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血流火洒红妆敛
作者:君王死社稷|发布时间:2024-06-29 07:04:37|字数:33317
孟然之将双手插在袖中,闭目静候。
他睁开眼睛,走到御书房纱窗边上,推窗仰头。
见到那月色偏移,孟然之皱起眉头,低声自语,“已经半个时辰了。”
他又回头光是御书房中,除了那长明烛火,依旧只有他一人。
武莫在夜里将孟然之叫到宫中,可又把他晾在一边。武莫心里到底作何打算?
孟然之右眼一跳,似乎有不详预感。
他已经等不下去,快步行到御书房外,见到那名领路太监,正往房中张望。
两人目光一对,那太监就低下头去。
孟然之心中疑窦更深,立在那太监跟前,沉声说道:“还要等多久?”
那太监咽了口唾沫,依旧低垂眼眶,“孟大人再稍等片刻,大王应该快到了。”
“快到了?”孟然之双目一瞪,“你根本没有离开这里半步,也没有人过来通报,你怎么就知道大王快到了?”
太监肩头一抖,颤声道:“小人,小人就是猜测。猜测。”
“天子之事,你也敢乱说?好!”孟然之冷冷笑出声来,“那你再猜猜,大王现在在哪里?那座宫殿?和谁共事?他们商量的又是什么事情?”
“小人,小人……”太监支支吾吾半天,却连后面半个字都接不上来。
“答不上来?”孟然之继续冷笑,“那我再问你,这宫里金甲侍卫都在那里?为何我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难道他们回家种田去了吗?”
太监听到这话,已经是满头冷汗。
孟然之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他冷哼一声,伸手将面前太监推开。
可还没等他迈步,那太监便张开双臂,又拦在他路上,“孟大人,你不能走。”
孟然之心中火起,直接一脚将那太监踹翻在地,随后便不管那太监如何痛呼呻吟,他迈开大步,快步走远。
他一路疾行,很快便赶到王宫入口。
燕王宫设有一入口,便是用作深夜入宫。这也是燕国祖训之一,国事为重,不分昼夜。
如今孟然之赶到最后一处拐角,便深觉气氛不对,隐约听到叫骂之声。
他立即奔了几步,转过拐角,正见到孟纯将两名侍卫甩飞出去。另外有三人,分别抱腿拦腰,将孟纯死死抱住。
奈何孟纯武艺精湛,又勇猛过人。
便见到他催起身上真元,那三名门卫便被撂倒在地。
孟然之见到这般情景,心知必定出事,赶紧出声喝止,“纯哥!住手!”
孟纯听到声音,方才抬头看他。
他见到孟然之身影,面上焦虑不减半分,大声叫嚷,“然之!出事了!这几个混蛋不让我进去!那个燕王小子是成心赚你入王宫!”
果然如此!
孟然之暗暗咬牙,飞快奔到孟纯面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孟纯瓮声说道:“燕王小子带着所有金甲,去了山师府邸!”
孟然之双眼圆睁,他也顾不上那些门卫,立即朝外飞奔。一边飞身上马,孟然之一边吩咐,“快!你去东营叫上所有人马!我府中调度。”
孟纯得令,立即启程。长鞭一甩,骏马便狂奔走远。
孟然之调转马头,朝着另一方向催动马匹,暗自咬牙切齿,“可千万不要有事。”
与此同时,山师府邸已经是另外一幅画卷。
人命消散,火光冲天。
若说什么事情能够无师自通,想必便是杀人放火。
火势从大门开始蔓延,就像是蝗虫,所到之处尽皆燃灭。这一点,那些金甲侍卫,也是现实蝗虫一般。
他们入得园中,见人就杀。
不断有求饶声想起,又在手起刀落后泯灭。
黄天朗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飞出去,但是他立即稳住身形,将脚步顿住。因为独株姑娘,便卧在他身后地上,双腿满是鲜血。
而在黄天朗身前,卞兰将指尖鲜血甩去,“你很有天分,不必死在这里。”
黄天朗笑而不语,只是又提起长刀。
武莫就在卞兰身后,打了个哈欠,“卞兰,何必这么多废话,这些个贱民,杀了就是。”
独株姑娘挣扎着挪动身体,可是连半寸都动弹不得。她看着面前自家夫君,哭得双眼红肿,“你走啊!我被那阉人断了手筋脚筋,逃不了的,你不要管我,你快点走。”
黄天朗那不苟言笑的面孔,浮现一丝笑意,“你是我的婆娘,我怎么能离你而去?”
独株姑娘哭得声嘶力竭。
武莫已经没了耐心。他挖了挖耳朵,对卞兰说道:“还不动手?”
卞兰挥动双手,指尖红芒闪烁。
一炷香后。
黄天朗与独株姑娘双手紧握,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对方,他们嘴角扬着笑意。而他们的生命,早已消散不见。
武莫从他俩尸首之上跨过,“真是无聊。”
夜还长,杀戮还在继续。
苏丹霞与武梦身在后院,望着漫天火光,也已经知道了发生何事。
后院之中一片死寂。
仆人婢女满脸惊慌,可偏偏无人出声。
武梦面上满是焦急,更有许多愧疚,“姐姐……是我……都是我……”
苏丹霞怀里抱着山师绫,将山师家的玉佩给他贴身放好,自言自语道:“相公酿得安魂散真是厉害,你看看这孩子睡得多香。”
山师绫这俊美孩子,着这般环境之中,靠着药力,在自己母亲怀中安然入睡。
苏丹霞似乎并未受到周围影响,依旧轻轻拍着山师绫后背,倒是对武梦说道:“公主不必这样,燕王看我山师家为眼中钉,已经是路人皆知,就算今夜不是公主到来,他依旧会找机会,将我们铲除,不过是早晚罢了。”
武梦心中满是愧疚,她还想说话,便有一道人影奔入后院。
院中众人皆是惊呼,还以为是金甲侍卫冲了进来。
定睛去看,却是浑身浴血的唐枫。
他满头满脸皆是鲜血,双拳之上血珠更是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厮杀,又杀了多少敌人。
唐枫入得院中,第一眼便是去看苏丹霞与山师绫。确认两人无事之后,他眼中方才松了口劲,张嘴说道:“主母,外面武莫那狗贼势大,我们院里这些家丁根本不是对手,再过一儿,他们应该就要杀到这里。此地不宜久留。”
“要逃了吗?”苏丹霞扭头看了一眼火光,又看看陷入火海的府邸,“我原本答应了相公,要在这里,等他回家。可现在,我没能守住这个家。”
“主母!”唐枫立即出声劝慰,“您和少爷的安全,可比这些死物重要多了。时间无多,还请主母快随我一同撤离此地。”
苏丹霞又看了一眼身后奴婢仆从,轻声道:“倒是连累了你们,你们也不要跟着我了,快快逃命去吧。”
一众奴仆对视了几眼,最后对苏丹霞深鞠一躬,随后便做鸟雀散了。
唯有一人,依旧立在原地。
“婵儿?”苏丹霞切声道:“你怎么还不走?”
婵儿低头说道:“婵儿爹娘常常教导婵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主母让我进来做工,若不是有这口饭吃,别说婵儿,便是婵儿家里父母,也已经成了饿死鬼。若是大难临头,婵儿便只管自己逃命,那婵儿真是枉称为人。”
苏丹霞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她已经明白婵儿心意,又怎么能够辜负,“若是这样,你便随我们一起来吧。”
婵儿低头应下。
唐枫已经是等不下去,他明白在这里待得时间越久,便越是危险,“主母。”唐枫出声道:“没时间了。”
苏丹霞点了点头,她将山师绫交到婵儿手中,随后伸手将长袖与长裙下摆撕去,抖擞精神,“走吧!”
武梦于婵儿学她模样,将那些碍事的衣摆撕去。
由唐枫领路,众人顺着院中小道而行。
唐枫对院中路径无比熟络,速度丝毫不慢,可是那喊杀声却如影随行,如同跗骨之蛆,越靠越近。
而这条路径,更是有一段和火光蔓延之处,仅有一墙之隔。
四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匆匆行过那处,皆是屏息而行。
喊杀声,惨叫声,如同就在耳边。
婵儿吓得浑身发抖,眼中更是满含热泪。
苏丹霞将她手腕拉住,温和微笑。
这微笑才给了婵儿力量,四人终是有惊无险地度过此地。
却在此时,侧面围墙陡然发出一声巨响。
围墙四散崩裂,更有带火木屑木块激射而出。
惊变突生。
武梦躲闪不及,被石块砸倒在地,倒在墙边。
苏丹霞与那些带火木屑射中,更有木桩直逼过来。
唐枫眼疾手快,两拳将那些木桩轰飞。
而零星火焰还是落到了几人身上,更有一团立即点了山师绫身上被褥。苏丹霞顾不得火焰烫手,赶紧用手去灭。
那火已经烧到山师绫身上,苏丹霞燎得满手水泡,直接将山师绫身上被褥扯了去。灼热之下,山师绫痛得惊醒过来,哇哇大哭。
苏丹霞伸手安抚,一边查看山师绫伤势,却见到他怀中玉佩被火烧过,在山师绫身上烫出一个模糊的“山”字。
其他倒是并无大碍,苏丹霞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众人扭头往墙破方向望去,武梦正要挣扎起身,一柄长剑便横在脖颈旁。
卞兰在前,武莫跨过墙壁残骸,手持长剑。
他的目光从在场众人面上闪过,冷冷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四百零一章 女儿如水刚柔变
有一种名叫绝望的情绪,不知不觉之中弥散开来。
婵儿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哭出声来。
武梦只觉得会闹到这般田地,都是她一人过错。
若都是她错,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丹霞命丧于此?
她盯着利剑,张眼望去,正好与唐枫对上目光。
武梦按住腰间,对唐枫眨了眨眼睛。
唐枫眉头皱起,点了点头。
那便武莫还在洋洋特意,仿佛眼前这些人都已是瓮中之鳖。他早就想要对山师家动手,如今更是骗过孟然之,擒下武梦,这样结果,怎么不令他心花怒放?
所以,他还准备将面前几人羞辱一番。
可就在他准备说话之际,武梦骤然暴起。
依旧是把柄匕首,仿佛是先前场景重现。
武梦摸出腰间匕首,一把格开武莫手中长剑,随后顺着剑身,直接滑向武莫手臂。
另外一边唐枫也在此时发难,双臂猛挥,将地上碎石与木屑扫向武莫。
一时间漫天石屑火星。
武梦心中紧缩,只要这一击得手,不说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至少能够保护苏丹霞等人离开此地。
这……也算是她最后对自己的宽慰。
然而。
武莫嘴角闪出一丝冷笑。他似乎早有预料,在武梦起身之时,已经退了半步,让武梦那一击落于空处。
随后武莫转动手腕,用剑柄重敲武梦后颈。
武梦只觉得脑中发蒙,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碎石将她面颊与手掌划伤,还没等她重新站起身来,武莫已经重重一脚踩在她背心之上,“姐姐,孤岂会上当两次?”
