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残破山河戍疆界
作者:君王死社稷|发布时间:2024-06-29 07:04:37|字数:33341
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这是独孤孝在坠马之时想到的唯一一句话。
城头上的箭羽如雨而下,飞羆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而楚军鬼雄营同时从背面再次发起冲锋。石泉城城门大开,喊杀声从城内呼啸而来。
独孤孝仰天倒在地上,望着城头。他的耳中听不到其他声响,只能望见曹尚宥志得意满的嘴脸。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口中全是血沫。
亲卫们围了过来,他们拼死迎着箭雨将独孤孝护在身后。
不断有人涌上来,又不断有人倒下。他们用身躯为独孤孝铸成一道防箭墙。
独孤孝透过人隙与曹尚宥的对视,终于被亲卫身躯阻隔。
直到这时候,独孤孝依旧恍惚。他看到亲卫们在对他呼喊些什么,可是他听不真切,只能够看到亲卫们的嘴巴一张一合。
突然。
其中一名亲卫给了独孤孝一个巴掌。
独孤孝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瞬间,他那耳朵便被沙场喊杀充斥,也听清了亲卫们的话语,“大将军!大将军!还没结束!战斗还没结束!”
独孤孝晃了晃脑袋,感受到肩膀上箭头入骨的刺痛,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到筋骨影响武艺。他面色狰狞地捂住肩膀,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他扶住刚才打他那名亲卫的肩膀,“我们还有……”
话音未落,独孤孝便被鲜血喷了满脸。
一截剑尖从面前那名亲卫喉间穿透过来。
独孤孝双眼圆瞪,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名亲卫。随后那名亲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独孤孝向后推倒。
“嗖!嗖!嗖!”
三支箭羽便落在独孤孝方才站立之地。
其他亲卫赶紧涌了上来,两名亲卫对抗流矢,另外十数人连拉带拽将独孤孝拖拉起来,“大将军快走!快走!”
独孤孝望向自己的战马,那战马已经成了刺猬。
另外有亲卫牵马过来,“大将军!骑我的马走!”
独孤孝被连推带驮地拱上马背,亲卫们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只来得及回头去望遍地尸首,满眼烽烟。
亲卫们在他马臀上重重一击,独孤孝身子一颠便窜了出去。他出于本能地伏低身子,控住缰绳。战马吃痛便已经飞奔而出。
尚有战马的亲卫便从两侧护持,率先迎向包围圈。
长枪横扫侧冲,楚军纷飞后退。亲卫骑兵的马速已经耗尽,可他们依旧用身躯顶住刀枪,用血肉生生为独孤孝开出一条路来。
宽直大道,直通包围圈外。
一众亲卫甲士血肉模糊,却死战不退,他们奋力高呼,“为!大将军!开路!”
独孤孝向来以冷静著称,可是到了此时此刻,他依旧难忍热泪。当时他心中便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留下来与弟兄们共同赴死。
可是独孤孝又望见远处已经有不少飞羆军突围出去,此战胜负尤未可知。若是陷在此地,那这些袍泽岂不是白白牺牲?
“弟兄们……弟兄们……”独孤孝伏在马背上,牙龈也都咬出血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还有数名亲卫跟在独孤孝身边,他们听闻独孤孝痛苦呼声,赶紧出声说道:“大将军!罪不在你,是情报出了问题,若是我们早知石泉城已经落入敌手,也就不会……”
独孤孝痛苦长叹,“胜则揽功,败则推责,这不是将帅之为!若是就连这点担当都不曾有,我又如何配得上‘大将军’三字!”
剩余数名亲卫皆是受到鼓舞,前方楚军又要合围,那数名亲卫互视一眼,随后挥舞着兵刃拍马上前,“来生!愿再为大将军帐下亲兵!”
独孤孝哑然无声。
那数名亲卫横持长枪,背后披肩随风。他们留给独孤孝一个个决绝背影,又留给独孤孝一声声长啸,“为!大将军!开路!”
生路就在眼前,独孤孝终是难忍浑身战栗,伏在马背上无声悲嚎。他已经不忍心去看袍泽们被分尸刀下,他唯有合上双眼,闭上双耳,颠簸骑入这昏月之中。
他一定会回来!
独孤孝在心中反复承诺,他一定会回来报仇!
曹尚宥!
独孤孝冲出重围,回头再望城头,将曹尚宥的面孔死死印入脑海。
突然!
战场中又有一支暗箭飞来,正中独孤孝背心。他痛哼一声,眼前顿时一黑。在他意识最后时刻,他只记得自己狠狠抽了战马一鞭,随后便伏在马上,死死抱住马脖,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
独孤孝依旧昏迷,他胯下战马也已经脱离了战场,也不知道到了哪一个僻静之处。四处安静无声,听不到厮杀,也嗅不到烽火。
战马又向前踱了几步,走到了溪水边低头饮水。它这么一低头,马背上的独孤孝便摔落下来,静静落在河滩上一滚,背后那支长箭也被折断,独孤孝发出一声痛哼,伏在地上。
这声痛呼,将夜色宁静打破,溪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不多时,有四人从树林间鬼鬼祟祟地伏身出来。他们身上穿着甲胄,只是在这昏暗之中看不清是哪国之兵。
这几人左右观察之后,缓步到了河滩边上。他们先是用脚尖将独孤孝翻过面来。当他们见到了独孤孝的面孔,其中一人立即就要拔刀。
另外三人赶紧将他拦住。
他们交头接耳一番后,最终还是将独孤孝扔到马背上,随后牵着战马,再次隐入树林之中。
——————
昏睡里,皆是铁马,烽烟,惨叫。
独孤孝在无尽的黑夜中狂奔,他来不及回头,便觉得背后连中两刀。便在他中刀之时,他脚下坚实土地,顿时变作了泥足深陷。
他的身子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满脸是血的亲卫突然从泥泞中冒出头来,一把拽住独孤孝的衣领。那亲卫口中反复呢喃着一句话,“大将军,你说了要给我们报仇,你不能在这里倒下。”
——————
独孤孝从噩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来,大声喘着粗气。他满头是汗,此时脑海中还是方才亲卫那张扭曲的面孔,于是在口中重复,“报仇……报仇……报仇……”
“哟,不愧是大将军,这会儿还想着报仇呢。”
独孤孝听到嘲讽的呼喝声,立马想要起身回望,可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自己身上绑满了绷带,同时双手双脚都被牛筋大绳捆紧。
而他身边是一处篝火,篝火旁坐着四名燕国甲士。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应该是四个逃兵。
第六百零一章 赴戎机
独孤孝暗中挣扎手脚,却发现牛筋大绳捆得极紧。他现在肩膀与背有伤,一旦发力便疼得满头冷汗。他脑中立即挣脱捆绑的念头,只能暂时作罢。
远处那四名逃兵中有一人端着水囊起身走了过来。他蹲在独孤孝面前,将水囊凑到独孤孝唇边,“喝水。”
独孤孝看了来人一眼。那人脸上全是落寞神色,虽然在给独孤孝喂水,但是眼神不知道飘去了什么地方。
远处另外三人叫嚷起来,“闷柱子,就你好心,要我们说,我们一刀把他杀了,直接跑路就是了。”
闷柱子摇头说道:“大将军对我们还算不错。有恩就要还。”
“随便你吧……”那三人也不强求,低头继续烤火,只是小声嘟囔,“什么狗屁大将军,名不正言不顺的,根本比不上大将军。”
他们三人虽然小声嘟囔着,却没有去制止闷柱子给独孤孝喂水。
独孤孝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后便扬起脖颈开始喝水,饮水之时,他还不忘用余光观察四周。
林间昏暗,分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头顶月亮沉下西面,已经是后半夜了。
独孤孝微抬手臂示意,闷柱子会意得慢了些,水囊中便撒了不少水在独孤孝衣甲上。独孤孝此时自然顾不得这些事情,出声问道:“闷柱子兄弟,石泉城的战况怎么样了?”
闷柱子愣了愣,一边将水囊塞住,一边回应道:“飞羆军被打散了,我们最后突围出来,但是不知道战况究竟如何。”
独孤孝还要追问,另外三人嚷嚷道:“闷柱子,你和他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过来烤火。”
闷柱子看了看独孤孝,又回头望向同伴。他轻“哦”了一声,回身往篝火边走去。
独孤孝可不想在这里坐以待毙,赶紧出声说道:“闷柱子!你们就不想为死去的袍泽报仇?”
闷柱子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独孤孝,眼神闪烁复杂。
可不等闷柱子回答,原本在烤火的那三人便起身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拎着带火的柴木将闷柱子推开,居高临下地看着独孤孝,“报仇?找谁报仇?”他用火棍指着独孤孝的面孔,“要是报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宰了你?是你害死了大将军,也是你带我们走进了今天的陷阱!要是大将军还在,管他狗屁归鬼雄军!管他狗屁曹尚宥!阴曹地府,我们也能斩尽十殿阎罗!”
那人越说语气越是气愤,手中火棍只差戳在独孤孝脸上,“可我们现在这种落魄的模样,全都是拜你所赐!”
独孤孝面色有些暗淡,他知道面前逃兵说得没错,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这一场战斗失利,独孤孝确实需要承当最大的责任。但是现在事情还有转机,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这样如何能行,独孤孝赶紧出声说道:“你们便想这么顶着逃兵的名号回去家乡?然后担惊受怕日日夜夜?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总会有暴露的那么一天。”
听者脸上闪过一丝狠辣,随后他猛然提腿,一脚将独孤孝踹翻。他挥动火棒就要去砸独孤孝脑袋,“我现在一棍把你杀了!谁会知道?”
独孤孝双手双脚被绑,被这一踹便在地上翻滚,肩膀与背心两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
那人正想痛下杀手,闷柱子再次及时赶到,一掌将那人手肘拖住。
火棍高举在空,任由那人面色潮红用尽全力,依旧不能挥落下来。那人便面色狰狞地吼道:“闷柱子!你什么意思?”
闷柱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了,不能杀他。”
那人也是急道:“现在不杀他,以后他就会追捕我们!”
闷柱子沉声说道:“我们是逃兵已是不忠,他追捕我们也是应该。他做大将军后,弟兄们的军饷更多,日子更加好过,我们现在杀他,便是不义。你们若要杀他,便是与我作对。”
说话间,对手手肘在闷柱子手指之间发出“卡勒勒”的脆响,不由地痛呼出声。
另外三人被闷柱子目光扫过,一个个向后退了半步,显然是畏惧闷柱子的武力。看来他们能够从战场上突围而出,可能多是闷柱子的功劳。
与闷柱子僵持那人被闷柱子一抓,虽然脸上还有一些不满,但是最终还是选择让步。他连连向后退了两步,与闷柱子拉开距离,同时捂着手肘,恨声说道:“闷柱子,算你狠。”
那人走回篝火旁,将柴棒往篝火里重重一掷。火堆被砸得散架,带火的柴火散落满地。
另外两人赶紧上去将那人拉住。那人却不领情,将身边两人推开,同时怒气冲冲地说道:“跟我走,还是跟着这个傻子一起?你们两个自己选!”
