口里,流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银白色的,神性的光辉。
那光辉蚂蚁般爬上了司命的黑剑,将她的剑锋染上了一片水银般的颜色。
司命陡然间神色恍惚,她暗道不妙,想要抽剑已来不及。那神辉黏住了剑,罪君开始入侵司命的精神,先前有宁长久的前车之鉴,司命对于精神的压迫和清洗极为害怕,她甚至生出了弃剑而走的念头。
宁长久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司命被侵蚀,他身化长虹,在雷电之中不停缭绕腾挪,避开了那些肃杀的审判之力,然后于接近罪君之时变招,先以镜中水月之术穿过一道当空落下的雷电,然后以大河入渎式掀起狂澜般的剑意,劈头盖脸地对着罪君打了过去。
罪君身影不动。
雷芒一闪,血鸦飞回,自身后凝成了一柄电丝缭绕的巨剑,撞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无暇再次施展镜中水月,只能将修罗之躯催发到极致,以身体硬抗罪君的伤害。
身后的白衣被瞬间搅碎,剑撞上宁长久坚若磐石的身躯,火星四溅,随后扎破了血肉,刺入了身躯之中,剑意像是鞭炮般不停地炸开,打得他后背血肉模糊。
司命却得到了喘息之机,灵台一清,她的权柄空白时间也已拖了过去,再次驱动之时,直接溶解了罪君溢出的神辉。
宁长久的剑气则在罪君面前消融干净,身后血鸦凝成的巨剑不停地陷入他的身体,所幸修罗之力强横无双,哪怕是罪君的剑,亦是行进缓慢。
宁长久发动命运的权柄,为自己搜寻着逃脱的机会。
他找到了一抹生机。那抹生机来自于司命。
司命在拔出黑剑之后,身影一闪,来到了宁长久的身边,她一剑斩断了血鸦直接,伸出手,将宁长久的身影从群鸦中拽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鸦群并未散去,继续罩下,与此同时,罪君身影闪烁,陡然出现面前,细长尖钩般的利爪猛地拍了下来。
司命抱起了背后受伤的宁长久,身影飘然远逝,而他们先前所立之处,土地凹陷,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巴掌印。
宁长久咳了几声血,轻轻挣脱了司命的手臂,他看了一眼手中拧成麻花般的铁剑,随手向后一抛,随后于数十里外的另一棵树里,取出了另一把。
“你是属松鼠的?”哪怕情况危急,司命依旧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可惜这些剑都不好用。”
司命蹙眉道:“你为何要借外物为剑?”
宁长久反问:“要不然?”
司命道:“你已修成了修罗神录,为何不取心剑为己用?”
“心剑?”宁长久疑惑。
司命嘲弄道:“你不会以为修罗神录只是提升体魄与精神力的东西吧?”
宁长久自观身体,想要从中取出司命口中的心剑,但他只找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剑影残片,根本无法拼凑完整。
短暂的交流之后,罪君的身影再次逼近。
宁长久身上有伤,很难加速摆脱,而司命独自一人也绝非罪君的敌手。
先前破屋外的小飞空阵,也被罪君到来之后抹去,他们已没有退路了。
荒原过尽又是沙漠,沙漠的尽头还是一片冰川,这冰川的模样与先前的相差不大,但其中的生命却与上一片的大相径庭,才入冰川,宁长久便看见成群的白色雪蟒游曳过雪地,向着中心处聚拢过去。
冰川的中间并非是冰川,而是一个寒冷的裂口,裂口之下冒着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的雾,深渊下方,是一片巨大的海。
宁长久与司命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坠入了深渊之中。
罪君在那冰海的入口处停下。
许多鳞片花白的蛇从他的身边掠过,纷纷投入了冰海之中。
罪君不喜欢海水。
因为过去的海水之中,居住着一个令他厌恶,甚至有些畏惧的存在,那个存在后来也成为了神国之主,甚至是十二国主中,如今单论战力的最强者。
因为曾经比它更强的那位,在五百年前已经陨落人间了,并且有新的神主取而代之。
罪君最初来到这里之时,他原本以为,这座神国便是那一位陨落神主的国,所以他并未觉得太过奇怪。
但后来他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这似乎是另一个国。
这桩事哪怕对于他而言也是匪夷所思的。
除了其他神主皆知的,陨落的那位,难道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神主也已死去?
