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寂冥空
作者:君王死社稷|发布时间:2024-06-29 07:04:37|字数:34148
“叩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夜中,越发清脆,亦是突兀得令人背脊发寒。
山师阴与苏丹霞对视一眼。
姑娘眼中,晃着灶台火光,她眉头微皱,便要去取水盆灭火。
山师阴却将她手臂按住,“现在再去灭火,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丹霞挣开红袍,咬住下唇,“外面是谁?”
山师阴看了眼自己手掌,微微笑道:“我又不是神怪,难道还能透过门扉见到门后之物?不过……”
“不过什么?”苏丹霞心中好奇,不免侧过头来。
山师阴勾唇一笑,偷偷扬起手掌,“我猜……”
“嗯?”苏丹霞轻应一声,又是靠近。
红袍手掌下落。
重重一击!砍在姑娘右颈。
苏丹霞闷哼一声,倒向红袍。
山师阴将她搂在怀中,轻抚发梢,“我知道院外是谁,却已经和你无关。”
“睡吧,一觉起来,便当今夜不过梦幻一场。”他身子发虚,发不上力,也只能将苏丹红平放桌上。
院外之人,似乎料到屋中变故,敲门声停顿下来。
山师阴瞥了眼房门,不急不缓去内屋取了被褥,为苏丹霞披上。
他又将屋中杂物稍稍打扫,血布等等随手丢入火中。
火光摇曳,尽归飞灰。
山师阴这才挪动脚步,跨出屋外,深吸口气,为苏丹霞把房门合上,随后走到院门之后,伸手按住门栓。
“不急。”门外,传来熟悉声响,“夜还很长。”
山师阴顿了顿,伸手推开门栓。
门扉开启,露出屋外人影。
黑衣黑裘,目光阴鸷。
山师阴露出一丝微笑,稍鞠一躬,“乌云叔,小侄找你好久了。”
山师云?他不是应当被疯猫围困?
可他此刻就在门外,毫发未伤。
他眯起眼来,上下打量山师阴,“明明心中恨我,却还能笑若无事,侄儿,你还真是长大了。”
山师阴不急不躁,“有乌云叔珠玉在前,小侄,不过是班门弄斧。”
山师云看着山师阴身上伤痕,“对自己狠。”他又望向内屋,若有所指,“对别人,应当更狠,如你我这种人,容不得半点差错。”
山师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乌云叔难道认为小侄,是那心善之人?”
“哦?”山师云嘴角微挑。
山师阴侧开半身,“乌云叔若是不信,不如自己去看,那姑娘是否还能喘气。”
晚风微凉,卷起衣袍。
两人便在这夜中,对视片刻。
山师云并未进屋,淡淡说道:“区区女子,无足轻重。”
“乌云叔是怕我在屋中埋伏?”山师阴看着山师云双眼。
黑袍并未接嘴,显然已是默认。
山师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了以示诚意。乌云叔若是想聊,我们尽管边走边说。”
山师云再看一眼院内,微微点头,“也好,你我叔侄二人,也是好久未曾好好谈谈了。”
“请。”山师阴拱手。
山师云转过半身,“不如并肩。”
“也好。”山师阴也不推脱,径直出了院门,顺手合上门扉,“小侄倒是对乌云叔,有许多好奇。”
两人并肩而行。
空中无月,道路漆黑,愈走愈是深沉。
倒是山师云最先开腔,“侄儿倒是沉得住气,你方才用自己诱我出手,我却站在此地,安然无恙,便不为那唐枫,还有你不知从哪儿捡的天位担心?”
山师阴摇了摇头,“他们即使杀不了你,也能全身而退。”
山师云冷冷一笑,“你对他们,倒是放心。”
山师阴答道:“用人不疑。”
山师云撇头看着山师阴,“你真以为,就凭那点诱惑,我便会出现?不过是安插了一个替身,死便死了,对我而言,未有丝毫损失。”
山师阴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着,“可乌云叔你,还是出现在我面前。如此来看,我那一箭,便没有白挨。”
山师云盯了红袍半晌,终是吐了口气,“你这赌徒性子,和玉哥可是半点不像。”
“有根可守,方才求稳。”山师阴望向深邃前路,“我还剩下什么?”语音之中,似是叹息。
山师云未有接话,两人便这般无声前行。
过了两个街口,山师阴停住脚步,“我曾以为,以我本事,天下如在鼓掌。直至岳山那日,才见自身渺小。论谋略,不及伊世羽狠辣,论心机,不及乌云叔深沉,论临场应变,更是比不过我那兄弟姜杉。最后更是被乌云叔得逞,借我之手,触发摄魂膏,让林子错手刺杀武睿。我悔,但更不甘心。”
山师云停在红袍身侧,冷冷说道:“所以,你便当董蛮武的狗?便想借他之力杀我?”
“树欲千年不倒,更需植根万丈。”山师阴闭目片刻,幽幽说道:“只要能夺回一切,只要能笑到最后,做狗,又如何?”
山师云看着红袍,似是重新认识眼前少年,“你不是狗,你有狼顾之相!”他低下头,微微皱眉,“或许,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山师阴微微一笑,“方才那箭,特意绕我一命,确实错误。”
“我惜你才华。”山师云眯起双眼,“可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你或许曾经想要杀我,可你今日能与我聊这么久,便说明,你不敢,至少是不愿杀我。”山师阴面色发白,眼中却是熠熠生辉,“你这家主之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或许一时间众人服你,可岳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结果只让武睿身亡,大燕不倒。再加上,我至今未死……”
山师阴顿住话头,他未说完,可在场两人,皆是聪明过人,谁又不明白其中道理?
九婴怕是人心不齐,而这,正是山师阴机会。
“只要你死。”山师阴冷冷一笑,“我便能重整九婴。”
一语出,周遭重归无言。
风拂过,山师云哈哈大笑,“你杀我?你真以为你能杀我?你靠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杀我?你可知道,我在周遭埋了多少甲士?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身首异处。”
山师阴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走路。可今天说了太多话,走了太多路。”
山师云脸色骤变,伸手打出响指。
“啪”一声脆响,回荡在黑夜之中,街道之内。
回音,空洞得令人心烦意乱。
山师阴勾起嘴角,晚风又至,吹起他未束长发,宛若妖魅。
“沙沙沙沙……”
街角,传来一串脚步,整齐划一。
却见数十火把,自拐角亮起,照亮带头黑甲,青葱年少,稳重刚毅。
独孤孝,率众亲至!
一摆手,十数人头,滚到山师阴脚下。
山师云未曾低头,只是盯住红袍面容。
山师阴微微一笑,“乌云叔你看,如此,可能杀你?”
山师云未曾回他,转头望向独孤孝,“劳烦独孤将军亲至,还真是兴师动众。”
独孤孝面无表情,“但凭军师吩咐而已。”
“军师?”山师阴看了眼红袍,“你倒是爬得好快。”
山师阴背起双手,“为主公杀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些回报。”
风吹火倾斜,山师云不退反进,“独孤将军,我只有一事不明。大将军与我侄儿合作,何不与我合作?那燕王之位,易如反掌!”
独孤孝眉梢稍抖,“先生所言极是,先生实力雄厚,若与先生结盟,确实事半功倍。”
山师云面露喜色,就要说话,却听到独孤孝口中再蹦两字,“可惜……”
独孤孝按住刀柄,面露冷笑,“可惜大将军,并不想做燕王。”
“什么?”山师云顿住身形,眼珠一转,似是恍然大悟,“是我不对,大将军志向,岂止大燕一国,定然是那天下。”
独孤孝再次摇头,“先生所求,不过倾覆大燕,一雪前耻。而大将军所求,是我大燕国运昌隆。”他拔出半寸钢刀,“我们,是永远谈不拢的。”
山师云面如死灰,他想不明白。若真如独孤孝所言,那董蛮武不想做燕王,却又想保燕国,他究竟想做什么?
欺辱王室,便是保燕?
重典杀伐,便是保燕?
那个如塔大汉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疑问,就连山师云一时半会儿也是毫无头绪。
不过,疑问已然不再重要。
他,或许今夜便会死在此地。
除非,世上真有奇迹。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骤然而响。
深夜之中,惊人心魄!
是谁,胆敢在夜半,于王城之中纵马?
另一拐角,一众黑骑飞奔而至。
独孤孝拔刀在手,“来者何人?”
领头一人拉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新任东都尉!孟然之!”
第二百零一章 犹想君轻民贵九州同
不知何时,风止云停,火光透不过人群,困在方寸之地。
两队人马,同穿黑甲,却是泾渭分明。
而山师家叔侄二人,便立在洪流中央,光芒难至之处。
孟然之突如其来,独孤孝并不意外,亦或是经过沙场惨烈,难有小事令他震惊。他将钢刀重还鞘中,淡淡说道:“冒认朝廷命官,可是杀头之罪。”
另一头,孟然之亮出腰间铜牌,“我孟然之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却也犯不着为了个治安官,冒上杀头罪名。”
火光之下,铜牌卷有微光,真真切切能见“东都尉”三字。
独孤孝略微皱眉,“孟公子当上东都尉,大将军为何不知?”
孟然之掩住官牌,语带戏谑,“我也是今日方才上任,手中铜牌尚未捂热,大将军不知也是正常,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难道如今为官之人,先得让大将军首肯不成?”
独孤孝面上一肃,孟然之此言,可大可小。他知自己只是武将,这些玩弄口舌之事,他定然不是孟然之对手,就怕孟然之以此言为引,勾他入套。
思索一番,不知该答,还是不答。
孟然之见他踌躇,欣然一笑,就要继续说话,却看到独孤孝军中有一魁梧黑甲,突然走出阵外,解下头盔。
如墨浓眉,不怒自威。
人熊!董蛮武!他竟藏在阵中!
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董蛮武伸手摸索腰间匕首,环顾一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孟然之身上。
孟然之被他一蹬,只觉头皮发麻,却将震惊全部掩盖,拱手说道:“不知大将军亲自前来,末将有失远迎。”
按照朝中军职,孟然之虽非人熊帐下,却也得将军相称。
孟然之瞥了山师阴,眼中暗示:人熊为何至此?这可不在计划之内。
山师阴却是低头,似是思索。
董蛮武并未发现两人眼神有异,只是看着孟然之胯下坐骑,未有接嘴。
孟然之心中明了,再次开口,“末将公务在身,不便下马全礼,还请大将军恕罪。”
董蛮武不置可否,只是不断打量孟然之。
街道之中,重归凝重。
两伙甲士虽未拔刀,却是剑拔弩张。
山师阴脑中急转,按照原计划,孟然之出现此地,便能顺利带走山师云,从而与九婴关系更进一步。如此一来,便将山师云彻底置于人熊对面,为将来计策设做铺垫。
他确实很想将山师云就地正法,可为长远之计,如今还非动手良机。
原本当他对人熊提及今夜计策时,人熊未做干涉,只是将独孤孝派与他作为帮手。可谁曾想到,人熊居然亲自到场。
这董蛮武,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若人熊当真动手,将山师云就地格杀,那他们多月谋划,全部付诸东流。或许山师阴能够借此机会,重夺九婴。
可人熊会给他这个机会?