那两人站在原地愣神,发怒那人已经取了装备,翻身上了战马,“闷柱子!你自己照顾你的大将军吧!”
说完这话,那人一夹马腹,便拍马远走。
剩余两人愣了片刻,随后看了闷柱子一眼。两人纷纷叹气,也取了装备,解开缰绳追随最初那人而去。
好好一处藏身点,如今就剩下闷柱子与独孤孝两人。
独孤孝看着地上逐渐熄灭的火光,对闷柱子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闷柱子方才似是有些走神,但是听到独孤孝的话便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对独孤孝苦笑,“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逃兵,都是懦夫。”
独孤孝坐正身子,“你不一样,你还有选择。”
“选择?”闷柱子苦笑着向独孤孝走来,“还有什么选择?”他摇了摇头,就在独孤孝面前坐下,伸手指着西南方向,“回战场上去当英雄?”
独孤孝向着闷柱子的方向凑了凑,“男儿就该战沙场,建功立业!你难道不想……”
“不想了。”闷柱子出声将独孤孝打断,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随后又缓缓睁开,“我现在不想当英雄,只想回家。”
独孤孝有些难以理解闷柱子的意思,小声地重复道:“回家?”
“是啊,回家。”闷柱子重声确认,他仰头望向北方,“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了,如今孩子也该十三岁了。可他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爹了吧。”闷柱子突然望向独孤孝,“大将军,应该还没成婚吧。”
独孤孝被闷柱子问得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闷柱子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当年我们随着大将军出征,扫平北境匪患,又保过燕狄边疆,只因为大将军告诉我们,我们今天背井离乡,便是为了明日还大燕一场盛世太平!可是现在……”
重重一顿,闷柱子摊开双手,“十年了,我们老了,大将军死了,可盛世太平在哪里?”
独孤孝低下头,闷柱子口中的大将军是董蛮武,而这问题,他回答不上。
方才那声质问,似是用尽了闷柱子的力气。他颓然放下双手,“大将军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心里明白,我也不想深究。原以为你的野心更大,你能完成大将军尚未完成的事情。可是……看看我们飞羆军成了什么?”
闷柱子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我们飞羆军!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是我傻,不应该抱有幻想,或许在大将军死的那一天,飞羆军就不存在了。”
独孤孝终于咬了咬牙,“飞羆军还有机会,只要我们这次能够反败为胜。”
“我知道……”闷柱子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只要反败为胜,我们依旧是那一支天下强军。不过,那有什么意义呢?我累了,现在只想回家。我想念家中严父,想念家中丑妻,想念家中幼子,想念北境的草原,想念在那里的一呼一吸。”
独孤孝双瞳颤抖。他低下头去,不然闷柱子看到自己眼中的动摇。
闷柱子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也来自北境?”
独孤孝点了点头,“我来自漆平。”
闷柱子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些,“呀,那么说,我们还是同乡?”闷柱子又问道:“那你怎么去了昌隆?”
独孤孝眼中透出一丝回忆,“我爹病逝之前与我说,走出去,才能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闷柱子微微一笑,“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家乡的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令人乏味。可是现在想想,还是家乡纯粹自然。我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诡计多端的世道。我们是北境的孩子,养育我们的,是北境的风霜雪寒。可太多冰孩子,在这里成了一摊污水。”
独孤孝陷入沉思之中,紧紧抿住双唇。
闷柱子突然又问道:“你当初,为什么害大将军?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独孤孝猛然抬头盯住闷柱子双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独孤孝低声说道:“因为大将军老了,他的血冷了,他已经止步不前。”
闷柱子看了独孤孝许久,突然伸出手摸了摸独孤孝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啊。”
独孤孝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将脑袋挪开。
闷柱子看着自己手心笑笑,“大将军不是老了,他只是明白了,一腔热血,是救不了这个天下的。”
独孤孝怔怔地看着闷柱子,口中呢喃出声,“一腔热血,当真救不了这个天下?”
闷柱子没有回答。
散落在地上的篝火,也将要燃尽。
闷柱子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站起身来。他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甩入独孤孝面前土中,刀锋入土一半,“这把匕首留给你,一会儿,自己给自己解绑吧。”
独孤孝盯着那匕首,没有立即靠近。
“你的马,我留给你。”闷柱子大咧咧地回转身,丝毫没有将后背留给独孤孝的自觉。他同样收拾装备,上了自己的战马,临行前又对独孤孝说道:“虽然你是大将军,我只是个伍长,但我比你痴长几岁,叫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听老哥一句劝……”闷柱子已经扬起长鞭,“回家去吧!”
马鞭重重落下,闷柱子消失在独孤孝视野之外。
独孤孝坐在原地,愣了许久。
直到遍地火光全部熄灭,独孤孝才回过神来。他挣扎着靠近地上那柄匕首,将手上牛筋大绳磨断。
这时候,独孤孝突然听闻极远处传来一串喊杀声响。
独孤孝赶紧拔出匕首,加速挑断脚上的绳索,随后取了闷柱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匹战马,赶往那声音来源。
等独孤孝靠近树林边缘时,很听到一串急促马蹄声响。
独孤孝赶紧勒住缰绳,静声藏在树后。
他透过树隙,正见到一队楚国骑兵呼啸而过,领头那将马脖下似乎还挂着一串血淋淋的耳朵。
耳朵?
独孤孝悚然一惊。
等楚军骑兵走远,独孤孝赶紧钻出林外,顺着楚军来时的方向一路探查。一路上先后横着四具尸体。
先前三人先走,没想到遇见了楚军斥候。
三人又沿原路逃命,被逐一击杀,正巧遇到了闷柱子,错过了独孤孝。
独孤孝将四具尸体放在一处,静静看着。
突然间,他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望向月光喃喃自语,“回家?”
※※※
PS:
~~~生离是苦,死别是苦,无亲是苦,无妻是苦,无子是苦,无家更是……苦~~~
~~~摘自《火凤燎原》许临~~~
第六百零二章 众亲离
独孤孝牵着战马,在月下小道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将西落,天明将至,小径无声。
独孤孝低着脑袋,并没有特意区分方向,就这么牵马向前。他那迷茫样子,似是沉思,又似脑袋空空。
他便这么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行到了一处三岔口。
便在此时,他身边战马停下了脚步,不安地望向远方。
独孤孝尚未察觉战马的变化,径直牵着缰绳向前。他这一拽,并没能拽动,反倒是让自己踉跄两步。
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独孤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战马的异样,疑惑地说道:“怎么了,你也走累了?”他伸手摸了摸战马的脖颈,“再走几步吧,再走几步应该能够找到大家了。”
说完这话,独孤孝便想拖着战马继续向前。
那战马自然不会答话,它不仅不随独孤孝上前,更是反向甩动脑袋,将独孤孝往一边树林中拱。
独孤孝一开始还一脸惊讶,不解其意。
可没多久,独孤孝便听到了轻微的马蹄声响——又有骑兵来此。
独孤孝面上一肃,立马牵着战马钻入一旁林中。
没过多久,独孤孝便见到八名楚国骑兵从远处飞奔而来。独孤孝只当他们和刚才那波斥候一样,只不过是路过此地,谁能想到那八人竟然在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独孤孝透过树隙去看,能够见到八名楚国骑士中,有一人盔上有白翎。独孤孝认定,那白翎的应该就是这支队伍的领将。
那名领将对身后骑兵斥候说道:“紧急战报,飞羆军已经在泉眼关重新集结。”他伸手虚空一划,算是将身后诸人分成两份。他伸手指着其中一份说道:“你们,跟我去找曹军师复命。”他又指着另外一波,“你们继续向南,把这边的消息告诉给铜人军主将,让他准备合围。”
身后骑兵立即单手捶打胸口,“诺!”
领骑听到他们回答后点了点头,随即便调转马头朝西面岔道奔去。而另外四人则是顺着岔道往南方前进。
等到这帮人通通走后,独孤孝才从树林后冒出头来。
他看着岔道口纷乱的马蹄印,一边在脑中分析着方才那些情报,“如果真像是他们所言,此时飞羆军应该是在泉眼关重整旗鼓,而且铜人军和楚国拿到确切军情后,应该就会直接突袭飞羆军大营,不给双方打持久战的机会。”
想到这里,独孤孝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闷柱子最后惨死也不愿瞑目的双眼。他咬牙说道:“你现在叫我回家,我也不能放心离开。”
说完这话,独孤孝立即翻身上了马背。他认准方向,便朝着泉眼关赶去。
一路上他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不和楚军斥候相遇,特地在小道之中穿梭。
等他赶到泉眼关外时,天空将至黎明。
这泉眼关并算不上雄关要塞,但是墙头高度还是有所保证,至少四人相叠的高度。楚军若是想要强攻,必定需要付出代价。
只不过此时城头上巡逻甲士警惕性并不算高,直到独孤孝纵马赶到城下,才被城上甲士发现。
城上甲士立即放箭警告。箭支落下,射在独孤孝马前一步开外。
独孤孝立即拽紧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独孤孝对城墙上出声喝道:“是我!”
城墙上立即有人惊喜呼喊,“是大将军!是大将军的声音!”
另外还有甲士冷哼道:“先别激动,谁知道是真是假。”
他们很快便扔下一支火把,对城下独孤孝喊道:“验明正身。”
独孤孝暗中点头,至少说明这些甲士还没有完全失去警惕。他不紧不慢地捡起火把,将自己面孔照亮。
城墙上那些人看清楚独孤孝面孔,终于打开关门放独孤孝进去。
独孤孝进入关内,方才发言让独孤孝验明正身的将领立即靠近过来。
那将领垂首告罪,“末将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
独孤孝微笑着拍了拍那将领的肩膀,“你做的很好,有功无过。”独孤孝看了一眼陌生的关内,又对那将领说道:“将军务下发,你随我一道进去”。
那将领赶紧点头应下,反身便去布置任务。
独孤孝趁这功夫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身边牵马甲士,随后整了整身上仪容。
这一会儿功夫,那将领已经回到他身边来,“大将军有何吩咐?”
独孤孝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两人便要一前一后向关隘深处行去。独孤孝一边观望四周,一边对那将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毛迪。”那将领恭敬回应道:“末将叫做毛迪,毛遂自荐的毛,允迪中和的迪。”
独孤孝点了点头,随后说道:“毛将军,那我问你,我军损失如何?”