武梦面如死灰。
而那漫天石屑火星,在卞兰两爪之间,纷纷扬扬落于两边,半点也没飘荡过来。
武梦却听到武莫发出一声怒吼,“人呢?他们人呢?”
人?
武梦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挣扎着扭头望去,却见到苏丹霞等人方才所在之处,如今空无一人。
他们逃走了!
武梦心中大喜,满是飞灰的面上不由挂满笑意。
武莫一低头正见到她面上笑容。他心中已是气极,飞起一腿踹在武梦腰侧,“贱人!”
武梦捂着肚子,笑容凉了半截。
但她还是挣扎说道:“弟弟,莫要再错下去了。你已经把我抓了回来,便放过山师家老小如何?何必赶尽杀绝?”
武莫额头青筋暴起,“都这种时候了,你这贱人还要对孤指手画脚!这大燕到底是谁的天下?孤要杀一个人,还有杀不成的?”
“卞兰!”武莫厉声喝道。
却见到卞兰已经到了苏丹霞等人方才消失之处,低伏下身子,似乎是在查看地上痕迹。
武莫宛若癫狂一般,一脚踩在武梦背上,一手胡乱挥舞着长剑,大声叫喝,“孤要他们死!孤要他们全部!死!死!死!”
卞兰已经直起身子,躬身说道:“大王放心,他们一个都逃不走的。”
却见到卞兰身前,石屑地上,留有一摊血迹。
淋漓血渍,延向远方。
不远处,一条长廊。
唐枫抹去额头汗渍,朝长廊深处探望。
苏丹霞用手捂住山师绫嘴巴,不让他哭闹出声。然后跟在唐枫身后前行,而婵儿便如失魂落魄一般,步步紧贴。
唐枫观察四周无人,随后对身后说道:“主母,朝着边走,很快我们就能达到暗门。那里由少爷亲自督造,只有我与他知道。这条路上藏有火药,等我们走后,只要轻轻一点……”
苏丹霞回头看了一眼,“那公主她……”
唐枫皱了皱眉,“公主即便被捕,也必定不会有性命之忧,必定武莫已经夸下海口,要将她下嫁给镇南将军四子,难道嫁个死人过去?”
苏丹霞嗯了一声,确实捂住腰间,眉头稍皱。
唐枫忧心问道:“主母?”
苏丹霞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们继续走。”
正说着话,苏丹霞嘤咛一声,直接扶着墙面软倒在地。
婵儿一声惊呼去扶她,可她一人力小,根本拖不起来。
唐枫大惊,也不顾的礼仪,一把拉开苏丹霞手掌。正见到一介木渣刺入苏丹霞腹中,鲜血已经无法抑制地涌现出来。
失了苏丹霞手掌,山师绫哭声响亮。
苏丹霞赶紧从衣服内侧掏出一只竹管,将其中粉末倒入山师绫口中。小孩儿咳了一声,竟然没了哭闹,再次陷入沉睡。
山师绫停了哭闹,可婵儿见到苏丹霞身上鲜血,却又哭出声来。
就连唐枫也盯着那块木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苏丹霞反而成了此刻最为冷静之人,她微微一笑,“看来,我是离不开了。”
“主母!”唐枫回过神来,咬牙道:“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只要有我在,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
“枫叔。”苏丹霞出声将唐枫打断,“你该留下这条命的。”她的目光望向怀中山师绫。
唐枫已然是说不出话来。
苏丹霞依旧笑着,她低下头在山师绫额上一吻,随后将山师绫交到婵儿手中,“我和相公的孩儿,就交给你们了。”
婵儿下意识地接过山师绫,立即止住哭泣。
她低头看看怀中小少爷,又看看苏丹霞,眼神之中不断变换,最终变成坚定,“主母,你便放心。”
苏丹霞虚弱笑着,“交给你们,我自然放心。”
婵儿低头垂泣,唐枫一言不发。
这场景如此熟悉,当年便是老家主将山师阴交到唐枫手上,如今苏丹霞又将山师绫交到他手中。
这是信任,但是这也是背离。
这种别离,谁愿意经历第二次?
唐枫这等铁打的汉子,也是双眼通红。
苏丹霞咳嗽起来,她伸手摸向墙边一处黑线,“你们该走了。”
唐枫站起身来,将婵儿一同扶了起来。
“等等。”苏丹霞轻唤出声,“让我……再看他一眼……”
婵儿蹲下身子,将山师绫送到苏丹霞手边。
苏丹霞目光闪烁,伸手摸着山师绫熟睡脸颊,“你们一定要告诉他,妈妈很爱他……很爱他……”
婵儿再次忍不住泪水,泪如泉涌。
苏丹霞最后捏了捏山师绫小脸,将两人轻轻一推,“走吧。”
再多不舍,也需别理。
唐枫揽住婵儿,朝苏丹霞深鞠一躬,随后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他们离去背影,苏丹霞面上有不舍,还有很多希冀。
女儿如水,为母则刚。
苏丹霞倚靠在墙上,从怀里掏出火折。
便在此时,武莫与卞兰身影,出现在不远之处。
武莫见到苏丹霞,顿时眼前一亮,满嘴恶毒吼道:“你倒是跑啊!我要看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苏丹霞却不着恼。
她就是这样,对着谁都不会露出凶悍表情,如此善良。
但善良,不代表软弱。
她的笑容里全是刚强。
苏丹霞吹亮火折,突然对武莫说道:“大王,你有家吗?”
武莫被她突然这么一问,微微一窒。
苏丹霞依旧笑得那么美丽,“我原本是没有家的,但是相公给了我一个,我便要将这个家,守护到底。”
话音落,火折点上黑线。
山师阴想要守护的这束光,定格在火光崩裂之中,美得令人心碎。
“轰!”
一声巨响。
就在唐枫身后。
唐枫浑身打抖,但是他没有回头。
低垂着脑袋,领着婵儿与山师绫,继续向前。
追兵没有立即追击上来。
唐枫与婵儿,安然通过暗门,逃出山师府外。
此时,山师府邸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一切,都葬身火海。
唐枫心中悲痛至极,他很想立即回头,和武莫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他不可以。
他看了一眼婵儿怀中山师绫。
此时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唐枫稳住心神,先是观察四周。他决定先绕出这片区域,随后朝北而行,那里有一处九婴据点,走到天亮就能到达。
他回过头去,看着将山师绫死死抱住的婵儿,“我们,可能要一直走到天亮,你……”
婵儿立即出声,“我可以!”她有小声说道;“为了主母,我什么都可以。”
唐枫重重点头,在婵儿肩上轻轻按压,送了一些真元过去,“这样,你能好受一些。”
婵儿面色红润不少,用力点头。
两人便钻出藏身处,准备寻路而行。
便在此时,不远处府邸转角,绕出一队数十人的金甲侍卫。
两人身影在火光之下暴露无遗。
那队金甲侍卫与唐枫皆是愣在当场。
几乎是在同时,唐枫拽住婵儿手臂,“跑!”金甲侍卫拔刀出鞘,“还有漏网之鱼!”
一追一逃。
慌不择路。
两人居然奔到西江边上。
而身后金甲侍卫,越聚越多。
唐枫望见江上木桥,终是把心一横,对婵儿喝道:“你带着小少爷马上过桥!”
婵儿焦急问道:“那你呢?”
唐枫已经转过身去,“我来断后断桥!”
婵儿也知道此时不是多说时候,不顾一切奔上桥去。
唐枫也做好接战准备。
便在此时,金甲侍卫之中响起一声暴喝,“放箭!”
放箭?
唐枫双瞳紧缩,骤然回身,要去护住婵儿。
“嘭”的一声,数十支利箭腾空而起。
唐枫眼睁睁看着利箭扎入婵儿背心,随后婵儿带着山师绫,一同扎入西江之中。
一颗心沉入谷底。
唐枫想要呐喊,可他早已声嘶力竭。
一支箭扎入唐枫肩膀,有一支箭,扎入唐枫侧腰。
唐枫脚下一软,同样跌入江中。
第四百零二章 刚柔变
江水拍打河岸,月光下层层叠叠的浪花,在岸边拍成碎银。
却有一股浪头,未曾到达岸边,便破碎开来。倒是把一团黑影朝岸边推送不少。
仔细去看,那是一个人。
侧卧在岸边,肩头与侧腹插着两支长箭,就像是两根不愿折断的旌旗。
有一道浪头打来,那人影浑身一震,猛然仰起头来。
“哬————”一声长吸,如梦初醒,又像是从未这般贪婪地呼吸过空气。他颤抖着,双手扒拉着河岸,将自己的下半身,从那冰凉江水之中抽离出来。
他仰天倒在河岸上,不断喘着粗气。
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孔,依稀能够将身份辨认出来——唐枫。
他的胸膛起伏,喘了片刻。那张惨白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随后他像是想起某件事情,全力撑起身子,左顾右盼。
放眼处,唯有黑暗与拍岸浪潮。
在远处,似乎能望见一线火光,链接天地。
他想起来了。
苏丹霞最后那抹微笑。
被褥中交给他的山师绫。
唐枫踉跄着站起身来,又用蹒跚步伐,疯了一般朝那火光之处奔去。
脚步拖动江水,就像是无数只手,将他脚掌拉扯。
终于,一记摇晃,唐枫扑倒在水中。
脑中又闪过别的画面。
那座古桥,那波箭羽,那声惨呼,还有那抱着山师绫跌入江中的身影。
唐枫伸出的手掌,想要拯救,可咫尺便是天涯。
铁骨铮铮的汉子,扑在江水之中,用双手握住面孔,痛哭流涕。他浑身都在颤抖,偏偏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这悲怆,比之撕心裂肺的哭嚎,更令人心颤。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串蹄音。
唐枫止住泪水,仰起头来。
正见到两骑举着火把,从不远处奔驰而来。
唐枫看得目眦欲裂,因为那两人,身穿金甲。
他已经悲痛至极,但是他没有失去理智。
见到两骑靠近,他立即伏低身子,全身没入水中。
远远便能听到那两骑交谈,“该死的混账东西,竟然真有人能跑得出来,害得我们不能回营,还要在这里巡视。”
另一人拿火把照向江水,“别抱怨了,大王可是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可是叛党的儿子和大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斩草除?”