罪君的迟疑同样短暂,他的身影钻入了海水之中。
幽暗的海水吞没了他们,下一刻,海水中涌起了巨大的旋涡,鲸龙的长吟在海水中震响,波状扩散。
“去哪里?”司命问。
“循着雪蛇的踪迹往前,从下一个出口出去。”宁长久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他后背的伤势有点重,很难迅捷而行,所以对于这次司命的提携,他没有抗拒,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不停穿行。
不远处,有黯淡的光照了下来。
许许多多的雪蛇和雪豹在那里聚集着,而鲸龙长吟之声顿起之时,那些生物开始四散而逃。
临近出口时,宁长久忽然掐尖了喉咙,发出了一道道声波,模仿着鲸龙的长吟之声。
巨大的水声从身后传来,那头体型庞大到难以形容的深海之王如一艘大船,朝着他们的方向撞了过来。
司命恼道:“你在做什么?”
宁长久没有解释,持续地发出这种声音。
无数的水泡从身后喷吐过来,那庞大的黑影已在身后浮现,并且越来越大,它的巨口是真正的,噬人的深渊。
司命立刻运用时间权柄,稍稍减慢了鲸龙的速度,但她的权柄并非完整的,对于越庞大的东西效果就越差,鲸龙撞破权柄之力,冲了过来,宁长久忽地反手握住了司命的手腕,运转命运的权柄,发动了他们可以逃出生天的指令,然后冥冥之中,鲸龙的反应迟钝了些,在他们先一步冲出了那冰穴之后,鲸龙巨大的身体才撞了上来。
鲸龙将这个出口死死地堵住了。
它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生命之一,鳞皮刀剑难入,即使是罪君也很难将其杀死。
司命往那洞渊中看了一眼,这才明白宁长久的用意,但她还是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走。”
宁长久与司命一同涉过了冰川。
冰川之外是一片乱石窟,许许多多的石窟中还冒着火山般的浓烟。
宁长久道:“借缕头发。”
司命秀眉稍蹙,却没有问为什么,直接斩下了一缕银白的秀发,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接过了秀发,自己也斩下了一缕,他手指动得飞快,将相互的每一根发丝都绑在一起,打一个结,然后扔在了身形所过之处的洞窟中。
司命看懂了,这是类似于扎草人的手段,可以用发丝模拟出他们的气息,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宁长久道:“出去吧。”
司命问:“不在这里藏身了?”
宁长久简洁道:“这里不行,越深越好。”
司命眸子微微眯起。
掠过了这片石窟,又是一片荒废的宅楼,那些毗连的土屋深处,还有一间庙,他们心神会意,一同钻入了这间庙里。
宁长久脚才一落地,一口血压抑许久的血便吐了出来。
他一个趔趄,脚踩过地面的碎草,直接跌在了神像前的草席上。
司命墨袍赤足,轻轻落地。
这间庙屋很是破旧,两侧的铜灯积满了灰尘,上方垂下的灰白帘子遮住了神像的上半身,神像前供奉祭品的木桌也破旧不堪,上面还存放着几个空了的白碗。
“快替我疗伤。”宁长久一边运转着修罗之体缓和伤势,一边催促道。
司命停下了脚步,冷冷道:“我不叫快。”
宁长久微愣,旋即气恼道:“都这个时候了,不要耍小家子气了。”
司命反问道:“为什么不行?”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感慨着世事如浮云,嘴上妥协道:“恳请神官大人替在下疗伤。”
司命在他身后盘膝坐下,问道:“你就这么想活下去?”
宁长久道:“谁想死呢?”
司命摇头道:“我能看得出,你有执念,你想要去见一个人。”
宁长久沉默不语。
司命微笑道:“被我说中了?”
宁长久平静道:“倒也不是。”
司命冷笑道:“你以为能骗得过我?”
宁长久如实道:“可能是三个。”
司命微微眯眼,道:“看来你是真的想死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与我玩笑?”