毛迪听到这问题,脸色立即黯淡下来,“回禀将军,六千飞羆军,战死与重伤两千余人,几乎是人人带伤。”
独孤孝观察到毛迪腹部绑着的绷带。他皱了皱眉,又继续问道:“军中还有哪些高级将领坐镇?”
毛迪答道:“万彰将军与董普将军全都撤了回来。”
独孤孝双眉一挑,立即加快脚步,“立即带我去见他们。”
毛迪得令,赶紧上前为独孤孝引路。
两人穿营而过,毛迪很快就把独孤孝引到了大帐之外,一路上不知多少人见到独孤孝归来面露惊异。
帐外守卫见到有人前来,原本是要阻拦,可当他们看清楚独孤孝的面孔,立即退到了两边。
独孤孝将毛迪拦住,“毛将军,你先在帐外等我。”
毛迪点头应下。
独孤孝快步行入大帐之中,万彰正在简易地图之前和另外两名中层将领说这些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独孤孝已经进入帐中。独孤孝出声喊道:“万将军!”
他这一声呼喝,让大帐中那三人皆是浑身一颤。
他们扭头望来,那两名中层将领先是愣神,随后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最后扭头望向万彰。
而万彰见到独孤孝出现,也是惊得口齿不清,“独孤……不,大将军?你还活着?”
独孤孝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对那两名中层将领说道:“莫将军,博将军,我和万将军有要事相谈,二位……”
他没有把话说完,那两名将军对视一眼,立即快步离开了大帐,将独孤孝与万彰留在帐内。
万彰这时候才算是有些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独孤孝,“大将军,真的是你?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战死沙场了,我刚刚才……”
独孤孝挑了挑眉,“你是刚刚把我的死讯传播下去,对吗?”
万彰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又摇头说道:“末将并非说大将军必死,只是当时战场上的情况,大将军的亲卫全部战死,大将军又是彻夜未归。末将也是按照规定,暂时宣布……”
独孤孝抬手制止万彰继续说话,“不用解释了,这些都是惯例,我并不准备怪你。我现在有更加紧急的事情要与你商讨。”
万彰正色道:“请大将军示下。”
独孤孝走到简易地图前,用手指勾画出两条线路,“我方才在过来的路上,正巧碰到了楚军斥候,他们正要联合鬼雄营与铜人军对我们两面夹击。”
“竟有此事!”万彰眉头紧皱,“我马上就把命令传达下去,让全军提高警惕,若是必要时候,我们还能及时后撤。”
“不。”独孤孝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在泉眼关北方滑出一片区域,“泉眼关可以说是这一片区域的最后一道关卡。原本石泉区域地形复杂,正是我们与敌军周旋的好地方。但是石泉城陷落,若是泉眼关再次失守,那么楚军与铜人军将会有足够的空间铺开战线,到时候我们只会疲于奔命。”
听到独孤孝这话,万彰也是犯了难,他忍不住搓起双手来,“这可如何是好?我们现在只有四千人,再加上关内原本守军,也不过是九千人,若是对方两军全力来攻,我们绝对撑不了太长时间。”
独孤孝同样皱眉说道:“我也知道战事艰难,但是我们没有退路。”独孤孝来回踱了两步,出声说道:“我们现在也不是完全在死局里面。这会儿只要我们分两步走,应该就能化解危机。”
万彰赶紧求教,“请大将军示下。”
独孤孝点了点头,再次走到地图面前,伸手指向东侧,“薛富贵的军队就在此处驻扎,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向薛富贵求援。让他从后方袭扰铜人军,这样一来我们的压力便会减少一半。”
万彰思索了片刻,随后问道:“薛富贵还要面对来自吴军的压力,若是铜人军仗着有蜀军策应,并不准备在意薛富贵怎么办?”
独孤孝冷冷一笑,“他们三国联军,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现在再加上了一个铜人军,你当他们就会铁板一块?到了这种时候,谁先杀入昌隆,谁就能够主导战局,可谁愿意见到对方先人一步?”
万彰闻言连连点头,“大将军所言极是,真是神机妙算。”
独孤孝也不在乎万彰这些马屁。万彰原本就是狄人,这些个成语总是用得词不达意。独孤孝只是顿了顿,随后便继续说道:“与这第一步同时进行的,我们还要消灭楚军与铜人军的有生力量。这第二步,我就需要董普将军的配合。”
“对了。”独孤孝出声问道:“万将军,董将军现在何处?”
“大将军,要找老夫?”独孤孝不过是话音刚落,董普便走入大帐之中。
独孤孝见到董普进入大帐,赶紧迎了上去。他先是对着董普深鞠一躬,“小子为方才战时冒犯,向老将军请罪。”
董普面上表情有些怪异,讥讽道:“大将军哪里有错,都是我这个老家伙没了胆量,只会做缩头乌龟了。”
独孤孝赶紧起身,微笑着对董普说道:“老将军误会了,我方才那些话,全部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董普嘴巴微张,脸上诧异神色更浓。
独孤孝赶紧继续解释,“我方才发现我们去驰援石泉一路上的行踪居然都被楚军掌握在股掌之间,我便断定我们军中必定是有了楚军的奸细。方才让甲士将老将军绑了,全是都是为了做戏给奸细看。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计可施。”
“什么意思?”独孤孝越是解释,董普面上疑惑越深。
独孤孝哈哈一笑,拖着董普的手掌便行到了地图之前,“老将军你看。我们这泉眼关虽然算不上雄关,但是想要攻破此关,敌人依旧要付出不小代价。而他们若是想要智取,无外乎骗城或是里应外合。骗城难以成功,而里应外合有需要破绽。”
董普总算是明白了一些,指着自己说道:“我便是那个破绽?”
“没错。”独孤孝笑着说道:“我方才特意冒犯老将军,便是为了给军中奸细这么一个破绽。到时候军中奸细认定老将军与我有隙,必定会找老将军合计。那人若是来寻老将军,老将军只需要将计就计,我们放一部分敌人进来,再来一个瓮中捉鳖!”
独孤孝捏紧拳头,就像是当真将敌人捏在掌心,“那样一来,我们不仅能够打回气势,更能杀灭敌人的威风,让他们不敢轻易跨过雷池一步。”
董普看了独孤孝片刻,随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大将军,真是好计策啊。”
独孤孝摇头说道:“我也只是备作后手,若是有的选,真不希望会用到这招。好了……”独孤孝继续看着地图,“我们现在先商量一下,包围圈应该设置多广。”
“计策是个好计策。可惜……”董普在独孤孝身后冷冷说着。
独孤孝突然感觉后腰一凉。
董普手持匕首捅入独孤孝后腰。他贴在独孤孝耳边说道:“那奸细,就是我啊。”
第六百零三章 零落叶
董普将匕首捅入独孤孝后腰,并没有立即拔出,反而是用力旋转,就像是要在独孤孝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这样造成的伤口难以痊愈,一辈子都会留下凹陷。
独孤孝痛得面目狰狞,可他没有喊疼,而是冷哼说道:“大将军当年把你当做兄弟,还真是瞎了眼。”
“你说什么?”董普从后方用力将独孤孝脖颈勒住,然后箍紧臂膀,“我和人熊之间的事情!你知道个屁!”
董普将匕首拔出独孤孝体外,随后便弯曲手肘,准备再捅上一刀。
而始终在场的万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抬手要拦董普,同时高声呼和,“董普!你做什么?”
董普全然无视万彰的呼喊,再次将匕首刺向独孤孝后腰。
可独孤孝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然侧身,回肘击打董普腋下。
董普腋下遇袭,勒住独孤孝脖颈的手臂一阵无力,将独孤孝脖颈松开。
独孤孝立即掰开脖前手臂,他趁势转身,飞起一脚直踹董普胸膛。
董普遭遇重击,独孤孝失去平衡,两人同时向后摔倒。
而董普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虽然被独孤孝踹得失去重心,却依旧下意识地挥动匕首,在混乱中给独孤孝大腿内侧划出一道狭长血口。
“嘭”的一声,两人同时重重坠地。
独孤孝到地后立即起身,只是后腰中刀,大腿受伤,他方才起身又踉跄着倒向一边,勉强撑着帐中木桌才稳住身形。
董普这时候也揉着胸口站起身来。方才独孤孝那仓促一脚,看起来并没能对他造成多少伤害。
现在情况对独孤孝颇为不利,他手无寸铁,更是深受重伤。
董普哪里会不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他狞笑着将匕首抬到胸前,张开臂膀向独孤孝快步走去。
万彰原本是在独孤孝身后,他见到董普这般不依不饶,赶紧跳过木桌,侧身拦在两人之间。
董普停下脚步。
万彰张开双臂,像是要把两人隔开,“董普!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现在大敌当前,你要内讧也得等战后再说。”
董普看了眼独孤孝站立不稳的模样,狞笑说道:“万彰老弟,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啊。”董蛮武指了指自己,“我已经投靠了楚军,现在杀他,那可是第一等功。”
“啊?”之前事情发生得太快,万彰这才算是明白过来,“你,你怎么又投靠了楚人?”
“为什么?”董普用匕首指着独孤孝说道:“还不是因为他,还有那个该死的山师阴!”
董普看着万彰说道:“他当上了大将军, 山师阴当上了燕国实际上的掌权者,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屁都没有得到!说好的封赏,说好的良田美宅统统没有!凭什么?老夫随人熊出生入死数十年,到头来屁也没有!这个小兔崽子才参军几年?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他有什么资格当大将军?”
独孤孝勉强撑着木桌,冷笑道:“就凭你,也有资格说自己和大将军出生入死?”
“混账东西!”董普指着独孤孝的匕首不断颤抖,“我和董蛮武一起入伍的时候,你还出生呢!老子陪他经历过多少次血战,我身上有多少伤是为了保他性命!我和他出生入死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要是没有我董普,他董蛮武早就是一具白骨啦!”
独孤孝后腰鲜血不断涌出,已经顺着大腿流到地上,他面色苍白但是话语却不含糊,“若你对大将军真有情义,当年还会对大将军下手?”
董普同样冷笑,“杀董蛮武你也有份,我们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有份!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的不是?”
独孤孝讥讽说道:“我可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董普先是一窒,随后哈哈大笑,“可笑!可笑至极!好,你说的没错,你是为了你那些幼稚的理想,我就是为了荣华富贵,那又如何?谁能说我有错?”
独孤孝缓缓站直身子,淡淡地说道:“当年你可不是这么和大将军说的。”
董普再次沉默,但他整个人身上杀机更甚,“当年?你也知道那是当年。年纪小的时候,我也以为理想是最重要的。可我现在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比金银财宝软玉娇娘更好的东西!什么理想,道义,家国,全部都是放屁!”