听到这话,唐枫浑身皆在颤抖,他只觉得心中怒火不断上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
那两人顺着江边,又走近了一些。
江水上一片黑暗,唐枫的身影隐没在那黑暗之中,根本没人发现。
从那两名金甲侍卫散漫的态度来看,显然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余孽”。
他们未曾感到危险逼近,依旧和对方说着话,“听说另外一队已经有了收获?”
收获?
唐枫心中一沉,他暗暗咀嚼这两个字眼。
另外一人咧嘴一笑,“还是他们运气好,好像是已经逮到了那个山师阴的孩子?可怜的童儿,被挂在枪尖上拿去邀功。不愧是富家子弟,白白净净的身子,一点伤痕都见不到。不过被枪尖捅穿,那凄惨样子……”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起来。
唐枫瞬间如坠冰库,脑中再无半点理智。
“哇!”的一声怒吼,唐枫飞身而起,带起一片水帘。
马上两人毫无准备,皆是满脸愕然。
唐枫已然窜到一人马上,双拳如锤,一击重击那人盔甲。
金盔凹陷进去,连同那人七窍流血,一声也未吭,便跌落马下,再无声息。
唐枫随即在马背上借力,跃向另外一人。
另外马上那人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去拔刀,径直挥动火把砸向唐枫。
火光在夜空中划开一道亮弧。
谁知道唐枫避也不避,一拳砸开火把,另一只手掐住金甲侍卫脖颈。
“轰”的一声闷响,唐枫将那金甲死死按在地上。
金甲侍卫脖颈被制,不敢胡乱动弹,慌乱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只是一条狗,我……”
唐枫一双眼眸赤红如血,他用右手拽住那人脖颈,左手猛地一拳落在那人耳侧。
“呼啦”拳风,震得那人头皮发麻,立即闭嘴不言。
唐枫冷冷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金甲侍卫匆忙点头。
唐枫左掌抓起地上碎泥,“武莫在哪儿?”
同一月夜之下,还有一人,便如同此刻唐枫一般心情。
山师阴……立在火场之前。
满腔欣喜,化作错愕,如今又变得寒若玄冰。
他便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眼前事昔日家园,如今只是一片火海。
马车停在身边,车上放着他给妻儿准备的礼物。
极品蜜饯,精巧风筝,流彩霓裳,七巧铜锁……
山师阴再也没看那些事物一眼,他只是望着火场,一言不发。便如同一尊雕像,被时光冻结了身姿,又像是一个影子,同化到黑暗之中。
不远处,十数名手下绑着一人快步行来。
可是当他们靠近山师阴背后十步,却是怎么都不敢上前。
他们望向火海,面露悲切,又望向山师阴背影,满面迟疑。
可山师阴却在此时,从那凝固的时光里转醒过来。
他回过身子,背着火光,阴影将他面目笼罩,一切朦胧,而从他的嗓音中,听不到半点波动,“抓到了?”
越是平静,越是令人心惊。
那些九婴手下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应声道:“回禀家主,抓到三人,我们杀了两个,留了一个回来问话。”
山师阴一动不动,似乎是看了那人金甲一眼,“让他说话。”
九婴手下立即拿出那人口塞。
被俘金甲咳了几声,立即跪地求饶,“这位大人,我只是奉命行事,我都是……”
山师阴不为所动,“这家的主人与仆人,都杀了?”
金甲面色惨白,低声说道:“是大王,不是那武莫下得命令,我,小人……”
山师阴冷声将他打断,“一个问题,我问,你答。”
金甲咽着唾沫,死命点头。
山师阴那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得宛若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武莫,在哪里?”
金甲回答得磕磕绊绊,“在,在回……王城的路上……”
九阴手下面面相觑,已然是听出山师阴话中意思。
其中一人立即单膝跪地,“家主!千万不要冲动!我们现在只有十数人,那武莫可是带了千余人来,我们现在若是追杀过去,只是自投罗网。”
山师阴加大音量,“武莫!在哪里?”
其余几名手下也跪下身子,切声说道:“家主!我们知道家主痛失所爱,此刻心里绝对难受,但是我们明明手握猫怔仲这等天人力量,只要稍等一些日子,将那猫怔仲找来,再报仇也不迟啊。”
“不迟?”山师阴身上衣袍随风而动,声音再无方才平静,简直便像是火药炸裂,“那要等多久?一天?十天?一月?”
“呵呵……”山师阴顿了一瞬,随后舞动双手,“我要武莫死!我现在就要他死!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九婴手下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山师阴已经解开马车套绳,飞身上马,“无论你们随不随我来,武莫必须死!”
万千期盼,化作飞灰。
他心中那束光,灭了。
山师阴不管那些手下,挥动马鞭,便朝着昌隆方向疾驰而去。
剩下那些手下。
他们咬了咬牙,将那金甲扭断了脖子,随后各自上得马匹。
十余骑追寻山师阴而去。
而在去王城路上,武梦被囚禁在马车之上,武莫骑着高头大马,便在武梦身边骑行,还志得意满地扬着下巴,“姐姐,你看看,山师家落得如今模样,全部都是你害的。”
在他身后不远,卞兰在马下步行,他们原本行进速度便不算快,卞兰只靠脚力便能够与马匹并驾齐驱。
只是卞兰此时焦黑了半边衣衫,应当是那时候为了保护武莫,不受苏丹霞临死之前点燃的火药威胁而受的轻伤。
武梦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武莫话语。
马车的挡帘已经被人拆掉,从外便能看到武梦死死抱住双膝,蜷缩在车中角落,就像是丢了魂魄。
武莫未曾得到武梦回应,似乎是感到一些无趣。
他撇了撇嘴,也就不再多言,倒是打了一个哈欠,“就这么结束了,还真是有些无聊。”
便在此时,后军传来响动。
一令兵奔马过来,“禀告大王!后方有敌追击。”
武莫双眼一亮,“还有漏网之鱼?有多少人?”
那令兵为难道:“一人一骑。”
第四百零三章 欲哭无泪
武莫很开心,笑容从嘴角绽放开来。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让这个长夜不会就此无聊下去。
来者一人,能够做到什么?武莫调转马头,下达了一个命令,“全军止步。”
卞兰面无表情,也没有错愕,只是运起真元,将武莫命令传达下去,“全!军!止!步!”他知道武莫想要做什么。
武莫绝不会错过这场猫戏老鼠的好戏。他在享受完山师家这顿正餐之后,不介意品尝一番,名为“复仇”的餐后甜点。
反正……
武莫看了看围绕在自己四周的金甲侍卫,不由笑出声来。
反正,不过是徒劳无功。
他扭过头去,正见到武梦张眼望来。
她原本是所在车中,仿佛已经心死。但是此刻,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期待。她在期待着什么?又或者,她是在期待着……谁?
武莫眉头一皱,转而又舒展开来。他单手扒住车窗,戏虐说道:“姐姐,你觉得会是谁来救你了?又或者,是谁要为山师家报仇?”
武梦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去,“我没有在期待任何人。”
武莫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在等你那个小情郎?就像盖世英雄一样!对了,就像是那个柳凤泊一眼,突然从天而降,然后把你这个新娘带走?”
武梦将面孔垂得更深,“没有!”
“没关系的。你尽管期待好了。”武莫笑得更为大声,“反正无论是谁,都会死在这里。孤最希望,就是林火!”他骤然敛住笑容,面上化作阴冷。“这样,我才能当着你的面,将他千刀万剐!”
武梦听到这话,猛然抬头。
她想看武莫,可武莫已经抽身而去。
武梦立即伏在窗边,扭头去望。
车边侍卫立即拔出刀来,横在窗沿之上,“公主殿下,外面风大。”
武梦却不管他,尽力张望,可角度有限,就连武莫的背影都望不到了。
但能听到武莫声音远远传来,“尽管动手!孤只要尸首!”
话音落时,武梦便抿住双唇,一颗心揪到了嗓子眼。
会不会是他?
却听到前方又金甲侍卫大喊,“回禀大王,那骑身穿金甲,是自己兄弟。”
自家兄弟?
武梦心中一松。
而武莫那处却是怒极,“该死的混账东西!敢消遣于孤!”
他立即没了兴致,可是心里悻悻难平,恶声说道:“不管是谁来了,给孤绑了拉下去重打三十,不!五十军棍!”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准备重新回去。
周围金甲面面相觑,皆是为那名将要到来的袍泽心寒。不过既然大王已经下令,他们就必须执行。
当然,也没有想过一会儿执行军棍的时候,给那位袍泽放些水。
他们随着武莫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也已经有些忙明白这位大王的脾气。
说到底就是喜怒无常。
要是为那位袍泽放水,被武莫知道,那才是天大祸事。
众人也就抱着这些心思,等着那骑走近。
远远便能望见那人坐得很直,身上金甲即便是在夜里,也能被月光晒得发亮。
军阵后方的金甲侍卫按照规定,高声呼喊,“来者隶属哪一纵队?队长是谁?”
他们心里想着,只怕领导这人的队长,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
可是,孤身而来的金甲骑兵,却没有半点回应。
无声无息,纵马依旧。
后方侍卫只当对方没有听清,再次出声大喝,“你是哪一队的?跟着哪位队长?”
依旧没有回应。
后军几位侍卫面面相觑,此事必有古怪。
他们立即拿起长弓,搭住箭羽,“不要再上前!否则格杀勿论!”
鸦雀无声,唯有奔马依旧。蹄音就像是鼓点一般,落在他们心房之上。
这时候,就连武莫也发现了事情蹊跷,重新回过头来。
那几名金甲顿时变了颜色,同时拉弓上弦,“止步!止步!止步!”
马速不停,反而加速向前。
金甲不知所措,不知此时该当如何。
武莫再次兴奋起来,高声呼喊,“放箭!”
“嗡!”的一声齐鸣。
一排箭羽划破长空而去。
“噗噗噗噗噗噗……”约有六七支箭羽落在那金甲身上。
可是,马上那人虽然来回摇晃,却并未一头栽倒,甚至……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没有痛呼,没有咒骂,什么都没有。
唯有马蹄声,继续上前。
难道是鬼魂?
众人互相对视,皆是从对方面上看到恐惧。
他们今夜杀了太多人,那些精怪故事,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中。
那金甲背后,宛若隐藏着一道黑影,虽是都会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将他们一口吞下。
这一时间,竟然无人说话。
夜很静,此时更静,
静得令人心底发麻。
在场众人,除了卞兰无悲无喜,也只剩下武莫颇为兴奋。他伸手拍了拍身边那人肩膀,“还愣着干嘛,去看看。”
武莫身边那将面色有些难看,但是大王下令,他不得不从。
所以他往前两步,拍了拍下级军官的肩膀,“去看看!”
