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亡灵再现
作者:见异思剑|发布时间:2024-06-29 07:05:21|字数:43327
宁长久看着那白骨大牢之中,宛若红艳蜘蛛般盘踞着的妖冶女子,立了个守剑的架势,没有贸然进攻。
“你那天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我们?”宁长久问道。
这头白骨女妖最低也是长命境的修为,而此刻随着临河城的死气一点点浸透而入,她的修为更是水涨船高,用不久多久,长命与紫庭那道坎便会被她一脚踏破,而她先前定然是迈入过紫庭境的大妖,所以也不存在已紫庭心魔劫困押她的可能。
白夫人柔媚而笑,道:“我随着那宁擒水一路跟到皇城,可是在城门口徘徊了好久,壮了好大的胆子才终于跟了进去的,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也不妨放你们一条生路,只是好巧不巧,又在这里遇到了,大道无数你们却偏偏要钻死胡同里。”
宁长久又问:“你拿走了什么?”
白夫人微笑道:“每与你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你的馈赠,你这少年人怎么这般不知好歹,还敢问这问那,真当姐姐脾气好?”
宁长久不为所动,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可能都不是巧合?”
白夫人神色更寒,她望向那少女的眼睛里,如丝的媚意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腐的幽冥煞气。
她愿意与这对师兄妹周旋,很大的程度便是对他们的出现存在怀疑,当时宁擒水忽然动身前往皇城太过凑巧,他的两个徒弟起死回生太过诡异,当时她并未想太多,为了今日的大计,在那一夜之后便撤离了皇城,而今日又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再次遇到这对师兄妹,她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
所以她一直在试探,试探他们身后到底有没有牵扯着盘根错节的线。
白夫人道:“如果你知道什么,可以说出来,若是能令我满意,可以换你们其中一个人活命。”
宁长久道:“我确实知道一些隐秘,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
白夫人杏眸微颤,微笑道:“说说看?”
宁长久平静道:“先送我们出城。”
白夫人只是轻笑一声,道:“是你吓傻了还是拿我当傻子?呵呵呵,你开不开口有何关系,拘你魂魄问话便是。”
那本来婉转的语调末端,声音陡然一挑,死煞之气似梨花暴雨铺天而下,那针锥斧凿的气势中,一条极长的白骨之臂如刀切而来。
宁长久早有预料,身影已动,而宁小龄亦是全神贯注,此刻如真正的灵狐一般,轻盈地避开对方的攻势,甚至犹有余力地横剑抹过,以虹光洗地,杀死那些铁钉般围在四周的尸影。
白夫人没有理会宁小龄的反击,幽幽的眼眸已锁死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在那宁长久的身影为了躲避一记凿击再次跃起之际,另一根白骨之爪骤然发动,精准地预判他在空中的落点,朝着心口的位置刺剐而去。
宁长久身形跃在半空,在那利爪来临之际,长剑一格一抹,劈开那夺命的白骨,身形坠落之时,又踩中另一条自下方攻来的骨臂,身影一跃,又落到另一条白蛇般的骨臂上,他长剑左右劈斩,身形腾挪之际,将那些杂乱织来的白骨一一削成碎片,同时脚步不停,踩踏着其中的一条骨臂,仿佛以此为阶梯,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奔去,并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近。
“呵,自投罗网。”白夫人蔑然而笑,高高撑起的罗裙下,森森然的白骨手臂如巨浪般抬起。
宁长久脚下踩着的骨臂忽然塌陷,连带着他的身子一同坠落,数百把白骨刀刃齐齐高悬,对准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若箭矢齐发。
宁长久心中的衡量不过一瞬,在第一把白骨刀落下之际,他便退了一步,随后直接放弃进攻,退了数十步,交错着躲避那骨刀的悍然来袭。
宁小龄见到师兄的颓势,在以剑光洗去一道尸影之后,长剑一抛,如云台游剑一般驭剑而去,斩向那些纠缠着宁长久的手背。
白夫人冷冷一笑,在那少女长剑脱手之际,她的白骨便如蛇鳗般袭了过去。
宁小龄一惊,被迫后撤,只好三心二意的驾驭飞剑,那飞剑也会一下子打落在地,被白夫人以一截手骨压住。
宁长久的境界终究太低,哪怕以身法之灵巧避闪过了无数次攻击,但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那一身白衣已割裂开了不少鲜血渗出的豁口,而这些伤势拖住了他的身法,之后的数次骨刀暗袭,他几乎是擦着边缘躲过的,险象环生。
白夫人仰起头,看着那轮血色越发浓郁的月牙,那月牙越来越丰盈,一点点地生长着,不久之后便会化作一轮满月,与真正的月亮运行同样的轨迹,将那纯正月辉遮挡在外,让幽冥的眼照看人间。
届时什么冥冥之中的天意,自己便是冥的主人,便是天意!
对于无法速杀宁长久,她心中也有一抹萦绕不去的烦躁:“我的境界已经这么差了吗?”
她眼眸微阖,不由自主地将其了一张让她生恶又胆寒的,尖嘴猴腮的脸。
“也不知道你死了没有……”白夫人嘴角勾起,杀意忽然攀至巅峰。
她身影陡然升空,沐浴着红月之光,数万根白骨拼接起的巨大身躯如拔地而起的高楼。
“既然这么能逃,就先拿你师妹开刀。”
刷刷刷!
三道嶙峋的骨臂一道道扎下,洞穿地面,打得巨石开裂,宁小龄感受到了那股逼仄而来,几乎如针芒顶背的寒意,凭借着灵狐的直觉,连连避开那三道骨臂,但她的身影却要比宁长久迟钝许多,用不了太久便有可能直接被那白骨女妖砸得重伤将死。
宁长久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等他身影稍稍停歇之际,周围的一切,已被白骨微得水泄不通,就像是一个白骨构筑的天井,唯有最上方露出了容纳月光照入的缺口,而那缺口处,白夫人悬空而立,将最后的遁逃之处拦死。
在境界碾压之下,宁长久一身花里胡哨的道术剑法阵法几乎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在宁长久在站定之后,只是稍一蓄势,身形便随长剑一道拔起,飞蛾扑火般刺向白夫人。
白夫人心知肚明,这一剑绝对不可能杀死自己,反而更像是江湖之中那些草莽侠客的殊死一搏。
这是手段用尽了么……白夫人阴冷地想着,神色却没有丝毫的懈怠。
果然……白夫人红唇如幽冥河畔微卷着瓣儿的花,她可以分明地看清楚,这少年的杀来一剑不过幌子,真正的杀招是藏在那一剑之后的,一道沙子般粗砺的剑意。
那道剑意如宁小龄先前偷袭自己的如出一辙,应是师出同门的护身剑意。
白夫人早有预料,数十只白骨手掌同时结印,以幽冥之气凝成铁牢将那剑意如笼中鸟般团团围困,另一边,又是近百根巨大的白骨凝成一掌巨大的手掌,掀起滔天阴风,一掌朝着他的头顶拍下。
就在一切已势在必得之际,白夫人忽然浑身一凛,一道白影在她眸子前闪过。
刷得一晃间,红月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不,那是血,眼眸中溢出的血,就在她全神贯注要杀死宁长久时,一只身姿灵巧至极的雪狐不知何时一窜而过,以利爪抓向了她的眼睛。
雪狐一击即走。
那是片刻的眼盲。
白夫人知道他们逃不出自己白骨的囚笼,但是眼前片刻的黑暗却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危机感。
那白骨巨掌下,宁长久被狠狠地砸去,他痛哼一声,手中的剑却燎起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借着那白骨夫人一掌的冲击之势,像是被高速抛动的沙袋,朝着那骨牢的墙壁上撞去。
像是数百根竹子同时被折断,咔擦咔擦的断裂声在一瞬间响起,半空中,宁长久与宁小龄对视了一眼,双双会意。
雪狐化作星芒入身,若非它境界实在被压榨太低,方才甚至可以直接挖出白夫人的眼球。
但这座冥府之中,哪怕白夫人所有的骨头都被拆碎,她也可以将自己重新拼凑完整。
她的瞳孔以极快的速度修复着,视线回归眼眸之际,恰好看到宁长久与宁小龄从那破开的白骨之墙中逃逸而去。
这本该是徒劳之举,但是在那对师兄妹身影消失之后,她竟真的无法察觉到他们的气息,只能在城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弦动。
短短的时间内,宁长久与宁小龄自然无法走远,而是在白夫人的感知中消失了。
在他们离开白骨囚牢的那刻,两人皆心领神会,同时催动了“道门隐息术”。
他们身上所有的气息几乎都被遮蔽殆尽,只留下一抹先天存在的生机弦动,一如秋蝉蛰伏。
白夫人幽幽叹息。
“手段可真多。”
她已经没空陪他们玩下去了。
白夫人的小腹裂开,一只莹润如白玉的手柔柔地探出,那手指宛若兰花,将那绿瓷瓶提起,然后一下子捏碎,女子口中喃喃叹息:“只能早点放你出来了。”
这绿瓷瓶中是她温养的魂魄,是她冒险潜入皇城所取之物。
绿瓷瓶破碎,其中阴魂飘出,缓缓聚拢成人形。
不久之后,宁长久与宁小龄隐匿的身影将被再次揪出,而他们则会骇然发现,真正阴魂不散、破解了他们道门隐息之术的恶鬼,便是他们曾经师父的亡灵——宁擒水。
第一百零一章:恶灵不死
临河城上的红月不够高也不够明亮,月光幽照之下,总还有成片土木屋楼遮蔽的阴影。
宁长久与宁小龄在遁逃出白骨牢笼之中,第一时间施展道门隐息术,朝着那成片的屋楼遮蔽间匿去,两人穿街绕巷,终于在一片白墙的阴影下停了下来。
宁小龄扶着墙壁,气喘吁吁,宁长久则要好些,只是那身白衣已染上了道道血痕。
这片巷子狭窄而寒冷,许多地方堆积的雪还未来得及清扫,一些挑起的窗户里,隐约可以看见灯罩发出的火,只是屋内空有灯火,死气沉沉没有人的气息。
“接下怎么办?”宁小龄心有余悸,小声地征询师兄的意见。
宁长久道:“要么打破这座酆都的构筑仪式,要么尽快出城。”
宁小龄颓然道:“好像两个都做不到啊……”
宁长久捂着胸口,抚平了自身紊乱的气息,他说道:“阴阳倒转需要时间,而构筑一座死城绝非易事,只要我们不被发现,然后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出手打断,或许还有机会。”
宁小龄问:“什么是仪式最关键的时刻?”
宁长久道:“那轮血月圆满之前。”
宁小龄心中一凛,不敢抬头去寻找那轮红月的踪迹,因为如果那真是一只眼睛,那只要看到月亮,自己也势必暴露在红月之下了。
“那现在呢?”
“现在还不确定她有没有追上来,我们先在这片住宅区活动,但是绝对不要脱离房屋的阴影。”
“嗯。”
白夫人没有追来,她直接前往了那座奈何桥。
在方才的时间里,这座城市之中,阎罗、判官、渡魂人、孟婆、黑白无常、都已一一死去,化作阴魂,只等着这阴阳颠倒,就任其位。
那阁楼之下,聚集的人群像是不安的野兽,他们交头接耳猜测议论着什么,有的偷偷往家中跑去,有的寻着隐僻处躲着,有的在心中恐惧的重压下失足跌入了河中。
而跌河之人一入沙水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血肉便立刻被消磨殆尽,化作了森森白骨,没过多久,白骨也消融也沙水之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沙水却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寂静地流过古城,偶尔鱼儿从河底上升跃出水面,那鱼明明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却依旧活灵活现着。
这些异常被越来越多的人目睹,巨大的恐慌使得谣言飞快地传播着,他们以为城中是有什么人做了什么孽,惹来了灾厄的降临,只要那些触犯了神的人死光,这座城就会恢复原样,只是事实并非如此,靠近沙水边的柳树也以极快的速度变作了死灰的颜色,就像是被大火彻头彻尾地焚烧过一样,只要有狂风摧拉,瞬间化作一捧消散的烟。
这是自城中央蔓延往整座城池的幽冥之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掉。
素衣少女一边在河边哼唱着奈何奈何,一边摆动着那木柴般干瘦却如柳条般柔软的身子,沿着堤岸走到沙水边,身形笔直地前倾,如跳河一般,只是她并未摔倒,她身子与堤岸保持着垂直,面朝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惨淡的脸,然后掬起一捧饮入,回味无穷。
随后那死后化作亡灵的城主老人也缓缓而至,他看着在场的诸多的阴魂,没有多言,只是面色显而易见的疲惫。
过来一会,一个犹自披麻戴孝,近乎形销骨立的书生也来到了桥边。
城主瞥了他一眼,问道:“穿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倦?”
那书生一手握拳胸前,一手负后,哪怕死后依旧握着一本古卷,他神色坚毅道:“天地崩坏,唯有书生守节。”
城主对于他的豪言壮语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
三年前兵乱,临河城死了不少人,书生进京赶考,落魄回乡之后发现父母妻儿皆已死尽,自此之后他一身白色麻衣,不饮不食,终日郁郁,说是守孝,实则已是心死。
他同样没有理会城主,在他心里那城主看似为国为民,实则也不过是贪恋心中滔天的权势罢了。
他望向那拉二胡的老人,问道:“便是你了?”