独孤孝摇了摇头,“闷柱子说得没错,我们到了这里,就成了一摊污水。”
董普听到“闷柱子”三字,先是一愣,但是他没有在这上面多做纠结,直接挥动匕首向前,“独孤孝,梦是小孩子才做的东西。”
万彰夹在两人之间,还想要把两人分开,“你们,你们……”
“万彰!”董普瞪着万彰,“当初你可是和我站在一块,今天你要帮他?我劝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是谁占优。”董普顿了顿,又不屑轻笑道:“若是你想不明白,我也可以帮你。”
董普话音落时,大帐之外突然燃起火光,更有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兵变?”万彰顿时变了脸色,伸手指着董普,“董普!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董普冷冷一笑,满是胜券在握,“不过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万彰立马垂下手臂,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董普。他又回头望向独孤孝,艰难地说道:“我……对不起,我……”
话语还没说完,董普已经上前,将万彰一把推开,“不要碍事!”
独孤孝咬了咬牙,赶紧后退避让。
董普挥动匕首再次攻了上来。这一刀,董普直取独孤孝咽喉,他便是准备将独孤孝一击毙于刀下。
独孤孝腿脚不便,只能向后仰身避过这刀,但是他不忘反击,在仰身之时,同时伸手从万彰腰侧拔出弯刀。
原本董普占着兵器之利,现在反倒是处于下风。
可董普也是军旅出声,虽然武艺并不惊人,但是胜在狠辣,一招一式直往要害招呼。他不等独孤孝将弯刀拿稳,便将匕首一抛,反手握住,削向独孤孝手腕。
匕首虽然断不得手腕,也足够将独孤孝手腕捅穿。
这种时候独孤孝不退反进,用肩头去扛匕首。
董普也未料到独孤孝这般血性,匕首直接捅入独孤孝左肩之中。
独孤孝肩膀原本便有箭伤,此时再次被匕首捅穿,更是鲜血长流。可是独孤孝不顾剧痛,上前一步拉近他与董普之间距离,随后右手一把摁住董普咽喉。
两人近在咫尺,独孤孝趁着董普呼吸困难,左臂发力甩开董普持械右手,任由匕首带走一片血肉。他左臂挥起万彰弯刀,便撩向董普下腹。
这击若是撩中,董普立即一命呜呼。
董普的面色因为无法呼吸而胀红,但他又岂会静候肠穿肚破。他在独孤孝弯刀上撩之时,猛然抬腿。他膝盖准确无误地从侧面撞开独孤孝手中弯刀。
弯刀被董普巨力顶飞,独孤孝也因此牵动伤口,左臂无力下垂。
董普抓住此时机会,左手按住独孤孝面孔,将他向后压倒在木桌上。董普又高举右手匕首,刀尖瞄准独孤孝侧颈要害。
独孤孝还想反抗,怎奈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就连董普的咽喉也摁不住。
董普因此得以喘息,他眼中凶光更甚,狞笑着就要将独孤孝杀死在桌上。
万彰已经躲到了一边,不忍心去看,只能撇过头去。
便在此时,大帐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休伤大将军!”
董普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只见方才为独孤孝引路的毛迪冲入帐内,他将掌中利剑一掷,正中董普肩头。
董普发出一声惨呼,松手掉了匕首,更是捂着肩头向后倒去。
独孤孝得以脱身,随手拿过木桌上的砚台,飞扑到董普身上便是重重一砸。
“嘭!”
一声闷响,董普面上被泼上墨汁,鼻腔破裂。鲜血与墨汁混杂一处,肆意横流。
这时候董普还想抬手抵抗。
独孤孝如同疯了一般,一把将董普手腕掰开,另一只手上砚台再次重重砸下。
“嘭!嘭!嘭!”
整个大帐之中都是砚台砸中血肉的闷响。
董普那双抵抗的手臂渐渐无力垂下。独孤孝面上被喷得是各种液体,黑红白混杂流淌。
“嘭!嘭!嘭!嘭!嘭!”
董普已经一动不动。独孤孝这才喘着粗气,从董普身上爬了下来。他将缺了角的砚台轻轻抛开,靠着木桌,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帐顶。
大帐外满是厮杀之声,大帐内只剩下独孤孝的粗喘。
第六百零四章 卸甲飞羆烈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旁呆立的万彰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赶忙跑到董普身边,蹲下身查看董普的状态。
董普整张面孔被砸得支离破碎,已经没有了存活的可能。
万彰叹了口气,神情异常复杂地看着独孤孝,“死了。”
独孤孝瞥了万彰一眼,淡淡说道:“怎么?万将军,现在还想杀我?”
万彰沉下双眼,未曾言语。
一旁毛迪上前来,将万彰的弯刀踩在脚下。
万彰扭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独孤孝啊,倒是有人对你忠心耿耿。”
独孤孝没有回答,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
毛迪赶紧迎了过去,架着独孤孝的臂弯,将独孤孝搀扶起来。独孤孝对毛迪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全然没有把万彰放在眼里。
万彰望着独孤孝的背影,赶忙站起身来,“独孤孝,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万彰一眼,“你方才举棋不定的时候,就已经不适合战场了。”
万彰向前的脚步停下,最后扶着木桌低头沉思。
独孤孝不再管他,径直朝大帐之外走去。
毛迪在一边解释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跟从董将……董普的甲士突然向其他袍泽动手,我们被杀得措手不及。局势,局势已经……”
独孤孝掀开门帘,走出大帐,只见到满眼烽火,整座泉眼关都置身火中。到处都是穿着相同衣甲的尸首。他叹了口气,将毛迪的话接着说完,“局势……已经失控了啊。”
明明都是袍泽,可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独孤孝闭起双眼,又想起了之前闷柱子说过的那些话,难道他独孤孝真的做错了?
身后门帘再次掀开,万彰站在独孤孝身侧。他突然单膝跪地,高举手中弯刀,“大将军,我,卡扎塔·突兀术,愿意臣服。”
独孤孝俯视着万彰,“大将军也受过你的臣服,呵,你的臣服,我可不敢要啊。”
万彰面颊狠狠抽搐,随后他猛然站起身来,“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
独孤孝微微勾起嘴角,“希望如此。”他望向战火,在心中对自己轻声说道:还没有结束,还有机会,我还能证明,我没有做错。
说完这话,独孤孝便迈步向前,他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帅旗,又将那面帅旗交到毛迪手中,“毛将军,为我竖起帅旗。”
毛迪将帅旗接过,高高举起。
独孤孝取了一块残布,将后腰伤口简单缠上,随后走向人群,“我们来把这烂摊子,给收拾干净。”
三人走向混战。
他们向攻击独孤孝的甲士挥起刀刃,将其余人聚拢在帅旗之下。
一路行去,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人群在帅旗下越聚越多。当人数达到两千余人之时,泉眼关中乱战已经彻底平息。
独孤孝眼中光芒越来越亮,还有机会,一切都还没结束。
可当他望向身前最后的飞羆军,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下来。
一场兵变,让原本仅有九千人的守军,只剩下两千之数,让泉眼关并不雄伟的城墙满目疮痍。这些甲士面上唯有颓唐与疲倦。
楚薛联军将要到来,两千甲士却无心恋战。
这仗要怎么打?这城要怎么守?
独孤孝脚步有些踉跄,全靠毛迪搀扶才能够保持自己不曾倒下。他深深望着众人,望着这支叫做飞羆军的“天下强军”。
他从那些袍泽脸上,只能看到疲惫,没有半点光彩。
当初飞羆军离开北境,是为了今天这样?谁能想到,飞羆军会变成今天这样?
独孤孝紧紧抿住双唇,沉默许久,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你们……想家吗?”
众甲士骤然一愣,其中不少人双唇颤抖,眼眶泛红,还有许多人原本低垂脑袋,此时抬起头来。
独孤孝哼起一支小调,“军帖夜来,匪风发兮战鼓扬,匪车南渡,中心忧兮顾北望。顾北望,顾北望。谁能亨鱼?谁能牧羊?
春去冬至,韶华逝兮须发长,日升月落,中心吊兮念旧乡。念旧乡,念旧乡。谁将北归?偿吾爹娘。”
一曲《北望》,北境小调。
这一曲唱罢,满营悲泣。
独孤孝闭上双眼,仰头一声长叹,泪珠便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赶紧伸手将那滴眼泪抹去,“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他兴致阑珊地朝着满营甲士挥了挥手,“飞羆军就地解散吧,你们……”独孤孝长长一叹,嘴唇颤抖,“你们,回家去吧。”
一言出,全军哗然。
“大将军!”满营甲士错落不齐地叫着独孤孝,可是独孤孝依旧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家去吧。”
万彰也是满脸诧异地看着独孤孝,“大将军,你这是要……”
独孤孝回头看了他一眼,“我错了,大将军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什么?”万彰疑惑不解地看着独孤孝,“大将军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错了?”
这时候,万彰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独孤孝自顾自地佝偻着身躯,朝城墙方向行去。他对毛迪说道:“毛将军,我自己走不动了,还要麻烦你一下,送我去城头。”
毛迪满面肃穆,点头应下。
而万彰还是不依不饶地将独孤孝拦下,“独孤孝!你到底是发什么毛病?你就这么丢下飞羆军不管了?”
独孤孝看了他一眼,对他轻声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情,把他们……把我们的弟兄们,全都送回家。”
万彰惊得张大嘴巴,“那你?”
“我?”独孤孝抿嘴一笑,“我应该留在这里,已经不应该有人为了我的一厢情愿送命了。”
说完这话,独孤孝便轻轻推开万彰,缓慢却坚定地朝城楼走去。
万彰望着独孤孝的背影,久久不曾说话,直到独孤孝与毛迪的身影,消失在烽火之后。
飞羆军剩下的甲士有人便问万彰,“万将军,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万彰回头望向众人,众人眼中全是茫然。
他们再等待万彰下令。
万彰紧紧皱眉,脑中回想着方才独孤孝说过话,回想着那曲《北望》。他缓缓抬起头来,随后朝自己的战马走去,“你们跟我走。”
众甲士发问,“将军,我们要去哪里?”