即便是得了九婴,应该如何对抗人熊?
一切规划,全需推倒重来。
这不是他们想要结果。唯有让两股势力互相厮杀,他与孟然之,甚至王宫之中武梦,才有喘息之机。
而这一切,如今全都压在孟然之应变之内。
山师阴偷偷望向孟然之,心中暗暗希冀。
而孟然之,已从方才惊讶中回过神来,面色如常。
董蛮武淡淡说道:“然之,你我倒是许久未见。”他将方才质问,一语带过。
孟然之也不好旧事重提,斟酌一番,淡然回道:“我去北方转了一圈,想不到昔日燕国重臣,今日却也学会了统摄朝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人熊统政之事,可谓是路人皆知,却无人胆敢名言,可今日,孟然之竟然直言不讳。
董蛮武会作何想?就不怕他恼羞成怒?
山师阴看着孟然之嘴角微笑,却觉得他胸有成竹。
他知道了什么?
孟然之继续说道:“我在北方呆了些时日,出于尊敬,自然也对大将军的故事,很感兴趣,便命人收集了不少。大将军当年,可不是嗜杀之人。”
山师阴眯起双眼:这件事,孟然之并未对他说过。
董蛮武挑起眉梢,却又放下,“非是本帅摄政,也非本帅变了。而是要使燕国复兴,必需尖刀开路。”
孟然之道:“刀虽利,唯恐伤人伤己。”
董蛮武看着孟然之脖颈,“却是有人,自己脖颈,放在本帅刀下。”
面对威胁,孟然之却似毫不在意,“大将军乃是行伍之人,也该知道,刀,终有钝时,逆流而上的傻子,却是屠之不尽。”
董蛮武按住刀柄,“猢狲依树,树倒,还剩几只?”
“大将军所言有理。可是……”孟然之顿了顿,“山中无虎,那些猢狲才能上得台面。”
董蛮武却是笑了,裂开嘴角,略显阴森,“你说别人是猴子,你难道就不是?你特地从北地回来,难道便不是心存大宝?”
“大将军又说错了。”孟然之手指心窝,“我心中,只想辅佐大燕天子。”
“天子?”董蛮武陡然加快语速,“何为天子?”
“一国之首,国之擎盖。”孟然之对答如流。
董蛮武又在追问,“天子何来?”
孟然之答曰:“顺天命之诏,通万民之意。”
“孟然之啊孟然之。”董蛮武微微摇头,“你看那座上娃娃,真能通万民之意?偌大疆土,他敢言奉天之命?”
孟然之似乎也未想到董蛮武说得如此露骨,他双眉一挺,大胆回应,“假以时日,必当如此。只可恨,如今有一奸贼误国。”
董蛮武看他片刻,却未动怒,幽幽说道:“本帅于塞北之时,征战十数年,经历战役过百有余,为大燕镇守国门。可朝中权贵不思进取,只知中饱私囊,一心私欲。本帅做过什么?你又做过什么?”
孟然之冷冷一笑,“你现在,与那些猪猡比,不过是刀更利,心更狠。”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义’该如何去取?本帅,心中有一答案。”董蛮武放开匕首,张开双臂,“朝堂腐朽,便如重病之人,血脉不畅,身怀毒石。本帅便要做那利刃,将病人开膛破肚,疏通淤血,剜石去脓。还大燕朗朗乾坤,还百姓万里长晴!”
孟然之双瞳微颤,却是咬住牙关,“圣贤之‘义’,并非暴政。大将军所为,必当遗臭万年。”
董蛮武盯住孟然之双眼,“我依我法,我行我事,我守我节。天下人如何想,后世之人怎样议论,那是他们的事。这条路……”董蛮武淡淡一笑,“虽千万人,吾往矣!”
接不上话,难以反驳。
孟然之,为其气魄所夺。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如此而言,大将军还是遵纪守法?”
董蛮武看了山师云一眼,“法有所言,本帅必当依从。”
孟然之看着人熊,满眼狐疑,却还是继续说道:“依法而言,东城治安便有东都尉全权负责,大将军作为军旅中人,并无插手之权。而此人……”他伸出手,指着山师云,“末将怀疑他与今夜一场命案有关,要将他带回尉所盘查。”
董蛮武瞥了山师云一眼,“本帅既然应许重典,自当以身作则,人,你便带走吧。”
如此简单?
孟然之又感惊讶,眼珠一转,又指向山师阴,“末将怀疑那人……”
董蛮武双眼一瞪,“莫要得寸进尺。”
孟然之讪讪一笑。他命部下押了山师云,又看了红袍一眼,方才策马离开。
拥堵街道,一侧疏通。
山师阴自然明白,山师云到了孟然之手中,便不会再有危险。全盘计策,也不用从同再来。
他在心中暗暗舒气,又准备向人熊谢罪,假意问道:“主公,为何放他们离开?”
却见到人熊摆了摆手,留下一句,“明日过府夜饮。”便转身离去。
山师阴也只能见心中疑问,放回肚中。
独孤孝朝红袍稍稍拱手,率部回府。
大街之上,陡然之间,只剩红袍一人。
环顾长街,方才紧绷神经一松,山师阴顿觉晕眩,黑暗之中,又走出两人。
唐枫与疯猫,满身是血。
枫叔上前,将红袍扶住,“少爷,你……”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回过头去,回望长街,似乎要透过黑暗,见到那间小院,还有那位平民姑娘。可他终是摇了摇头,“深夜梦一场,对她也好,对我也好。”
枫叔听不明白,急道:“少爷,你这伤得不清,都开始在说胡话。”
“胡话吗?”山师阴微微一笑,“就当是胡话,回府吧。”
枫叔挠了挠头,扶着山师阴缓步前行。
疯猫默不作声,便在另一侧缓缓跟随。
静夜之中,枫叔轻轻说着方才厮杀,山师阴并未做声,却是倒在唐枫怀中,昏睡过去。
人影具散,长街重归宁静。
却不多时,又有四人从街头行来。
两名壮汉,一名妖艳美妇,还有个中年男人。
却听到那中年男人谄媚说道:“刘妈妈放心,我那女儿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做得馄饨,那是街头巷尾有名。”
美妇人啧了一口,“算你这死狗运道,我们楼里,被那红墙挖了不少姑娘。若你女儿是正如你说,那你的赌债,便由我们百花楼还了。”
中年男人满脸堆笑,不断点头哈腰。
四人边说边走,消失于长街一头。
第二百零二章 天意弄
端坐铜镜之前,面色还显苍白,山师阴望着镜中人影,愣愣出神。
他伸手摩挲腰腹伤痕,镜中人影缓缓变化,成了另一个村姑打扮。
鹅蛋脸,沾染些烟火,也不秀丽。
“少爷。”唐枫站他身后,轻声唤道。
镜中幻影荡漾,恢复成红袍模样。
山师阴吸了口气,似乎还未回神,低声问道:“枫叔,有什么事吗?”
唐枫心中诧异,却未多言,只是垂首而立,回答道:“少爷,今日董蛮武请酒,是时候该启程了。”
山师阴定了定神,扭头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树影斜移印在床上。
他缓缓说着,又似自言自语,“是啊,时辰差不多了。”
说完那话,山师阴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衣袍,昨夜那件红袍自然已经烧掉。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已经袖口镶红。
他又拍了拍面颊,将方才纷乱思想抛诸脑后。
迷蒙脸上泛出笑容,山师阴迈开脚步,“走吧。”
入王都多月,他已换了府邸,也不奢华,重要便是僻静。对他们而言,抛头露面,可不是什么好事。
穿过庭院,见到猫怔仲坐在池边,低头看着池中游鲤,将手中麦饼掰岁,丢入池子里。
黑衣绿池,风中星点碎屑。
山师阴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可别丢的太多,这些鱼儿和你一样记性不好。记不得自己吃过多少。”
猫怔仲始终带着那张猫脸。
自从戴上之后,便没人见他放下。即便是吃食沐浴,也是避着他人。若一个天位想躲,还真没几人能够找到。
除了杀人,其余时候,他便静静在池边坐着,就连山师阴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猫怔仲听到山师阴话语,便抬起头来。
面具上黑洞洞缝隙,瞧不见他眼中神采。
山师阴朝他微笑,他便低下头去,却是收起了麦饼。
他不说话,山师阴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如往常一样,你在家乖乖呆着,若是暗号起了,便来增援。”
说着,山师阴掏出袖中铁管,晃了晃。那是种特制烟火,便是他们约定信号。
猫怔仲不置可否,依旧静静望着池水。
山师阴收起烟火,最后嘱托,“若是有不识之人入内,格杀勿论。”
放下这话,山师阴便和唐枫离了府邸。
屋外车马,唐枫早就准备完毕。
红袍钻入车内,唐枫持鞭,负责赶车。
晃晃荡荡,两人之间无话。
主仆多年,也算是心有灵犀。
可是过了一会儿,唐枫终是开口,“少爷,我担心……”
“枫叔,你就放心吧。”不等唐枫说完,山师阴已经心中了然,“董蛮武若想要杀我,昨夜我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唐枫瓮声道:“有我和疯猫在,昨夜那点人手,还不够看。”
山师阴微微一笑,不做评论。
车上再无交流,一路无言,不多时,便赶到大将军府外。
唐枫将山师阴扶下马来,山师阴抬眼看着大将军府匾额。
这已非他第一次来,今夜,他心中却有怪异感觉,仿佛今日踏过此门,他便会成另一个人。
摇了摇头,山师阴不再瞎想,起身入府。
府门侍卫,将唐枫拦住。
唐枫面上涌起怒气,捏紧双拳。
山师阴将他按住,安抚道:“无妨。”
唐枫这才作罢,轻声道:“少爷今夜还要看烟火,可不能太晚。”
这是在提醒红袍,若真遇到危险,别忘释放信号。
山师阴点头应下,随着其余侍卫,迈入府中。
独孤孝就在门后候着。独孤孝如今也算是人熊左膀右臂,能派他迎接,可见人熊对红袍也是认同。
两人见礼,独孤孝引山师阴往府内去。
大将军府,还是一如往昔冷清。
穿堂过廊,目中所及,皆是披甲兵卒,大将军府上,就连一个奴仆也不见到。花花草草被铲除干净,成了练兵校场。
人熊尚武,可见一斑。
两人行不多久,便至内堂。
堂中两侧甲士持剑,肃穆而立,庭中燃着一口大锅,锅中“咕隆”鼎沸。
山师阴微微皱眉:这算什么?这种恐吓使者的把戏,居然放在今日晚宴之上。难道人熊已经发现他与孟然之是同盟?
他心中猜测,行事更加小心。
绕过大锅,便见到堂中放一木桌,桌上碗筷具备,可未见菜肴,而人熊便坐在方桌之后。手抚匕首,闭目沉思。
独孤孝上前通报,“军师客至!”