一级级,一层层,最终还是落在最后两人身上。
而那身上插着六七支利箭的人影,在马匹驮负下,已经来到阵前。
那两人对视了几眼,纷纷咽着唾沫,拔出长刀。
两人举着火把上前,小心翼翼。
火光渐渐笼罩,能够隐约见到那人身上几处箭创。其中一支当胸穿过,这般伤势,绝不可能有人幸免。
他们咽了口唾沫,继续上前。
终于,他们看清来人面目。
扭曲面孔,口中塞着破布,一对惊恐双眼,蕴含着怨恨与痛苦。而那尸首背后绑着一根长杆,将他身子固定在马上,一动不动。
两人皆感毛骨悚然,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火把摇晃,马上尸首越发阴森。
军阵之中将领对他们高声喊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到底什么情况?”
他们齐齐回过头去,就要出声说明。
却在那火光边缘,尸首马下,窜出一道人影。
唐枫高高跃起,重拳劈头轰下!
一拳!
砸得人头凹陷,战马跪卧。
又一拳!
砸得马脖断折,将马上骑士重重压在身下。
那人未死,放出刺耳惨呼。
唐枫未曾管他,纵身向前飞窜,同时放声怒吼,“武莫小儿!我来找你索命!”
卞兰微微皱眉,侧身将武莫护在身后。
武莫伸手将他推开,对着唐枫不屑冷笑,“孤就在这里!就等你这老狗来杀!不要死得太快,让孤觉得过分无趣!”
他便在马上坐定,好整以暇。
唐枫已然红了双眼,冲入金甲阵中。
他的眼中,再无其他,只有武莫,只有!武莫的项上人头!
任何人胆敢阻挡在他路上,哪怕千军万马。
唯!死!而!已!
苏丹霞死了,山师绫死了,少爷交给他的一切,他都没有守住。
他这一条命,被山师玉救下,交到山师阴手中。
如今眼睁睁看着山师家,家破人亡。少爷见到面前一切,是否会归罪于他。
会吗?
唐枫发出一声怒吼,挥动双拳,将面前之人轰飞。
就像是在宣泄心头怒火!
即便山师阴原谅于他,可他能够原谅自己?
答案心知肚明,故而怒火永无止息!
唯有复仇!唯有!杀死武莫!
山师家的血,不能白流!必须!血债血偿!
唐枫再次轰飞一人,斜里猛然插来一枪。他没有躲避开来,或许他根本不想躲避。
长枪扎入身体,发出某种声音,唐枫知道,那是枪身与骨头在摩擦。
一口血从肺里倒涌上来,唐枫身子稍稍歪斜。
他双目之中,能够看到远处武莫。
武莫在笑。武莫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怎能让他如愿?
唐枫发出一声怒吼,右足顿住身形,将大地踩裂开来。他稳稳站住脚步,随后捏住那柄扎入身体的长枪。
血很湿滑,但是他捏得很紧。
他运起全身真元,将长枪拔出体外,即便肩头与侧腰那两处箭伤再次崩裂开来,可他没有丝毫犹豫。
长枪很舞,扫倒金甲一片。
武莫笑意凝固在嘴角,唐枫脚步继续向前。
一步,一拳。
一步,满地鲜血!
他眼中只有鲜血,只有怒火,只有武莫!
长枪划破身躯,刀剑砍上脊背。肋骨断了几根?指骨外翻多少?
不能止步!不能止步!!不能止步!!!
他不在乎生死,他只要血债血偿!
金甲一个个倒下,一个个后退,一个个不再上前。
武莫从不屑,到惊诧,再到慌乱,最后躲到卞兰身后。
而最后出现在唐枫面前的,便是卞兰一人。
唐枫脚步踉跄,他站不住,可他还是晃了晃脑袋,摇晃上前。
他压榨着最后的真元再次挥出一拳。
“啊!!!”唐枫发出一声嘶吼,甩开臂膀。
随后,他被卞兰轻易捏住拳头,半寸难进。
卞兰单手背在身后,淡淡说道:“够了。”
唐枫不答,又挥动右臂。
“咔!”的一声脆响,卞兰将唐枫左臂掰断。
唐枫发出一声闷哼,左臂下垂,重重跪坐地上。
武莫躲在卞兰身后,面上又恢复得意之色,“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杀我?不过啊,山师阴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武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到唐枫满身是血的模样,唤了一声,“枫叔。”随后她便捂住面孔,泣不成声。
唐枫扭头朝她看了一眼,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武莫大惑不解,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你这山师家的狗东西,在笑些什么?”
卞兰稍稍拦住武莫目光,低头叹息,“你又何必为山师家做到如此地步。”
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突然之间,唐枫耳边闪过声音。
“枫叔。”这是山师阴。
“枫叔。”这是苏丹霞。
“枫……枫……爷爷……”这是,山师绫。
唐枫仰起头来,缓缓说了一句,和苏丹霞一模一样的话,“你有家吗?”
卞兰与武莫皆是发愣。
唐枫拖着无力臂膀,缓缓站起身来,“你们杀的,是我的家人啊!”
再无话语。
最后一声怒吼。
唐枫甩开仅剩的右臂,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拳头落在卞兰胸膛,随后唐枫便被卞兰的护身真元震飞出去。
残破身子,便像是风中飘絮,最终重重落地,尘土飞扬。
卞兰沉下面孔,若有所思。
所有金甲,望着唐枫如同破布一般的身躯,无言静立。
唯有武莫瞪了唐枫一眼,吐出一口唾沫,“卞兰,送这狗东西上路。”
卞兰尚且未动。
却听到远处急促蹄音,还有一声暴喝,“武莫狗贼!纳!命!来!”
一袭红袍,带头冲阵!
第四百零四章 苦悲何忏
武莫听到了那声呼喊,见到了那件红袍。
他自感有恃无恐,所以他不屑冷笑,“正主终于来了。不过也是来送死。”
武梦也听到了山师阴那声怒吼。
她不知山师阴为何会此时到达此地,当她清楚山师阴现在必定没有理智。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或许会让人害怕,可最终,他只会害死自己。
武梦拼命将头伸出窗外,不过是为那刀刃已经横在脖颈。
她明白,武莫不会在此时杀她,所以她要给山师阴示警,“红袍儿!你不要过来!你没有胜算!”
然而,她的声音,淹没在蹄音之下。
是否传入山师阴耳中?这已不再重要,因为即便山师阴将这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他也绝对不会回头。
他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光,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很重要?
山师阴依旧上前。
他拖着文弱书生那俊俏皮囊,挥舞着比笔墨纸砚不知道沉重多少的长剑,冲入金甲侍卫阵中。
山师阴照着曾经所学,高抬手腕,将剑尖倾斜出一个小角,随后狠狠扎入敌人胸膛之中,顺势抖手纵马。
剑刃从金甲胸口拉出一条长痕,没有更多滞留,便已瞄准下一人胸膛。
这是山师阴第一次亲自冲锋,可除开最初两击还有些模样,接下来便险些将剑卡在尸首之中拔不出来。
明明他已在脑中将这些动作演练了千遍万遍。
他在书上学过,马上杀人应当快准狠。
但是书上并未告诉他,这剑有多重,该如何人马合一,要该从哪个角度划开敌人胸腹,才能够破敌却不伤马速。
不过杀了三人,他已经觉得半边身子酸麻无力,就连胯下战马也变得不听使唤。甚至于,这次追杀就是一个错误。
但是,他心里有一股火,告诉他绝不能在此时松懈。
他顾不得伤痛,顾不得得失,顾不得性命堪忧,顾不得敌我悬殊。
现在。
他只想复仇,只想让武莫为他的妻儿殉葬。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九婴部下,已然明白自己家主心意。他们便将性命相托,他们便要为自家家主,杀出一条血路。
好在,唐枫在此之前已然冲出一条路来。
金甲阵型已经被唐枫冲得松散无比,左右之间无法相互援护,这便是给了山师阴与他部下一个可乘之机。
好在,武莫不通兵法。
明明他占着人数之优,明明他已能看出金甲侍卫自乱阵脚,可是他只会一味呼喊。他要让那些金甲侍卫上前阻敌,要他们为他效命,可在他指挥之下,只是令金甲侍卫阵型,越打越乱。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
这样一支千人之阵,竟然生生被那数十人突入阵中深处。更何况还是一名书生冲锋在前。
何其讽刺。
厮杀声中,山师阴扭头望去,正与武莫双眼相触。
武莫只觉心里冒出寒气。
山师阴满身是血,将那身红袍染得更深,更艳。
偏偏山师阴长得那般俊美,简直就像是为祸世间的妖物。
山师阴身边有手下护卫,他望着武莫,伸手抹去嘴角鲜血。那鲜血被手背抹开,在脸上拉长,直至耳根,就像是画在山师阴面上的血盆大口。
“武莫!”山师阴叫出武莫名字,随后伸手往颈上一划。
剑锋上鲜血,顺着剑脊甩落下来。
武莫有那么一瞬错觉,他难道会被这数十人斩杀于此?
他不自觉拉动缰绳,退了几步。
斜眼处便瞥见卞兰身影。
此时卞兰还看着地上唐枫,也不知道唐枫是何死活。
武莫自然不会管唐枫死活,他只在乎自己安危。
“卞兰!”他怒声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你要和卞夏那条老狗一样,让主子死得不明不白?”
卞兰骤然回头,死死盯住武莫。
武莫大骇,但随后硬着头皮挥起马鞭,朝着卞兰劈头盖脸抽去,“你瞪什么?难道要孤挖了你的眼睛,让你和那个卞夏老狗一样。”
卞兰不闪不避,任由那马鞭落在肩上。
他只是看着武莫,一言不发。
武莫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是面上依旧嘴硬,“怎么?一条狗,还反了天了?”
卞兰终于微微低头,欠身说道:“大王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是大王贴身内侍,大王若说我们是狗,那我们便是护主之犬。”
武莫发出一声冷哼,“既然这样,还不快去把山师阴,给孤撕成碎片?”