拉二胡的男子只是点点头,没多理他。
他们今后便在城中司理黑白无常一职。
对于他们的言谈,那歌姬无动于衷,她始终撩弹着无形的弦线,奏着婉转哀切的调子,漫天洋洋洒洒的雪是纸钱,好似在给未归人送行。
等到那拱桥的上空,翠裙白纱披肩的妙龄少女浮现时,女子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福了下身,音调哀婉地喊了句“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们,脸上已不见笑意,无穷无尽的夜色涌到她的身侧,凝结在她本就极长的发丝上,漆黑的长发大片大片的飘舞着,仿佛整片夜色都是她随风起伏的发梢。
白夫人的身下,翠色裙袂里白骨溢出,无数细小的骷髅头堆积搭建成高高的王座形状,白夫人高座在白骨王座上,身子倾斜,修长雪白的双腿在衣裙下交叠着,她手臂支着一个骷颅扶手,手掌握成半拳支着脸颊,她檀口微张,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幽冥之气如她唇间呵出的霜。
“牛头马面呢?”白夫人身后的王座上,一个骷颅口开口,如是发问。
城主走出了一步,毕恭毕敬道:“屠户已经去了。”
白夫人轻轻点头,那骷髅头上下颚敲击着,道:“不用着急,子夜之时将它们宰了拎回来就是。”
城主又问:“如今我们各司其职,但子夜之后,所有的人都会死,今后城中便无活人,我们究竟断谁的命,审谁的魂?”
白夫人手指轻敲扶手,慵懒道:“这世上不是还有许多活人么?”
城主身子一震,试探性问道:“他们死后也会来这里?”
白夫人的声音冷漠而饱含威严,道:“将来,这里绝非是一座画地为牢的不死之城而已,无论是瑨国、赵国还是更远些的荣国,这些南州大小国度,将来皆会俯首于此。”
城主对于白夫人的话向来深信不疑,此刻胸怀更是激荡了几分。
而另外两位女子情绪平稳,并无太大的感触,好像那些宏图伟业都不关她们什么事,若非这白夫人是城中唯一有能力真正杀死她们的人,此刻她们还想着继续唱歌跳舞弹琴呢。
白夫人另一只手把玩着那青砂罐,眸光时而柔和时而冰冷。
她望向那纷乱的,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群,轻轻吐了口气。
接着,像是幽冥的帘幕被缓缓揭开,人们抬起头,望见了天上那白骨搭成的骷颅王座和王座上艳美无双的女子,震荡与混乱于此刻才真正开始。
而沙水边,那几幅铜画也亮起了光,上面的画面真正立体了起来,无数纠缠复杂的线条流转地勾勒出画中的面貌,各个桥墩之间,其上立体展开的画面相互连接,犹如一整幅精巧复杂的壁画。
这幅壁画的尽头,便是白夫人孤坐王座的身影。
她目光掠过着这一大幅壁画,话语悠悠:“好美的铜画。”
这是可惜,绘制这些铜画的老人,此刻应该在等死了。
在她将那绿瓷瓶捏破时,那老人距离死亡便只有片刻的距离了。
“可惜,老婆婆你死太早了……”白夫人淡淡叹息。
在原定的计划里,树白口中的白姐姐、那以白铜作画的老人还有住在宁擒水对街的老婆婆,都应该由宁擒水亲手杀死的。
而那个少女、老人、婆婆,都是由白夫人的白骨碎片所化。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是自己真正的本体,而那两块,不过是以碎骨拼凑出的形状。
许多年前,她曾以这三种模样各自死过一次,险些神魂俱毁。
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始终怀疑,当时杀死自己的,便是神明中的一个。
所以她选定了宁擒水,在这特殊之日重复一遍那个过程,想要模拟出一条冥冥中的因果线与当年所发生的事相互照应,而当年那人如果真是神明,她便可以顺着相似的因果线摸索而上,以冥君的权柄窃取一缕对方的神格。
只是可惜,宁擒水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而暴死皇城,她只好冒险将他的魂魄拘押取回,温养在绿瓷瓶中。
而前两日,宁擒水的两个徒弟又忽然归家,那老宅中的烟囱冒起了炊烟后,老婆婆在自己被设下既定的认知里,去敲开了他家的门,这使得计划又出现了一抹偏差。
只是希望这对大局不要有影响。
而在杀死那白铜作画的老人之后,宁擒水便应该去找他徒弟了。
她对于宁擒水的安危没有任何担心,毕竟如今这座城中……恶灵不死!
……
树白回到屋中的时候,他推开门,发现屋子里点着灯,那是许多的灯,明明已经将屋子照得那般明亮,而他却木立原地,仿佛所有的光都变成了黑色。
躺椅里,师父的身影不见了,只能看见一截干枯的尸骨,那尸骨像是已死去了许久,又深埋了黄土无数年,它是那样的老,其上伤痕如裂,仿佛之前曾被人打碎成无数截又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才拼起来的一样。
而他的身边,堆积着许多当年废弃的铜画。
而这些画的材质哪里是白铜,此刻看来,分明是一块块雪白的骨头。
树白心中发毛,恐惧与悲伤在他心底同时爆发着他,他呆呆地走到那躺椅边,揉了揉眼睛,身体渐渐跪了下去,手指摩挲着那已是干瘪的手骨,然后死死地攥紧在手里。
事实上,在他背着那箱铜画走出门时,便已经隐约感知到师父快要死了,只是真正看到那尸骨突如其来地浮现时,他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紧缩着,连同身子一道蜷了起来。
白姐姐死了,如今师父也死了。
白姐姐是被那恶道人杀的,他还有报仇的方向,但师父呢?谁又杀了他?
他在那躺椅边跪了许久,随后从角落的墙壁上解下了一把柴刀,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抬起头,发现月亮变成了红色,好像正活生生地盯着自己看。
他看了看两边空寂的街道,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色的雾,四顾茫然。
忽然间,树白警觉地转过身。
身后,一个姿容婉转的侍女对着他盈盈一福,声音婉转道:“树白公子,夫人请您过去。”
树白将柴刀握至腰前,下意识地弓起了些身子,问道:“夫人?什么夫人?”
侍女微笑道:“你见到就知道了?”
树白问:“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侍女答道:“见到了夫人便都知道了,夫人……很想你呢。”
树白忽然觉得浑身恶寒,他犹豫了片刻,忽然转身朝着长街的另一头疾步跑去,那侍女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头铁笼中上下蹦跶的幼兽。
……
……
同样的白墙,上面的刻痕还是新的,墙漆剥落的位置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是宁长久和宁小龄第三次见到这面墙了。
宁长久第二次见到这面墙时,便确信自己已经陷入了类似鬼打墙的迷障里,但他以神识探查之后,却没有发现明显的怪异之处,只是这片荒芜的街区里,多了许多死胡同。
他们此刻以道门隐息术蛰伏在这里,哪怕暂时不被发现,也无异于等死。而若是他们出剑强迫迷障,那白夫人便也会瞬间锁定这里。
进退两难。
宁长久看着那堵白墙,道:“翻过去看看。”
宁小龄指了指天上,道:“会被看到的。”
宁长久叹息道:“我们有可能早就被看到了。”
宁小龄不明所以,心想若是早就被发现了,为什么没有惹来立刻的追杀呢?还是因为那白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过如果继续在这里兜兜转转也是枉然。
思绪间,宁长久已下定决心,他拉着宁小龄翻过了墙去。
墙后是柔软的土地。
“师兄,这……”宁小龄瞪大了眼,以为自己眼花了,过了一会,她才认真地打量起周围熟悉的一切。
宁小龄身子一凛,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这座白墙之后,竟然是他们居住的老宅子!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跑得很远了啊。
接着,宁小龄忽然浮现,那院子的中央,隐约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影子,在两人到来之后,那影子也察觉到了动静,缓缓地转过了身。
宁小龄盯着那缓缓转过头的身影。
蓦然间她瞪大了眼,只觉得寒意冲上脊椎然后在头皮上猛地炸开,她手脚冰凉,心脏都似骤停了一下,整个世界嗡得一下听不到任何声响。
眼前的,是她此生最大的梦魇。
那是早就应该神魂俱灭的,宁擒水的魂魄。
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似笑非笑:“好徒儿,家里钱怎么缺了两袋?”
……
……
第一百零二章:屠户
宁小龄盯着他,胆寒的意味化作充斥全身的麻痹,她握剑的手都险些不稳。
直到宁擒水问话,意识才渐渐回归。
过往她还是宁擒水徒弟的时候,对于他的职责打骂,自己向来是不敢还手还口的,顶多在背后腹诽几句老东西不是人。
而如今,这令她憎恶生厌的老东西又出现在了面前,并且如她所说的那样真的已经不是人了。自己的诅咒灵验,但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开心,惊愕与恐惧一瞬间激得她头皮炸开。
她别过头,看了一眼师兄,却发现宁长久格外地平静,她这才冷静了一些。
宁长久看着他,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死而复生那日,他以一指道门真意点向宁擒水,当时他刚刚苏醒,境界本该是极其薄弱的,那一指之后,却将对方割得四分五裂,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本就是不可思议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那宁擒水的魂魄已经被白夫人拘走,当时剩下的,不过一具肉身腐烂,没有意识,唯剩灵力不停流泻的死尸。
而当时宁擒水也以为自己死了,他当时的魂魄被蚕食得四分五裂,几近灰飞烟灭,被白夫人以那绿瓷瓶温养,直至今日,临河城红月当头,万物显化幽冥之际,他才终于从瓶中走出,凝聚成形。
因为今夜恶灵不死,如今在城中,除了手握权柄的白夫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他。
他看着这对还活着的昔日徒儿,神色有些复杂,若非白夫人事先告知,那此刻他也定会惊讶无比。
“没想到你们还活着。”宁擒水还是感慨道:“今日自尽化作魂灵,我依旧可以收你们为徒,既往不咎。”
宁小龄默默想着陆嫁嫁的样子,以此压下心中的恐惧,她很害怕对方,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气笑道:“好一张护身宝符,好一个既往不咎。”
宁擒水手中握着一支画符的丹砂朱笔,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冷冷道:“呈口舌之快没有意义,冥君降世之时万物成灰,活着不如早点死了。”
说话间,他望向了宁长久,道:“你的变化好像很大?”
宁长久没有回话。
宁擒水道:“平日虽说有些木讷,但你可比你那师妹乖巧多了,今日你先自尽,给你师妹做做范例。”
宁长久看着身边的少女,举起了手中的剑,道:“师父让我给你示范,你可要看好了。”
“啊?”宁小龄微愣,还不待她想明白师兄话里的弦外之音,一道淡若无物的剑意便自宁长久身边泛起。
地上白雪如砂,随着他剑锋上的雪芒滚起,粗砺错杂,似无数白蚊起舞。
宁擒水神色微凛,那抹杀意在一经泛起之际,他便陡然察觉,心中寒冷,他不明白,这原本木讷的少年是怎么了,为什么如今能有这般锋锐如剑的杀气。
不等宁擒水思索,地面上白雪扬起,宁长久的身影消失原地,几乎同时,一道剑光亮起,斩开浓重夜色,似山崖飞瀑白龙吐虹般的一剑当空劈来,顷刻照亮夜色,惹得那红月都为之一黯。
宁擒水虽说死而复生,但许久见不得天日,这道剑光亮起时,他心中与生俱来地泛起悸动。
宁擒水立刻墨笔虚画一符,地面积雪立起,化作一道道城墙拦住去路。
长剑一路而来,白雪城墙刚刚立起便被剑光冲垮,那剑势虽被阻隔得稍慢,剑意却愈演愈烈,他在接近宁擒水之时,剑意已萧索似满天秋风,长剑再落,白虹凿地,轰然的巨响里,周围的一切都被撕扯破碎,宁擒水大惊,身形下意识想要后退,但思维却比剑光慢上一拍。
一剑落下之后,他的身子自头顶到足心皆被切成了两半!
“你……”魂魄开裂的宁擒水看上去恐怖而滑稽,他伸手去抓着另一半的身体,想要重新合拢:“你这是什么剑法?”
宁小龄盯着师兄的背影,她当然认得这些剑,这是天谕剑经里的砂雪、白虹贯日、秋妆三势,每日早课之时,师兄与她一起阅读剑经,她知道师兄已熟悉上面的心法口诀,只是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已将那天谕剑经修到这般地步。
她看着原本谈笑风生的宁擒水被一剑砍成两半,虽然她知道如今着城中所有的鬼魂都无法杀死,但她心中的恐惧却消抹去了大半。
宁长久当然不会去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冷漠得让明明已经是鬼的宁擒水都感到心寒。
宁长久再举剑,剑光如暴雨泻地,打得他魂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那是墨雨翻盆式。
事实上宁擒水如今死而化鬼,修为更精进了一截,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这原本空有皮囊却呆傻极了的弟子,如今剑法竟这般精妙,那忽如其来的一剑打得他措手不及,于是一步慢步步慢,哪怕恶灵不死,但他如今修复魂魄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宁长久出剑破坏的速度?
那只握笔的手落在地上,正要画符之际,宁小龄眼睛一尖,飞剑瞬至,一剑扎入那掌心之中,同时一搅,将五根手指一同剥离了下来。
“你当自己是白夫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出现?”宁长久冷漠地看着那碎成了数百片的魂魄,他掐了个剑诀立下无数剑锁将四肢百骸的主要部分暂时困住。
宁擒水哪怕魂魄被斩碎,却依旧可以说话:“也不知你得了什么机缘,短短时间内竟这般厉害,看来以前跟在我身边确实是珠玉蒙尘了。只不过你也是白费力气,你杀不死我的,也不可能走出这间院子。原本还想给你们一条路,既然这么不知死活,那等到白夫人完成仪式,我再慢慢将你们折磨至死!”