宁长久无奈道:“你先治好我的伤。”
司命却不为所动,继续问:“哪三个?”
“师妹,师尊,未婚妻。”宁长久语速很快:“不分先后。”
司命听到了前两个称呼,冷笑道:“禽兽。”
宁长久叹息道:“你先……”
司命打断道:“想来你师妹年纪还小,暂且不算她,你师尊与你未婚妻,你更喜欢哪个?”
宁长久不想废话,毫不犹豫地从桌上取过了一个白碗:“碗底未婚妻,碗口师尊。”
说着他直接一抛。
啪嚓一声,白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宁长久知道心急了,竟连力道都没有控制好。
司命看着地上的碗,轻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宁长久想起了她们的音容,他闭上眼,轻轻叹息,无奈道:“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我不相信这些。”
“你是在担心她们么?”司命淡然一笑,手按上了宁长久的后背,终于开始为他治愈伤口,她轻声道:“这碎瓷满地,想来不祥之兆应是要应验我身了。”
宁长久这才想起司命的本名是雪瓷。
司命看着他恢复如初的后背,撑着宁长久片刻的恍惚,手捏着一个早已掐好的诀,立刻覆了上去。
“啊……”宁长久痛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司命的手摸了摸他的后背,道:“没什么,只是给你留下了一个神官的官印,到时候你替我解灵契,我替你解官印。”
宁长久沉默片刻,答应了下来。
司命道:“到时候,我还会与你有一场生死对决,你应该祈祷自己可以赢下,否则,我会当着你的面,好好将那个没教养的死丫头,调教得生不如死。”
宁长久道:“胜负皆是明日之事,不要废话了。”
司命嗯了一声,伸出了自己的手。
宁长久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按上了上去,双手交叠。
庙宇之外,聒噪的血鸦之声已遥远地传了过来。
“魄上九宇,魂归九渊,灵契缔结,至死不渝……”
司命的语速也快了许多。
灵契订立的仪式有些简陋。
一只黑鸦却已停在了庙顶之上。
司命念完了仪式稿和誓词,立刻道:“血!”
宁长久立刻抓起黑剑,想要划破自己的掌心,但下一刻,雷光将人与神像照得雪亮,一道狂暴的雷闪掀翻了整个庙宇,雷暴声伴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随着罪君的到来,从天而降。
黑鸦其实早已追到了他们。
但罪君偏偏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因为这样才能最好地摧垮他们的斗志。
雷枪之枪扎在被夷为废墟的地上,枪尖所在,恰是先前宁长久与司命的中心点。
两人被迫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窜去。
罪君立在斜插在地的枪上,他的右手已经勾勒出了雏形,等到他彻底复原,这两人便再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了。
宁长久与司命对视了一眼。
仪式的最后,司命必须饮下宁长久的鲜血,他们的灵契才算真正达成。
但罪君此刻立在他们的中央,势必不会让他们靠近彼此了。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再有任何地隐藏,心中默问:“准备好了吗?”