万彰飞身上马,将缰绳拉紧,“我带你们回家。”
城楼之上,毛迪扶着独孤孝靠着墙壁坐下。
独孤孝喘了几口,随后道了声谢。
毛迪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独孤孝一眼,“大将军,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独孤孝抬眼看他,微笑着说道:“趁我还有一口气在,随便问吧。”
毛迪皱眉问道:“大将军,为什么要遣散飞羆军?虽然我们现在是打不过楚薛联军,但是只要我们重整旗鼓,一样能够……”
独孤孝挥手将毛迪的话打断,“不能够了。”他顿了顿,双眼不知望向何处,“我不能再因为我一个人的理想,裹挟着他们为我拼命了。”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歉意,“他们离乡背井这么多年,不过是被大将军,被我的欲念裹挟着前进罢了,我,不能再害他们了。”
毛迪闻言久久沉默。
独孤孝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又剧烈喘息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朝着毛迪挥手,“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咳咳咳……你也该走了。”
“走?”毛迪眼神之中有些恍惚,他茫然地望向北方。
许久之后,毛迪才收回目光,注视着独孤孝双眼。没有更多话语,毛迪转过身去。可行了两步,他突然回过身来,挺直脊梁,对着独孤孝单拳捶胸,“曾与独孤将军并肩,是末将此生荣耀。”
独孤孝面上表情同样一肃,他尽量坐直身去,同样单拳捶胸,“与你们成为袍泽,才是我此生荣耀。”
毛迪面颊颤抖,他狠狠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一阵微风吹来,城头上,只剩下独孤孝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倚靠着残墙。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炷香,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宛若死了一般。
整座泉眼关没有人声,只有满城火光,还有遍地尸首。
死一般的宁静。
突然,东方亮起晨曦,朝阳斜落在独孤孝的脸上。他宛若从这一束光中获得了力量,缓缓地站起身来。
城头眺望,远方楚军骑兵蜂拥而至。
独孤勾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拾起一柄长枪,又捡了一面飞羆军的军旗。他咳嗽着将那军旗捆绑在长枪上。手臂无力,他便用牙齿咬紧死结。
楚军越来越近,马蹄声清晰可闻。
独孤孝踉跄着站直身躯,踏上城头。
他将长枪横持。
枪上那面残破军旗飞扬。
一座空城,一名小将。
一面残旗,一柄长枪。
楚薛联军兵临城下。
独孤孝望着眼前大军,突然想起了之前种种。那一天离乡背井,那一年参军入伍,那一夜昌隆血战,那一场酒谈震撼,那一日岳山大火,那一个,他追随至今,却始终未曾超越的铁塔背影。
此生可还有遗憾?
独孤孝仰天大笑,从城头上一跃而下,迎着千军万马,伴着嘹亮呼号。
“飞羆铁军!攻无不克!”
第六百零五章 盼复始
燕国昌隆城,王宫大内。
山师阴正坐在石桌前与卞兰对弈。山师阴落下一字,卞兰稍加沉默便微笑说道:“又是我输了。”
卞兰说完这话,便从手边拿出一枚筹码,叠在山师阴面前的木盘里面。
两人之间的棋力差距,就像是叠在山师阴木盘里的筹码,层层高叠。而卞兰面前的木盘空空如也。
山师阴随意瞥了一眼木盘,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你就欠我了十坛酒了。”
卞兰耸了耸肩,“现在整个国库都是你的,想拿多少拿多少。”
山师阴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我是商人,既然是商人,没有点彩头怎么行。”
卞兰再次摇头,“即便是从左口袋,换到右口袋?”
山师阴笑着点头,“即便是从左口袋到右口袋。”
卞兰不再言语,帮着山师阴收拾棋子。
山师阴又开口说道:“倒是你啊,每一次认输都这么干脆,多挣扎一下,也给我多一些乐趣。”
这时候桌上棋子已经收拾干净,卞兰换了一个话题说道:“这次让我几子?”
山师阴从卞兰棋碗中拿出一把棋子,然后一一落在棋盘上,“自然是让你九星点满。”
卞兰笑了笑,这才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审时度势,输就是输了,何必浪费时间。如果赢自己的酒让你高兴的话,我动作快一些,还能让你多赢几坛。”
山师阴闻言看了卞兰一眼,随后哈哈大笑,“若是独孤孝也有你这么知道变通就好了。”
卞兰面色稍沉,欲言又止。
山师阴没有去看卞兰脸色,只是随意落了一子,点在角落,“有什么话就说吧。”
卞兰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大人,你觉得独孤孝此战是生是死?”
山师阴没有抬头,淡淡地说道:“下棋。”
卞兰赶紧落了一子贴在山师阴身边,随后又盯着山师阴面上表情。
山师阴落下一子一个小飞,“你希望他是生是死?”
卞兰不声不响,闷头落了一子,“我的希望,并没有那么重要。”
山师阴微笑点头,同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他身边那个董普很有意思,我放了一些消息给曹尚宥,曹师兄应该能明白这些消息的作用。”
卞兰叹了口气,伸手为山师阴斟茶,“飞羆军若是散了,那南边该怎么办?”
山师阴抓了一把棋子在手掌之间,随后随意丢在棋盘上,“在大燕又不是只有独孤孝一个将军。”
卞兰看着棋子叮当落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有些错愕。
山师阴大袖一挥,将棋局扰乱,随后从自己的木盘中拿出一个筹码丢给卞兰,“这局算我说了。”
胜负输赢,随心所欲。
山师阴已经望向墙角方向,“我们该听一些正事儿了。”
墙角处,站着一位黑衣。
卞兰闭上双眼,微微叹息。他不用回头,都知道那名黑衣在墙角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山师阴对着墙角招了招手,那名黑衣人便快步行了过来,他在两人石桌五步之外停下,先对山师阴躬身行礼,“门主。”随后他又对卞兰躬身行礼,“大统领。”
卞兰起身还礼,随后又对山师阴请示道:“大人,我是不是需要先退下。”
山师阴伸手摸着眉毛,“我任命你做九婴的大统领,就是我的左右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你?”
卞兰闻言便重新坐下。
山师阴又对那名黑衣人说道:“说说看吧,事情有什么进展?”
那名黑衣人便躬身回答道:“那位大人已经答应了我们合作建议,事情一旦发生,那位大人必定会出手。”
山师阴点了点头,“不出所料,那位一直都是聪明人。”
黑衣人继续说道:“还有另外一位,我们已经得到了最新消息的进展,事情可能不会那么乐观。”
山师阴挑了挑眉,“怎么说?”
黑衣人解释道:“那位最近将自己的老对手逼入了绝境,正是一战定输赢的时候,他恐怕不会回应我们。”
山师阴捻动鬓角,沉思了片刻,随后笑道:“你们的估计只怕是错了。只要把消息传递过去,那人必定参加。”
黑衣人皱眉说道:“属下有异议。”
山师阴扬了扬手,“讲。”
黑衣人这才继续说道:“门主可能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如今那位若是放弃机会,只怕下一次机会得等到五年之后,甚至此生都只能那位的老对手分庭抗礼,想要先灭对方是没有机会了。”
山师阴笃定地说道:“那人必定回头。”
黑衣人见山师阴如此笃定,也就闭口不言。
山师阴微微一笑,“还有南边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黑衣人朗声说道:“一切准备就绪,联军绝对过不了石泉一线。”
山师阴微笑着站起身来。他从离开石桌稍远处的竹篓里拿出一块生肉。
那块生肉鲜血淋漓,若是让不少文弱书生看见,只怕会当场呕吐出来。
山师阴却并不觉得手中肉块有何不妥,他径直朝石桌相反方向走去。
原来在石桌不远处有一间用铁栅围住的窝棚,窝棚中光线昏暗,但是隐约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挪动。
山师阴走到铁栅前,将手中生肉往铁栅缝隙中一扔。
昏暗之中,只见到一个类似人形的东西将那块生肉接住,随后按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山师阴望着铁栅深处黑暗,淡淡说道:“我们这里也要开始好好准备了,你说对不对,乖狗狗。”
南境泉眼关。
一场大火将泉眼关毁了个干净。大军并不准备将这关隘在短时间之内修复起来,他们还有更多事情要做。
大军在短暂休整之后,已经重新集结,准备向北方继续前进。
曹尚宥站在一处小丘,小丘下是忙碌的楚军甲士。打了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胜仗,这让楚军甲士很是欢欣,就连行军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与他们相同,曹尚宥的脸上也有不少得意,但是他很克制,唯有嘴角那一抹微笑将他心情彻底出卖。
“前军出发多久了?”曹尚宥对身边亲卫问道。
身边亲卫拱手说道:“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时候应该已经攻下了隗县。”
曹尚宥点了点头,又对吩咐这身边亲卫,“我们要赶在吴军和铜人军反应过来之前,挺进到昌隆外围。”
一名亲卫应声奔下小丘传令去了。
还有一名亲卫浑身是土地奔了过来,站在曹尚宥深躬行礼,“都督,独孤孝已经落葬了,我们应该给他竖一块什么碑文?”
曹尚宥冷笑一声,“你觉得应该写什么?燕大将军独孤孝之墓?”
亲卫低头不言。
曹尚宥轻笑一声说道:“其实这样写也不错,不过我觉得要改几个字。”他咧嘴一笑,“应该叫‘手下败将独孤孝之墓’才对。”
亲兵将脑袋垂得更低,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曹尚宥哈哈大笑起来,“说笑罢了,要是真这么做了,天下人还得怎么看我曹尚宥?就按照燕大将军的墓碑写吧,反正都是些表面文章,天下人若是喜欢,那就做给天下人看。”
亲卫这才应下,转身离去。
那名亲卫刚刚走远,小丘下突然奔来一名传令兵,举着红旗对丘上曹尚宥大喊,“急报!”
曹尚宥挑了挑眉,向前走了两步,“上来说话。”
那传令兵赶紧兜出一个小圆,奔上小丘。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曹尚宥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回禀都督!前军急报。”
曹尚宥眉头一皱。
那传令兵赶紧说道:“前军被燕军所破,大败而回。”
曹尚宥脸颊一阵抽搐,“何人所为?”
传令兵低声说道:“那领军的燕军将领自称……自称是……”
曹尚宥一脚将传令兵踢翻,“传令何故吞吞吐吐,你是想要论军法处置吗?”
传令兵赶紧答道,“那人自称,燕军老卒,武慎!”
第六百零六章 老兵盈野
“老卒?武慎?”曹尚宥正在山丘之上,面色有一瞬阴沉,随后他便仰天大笑,“不过是个夺权不成的老匹夫!还弄了个假模假样的名号,真是引人发笑。”
曹尚宥背起双手便下达了下一个命令,“传令全军,加速行军,若是再遇到那个什么武慎,就给我碾过去!就连飞羆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一群老兵,还想翻起波澜来?”