卞兰欠身,就要前去。
武莫又改变了注意,张嘴将卞兰叫住,“卞兰。除了山师阴,其他统统杀掉。”
卞兰再次欠身,“如您所愿。”
话音落,卞兰足下一踏,已然朝山师阴一众飞奔而去。
他纵身至山师阴众人面前,张开双臂,双爪之上赤光闪烁,在这深夜之中,宛若长了两只血红翅膀。
天威威压,从他双翼之下澎湃而出。
在一流之下,光是天威威压,已经让人难以抵挡。光是抵抗威压,便要费上八分精力,更不用说反击抵抗。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
明明山师阴这等文弱书生首当其冲,但是他浮起一丝狞笑。
仿佛如今场面,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山师阴以及身后众人见到卞兰冲来,皆是不慌不忙地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颗药丸,随后立即含入口中。
他们吃了什么?
卞兰不知道成分,但是能够看出功效。
他们竟然在天威威压之下,行动毫不受阻。
山师阴拉拽缰绳,“一炷香!你们缠住这死太监,剩下十人与我去杀武莫。”
说话间,数十人已与卞兰相交。
他们迅速分成内外两圈,中围那圈与卞兰缠而不斗,只是让他无法发力,更是让他不能仗着天位修为破空而去。
即便如此,稍一接触,便有两人受创,其中一人不得不退出战围。
此时外围之人的作用便展现出来。立即有人补位上去,保证阵型完整。
显然,山师阴已经研究过对天位所用战术。更是研制出了某种药物,能够抵挡天位威压,约是一炷香的时间。
然而,事情总不会这般简单。
看得出来,这阵型训练不久,难免有所生疏。更何况他们不仅是对抗卞兰一人,周围金甲侍卫虽然战力不足,但也不断侵扰过来。
留给山师阴的时间,绝对不多。
可他与卞兰距离,也已经不远。
武莫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他根本不愿相信,山师阴当真能够凭着数十人穿阵而入,此刻已然冲到面前。
他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一个字——逃!
武莫加紧马腹,便要调转马头,“拦住他们!你们将他们拦住!”他一边向后,一边吼着身边最后那些侍卫。
金甲侍卫唯有上前。
山师阴眼看就能手刃仇敌,却在瞥眼之间,见到地上血人。
即便此刻已经血肉模糊,山师阴依旧是在第一眼,便将地上那人认出。他更是惊呼出口,“枫叔?!”
在这时候,山师阴才想明白,为何金甲阵型会这般松散,竟然是因为枫叔!
可枫叔此刻卧在地上,根本就是生死不知。
山师阴明白,枫叔必定是为复仇而来。
孤身一人,闯千人之阵。
山师阴只觉心中怒火更甚,挥剑冲向武莫。
武莫对他家所做之孽,今天,便要全部清算干净!
两方人马,便要最后一战。
战场之上,卞兰再杀三人,眼看就要破阵。
最后金甲拦在山师阴面前,看似固若金汤。
山师阴与十名部下,卷蹄飞跃,就像锐不可当。
武梦扒住窗沿,瞪大双眼,又似欣喜,又似担忧。
武莫张口结舌,眼中满是恐惧,身子倾斜向后。
战场,宛若这张展开画卷。
可却在此时,一支嘹亮响箭,将画卷从中撕裂。
“嗥!!!”
众人扭头去看,便将见到一片黑甲骑兵,盔系白翎,破开天边黑暗而来。
“统统住手!!!”
为首一人暴喝,正是孟然之。
第四百零五章 回首遥思年少事
孟然之突然的出现,并不在山师阴与武莫预料之外。
不同之处在于,武莫惊诧孟然之来得如此之快,山师阴则怨恨孟然之为何来得如此之慢。
孟然之喝骂出声,是为了阻止两方冲突。
但是武莫和山师阴并不作此想法。
武莫心知孟然之与山师阴站在同一战线,若是此时不杀山师阴,那今夜可能前功尽弃。尽管已经杀了山师阴一家上下,但是不除山师阴,总是未能达到目的。不杀山师阴,终究不算是将他踩在脚下。
至于山师阴那边,先不说他怒火攻心,会不会去管孟然之。即便是按照他平日性格与思考,也断然不会在此刻停手。毕竟他与孟然之之间,更多是合作关系。
孟然之为他刺探九阴内幕,他为孟然之扳倒人熊,两人不过是互利互惠。若是像这种情况,孟然之能否站在他身侧,依旧是未知之数。
双方各有思量,所以谁都没有住手。
这便让孟然之心头起火。他朝孟纯摆动手臂,后者立即甩开马鞭,领着身后那些黑甲白翎骑士从侧后方切入金甲阵中。
山师阴与武莫双方交手,原本便是全神贯注,此时孟纯全力冲阵,便像是一把尖刀切入豆腐之中。
摧枯拉朽之下,倒是给人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牛刀锋利,武莫金甲这只鸡,全无还手之力。
而山师阴手下,此时已经冲破武莫最后一道防线。金甲溃败,武莫已经连武梦也顾及不上,他立即转身而逃。山师阴甩开缰绳,就要追杀武莫。
然而武莫毕竟是大燕之王,胯下战马更是万里挑一,就差这几步,山师阴偏偏追击不上。
山师阴牙龈一咬,手中剑柄一抖,换成单手反握。随后他瞄准武莫背心,就要将手中长剑投掷出去。
武莫慌张回头,见到利剑寒光闪烁。
便在此时,一只粗壮手臂横伸过来,将山师阴手腕捏住。
山师阴动弹不得,扭头去看,原来是孟纯一马当先已经赶到此处。
最终功亏一篑?
山师阴面上闪过一丝狠辣,他从怀中又抽出一只匕首,反手扎向孟纯手臂。
孟纯眉头一皱,喝骂出声,“撒手!”
只见他拉动山师阴右臂拦住左手匕首,随后拎着山师阴手腕朝空中一甩。山师阴便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飞掠而去。
其余九婴部下见到自家家主遇险,却已然来不及救援,只能惊呼出声,“家主!!!”
吼声,并不能护住山师阴。
但是还有一人可以。
山师阴原以为自己会重落地上,谁知身后突然撞入一人怀中。
那人退了几步,两人身形终于停下。
坚实的胸膛,还有一声轻唤,“少爷,小心啊。”
山师阴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便见到浑身是血的唐枫。
“枫……枫叔!”山师阴愣愣说着。
唐枫挤出一丝微笑,“少爷,我在呢。”
山师阴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两人相对无言,便是这片刻停顿,场面便被孟然之控制下来。
双方见到大局如此,便不再对抗。
九婴部下聚拢在山师阴身边,而金甲侍卫则是部分退守武莫身侧,更多人将山师阴一众人围在核心。
山师阴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投向缓步走来的孟然之身上。
与之相同,武莫同样望向孟然之。
他不仅凝视,更是叫出声来,“孟爱卿!不愧是孤的股肱之臣,来的正是时候,快将山师阴这个犯上作乱的逆贼给孤杀了!”
武莫喊得中气十足,仿佛是胜券在握。
然而孟然之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步向面沉如水的山师阴。
武莫被晾在一边,面色立即涨得发紫,“孟然之!你……”
孟然之回过头来,双目一瞪,“闭嘴!”
武莫身子一抖,终究是低下头去。
孟然之继续向前,最终站定在山师阴五步开外。他似乎是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你家里那边……”
山师阴面上满是鲜血,他并没心情去擦拭,“都死了。”
孟然之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许久之后,方才叹了口气,“我……很抱歉,若不是我……”
山师阴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情,不能怪你。”
孟然之上前一步,情真意切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
山师阴微微一笑,扭头望向武莫,“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孟然之回头看了武莫一眼。
武莫侧身躲到卞兰身后。
孟然之回过头来,叹了口气,“他毕竟是燕国之主,除了这个,什么要求都行。”
山师阴冷冷一哼,“你我联手,谁是燕国之主,难道还有悬念?”
孟然之略微皱眉,“我姓孟。”
山师阴冷冷一笑,对着孟然之强调说辞,不予置评,“这么说来,便是谈不拢了。”
孟然之面露难色,“何不将此事揭过,你我联手,能够为大燕做出更多事情,为天下百姓谋求更多福祉。‘国家’二字,总有先后。”
山师阴撇了撇嘴,“‘家国’二字,确实有轻有重。”
孟然之深深看了山师阴一眼,“你原本便不可能杀了大王之后,再全身而退。但是,现在我在这里,只要你愿意点头,便能安然离开。否则……你若是这般执拗,也不能怪我不念往昔情分。”
“你也要我死?可我为什么要死?”山师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因为我是臣民,他是大王?”山师阴一挥手掌,指向遥不可见的山师府邸,“就因为他是大王,所以他可以烧我府邸,杀我家人,然后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我揭过此事?”
“好大的面皮!”山师阴上前一步。
“好大的口气!”山师阴再上一步。
“好大的天子威严!”山师阴站在孟然之面前,与他无畏对视。
孟然之摇了摇头,“红袍儿,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你这等将会危害大燕国本之人,继续活在世上。我只问你最后一遍。”
孟然之退了几步,指向武莫,“你可以骂他,辱他,甚至打他,但是你绝不能杀他。这一步,你退还是不退?”
这些话全部落在周围之人耳中。
武莫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但是如今孟纯便在一边虎视眈眈,就凭卞兰一人根本不可能保证他安然无恙。这样一来,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山师阴依旧摇头,“孟公子,那容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待孟然之回答,便径直问道:“若是武莫杀了你‘父亲’孟林,你又如何选择?这一步,你退还是不退?”
孟然之闭紧双唇,沉默不言。
山师阴咧嘴微笑,“你都懂的,可是你不会去做。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我们并不一样。况且,即便我现在应承下来,你便会相信我不是养精蓄锐,再图良机?你我是怎样人,你我皆是明白。”
孟然之叹了口气,“我明白,而且我知道你我都很理智,现在正是需要静下心来。你有大才,我不愿见你死于此地,林火也不会愿意。”
“他?”山师阴提起手中长剑,指向孟然之,“或许现在见不到我,对他而言才是解脱。”
孟然之不知道山师阴与林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已经看出山师阴心意已决。对此,他也只能摇头苦笑,“若是你死了,林火说不得便要来大闹王城。到时候,我又该怎么面对他?又是一件烦心事情。”
山师阴微微一笑,这一笑带着满面血污,竟然有些难以名状的妖魅,“他若真记得为我报仇,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
孟然之被山师阴笑容所惑,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朝后退了几步。
他背转身去,朝孟纯所在方向行去,一边前行,一边仰天长叹,“道不同,终是不相为谋。”
话音落,孟纯擎起大刀,率领一众黑甲白翎,朝山师阴奔袭而去。
山师阴轻声嗤笑,便要上前应战。
却有一双手掌,将他手腕拽住。
第四百零六章 春秋几度夕阳逝
将山师阴拽住的,只有他身后之人。
而他身后,便是那些追随他的九婴部下。
山师阴皱眉去看他们,将他拽住那人与山师阴对视。
“家主。”那人看着山师阴双眼,“你当真要死在这里?”