剑经之灵点了点头。
宁长久一身杀意尽数收敛,他的瞳孔微微涣散,随后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的神识一片漆黑,亮起了唯一的光,那个光点是金色的。
那是罪君的所在。
宁长久刺出了这一剑,在刺出这一剑时,他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了其中,以一种哪怕是神主真仙在前,都要被此剑斩为两截的姿态,向着那个唯一的亮点刺了过去。
罪君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危险的征兆。
与此同时,司命也手持黑剑,模仿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朝着罪君斩来,混淆他的视听。
罪君右边的袍袖恰好恢复完整,他的双手同时化掌,向着两人拍了过去。
“出剑者,死在了这位神秘存在的手下。”宁长久对于自己的命运做了改变。
罪君也有些困惑,他原本是无法一击杀死宁长久的,但宁长久却偏偏自寻了死路,于是那一剑刺出之后,宁长久似是内伤发作,剑的走向微偏,与罪君错开,罪君的爪子恰好击中他气海的位置,将他的气海击得粉碎。
但死的不是宁长久。
因为出剑者并非他,而是气海中的剑经之灵。
宁长久尚有一线生机。
没有足够的境界支撑算力,罪君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失算了。
血水炸起的同时。佯作出剑的司命动用权柄,令自己回到了三息前的位置——恰好是宁长久的身边。
她用剑挑起了一粒血珠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血珠将整个嘴唇染成了凄艳之色。
灵契立下。
时间与命运的权柄垂直相汇。
它们的交点处,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奇妙领域,其中蕴藏了真正的,命运的无限可能,甚至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时间。
命运的尺度从当下的平面变成了过于与未来连结的立体。
那个交点容纳了宁长久破碎的身体。
交点的另一端,那袭恢复完整的白衣破碎虚空而出,他的伤势尽数愈合,剑经之灵也重新复生。灵犀一动间,修罗神录的八十一式,所有与剑有关的招式像是被饵吸引来的鲤鱼,尽数拥来。
北冥神剑,寒川剑,白子剑,问天寒魄剑,白骨剑,乾坤剑……
十数道典籍相拥而聚,它们有的成为剑柄,有的成为剑镡,再以北冥神剑为骨,钢铁的碎片沿着剑骨拼凑完整,严丝合缝,明亮如镜!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拔,银辉如沉寂万年的火山,一夕之间冲天而起。
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了一柄白银之剑。
那是修罗的剑。
……
……
第二百零九章:神话之战
命运与时间交错成妙不可言的点。
它幽邃而灿烂,渺小而宁静,似一粒包罗万象的沙尘,也像是星河寂寞的宇宙,所有的生灵在这里诞生或寂灭,所有的光影在这里交织变幻,化为纷繁复杂的众生万相。
它就像是一只慈悲而冷漠的眼眸,自世界的最中央映照着人间的万物。
宁长久从玄妙中超脱,白衣如霜雪,剑气如银浆。这柄司命口中的“心剑”自胸膛中缓缓拔出,仿佛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铸铁的火炉,终于在此刻倾倒出灼烫的铁水,将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锤锻完整。
宁长久握着这把通体纯银的剑,剑身上绘制着复杂而均匀的花纹,就像是青铜器上的夔兽纹。剑笔直,剑锋凌厉,剑刃似水,仿佛可以切开世间的一切。
宁长久原本想呼唤剑经之灵,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心中一惊,想着自己在掌握时间权柄之后,明明已将一切回溯,为何气海之中,却无法捕捉到剑经之灵的踪影?
“宁长久。”
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手中的剑嗡然一鸣,那声音便是从白银之剑里发出来的。
宁长久眉头皱起,疑惑道:“你的书呢?”
“被修罗神剑一同缴纳了,我本以为我要彻底消亡了,但阴差阳错,我反而俯身到了这柄剑上,也算是乔迁之喜吧。”剑灵的声音有点丧气,对于这个新家好像还不太适应。
剑经是它的本体,按理来说,世间的器灵不同于生灵,生灵的神魂可独立于肉体,而器灵的神魂一旦脱离了本体,则必然是神形俱灭的下场。
修罗神剑将所有的剑术秘籍一同融汇,也将天谕剑经错认其中,一并熔炉锻造了,这对于剑经之灵本该是灭顶之灾,但它却奇迹般地脱离地本体,复生到了这柄崭新的剑上。
它从剑经之灵,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剑灵。
宁长久忽然明白,这也是这交点中脱胎的结果。
这个交点,摆脱了原本命运的束缚,真正做到了天马行空,甚至无视了世界原本具有的规则。
所以除非罪君直接一击把自己打得神魂俱灭,那么他只要一息尚存,都可以借助这个交点将伤势尽数恢复!
这是何等通天的力量?
而当初这里的神国之主,应是具备这样的力量的,为何拥有此等神力最终还是被杀死了?