令兵立即拱手应下,他回身上马,迅速奔下小丘,直往军营中去。
曹尚宥便背着双手,立在山丘上低声冷笑,“老卒?可笑!既然都已经老了,就该回家种田,何必上阵送命。”
楚军加速前进,很快便遇到了败下阵来的溃兵。
曹尚宥在中军指挥,命令前军呼号驱赶溃兵,让溃兵向大军两侧分散,随后再从后军纳入大军之中,这样一来便不会打乱楚军的进军节奏。
命令呼号的同时,曹尚宥还指挥两只骑兵队从左右提前。他们顶在大军的两侧前方,一来是方便监督溃兵,二来是防止燕军在此时,跟着溃军身后一路掩杀。
不过这一次,曹尚宥的小心谨慎并没能派上用场,燕军并没有跟在溃军身后追击。也正是因为对方没有追击,解决这支溃兵才不费吹灰之力。
曹尚宥在中军坐骑背上冷笑,“还以为这些个老兵会有多么勇猛,还不是欺软怕硬。不过他们也是有点脑子,知道要是和我们正面决战,只不过是以卵击石。”
“什么老卒。”曹尚宥冷笑连连,“不过如此。”
大军继续前行,自从离开泉眼关后,行军路上多是平原,这让楚军的行军速度也是不再受到限制。
没多久,楚军便行进到了一处狭谷入口。
此处狭谷与蜀国山地相比,不过就是一些波澜起伏。
到了狭谷之前,曹尚宥只在狭谷前站定片刻,看了一会儿林外飞鸟,便出口断言,“狭谷中必有伏兵。”
这一场场胜仗打下来,曹尚宥手下这些将领对于曹尚宥的手段也是佩服至极。当然,他们对曹尚宥不喜欢解释的脾气也是了解。
曹尚宥断言林中必有伏兵之后,诸位将领脸上并没有露出惊异或是猜疑神色,而是直接准备下令,让全军减速,或是准备改道。
然而曹尚宥大手一挥,将他们全部制止下来,“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止步?”
一众大将便准备做些解释,但是曹尚宥挥了挥手,全无听取的心思。
曹尚宥从亲兵说中夺过地图,随手展开。
地图便顺着他的马背滑落下来,全然落在众人眼中。曹尚宥便伸手指着石泉与昌隆之间,“你们告诉我,去昌隆,是不是从这条狭谷走路程最短?”
一众大将有人皱眉,有人点头,还有人望向曹尚宥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曹尚宥目光扫过众人面孔,一甩胳膊,将地图收了起来,“既然这条路最近,我们便不会另择他路,哪怕前方还有十个,百个飞羆军拦路,我们也绝不让步!”
一众大将都望着曹尚宥满是自信的笑容,皆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下面继续听我安排就是。”曹尚宥将地图甩给身边亲卫,微笑说道:“我们率领主军做出大动静冲进去,再安排侧翼从山脚摸上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伏击谁!”
众大将面面相觑,但既然曹尚宥如此自信满满,他们也不好反驳,更何况曹尚宥之前有着骄人战绩,石泉与泉眼关一役,更是打得天下强军飞羆军向北溃逃,此时在军中正是风头无二。
曹尚宥的指令很快便传达了下去,第一波楚军已经率先进入狭谷之中。众人只当是不知道狭谷中有人埋伏,大将也未曾将命令传达到最底层甲士中去,只是让他们每人多备一面圆盾。
毕竟这种险中求胜的对策,若非成竹在胸,只会造成恐慌。
曹尚宥一向自傲,他对自己判断深信不疑,可底下的那些甲士,并不能用这种标准对待。更何况曹尚宥亲自坐镇前军,这让那些甲士更是自信。从他们望向曹尚宥的表情之中,就能够看出他们对曹尚宥的信任与崇敬。
那些楚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诱饵,依旧大步流星地朝狭谷另一边行去。
这一段狭谷其实并不算长,只需半个时辰应该就能从入口行到尽头。
楚军已经行到了狭谷半程,曹尚宥特地穿着醒目的白色衣服,行在前军正中位置。他的目光不断扫视两侧高壁上的残枝枯叶,嘴角是挂不住的轻蔑。
他又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上那日头,轻声说道:“差不多了吧。”
就在他话音落下只之时,两侧高壁之上枯叶丛“哗哗哗”被掀飞起来,身上披挂枝叶的燕军甲士手持长弓短弩,同时瞄准了谷中楚军,特别是那马上刺眼白衣。
曹尚宥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话音落,壁上弓弦松响,箭支飞落而下。
那些个楚军甲士终于明白过来,之前将军们为什么要让他们各自带上一面圆盾。
几乎是在箭支弓弩的瞬间,楚军甲士便下意识地举起圆盾,护住各自要害之处。
曹尚宥身边更是瞬间涌出十数人,他们将曹尚宥团团围住,盾牌防护得滴水不落。
第一波箭羽过后,楚军并未受到多少损伤,除了一些倒霉鬼,其他人虽然受了一惊,但是好在没有造成慌乱。
而在燕军第二波箭羽准备放出之前,楚军早已准备好的伏兵也已经知道了燕军伏兵所在,迅速摸了过去。
第二轮燕军箭羽,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半。
曹尚宥在盾牌之后,听着外面喊杀声响。他将面前一名亲卫掰开,就要往盾阵外走。
那名亲兵赶紧将曹尚宥拦住,“都督,外面危险。”
曹尚宥哈哈大笑,伸手将亲兵推到一边,“一群老匹夫,有何危险可言?”他将亲卫推开,迅速从盾阵缺口处钻出阵外。
正巧有一支飞羽从他脸颊旁边飞过,钉在他身后盾牌之上。
不少亲卫发出惊呼,可曹尚宥面上见不到半点恐惧。他一伸手将身后那支箭羽拔下,随后一折为二。他将断箭随手扔在地上,朝着狭谷高壁之上高喊,“武慎!赵恬!我曹尚宥就在这里!过来杀我呀!”
曹尚宥张开双臂,环顾四周,高声呼喊,“武慎!赵恬!我曹尚宥就在这里!过来杀我呀!过来杀我呀!!”
高呼声后,曹尚宥又是一阵张狂大笑。
谷壁上,燕军在发现自己被伏击之后,没有进一步恋战,而是迅速撤退。战斗很快就进行到了尾声,毕竟燕军并没有和楚军硬拼的准备。
曹尚宥在指着撤退的楚军,与身边那些甲士一同哈哈大笑,“他们打起仗来杀不了人,逃跑倒是最拿手的事情。你们要说燕国什么天下第一?那肯定是逃跑天下第一!”
其余楚军甲士心惊胆战之余,也是会心一笑。
曹尚宥再次确认众将士面上笑容之后,他将大手一挥,朗声说道:“传令全军,不用打扫战场,迅速通过狭谷!我们一同去看看,燕国人逃跑的狼狈模样!”
众将拱手允诺。
楚军一众甲士迅速行军,一场小胜,让方才那些疲劳也一同消失不见。
楚国大军很快便涌出了狭谷之外,一路上再也没有收到过燕人的骚扰或是袭击。行出狭谷之后,曹尚宥看了看日头,便准备让甲士就地休整片刻,随后再继续行军。
身后甲士在忙碌休整,曹尚宥便在阵前拿着地图勾画。他低头盯着地图,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一旁有一名将领便出声问道:“都督,末将有一事不明。”
曹尚宥没有抬头,“说。”
那将便答道:“我们在这里暂时休息,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万一那些燕军去而复返。”
曹尚宥微微皱眉,抬头望向那将,“张将军,你觉得他们会回来吗?”
张将军赶紧抱拳,“末将……末将也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曹尚宥面上全无笑意,“担心武慎领着北境全军南下?还是担心薛富贵从东面夹击?”
“末将……末将……”张将军被曹尚宥问得说不出话来。
曹尚宥冷冷一笑,“张将军,燕国北境还要抵御狄军,薛富贵也有铜人军挡着。就算武慎现在来袭扰我军,他能有多少甲士?”曹尚宥挥手指着后军,“我们还有鬼雄营,他手下能有什么?老兵营吗?”
张将军越发答不上话来。
便在此时,远处突有一阵马蹄急响。
众人扭头去望,正见到一排燕国黑骑奔腾而来。在那燕军军中,便竖着一面偌大帅旗,其上绣着一个血红“武”字,迎风招展。
只不过那支骑兵,人数实在是不算太多,约莫和之前的飞羆军数量相当。但是他们远远望见楚军军阵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高呼,“赳赳老兵,共赴国难!”朝着楚军飞驰而来。
那奔驰之中,当真有捐躯赴死之势。
楚军中有几名将领被老兵气势所压,发出惊叹之音。
曹尚宥瞥了他们几眼,将他们面孔与名字记下,随后冷笑说道:“很多事情,光是拼命也是无用。因为拼命,就是黔驴技穷。”
他回转身去,立即调整军阵,“传令下去,让已经出了狭谷的甲士立即应战,剩余人等继续休整。”
曹尚宥这命令下达,立即有将领面色变化,“都督,我们这样是不是过于托大,或许应该结阵以待,随后……”
那将领话没说完,就被曹尚宥一眼瞪了回去,“区区五六千人,我们手上是他十倍有余,还要结阵以待?”
那将领被说得哑口无言,其余将领也是无话可说。
曹尚宥的命令很快便传了下去,大军行动起来。不过这一次不少将士有所怨言,方才休息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又要被拉起来作战,任谁都不会太过情愿。
虽然慢了一些,但是燕军出现得较远,根本没有奇袭的作用。楚军甲士还是及时集结完毕,朝着燕军骑兵反冲回去。
楚军骑兵两翼拉开,摆明了要和燕军比拼人数。
而狭谷中的楚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谷外,有这些援军在后,区区五六千人,哪里填得满曹尚宥的胃口。
可就在此时,峡谷两侧突然传出两声尖利呼啸。
只见到两支响箭飞射而起,狭谷两侧突然各自涌出上万甲士。而老兵营身后,同样奔出无数援军。
漫山遍野,似海如潮。
楚军此时正是毫不设防,两肋兵力空虚,全无防备。
这突生变故,别说那些甲士,就连曹尚宥也愣在当场。
他面色铁青朝左右去望,西侧那军帅旗为“赵”应该是赵恬领军,而东侧帅旗竟然是“薛”!
薛富贵!
薛富贵为何会出现在此?他分明需要跨过薛荣华的防区,才能够接近楚军,可曹尚宥之前没有得到半点消息,薛荣华到底在做些什么?
楚军已经呈现乱状,曹尚宥知道现在已经不是死撑的时候。正是因为他的自负,让楚军落入燕军圈套之中,现在只能自食恶果。
但是好在,曹尚宥还知道审时度势。
曹尚宥立即下令鸣金收兵,全军退回狭谷南侧。
一路后撤,曹尚宥便立即想明白了薛富贵为何会出现在此。
必定是因为薛荣华不愿见到曹尚宥先行一步,这才特意放了薛富贵西进而来。
“真是可恶!”曹尚宥一拳打在马鞍之上,“还未取胜,便已经开始互相攻伐,薛荣华还真是小人行径。”
他骂完薛荣华,转念一想,脸色更是难看,“如果薛富贵西进,那他的防区该怎么办,难道放给吴军?亦或是,吴军和薛富贵之间达成了何种默契?”