“聒噪。”宁长久望向了身边的少女,道:“师妹,难得有个砍不死的人,好好锻炼剑法,我去找出路。”
宁小龄精神一振,道:“是,师兄。”
她提起剑,回想起那剑经上的精妙剑招,在宁擒水的魂魄要合拢之时悍然出手将其再次斩得粉碎。
宁长久则提着剑向堂中走去。
他认为这座老宅子应该是操控那巷子迷障的关键的所在,甚至是将来这座死城中,类似于阎罗府这般的存在。
他走入堂中,亮起剑目四下巡视。
这堂中所有的一切与自己临走之时的都一模一样,那堆瓷人的碎片还散落在地上,他走到罗盘边,摸索片刻后打开暗格,发现里面也确实少了两袋钱。
所有的一切似乎没有异样,这里便是那座他们曾经居住的老宅子。
宁长久尝试着燃烧起一团剑火,投入那堆干燥的柴垛中,但是剑火很快熄灭,那柴垛也好似不存在一般,根本无法点燃。
而院子里,宁擒水虽然被砍得七零八落,但他阴魂不散的声音依旧不停响起:“如今这里是判官府,介于人间与幽冥之间,除非你有破碎虚空的能力,要不然根本无法摧毁。”
宁小龄将他尝试凝聚去握笔的右手再次斩碎,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神色却炽热极了,那原本很是生疏的剑招,如今越用越熟,好似在杀真正的人一般。
“你闭嘴,师兄做什么需要你多嘴?”宁小龄一剑刺心。
宁擒水冷笑道:“如今这个少年根本不是你师兄,难道你这么久都看不出来?”
宁小龄同样冷笑道:“你自己眼瞎还要别人跟着你一起瞎?”
宁长久尝试着破坏屋子无果之后,回身去推那扇大门。
宁擒水道:“这屋子里有你生活数年的印记,这些是足以纠缠你一生的因果,你无法摆脱这条因果线,便永远只能被囚禁在此。这是冥君的权柄之一,不要白费力气了。”
宁长久推门的手微微迟钝,他想了一会,道:“生与死才是最大的因果。”
说着,他解下了门栓,在宁擒水无比震惊的神色里,推门走了出去。
他立在长街上,侧身望去。
长街的那头,一个大髯屠户一手提着一把杀猪刀,一手拎着一个依然血淋淋的马头,那马脖子还绑着彩带,俨然是入城第一天看到的那匹高头骏马。
他大摇大摆着走着,口中骂骂咧咧着什么,在宁擒水家大门打开,白衣少年走出之后,那屠户也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地打量着他。
“你是人是鬼?看到我走丢的牛没,若是看到了,饶你不死。”
……
……
第一百零三章:神话中的城
奈何桥上,仪式已经开始。
五座白骨铜画构建出的恢弘长卷里,画面自第一幅开始,也真正动了起来。
阎罗,黑白无常,孟婆,渡魂人等诸位冥府值守皆一一守在奈何桥边,个个神色肃然。
而白骨王座上,那白夫人翠色的罗裙渐渐干瘪,丰腴的血肉如飞速蒸发化雾的雪水,自裙袂间嘶嘶地溢出白气,而她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那乌黑的青丝之下,再没有妖冶无双的脸,而是一面红粉骷髅。
她离开了王座,走进了第一幅铜画里。
这是神战之卷,她投入王座之后,白骨飞速地拆解拼接,化作了那陨落神明的模样。
那神明自天穹如流星般坠落人间,带起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潭,随后,第二幅画卷中,她苍白的手摸索着深渊的边缘,一点点缓慢地爬出,接着第二幅画卷成型,她又融入了第三幅画卷里。
她化作百丈高的巨大骨妖,身体上缠绕着无数的破碎骷颅和赤身女子,她挥动着双臂,与那空中飞蝗般的人影战斗着,两者形体明明是天差地别,白骨大妖却神色痛苦之际,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千刀万剐。
等到百丈白骨崩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姑娘大小的骨人从白骨堆中爬了出来。
正是白夫人。
她带着那堆破碎的白骨走了很久很久,最后走到那条沙河中,以河床为炉,整条沙河煮沸,以自己的白骨熬汤吞饮而下。
随后她白骨上渐渐生长出了新生的血肉,掬水长饮仰望天空的目光更单纯得像新生的婴儿。
接着她向这座临河城走来,走入城中,走入熙攘人群,一步步朝着她的白骨王座走去。
所有的画面演化了一遍。
白夫人走进了最后一张铜画里,一如画中一般,背过王座缓缓坐下。
她满脸疲惫,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的人生。
她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再没有去看那奈何桥的魂灵一眼,骷髅头如一片片雪花覆盖在她的身躯上,化作丰盈曼美的血肉,几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而沙水畔,那五张老人呕心沥血绘制的白铜画,在白夫人走出最后一幅后,真正地活了过来,每一幅画之间,都开始衍生出无数幅画,将那些不连贯的画面串联在一起,每一幅与下一幅之间都严丝合缝,所有的画面都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是白夫人耗费了许多年推演出的五幅画,如今这五幅画存在于最关键的节点中,又分娩般衍生出了无数衔接的画。
若是宁长久此刻见到这一幕画面,便会真正陷入震惊之中。
因为这些画,讲述的是白夫人的过往,是临河国成为酆都的故事,但是这些不仅仅是过往,如今在这座城中,这五幅画面相当于五根参天的大柱子,构建起了这座酆都的神话逻辑。
而神话逻辑,是每一个神国得以离世而自洽的关键之一。
神话逻辑的基础,必须是在真实而严谨的已发生的事实上构筑的,不可凭空捏造,随后,再在这事实上加以夸张的改变,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其成为神话。
这层面纱便是隔绝隔绝人间与神国的面纱,犹如桃帘,位阶却比之高出无数倍,因为那是由神明的故事构筑成的轻纱。
若是故事的根基太过虚假或者神话偏离了原本,都会使得神国轰然崩塌。
而此刻,白夫人正在等待这一切进行完成。
白夫人不仅是要打造一座酆都这么简单,她要使这座酆都,成为一座真正的、崭新的神国!
她说过要赐予满城长生。
阴曹地府哪能长生?真正可以长存的,唯有神话中的生命。
而如今她背过了王座,孤独地坐着,神色疲倦,只等待神话逻辑构筑完成,加冕成新的国主,虽然这座神国哪怕构筑完成,比之那传说中的十二位依旧远远不及,但没关系,将临河城变成酆都,不过是那宏伟计划的第一步罢了。
王座之上,她的境界不断攀升,从原本区区的长命境一路突破,用不了多久,便能如自己生前一样,回到紫庭巅峰,等神国彻底构筑,她接过权柄之后,便可一举迈入五道之中。
“白夫人,人带回来了。”一个侍女在桥旁跪下,身后跟着一个被封住了手脚和嘴巴的少年,那是被侍女抓回来的树白。
白夫人颔首,莹白的手指一点,树白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绕过巨大的白骨王座,缓缓飞到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散着如云的黑发,肤色如乳,交叠的玉腿纤长笔挺,若冰寒美玉雕成,线条柔韧得没有一丝阻隔,她的手指搭在丹红的唇边,犹如黛烟熏过的眼角畔,镜子一般的眸子里,映出了少年极度震惊的脸。
她勾了勾手指,将树白嘴上的封印撕去。
树白像是长久地呼吸不顺之后,骤然解去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他腰一弯,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脸仓促地抬起,死死盯着眼前王座上的女子。
“你……你是……”树白瞪大了眼,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
“是我。”白夫人淡淡道。
“白……白姐姐?”
如今的白夫人与当年那个少女当然已是差别极大,但树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变得更漂亮了,那种美丽还蒙着一层神秘色彩的面纱,让他目眩神迷,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淌下了泪。
几年前,有个外表冷冷淡淡内心却心肠极好的少女帮他赶走了那些欺负他的人,她自称叫白灵,让他喊她白姐姐就好,她又给了他一张单子让他帮忙取货,然后只像是做了一件无比平凡的事情一般,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那之后,这张脸便刻在了树白里脑海里,从每日的魂牵梦萦到她死后的肝肠寸断,如今悲伤好不容易被岁月释怀了许多,这个早就应该死去的少女却再次出现在眼前。
只是时间也像是在她身上穿行了许多年,她也变得成熟美艳,一颦一笑已没有多少清稚风情,更多的是君主般的威严与神秘。
“白灵姐姐?”树白又问了一遍。
白夫人阖眼,细长的睫毛轻轻覆下,没有一丝颤动。
树白心如擂鼓,不知该激动还是该恐惧,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嗓音沙哑道:“你……到底是谁啊。”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白夫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同样冰冷,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我没有骗你,我的名字叫做白灵,你可以同他们一样,喊我白夫人。”
“白夫人?”树白微怔。
白灵没有理会他的发问,只是自顾自说道:“许多年前,我被人打碎了真身,白骨成堆,许多片散落在这城中,他们中的一些修出了人形,只是大部分一出现便是行将木就的老人了。而我赋予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成为计划上的一环,而你,也是其中的一块骨头所化。”
树白听着她的话语,看了一眼自己无所依托却高高悬空的身子,看着脚下挂满了白灯笼的临河城,不敢确信此刻是真实还是梦境。
白夫人的话语还在继续:“但你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神智,拥有完整的人生,这一度让我产生怀疑,让我想剥开你的皮肉,看看那块骨头到底成长成了什么模样。”
树白听得身子发寒,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手指一下便触摸到了他那根嶙峋至极的脊梁骨。
几天前,宁长久也盯着他的后背看了许久。
他的真正命门甚至不是心脏或者头颅,而是这根衍生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曾经想要杀死你,用你的灵骨填补我的神格,但如今不必要了。也要感谢那个宁长久的小孩,帮你完善了你的心。”白夫人重新睁开眼,如女王接见归国的骑士,“既然你活到了现在,那我可以将更伟大的东西赐予你了。”
树白听着她的话,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下意识地大喊了起来:“我不要!”
白夫人淡淡地看着他,说道:“由不得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手指一抹,将他的嘴巴再次封上。
身后,忽有一个尸影仓促赶来,跪倒在地,道:“夫人,出事了,屠户与一个白衣少年当街打起来了,这具马面我先带回来呈给夫人。”
“嗯?居然从那个院子里逃出来了?”白夫人微异,冷冷道:“那宁擒水真是废物,若非在这城中,他便要给他那徒弟又杀一次了。”
话语间,她手指一点,在那马头之下构建出人体的骨头,并赋予了它灵性。
白夫人又问:“牛头呢?去哪了?”
那尸影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屠户说,那头牛……不见了。”
白夫人不以为意:“一头疯牛而已,最多撞破栅栏跑到街上罢了,总之还在城中,让屠户尽快杀了那少年吧,我给他提供那头疯牛的位置,快些取来。”
尸影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是,夫人。”
白夫人闭上眼,她如今如神明高坐,只要轻轻动念,便可以将神识铺到整个城池中,锁定每一个人的位置。
而片刻之后,白夫人却忽然睁开眼。
原本那五幅蕴含神话逻辑的铜画渐渐完整,她的人性也随之逐渐丧失,但此刻,她神色依旧难掩地吃惊。
“城门被动过,城中又有人来了!”
……
……
第一百零四章:古城为奠,血牛过街
白夫人的话落到了许多人的耳中。
最先震惊不解的便是城主,他立刻道:“不可能啊,城门是我亲自监督人闭合的,严丝合缝,城墙上亦有人镇守,怎么可能有人潜入?”
白夫人道:“可确实有人来了。”
披麻戴孝的书生看了一眼神色慌乱的城主,嗤笑道:“如今夫人即将接纳冥君的权柄,此城亡灵不死,无论来者是谁,又能改变什么?自投罗网罢了。”
城主冷笑一声,怒道:“你个百无一用的落魄书生懂什么?酆都未成之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绊脚石,此刻我们不能容许任何意外,一点也不能!”
书生别过了头,知道如今白夫人心情不好,也未与他争执。
白夫人闭上眼,过了一会,她说出一句令人震惊不已的话语:“我找不到他。”
“什么?”众人皆惊。
如今白夫人是真正的一城之主,城中的所有人皆是她掌心翻覆而灭之物,既有人进来,怎么可能找不到?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白夫人心中亦是不解,在她心里,可能性只有两个,一是动了城门,但并未进城,而是那人也有类似那对师兄妹一般的隐息之术可以暂时躲过自己的眼睛。
她指骨轻敲扶手,一枚骷颅头如小剑飞出,瞬息间钻入了城主的眉心里。
白夫人说道:“借你一个长命境,在城中把那人给我搜出来。”
那骷颅头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巨大的力量灌入他的魂魄之中,城主一时间心驰神遥,有些不适应这般恐怖的境界。
“长命……”
他生前便有遗憾,不能成为修行者再守城百年,如今死后反倒亦鬼亦仙。
那白夫人不过弹指,便完成了他多年的夙愿。
城主神色愈发虔诚,跪拜之后领命离去。
白夫人睁开眼,淡淡地瞥了树白一眼,指尖一动,将这少年一并扔去了那阴魂的队列里,树白口不能言,但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的鬼魂,心中发毛,对于死而复生的白姐姐说的话语,他亦是云里雾里,如果可以,他更想转身逃跑。
白夫人看着那五幅依旧在不停演化的画,又仰头望了一眼当空的猩红色月亮,此刻月亮已经过半,用不了太久便会彻底圆满。
“六十四年了啊。”白夫人轻轻叹息。
那整整六十四年如梦魇般萦绕在她身上的记忆里,那令她胆寒生恶的脸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时的自己明明已经修至紫庭巅峰,距离五道不过一步之遥,但在那个四个老妖怪的面前,自己竟然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只是即使那个怪物那般强大,却依旧失算了,那堆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骨头,依旧重新孕育出了自己。
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在一个大雪之夜爬出了那头老妖怪的禁制,她来到了沙河,凿开了坚冰,煮河水以自身为食,从此以后,那沙河便再也没有结过冰。
她无数次想着,那四个杀死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境界,是隐国而来的,诛灭违抗天地法则生灵的神明吗?
只是自己勤勉修行,不食人肉,不杀无辜,只是因为一个不知哪里空穴来风的谣言,说吃了自己的骨头可以长生不老,于是南州里,无数人想要杀死自己,引起了一场死伤无数的混乱。
而那神明披着袈裟串着佛珠,看似满脸悲悯,解决这场混乱的手段,竟是直接将自己杀死。
怀璧其罪便该死,何其可笑?