宁长久无法想通。
司命站在她的身后,她于袍袖间探出了一截手指,轻轻地抹过了浸血的红唇,檀口微张,细白的指尖放入湿润的唇中,于舌尖抿净,幽幽的神色里是宁长久白衣的影。
那身影像是一展白雪为面的旗幡。
司命心神剧颤,借着抿指的清媚动作掩饰着心中的震撼,她玉齿轻咬细嫩的手指,研磨着,用痛意使自己清醒,抑制她对于那个背影跪拜的冲动。
她看着这个背影,想到了神主。
他们身影虽截然不同,但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力量之息却是同宗同源。
虽然他远远没有神主强大,但此刻这方压抑的天地里,他便是天神一样的存在,自己先前印在他背上的那枚官印忽然显得可笑,只要宁长久愿意,他可以信手抹去。
“这个权柄,叫什么名字?”宁长久问道。
司命的手指垂下,她的指尖溢出了一抹新的血,神色在臣服与清明中摇曳着,她轻声道:“无限。”
罪君听到了这两个词。
神国国主的权柄互为秘密,在十二谕令中没有记载。但他可以通过这个权柄的特性大致确定范围。
这个权柄绝非蹄山,白藏,举父,朱雀,冥狰,空猎所有,那么,那个他们所不知道的,被割下头颅的神主,便出在鹓扶,雷牢,泉鳞,天骥,原君之间。
他确认天骥还存活着,天骥单论战力并不强,但它的赤线神国对于世界的影响最为深远,若赤线神国崩塌,整个世界都会无法运转,陷入寂静。
那么其余四位……
罪君看着宁长久,心中立刻明悟。
他的魂魄是从永生界的无尽轮回中取出的,神国之主若被人侵犯领土,动及本源,那唯有不死不休。
雷牢虽已年迈,但终究是当年的万龙之首,怎会轻易……
难怪这么些年,世间的缠龙柱上,龙鳞越来越少了。
宁长久手握着这个名为无限的权柄,命运与时间在他的身边交汇缭绕,泛着神灵独有的光辉。
在获得这个权柄之后,他本该是天下无敌的。
只可惜他的身前,立着一个同样的,已趋于完整的罪君。
此刻的罪君黑袍边鸦羽大盛,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黑袍之侧,一双宽大鼓起的衣袖像是他的翅膀,细长尖钩般的利爪泛着银亮的光,他手中的长雷之枪如一个个电弧,在衣袍之间闪灭不定。
这场战争若发生在外面,那就是另一场五百年前的天地大浩劫,又将是几十年的山河颠倒,神灵涂炭。
当年那场浩劫之后,天倾地斜,数百年才重新归于平整。
而如今,这场某种意义上的国主之战,却没有更多的见证者了。
宁长久心中无上的神辉在狂涌之后渐渐归于寂静。
同样,他也感受到了这权柄依旧不完整,但这也与夜除和司命的权柄本身就不完整有关,但哪怕残缺之物,在此方境界被压制的世界里,也是足以开天辟地的神器了。
“很好。”罪君看着他,声音淡漠道。
宁长久持着白银之剑,没有回应,但他所有的杀意和权柄却已锁死了罪君。
无限的法则灌注于修罗之刃上,审判的法则灌注于雷电之枪上。
两人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瞬间碾为了齑粉。
他们的力量同时超过了这个天地所能容纳的极限。
不久之后,世界所有的云所有的风,甚至整个空间都会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斜、凹陷,原本平整均匀的空间,将会变成一个起伏不定的斜面。
而若是战斗拖得更久,那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都会失去原有的结构,无情崩坏。
在他们各自亮出彼此权柄之后,司命便开始浑身剧颤。
哪怕是她,在太过靠近他们时,也无法忍受那两股截然相反的,拉扯着自己的无上伟力,这股力量似要将她的每一丝血肉尽数撕成粉末,她的身躯不停颤抖,甚至无法调动权柄之力,她想要呼救,但羞耻感和真实的压迫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从未想过,她这样的身份,竟要死在神明无意引起的乱流里,绝望与不甘像是咸涩的海水,顷刻浸满了她的胸腔。
就在她的身体不堪重负之前,一股力量忽然包裹住了她,将那即将压垮她的重担卸下。
那股力量来自于宁长久。
司命身体一松,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宁长久的身影却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
罪君看都没有看司命一眼,随着宁长久身影拔地之后,雷鸣电闪加身的他也升空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司命身子微屈,双膝跪地,呕出了一口血,她的半趴在地上,袍袖散开,手臂贴着地面,弓起的身子随着不停的喘息剧烈起伏着。