山师阴没有说话,他甩开臂膀,要将那人手掌甩开。
可是那人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将山师阴手腕牢牢攥住,“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会很轻松,死也会很懦弱。”
说话间,其余部下从山师阴身侧行过,迎向迫面而来的金甲与白翎。
看着这些部下,山师阴想要将他们喝住。他想告诉他们,苏丹霞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但是那人将他向后一扯,山师阴便跌跌撞撞落到那人身后。
擦肩时候,那人从山师阴手中夺过长剑,丢下一句话来,“您想要一死了之,我们拦不住您,但是我们不想让您死,您也拦不住我们。”
山师阴听闻此言,微微发怔。
愣神时候,九婴部下已经与周遭敌人战至一块儿。
部下中人大声呼喊,“诸君!为家主,杀出一条血路!”
山师阴浑身一颤,望着部下奋战身影,脑中却是在此刻一片空白。
他能望见扭曲的厮杀面孔,能够见到金甲倒下,白翎倒下,九婴部下倒下,甚至能够瞧见飞溅的唾沫,踏起的尘泥,悬挂的血珠。
唯独……
唯独没有声响。
唐枫便在此时站到山师阴身侧。
他同山师阴一道,望向那些奋战之人,“少爷,我还记得老爷曾经说过……”他顿了顿,扭头看着山师阴侧脸,“活着才有希望啊。”
山师阴耳边如同炸开一道惊雷。
纷繁杂乱的声音,一瞬间扎入耳膜之中,刺入脑海深处。
他几乎是在瞬间落下泪来,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唐枫淡淡说道:“你只是被怒火一时迷了心窍……”
山师阴见着一个个部下倒在血泊之中,泪水将面上血痕晕花,“他们不用死的……他们原本都不用死的……”
唐枫用那残破右臂,将山师阴揽入怀中,一如山师阴年少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抱住山师阴脑袋,将肩膀借给他靠,“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山师阴将唐枫轻轻推来,望着四周场景,环顾四周,面上已是绝望。
他们原本不过数十人,在与卞兰对战之时,已经折损不少。但是不过是拼着一股血勇之气,如今又有孟纯率领白翎助阵,他们能有胜算几何?
无论谁来看,皆是毫无胜算。
唐枫却从地上拾起一柄刀来,将它交到山师阴手中,“若不去试,谁会知道结果?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他迈开脚步,先是踉跄,随后稳如平地。他的眼中放出光来,“诸君!为家主,杀出一条血路!”
山师阴看着手中短刀,喃喃自语,“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他将手中短刀捏紧,又将牙根紧咬,“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将死唐枫,再次迸发出力量。
九婴部下响应号召,汇聚在家主身边,朝北面突围而去。
山师阴被他们护在中央,不断前行。
然而前路之上,荆棘实在是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黑甲白翎,与晃人眼球的金甲身影,他们前赴后继,他们宛若源源不断。
可山师阴身边的壁垒,却是越来越少。倒下一个,便会接连倒下,谁能站到最后?
他们就像是一条满是破洞的船,每一次海浪拍打,都有可能将这艘船拍得粉身碎骨。
突围。
就像是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终于又是一人被刀剑剖开喉咙,鲜血洒在山师阴面上。
只剩下,他与唐枫。
山师阴立在原地,伸手抹去面上血珠。
他看着掌心,那斑驳血渍,“就到这里了吗?”
身边唐枫还在奋战,拼着残躯为山师阴挡住刀剑,“少爷!我们还有机会!无论如何……”
山师阴扭过头去,目光越过人群,正见到人群之后,两道人影前后而立。
孟然之背手而立,面似有不忍,又似有遗憾。
而武莫站在孟然之身后,双眼看着孟然之背影,眼中满是怒火与怨恨。
山师阴再看手中短刀,随后紧紧握住,呢喃出声,“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唐枫突然浑身一颤,他能够感到,背后有一寸寒芒。
他没有回头,但已然明白了什么。
刀从身后来。
身后……唯有红袍。
唐枫回过身去,挪动双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他看到了山师阴的眼睛。
那双眼中满是悲痛,又满是决绝。而他握刀的手是那样颤抖,就像一个下了决定,却又茫然失措的孩子。
唐枫笑了,那么慈祥。
他伸手将山师阴颤抖的手掌握住,柔声说着,“少爷,要活下去啊。”
唐枫用力一拉。
短刀,没入胸膛。
“噗。”
滴滴答答的鲜血,就像是火焰灼烧了大地。
山师阴愣了片刻,随后发出一声低吼,就像是绝望的野兽。他拔出短刀,又奋力扎入怀中。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不断涌出体外,可是唐枫却笑得那么开心。他张开臂弯,将山师阴揽入怀中,让那短刀刺得更深,更狠。
心在滴血。
他便这样倚着山师阴肩头,嘴角挂着微笑,缓缓闭上双眼。
“少爷……要……活下去啊……”
周围甲士,也是被这突然变故惊呆,一时间竟然无人上前。
就连远处孟然之与武莫越是惊得瞪大双眼。
而山师阴凑在唐枫耳边,低声说着,“我,一定会活下去。”
古有胯下之辱,有卧薪尝胆,有白登之围。
死,会成为故事里的英雄。
活,才会成为赢家。
山师阴推开唐枫尸首,面上再无半点犹豫不决。
哪怕丢掉尊严,哪怕丢掉自我,也要活下去!
山师阴骤然跪伏在地,朝着武莫方向,大声呼喊,“罪民!跪求大王饶命!跪求大王饶命!!”
周围甲士面面相觑。就连孟纯也挠了挠后脑,扭头望向孟然之。
孟然之立即反应过来,他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明白了山师阴要做什么。
山师阴为了活命,已经没了底线。
这种人何其可怜,但又何等可怕!
越是如此,孟然之越是如芒在背。若说他方才对杀山师阴还有那么一些愧疚,此刻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山师阴不死,大燕永无宁日!
孟然之立刻想要抬高手臂,命令孟纯动手杀人。
可他手臂尚未抬高,便被另外一只手掌按住。
武莫出现在他身边,冷眼看他,嘴角含笑,“孟公子想做什么?若是孤没有听错。这山师阴,好像是在求‘孤’!饶他性命。”
孟然之听闻此言,心中便是一沉,“大王,你这是……”
武莫立即将孟然之话语打断,“你是臣子,孤才是大王!”
孟然之难以接嘴,除非他此刻便准备弑君谋逆。
可他并不准备。
山师阴跪伏在地,拖着膝盖向前跪行数步,“大王圣明!草民心知犯了弥天大罪,唐枫这厮更是惊扰圣驾,草民已经将他诛杀,草民已经知错,草民愿意为大王当牛做马,只求大王!”他又向前跪行数步,“求求大王!饶我一命!”
孟纯看着地上山师阴,发出一声不屑冷哼。
而马车之内武梦,已经满面泪水,不忍去看。
武莫看到山师阴这般卑微模样,笑得合不拢嘴,“滚过来!”
山师阴不曾抬头,便这样一路跪行而来。
双膝被地上沙土磨破,可他愣是不发一声,一步步跪到武莫跟前。
周遭甲士分开两边,皆是向山师阴投来鄙夷目光。
可山师阴便当他们不曾存在,跪伏在武莫脚边。
武莫低头俯视山师阴,面上笑容更甚,“山师阴啊山师阴。”话音未落,他突然飞起一脚,将山师阴踹翻在地,“你刚才不是很嚣张?你刚才不是要杀孤?现在呢?现在呢!看看你的熊样!就像是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求孤饶你性命!”
山师阴被踢得伏在地上,他面朝大地,手掌将地上沙土攥紧。可是他又立即回过头去,面上满是欢笑,“大王打得好!骂得好!踢得好!草民就是狗,草民就是不知廉耻,自不量力的贱狗!草民要做大王的狗,为大王排忧解难。”
武莫兴许是踢得累了,又或许是被山师阴话语挑动。他停下拳脚,拽过山师阴面孔,“为孤排忧解难?”
山师阴笑意更浓,“草民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天下属于大王,也只能属于大王。”说话间,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瞥向身旁孟然之。
武莫顺着他目光望去,双眼一转,咧嘴笑道:“孤突然觉得,再养条狗,也是不错。”
孟然之勃然大怒,伸手按住剑柄,“竖子安敢妖言惑众!”
话音未落,一双血爪,已经停在他咽喉左近。卞兰冷冷说道:“在大王面前拔剑,孟公子,想要欺君罔上?”
孟纯见到此景,大喝一声就要飞身回来。
孟然之立即松开剑柄,扬起手掌让孟纯莫要轻举妄动。
他已然恢复冷静,望向武莫,切声说道:“大王,若留山师阴,只会后患无穷。”
武莫看着孟然之,摇了摇头,“孤只有孟爱卿,也是夜难安眠。”
孟然之面色铁青,难说一字。
武莫重新望向山师阴,嘴角突然闪过一丝怪笑。他突然腰间拔出匕首,对左右喝道:“将山师阴按住!”
左右侍卫立即按住山师阴手脚。
山师阴面露惊诧,武莫上前一把拽起山师阴下巴,随后在山师阴额角落下字去。
鲜血淋漓,山师阴疼得浑身打抖,可却不闪不避。
血幕流淌下来,将山师阴左眼染红。
武莫,竟然是在山师阴额角,刻了一个“犬”字。
做完这些,武莫方才志得意满,将山师阴松开,“从今天起,你就是孤的狗了!”
侍卫将山师阴放开,山师阴伏在地上,颤声回应,“谢大王赐字。”
武莫将匕首插回腰间,又望向目瞪口呆的孟然之,“孟爱卿,你也该知道,打狗看主人。”
孟然之不发一言,直接背过身去,“我们走!”
武莫哈哈大笑,又伸手拍了拍山师阴面颊,“山师阴?九婴家主?呸!”
一口唾沫,喷在山师阴面上。
山师阴指甲在掌心抠出血来,可是面上依旧微笑不减。
不多时。
武莫也走了。
金甲白翎,统统走得一干二净。
漆黑夜里,只剩下九婴部下尸首,还有山师阴孤独一人。
许久,许久。
似乎连月亮,都见不得这般惨状,隐在乌云之后。
山师阴跪伏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浑身是血,就像是孤魂野鬼。
他突然仰天大笑,“我活下来了……枫叔……丹霞……你们看到了吗?我活下来了?像狗一样……”笑声渐低,化作呜咽,“就像是一条狗……一条狗!”