白夫人红唇轻启,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次死亡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无论把境界修到何种地步,最终在那执掌法则的隐国之主手下,依旧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唯一的办法,便是拥有真正对抗他们的力量,便是成为自己国度至高无上的王,所有的法则都听从自己调遣,她要满城生灵,无论是多么锋利的刀剑,都无法将他们杀掉。
这才是法则的力量。
白夫人不停地笑着,胸膛起伏,白骨累成的长裙在夜色中极为醒目,此刻她盘踞在王座上,就像是一截死白色的、盘根错节的柳树,其上面生长着一颗美艳头颅。
王座带着她高高地升空,几乎伸手便可触摸到那轮红月。
她眼睑垂下,眸光落在了那座俯瞰的城池里,此时满城的大红灯笼已转为白色,所有逃难归家的人们,在经过那灯笼时,便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冥府之中。
而此刻,那些亮起的灯笼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奠”字。
奠,亦为定也。
满城如丧,静默如死,便是定了。
临河城为基已定,那五根象征着酆都神国神话逻辑的柱子也在缓缓搭建,等到五根柱子彻底建成,她便可以亲手绘制这方的穹顶,捏造日月星辰。
只是如今这城中还有几只恼人的虫子。
她一把抓过红月,指尖一点,其上画面变幻,显露出那老宅子里宁小龄不停出剑劈砍宁擒水魂魄的画面。
白夫人冷笑不止,若非此刻神话逻辑还未推演完成,她无法离开这座象征阴阳之隔的奈何桥,她便亲自前去,两爪将这对师兄妹撕得粉碎!
“宁擒水,我赐予你伟力,你便是这般用的?”
白夫人威严的声音带着无限的魔力,透过红月传了过去。
……
……
庭院上空,白夫人的声音响起,红月光芒更甚,那光照在了宁小龄的身上,她的思绪像是被拖慢了几分,出剑的速度慢了一些。
那片刻的迟疑后,她心知不妙,正要以最猛烈的大河入渎式将宁擒水的魂魄彻底洗碎,但宁擒水得到了白夫人的谕令后,境界又攀升了一截,他残破的手瞬间凝成,一把抓起了散落在地的笔,缭乱的字迹顷刻写成,带着生死之间才夹杂的恐怖韵味。
他是这座城中未来的判官,执掌的便是生死!
他的身边,积雪也仿佛“死”了一般,纷纷垮塌融化,死亡的气息如秋原上焚起的火线,一瞬间便成势,飞快涌来。
宁小龄几乎没有犹豫,雪狐与生俱来的敏捷让她飞快后撤,死气蔓延而来时,她几乎一瞬间窜到了最后方,紧贴着墙壁,接着她才立刻掐了个剑诀,以剑域护身,那死气来到身前,一时间无法突破剑域,皆如遇到礁石的流水,向着两侧分散开来。
见到那死气无法进来,宁小龄心中的恐惧驱散了些,只是自己无法继续出剑之后,那宁擒水的魂魄便以极快的速度聚合着,像是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然后拼凑出四肢五官等细节。
宁小龄强压下了心中的惧意,方才也是这个位置,比自己境界还要低许多的师兄,果决出剑,直接一鼓作气斩得他难以愈合,那自己凭什么不可以?
这老东西虽然化作阴魂,境界还涨了一些,但自己相较两个月前亦是天差地别!
外面的长街上,打斗声隐约传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身边白雪如砂,滚地而走,与方才师兄出剑时如出一辙。
宁擒水身形已然凝聚,淡淡一哂:“用老的剑招还敢再出?”
宁擒水终于得以握笔,方才心中挤压的阴郁如墨汁般喷溅而出,周围虚无的空间便都是符纸,承接着那些阴魂般的墨水,凝聚成完整的字。
宁小龄以剑域护身,以砂雪之式为起手,身形骤然奔出,怒道:“你才老。”
只是宁擒水已吃过一堑,对于这剑法的凌厉已有见识,已有堤防,当然不会再被瞬杀,在宁小龄出剑之时,三道符已然画成,他将笔收在身侧,神色肃穆如不带丝毫情感的判官,朗声道:“阴寂阳灭,生死为序,数论功德,刑罪加身!”
三道大符如碑凿下,带着判决生死,说一不二的决绝,就像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刃,只要落下,便是一刀两断!
宁小龄白虹贯日的剑招还未过半,她的身影便被硬生生打断,一道符碑砸落,逼得她侧身躲避,而下一道符碑又将她的墨雨翻盆式硬生生压回了鞘中。
宁擒水心中嗤笑,刚才那宁长久若是不耍那趁其不备的阴谋诡计,与自己正大光明的对决,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输?
……
长街上,在宁长久与那屠户一照面之际,战斗便开始了。
那屠户是个胖子,身子壮实至极,手持杀猪刀一站,便宛若一座小肉山,而他的动作却又带着与他身形不相衬的敏捷,狂奔之际更是能将脚下砖瓦踏得粉碎。
白夫人还未下达命令之际,他对于找寻那头疯牛无果的怒火便撒在了宁长久的身上,而宁长久同样懒得判断他的身份,毕竟如今满城皆敌,在那屠户出现的第一时间,他的剑意便已如针芒散开。
他与那屠户几乎同一时间动的,刀与剑碰撞的刹那,两人都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惊愕。
对方竟然是人?!
而这抹惊愕没有存续太久,屠户杀猪一生,无论多么壮实的猪,他都能一刀了结掉对方的性命,而方才那马头上的脖颈上一刀而过的平滑切口,更是让他满意至极,想着白夫人看到之后,定会夸赞自己。
而这个不长眼的少年人,又没有猪壮实,居然也敢拦自己的道路。
刀剑碰撞,金属振鸣之声响彻长街。
一撞之后,两人都没有丝毫的停顿,第二记又至,撞响之中,屠户惊愕地发现,对方这干瘦的小子,出剑竟然比自己更快,他的刀还在胸口前上方时,那剑已经朝着自己肩脖处劈来!
屠户一声怒吼,脚下石块瞬间碎成齑粉,骤然爆发出的力量将那剑击退了片刻,自己手中的刀同时切上。
又一次简单的相撞之后,两人的身形皆后退了一些。
屠户惊骇地发觉,若非白夫人赐予了自己很高的境界,方才的第二个照面,自己便有可能已经被对方斩下头颅。
对于杀戮一生,追求一刀毙人性命的他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之事。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在一刀斩杀那头疯牛之后,他便以平生所学之所有精妙,不沾任何拖泥带水,一刀斩下自己的头颅!
那该是何其精彩的一生?
只是如今,他要耗费精力再杀一人。
年轻时候他杀了很多人,入城开始安定营生之后,他的刀口便再没舔过人血,如今嗜血的欲望再次泛起,他提起了手中的杀猪刀,悍然扑了上去。
宁长久不愿与他纠缠,他同样打算将对方速杀然后前往奈何桥,去破坏白夫人的仪式。
于是刀与剑的交击便更为铿锵刚烈,那几乎没有任何花哨,每一记都是钢铁之间单对单的碰撞。
屠户还是低估了宁长久出剑的速度。
他的刀法虽早已极快极强,几乎只要先手一刀便可以直接破人心脏或取人首级,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刀,对方的剑太快太快,自己的每一刀都被压制,只能循着那剑招的来路仓促抵挡。
随着他不停后退的身影,地面上的砖瓦一块块破裂。
他心中的杀意与愤怒如火山口积攒的熔岩,只待对方剑招用尽,便要化作熔化一切的烈火喷薄而出,割裂对方的头颅!
刀剑再撞,屠户再退一步,甩了甩生麻的虎口,几乎要握不稳刀。
那剑却没有多少停顿,顷刻便又落下,他只好翻滚身体侧身躲避,一剑斩砍落空,很快转劈为横扫,继续追击而去,屠户一个翻滚之后稳住身形,再次接剑,与此同时双腿猛一横扫,身子如抡圆了的铁锤直接撞向对方的腰间。
宁长久身子一跃,躲过了对方的追击,当空一剑直斩手腕。
屠户仓促回刀防身,剑气波及之下,却还是被斩出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地哼了一记,双目通红,干脆不管不顾对方的攻势,直接刺出了自己苦练一生的一刀!
这一刀简单至极却带着滔天的怒意与杀气,这一刀他练了几十万遍,干净利落得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他这一刀还是没有刺中对方,不是因为自己技艺不够,而是因为这柄杀猪刀太短了。
宁长久的身子在第一时间后撤了半步。
那刀锋极为惊险地擦着他的胸口划过,斩破了半缕衣衫。
一刀势绝,屠户的瞳孔中带着极大的不甘之色,接着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身体前倾,同样斩出了一刀,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忽然大放异彩起来。
对方所出的那剑,与自己毕身所练这刀一模一样。
他已经没有时间为对方仅仅一眼便模仿出与自己毕生所学一模一样的刀法而妒恨,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手中看到这一刀,如照镜自观一般,望见了几乎超越生死的美!
那一刻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着对方就这样斩下自己的头颅。
但这他极度渴望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极为刺耳的“叮”的一声里,宁长久的剑被什么东西击中,硬生生地打得偏离了轨迹,那片刻的空隙让屠户下意识收刀回防。
屠户逃过了一劫,心中却空落无比。
他的视线越过宁长久的肩头,望向了那边,勃然大怒道:“你个老道人凑什么热闹!”
说话间他已不理会宁长久,直接将手中的杀猪刀朝着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人身上甩去!
那道人便是从屋中走出的宁擒水。
他看着那柄飞刀,判官笔一挥直接将其打落在地,他望向那屠户,同样怒道:“多亏我救你一命,你个老匹夫别不知好歹。”
“救我一命?”屠户脸上青筋爆出,勃然大怒道:“你赔我命来!”
说着他手掌一伸,隔空驭气,再次驾驭那柄杀猪刀扑了上去。
宁擒水原本的计划里,他在暂时困住宁小龄之后,便先出门,与那屠户一同将最为棘手的宁长久先行杀掉,可这般波折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这个杀猪的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也很是难缠,而屠户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小山般的身影撞上去时,哪怕宁擒水已用符抵挡,却依旧被震退了两步。
老宅子中,原本被死气团团包围,只好以剑域艰难抵挡的宁小龄却因此喘了口气。
她连忙斩开死气,朝着屋外跑去,但是如今这老宅子中的因果线依旧束缚着她,她不像师兄那般曾经有超脱生死的经历,根本无法走出这条因果线中。
“师兄!”
她用力叩击门扉,用力大喊了几声。
宁长久听到她的呼喊,心中松了口气,那屠户脱不了宁擒水太久,正当他还在思考如何将宁小龄从屋中带出来时。
地面忽然震荡了起来。
震惊与愕然还没来得及化作具体的情绪,在他们的身后,巷子的拐角,墙体开始大量崩塌。
那墙边,一头浑身都是血痕的疯牛双目猩红,蹄子乱踏,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屠户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想要一刀斩死那疯牛,可是那疯牛在接近时却猛地转了个身,直接撞向老宅子的大门,劲健的后蹄猛地一踹,一下踢中那屠户的胸口,将他整个人踹到了下去。
而屋子里,宁小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地震了一般,口中的师兄救命才喊到一半,眼前的大门便直接支离破碎了,而那满身是血的黑牛背上,一个同样漆黑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身影落下。
那极黑的幕布后,一只白暂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那块漆黑的幕布里,耳畔,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响起,有些威严和霸道:“吵什么吵,跟我走!”
……
……
第一百零五章:九羽化剑斩长夜
判官府院墙碎裂,大门洞开,硕大的黑牛岩石般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上,鲜红的血珠一粒粒滚过漆黑的皮毛,四面八方地飞溅,而崩塌的轰鸣声里,宁擒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落下,随后笼着宁小龄一同消失。
那头疯牛撞破了判官府后去势未至,向着院子里狂奔而去。
宁擒水心如刀绞,再也顾不得什么那两个欺师灭祖的徒弟和这个空有蛮力的莽夫屠户,他抓着笔杆子冲入屋中,要将那胆敢破坏屋门的疯牛大卸八块。
宁擒水冲入了昏暗的堂中,夜色一片漆暗,与院子相连的门墙也被撞破,那头发疯了的黑牛撒着蹄子狂奔在院子的雪地里,口中的怪叫声更像是野兽的嘶吼,宁擒水正要踏入院中,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疑问。
那疯牛蛮力再大,也不过是头牛而已,凭什么可以将这几乎藏于阴阳两界的判官府给撞破?
他目光瞥了一眼,发现那墙壁上的许多裂纹极为平整,像是切过的豆腐,切口处光滑平整得近乎水润。
而院子里,那头疯牛已调头向自己冲来。
明知死亡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但黑牛冲来的一刻,他心中还是闪过了片刻的惊忧。
也只是片刻。
他笔杆一挥,瞬间写就一个“擒”字,这字极为复杂,却是他道法意味最高的字之一。
“擒”字写就。
判官府内,如有钟吕骤鸣,生杀予夺四字同时浮空而现,如刀叉斧戟高悬头顶,稍一妄动便是五马分尸之意,那黑牛虽已发疯,但这种强烈的危险还是压得它骤然止步,一对牛角拱在了门栏上,身子失衡,就要倾倒。
宁擒水松了口气,正要将那擒字落下,将这头胆敢犯上的疯牛五花大绑,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一袭黑影从牛背上落了下来。
宁擒水坐镇判官府,对于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但直到那黑影落定,他也未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接着,他感受到有什么遮住了视线,吸纳了一切的光,哪怕他以洞察一切的判官之目都无法穿透。
哗!