人熊这才睁开双眼,不待山师阴寒暄,便大手一挥,“坐。”
山师阴去看独孤孝,后者不发一言,默默站在一边,背手而立。
红袍从他们脸上难见端倪,便微鞠一躬,坐到人熊对面,打趣道:“难得主公请宴,可这桌上空空如也,莫非是要请鄙人吃空气?”
人熊抬起眉眼,望向堂外,“今日便请军师,吃锅中之物。”
山师阴笑道:“这副阵仗,难道主公主要请鄙人,吃人肉?”
“人肉?”董蛮武摸着络腮短须,寒声道:“早些年间,本帅率部追击狄狗,深入草原,军中补给不上之时,便拿狄狗做食。这人肉,可不好吃。”
山师阴心中一寒,维持微笑,“主公武勇,天下皆知。只怕,鄙人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放心。”董蛮武淡淡说道:“本帅今日请军师吃的,乃是马肉。”
“马肉?”山师阴低声重复,略微皱眉,实在猜不到人熊作何打算。
人熊站起身来,“军中战马,便是将士第二条命,与我等情同手足,亦是我等最为亲近之人,最为信任之人。”
山师阴点头道:“军旅之情,鄙人多有耳闻。”
“军师见多识广,却又是否知道……”人熊站在山师阴身后,“若是无食入腹之时,即便是这战马,也只能忍痛屠宰。故而,本帅有一问,还请军师回答。”
山师阴立即起身,拱手至地,“主公但说无妨。”
人熊将山师阴扶起,盯住他双眼,“本帅,可能相信军师?如同信任本帅胯下黑风?”
山师阴面容一肃,“鄙人定然对主公,忠心耿耿。”
两人对视。
董蛮武微微一笑,拍了拍红袍肩膀,反身走回主位,朗声喊道:“把人带上来。”
话一出口,立有甲士,将一妇人,还有一男孩拎上内堂。
两人皆是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口中更是塞了抹布,眼中满是惊恐。
山师阴眉头紧皱,“主公,这两位是。”
人熊于主位坐下,“他们是郝瑞的妻儿。”
山师阴猛然回头,盯住那对母子。
人熊单手撑住下巴冷冷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山师阴浑身一震。
人熊继续说道:“军师是想与本帅同桌共食马肉,亦或者……”董蛮武沉声说道,“本帅,许久未尝人肉滋味了。”
“咣当!”
独孤孝抽出钢剑,掷到红袍脚边。
山师阴骤然握住袖管,盯住脚下钢剑。
目光闪烁。
第二百零三章 枕膝共
月上枝头,马鸣轻嘶,唐枫驱赶马车,等在大将军府外。
唐枫端坐车上,不时抬头观望,却又不敢来回踱步,若是门侍卫见他焦虑,只怕还会让董满武起疑。
等到他耐心耗尽,准备下车之时,大将军府门终于开启,一袭白衣,出现在大门之后。
于他身边,还有独孤孝随同陪行。山师阴仍旧与他相谈甚欢。
唐枫心中暗暗舒气,准备上前迎接。可定睛一看,却见到山师阴白衣染血。星星点点缀在衣上,好不刺眼。
“少爷。”唐枫轻呼出声。
山师阴抬起脸来,脸颊尚存血渍。
他面上无甚表情,与独孤孝对答如流,可唐枫却觉得,少爷心中有事。
山师阴似是听到唐枫呼唤,一眼瞥来,使了个眼色。
唐枫也就闭口不言,静静守在车边。
又是一阵寒暄过后,山师阴入得车内,独孤孝小声嘱托,“军师喝多了些,可得慢点行车。”
唐枫点头应下。
马车缓缓驶离大将军府邸,那肃穆庭院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唐枫立即听到车内干呕,他急切说道:“少爷,怎么了?”
车内安静片刻,山师阴才有气无力回应,“没什么事,枫叔莫要担心。”
越是这般说,唐枫越是心焦,可他也知道,若是山师阴不愿提及,凭他是套不出话来。他也只能问其他事情,“少爷,和孟公子之约,是否延期?”
挡帘微荡,车内又是片刻沉默,山师阴沉吟道:“现在就去。”
唐枫心中担忧,“可是,少爷你的身体。”
“我没事!”车中红袍似是低吼,片刻之后,他似是察觉不妥,歉意道:“枫叔不用担心,一切照旧便行。”
一言既出,唐枫也只能将所有疑问放回心中,安心赶车。
而在车内,山师阴嵌在软垫之中,正盯着手背鲜血,轻轻叹息。
那一剑,他终是刺了下去。
只要闭上双眼,眼前便满是那对母子。
惊恐眼神之中,又似有祈求,还有丝丝期望。
或许他们觉得眼前书生是个好人?或许他们觉得,这书生,绝不会刺出那剑。
一切奢望,都成了满地鲜血,还有那定格在红袍脑海的怨恨眼眸。
山师阴突然觉得浑身疲倦。
从骨髓深处渗透而出。
他缓缓只想睡上一觉,即便他知道,梦醒时候,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他累了,也倦了。
他便如孩童一般,缩起身体,藏在马车角落,沉沉睡去。
黑甜入梦。
却不是美梦。
他梦见一片雪原,空无一人,只有他蹒跚而行。
“红袍儿……”雪原之中传来呼唤。
山师阴骤然回头,却发现天地变色,唯有黑红两道。
他站在山巅之上,低头处,死尸堆积如塔。姜杉倒在血泊之中,唐枫倒在血泊之中,孟然之倒在血泊之中。
是谁干的?
山师阴骤然低头,却见到自己满手鲜血,掌中紧握利剑。
“是你干的!”
身后传来呼喝,山师阴骤然回头,正见到林火面容。
林火一把拽住红袍衣领,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怒火,“是你干的!都是你干的!”
山师阴想要解释。
可是“扑哧”一声!
他不自觉抬起手臂,手中利剑,将林火当胸穿过。
林火嚼着满口鲜血,嘶声怒吼,“是你干的!!”
音似要穿透红袍耳膜。
山师阴骤然惊醒,发现自己浑身皆是冷汗。
他抱住双膝,不断喘着粗气,他低着脑袋,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不是……”
车外传来唐枫关切声音,“少爷。”
山师阴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怎么了?”喉音似是有些沙哑。
唐枫回道:“到百花楼了。”
山师阴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车外隐有丝乐之声。
“少爷。”车外唐枫再唤一声。
山师阴整了整仪容,踏出车外。
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小巷。一般烟花之地,都会有一侧暗道,万一哪家夫人前来闹事,也还有个去路。
其实这侧道人尽皆知,一般夫人却也不会去堵,也算是种默认规矩,毕竟在楼里撕破了脸面,对谁都不好看。
山师阴对这并不陌生,与唐枫再次嘱托几句,便从车门入内。
不用老鸨领路,山师阴便循着小道,找到一间厢房。
伸出手来,轻敲门扉。
一长两短,再接三轻四重。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孟纯站在门后,按刀而立。
若是平时,山师阴还要调戏几句,今天却是没有这种心思。
他与孟纯略微点头,径直入得屋内。
孟纯出屋,合上门扉,守在屋外。
屋中幔帘之后,孟然之自饮自酌,“你来晚了。”
“出了些事。”山师阴坐在孟然之身侧,立即一杯下肚。
孟然之将他上下打量,自然见到他身上鲜血,皱眉道:“闹翻了?”
山师阴又饮一杯,摇了摇头,又去伸手倒酒。
孟然之将他手腕按住,“你不对劲。”
山师阴抽回手来,叹了口气,并不接茬,只是转移话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没被揭穿,还进一步得到了人熊信任。”
孟然之看着山师阴脸色,回道:“我已经依照计划,用死尸换了山师云出来,如今他对我也是信任有加。”
“这是好事。”山师阴没有去看孟然之,只是自己倒酒,“还得通知武梦,让她做好准备。”
“这件事,我会让白润去做。他如今进了户部,总有机会和武梦碰头。太史殊在吏部做得也是不错,他已经抓了吏部尚书一些把柄,最后起事之时,吏部尽在掌握。”孟然之顿了顿,突然停下话头。
山师阴抬头去看,见到孟然之也在看他。
“怎么了?”山师阴淡淡问道。
孟然之皱起眉头,“你很不对劲。”
“我没事。”山师阴又饮了杯酒,“只是有些累了。”
孟然之叹了口气,“要取得人熊信任可不容易。他能从边境校官做到今日地位,绝不只有武勇。”
山师阴将酒杯放下,“我明白的。”
孟然之见山师阴如此回答,也不再追问。
两人又核对了一番计划,便准备离开。
孟然之先行,山师阴便在屋中饮酒,他们两人可不能在一起看到。
等孟然之走后半个时辰,山师阴方才起身,却已喝得脚步虚浮。
他摇摇晃晃行出屋外,月色正浓。
晚风一吹,更觉头昏脑涨。
他突然想要用凉水洗洗脸面,记得不远处,便有一处池塘,他便扶着栏杆,行步而去。
行不多远,转过长廊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如丝,顺绸而下,倾洒于波光凌凌。
夏荷未开,池中含苞羞涩。
山师阴晃了晃脑袋,走到池边,就准备捧水洗面。
却听到身后一声惊呼,“客官,那水可脏,不能用的。”
山师阴回过头去,正见到一位姑娘手捧木盆,依旧村姑打扮。
可月光落她身上,却将她晕成白乳昙花。
纯洁无暇。
“苏丹霞?”山师阴喃喃出声。
苏丹霞听到客官叫她名字,骤然一愣。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立即拿面盆遮住脸面,“客官你认错人了……我……”
山师阴突然上前,将苏丹霞一把搂住。
“扑通”木盆落入池中,溅起片片水花。
苏丹霞满面通红,手足无措。
山师阴靠她耳边,轻声细语,“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那声音,就像是茫然无措的孩子。
苏丹霞咬住下唇,反手将红袍搂住,“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月下池边,姑娘跪地而坐,红袍枕她膝上,沉沉睡去。
第二百零四章 百花灯
对于苏丹霞而言,这两日所见所闻,便像是演义中故事,跌宕起伏。
昨日还在路边摆摊,夜里便见到了郝叔叔丢了性命,更是和为一位陌生公子治伤,最后,第二日,她便被父亲卖到了“百花楼”。
为了还他那赌债,他终究是做出了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说不恨他,那都是撒谎。
苏丹霞也是人,虽然善良乐观,却也有喜怒哀乐。
当你费劲心机操持家务,努力维系一切,起早贪黑,只为维护一个“家”。
可到头来,你所保护那人,根本未将你放在心上,未将这“家”放在心上时!你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只有沉默。
苏丹霞突然想起了那早早离世的母亲。那时她亦是这样,忙里忙外,一个不得安闲。而她母亲死时,面上并无痛苦,满是安详。
仿佛,那才是一种解脱。
那时候,苏丹霞还不明白。
如今,她突然发现,她与母亲对父亲来说,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供养他挥霍的傀儡,而当傀儡无法满足他时,就到了如今时刻。
当父亲回家,百花妈妈对苏丹霞微笑时。
她从未觉得,面前这被她叫做“父亲”的人,如此陌生。
所以她没有反抗,她甚至没说一句话。
便如同货物一般,看着百花妈妈与苏立亮讨价还价,如同买卖牲口一般,讨论着她的一切。
就是货物一样,从陋巷小院,到了百花楼中。
去哪儿都行,只要离那禽兽越远越好。
入得楼中,她虽然出生贫民,却也知道什么是烟花之地。
若是有才,还能做个吹拉弹唱的清倌人,可惜她大字不识多少,除了一手厨艺,也不会别的本事。
谁来青楼看厨艺?