无力感涌了上来……在完整的罪君面前,她是那样的弱小。
若没有宁长久的庇护,她此刻非死即伤。
但她不想承这个情。
这力量,分明也是自己赐予他的……
司命匍匐在地上,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的奴隶,她的身躯颤抖了许久之后,余痛终于消失,她狼狈地爬起了身子。
幸亏此处无人看到这一幕,否则她一定会剐出那人的眼,然后将他凌迟而死。
周围的风越来越大,灌入身体里让她不停地哆嗦,她用手拢着自己的衣服,戴上了兜帽,用手扯着,身子微低,朝着世界的更深处走去。那里时间的流速更快,她可以用更短的时间,早点等到这一场旷世之战的结束。
……
……
浑浊的天幕下,白衣对黑袍。
宁长久悬空而已,已然展现出了紫庭境的神通,周遭的空间在他到来之后不停地颤抖着,就像是一块扭曲的,随时都要破裂的镜面。
“你也在期待这场战斗,对吧?”宁长久忽然开口,他的瞳孔中像是两枚太阳,各自透着金乌的影,他说道:“若你真想要杀死我,恐怕在最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死在断界城中了。”
罪君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你能逃脱并非侥幸,不必妄自菲薄。”
能得神国之主如此评价,已是无上的荣光,但宁长久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更加冰冷严肃。
他问道:“此方世界离世而居,七百年未有乱,与外界各自安然无恙,好似世外桃源。如此下去不好么?难道你非要将这个世界毁灭才甘心?”
罪君道:“你不必装傻,你或许比我都清楚,这个残破神国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宁长久眼眸微眯,其中的金光更加浓郁。
他同样想到了许多事,如果当年真是师尊杀死了无头神,那师尊应是窃取到了大部分时间的权柄。而自己回到十二年前,应该就是她运用无头神的力量扭动了乾坤。
难道说,当年她的本意并非是要杀死自己?
那她冒险杀死神国之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窃取时间权柄,让自己回到十二年前?
这可是七百年前的往事了啊……哪怕是师尊,他也不相信她可以算那么远。
他隐约感觉她在谋划着什么计划,而那个计划之宏大,是如今的他难以揣度和想象的。
那为什么自己必死呢?
难道在这个计划里,堂堂自己竟只是精心挑选的祭品?
不过对比整个不可观,非要选一个祭品,好像确实是自己最合适……
宁长久不敢深想,他看着罪君,道:“神国之主高居于天,当怜爱世人,我们一战之后,山河崩碎,万物焉存?”
罪君不爱多言:“这是无主之地,用来作为战场,最合适不过。”
罪君身边的雷电再次凝聚成长枪,审判的权柄化作了金色的实质,泼浆般覆盖在了枪身上,他挥舞着长枪,天地之间,狂雷电闪,风暴交鸣,周围的空气就像一场悍然掀起的海啸,纷纷向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拍打了过去。
宁长久身形一动,银白之剑搅入了雷暴之中。
方圆千万里的雷电像是一场浩大的交响曲,它们狂奏着,化作了惊天波澜,向着这里裹卷而来。
罪君的黑袍与夜融为一色,唯有电闪之时可以稍稍看清他衣袍漆黑而凌厉的线条,但这些雷电却一道也落不到宁长久的身上,它们像是狂舞的蛇,对着一个虚无的影子喷吐毒液。
宁长久的身前,十字的交点闪现,他的身影遁于其中,躲过了所有的闪击,随后他一剑划破了时空的隔阂,毫无征兆地在罪君的背后出现,银白的剑光劈开了一道惊天的月弧,那个月弧像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顷刻将罪君吞没。
这是象征着时与空的领域。
宁长久想喘息片刻,守株待兔之时,他神色一凛,忽地看见一片黑羽悠悠飘坠。在他心道不妙之际,那片黑羽已与罪君对调了身体,而宁长久花费巨大力量所困囚的,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羽。
接着一点枪尖亮于身前。
宁长久没有时间再展开交点,但他此刻同样身具“玄甲”,在那枪尖临近之时,他竟要和疯子似地直接去用手借住。