耳畔有声音响起,似是鸟兽扇动翅膀,也似披风猛然飞掠,宁擒水觉得他应该伸手去挡,于是他举起了手,想要画一个“水”字符,只是笔画才一起便被迫中止。
他的手腕齐断,接着脖颈以下的身体也同时断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塌方的山体,上半身一点点滑落下去。
宁擒水反应过来之际,连忙伸手想要抓住自己的下身,却发现自己的魂魄根本无法聚合。
这一幕滑稽而恐怖,他的亡灵被一刀斩成了几截,身体各个部位之间抱成一团,他依旧活着,却怎么也无法将自己拼上。
这种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回过头,想要去寻找那个罪魁祸首。
他转头望向了门外,他这才看到,红月之下,本已消失的宁小龄又重新出现,而她的前方,一个身穿黑色劲装,少女模样的身影奔成了一线,而她的身边,绕着一头漆黑的大鸟,那大鸟像是一片影子,几乎没有厚度,它仿佛可以吸纳一切的光,在与黑夜黑牛同在时,眼睛根本无法区分。
方才那少女便是用这头漆黑的妖雀裹住了自己,将她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此刻她显露出身影,径直朝那屠户奔去。
黑鸟嘶鸣一声,在少女奔袭的过程中散成无数粒子,然后在她手中顷刻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长剑。
剑过长街。
屠户的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他若是看到了这一剑,那他的脸上一定会展露出此生无憾的赞美,但那一剑太快太快,他只看到黑夜中扑来的影子,却没有时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的头颅上,一双眼睛依旧惊愕地瞪着,巨大的眼白里,瞳孔缩得像极小的豆子。
而在斩杀屠户之后,少女身影未停,那长剑转而化回大鸟,她身子一跃,灵巧地攀上鸟背,飞掠长街,打了个旋儿之后,重新一把将宁小龄拉回了鸟背。
屠户人头落地的那刻,宁长久才松了口气,自第一天他在宁擒水藏的那封信中,看到了那个“衔月擘云”的印章之后,他便有预料,自己会与她在这临河城中遇见。
而千钧一发之际,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面前,他紧绷的心弦才真正松了大半,他正要开口说什么,那黑鸟已掠至身前,一只触感清凉的手一把抓住了他。
宁长久身子被一下拽起,拉到了黑雀九羽的背上,那红月的光芒落下,光线却全被九羽宽大的双翼吞噬,以至于哪怕是白夫人也只能探查到此处的动静,而无法看到他们具体的情况。
“你怎么还是这么弱?”
以红绳扎着马尾的绝美少女看了他一眼,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宁长久连同满腹的疑问被这句话呛回了肚子里。
他无奈道:“当然是比不得殿下惊才绝艳的。”
赵襄儿颔首道:“知道就好。”
宁长久不去接话,只是诚恳道:“多谢殿下搭救。”
赵襄儿道:“没我救你也不会死,我救的是小龄妹妹。”
飞鸟带着他们高高掠起,来到了临河城的长空,远处,那光柱像是五根粗大的手指,顶天立地地刺破长夜,每一根光柱之间,皆摇曳着无数的清影。
宁长久问:“如今城中的局面,殿下有什么良策?”
赵襄儿蹙眉道:“什么局面?我入城没有太久。”
惊魂未定的宁小龄趴在鸟背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稍稍安心,此刻听到赵襄儿这般说,心想赵姐姐果然厉害,什么都没有摸清楚就敢闯城救人,不像师兄,什么都没有摸清楚就敢留在这里,真是太鲁莽了。
宁长久言简意赅道:“一头白骨大妖想要炼化此城为酆都,等这轮红月圆满,这里便是死城了。”
赵襄儿点点头,道:“这里幽冥的结界还未稳固,困不住九羽,你们若想出去,我可以先送你们走。”
宁长久问:“你呢?”
赵襄儿盯着那五根参天的光柱,冷冷道:“取国壤者,皆是我大道之敌。”
宁长久这才想起她“襄”字中的枷锁,感慨道:“殿下真豪杰。”
赵襄儿将手摸索到颈后,抽出了背在背上的,以黑布包裹的伞中剑,她看了宁长久一眼,问:“你的决意呢?”
宁长久道:“愿随殿下同去。”
赵襄儿不动声色,不知对他的决定是满意还是不屑,瘪人的阴风从耳侧掠过,城下那个白灯笼连起的巨大“奠”字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赵襄儿忽然回头看了宁小龄一眼,问道:“什么境界了?”
宁小龄不自信地答道:“通仙初境了。”
赵襄儿嗯了一声,赞许道:“不错。”
她又随口问了一句:“你师兄呢?”
宁小龄看了师兄一眼,拍了拍胸脯担保道:“师兄应该不出一个月就能入玄了。”
赵襄儿微怔,缓缓地别过头,夜色将少女如画的眉目衬得愈发幽艳,她淡淡道:“你这两个月都在睡觉?”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道:“倒也没有。”
赵襄儿问道:“陆嫁嫁就不管管你?”
“……”
宁长久还在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宁小龄便开始揭师兄的短:“当然管呀,师父很严厉的,师兄挨了好多次板子了。”
赵襄儿闻言,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微笑道:“不曾想宁小道长日子这么难过呢?那陆姑娘也真是的,这般不念旧情,下次若是遇到了,我帮你求求情?”
宁长久听着她的挖苦,故作平静道:“师门私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宁小龄也附和道:“嗯,以前师兄与我说过,吃得苦中苦,严师出高徒。”
赵襄儿细眉微倾,她顺手将一绺发丝挽至耳后,淡淡地笑了笑,握紧了伞剑,道:“那你好好挨板子,三年后我看看你到底有多高。”
宁长久心想果然还是陆嫁嫁好相处一些,在赵襄儿面前,如今自己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多说一句都让人生闷气。
宁小龄好奇地看了师兄一眼,心想师兄真奇怪,被襄儿姐姐这么挖苦,为什么心里一点没有不高兴呢?
当然,她知道师兄和襄儿姐姐婚还没退,名义上是对未婚道侣,所以自己能看到师兄情绪这件事,她在赵襄儿面前还是会刻意避讳的。
……
那白骨王座上,白夫人已是震怒无比。
她不知道那突如其来,妄图打断自己仪式的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只是她身下那头无法看清的漆黑巨鸟,却让她在震怒之余生出了一抹恐惧。
“冥君号令,百鬼跪听!”
白夫人喝了一声,手指敲动右边扶手的骷髅头,红月光芒更盛,冥君权柄之下,数百个骷髅头自王座上滚下,如搭积木般汇聚成三头体型硕大的白骨巨人,一人弓着后背,如握着石器行走蛮荒的野人,一人双臂极长,如通臂大猿,一人高高瘦瘦,如巨大的火柴人。
即便他们皆有数十丈高的巨大身形,但在那象征神话逻辑的巨柱之前,依旧显得渺小。而他们的脚下,其余没有来得及涌上形体成为巨人一部分的骷髅头则纷纷化作无数更小的骨妖。
这三头骨妖,皆有接近长命境的力量,此刻,那城主阎罗也闻风赶来,与那骨妖一道阻拦那遥遥而来的飞鸟。
而白夫人则于白骨王座上,竭力催动灵力,冥思构画着关于酆都的一切,她要在那些蝼蚁到来之前,将这座酆都神国的一切都填补完全。
夜空中,九羽嘶鸣了两声,它的身形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无法跨越过这座崭新酆都的法则。
赵襄儿神色凝重了些,道:“你们去杀小的,我宰大的。”
九羽低掠,宁长久与宁小龄从九羽背上跃下,长剑掠火,于白骨妖群中长驱直入,一落地便搅碎枯骨无数。
而空中,赵襄儿在鸟背上忽然立起,她手中的长剑猛然向前一抛,斩向第一头骨妖。
夜色撕破,长剑没入第一头骨妖的胸骨之中,大放光明,一瞬间搅碎了数十根骨头,而那骨妖浑然不觉,身子前倾,手持一根巨大的白骨棒槌朝着赵襄儿所在的位置,遥遥锁定当头劈下。
赵襄儿浑然不惧,直接迎面而上,那棒槌落下之际,赵襄儿身影一避,与此同时九羽化剑,她手持长剑直接扎入那根巨大的骨槌中,她以骨槌为道,拖剑狂奔,长剑刺入白骨一路拖过,如刀切豆腐一般将身下的白骨斩开。
赵襄儿身影极快,黑色的紧身劲装在夜色中连一道残影都没有留下,那骨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少女便已奔至它的肩上,那剑下,骨槌连同它的右手手臂都自中心被切成两截。
长剑再斩。
九羽化成的剑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剑光,但它太薄太薄,薄得锐不可挡,薄得连切斩幽魂的缺口都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弥合。
一剑毫无花哨地横劈而过,第一头白骨大妖的头颅在清脆的碎裂声中被斩断。
而在那骨妖身形崩塌之际,赵襄儿已催动灵力猛然跃起,两个大妖之间几十丈的距离瞬间拉近。
那骨妖目睹了同伴的死亡,亦有警惕,没有贸然进攻,只以极长的双臂绕着周身旋转,阴风如刀片汇作的洪流,结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场域,护住位于中央的脖颈要害。
而赵襄儿却直接无视那那片场域,九羽由剑化鸟,带着她骤然拔高,要直接飞过那骨妖的头顶,那骨妖手臂极长,在赵襄儿试图直接跃过他时,他立刻收起了手上的动作,一手护住脖颈,一手直接冲拳砸向赵襄儿。
而那一刻,九羽却包裹住了她,长夜漆黑,她的身影与之同色,一时间难以分辨。
一拳落空。
一息之后,赵襄儿已出现在那骨妖的后方,而此刻第一头骨妖的身形才堪堪开始坍塌。
赵襄儿解下了背后的伞,对准了第二头骨妖的后背,先前还埋在第一头骨妖身体里的伞剑,此刻受到本体的号召,猛然破骨而出,而那伞剑与古伞连成的一线里,恰好经过第二头骨妖的脖颈。
长剑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狭长的白虹。
白虹中央,那骨妖的手骨连同脖颈一道破碎,连接四肢百骸的灵性开始消亡。
夜黑风高。
赵襄儿再杀一妖。
……
……
第一百零六章:酆都神国
第二头大妖在颈骨碎裂之后,巨大的身形石化般一动不动,随后倒塌成了无数碎骨,砸入沙水之中,被河水飞快吞噬消解。
剑收入伞中。
九羽振翅而起,继续带着赵襄儿向着下一头骨妖身上扑去。
赵襄儿如今也是长命境,同境之间的搏杀原本很难分出生死,可赵襄儿非但长命境不同寻常,而且手握着几乎可以切斩一切的利刃。
最重要的是她的杀心与杀意皆极重,用剑也从不讲究什么招式,每一剑都是最干脆利落的杀人之剑,几乎无迹可寻。
第三头骨妖要比前两头高出一倍,他粗长的手臂如波浪般在空中挥舞着,震荡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死气,拦截赵襄儿的去路。
那些死气的源头与判官府内宁擒水施展的如出一辙,只要沾染上些许,便会极快地腐蚀肌肤。
而在以浓烈的幽冥煞气阻拦了赵襄儿片刻之后,他忽然将双手升到头顶,整个人倾倒下来,撞向那被幽冥之气包围的少女。
他这是以自身为剑!
赵襄儿原本可以暂避锋芒,但对方有死无生的气势却激起了她的战斗欲望,她清叱一声,身子微屈,小腿猛地发力间,身形同样一瞬拔高了数十丈,九羽清鸣,再次化作长剑缭绕其身,赵襄儿接剑,直接照着那白骨大妖身上斩了过去。
没有盛大的剑光亮起,因为那长夜与剑同色。
她握着剑柄,便像是握住了整片夜色。
于是一剑劈斩便好似天穹倾落。
骨头卡啦卡啦的爆裂声一瞬间响起,那骨妖的后颈处裂开一个大洞,赵襄儿黑衣劲装、背伞系发的身影破骨而出。
她没有去看骨妖死亡崩塌的场景,而是直接冲向了奈何桥边。
那桥头之上,众冥官皆如临大敌。
而下方,宁长久与宁小龄同样剑破妖骨,杀出了一条碎骨铺成的道路。
宁小龄仰起头,她听到了赵襄儿连斩三头骨妖的动静,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见她又一往无前地朝着奈何桥的方向飞速掠去。
宁小龄捏着拳头,有些不满道:“师兄,为什么襄儿姐姐的后天灵这么厉害,可以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我的小狐狸难得放出来偷袭一次人,还得赶紧收回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同门的师兄师姐看你的修行速度时,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
简单的交流里,两人随着赵襄儿的身影向着奈何桥冲去。
此刻,那以“擒”字捆绑自己断裂的亡灵的宁擒水提着一个巨大的黑牛头颅仓促赶到。
不待他说话,白夫人已出指一点,那生着一对犄角的牛头下,白骨蔓延,重新长出了身躯,原本已经死去的牛头活了过来,它看着自己宛若人形的身体,痴呆地转动着头颅,似是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其余守在奈何桥旁的亡灵,以阎罗为首,同样严阵以待,酆都的权柄化作实质的力量一道道涌入他们体内,阻拦那三个少年少女的去路。
他们此刻所代表的,是冥君权力的一部分,拥有着神明独有的法则,哪怕是手持九羽的赵襄儿,短时间也被阻隔在外。
天空之中,那红月已几近圆满。
白夫人的嗓音冰冷地响起:“别浪费时间了,截流。”
那话语传入宁擒水的耳中,他浑身为之一振,碎裂的身体很快完好无缺地弥合,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是,夫人。”
宁擒水一步跨到了那沙水上空,他悬空而立,望着身下那滔滔滚滚的河水,屏气凝神,判官笔凌空虚画,无比端正地写出了“擒水”二字。
擒水,擒的便是沙水。
这是白夫人赐予他的特殊权柄。
如今已几乎成为黄泉的沙水被他以双手硬生生地拽起,那河水仿佛已不是河水,而是一条深黄色的缎带。
等到酆都建成,那沙水与那条沙河必将割裂,所以要提前将这条沙水截断,围成一个圈,使得它可以在这座城中自行流转循环。
奈何桥外,赵襄儿挥持九羽连出三剑,每一剑都集中在一点,刚猛霸道,想要一鼓作气冲破奈何桥的防线。
长桥在赵襄儿一轮轮的攻势之下震荡不安好似要随时断裂,架起阵法抵御赵襄儿进攻的冥官们,亦是一个个魂魄动摇,苦苦支撑。
而宁擒水的手中,那黄泉已如蛟龙腾起,若从上空俯瞰城池,便可以看到那黄蛟般的河水如衔尾的蛇,已将自己的身体连成了一个环。
感应到这一幕之后,阎罗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酆都即将结成,这些不知死活的虫子们大势已去!