难道只有出卖皮肉一途?
幸亏,她长得不算漂亮,手脚还有些粗重。百花妈妈也未想过立即让她待客,总得学点本事,便安排她跟着楼里一位姑娘,先做着丫鬟。
其余事情,待过些时候,再行安排。
或许对别人而言,过些时日,也不过是推脱些时间,入得这种地方,最终还是要认命。
苏丹霞并不这么认为。
只要还有时间,那便还有希望。
她知道百花楼被红墙挖去不少人,不止姑娘,还有各种仆役。若她能得到后厨大娘赏识,说不定便会被留下帮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在她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些。
而希望,也总会有的。
问题只是,你是否豁尽全力。
就当她打定主意,预备为今后生活重新振作时候。
山师阴,就在碎银池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如此突兀,又仿佛命中注定。
他将她一把搂住,说着软弱的话儿。
鬼使神差,苏丹霞觉得,她不能在此刻,离他而去。
于是,他便枕在她膝上,沉沉睡去。
足足一个时辰,苏丹霞不敢妄动,却是腿有些麻了。
她服侍的那位姑娘,叫做紫信。百花楼里每位姑娘,都会以花为名,以花为证。代表紫信姑娘的,便是紫色的风信子。
今夜她离开之时,紫信姑娘屋里已经有了客人。
百花妈妈安排她跟着紫信姑娘,怕也是没指望给她学琴棋书画。
虽是在预料之中,脑内依旧纷乱一片。
她便低下头,看着红袍睡脸。
那张比姑娘还漂亮的脸上,却眉头紧锁。
即便是在梦中,也不得解脱。
那紧皱眉头,皱得令人心疼。
苏丹霞不由伸出手来,捻平那些皱褶,轻声说着,“这样,可不好看。”
却未想到,膝上公子,突然张开双眼。
苏丹霞猛然一惊,急忙缩回收去。
山师阴见到苏丹霞,也有片刻诧异,可片刻之后,他便露出微笑,“又见面了。”
苏丹霞红着脸颊,目光瞥向别处,“是……是啊……又……又见面了。”
山师阴却是来了兴致,轻声说道:“我知道我长得漂亮,若是你忍不住要吻我,我也可以理解。”
“呸!谁!谁要……”苏丹霞心中羞恼,伸手要将山师阴推离膝盖。
山师阴见面知人,灵活一闪,半蹲起身,“我睡了多久?”
“哼!就不告诉你。”苏丹霞撑住地面,就要起身,却是血脉不畅,立足难稳。
要看她就要摔倒,山师阴一个箭步,搂住丹霞姑娘腰肢。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山师阴很美,即便是姑娘,苏丹霞也看得入迷。
可她立即反应过来,伸手要将山师阴推开。
却被山师阴抓住手腕,调笑道:“故技重施,还想把我推开?”
苏丹霞自然挣扎。
两人纠缠之时,小道尽头,传来“沙沙”步响。
山师阴与苏丹霞,立即分开。
那人站在阴影之下,他似是看着池边两人,淡然说道:“少爷,我见你太久未曾出来,便进来寻你。”
原来是枫叔。
“有劳枫叔担心了。”山师阴摆了摆手,将身上仪容整理,便朝唐枫走去。
他便如同没这人般,将苏丹霞,孤零零丢在原地。
苏丹霞看着山师阴背影,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一步。
五步。
十步。
“对了。”就在离开池塘之前,山师阴突然定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月牙微笑,“为了感谢你的膝枕,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苏丹霞心中疑惑,却也有些期待。
山师阴勾唇一笑,“我叫山师阴,你要记住这个名字。”
苏丹霞愣在当场。
两人隔空对视,片刻之后,山师阴哈哈大笑。
仿佛心头雾霾,也被一扫而空。
倒是笑得苏丹霞不好意思,伸手挠着后脑。
山师阴收起笑声,朝苏丹霞再次点头,“真要走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
背影远走,苏丹霞见着山师阴背影,那背影似是有些疲惫。
联想他方才在她耳边话语,苏丹霞不由出声,“山师阴。”
山师阴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了?”
回头处,月洒如画。
画布中,仆役姑娘,却露出这世上最美的笑容。
灿烂得,犹如温暖阳光。
“不要老是皱眉。”苏丹霞眯眼笑着,“你要笑,笑着才能摸到阳光,才能看到希望。”
夜里,出了一个小太阳。
山师阴看着那烂漫笑容,决定将这太阳,占为己有。
那夜之后,山师阴一有应酬,便请人来百花楼做客。
每当宴请,必点紫信姑娘。
直至酒足饭饱,宾客携美而去,他便会来这池边月下。
等一个人。
等一场“偶遇”。
偶遇,渐渐变成习惯。
山师阴未对苏丹霞作些什么。
他们只是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山师阴听闻苏丹霞想靠厨艺,留在百花楼中。
他当场哈哈大笑,笑她痴人说梦。
可第二天起,便有客人夸赞她厨艺,让百花妈妈举棋不定。
苏丹霞便对山师阴炫耀,红袍露出一脸难以置信。
因为她爱做饭,山师阴便给她取外号,叫她“小黑炭”,顺便将炭擦她鼻上。
苏丹霞也不势弱,心情好了叫他“红美人”,若是心情不好,自然“兔爷儿”招呼。
两人打打闹闹。
苏丹霞有时也会嘀咕,她也知道这烟花之地,便是深渊。却也同情不少姑娘遭遇,与紫信姑娘,更是结下友谊。这丝丝缕缕,终成羁绊。
这种时候,山师阴便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她和山师阴提起,自己为何被卖到“百花楼”。
虽不光彩,说出来后,却只觉轻松。
日子便这样过去,山师阴总能开启苏丹霞的话匣。他们聊得太多,以至于,有时候,苏丹霞都记不清两人聊过些什么,还闹了不少重复的笑话。
那些糗事,自然被山师阴一一记下,时不时拎出来嘲笑几句,气得苏丹霞跺脚脸红。
然后两个月后,已是夏日。
苏丹霞突然得到一个消息。
她父亲……死了……
第二百零五章 费尽万般心血悦妆容
世事难料,跌宕叵测。今日与你饮酒之人,或许明日只能轻抚遗容。
就算是这事儿,苏丹霞她父亲,昨日刚刚来过百花楼,逼苏丹霞给些银子。
可她毕竟在百花楼中,百花妈妈叫了楼里护卫,将她爹拦在门外。
可她父亲死皮懒懒不愿走,抱着门框嚷嚷,差点被护卫暴打一顿。
她爹也不敢真的造次,被扇了两个耳光,便悻悻而去。
苏丹霞站在床边,看着她父亲不时回头,面露狰狞,破口而出不是唾骂,便是唾沫,却更像是丧家之犬。
看着他背影,苏丹霞心中没有快意。
却是觉得可怜。
可怜的既是她父亲,也是她自己。
她不由在心中想着,或许她未来能赚些钱了,便能帮他父亲改邪归正。
毕竟血脉至亲,即便是陌生人,小时候还偷听私塾先生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呢。
可就在第二天,楼里姑娘纷纷转醒,苏丹霞为紫信姑娘打了盆热水,正要送去,楼中龟公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她。
她父亲死了。
捕快说是喝醉了酒,跌进西江里一命呜呼。
木盆落地,水洒一片。
毕竟是血脉至亲。心里有些滋味泛起来,说不清道不明。
苏丹霞总觉得,应该为他爹做些什么。
他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至少,落土下葬,这是她为她爹,所做最后一件事情。
可问题摆在面前。
她没钱。
苏丹霞如今身份,是百花楼中姑娘候补,也是厨娘一员。她不知道自己最终被卖了多少,但却明白,此刻她是身无分文。
楼里人对她也是和善,但她却不好意思向百花妈妈开口,若说还有什么熟人,那就只有紫信姑娘。
红罗帐暖。
今日,她便站在紫信姑娘身后,为她梳着乌黑长发,踌躇半晌还是开口,“紫信姐姐,我父亲……我父亲前几日死了。”
紫信姑娘正在画眉,却是停下描笔,“你想借钱?”
苏丹霞心里咯噔,她听出紫信姑娘话中寡淡。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下去,“姐姐也知道,妹妹没有余钱,而且人死灯灭,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紫信姑娘将描笔往桌上一搁,转过头来,“非是姐姐不愿,而是姐姐也没余钱。”
苏丹霞看了眼紫信桌上珠宝首饰,低下头去。
她也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话中意思。人家愿意帮忙,那是人家仗义,若是不愿帮忙,那也是应该。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这点浅显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紫信见苏丹霞不说话,便重新拾起描笔,对着铜镜梳妆。她一边上妆,一边轻描淡写道:“你若真是缺钱,不如在楼里开了门面。第一次,还是很值钱的。”
苏丹霞浑身一震,咬住嘴唇,“我……我绝不卖身。”
“怎么?”紫信突然提高音量,语带怒意,“看不起我们这些姑娘?”
苏丹霞赶紧摇头,“姐姐误会了,妹妹绝无此意。”
“我误会了什么?是了……”紫信转过头来,冷冷一哼,“你这般冰清玉洁,自然和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不一样。”
苏丹霞见她动怒,赶紧解释,“紫信姐姐。”
她只唤了一声,便被紫信打断,“不要叫我姐姐,我可高攀不起。你还当你是什么大家闺秀?还不是和那个姓山师的小白脸不清不楚!”
苏丹霞面色涨红,双手绞着衣角,“我和山师公子,没……没什么的。”
“我呸!”紫信加快语速,眼中满是怒火,“你当真以为我是瞎子?这楼里的人都是瞎子?那个小白脸次次点我,最后还不是去找你?楼里的姐妹都在笑我,还不如一个丫鬟!”
苏丹霞脑中一懵,她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变故。
“说不出话?”紫信冷眼看她,“你有以为那个小白脸会是什么好货色?能上青楼的又会有几个好人?怕还不是想爬上你的床?样貌身材修养,你样样不行,你当真以为他真心喜欢你?”
苏丹霞听到山师阴被人诋毁,心中不由生气,还嘴道:“山师公子,山师公子不是那种人。”
“哟,还帮你小情郎说话。”紫信啧啧嘴巴,“还说不卖身,怕不是你这小贱人,早就失身于他!”