越是往深处去想,曹尚宥额头上冷汗越多。周遭甲士杀得热血沸腾,可他却如落冰库。他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吴军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燕国!”
曹尚宥只觉得瞬间晕头转向,“左徒明!你这无耻之徒!”他差点栽下马去,幸好亲兵将他扶持,顺利逃入狭谷之中。
临行之时,曹尚宥回头去望战场。
他心中又生起一个新的疑问,“武慎带来的甲士,也实在太多了些,他就不怕燕国北境空虚?”
西侧战场,又发生了些什么?
第六百零七章 流尽千秋少年血
林火站在一片大火面前,紧握双拳。
“第十一座了。”林火望着残垣断壁,残火焦墙,咬牙切齿地说道。
太史殊就站在林火身边,面色沉重,“坚壁清野,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战术。我曾经想过对手会和我们拖延战线,却没想到他们居然龟缩得这般彻底。”
林火拾起地上一截断枝,随后一掌捏碎,“他们不仅是坚壁清野,更是把多余的百姓赶到山中!还有这些田地屋舍,即便是战争结束之后,他们要让百姓怎么生活?难道活生生地饿死吗?”
太史殊叹了口气,“坚壁清野之后,三座主城中的粮食要支撑军队,还有那些原本就在城中支持军队的大户,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无辜百姓。”
林火望着眼前火光长长叹息,“金甲侍从到了此地,不敢与我们周旋,反而将百姓们赶入绝境,这还是天下强军?”
“什么天下强军。”太史殊摇头笑道:“最初那一批金甲侍从早就在建国之初对外抗争时就死得差不多了。到了后来,金甲侍从不过是那些贵胄子弟镀金的地方。最后还有些战力的一伙人,也被柳凤泊杀了个干净。现在这支金甲侍从,不过是一些毛都还没长齐的纨绔子弟罢了。”
林火紧紧皱眉,“他们这是吃准了我们从蜀国内部运粮过来,要花的时间与财力都无法支撑我们长时间作战。”
太史殊点了点头,“应当是出于这个考虑。”
林火摊开手掌说道:“若是如此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和他们耗着。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上一次得到军报,独孤孝战死,南方的战局对我们不利。若是……”
太史殊接嘴说道:“若是楚国,吴国,或是薛家抢先占领昌隆城,那么我们想要翻盘,只怕是回天乏术。”
林火摇头悔恨,“当初我们想的太过简单,以为只要南方三国联合,就能逼迫武莫就范,让南柯姑娘上位。”
“你们确实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既然为一国谋,又怎么会甘愿扶持武梦登上燕王宝座?他们不过是借这个名号起兵罢了。”太史殊低声教训林火。
林火点头认下,“确实是我当初考虑不周。”
“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太史殊微笑起来,“如果当初你们全部都考虑到了,还需要找我做什么呢?”
这句话倒是让林火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地挠了挠脑袋。
两人之前还在讨论战场那种严肃气氛,倒是在笑容之间化开。
太史殊笑了两声,脸上又复沉吟,“其实,自从你和我说了南方三国联合的整个过程,我就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林火立即洗耳恭听。
太史殊继续说道:“当初是在左徒明的教唆下,你们开始了联合南方三国的计划。现在我们来看,在这个计划里,楚国是早有野心,而蜀国算是被你们强行拉入战火,吴国应当是半个牵头人。但是你看看现在的战局。”
一边说着这话,太史殊一边蹲下身子,拿起一根树枝勾画起来,“如今燕国被四股势力围困。”太史殊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里面写上“燕”字,随后又画出四个箭头,分别标上“吴,薛,楚,蜀”。
那四个箭头,便是将燕国西面与南面全部包围起来。
太史殊一边勾画,一边说道:“狄国新老王权交替无暇南征,冀国经历内乱与大战,正是休养生息,而齐国一团乱麻,我们这三国全都暂且不论。”他在“燕国”北面画上一排大叉。
“如今冲在最前方的,就是曹尚宥率领的楚军,还有距离燕国最为靠近的薛家,与他算是并驾齐驱。而我们落后他们半步有余。可是……”太史殊用树枝在“吴”军的箭头外画了圆,“作为半个牵头人的吴国,战况居然还落在我们之后,甚至可以说,他多数情况下就是做做样子。你觉得这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林火盯着地上图画看了片刻,随后皱眉说道:“吴国面对的是薛富贵带出薛家的部分铜人军,如今又有白润师兄相助,吴国不能越过他们的防线,应该也属正常?”
“不。”太史殊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很不正常。”
林火看向太史殊,等着太史师兄的解释。
“你可能对白润与左徒明没有那么了解。”太史殊竖起拇指来,“若是论内政之能,没有人能够超出白润。”他又竖起食指来,“但是要说行军打仗,就算是正面相争,白润都不会是左徒明的对手,更别说如今薛富贵也是多面受敌,处于劣势。”
林火惊讶地看着地上图画,“师兄的意思是说,左徒明有所保留,或者是另有图谋?”
太史殊皱眉摇头,“不太好说。左徒明一直都是一个谨慎的人,他既然牵头攻打燕国,那么他绝对会预想到如今这种焦灼的局面。他既然早有预料,又岂会落于人后?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有别的谋划。”
“别的谋划?”林火顺着太史殊的目光,望向地面上那个“楚”字。
林火瞬间站了起来,惊讶说道:“师兄你是说,左徒明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楚国?他从一开始拉楚国入局,就是为了让楚国内防空虚,同时拉蜀国入局,是为了防止蜀国和他做同一打算?这,这,这……”林火说到这里,不由地自己吸了一口冷气,“若真是如此,左徒师兄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
“谁知道呢。”太史殊丢掉手中树枝,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文榜之上,他排第三,我排第七,我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太史殊也低头望着自己作下的简画,随后伸脚将那画作抹去,“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想,我们也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猜想上面,还是得靠着我们自己的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才是正理。”
林火点头应下,也暂时把方才那些想法抛诸脑后。
这时候远处在打扫战场的孟纯和孟然之向他们两人走了过来。孟纯一路上骂骂咧咧,还不断在孟然之面前舞手动脚,不知在抱怨些什么。
太史殊微笑着朝两人拱手,同时问道:“二位,战场打扫得如何了?”
孟纯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张嘴就嚷嚷起来,“打扫战场,打扫什么战场!连个鸡毛都没有,这狗屁战场有什么好打扫的!这些鳖孙我们来了就放火,合着我们一路上别打仗了,给他们当水龙队啊!”
孟然之无奈地耸了耸肩,“纯哥也是心忧战事,话难听了一些,两位不要介意。”
林火赶紧摆手,“没事没事,我们也正在为这事情忧心。对面一直用这些坚壁清野的手段,不仅仅是让我们军心不稳,就连沿途的百姓都要遭殃。”
孟然之点了点头,“我们可不想给武梦留下一地焦土。”
孟纯听到这话又嚷嚷起来,“就那些没卵黄的鳖孙,一个个都和缩头乌龟似的!”他朝孟然之拱手喝道:“末将请命,愿领三千骑兵,直接绕过这些个臭不可闻的龟壳,把昌隆给打下来!”
太史殊微笑摇头,“孟将军勇武,但是不可冲动。”
孟然之也是瞪了孟纯一眼,“就你话多。”
孟纯被孟然之一瞪,也只能怏怏地别过头去,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含糊其辞别人也听不清楚,偶尔听到几个词汇,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太史殊安抚孟纯道:“孟将军武勇,我们全都知道。不过现在局势,倒是不适宜用长途奔袭这一招。”
孟然之嘟囔道:“当年扬獍要是奇袭成功,现在昌隆城早就没了。”
太史殊哈哈笑道:“孟将军有所不知,当年的情况和现在还不太一样。当初我们都以为扬獍已经身死,根本没有想到他还有千里奔袭这招奇谋。当初若非他运气不好,也就没我们现在什么事情了。”太史殊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是我们现在意图明显,对方必定早有准备。你想想看他们剩下的三座大城,便是将我们东进的道路隔断开来。”
在场四人也算是蜀军前线的最高层,他们对战局自然是了然于胸。
太史殊虚空划了几道,“他们三城之间互成犄角,以烽烟为号。若是我们强行奔袭,他们只要从后方将我们截断,那我们就彻底交代在了这里。若是我们强攻其中一城,那另外两城又可以对我们进行两面夹击。这才是我们不敢跨过雷池一步的最大原因。”
林火听到太史殊此言,立即咬牙说道:“若是这样,我们能不能分兵,同时攻打这三城?”
孟然之出口说道:“恐怕这也不行,我们如今的兵力无法达成这样的条件,只会连一座城池也攻不下来。除非等待一个月,等烟云姑娘把援军与补给带上前线。”
“一个月?”林火对此也是无可奈何,“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干巴巴地和他们耗着?我们时间不多啊,若是无法抢在另外几股势力之前攻下昌隆,那一切都是白搭。”
众人都是愁眉不展之时,一名令兵狂奔过来,抱拳说道:“诸位将军,有一名江湖人士求见。”
“江湖人士?”众人望向林火,这里面就林火对江湖最为熟悉。
林火疑惑问道:“那位江湖人士可有说自己姓甚名谁,或是来意为何?”
令兵恭敬说道:“那人并不肯通报自己的姓名来意,他只是说,他是为烛龙做事。”
烛龙?
林火猛然睁大双眼。
姜杉!
第六百零八章 尽相识
蜀军部队将此处火焰扑灭,随后在残村里稍作休整。
林火他们四人原本就靠近军阵外围,他们听说来人是烛龙的使者,便索性结伴去见了那名使者。
等四人靠近村口之时,便见到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站在村外等候。
那名郎中两名甲士拦着,甲士对他不闻不问,用长枪在郎中身前成叉,算是变相看管。可是那郎中也没有不耐或是着恼,只是坐在石头上,背着医箱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欣赏风景。
林火见到那人有些眼生,在这之前林火并没有见过这人,也不是当初见过几面的烟雨蓑衣。
没有见到烟雨蓑衣,林火先是有些奇怪,但是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烟雨蓑衣会出现在他面前,这才是更加奇怪的事情。
毕竟当初见面时候,烟雨蓑衣说过自己的任务是保护白润。如今南面战场战火如火如荼,烟雨蓑衣自然是不会离开百润半步。
只不过如今这人又是谁呢?