突然。
山师阴收住所有声音,望向一处,又立即别过面孔,似乎是不愿被人看见。
而在他方才望向那处,站有两人。
一女一男。
渡鸦……
林火!
第四百零七章 曾记酒酣怀壮志
朝阳从东方爬上山坡,天边放光。
然而林火与山师阴坐在一堆废墟之前,飘扬的飞灰,依旧让天空蒙蒙一片。
这片废墟,原本叫做“山师府邸”。
山师阴依旧穿着那声红袍,满是血迹与污垢。
他身上那些伤痕,林火已经帮他包扎完毕,唯独一处。
额角之上,那个猩红“犬”字。
两人已经在废墟之前,做了许久。从天黑,一直坐到现在。
而在不远处,渡鸦背对他俩,坐在西江河畔。她脚边放着不少布条,那是林火山师阴擦拭伤口时用过的布片。渡鸦二话不说,将洗涤布片的任务接到手中。
其实她并未动手,那些布片上依旧鲜血淋漓。但是她知道,林火与山师阴,必定有话要说。
阿呆阿瓜在渡鸦脚边熟睡,听着江水拍岸。
渡鸦便望着无尽江水,整整一夜。
终于是林火沉不住气了。
他伸手撩起山师阴额角发丝,拇指在那刺眼伤痕四周摩挲,“你这伤口,若是去找石镇,应该也是去除得掉。”
山师阴摇着头,将林火手掌撇开,“不用。”
林火略微皱眉,“你想要把这个伤痕留一辈子?”
山师阴冷冷道:“刻在身上,记在心里。这个疤痕会一辈子提醒我,绝不能忘今日耻辱,决不能忘昨夜,血海深仇。”
林火收回手掌,他扭头望向西江,两人之间又是沉默。
过去片刻,林火淡淡飘来一句,“这便是你对枫叔下手的原因?”
山师阴眯起双眼,骤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林火也回过头来,看着山师阴双眼,“我在来的路上,还抓到过一个燕军金甲,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我。包括……”
山师阴面无表情接口道:“包括,我捅枫叔的那几刀,包括我像狗一样,跪在武莫面前摇尾乞怜。”
林火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沉默已经代表所有。
“但是我活下来了啊。”山师阴讪讪一笑,“枫叔也是知道的,他的性命不会白送,我一定会活下来,然后终有一天,东山再起!”
“用这种方式?”林火望着山师阴额角那个“犬”字。
山师阴似乎被林火目光触痛,稍稍偏过头去,“如非如此,你难道希望我像个傻子一样,死在那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那谁会来给枫叔报仇?谁来给丹霞报仇?谁为我那孩儿报仇?”
林火沉声说道:“我会。”
山师阴嘴唇微张轻颤,但是很快,他抿住双唇,冷哼一声,“果然,我就该死在那里。”
林火皱眉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山师阴并不管他,继续冷哼,“没有像个英雄一样站着死,还真是对不住你啊。”
林火眉头皱得更紧,“你没有对不住我。”
山师阴骤然站起身来,“既然我没有对不住你,我用自己的方法活下命来,那么这里便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林火同样站起身来,解释道:“可你是我兄弟啊,我不能袖手旁观。”
山师阴闻言,立即抿住双唇。
两人对视片刻,山师阴又缓缓坐下身子,“说说吧,你想怎么管?”
林火也重新坐下,皱眉道:“我不知道。”
“哼。真是好办法。”山师阴出言讥讽道:“还真是好计策。”
林火抬头说道:“或许你可以去小姜村。”
山师阴斜眼来看林火,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可是差点害死姜杉。”
林火赶紧说道:“只要你愿意想姜杉道歉,求他原谅……”
“我为什么要求他?我做错了什么?”山师阴望着林火,“我便不问,我为何要杀他,我杀他又是为了谁?”
林火一脸疑惑,追问道:“为了谁?”
山师阴凝视林火片刻,终是摇了摇头,“那些都不重要了。”
林火讶然,不知山师阴在说些什么。
山师阴又看了林火一眼,转而说道:“林子,我们是不是兄弟。”
林火稍有迟疑,但还是点头,“自然是的。”
山师阴垂下目光,望向地面,“那我想让你办一件事情。”
林火没有二话,拎起刀剑便站起身来,“我这就进宫去杀武莫。”
山师阴伸手将他拉住,“我要你,和我一起辅佐武莫。”
“什么?”林火惊得目瞪口呆,他只当自己听错了话语,“你叫我。”他松开刀剑,指着自己,又指向王都方向,“辅佐武莫?那个昏君?”
山师阴点了点头。
林火诧异道:“你疯了?”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林火已然完全听不明白。
他根本想不通,山师阴到底要做什么?
山师阴面无表情道:“若是将一棵参天大树砍断,在断口处,说不得就会重新发出新芽,再过不久,又是一棵新树。”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若想让它再无生机,就要让他从根开始腐烂……”
山师阴握紧拳头,一拳砸在地上,咬牙切齿,“由内而外,永世不得翻身!”
林火立即明白过来,山师阴口中大树,既是武莫,也是大燕。
“当然。”山师阴瞥眼看着林火,“首先你要放弃带走武梦,这种愚蠢念头。”
林火立即睁眼望来。
山师阴淡淡说道:“你来王都,除了找我,还不是为了武梦。”
林火扭过头去,并不答话。
山师阴继续说道:“听我一声劝,你我联手,可得天下,区区一个女子,又算得上什么?我们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取得武莫信任,然后……”
林火张嘴将他打断,“一个女子不算什么,天下百姓,自然也不算什么。”
山师阴满不在乎道:“只要能毁掉大燕,什么都不重要。”他又朝林火露出笑容,“你再想想,况且除了武莫这昏君,覆了燕国这腐朽疆土,岂不是造福万世?”
林火沉默片刻,重新看着山师阴,就像是不认识面前之人,“红袍儿,你变了。”
山师阴面上笑意瞬间顿住。
他沉下面孔,冷冷说道:“我不是改变,是看清。”他面上满是鄙夷,“这世道,无药可救。”
“世道发黑,所以你也要同流而污?”林火摇了摇头,“你现在,满脑子只有你自己。”
“我试过。”山师阴冷冷笑着,伸手指着自己额头那个刺眼字符,“难道我败得还不够彻底?”
林火看着山师阴额头,说不出话。
山师阴放下手掌,“是时候,换一种方法了。”
林火眉头紧皱,“不管对错?”
山师阴再次冷笑,“只有傻子才说对错,聪明人,只看结果。”
林火低下头去,沉默了许久,最后幽幽说道:“最近,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山师阴皱了皱眉,“这些并不重要。”
这一次,换成林火没有理会山师阴。他自顾自说道:“这世道麻木太久了。诗人离了边疆,离了山河日月。农人离了田埂,离了秋收春种。人人不在其位,不知所为。登高远望,唯见处处争得头破血流,踩得尸横遍野。只讲利,不说理,更无情。”
山师阴不屑冷笑,“你是要做诗人,还是回家种田。”
林火摇了摇头,“或许,我就是想做一个傻子。”
山师阴豁然站起身来,“林火!你不要说这些疯话。傻子,傻子,傻子!我们身边的傻子还不够多吗?你看看吕烽!看看人熊!看看柳凤泊!他们都是什么下场?”
林火淡淡说道:“妥协的人太多,可傻子太少。”
山师阴怒视林火,却又在转瞬之间软化下来,“林子。就算是我求求你好吗?分我父亲死了,枫叔死了,绫儿死了,丹霞死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从不求人,可我今天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我们能够东山再起,我们推翻武莫,我们可以做到一切!”
林火在此刻,却是异常平静,“我相信你,红袍儿,我相信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但是啊,那不是我的路。”
山师阴面上那些激动,那些恳求,渐渐的,全部消失不见,“林火,你这样只会让我难做。”
林火转过身,朝渡鸦走去,“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
山师阴叹了口气,低声呢喃,“你与我又怎么可能分割清楚。”
林火,依旧没有回头。
天边洒下一道光来,落在林火背影之上。
山师阴立在废墟阴影之下,凝视林火背影,“林火,这是你逼我的。”
光与暗。
境界分明。
第四百零八章 三两字
山师阴换了一身体面衣服。
黑衣黑袍,别无光彩。头上未曾着冠,将那“犬”字,亮在所有人面前。
他站在王宫入口,只要一步,便能够踏入王宫之内。
但是,他顿在大门之外。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双脚捆在地上,不得寸进。
那根无形绳索,唤作“祖训”。
山师家曾经有训,“仅以王身,方入王城。”
毕竟当年是武家背弃九大家族,另外几家或许已经忘记仇恨,但是仇恨的因子,就像是用刀刻在骨子里似的。山师家祖祖辈辈,皆不会忘。
如果不能夺回,应该属于山师家的一切,绝不入王宫大内。
这条祖训,将要断送在山师阴小小一步之下。
之前一直为山师阴引路的小太监同样停了下来,他见到山师阴不继续上前,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山师大人,可不要让大王久等了。”
这个小太监的态度,竟然是不错。
不过这一天时间,山师阴夜间遭遇已经传遍王城。山师阴也不知受到了多少冷眼与轻蔑。反倒是这些内宦,对山师阴礼待有加。
不过只是一转念,山师阴便明白过来。
像内宦这些人,要是想在王宫中出头,第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便是察言观色。别人或许只想到山师阴为了活命,已经不要了脸面。他们唾弃山师阴的气节,自觉无比高尚。
然而,内宦们却不会这么想。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委曲求全的价值。
一旦山师阴接近大王,那么不可避免,山师阴必定会在大王眼前常常出现。说到底,人仍旧简单,只要山师阴常常面见大王,就算真是一条狗,也会对大王有所影响。这种人物,难道不该好好对待?
山师阴便在这愣神时候,那小太监又对他微笑道:“山师大人?”