“你!你!你!”苏丹霞面红耳赤,伸手指着紫信,“你血口喷人!”
“大清早,就在吵吵什么?”
“吱呀”一声,百花妈妈推门而入。
苏丹霞还未说话,紫信便跳起身来,抱住百花妈妈手臂,“妈妈,这丫鬟,我是不会教了。”
百花妈妈先是一愣,“怎么了这是?”
她话刚出口,紫信便语露哭腔,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说出,最后恨恨补了一句,“这小贱人,说不定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你放……瞎说!”苏丹霞也是发急,想要辩解,可一下子找不着话说。
百花妈妈却是和颜悦色说道:“你与那公子,可有私情?”
苏丹霞立即摇头。
百花妈妈点了点头,“我信你。”
苏丹霞心中一暖。
正想道谢,百花妈妈又再说道:“可你要葬父,没钱总是不行。我觉得紫信说的也有道理,不如你今天就开了门面,也好多赚些钱。这女人啊,还不是要吃这口青春饭。年华不再,可就难说咯。”
苏丹霞心中发寒,向后退出半步,“妈妈,连你也……”
百花妈妈面带笑意,“想要赚钱,总得付出些什么。”
苏丹霞再退一步,“我绝不卖身,我可以劳作还债。”
百花妈妈脸上依旧笑着,可口中话语已是有些发冷,“妈妈将你买来,可是花了三十两白银,你以为当个厨娘,便能还清?你在这里吃穿用度,全部算账,你又要还到猴年马月?”
苏丹霞面露错愕,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你们今天就是要逼我。”
百花妈妈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聪明姑娘,若是从了,我们皆大欢喜。若是不从……”面上笑容骤然消失,百花妈妈眯起双眼,“百花楼中,有的是方法让你不得不从!”
苏丹霞面若死灰。
百花妈妈索性坐下,冷冷看她,“你的卖身契就在我手中,你是我的,这座楼所有人都是我的。不要心存侥幸,这楼里,不会有人来救你!”
苏丹霞只觉天旋地转。
她原以为已和楼中姑娘结下情谊,她原以为百花妈妈是心善之人,可如今美梦破碎。
谁能来救她?
还能有谁?
苏丹霞看了眼门外。
紫信房间,开在三楼。
她猛然下定决心,对百花妈妈与紫信凄然一笑,“你们说的很对,我或许没有选择,但是……”
苏丹霞骤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我死也不从!”
眼泪滑眶而出,她闭起双眼,正准备一跃而下!
却撞入一个温柔胸膛。
睁开双眼,山师阴近在咫尺。
他揉着丹霞脑袋,柔声说道:“世人尽皆背向,我也会,在你身边。”
苏丹霞泪如泉涌。
山师阴为她拭去泪痕。
头低垂,四目相对。
是日,山师阴一掷千金,为苏丹霞赎身。
七日后,苏父入葬。
苏丹霞披麻戴孝,跪坐坟前。将那些元宝锡箔,点上火头,燃成雪屑。撒完最后一把黄纸,苏丹霞站起身来。
两人并肩离开。
山师阴为她擦着额头汗水,“今后如何打算?”
苏丹霞摇了摇头,“我已没了家人,更没了家。或许,再去开个馄饨铺,也是不错。”
“谁说没有家。”山师阴将她搂住,“我们再组一个家,不就得了。”
苏丹霞伏在山师阴胸口,嗔怪道:“你这登徒子,就知道欺负人。”
山师阴微微笑道:“有我这贵公子青睐,那可是你的福分。”
苏丹霞却是不说话了,静静靠着山师阴胸膛。
“怎么了?”山师阴立刻发现气氛不对。
苏丹霞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山师阴没有接嘴。
苏丹霞继续说道:“就像你说的,你是贵公子,我是贫寒女,我长得也不漂亮,你怎么会看上我?”
山师阴抚着她乌黑长发,“你的心,比所有人都漂亮。”
“是吗?”苏丹霞有些脸红,假装板起面孔,“就算你这么油嘴滑舌,我可告诉你,那间馄饨铺,我是一定要开的。”
山师阴朝她眨了眨眼,“只给我一个人烧,不好?”
“可如此一来,那快乐,也只给你一份。”苏丹霞微微笑着,“我并不是喜欢过苦日子,只是开那间馄饨铺,每当我见到夜归之人,饱食之后那幸福笑容,便也觉得开心。我小时候,家中钱财多被父亲拿走,也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我明白饿肚子的感觉最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食摊,却能给人带来快乐,让别人不用难受。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山师阴稍稍松开苏丹霞,沉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真这么想。”苏丹霞点了点头,“不只是王都老街,也不只是王都昌隆,更不仅限燕国一处。我常常在想,若这天下都能没有纷争,老百姓人人都有饭吃,家家都有衣穿,各个安居乐业。那就算让我死也值得。”
“不要说死。”山师阴将她嘴唇按住,“天下人亡了,你也不会有事。”
苏丹霞噗嗤一笑,挪来山师阴手指,“照你这么说,我还不成了妖怪。”
“只要是你所想。”山师阴勾起嘴角,“我统统帮你做到。”
“你说你是商人,这么大的愿望……”苏丹霞痴痴笑着,“那我要拿什么来换?”
山师阴注视着苏丹霞双眼,“只要每天醒来,都能见到你的微笑。”
苏丹霞立即羞红了,“给你做贴身丫鬟……我……我也是愿意的……”
“不是丫鬟。”山师阴贴近她双唇,“是妻子。”
树影斑驳,光点坠地,两人合作一人。
次月,山师阴大婚,十六抬大轿,招摇过市。
路过百花楼旁,楼中妈妈与紫信姑娘低头来望。
楼下喧嚣,喜气洋洋。
紫信叹了口气,“这位公子,要我们陪他演了这么一出戏,却是让小霞恨我入骨。”
百花妈妈轻声回道:“小霞可不是记仇的人。”
紫信望着花轿,“这位山师公子,心机如此深沉,我担心小霞她……”
“你担心什么?”百花妈妈略微皱眉,“若是有个男人,为了你肯花这么多心思,你嫁是不嫁?”
紫信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可小霞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她父亲也是……”
百花妈妈将紫信嘴巴捂住,“你瞎说什么?官府定论,小霞她爹是死于意外!飞来横祸,怪不得任何人,你可明白?”
紫信赶紧点头。
两人站在楼上,看着花轿缓缓远去。
百花妈妈仿佛能见到苏丹霞此时笑脸,她低下头喃喃自语,“真相并不重要,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王宫大内。
武莫又砸了古玩瓷器,坐在书房龙背椅上,气喘吁吁。
武梦从屋外进来。
武莫大声嚷嚷,“姐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几月不见,武梦身上红衣变作暗红,气质越发沉稳大气,可也难掩眼中疲倦。
她对武莫摇了摇头,吩咐卞兰将残渣扫除,这才开口,“发生了什么?”
武莫奋力拍着桌子,“那个董蛮武,丝毫没有把孤放在眼中!他一手下,叫做山师阴的结婚,他竟然不经孤同意,直接将慎叔的城外府邸赏赐了下去!这算是什么?孤之国库,何时姓了董?还有什么九婴!听说孟然之和他们混在一起!那群人,可是当初害死父王的凶手!亏父王喜爱那孟然之,他就是这样狼心狗肺!”
武梦叹了口气,低声安抚,“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还需隐忍。”
“隐忍?”武莫双手拍桌,骤然起身,“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孤才是大燕之王!可孤如今活得像是丧家之犬!这龙椅,谁爱坐谁坐!”
“啪!”
武梦毫不犹豫,给了武莫一记响亮耳光,“祖宗社稷,岂是你这般儿戏,这般不知轻重?”
武莫恨恨瞪了武梦一眼,却不吭声,低下头去。
武梦叹了口气,“欲成王霸之事,谁无落魄之时?”
她仰起头,望向窗外,“离我大燕复起之时,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零六章 天星坠
山师阴大婚之后,书信如同天星纷乱。
当黑衣信使站在篱笆外时,姜杉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将近午时,已至夏日,姜杉便覆一卷簿册于面上,躺在藤椅之上,摇摇晃晃。那簿册写着《三迁》二字,也不知是什么内容。
这些日子,他在村里开了个小私塾,便在这院子上课,教书育人,顺便收些学费,小日子过得悠闲。
直到那信使敲了敲门扉,姜杉才将面上书本揭了下来,懒洋洋望向门口,“小哥可是走错了地方,若要借宿,村头那间小店才是。”
信使从怀里掏出信封,扬了扬,“从昌隆来的书信,还请姜杉先生查收。”
姜杉坐起身来,像是微微皱眉,随后走向门扉,“昌隆来的信件?”
他走到门边,伸手接过书信,见到其上字迹,立即认出来源,“红袍儿?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信使却是微微一笑,口中居然用出清脆女声,“你和鬼见愁交过手,要打听的行踪,还不简单。”
那声音与水玉一般无二。
姜杉双眼一眯,“是你?”
信使点了点头,“是我。”
两人对视片刻,姜杉随意笑着,“上次要来杀我,这次倒是成了信使?你可是堂堂鬼见愁刺客,岂不是掉价。”
信使摇了摇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我就在左近活动,为你送送信,也是举手之劳。”
姜杉哈哈一笑,侧开身子,“吃了没?没吃进来坐坐?”
信使勾起嘴角,“你敢请我进去?就不怕你家娘子吃醋?”
姜杉微微一愣,随后正色道:“我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不,简直可以说是家教甚严!”
却听到屋内传来喊声,“姜杉!又死哪儿去了?”
姜杉脸色一僵。
信使哈哈大笑,“确实,家教甚严啊。”
“得得得,就你话多。”姜杉呸了一口,伸手将信使推远,“当初就应该让蠢驴把你砍了,省得今天与我聒噪。”
信使也不着恼,转身走远。
姜杉撕了信封,一边回屋,一边看着。
信中内容,无非那点事情。山师阴说了近况,主要说了他大婚之事,还提到信封中有一万两银票,算是没能参加姜杉婚礼的份子钱。
姜杉微笑摇头,走入屋内。
水玉将饭菜放在桌上,笑着说道:“还有人给你寄信?”
不过几月时光,水玉面上褪去不少青涩,只是依旧用纱巾围住脖上创口。
姜杉在桌边坐下,随口解释,“以前的兄弟今日也成了家,这不和我报喜呢。”
他捡着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逗着水玉开心,还取出信封中银票,递给水玉。
“算你有良心,没有偷藏私房钱。”水玉将银票贴身藏好,双眼微睁,目光扫过最后几行,惊道:“他请你去帮忙?”