林火不禁怀疑起来。他这些年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唯恐对方是打着姜杉的名号别有用心的骗子。不过具体如何,还需要问过才知。
他们四人穿过繁忙的人群,很快就到了村口。
如今村口搭建了临时的防御鹿角,还堆高了一些围墙。虽然金甲侍从一直都是龟缩的样子,但是林火几人也不会掉以轻心。
轻敌是古来最多将领失败的原因之一。太史殊这般讲究规矩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偷工省料。
村门口负责监察的两名甲士见到林火四人行来,立即捶胸行礼。他们原本紧握交叉的长枪,也在这时候放下。
林火四人还礼,同时打量起眼前郎中来。
那名郎中原本是坐在石头上,此时见到四人也就站起身来,朝四人拱手行礼,“游方郎中见过四位大人。”
四人还没有问话,那负责看押的甲士便出声说道:“就是他号称自己是烛龙的使者。”
林火朝甲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孟然之,孟纯与太史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将目光落在林火身上。这算是将所有问题都交给林火解决。
林火则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
结果对方也是在打量林火,眼中更是有些戏谑的光彩。那郎中笑了笑说道:“怎么,林大侠不认识我了?”
林火心中疑惑,但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还真是要有些记不清了。我们什么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那郎中眨了眨眼,“林大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更何况我们两人,见面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这回答倒是令林火都有些惊讶。他虽然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是对于见过几面的人,他总会有些印象,绝不会一点都不记得。
那郎中又朝林火眨了眨眼,“看来林大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啊。”
林火略显难堪地挠了挠头,“我们究竟是在何时见过?”
那郎中哈哈一笑,突然变了一个声音,“或许这样说话,林大侠就记得我是谁了。”
林火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立即瞪大了眼睛,“这是声音是,水玉大嫂?不对!”林火赶紧摇头,有些失礼地指着那郎中说道:“你是千面。”
千面微微一笑,又变成了郎中的粗粝声线,“这下林大侠终于是认出我来了。”
另外几人只是知道姜杉的妻子唤作水玉,却也没想到面前之人,居然是鬼见愁如今四大派别之一的掌事千面。
鬼见愁虽然已经分裂,但是他在江湖以及庙堂之上的威名仍在,谁都不敢小看鬼见愁的力量。毕竟谁也说不清楚,鬼见愁这场内乱会持续多长时间,若是在此期间得罪了鬼见愁,那秋后算账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
至少按照鬼见愁的规则,你得挺过三波暗杀不是。
除了林火之外的另外三人,赶紧朝千面行了拱手礼,大家至少面上其乐融融。
太史殊朝营帐内一挥手,“不知道是千面大驾光临,不如随我到营内详谈。”
千面微笑拒绝,“我这次来,主要还是负责捎句话,说完就得走,不进去叨扰诸位大人军务繁忙了。”
太史殊见到千面拒绝,也就没有继续邀请。
至于孟纯与孟然之。孟纯以孟然之马首是瞻,而孟然之不知道千面所来是有何事,更不知道鬼见愁有着什么谋划,自然不会过分亲近。
这些林火也都明白。他们这些聪明人啊,就是喜欢这些猜谜一样的虚头巴脑,好好说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要弄得无比复杂。
林火比较关心的,还是姜杉让千面来这里是有什么安排。
毕竟如今再千面这一派系中,姜杉与千面那都是最顶尖的掌权者,能够让千面亲自前来的事情,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捎一句话。
于是,林火出声问道:“不知道,这次烛龙让千面大侠带什么消息来?”
千面微微一笑,看了在场其他人一圈。
太史殊微微一笑,对门口两名甲士挥了挥手。
那两名甲士也是机灵人,捶胸行礼后便走向别处。
不过,千面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又扫视了一圈。
林火顺着他目光扫了一圈,知道他是在看孟然之,孟纯与太史殊。林火便朗声说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千面大侠尽管说明便是。”
孟纯却是被千面看得有些恼了,张嘴就要骂人。
孟然之一抬手,拍了拍孟纯的肩膀,“纯哥,营里还有不少军务,你先去处理一下。”
孟纯诧异地看着孟然之,伸手指着自己,“然之,我……”
孟然之手上加了把劲,“去吧,别耽误了军机。”
孟纯颓然一叹,随后狠狠瞪了前面一样,这才悻悻离去。
千面见到孟纯走远,才哈哈一笑,拱手说道:“刚才是我对给有些无礼,还请诸位不要见怪。也不是我不相信孟纯将军,只是孟纯将军为人勇烈。”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众人眨眼。
众人也明白他话中所指,只是无奈微笑。
千面这才继续说道:“烛龙知道,三位正在为金甲侍从死守不出的事情苦恼。三座城池互成犄角,若是攻打其中之一,就要面对三面受敌。若是三城齐攻,则一无所成。若是弃之不顾,则首尾难顾。也不知道,烛龙说得对也不对。”
三人闻言,孟然之与太史殊稍作沉吟,而林火则是点头说道:“正如烛龙所言。”
“那就对了。”千面笑着说道:“烛龙已有妙计破解此局。”
三人闻言皆是眼前一亮,林火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酒……就让我们听听烛龙先生的高见。”
千面指了指天上日头,“破敌之机,便在今夜!”
※※※
PS:~~~烛龙妙计安天下,不赔夫人不折兵~~~
第六百零九章 夜相逢
当千面把话说完,在场三人却没有声响。
就连方才还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的林火,此时都皱眉沉思起来。更不用说孟然之与太史殊这两个心思缜密的人精。
千面挑了挑眉,或许是看出三人心中都有疑虑,便出声问道:“怎么?三位都不信我?”
太史殊与孟然之并没有说话,林火倒是上来打了圆场,“倒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匪夷所思。”林火看着千面说道:“毕竟我们现在手中掌握着几万人的大军,我们需要对那些甲士的性命负责。所以我有几个问题不是很明白,能不能请千面大侠给我解惑?”
林火一边说着,一边又望向身边太史殊与孟然之。
剩下两人回以额首,算是将这些责任都交给了林火。
千面摊了摊手,“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林火点了点头,随后便开口问道:“我们今夜出手,是不是过于仓促了一些?”
千面解释道:“不算仓促,烛龙在此之前已经料到金甲侍从必定回龟缩不出,所以一早就开始布局,将那些暗棋全部放入局中,今夜正是收拢棋局的最佳时刻。”
林火心中一惊,想不到姜杉对金甲侍从的想法早有预料,这分析人心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出姜杉左右。
其实就林火自己而言,他自然是无条件地相信姜杉。他们两人兄弟情深,一同经历生死,他知道姜杉绝不可能害他。
但是林火又知道,他这边可以理解姜杉,但是姜杉又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如今是鬼见愁持古派的掌事之一,如果想要说服孟然之和太史殊,千面方才那个笼统的回答可不还不够。
他偷偷观察孟然之与太史殊的表情,确实还能从他们眼中看出疑惑来。
林火稍作思考,便继续问道:“也不知道,烛龙布了怎样一个局?说得清楚些,我们这边也好配合出兵。”
千面微微一笑,又重新在石头上坐下,“其实具体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大致上,就是烛龙安插了一些人手进入城中,只等今夜举火为好,夺了城门,林火大侠就能率军攻入城中了。”
林火点了点头,觉得居然是姜杉做了安排,这件事情应该不会有差,也不知道孟然之和太史殊是否满意。
他扭头望向太史殊,正见到太史殊皱眉说道:“虽然是安插了伏兵。但是那三座大城的城防还是坚挺。若是我们分兵去攻,依旧可能功亏一篑。”
千面闻言摇了摇头,“并不需要你们分兵,只需要全力攻击一城便可,其他城池烛龙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太史殊眉头紧锁,“那你们那位烛龙,可有说明白,我们应该攻哪一座城?”
千面微微一笑,“自然是中间那座。”
“中间那座?”太史殊捋了捋鄂下长须,“这样一来实在是过于冒险,若是烛龙的计策出了偏差,我们岂不是要被两面夹击?”
千面耸了耸肩,“我只是来捎话的,信不信全部都在你们自己。不过……”千面又对林火眨了眨眼,“我相信,林大侠一定会相信烛龙的,对不对?”
林火没有说话,孟然之率先表态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太史殊扭头看他,眼神中带着质询。
孟然之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也是拿那三座大城没有办法,不如尝试一下。更何况,夺城的主要任务还是由烛龙安排,而我们只需要在城外埋伏。自古以来,都是城中暗桩最为凶险。若是计策能成,我们便能够一举扫清西侧战场,然后长驱直入昌隆。若是暗桩失败,对于我们来说也不过是保持现状。”
说完这话,孟然之还向太史殊与林火点头,“二位觉得如何?”
太史殊还是皱眉,“我终究无法完全相信这计策,毕竟千面先生,也没能将计策全盘托出。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千面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我有意欺瞒,实在是当中很多细节烛龙也没有与我细说。烛龙说太史先生为人谨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三位,现在一人反对,一人赞同,最后选择,还是落在林火大侠你身上啦。”
林火见到众人全都望向了自己,顿时觉得肩上责任沉重。他皱眉思索了片刻,最后抬头说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他相信姜杉,绝不会做出虎头蛇尾的事情来。
既然林火已经做了最终决断,那太史殊与孟然之也就没有其他异议。
千面见到事情已经传达清楚,便拱手告辞。
三人与千面拱手告别,看着千面背影渐行渐远。
林火突然叹了口气说道:“若非我这天人实力不能轻易动用,事情也就好办了多。”
太史殊摇头说道:“师弟,你也知道动用天人实力过分干涉世间之事,时间久了必遭天谴。当初门主已经是置身事外多年,只不过是教一些学生,依旧难免沾染尘世,最后毁了整个九霄山头,自己也是身死道消。若是你出手一剑杀了城墙上数千,甚至上万甲士,你觉得你最后又会是什么结果?对你身边人,又会造成怎样的危害?天下苍生又会牵扯进何等旋涡之中?”
林火摇头叹息,虽然太史殊说的都有道理,但他心里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天人境界,是利刃,也是枷锁。”太史殊继续劝慰道:“天行有常,事行有规。生于尘世间,谁也不可能真正超脱尘世之外。所谓天人,终究还是凡人。”
林火低头不言。
孟然之便在此时开口说道:“现在时间也不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准备起来,既然决定要做,那就做的漂亮。”
林火与太史殊点头应下。
三人便转身回到营帐,迅速将今夜的夜袭计划安排了下去。大营中甲士方才休息片刻,如今又得忙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不过只要能够一战功毕,那么现在多劳累一些,也是值得。
不多时大营开拔,朝三城合围之处挺进,又在三城视野之外驻扎。
三军候命,只等夜深人静,城头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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