那五根通天巨柱之间,画面也即将凝固。
赵襄儿连破三具骨妖,浑身杀意冲天,但她的剑此刻却无法斩断冥君权柄,被拦在了这奈何桥外,于是她的每一剑都极为狂暴,打得临河城中央震颤不已。
那化身为阎罗的老城主站在最前方,他看着悬空而立的少女,冷冷道:“别做挣扎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已来不及了,我看你们颇有些本事,不如此刻自尽化作幽魂归顺,夫人胸怀宽广,或许惜才,可以对你们……你在做什么?!”
老城主的循循诱骗一下子成为了震怒。
只见那有点不起眼的白衣少年,身边忽然浮现出数道灵力凝聚的、星辰般的光点。
宁长久抬起头,逆画飞空阵。
奈何桥上,先前宁长久刻下的飞空阵图同时亮起。
之前他在长街上与白夫人靡战时,曾画动过此阵,但被白夫人强行拽了回来,而此刻白夫人全力构筑神国,根本无暇理会他。
他们设下的壁垒也无法压制飞空阵的品阶!
逆画完成,下一刻,宁长久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长桥之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滞慢,以白绫式起势,以大河入渎式直接斩碎还在炼化黄泉的宁擒水的魂魄。
一剑之后他猛地转身,“云崖石刻”、“闲落桂子”、“敲月问仙”这清寒无双的三剑依次使出,而那正以权柄阻拦赵襄儿身影的冥官们根本来不及招架,剑光破碎魂魄,在他们魂魄凝结的空隙里,赵襄儿已破碎结界而去。
“还算有点用。”她清冷开口,给了宁长久一个还算正面的评价。
话语间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红月,心弦紧绷,因为在她的视线里,那轮红月与彻底圆满几乎没有两样了。
赵襄儿抹去了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九羽化剑,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到了那剑锋之上,长剑亦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清亮长鸣!
白骨王座之后,赵襄儿身影骤止,那剑意也在这一刻攀至顶点,她高高举剑,如行刑之人挥刀端头,一剑裹挟着满天夜色斩落,想要一举摧毁这正构筑神国的白夫人。
而那一刻,赵襄儿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那背对着自己的白骨王座,却忽然转了过来。
一切都好像变得极为漫长,无论是王座的转动还是长剑的落下,亦或是所有感知中的一切,仿佛有什么人为的力量,将她们所知的一切都拉得极长。
九羽剑落下之际,一切像是陷入了因果循环之中,那白骨王座也刚刚好好旋转过来。
披着白骨长裙,朱唇红润墨发堆云的女子淡漠地看着举剑的少女,她伸出了手,轻轻一推,赵襄儿凝结的滔天杀意在顷刻间便被打散,空气爆音般的声响里,九羽哀鸣,少女的身影被瞬间轰飞,在夜色中飞快倒退,猛然撞入了临河城的建筑群里,撞得房屋大片倒塌,犁出了一条长长的道路来。
那片废墟里,赵襄儿支着伞艰难地拔起了身子。
方才若非她及时开伞抵挡,那一击之后,自己或许已经重伤难起了。
此刻的天空中,红月已经圆满,那象征着神话逻辑的五根通天之柱也已彻底凝成,酆都的根基已经构筑完毕,接下来便是添砖加瓦的琐碎事了。
白夫人自王座上缓缓起身,她面朝神柱背对红月,捧着那青砂罐儿,如怀中抱猫的雍容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是困兽之斗的三个少年少女,脸上的笑意也覆上了一层独有的神秘面纱。
“欢迎来到我的神国。”
……
……
第一百零七章:生死之间你的眼
白夫人悬空而立,身后的王座散开,碎骨与骷髅蚁附在她的身上,有的凝聚成嶙峋的蛟龙之躯,有的拼接成比身体还要长许多的骨尾,有的自发丝间生长出来,或托或簪过华美的云鬓,犹如冠冕,而其余大部分则依附在身体与四肢上,如一身白骨甲胄。
而她的两肩,各自悬着一枚纯黑与纯白色的月牙,那两轮月牙在她精美妖冶的面容中央画出一条晨昏交割般的线。
此刻的白夫人宛若神话中走出的生命,介于美丽的女子与苍古的神兽之间。
“冥君……”
宁擒水拼凑出魂魄,抬头仰望,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磕头跪拜。
其余冥官也一道道齐齐俯首。
白夫人没有追击去杀死赵襄儿,此刻她的力量已几近大成,杀死他们不过轻而易举之事,她如今担忧的,是那超越世间的法则力量会不会突然降临,一如当年一般将自己打得粉碎。
所以她必须尽快构建完整的国。
“许多年之后,白骨堆中爬出的小姑娘以沙水煮食了自己的身体之后终于得以活下,她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渐渐遗忘一切,来到了一座小镇里,随着流民一道辗转到了城中。”
“白骨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她如普通人一般地生活,直到十四岁那年被一个老道人杀死。”
“冥君选中的少女当然不会死亡,她渐渐想起了一切,多年来,满城之人从未给予过她多少善意,她却以以德报怨,打算赐予满城永生。”
“五年之后的除夕前夜,小姑娘没有辜负那位冥冥中的君主的期待,恢复了无上的境界,传承了冥君的权柄,从此临河城将作为崭新的酆都隐于世间。”
“神明活在人间,伴随的是永远的孤独,可他们终有一日会醒来,带着超越一切的力量。”
“从此以后,我便戴着这样的冠冕,成为新的存续下去吧。”
白夫人的声音宛若吟唱,完成了神话逻辑最后的缺口。
临河城外的荒野里,那些游散的阴魂纷纷聚拢而来,他们汇聚在酆都神国的上空,如水面上的浮光掠影,但他们没有一闪即逝,而是真切地汇聚了起来,形成了繁复至极的藻井。
白夫人仰望上空,声音威严而傲然:“冥官听令,各司其守。”
奈何桥上,诸魂齐齐应答,他们如一道道被黑暗遮蔽而消散的阴影,几乎同时出现在阎罗殿、判官府、无常宫等诸座被赋予了权柄的屋楼中,众人皆正襟危坐,面容庄严神圣得不带丝毫情感。
唯有那素衣少女与树白依旧留在了奈何桥边。
少女本就是未来的孟婆,这座桥便是她永恒的府邸。
而树白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惊骇画面,他想要晕倒过去,但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感官放大了数倍,无比地清晰而真实。
另一边,宁长久拉着宁小龄飞速离去,他来到赵襄儿的身边,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方才白夫人的随手一击之下,她身子受了伤,若非此刻城中所有的屋楼已非真实的存在,不然此刻她已是满身尘土。
“先走!”宁长久道。
赵襄儿点点头,长剑一抛唤出九羽,正要载着他们朝着酆都的边缘处遁逃而去。
白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想走就走?”
她蔑然而笑,指尖一触,发布了酆都神国的第一道法则:“所有具有生命活性的生灵,皆无法离开幽冥构建的神国。”
第一道法则颁布,九羽之上的三人便立刻感受到了敌意。
那种敌意不是来自于某个特定的点,而是来自于他们所身处的,这个完整的世界。
荒凉的夜色好似一瞬间变成了冗长的、无尽的海,任你是凭虚御空振北图南的大鹏鸟也无法泅渡。
白夫人没有立刻去杀死他们,她陶醉在这种手握权柄的快感中,雪白而尖长的手指轻轻点破虚空,发布了第二道法则:“神国之中,所有的生灵或者亡魂皆要遵循冥君的意志,对冥君跪拜俯首。”
这道法令一经下达,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宁小龄。
她猛第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想要捂住耳朵堵住白夫人富有魔性的话语。
但这一动作不过掩耳盗铃而已。
法则已经下达,与她听没有听见无关,不知者亦有罪。
宁小龄的心中,那抹斗志被飞速地瓦解抹去,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她冥君是万物的主人,自己生于世间便理当敬重俯首。
“啊……”她痛苦地哀嚎着,心底的意志与之艰难地做着斗争,但是用不了多久,法则的力量便会吞没一切。
而宁长久与赵襄儿亦不好过,他们对视了一眼,心中闪过了同样的念头,异口同声地开口:“冥君大人。”
这一声冥君不是对着白夫人所喊,而是对着彼此喊的。
他们方才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也给自己种下了一道思维,便是眼前之人就是冥君。
他们同时对着对方跪拜俯首,而宁小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对自己做了心理的暗示,对着师兄跪了跪,暂时抵消了那道法令的影响。
白夫人微怔,旋即淡然一笑,她明白,是自己没有给冥君这个词做下明确的界定,让他们寻到了一丝漏洞。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指尖再点,拟出了下一条命令。
“胆敢凌驾于夜色中的人,应当承受夜色的千刀万剐。”
这条指令在下达之后,围绕着九羽的那片漆暗中,忽然浮现出无数手持刀剑的尸影,他们的出现没有任何的征兆,手中所持的利刃也没有任何光泽,只像是听命行刑之人。
四面八方的夜色里,密密麻麻环绕的尸影同时斩落刀剑。
赵襄儿拔出了背上的红伞,手持古伞撑起一扫,宁长久与宁小龄同时出剑,两柄飞剑围绕四周,将那些想要欺身而近的尸影纷纷斩灭。
“先下去!”宁长久低声道。
赵襄儿嗯了一声,九羽收翼如箭一般俯冲。
白夫人继续道:“冥国的地面上,手持刀剑的行刑者等待着夜空中落下的渎神之人。”
那衔尾的黄泉之畔,满地破碎的骷颅头再次被赋予了灵性,他们重新搭构而起,破碎的骨头熔铸成了苍白的长刀,精确地对着夜空中的某处斩下。
赵襄儿想要直接拔剑迎上,宁长久却按住了她的手,道:“出城!”
赵襄儿不喜欢这种语气,但如今形势危急,她也并未说什么,九羽侧身调头,险象环生地躲过那记骨刀的劈砍,赵襄儿道:“稍后你们全力护持,我要专心出剑斩开酆都的领域。”
宁长久与宁小龄皆神色坚毅,一齐点头。
而白夫人对于他们的逃离似乎并不在意,她带着苍白之美的神秘身影踩踏过虚空中无形的阶梯,款款走到了奈何桥前,她望着树白,如看着自己的子民,威严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柔和。
“看到了吗?这就是权柄的力量,你也可以拥有这些。”白夫人伸出了莹白而尖长的手指,缓缓点向他的眉心。
树白听清楚了她的话语,但他的内心中却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抵触,他想拒绝,却无法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能瞪大了瞳孔,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指精准地点上自己的眉心。
树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他便可以看到自己如今的脸色是何等的惨白,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里,瞳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弯一黑一白的月牙。
接着,力量风暴般涌入了他的身体,树白浑身颤栗,感觉身体里面陡然出现了一条洪流,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刷而过,可他却感知不到五脏六腑破碎的痛感,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感。
白夫人看着他湮灭而又新生的身体,对于自己的手段很是满意,她平静地宣布道:“从此之后,你便是这座酆都的殿主,将要替我镇守此处,抵挡所有妄图破坏神国之人。”
树白听清了,却没有听懂,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殿主?”
白夫人点点头:“这座城不过是我打造的幽冥大殿之一,将来我还会打造九座如这一般的城,十殿真正落成之际,便是这宏伟的神国真正凌驾于世间,甚至可以与那传说中的隐国之主一较高低。”
树白以此刻的见识当然不能听懂她的话,什么十座大殿,什么隐国之主,他只是隐隐约约间感觉自己摸到了一条触碰不得的线。
白夫人也只是讲给他听,并没有希望他可以听懂。
她松开了那按着他眉心的手指,道:“看好了,什么是真正神明的力量以及……那些妄图亵渎神明威严之人,该是什么下场。”
……
夜空中,九羽忽地长嘶,它无声地扇动着翅膀,掀起了巨大的狂风,身子却再也难以前行一寸。
九羽的面前,那苍白而曼妙的身影陡然浮现,她伸出了手,掌心朝着九羽背脊上的三人,轻轻一按。
几乎没有任何的声响也没有明艳的色彩,但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却将九羽陡然掀翻,赵襄儿第一时间开伞,但在这股力量面前根本无济于事,那力量震动伞面,通过伞柄震得她虎口发麻,整个人一瞬间被高高地抛了回去。
九羽方才穿行的距离被一下子抹平,他们重重地砸落在黄泉之侧,伤势各异。
赵襄儿因为九羽与红伞的缘故,很大一部分冲击力还是被抵去,虽也重重砸落在地,却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而不等她稳定身体,她的身前,白夫人的身影再次浮现。
白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撑着握剑的少女,赞叹道:“好美的丫头,这般容颜可真是容易让世间女子由妒生恨呀。”
说着,她再次出指,叮的一声里,像是什么指令得以实现,赵襄儿的伞面被一股力量猛地下压,身子倒滑出去,而她的身后,白夫人无声浮现,她那如玉骨雕琢的手按在了赵襄儿的后背上,少女痛哼一声,细眉一瞬间蹙紧。
系着马尾的红绳断裂,她的长发散开,被白夫人一把抓在手中,然后随着白夫人身影拔地,赵襄儿便被她拽着长发凌空提起。
“听说你是赵国的女君主?”白夫人拧过手,看着那张瓷偶般精致绝伦的小脸,手指轻轻抚摸过,道:“怎么?方才斩杀骨妖的时候,不是威风凛凛地很吗?怎么一下子就要沦为阶下囚了?”