“放心。”姜杉按住信件,“我不去的。”
水玉听到这话,眼角弯弯,可她开心片刻,又面泛忧愁,“若是你想去,我也同意,毕竟以相公的才华……”
“我不会去的。”姜杉再次重复,伸手按住水玉手掌,另一只点了桌上油灯,又将信件点燃。
水玉怪道:“你做什么啊,毕竟是你好友来信。”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算给我十万两,百万两,我也不会离开时。况且……”姜杉俯下身子,侧耳贴着水玉小腹,“还有个小姜杉在呢。”
“死鬼。”水玉要将姜杉推开。
姜杉反而将她搂住。
两人其乐融融。
几日之后,另一封信,送到冀国最北,林火手中。
那信清晨送来。
府中门卫被敲门声惊醒,等去开了前门,却没见到人影,只见到地上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林火与吕烽亲启”。
门卫将信件交给管家,管家送入府中,正遇到晨练林火。
林火比吕烽晚起一些,吕烽已经晨练完毕,回了内院洗去一身汗渍。林火见着那信封,便认出红袍笔记。
他也不急着擦汗,便坐在院中,撕开信件。
信中内容,与姜杉那封未有太多区别,只是结尾处,有了些许不同。
给姜杉那封,自然是稍稍提了几句,希望姜杉助他一臂之力。
到了林火这边,便成了无情嘲讽。
对于苏丹霞,山师阴可是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是她仙女坠下凡间,正让他这牛郎占了便宜,将她纳入怀中。
还特意担忧两位兄弟的未来,一个蠢驴,一个木头,怎么能娶到媳妇?
同时,他也劝两人不要灰心。虽然他俩既没他漂亮,也没他有才,可毕竟天大地大,万一王八看绿豆,就这么看对眼了呢?
世界之大,总是无奇不有。
林火看得哭笑不得,心想着这信让吕烽看见了,还不得骑上快马,一路南行,冲到山师阴家里,把他揪出来暴打一顿?
不就娶了个媳妇,瞧他嘚瑟那样。
不过,林火也已不是龙兴小儿,他能看出字里行间,山师阴只字未提身周为难。想来,便是不愿让他俩担心。
可在那昌隆,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林火暗暗叹气,只希望山师阴能够平平安安。
若真有人欺负了他。
林火捏紧拳头。
“兄弟”二字,可不是空口白话!
即便是天要海角,林火也会赶去红袍儿身边,与他并肩抗敌。
只是,又想到娶亲,想到昌隆,另一道红色身影,便闯入林火脑海。
她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她的诀别默泪,心如刀割。
林火按住烦闷胸口,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红绳铃铛。
原本这是一对,另一环被他贴身放着。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留下,或许是为了留个念想,或许,还在奢望哪一日破镜重圆?
林火自嘲笑笑。
她是一国公主,他不过是个江湖过客。
庙堂与江湖,一线之隔,却又有天边之远。
不知何时,渡鸦走到他身侧,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林火抬起头来,朝她微笑,“今天又想到什么法子来杀我?”
渡鸦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谁的信?”
林火捏着信件,“山师阴寄来的,他娶了妻子,写信埋汰我们呢。对了,要不也给你快些找个夫婿?”
渡鸦瞪他一眼,“家仇未报,不能成家。”
林火挠挠头发,却是不知该怎么接嘴。
说不出话,变回沉默。
他俩在一起,总是没什么话说。
这种沉默,初时多有尴尬,可是相处久了,也是不错。
渡鸦就像块冰,总能让人平静下来。
两人便这么并肩站着,吹着清晨微风,信纸沙沙作响。
不知过去多久,渡鸦又说话了,“你还在想她。”
渡鸦没有指明,林火却已听懂她话中所指,淡淡回应,“他们都说我们不配,我原本还不相信……”
“为什么要听别人说?”渡鸦将林火打断,“你骗不了自己。”
林火扭过头来,正对上渡鸦清冷目光,“我们的事情,你可能不清楚……”
“你放不下。”渡鸦再次将他打断,“这就够了。”
林火略微皱眉,注视渡鸦双眼。
他想从这张清冷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终究无功而返。
林火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渡鸦,“那你呢?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渡鸦注视着林火侧脸,眼瞳微颤。
她扭过头去,清淡回答,“我不明白。”她回过头来,看了林火一眼,又迅速回过头去,“谁又说得清楚?”
林火并未注意到渡鸦这些小动作,只是轻声重复,“情之一字,谁又说得清楚。”
两人再次无言。
却听到内院传来一声今天怒吼,“赤娜!!!”
吼声过后,赤娜嬉笑着奔入前庭,而在她身后,吕烽湿漉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边追了过来。
他一边追,一边还不停挠着后背,“赤娜!”
赤娜一边后退,一边嬉笑:“本姑娘知道名字好听,你也不用一直叫唤,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喜欢本姑娘呢。”
“谁喜欢你了!”吕烽面上咬牙切齿,可他却又在挠痒,倒是分外滑稽,“你说!是不是你把痒痒粉洒在我浴盆里?”
两人隔着前庭石桌,赤娜轻挑嘴角,“谁知道呢,或许是我一不小心,一个手滑?”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吕烽伸手去抓赤娜,被她轻易避开。
她面上还露出几分娇羞,“吕公子,你不能这样,你可是读过书的,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你!”吕烽被她憋得说不出话,纵身一跃,跳过石桌,“还不把解药交出来!”
赤娜飘身后退,朝着吕烽勾了勾手指,“你抓到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说罢,她便转身跑远。
吕烽自然是紧追不舍。
过不多久,后院又传来“咣当”声响,应是谁砸了东西。
吕玲玲也是叫出声来,“大清早的!你们就不能消停一点!还能不能让本女侠好好睡觉了啊!”
随后便是乱作一团。
渡鸦和林火仍旧站在原地。
两人面面相觑,方才那种忧愁,倒是被冲个干干净净。
林火摇了摇头,“他们感情真好。”
渡鸦附和点头。
林火又看了一眼手中信件,眼珠一转,“我想到了!”
渡鸦疑惑看他。
林火将信件塞入怀中,“红袍儿大婚,我这做兄弟的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
说罢,他便奔回房中。
不一会儿,背着箭镞长弓,从屋里出来。
“走!”林火朝渡鸦招了招手,“我们给红袍儿猎件熊皮大衣!”
渡鸦看了片刻,点头跟上。
第二百零七章 万里碧空似醉
猎弓硬箭,今非昔比。回想木弓破羽,宛如隔世。
林火背弓上马,将另一匹马牵到府外。渡鸦回房取弓,他便在这稍等。
他们住处并不僻静,本来这县城便不算大,周遭皆是民居。
一老汉早早摆了棋摊,在街口朝林火招手,“林公子,这么早又要去哪里耍?”
林火拱手道:“朋友大婚,准备除尘打猎,给他做件皮衣。”
老汉哈哈笑着,“附近傻狍子多,随便打些便是,可别深入林中,听说可是有只熊王。”
“晚辈明白的,大爷你尽管放心。”林火口中允诺,那老汉却不知他就是奔着那熊王而去。
狩猎之道,林火可是从未怕过。
他伸手抚着弓梢,回想最近之事。
来到这边关小县,也有月余。
县城唤作天远,天子再大,与此县也是甚远,故而得名。
扬獍在此县中为官,上任不过月余,却令县中几百户百姓,尽皆信服。修城墙,明赏罚,断案宗,在县中可为有口皆碑。
与之相连,林火与吕烽能打,偶尔也会客串捕役,也算是小有名气。
就这一会儿,又有不少路过行人,和林火打着招呼。
渡鸦也未让林火等上太久。
不多时,便从府内出来。
林火扭头去看,却是眼前一亮。
平日里渡鸦喜穿书生儒衫,头戴方巾,加上身材高挑,若不注意,还真当她是哪家公子。
今日她换上短打,更是去了方巾,将一头秀发扎在脑后,露出白嫩脖颈。
她是习武之人,肌理紧实,背弓带箭,俏脸微寒,英姿飒爽之中透着丝丝妩媚。
竟还是个美人胚子。
林火却是看得有些愣神。
渡鸦翻身上马,扭头瞪了林火一眼,“看什么?”
清冷声音,倒是和这一身装扮极配。
林火赶紧将缰绳交她手上,掩饰面红。
他却没看到,在他低头之时,渡鸦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两人并肩而行,并不纵马。
一来,县城不大,纵马恐伤人命。
二来,时辰也是尚早。
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朝城北而去。
渡鸦问道:“今日,便能猎到熊?”
“这还得看运气,就算今日猎不到,过几日也行。”林火随口解释,“狩猎这方面,不是我自夸,只怕这县城里还没人比我厉害。”
渡鸦呵了一声,表示不信。
林火也不在意,到时候定能让她好看。他倒是期待看到渡鸦惊讶表情。
他伸了个懒腰,“难得就我俩出来,整天呆在院里,也被他们三个活宝,吵得脑壳生疼。”
渡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她才继续,“要是没你这奸贼,还有那恼人的四公主,在这定居也是不错。”
林火哈哈一笑,这几月来,他也算了解了渡鸦脾气,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我也就算了,玲玲毕竟年纪小,不懂事,你这做姐姐的……”
“我比她小半年。”渡鸦没有回头,直接把林火打断。
林火挠了挠头,这他倒是首次知道。
“还有。”渡鸦继续说着,扭过头来,看着林火。
林火被她看得浑身难受,“怎么了?”
“没什么。”渡鸦看了林火片刻,有转过头去。
林火看出她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他知道追问也是无用,只能无奈摇头。
两人之间略显沉闷,林火说些什么,渡鸦皆是不答,二人便这样行至集市。
林火眼光一扫,便见到路边糖人摊位。
他立刻拉住缰绳,对渡鸦说道:“等我一会儿。”
渡鸦眼中露出疑惑,却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林火一溜烟,混入人群。
稍稍回头,见到渡鸦张望。林火心中暗笑,别看渡鸦冷冷冰冰,其实最爱小孩儿玩意儿。这点倒是和南柯有些相像。
不同之处在于,南柯最爱木偶戏,渡鸦确实喜欢糖人,还有一些零食。
林火可不想一路上面对渡鸦臭脸。
他一眼便看到糖人摊上还有三支,其中,最右那猛张飞最为扎眼,想来渡鸦必定会喜欢。
他快步行去,想拿那张飞,却看到旁边伸出一只小手,捏住那张飞小人,“妈妈,妈妈,我要这个。”
被个小孩抢先一步,那孩子母亲对林火歉意一笑。
林火摊了摊手,表示不用在意。
和孩子抢东西,这事儿他可做不出来。
等那对母女走了,林火也没有选择,取了另外两支,转身回去。
他特意将糖人藏在背后,走回马边。
渡鸦眉头微皱,“做什么了?”
林火递出两支糖人,“当当!”
渡鸦看着糖人,眼中闪过欢喜,可片刻又有些疑惑,低声呢喃,“霸王……虞姬……”
林火并未注意渡鸦,低头分着糖人,“这个男的做得大些,给你吃。我吃这个女的就行。”说着,便将那楚霸王递给渡鸦。
渡鸦并未立刻去接,深深看了林火一眼,“你挑的?”