巨大的雷光带着审判的锋芒在他们的掌心之间亮起,像是一面不停旋转的旋涡,激射着璀璨的光。
宁长久忽然明白,他如今获得权柄,只是拥有与罪君对等决战的资格,事实上,权柄只是他们彼此手中的刀剑,而同等级的权柄之间不会一碰就碎,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法术的施展都需要时间。
权柄亦是如此。
而神战之中,每一息之间,两人的剑足以对撞成百上千下,他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对于权柄的运用,亦不敢有太高的频率。
罪君同样如此。
宁长久的权柄虽不完整,但对于罪君这类杀伐之力却有着天然的克制,无论罪君的审判多么严厉,他都可以靠着交点摆脱既定的命运轨迹,甚至抹去自己过去的痕迹。
而他们真正的杀伐,便决于彼此的兵器之下。
这场震铄古今的战斗是整个世界的风暴之眼,在断界城的世界,乃至于整个外界的历史上,这样的战斗也几乎闻所未闻。
这片天地用它咆哮般的音爆宣布着自己对于这两股不合规矩力量的反抗。
原本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此刻,峡谷两边的石壁都开始朝着中间合拢过去,它将会不停地合拢,拱起高山,挤破冰川,直到将这两个不合规矩的外来者挤成肉饼。
……
断界城中,邵小黎从巷子中走出来,她能感觉到,身后像是有一只手,推着自己的后背在前行。
而整个断界城,也像是放置在了光滑的冰面上,然后这个冰面微微下沉,断界城便也朝着那个斜面滑了过去。
她扶着墙壁,望向了漆黑的夜空,她虽然无法看见,但她可以感觉到,那里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正在发生着。
她的眉目并不慌乱,反而显现出了难得的静气,她只是默默地捏着拳头,在心中替老大加油。
驮着夜除的血羽君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一同来到了邵小黎的面前。
血羽君上下打量了邵小黎一番,啧啧称奇道:“刚来断界城的时候,我就告诉宁大爷,你要是好好打扮一番,绝对会很漂亮,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甚至有几分我们殿下的气质了。”
被说成与宁长久未婚妻有几分神似,换做平时,邵小黎应是会高兴的,但此刻她却轻声道:“我谁也不像,我就是小黎。”
夜除看着她,微笑道:“小黎姑娘,你的老大确实一个了不起的人。”
邵小黎道:“你也蛮厉害的,比司命要厉害些。”
夜除微笑道:“看你们关在一起之时,不还有说有笑的么?”
邵小黎道:“我看得出,她心里的恨半点未消,她只是能隐忍,若她存心报复,我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了。”
夜除却摇头道:“你恐怕不知,司命对于你,是动过收徒的念头的。”
“收徒?”这次轮到邵小黎诧异了。
夜除嗯了一声,道:“我们毕竟在这个世界待了七百多年,神亦非草木,离开之际,总也想留下些什么,我留下了重岁,而司命则想留下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生得漂亮,天赋又高,这两点就足够了。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夜除说道:“你身上的诅咒某种意义上也是司命下的,只是司命传达给了断界城,但断界城选中了你。”
邵小黎知道自己的诅咒,她的诅咒古怪极了,简而言之就是睡觉的时候没办法穿衣服,否则她会觉得衣服想要杀死自己,从而陷入极度的恐慌里。
曾经邵小黎以为这是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体现。
“她……她怎么这么无聊?”邵小黎有些生气。
夜除微笑着问道:“那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愿意做她的弟子吗?”
邵小黎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啊。毕竟她又尊贵又强大,哪怕是个坏女人,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在遇到老大之前,我也没想过做什么好人。嗯……别说是过去了,如果现在司命愿意不计前嫌饶过我的话,我现在就能给她磕头拜师,当然,若是老大能护得住我就另说!”