两人目光一对,山师阴回过神来。
他点了点头,抬起脚掌,跨入王宫门中,“有劳久候。”
小太监微微一笑,稍稍鞠了一躬,随后才背转身去,为山师阴继续领路。
山师阴跟在小太监身后,在宫中左转右绕。
宫殿或是肃穆,或是奢华,山师阴并无心思去看。他低垂着脑袋,就像是最虔诚的臣子,再也见不到往昔骄狂模样。
不多时,小太监便将他带到了御书房门外。
门扉虚掩,并未能从中听到什么声响。
小太监在门外站定,朝山师阴略施一礼,“山师大人稍等。”
说罢,他便转身轻敲门框。
一张面孔,从门后张望出来——卞兰。
他依旧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了山师阴一眼,躬身道:“山师大人,您来了啊。”
山师阴赶紧拱手还礼,“草民有要事求见大王。”
卞兰点了点头,“已经和大王说过了,大王便在屋中处理国事。”
说着,他便侧开身子,给山师阴让出空间。
山师阴低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跨过门槛,进入御书房中。
入得屋中,山师阴抬眼去看。
所见之处,却不是什么大王伏案疾书,日理万机的场景。却是见到武莫立在书房一头,而在书房另一头一桶桶奏章书简被横向竖了起来,排成三角阵型。
武莫手中捏着一个木球,单闭一只眼睛,似乎是在瞄准。
山师阴便在一边静静看着,静静等候。
随后,武莫单手兜起木球,甩开臂膀,将木球朝书房另一端飞滚过去。
那木球飞驰而过,轨迹清晰可见,力道也是颇大。
这一击下去,或许能够将那些奏章木桶全部撞倒。
武莫似乎是预示到自己成功,面上露出兴奋与得意神色。
“嘭!”
撞击响动。
木桶接连而倒,武莫面上笑意更甚。
可很快,他面上笑容便凝固下来。
只见到一堆木桶之中,偏偏有一桶晃了几晃,最终又站稳脚跟。
武莫面上,已经能够见到怒色。
山师阴心中一动,立即奔了过去,一脚将那屹立不倒的木桶踢翻,口中还在叫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污了大王的眼睛。”
一边说着,他还踩个不停。
武莫先是惊诧,随后浮现出得意喜色。他自然明白山师阴此举是为了讨好自己,却不得不承认,这马屁拍得舒服。
“好了好了。”武莫似是志得意满,随意挥了挥袖子,“欺负个筒子有什么用,快点滚过来。”
山师阴立刻停下动作,快不走向武莫,更是在武莫十步开外便跪倒在地,“草民见过大王,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莫挑动眉头,“跪这么远做什么?”
山师阴不敢起身,声音惶恐,“唯恐惊了大王圣颜。”
武莫哈哈大笑,随意在台阶上坐下,“跪近一些。”
山师阴便这样跪行上前。
武莫斜倚在台阶,“说吧,什么事情?”
山师阴不曾低头,恭敬说道:“草民,是为大王排忧解难而来。”
“哦?”武莫微笑说道,“孤有什么忧?有什么难?”
山师阴回道:“大王洪福齐天,自然没有大忧,但是小小麻烦,总是无法避免,比方说……林火。”
武莫面上笑容立即消失,“林火?”
山师阴点头说道:“大王既然要将公主下嫁,林火与公主那点私情,可谓是路人皆知,难道林火便什么都不会做?”
武莫未曾答话,但是不知不觉,已经坐直身子。
山师阴瞥眼见到武莫变化,便继续说道:“不瞒大王说,昨夜,那林火便私底下找过草民,要求草民与他合作,将公主劫出宫外。”
“混账东西!”武莫勃然大怒,直接站起身来,“他当孤的王宫是什么?他还想学那个柳凤泊,杀入王宫大内?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山师阴赶紧说道:“草民自然没有答应他,更是义正言辞地将他说得无地自容。但是……”山师阴仰起头来,满是担忧地看着武莫,“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啊。”
武莫一时沉默。
他居高临下,看着山师阴,突然淡漠说道:“孤知道,你与林火可是至交。”
山师阴浑身一颤,立即一拜到底,“草民心中只有大王,早就与那乱臣贼子割袍断义!今日,草民来见大王,便是要表明心志!”
“是吗?”武莫冷冷一下看,“你要如何表明心志?”
山师阴朗声说道:“草民愿为大王擒下林火,将那林火,当作草民的……投名状!”
武莫双眼一眯,“计将安出?”
山师阴垂首朝地,那面上露出一丝得意。
当日午后,突有消息传出。
曌梦公主,将于明日,提前出嫁!
第四百零九章 落得恩断双眸赤
公主出嫁,可是一件大事,平常时候自然是说一不二,绝不可能突然更换时间。
不过这个新登基的燕国大王武莫,虽然登基时间不长,作风常常出人意料,昌隆城中百姓,也不会觉得过于意外。
即便是这样,当城中侍卫推开人群,在告示上贴出公告之时,依旧吸引了众多百姓围观。
人嘛,总需要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若是在饭桌上跟不上最新的逸闻趣事,可少不得被别人奚落几句。
两名守城黑甲将告示张贴完毕。
百姓之中识文断字的,便开始窃窃私语。
不多久,那两名便转过身来,面朝一众百姓,简略地宣读了一遍告示上的消息。虽然,他们也不管百姓如何议论纷纷,抽身就走。
等到这个时候,议论声已经按捺不住。
“大王这日子不是定了月后,怎么突然又改时间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合礼法?”说这话的是个学究模样的老先生。
在他身边另外一人便接嘴说道:“合不合礼法,还不是大王说了算。再说了,不过是早早出嫁几天,上面也没说修改成婚的日子,就当是预防路上舟车劳顿,早早出发就是,还能有什么事情?”
“如此说来,也是好的。”那老学究捏着自己胡子,“燕国这几年多灾多难,若是能够将南方安顿下来,说不定我们这一辈子还能见到大燕中兴。”
“说什么中兴?难道指望大殿里面那个半大孩子?”有一个樵夫不屑说道:“我也就只求日子好过一些,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老学究瞪他一眼,“你们这些粗人,便不知道什么江山社稷。”
樵夫冷笑,“您这位先生倒是知道江山社稷,怎么不见您位列朝班啊。”
老学究被怼得面皮发烫,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
樵夫得了些口头上的便宜,也就不继续刺激老学究,转口说道:“嫁公主,哼,可别像几年前一样,又掉了面子。”
此话一出,周围人群倒是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盯着樵夫。也有人欲言又止。还有人眼中满是怒火。
樵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扛起木柴,混入人流之中。
几年前能有什么事情?
那事情,只怕是天下皆知。
当年也是嫁公主,结果到了时候,被一个江湖人士柳凤泊截了婚轿,更是让武睿开启朝中清洗,最终重新夺权。
百姓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内幕,但是他们都知道,公主婚轿被截,大燕可谓是落尽颜面。
虽然关于柳凤泊与凤栖郡主的事情,流传出不少才子佳人的坊间故事。但是大体上,燕国人还是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愿意多谈。
等那樵夫走后,围观百姓也就继续讨论起公主出嫁之事,就像是方才不存在那样插曲。
像是这样的讨论,出现在昌隆城中多处。
就在其中一堆人群之中,立着两人。
林火与渡鸦并肩而立,混在人群之中。
他们自然也是知道了事情变化。渡鸦看了一眼告示,又扭头看身边林火。
林火却是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渡鸦没能看出他面上变化,但是稍稍低头,便见到他那双紧握拳头。
林火此刻心中作何想法?不用多说,渡鸦也已经明白。
她一把抓住林火手腕,便转身朝人群之外行去。
林火被她大力一抓,差点一个踉跄,却是被她拖着挤出人群。他知道渡鸦不会害他,只是心中疑惑,便出声说道:“去哪儿?”
渡鸦不曾答话,只管朝前快走。
她拖着林火拐入一处僻静小巷,方才站停,松开林火手腕。
林火看看四周,又疑惑看她,“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在我们旁边。”
渡鸦没有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林火。
林火被她看得有些发憷,“渡鸦,你这是怎么了?”
渡鸦这才开口说道:“你也看到告示了。”
林火沉迷片刻,“嗯。”了一声,“我看到了。”
渡鸦继续说道:“在你见过山师阴之后,武莫突然就提前了武梦出嫁的时间,你便不觉得这是一个圈套?”
林火略微低头,将眉头稍稍皱起,却没有回应。
渡鸦看着林火,将银牙咬住,似乎想要破口大骂。可是片刻之后,她又像是泄气的皮球,轻声说道:“你知道这是圈套,可是你还是要去。”
林火不敢去看渡鸦,只是扭头望向别处,“我们都知道,南柯她是被胁迫的,这不是她的本愿。我,我自然是要去的。”
渡鸦冷冷一哼,“你原本说,只是要来昌隆见上武梦一面。现在,倒是要重蹈柳凤泊的覆辙?”
林火缓缓说道:“她有难,我自然是要帮她。”
渡鸦冷着一张俏脸,径直说道:“你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杀父仇人!你以为,你若是救了她,便能改变什么?”
林火回过头来,低头看着渡鸦,又像是看着自己脚尖,“即便她不领情,这件事情,我也是要去。毕竟,她是……她是……”
渡鸦突然出声将林火打断,“她是什么?”
不待林火回答,渡鸦又问道;“我又是什么?”
林火抬头看着渡鸦双眼,又撇开目光。
“看着我!”渡鸦突然提高音量。
林火不得不转过头来,注视着渡鸦双眼。
他似乎能从渡鸦眼中,看出某种希冀。
但是他脑中又闪过与南柯初见那时场景。
红氅自远方来,风吹羽飞,白绒颤。
寒风舞,掀起帽檐,露出精致俏脸。
夕阳树影,霞光斑驳,印在脸上,倍添柔美。
是因为落霞太美,还是因为面前红氅?
再看着面前渡鸦,同样精致但是英气逼人的面孔,还有她眼中那丝光。林火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口说道:“你与我出生入死,我……”
“不要说了。”渡鸦撇过头去,声音似乎低落不少。
林火皱了皱眉,他心中感到一丝歉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渡鸦对他感情,他会半点都不知道?
他是人,可不是真的木头。
但是南柯就像是他心头上的一颗朱砂痣,怎么都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是他杀了武睿,才会让武梦落得今天这种地步,他又怎么能够一笑了之?
林火犹豫了片刻,还是张嘴说道:“渡鸦,我……”
渡鸦突然吼道:“我叫你不要说了!”
林火又怎能在此时闭嘴,他伸手去抓渡鸦臂膀,就要把话说完。
可是渡鸦立即拔出剑来,将剑尖顶住林火咽喉,“你若是再说一句话,我就一剑杀了你!”
林火不怕这剑,若是动手,他立即就能将渡鸦擒下,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依旧把话说完,“这件事情,原本便是我和她的事情,你其实不用来的。”
渡鸦浑身一颤,死死盯住林火双眼。
那眼中神情,饱含多少意思?林火已然分辨不出。
不等林火再说什么。
渡鸦骤然转身,奔出小巷之外。
只留下林火一人,望着渡鸦身影。
消失在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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