林火原本想将方才被夺糖人之事说出,又想想解释也是麻烦,便将楚霸王往渡鸦手中一塞,“是我挑的,快吃吧。”
渡鸦愣了片刻,便接过“项羽”。
林火回到马上,还未坐稳。
却听到渡鸦轻骂一声,“傻瓜。”
林火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我给你买糖人,你还骂我?”
渡鸦抬眼望他,却是微微一笑,高声重复,“傻瓜!”说罢,便轻夹马腹,丢下林火。
林火一脸懵圈,这算什么情况?
高兴,还是生气?
他低头看看手中糖人: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无人解答,林火只能拍马赶上。
不过。
渡鸦似那坚冰,却要知道,冰霜化开,便是温润如水。
方才那一笑,还是挺美的。
渡鸦并未跑远,林火轻易赶上,两人再次并肩,没多时,便出了县城。
一路向北,便是一处高山密林。
进入山林,林火便将方才疑惑抛诸脑后,在林区入口,他便发现不少踪迹,纵横于地。
他低头看了两眼,分析道:“看这些痕迹,约有三十多人,不久前也入了山林。”
渡鸦略微皱眉,不觉摸向剑柄。
“不要紧张。”林火朝她微笑,安抚,“应该也是入山狩猎的,我们又不是在燕国,哪有那么多人专门伏击我们?”
渡鸦放下手掌,“你有大罪,与我无关。”
林火无奈摇头,“听你这意思,真要有人杀我,你也准备袖手旁观?”
“我本来就要杀你,不过……”渡鸦顿了片刻,淡淡说道,“你只能死我手中。”
林火摊了摊手,将话题重新接回,“他们朝西面去了,队伍里应该有些猎户,可惜,他们都没我厉害。你知道为什么吗?”
渡鸦看着林火,并不说话。
林火挠了挠头,只能自问自答,“西面确实有不少踪迹可循,但是,我们的目标是熊王!以领地而言,普通熊类自然要给熊王让出位置,所以,不该朝西,反而应该继续往北或是西北方向,具体的还得探查。”
渡鸦应道:“听你的便是。”
林火点了点头,“接下来,我们徒步进去,马儿味道大,容易被发现目标。等会儿林中发生什么,全都听我。”
渡鸦点头应下。
两人便找了个阴凉处,将马匹栓好。
林火引着渡鸦深入林中,朝西北行进。
一路行来,倒是发现不少矮鹿,真如那老汉所言。
可惜,林火目标不止于此。
继续前行,时至午时,林火准备吃些干粮,突然鼻翼微皱。
他立即钻入树林,掀开几片大叶,树根处正有一坨粪便,成块状,略有棱角。
林火眼前一亮,“是熊粪!”
渡鸦略微皱眉,她毕竟是个姑娘,并未靠前,远远看着林火。也不知林火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拍着手,站起身来,“我们运气不错,熊窝应该离这里不远。”
渡鸦向后退了半步,“别碰我。”
林火看了眼自己双手,哑然失笑。
他也不多言,领着渡鸦,寻踪而行。
痕迹越来越新,林火示意渡鸦,蹑手轻声,取下弓箭,虽是戒备。
大熊这等猛兽,林火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在林中左拐右饶,始终处于小风口。
再行一段,就连渡鸦也能识别大熊痕迹。
又行片刻,林火按住渡鸦肩膀。
密林百虫争鸣。
林火伏低身子,缓缓靠近一处矮坡,身藏坡后,探头张望。
渡鸦学他模样,小步靠近。
空气之中,满是骚腥气味。
她也探出头来,见到那大熊背影,庞然大物,足足两人来高。
最为惊奇之处是。
那,竟然是只白毛老罴!
第二百零八章 熊吼蝉鸣刀剑绘
关于熊,林火曾经猎过两头。先不说那龙兴熊王,即便是稍小那头,也是勇力过人。算上追踪,林火用了一天一夜,才将那头稍小之熊猎杀。
若是再算上平生所见,林火所见大熊不下十头,却从未见过面前这种。
浑身白毛!
这世上,还有白毛之熊?
那白熊原是背对林火,此时耸了耸肩,“呼哧”抬起头来。
林火赶紧按住身边渡鸦,搂住她口鼻,两人蹲在坡后。
渡鸦并不慌张,她也知此时不能有丝毫大意,这种凶兽,即便是他们身负武功,也是不好对付。更何况,林火可是要这熊皮。他们便不能随意打杀,坏了熊皮,也就前功尽弃。
白熊毛皮,想来红袍儿会更惊喜。
她如此相信林火,已经在心中计划熊衣款式,根本未曾想过林火会失手。
林火却不知道渡鸦想法,心中暗暗盘算。
他从未见过白毛之熊,只听老爷子说过,在大陆极北之地,存在着白熊猛兽。力大无穷,生撕虎豹。
可那些白熊受制于天生大限,只能存活在极寒之地。即便冀国北端比龙兴还要冷上几分,却也称不上极寒。
那么眼前这头,便不是那极寒凶兽。
而老爷子也曾说过另一种白毛熊类,称作食铁兽。
只是那食铁兽也非通体纯白,而是四肢与脸上长有黑毛。若非觅食之时,还有些憨态可掬。
如此看来,眼前这头白熊,定然是头异种。
林火皱了皱眉,越是如此,越需谨慎。
只因,异种难存。
这种特异种类,必定从小遭受族群排挤,更没有保护毛色,能够存活至成年,必定比其他熊类更加凶狠,更加诡诈!
他给渡鸦使了个眼色。
两人蹑手蹑脚,退回坡下。
林火小声说道:“这熊,怕是不好对付。”
渡鸦点头,“你说。我做。”
“好。”林火望向四周,见到滕蔓碎石。他眼珠一转,拔出腰上小刀,“我要做个陷阱。”
渡鸦点了点头,同样拔出腰刀。
林火却将她按住,“你做什么?”
“帮忙。”渡鸦回答得理所当然。
林火微微一笑,“我去做陷阱,你在这里盯着,若是那白熊有何异动,立刻通知我。”
渡鸦点头,一脸郑重,就要爬回坡上。
林火仿佛见到,自己头一次带小石头去打猎场景,心中好笑。他伸出手,就和当年对小石头一样,揉着渡鸦脑袋,“不要紧张,这白熊虽然珍贵,却没你珍贵,若是危险,我们找另外一头就是,你可不要逞强。”
渡鸦脸颊微红,推开林火手掌,又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转过身去,爬上山坡。
林火心中暗笑,只觉有趣。
随后,他便定下心神,返回小林。
他选了结实蔓藤,再加上自带绳索,做了个简单陷阱。
地上以嫩绳为引,另一端绑上重石,悬于高处。只要那白熊勾断嫩绳,重石便会锤击而知,不说致命,也能将他立即杀死。
而且巨石乃是钝器,必定不会太过伤害熊皮。
虽然将石头吊起来有些麻烦,好在如今林火伤势已经恢复,更是在卧龙窟一战,吸收了柳凤泊剩下的些许真元。
如今他运起真元,硬生生吊起巨石。
准备妥当,林火回头去看小坡,发现渡鸦还在那趴着,不时冒头观察。
倒是像土拨鼠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小心翼翼。那背影,倒是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
林火终是忍住笑意,轻声轻脚回到渡鸦身后,轻拍她背脊,“怎么样了?”
渡鸦浑身一震,双手捂住嘴巴,差点喊出声来。
一惊一乍,林火看得绷不住脸面,又不能发出声音,指着渡鸦,笑得直不起腰。
渡鸦一脸涨红,狠狠瞪了林火一眼。
林火却是笑意难忍,就差就地打滚。
渡鸦气得脖子都染上嫣红,拔刀就砍!
林火翻身躲避。
“蹦!”
铁刀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两人皆是愣神。
四周陡然一静。
林火按住渡鸦手腕,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渡鸦心中犹气,却也不敢吱声。
“知了……知了……知了……”
密林之中,唯有扰耳蝉鸣。
“知了……知了……知了……”
林火眉头紧皱,侧耳去听。
那知了声中,似乎沙沙声响。
那熊,此刻在做什么?
林火握紧小刀,缓缓探出身子。小坡渐渐沉于眼下,然后……
林火看到一双眼睛,黝黑如夜。
白熊!近在咫尺!
它张开血盆大口,“吼!!!”
熊吼,伴着腥臭湿暖空气,喷在林火脸上。
林火当机立断,挥动手中短刀,一刀砍在白熊鼻尖!随后头也不回,拽住渡鸦手腕,翻身便跑。
“吼!”白熊吃痛,捂住鼻尖退了几步,嘶吼连连。
林火已经拉住愣神渡鸦,跑出两步开外。
他从未觉得,学好轻功,如此重要。
等两人奔出五步之时,那白熊双爪踏入土中,顺着小坡狂奔而下,“吼!”
音浪就在身后,林火不敢回头,也无暇回头。
陷阱嫩绳就在眼前,林火抓紧渡鸦高声喝道:“跳!”
渡鸦回神,两人单腿一蹬,从绳上跨过。
林火心中一轻,将渡鸦推到一边,“藏好!”随后便站在绳后,反身去看白熊。
可那白熊,居然停了!
它停在三步之外,口中呼哧喘气,却眼中满是狐疑,就是不再进一步。
这头白熊很聪明。异种难存,能存活至今,绝非侥幸。
可惜,它碰到了一个好猎人。
林火将手中短刀,往地上一掷,死死盯住白熊双眼。
不要盯住猛兽双眼,因为那样它们会感到威胁,特别当你比他瘦小许多之时,它们会将那视为挑衅。
没有谁,能挑衅熊王的尊严!
白熊被彻底激怒!
它四足趴地,扒开泥石,朝林火直扑而来。
林火一脚踹上小刀刀柄。
短刀横飞,割断嫩绳。
重石呼啸而至!
时间仿佛在此时定格。
白熊须发皆张,四足离地,飞扑空中。
林火与它对面而立,尖爪与脸颊之间,毫厘只差。
“轰!”
重石飞来,正中侧腹。
白熊滚翻在地,卷起满地石泥,一时无声。
林火坐到在地,大口喘息。
渡鸦从一边探出头来,满脸焦虑。
林火朝她摆了摆手,“不要担心,我没事。”
渡鸦脸上一红“才没……”她话音一顿,尖叫出声,“小心!”
却是那头白熊,又爬了起来!
林火立即起身,拔出千磨。
可那白熊,却摇摇晃晃,掉转头去。
鲜血,顺着唾液,拖垂地上。
它拖着沉重身躯,往来处挣扎爬行。
林火放下千磨。
它要做什么?
林火心中疑惑,看着白熊渐渐爬远。他收了千磨,张弓搭箭。此时这白熊虽然受伤,却还不至丧命,也是皮糙肉厚。林火不敢掉以轻心,却又好奇,这白熊,究竟要做什么?
白熊又爬出几步,林火便步步紧跟,未拉弓弦,也是全神戒备。
突然,他看到大白熊浑身一震。
林火心中疑惑,抬眼去看,正见到小坡之上,站着两个纯白身影。
那里竟然有两头小熊。
同样纯白无暇。
林火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头母熊,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大白熊见到孩子,立即加快脚步。
林火却不想追了。
渡鸦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林火。”
林火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去猎别的熊吧。”
渡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拉住林火衣袖,“我们,看它们一会儿,好吗?”