赵襄儿浑身剧痛,她想要召唤九羽于后方偷袭,可那九羽去被白夫人一枚骨针钉在地上。
白夫人端详着那张脸,然后抬起头,一巴掌打在了她白暂的秀靥上,啪得一声里,少女的脑袋一歪,左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醒目的巴掌印,而她的薄薄的唇角,也有鲜血溢出了出来。
被砸落在地几乎难以动弹的宁长久听到了这记声响,那记声音像是打在他的心扉上,他浑身颤栗,一股无名的力量涌入他的内体,他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凭借着本能提起剑涸泽而渔般抽空了浑身的力量,向着白夫人斩去。
白夫人的瞳孔闪过一抹异色,接着是依旧轻蔑的笑容。
她手掌一推一落,宁长久这蓄势极大的一剑便被难以抵抗的力量牵引,身体失衡,重新砸落在地,陷入了深坑之中。
白夫人看着他,啧啧道:“这少年好像很喜欢你呢,不过也是,你这般倾国倾城的可人儿,哪怕是我都看得有些心动呢,只是你这小姑娘也颇为蛮横无理了些,要不要我先替你未来夫君好好调教调教你?”
赵襄儿在她强大的威压之下,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想要说话,却根本张不开口。
恍然之中,她想起了当年在地宫时那一个日夜,她误入其中,在那头老狐狸的威压之下匍匐在地,浑身的骨骼都像是重了数倍,胸口同样像是压着巨大的石头,根本难以喘气,那种痛苦曾让她数次重复着昏迷和苏醒的过程,直到一天一夜后才被娘亲救了下来。
如今她明明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和最为锋利的剑,那种痛苦的折磨却再次降临,践踏着她的尊严。
当年有娘亲可以带她走,如今谁又能救她?
她从不畏惧死亡,只是遗憾。
而白夫人提着她的身体,如同欣赏一件绝美的瓷器一般,看着她那被黑衣紧身衣包裹的玲珑曲线,那像是上天巧夺天工的打造,线条的每一缕起伏曲翘无一不接近完美。
只是白夫人眼中的欣赏之意变成了狠辣与拒绝,她喜欢这种美,同样也想要破坏这种美,花瓣开着的华美怎么比得上满地落红更为赏心悦目呢。
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颈,想要先撕碎她的衣衫,然后将她的肉体一点点割破。
“放开她……”
宁长久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侧目望去,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还有力量来到自己面前。
当然,这并不重要,这句不痛不痒的威胁又是何其无力。
她再点一指,将宁长久的身子再次打落,她看着那少年,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只是你是喜欢她的心还是这副皮囊呢,若是心的话,我可以剖开来送给你,若是皮囊的话,我也剥下给你那小师妹披上,这样你便有双份的喜爱了……”
白夫人对于自己的想法极为满意。
只是那少年好像已经被砸得昏迷在了深坑里,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美丽的建议。
白夫人忽然想起,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她也懒得去想。
她看着眼前绝美的少女,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天地一片漆黑。
被骨钉钉死在地九羽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脱身,只能发出一声声哀鸣。
而宁小龄同样被之前的一击打得重伤昏迷,眼角不停地跳动,却无法醒来。
唯有红月像是一只幽异的眼,见证着这所有的一切。
白夫人已伸出了尖刀般的手指,按在了赵襄儿的胸口,轻轻割破她黑色的劲装。
而那一刻,地上砸出的深坑里,浑身是血的宁长久却又睁开了眼。
他没有去看白夫人,而是望向了第一根通天的神话之柱,他死死地盯着那根神柱,瞳孔变作了明亮无比的金色,如流动着滚烫至极的熔金。
白夫人感受到了异样,皱着眉头看了一眼。
接着,那根象征着神话逻辑,像是可以矗立千万年不倒的神柱开始缓缓坍塌。
第一百零八章:黄泉为界
巨大的神柱贯穿天地,蔚为壮观,而它坍塌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美,就像满是灯影光彩的琉璃里,无数明暗交织的线条忽然不停地分裂膨胀,于是那些原本趋近于完美的画面也随之崩乱。
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只是一个瞬间,神柱便缓缓倾倒过去,撞向了第二根参天大柱。
神柱的撞击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画面的崩溃却像是爆炸一般占据了整片夜色。
起初的瞬间,白夫人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神柱倾斜到了某个角度,她才幡然惊醒,一颗原本被赋予了神性的心骤然摇晃,疾声大喊道:“不!”
整座酆都神国都在她的惊呼之中震颤不安。
数年耗费心血积攒的一切,便在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内,化作流泻远去的漫天极光。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该死不死的宁长久,便是他那不知为何发光的瞳孔。
而在白夫人即将发疯之前,赵襄儿已抓住了这片刻的机会,猛得提了口气,随着她心神而动的,是那被骨钉死死固定的九羽。
神柱崩塌,权柄破碎,白夫人的位格疯狂下跌,那骨钉自然也困不住九羽,在白夫人恼怒中想要直接掐断赵襄儿脖颈之际,九羽已挣脱束缚,腾空而起,于空中化剑掠过白夫人与赵襄儿之间的空间。
一瞬间,白夫人手骨被齐腕而断。
赵襄儿身影下跌,九羽化作飞雀掠过下方接住了她跌落的身影。
白夫人看着自己断裂的手腕,虽然她可以立刻以白骨生出一只一模一样的,但在她手骨断裂的那刻,她的心像是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她浑身颤抖,一下子望向了那依旧死死睁着双眼的少年,那双眼睛何其令人憎恶,她恨不得立刻将其挖出生吞。
但她心中却也闪过了一抹与生俱来的恐惧。
这种恐惧很快被恨意吞噬,她手腕一抖,再次生出了莹白的手指,虽然此刻她的位格在不停下跌,但哪怕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以她原本长命境的修为要杀死宁长久依旧绰绰有余!
而此刻的宁长久自己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被身体里一个本能的力量唤醒,然后下意识地睁开眼,望向了那神柱的方向。
接着他双目变成金色,神柱在他的注视之中开始崩溃。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幕幕画面,直到赵襄儿逃出魔爪,白夫人又以惊人的必杀之势扑来时,他才反应过来。
白夫人来得极快,而宁长久身受重伤,心底的警兆还未来得及响起,白夫人的利爪已逼至身前。
宁长久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某一刻,他意识的深处闪过了一抹剑光,灵台一明间,他握剑的手凭借着本能动了,他举起剑对着白夫人所在的方向刺了过去。
那一剑极快而且极为精准,恰好撞上了白夫人中指的指尖。
那是危险来源最浓郁的一点,宁长久“看”到了,然后刺中了。
接着他手中的剑被白夫人反手握在手中,猛地一拧,剑身的坚韧性在一瞬间撑到了极限,犹如麻花般的剑体很快断裂,白夫人的另一爪则直接朝着他的头顶心扑去。
刷!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白夫人惨哼一声,眼睛里血水一下子喷薄而出。
一只狐狸的爪子陷入她的眼中。
不远处,巨大的震动声中,宁小龄也被惊醒,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线眼,在目睹雪狐一击击中后,她心思一垮,眼睛一闭,再次昏迷了过去。
同样的狐狸,同样的偷袭,白夫人在第一次中时不以为然,如今却是暴怒得几欲发狂,短时间的失明里创造出了空隙,本就掠空而下的九羽已瞬息赶到,赵襄儿手持伞剑对着她的脖颈一抹而过。
白夫人的疯狂中依旧有着本能的防备,她的骨甲虽在不停消退,但依旧带着卓越的硬度。
她极快地闪身躲过了这一剑,失明的瞳孔伤势也极速愈合,视线一晃间,赵襄儿一手握着伞剑一手握着九羽,满身杀意灼燃着怒火,双剑雷霆而至。
白夫人此刻境界犹比赵襄儿高出许多,但她的攻势太猛太烈,白夫人本就有些疯癫的思维更是被一轮轮剑气压得无法思考,只能凭借直觉抵挡,然后她双臂上的白骨鳞甲被掀翻斩碎,她的尾骨也节节断裂,她快疯了,而赵襄儿也疯了一般,每一记剑都蓄足了十分的力量,宛若绝鸣。
若非白夫人以满地白骨极速地修复着身体,她此刻便已被砍得支离破碎了。
而赵襄儿的一鼓作气也到了尽头,她一路将白夫人逼至了黄泉之畔,最后伞剑与九羽交叉一抹,如画一个“乂”字。
那是赵字的笔画之一,也是她最心神契合锋利无双的一剑。
白夫人催动灵力以双臂抵挡,可双臂连同胸甲还是被一并斩碎,两道极深的裂痕瞬间显露,剑气的冲击之中,白夫人被这“乂”字一剑死死地抵着,直接推至对岸,撞碎了一大片屋楼。
赵襄儿持双剑而立,她身子晃了晃,以伞剑撑着,单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心中横流的怒意依旧无法平息。
她没有去追击白夫人,不是不想斩尽杀绝,而是她同样力竭了。
自先前连杀三头长命境骨妖,再与白夫人腾挪靡战,她身体受伤极重,先前那几乎回光返照般的猛烈反扑,已是她将力量催动的最后极限。
她收起了九羽,一手以剑支起自己的身体,一手抓着自己胸前被划破的衣衫,转身望向了宁长久。
而对岸,白夫人也从废墟中缓缓爬出,她浑身是伤,看上去甚至比赵襄儿还要糟糕,冥君权柄的反噬极为严重,直接伤及根本,非但让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境界几乎付之东流,还几乎失去了掌控这座酆都的力量。
她同样望向了宁长久,满脸不解与震怒:“你……究竟做了什么?”
宁长久缓缓站起身,他双眸中的金色已经不见,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之后,他走到了宁小龄的身边,将她扶起,渡入了气海中所剩无几的灵气。
方才那几剑,几乎将他在天窟峰中所有炼化的灵力尽数消耗殆尽。
他缓缓吐了口气,调节着体内的气息,没有去回答白夫人的问题。
最后一根神柱撞上了奈何桥,将整座长桥猛然撞断,然后砸入了黄泉之中,激起滔天巨浪,消失不见。
白夫人看着那根消失的神柱,万念俱灰,她将自己从巨大的失落感中拔出,脑海中梦魇般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金色的瞳孔,混乱的画面,失序的神话逻辑,倒塌的神柱。
“原来……如此。”
过了许久,白夫人才缓缓开口。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第一幅铜画描绘的历史是错的。”
历史的事实是错的,神话的逻辑自然也是歪曲的,所以那一根神柱看似蔚为壮观,实则潜藏着巨大的漏洞。
但那个漏洞却不会平白无故地自己崩塌。
漏洞需要被“识破”。
没有人识破的谎言只要足够圆满,逻辑可以自洽,便无限接近于真实。
但这次不同的是,宁长久睁开眼认真地看了它一眼。
于是那漏洞便无法欺骗自己,巨大的混乱由此开始。
只是宁长久凭什么可以识破铜画的漏洞?
这五幅铜画,后面的四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真实发生的事实,唯有第一幅是她经过了无数次推测后绘制的可能性。
她是从一个深渊中一副破碎的尸骸里脱胎而出的骨妖,她曾经测算过自己骨骼的老化程度,由此推断出那具深渊中神骨的死亡时间。
大约在四百到五百年前。
然后她翻阅了无数的历史资料,查遍了她所有可以找到的关于四百至五百年前的史实和传说,最终确定,能够杀死那样级别神明的,唯有五百年前那场浩劫。
神话逻辑不需要真正的严谨,但要保证基础无错。
而如今在宁长久的目光中,那神话逻辑崩溃了,这一切的发生昭示着两个答案,一是那个铜画的基础是错误的!那位神明根本不是死于五百年前那场浩劫。
第二个则是,某种意义上,这个白衣少年是“见证者”,他要么在某人或者某本书中看到过关于那位神明之死的真正记载,要么直接目睹过那发生的一切,否则神话逻辑不可能会判定自己被识破了。
可是这个少年才多少岁?怎么可能知晓四五百年前的绝密往事?
想通的一切又想不明白一切的白夫人被巨大的惊疑和悲伤压得喘不过气。
她望着黄泉对岸的三人,同样没有说话,因为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把握杀死他们。
而宁长久三人同样已是强弩之末。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那轮圆满的红月已升到了临河城的最中央,将那条黄泉都照成了绯色。
神柱崩塌,这座酆都成为神国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但红月已经圆满,这座城依旧成为了真正的幽冥之都,只是如今这座幽冥之都的权柄四散而落,已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
白夫人与宁长久看着那条在红月之下沸腾的黄泉,沉默良久。
随后白夫人转身离去,走入了那半座死寂的城里。
宁长久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赵襄儿咬紧牙关,不悦道:“为什么?”
她虽如此发问,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他们和白夫人都没有杀死对方的把握,而红月当头,子时已至,酆都已然真正成型,他们已如今的境界,甚至不足以跨越这条已经象征死亡的黄泉。
所以此刻他们只有各自养伤,等待实力恢复巅峰,然后跨越黄泉决一死战。
那一刻或许是黎明之前,也或许是更久之后。
赵襄儿垂着螓首,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一边抓着胸前的衣裳,一边松开握剑的手,悄悄地捋下几缕青丝遮挡左靥。
随后她再次持着剑支起身子,可没走两步,却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只得再以剑支撑不倒。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捏着剑柄的骨节已有些发白,却坚持不说一个字。
宁长久却已走到了她的身前,半蹲下来,他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疲惫无力的话语里却带着无比的平静与坚定:“我背你。”
第一百零九章:在漫漫雪夜里
赵襄儿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抿了会,没好气道:“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嗯,你做什么?”