夜除遥遥地看着远方,道:“你的老大现在很厉害,比司命可要厉害多了。”
“老大这么厉害了啊……那到时候就把司命抓过来当奴婢,天天伺候我们,要有一点不顺心之处,就狠狠惩罚她。”邵小黎说道。
夜除笑道:“你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邵小黎看着黑夜,双手抓在胸前,喃喃地祈祷道:“老大一定要赢呀。”
整个断界城缓缓地向着峡谷中滑了过去。
屹立百年不倒的城墙开始缓缓地倾塌。
……
司命的视角与他们的并不相同。
她极目远眺,因为时间流速并不同步的原因,所有的画面在她的眼中,实际上都是放快了数倍的。
撕裂天空的雷霆不停闪烁,如星辰般一闪即灭的十字交点也稍纵即逝。混沌之色永无休止地翻滚着,浑浊的黑夜就像是喷吐着雷屑的海水,其中有两艘巨舟不停地对撞,激起的空气乱流足以掀起毁灭世界的风暴。
他们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力量。
罪君的审判像是世间最锋利的长矛,长矛泛起的杀意充斥着所有的空间,它切割着世间的一切,无数次在宁长久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堪称致命的创口。而宁长久的权柄则更不讲理,无论是多重的伤,他的身影在交点中闪灭之后,便会立刻重塑。
而时间与命运相交之后,便只能在身前画成横竖两道,与身体平行的十字。它无法向前延伸,便也相当于阉割掉了自己的进攻力量,而宁长久虽可保证在权柄之力用尽前不死不灭,但他若想伤到罪君,便唯有靠着自己手中的修罗之剑。
他们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是两道毁天灭地的飓风,人们在看到飓风横扫过天地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它们竟也会有朝一日消亡。
但无论多强大的风暴,也总有停下的那一刻。
只是在它还未停下,对撞的权柄之力搅乱着整个天地。
漆黑的峡谷中熔岩火浆喷射,火蛇乱窜,逃亡般从地心中涌出;毒雾峡谷中的彩色雾霭被撕扯干净,那些色彩斑斓的凶恶毒虫失去了遮掩,竟一下变得胆小无比,向着石缝中疯狂地逃窜,被碎岩压得浆汁喷溅;冰原上雪象像是迁徙的牛群,震得大地动荡,另一片冰川裂谷之间,对撞的冰块挤成了巨大的山,鲸龙狂暴地冲出海面,搁浅在厚重的冰层上,鲶鱼般摇动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身躯……
整个世界都像是失控的傀儡,在进行一场行尸走肉般摇晃的诡异舞蹈。
宁长久所要做的,是在权柄之力消耗干净时,对罪君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而罪君所要做的,则是一刀直接将宁长久毙命,使得他“无限”的权柄不能继续发挥作用。
白银的剑与雷电的矛像是两条于乌云中扭打的巨龙,它们撕扯着彼此的鳞片和血肉,要徒手挖开对方的心脏。
宁长久肆无忌惮地使用着自己所有最强的招式。无限可以帮助他恢复所有的境界和力量。唯独权柄之力的消耗不可逆转,只能自然地恢复。
这与巨人无法举起自己是一个道理。
宁长久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便是罪君以百丈雷霆压上自己的心口,将他直接撞入了破碎冰川的海床上,接着整片海水随之沸腾,冰川涌裂间,他被不知多重的海水和那雷霆之力压得险些内脏尽碎。
而宁长久也以白银铸成的剑斩得罪君肩胛骨处破裂,神辉凋零。他无视身体的反噬,连出了数十剑天谕剑经的必杀之招,将罪君一连逼退了数千丈。
这样的战斗不停地发生着。
雷声渐渐寂灭。
“凡人纵然得到了神明的力量,也无法蛹蜕成蝶,飞上青霄。”罪君停下了身形,忽然冷冷地说道。
世界短暂地安静,宁长久与罪君似回到了最初。
罪君的身上有着许多缓缓愈合的巨大伤口,而宁长久白衣无暇,只是他身上的神辉已经变得极淡。
这场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中更多。”罪君看着他,伸出了手。
宁长久还想反抗,但他瞳孔中的金雾却倏然破散,两道鲜血从他的眼眸中淌了出来。
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在他瞳孔中光线破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神明最真实的模样。
罪君撕去了黑袍,露出了他神话中的模样。
凡人岂可窥见神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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