林火注视渡鸦片刻,又将她头发揉乱。
渡鸦却没有反抗,看着白熊背影,叹了口气,“我出生没有多久,母亲就去世了。然后其他家人也……”
林火叹了口气,“你家人的事……我很抱歉……”
渡鸦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没错,原本就是他们要来杀你们,你们又有什么大错?可他们终究死了,死在自己的道义路上。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是烈士,是殉道者。可他们有没有想过我?道义,江湖,这所有的所有,我都明白,可我明白,不代表我会不难过。我的家人死了,我的家人全都死了!”
渡鸦语音哽咽,落下泪来,脸上,却还是那硬要忍住泪水的倔强模样。
谁能不怜惜?
林火咬了咬牙,搂过渡鸦肩膀,将她伏在胸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
渡鸦先是挣扎,听到林火这话,浑身一颤,却是安静下来,伏在林火胸口,无声啜泣,泪湿衣襟。
面前,大白熊已经爬到小坡之上。
孩儿们站在坡上,召唤着自己母亲。
大白熊趴在小坡高处边缘,伸出舌头,去舔自家孩儿。
突然!
“嗡!”的一声闷响。
一支箭羽飞驰而至,将大白熊头颅刺穿。
大白熊浑身一僵,顺着小坡,滑落而下,只留着两头小熊,愣在坡上。
对此突变,林火也是愣在当场。
窸窸窣窣,数十道身影,从林边走来。
为首一人,身穿锦袍,手持硬弓,“哟!这里还有两头小的。”
林火只觉目眦欲裂。
第二百零九章 箭舞灼若水
“围起来,围起来,跑了那两头小的,少爷我撕烂你们的嘴!”说话的,是那领头锦衣公子。
身穿锦衣,却来狩猎,既是不重狩猎之事,更显不伦不类。
而他口中所言,全部停在林火耳中。
他没有说话,却是握紧长弓。
从人数看来,这些人约有三十多个,应是先前在树林口,林火猜测那批。
他原本以为,是当地猎户,进入山林围猎野兽,赖以生存。可如今看来,这些人分明是兴之所至。
而且,他们坏了规矩。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此为四季猎事。
不捕幼兽,不采鸟卵,不杀孕兽,不破鸟巢,不戮携幼之雌,此为狩猎礼规。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猎人自然有猎人的准则。
重义轻生,殉道保节,人人会说。
可到头来,又有几人会做?
林火从小依山而存,守林而猎。
那是规矩,也是底线。
人若没了底线,便是蝼蚁不如。
锦衣公子向前几步,终于见到林火两人。
渡鸦就要上前,却被林火护在身后。
锦衣公子一样看来,对身边之人说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
身边武师轻声道:“回禀少爷,这两人应当是周遭村落猎户,也来林子里打猎。”那武师又看了眼林火身周陷阱,轻声道:“那熊应当是方才被这两人重伤。”
锦衣公子皱了皱眉将他打断,“你是说,本公子捡了便宜?”
“当然不是。”那武师赶紧低头,“猎杀这白熊,还是靠少爷箭术无双。”
这马屁拍得公子高兴,呵呵笑着。
武师又问道:“要不要小人,将他们赶走?”
“赶什么赶?”锦衣公子瞪他一眼,“你没看到那边有个小娘们?长得还挺俊,等本公子大发神威,正好等会儿再找那小娘们乐呵乐呵。”
武师却又是有些为难,“这……那男的……”
锦衣公子寒下脸面,“小小猎户,你还不明白?第一次跟我出来?”
武师断了片刻,艰难回答:“听说天远县最近来了个厉害的县令,若是闹出事情来,属下是怕,老爷难做……”
“我呸!”锦衣公子“哗啦”赏了那武师一记耳光,“我爹堂堂郡守,会怕他这县令?到时候连他一起做掉!”
武师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锦衣公子志得意满,张弓拉弦,瞄准其中一头小熊头颅。
“嗡!”
利箭飞纵!
却又听到一声弦响,另一道黑影,飞驰而至。
“啪嗒”一声,飞纵利箭断成两截,无力坠地。
黑影磕飞一些,插入地中,箭羽微颤。
“往彼娘之!”锦衣公子气急败坏,顺着箭来方向,扭头去看。
正见到林火持弓而立,面色肃穆,“你坏了规矩。”
“规矩?”锦衣公子露出狞笑,“狗屁规矩!”
说罢,又是一箭上弦,瞄准林火撒手放箭。
林火双眼一眯,捻起背后箭羽,拉弓满月。
“嗖!”
箭羽侧旋而出!
林火之箭,后发先至,于那半空之中,对上对方箭头。
对撞之下,生生将那箭剖成两半。
箭势不止,仍自飞向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面上大骇,却是吓得双腿难动,他从未想过在这北郡地界,除了他老爹,还有人敢对他动武!
他已脑中空白,可身边武师也非等闲,千钧一发之际,将他肩头拽住,猛力后拉。
却听到“嘶啦”一声,箭矢急坠,一箭钉住公子皮靴。
在加上武师拉拽,两向用力,那锦衣公子向后倒去,空留皮靴在地,和身后随从滚作一团。
“呵。”渡鸦发出轻笑,可她面上没有笑意,却是特意出声嘲笑。
少年人,最受不了姑娘嘲笑。
锦衣公子“腾”得坐起身来,“混账东西!你敢射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火不知道他是谁。
也不想知道他是谁。
林火再上一箭,暴喝出声,“滚!”
“你!你!你!你!你!你!”锦衣公子伸出手指,指着林火,指尖不断发抖,“你居然叫我滚!”
渡鸦冷清说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却是个智障公子。”
“往彼娘之!欺人太甚!”锦衣公子赤红着双眼,一巴掌甩在身边侍从脸上,“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老子被人这么骂!你们他娘的就这么看着?”
“刷拉拉!”
一阵拔刀声响。
三十余人,朝着林火磨刀霍霍。
两头小白熊,抱住脑袋,靠在大熊身边,瑟瑟发抖。
渡鸦秀眉一皱,背上猎弓,就要拔剑。
林火将她按住,摇了摇头,自己按住千磨,移步上前。
目光所及,威压一片。
他已是一流高手,那些武师侍卫被他目光扫过,皆觉头皮发麻。
他们唯有呐喊出声,以壮声威。
可惜,高手不靠吼。
阳光透过枝叶倾洒下来,映着刀光闪烁。
脚步沉响,呐喊声声。
落叶沙沙,蝉鸣鼓噪。
林火单人支剑,面对人群,突然顿住脚步。
一吸……
吸气声响透过重重声浪,扎入每人耳膜。
一呼……
万般寂静,落叶滞空,
“小暑!”
温风至极,地煮天蒸!
林火身影须臾虚晃,转瞬穿过人群。众人手中兵刃,皆中一剑,如同滚热烙铁。
“咣当”一串连响声,侍卫尽皆撒手丢刀,再看手心,已经暴起燎泡。
这还是击中兵刃,若是这剑打在身上,那人还不得烈阳灼心?
他们立即明白,这年轻高手,是想他们知难而退。
心中忐忑复杂,这些侍卫回头望向林火。
正见到林火剑尖,顶住锦衣公子咽喉,冷冷说道:“滚。”
锦衣公子双腿一颤,跌倒在地。他脸颊抽搐,瞳孔放大,两腿之间更有一摊黄渍,已是吓得说不出话。
林火居高临下,斜眼蔑视,“没有第三遍。”
锦衣公子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站起身来,“我这就滚,这就滚,我滚……”
说完这话,已经是慌不择路,从小坡上滚落下来。
坡下护卫武师赶紧将他扶住。
他们也顾不得地上兵刃,簇拥着那锦衣公子,仓皇远逃。
等他们跑远,林火才收起千磨。
渡鸦快步跑来,卷起衣袖包住手掌,拾起地上一柄直刀,刀面上印着“北郡”二字。
略微皱眉,渡鸦手掌一挥,将那直刀掷给林火。
林火伸手一捞,纳入掌中,看到刀面字迹,“北郡的?”
渡鸦点了点头,“怕是北郡哪家达官显贵的纨绔子弟。”
“这些个王侯将相……”林火挠了挠头,微微苦笑,“好像,又给烽子惹麻烦了。”
渡鸦微微扬起嘴角,“他呀,最怕不够麻烦。”
两人相视一笑。
却听到身后传来凄声呜咽。
两人回头,见到两头小熊,靠着大熊尸首,磨耳厮鬓,似是想将那沉睡大熊唤醒。其中一头人立而起,拽住箭支,想将那箭从大熊脑中拔出。
林火心中暗暗叹息。
物竞天择,这两只小熊没了母熊保护,又同样是异种毛色,只怕是不多时,就得死在此地。
渡鸦突然抓住林火衣角。
林火侧头看她。
渡鸦张了张嘴,轻声说道:“它们也没了家人……和我一样。”
林火明白过来,“你想养?”
渡鸦低下头,没有说话。
林火怔了怔,他仿佛见到小石头曾经想要玩具,却知道家中贫寒,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心有所感,林火伸出手,摸着渡鸦脑袋,“那就养吧。”
渡鸦立即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神采,兴高采烈地“嗯”了一声。
林火哈哈大笑。
笑声,冲淡方才忧愁。
林中不远处,锦衣公子尚未走远,恨恨瞪着林中那对“狗男女”。
“少爷。”那领头武师也是尽责,这种时候依旧硬着头皮发话,“这种高手,我们……我们惹不起……”
“放屁!”锦衣公子极力压抑声响,却难掩话中暴戾,“我马浮出生至今,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从来都只有我踩别人!在北郡这块儿,谁他娘的敢踩在老子头上!老子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武师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马浮眼中寒光一闪,冷冷笑着,“你派两个人跟着这对狗男女。我去找拓拔大哥,为我报仇!”
武师面上闪过难为,“少爷,老爷最是不喜你与那拓跋马贼混在一块儿,若是……”
马浮眉头一皱,嘴角浮现一丝狞笑。
“刷拉!”他骤然抽出背后箭支,一把扎进武师喉中。
武师满眼皆是难以置信,捂着喉咙,仰天倒下。
鲜血,从指缝之间泊泊外流。
马浮看着武师抽搐尸首,裂开嘴角,眉头皱在一块儿,似哭似笑,宛若癫狂,“谁还有意见?”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银票,丢在武师尸首面上,“抚恤金要多少,有多少人。人!要多少,有多少。本公子再问一遍!”
疯狂目光,扫过全场,“谁!还!有!意!见!”
剩下护卫尽皆低头,无人胆敢作答。
人群散去,尸首被枝条胡乱盖住,不闭双眼,望向天空,仿佛无声质问。
无人作答……
林中重归安宁,唯有蝉鸣鼓噪,一如烦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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