宁长久蹲下身,手覆在她握剑的手上,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离剑柄,赵襄儿默不作声,微有抵抗之后便被他夺过了剑,插回了那伞鞘中。
赵襄儿又理了理披落的长发,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捏着胸前被割裂的衣裳,只是那劲装本就熨帖身体,此刻碎裂之后更被撑开了些,再加上赵襄儿已然脱力,此刻遮掩得已很是吃力。
她咬着下唇,幽淡的眸子里闪着些许的水光,她没有多余灵力去消解脸上的掌痕,左颊火辣辣的痛意依旧如针芒般锥着,这极大地刺痛着她的尊严,更何况眼前还有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竟敢离这么近看着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她的脸颊有些烫,骨骼间的巨大惫意将她的身子压着,好似黏在地上似的,一动都动弹不得。
黑暗中,那不停加速的心跳声也却越来越清晰,此刻的身子也显得有些娇弱,难以抑制地晃动着,她心中的充斥的情绪随着血液滚烫地流动,传到了各个角落,她以为这种情绪情绪是恼恨,想着若非这个死道士对自己有些许恩情,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斩去他的手足,挖去他的眼睛。
宁长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咬着下唇,长长的睫毛不停打着颤,脸颊也更红了些,那捏着衣裳的手指颜色惨白,不停地颤栗着,像是随时要支撑不住了。
宁长久没有等到那难堪的一幕发生,他背过了身,轻声道:“上来。”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宁长久忽然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背,他轻轻转过头,却见赵襄儿身子已经倾倒,半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她闭着眼,细长的睫毛依旧轻微地颤着,一只手已无力地垂落,一只手依旧本能地抓着前襟。
她精神终于不支,昏了过去。
宁长久轻轻叹息,揉开了她紧握前襟的手,然后背过身,将她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两侧,起身间身子前倾泻,将她背起,然后双手扶着那紧绷纤细的腿,让它缠固在腰间。
宁长久搂着她搭在身前的手臂,身子又倾了些,让她不容易滑落,此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那原本柔美的曲线被挤压得没了起伏,柔软的、有些奇怪的触觉被感官敏锐地捕捉,不动声色地隐没在意识深处,而一抹淡淡的幽香也很快被浓烈的血腥气压了过去,短促好像只是错觉。
宁长久背着她走到宁小龄的身边。
昏迷中的师妹也做不出任何的抗议,便被宁长久弯下身,以右手抄起腰肢,不太雅观地搂提了起来。
他就这样拖家带口地走进了更深处的夜色里。
……
原本便人丁稀少的临河城,此刻更显得阴冷死寂。
宁长久走到家门口,敲了敲此刻被称作“判官府”的大门,无人回应,宁长久直接推门而入。
宁擒水握着判官笔,站在屋子与院子交界处的檐下,神色紧张地看着他,说着酝酿了许久的腹稿:
“你先止步!当年你在那土胚子房里做工,是我将你买出来的,如今你更是学成了一身剑法,这其中的缘分多少也与我相关。如今满城危难,你我总有些师徒情谊,那白夫人大势已去,我愿意帮你收集零碎的权柄,让那贱人再也不可能拼凑出完整的力量。宁长久,一时的意气冲动可成不了多大事业,这世上何来永远的仇敌?”
宁长久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拔出了赵襄儿背上的伞剑,一剑过眼。
宁长久背着两个少女继续向前走,他走过宁擒水的身边,迈过门槛,走进了院中的雪地。
神国崩塌,冥君的权柄破碎的那刻,亡灵不死法则和判官的位格便也随之湮灭,方才那一剑之后,本就几乎耗尽了力量的宁擒水,眉心洞开,亡魂化作极细的流沙,一点点散去在夜色里。
“你会后悔的……”宁擒水艰难地地转过头,望着那沉默向前的背影,道:“你如今的所有死中求活不过是透支命运罢了,你……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压抑而不甘,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怨毒至骨髓的诅咒。
先前还无论如何都斩之不断的魂魄,此刻却以难以抵挡的速度消散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预言一般久久地回响在院子里。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是孤煞之命,哪怕这次你能侥幸活下来……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不!用不了一年,你还是会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
宁擒水魂影消散,判官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柔软的笔毛紧紧地黏在一起,没有了丝毫的灵性。
宁长久无动于衷。
……
屋中,宁长久将几张椅子扯在一起,用绳子绑住椅腿,然后平滑地斩去椅背,连成一张简陋的榻,让伤势较轻的宁小龄躺上去。
然后他来到床边,松开了那环着脖颈的双手,可昏迷之中,赵襄儿的本能似是极为紧张敏锐。她手臂已有些僵硬,双腿也依旧紧紧地箍着他的身子,一点不肯松开。
宁长久按揉了几个她手臂上的穴位,让她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然后分开了她箍着身子的双腿,将她从背上解下,而少女与他皆半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在长时间的紧贴之下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撕扯开衣裳间黏着的血,手指一点点捋剥过去,才将赵襄儿从背上松了下来,少女哼了两声,却没有醒来。
宁长久一手扶住她的后背,一手抄着她的腿弯,将她轻轻置躺在床榻上,他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微弱的呼吸中,赵襄儿的胸膛还算均匀地伏动着,一如柔和的海风里托着堆雪浮冰涨落不定的寒潮。
他确认她只是后天灵受损,灵力枯竭导致的昏迷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地为她盖上了被子。
然后他来到宁小龄的身边,翻开她的眼皮看了一会,然后测了几个较为关键的脉搏窍穴,眉头渐渐皱起又缓缓展开。
宁小龄的伤势明面上较轻。
两个月间,她入峰之后剑术虽进步极快,但还未来得及锤锻体魄,先前他们自九羽上被白夫人打落砸在地上,身体受损最大的便是宁小龄,此刻她的后背上还有大滩的血迹,不过好歹是修行中人,外伤虽重却伤不得性命,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应该都握不得剑了。
宁长久扶了扶自己的脑袋,头有些晕厥。
其实他的伤本该比她们都重,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里却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使他两次在深坑中爬起,拔剑跃向白夫人,又在明明昏迷之后,猛然睁开眼。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白夫人抓着赵襄儿头发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长命境才可以一跃而至的距离。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出来,而此刻,那枚蛋壳已经裂纹累累,只是还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来临河城时,心中便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分明的压迫感,却激发着身体深处的什么。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着那个冥冥中契机的到来。
而此刻,那种感觉更像是压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将胸膛中的一切尽数震碎。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忙打坐静心将杂念摒去。
如今这座酆都已几近死城,许多鬼也已经聚合成了怨灵,他绝不可松懈心弦,给它们乘虚而入的机会。
稍稍的调息之后,他给宁小龄稳了稳伤势,发现她的手很冰凉,便去隔壁的房间抱来了一床被子将她臃肿地裹了进去。
温度慢慢回到身体,宁小龄微皱的小脸也渐渐松了些,宁长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颊又瘦了许多,不似过去那样圆润可爱了。
他搬了最后一张幸存的椅子,坐到了赵襄儿的床边。
赵襄儿凌乱的发丝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脸颊红肿着,那个巴掌印依旧淡淡地浮现着,还未来得及消去颜色。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发丝,手覆在红肿的颊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凉,灵力透过掌心渗透进去,缓慢地消着肿胀与伤痕,等他松开手时,她的脸颊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依旧微微透着些许红色,像是一酡浅淡的醉意。
宁长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动作僵了一会,脑海中似是斗争着什么,最终克制了心中的某个想法,松开了手,搬着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泼天。
他靠在木椅中,没有力气和精力换去那一身血衣,只拖着浓重的血腥气孤坐在外,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没有星辰,红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待一场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他安静地坐着,想了许多事,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便是白夫人转身走进夜色的场景。
他始终有隐忧。
他知道白夫人短时间也无法恢复,但是他的记忆里,那白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隐匿的青砂罐儿,那青砂罐究竟是什么?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于杀手锏一般的东西,只是今日逼到那种地步,为何她都没有动用那青砂罐呢?
这抹淡淡的忧虑像是雾,带着他的思绪一点点下坠。
即将堕入梦中时,屋中传来了一点响动。
那几张椅子拼凑的塌上,宁小龄醒了过来,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然后骨碌一下便滚到了地上,宁小龄痛哼了一声,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了一个茧里,就像是心魔劫时候那样,只是这个茧要更舒服一些,绵绵软软的,她忍不住下意识地滚了滚。
宁长久被那动静惊醒,转身回头,便看到屋子里卷成花卷似的棉被在地上滚来滚去,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后又突然没了动静。
宁长久心中担忧,只好强拖着困意与倦意起身,去探查宁小龄的情况,这一次宁小龄的呼吸要更加平稳柔和了,看上去只是方才滚得太多,把自己转晕掉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想着方才她转来转去的样子,也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晕,意识的最后,他回身拢上了门,然后精神下沉,倒在了宁小龄的边上。
……
……
雪巷里,白夫人身上的骨甲已经褪去,大片的剑痕斩开皮肤,久久未能痊愈,将那原本极美的身躯衬得可怖。
她在走入了一条巷子后,身子便直接跪倒在地。
若是方才那手持双剑的少女可以再斩出一遍那最后一剑,她便有可能被真正斩死阵前,然后跌落黄泉之中,骨灰焚尽。
她不敢去想那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五座蔚为壮观的神柱参天而起,如七彩琉璃般绚烂地立在面前,其上流动的光华美得好似所有世人憧憬的神话,崭新的神国便在那近乎完美的神话逻辑里撑开了它极尽富丽的一角。
只是这一切,都在此刻化为了泡影。
一个残破不堪的长命境,如何支撑起她多年宏图谋划的心?
她抬起手,从肩边的虚空中取住了那个青砂罐,她抓着青砂罐的边缘,身子爬了几步,碾着地上的白雪,然后将自己靠在墙上,将那青砂罐儿紧紧抱在怀中。
过了许久,她不知又梦又醒了几次,紧绷的双臂也松了些,她不敢去看胸口丑陋的、切入骨髓的剑痕,而是盯着那罐子,最后像是释然了什么,将那罐子如酒坛子一般抱在了手里,粗糙的边缘贴紧唇边,脑袋后仰,一饮而尽。
这青砂罐中并没有太大的秘密。
里面所盛放的,是她当年煮食自身时的一罐河水,她将这个留在身边,便是希望自己永远铭记那一日的痛苦,希望这份苦难可以像是越酿越纯的酒,直到神国落成那日,一饮而尽。
只是如今庆功的酒变得如此丧气。
那水中自然是带着很多灵性的,但这些根本不足以弥补她的伤势,她当年饮水之时,可是将那沙河的水面硬生生地喝下去了一丈。
“白姐姐……”
街角处,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白夫人抬起头,望着巷子口忽然出现的人影,有些诧异地眯起了眼。
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蹲下了身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冷笑一声:“跪我做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罢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树白低着头,执拗道:“那几年,白姐姐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
白夫人道:“你懂什么好与不好?”
树白抿着嘴唇没有作答,他的手陷在雪地里,紧紧地捏着一团雪,一点点将其融化。
冰寒透骨。
白夫人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长桥断裂时,他在那一头才是。
树白如实回答:“我从那条河里淌过来的。”
白夫人心头诧异,又看了他一会,声音轻柔了许多,道:“你现在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吗?”
树白点点头:“知道了。”
白夫人嗯了一声,道:“但你不用觉得自己是谁的依附,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控制你了,神国崩塌,但仅仅作为死城的酆都还算完整,身为阎罗殿主的你受到的影响却最小,这是你的福气。”
树白仰起头,看着白夫人,认真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白夫人问:“那你在乎什么?”
树白轻声道:“白姐姐……你随我一同走吧,我们一同出城,去南荒无人的地方,好不好,我会保护你的。”
白夫人轻笑道:“傻瓜,你如今是这里的殿主,根本脱不了身的。”
树白眼睛里的光黯淡了许多。
白夫人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更何况,我如何走得出去,你也看到了,这城里还有许多人想杀我,等到他们恢复了力气,我……逃不掉的。”
树白闭上了眼,没有接话,身体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什么挣扎。
白夫人看着他,平静的语调中起伏着微微的魅惑:“要不你现在去将他们杀了吧,到时候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可以慢慢想办法帮你摆脱这座城的束缚,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去南州,中土,西国……亦或是那些传说中的绝境,我们可以慢慢去看的……现在这城中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
树白低着着头,手中紧抓的雪渐渐融化成水,他始终没有回答,只是陷入雪地里的双臂一直在抖。
白夫人以为他在挣扎着什么,还想再多劝说几句,却见树白抬起了头,他脸紧巴巴地皱着,眼睛里有什么一下子滚落了下来,顷刻间便是满脸泪水。
他盯着白夫人在视线中有些模糊的脸,哽咽道:“白姐姐,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呀?”
白夫人看着他脸上莫大的悲伤,唇边打转的话语轻轻吹散在雪巷里。
她这才想起,原来已是五年过去了,树白也已长大了许多,而在今日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也不再是那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男孩了。
苟活了这么多年,被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拖到这种境地不说,如今更是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都骗不了了,何其可笑啊。
她自嘲地笑着,抱着双臂遮掩着丑陋至极的剑伤,长长的头发垂下,覆在自己的身上,如一个漆黑的棺椁。
树白伸出手臂,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抬起头,认真至极地看着白夫人,道:“师父与我说过,以白灵骨熬汤可以长生不死,白姐姐,你过去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想报答你,我可以给你长生!只要你答应我,活下去以后,不要再乱杀人了……”
白夫人眸子微动,她心中的贪念如邪火般窜起,她盯着树白,思量着他的话,神色有些炙热。只是,没过多久,她嗤然一笑,眸中的光芒熄灭,生无可恋地靠在墙壁上,对于树白的提议,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是淡淡道:“你那点骨头值几斤几两,能熬个什么汤?”
……
……
宁长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上,他的脖子上搭着一个冰凉的事物,他摸了摸,立刻收回了手。
那是一把剑。
黑暗中,已换了身宽松白裙子的赵襄儿女鬼似的坐在床边,手中握着的剑贴着他的脖子,冷冰冰的脸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凶狠,总之看起来有点吓人。
宁长久手指捏着剑锋,往一边推了推,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赵国女帝恩将仇报,这事情传出去可有损殿下清名啊。”
赵襄儿冷哼一声,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道:“老实一点,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要是再敢油嘴滑舌,免不了你皮肉之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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