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石磊被王囚
作者:君王死社稷|发布时间:2024-06-29 07:04:37|字数:33523
刀在地上,触手可及,纪律犹未回过神来。
猫怔仲拄着木杖,站在一旁。他的眼中饱含玩味,但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他不着急,这世上还有比看人挣扎,更有趣的事情?
挣扎。
生与死,善与恶,对与错。
人生处处面临抉择,处处皆是两难。
做出一个决定,却要痛苦一生,而这痛苦无处抚慰。
何等有趣!
猫怔仲眯起双眼,微微笑着。
纪律双膝跪地,双手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坑中林火,沉默片刻,又将目光投向黑衣,“你在撒谎。”
他的话音发颤,恐怕说出这话,已是耗尽全力。
“谎言,是弱者愚弄他人的把戏。”猫怔仲笑着答道:“本座岂是弱者?”
纪律低下头去。
是啊。堂堂黑一门门主,又何必撒谎骗他。
林火的谎言,原就是漏洞百出,他又要相信什么?
可他还在挣扎。
他站起身来,提起钝刀,刀尖却是朝向黑衣,“纪浩的死活,与我何干?我早就没了这个兄弟。”
猫怔仲冷冷笑着,“你若对纪浩毫无感情,每年的家书,又为何会有厚厚一叠?”
“我……我……”纪律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扪心自问,他恨纪浩吗?
恨!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怨?
可他为何而恨?
不是怨他不辞而别,不是怨他杳无音讯,而是怨他不曾信守承诺!
那时纪律还小,纪浩曾摸着他的脑袋,许下诺言,他绝不会抛下纪律一人。
可现在呢?
父母病逝,家不成家。
他人在哪里?送回家的,只有一捧白灰!
“骗子!骗子!骗子!”纪律抛下钝刀,跪倒在地,泪珠滚滚,“我不要富贵荣华,不要功成名就,我只想说要你回来,要你……回家……”
猫怔仲挪动脚步,走到纪律身前,伸手揉着纪律头顶,用他磁性嗓音蛊惑人心,“你哥哥回不来了,可你还有另一个机会。”
纪律抬起头来。
猫怔仲指向林火,“为你大哥报仇!”
“报……仇?”纪律扭头看着林火。
“就是他,杀你了的大哥!就是他,让你们无法兄弟团圆!他就是罪魁祸首!”猫怔仲将钝刀,再次交到纪律手中,“只要轻轻一刀。割上他的喉咙,你的痛苦就会随着他的呼吸而去。”
“杀了他……不再痛苦……”纪律双眼空洞,仿佛呢喃。
猫怔仲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律,握紧钝刀。
他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林火,刀尖微颤。
猫怔仲看着他的背影,咧嘴笑着。
纪律走到林火身侧,看着坑中林火,高举钝刀。
猫怔仲浑身战栗,眼中满是期待。
突然!
头顶石窟,猛然崩裂,石块沙土急坠而下。
尘土飞扬,遮住黑衣视线。
猫怔仲挥袖驱尘,双眼微眯。
烟尘之中,刀光乍现!
纪律持刀,冲出烟幕,冲向黑衣!
猫怔仲扬起木杖,一击敲中刀脊。纪律完全不是对手,钝刀立即脱手。
可他却挣扎起身,徒手冲向黑衣。
猫怔仲不为所动,只是木杖下压,纪律便已五体投地。
顶上砂石倾泻,纪律面孔埋在土中。
猫怔仲冷冷说道:“你还要骗自己?”
纪律咬牙说道:“我哥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
猫怔仲眉头紧皱,拔剑出鞘,横在纪律颈间。
石窟流沙渐渐变缓,隐隐传来吕烽声音,“我先下去看看。你们自己小心。”
猫怔仲眯着双眼,突然放声大笑,他收剑入杖,“有趣!有趣!”
他抽身便走,遥遥传来一句,“很好!很好!哈哈哈哈哈……这江湖,还没有死!哈哈哈哈……”
说罢,纵身一跃,飞身而去。
吕烽从顶上飘落下来,正看到地上纪律。
他一把握紧长枪,奔到纪律身侧,焦急问道:“发生了什么?林子人呢?林火在哪里?”
纪律艰难起身,指向一边。
目光望去,林火依旧卧在坑中。
吕烽脸色一变,赶紧跑去查看。
见到林火衣襟染血,他慌得丢了长枪,直接跪在地上,去量林火鼻息。
手指颤颤递去,终是松了口气。
还活着。
这时,顶上开洞传来枫叔声音,“吕少爷,洞下如何?”
吕烽这才想起正事,抬头喊道:“洞下安全!”
不一会儿,顶上放出长绳,江湖群雄顺序而下,将那些七武门人留在石窟。
众人见着石洞出口,皆是欣喜若狂。
这才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姜杉落地,立刻观察四周,见到四周火药,瞬间洞悉一切。
他神色微变,便看到吕烽扛着林火走了过来,上前几步查看林火脸色,又见他手中紧握刀剑,“这小子。还真是拼命。”
纪律说道:“若非火哥挡住猫怔仲,只怕我等都已葬身山中。”
“猫怔仲?”
众人皆是一惊。
花袍与红袍对视一眼,暗暗心中推测“那位”来此,所为何事。
章昭平收起书卷,“现在可不是算计时候。”
花袍点了点头,“是该快些离山,只怕官兵还有后招。”
众人不再停留,纠集昂山群雄,出洞下山。
经过石窟中事,众人已对花袍一行言听计从。
吕烽领着众人出得洞穴,却见一位老翁蹲坐洞外石上。
手中挺着烟杆,烟丝忽明忽暗。
竟是纪村老翁!
吕烽立刻握紧长枪。
不用花袍提醒,他也知道,这老翁此刻出现在此!定是古怪之事!
吕烽全神戒备,还未说话,那老翁敲去杆中烟丝,铁杆敲在石上,叮当作响,“官兵上山。若不想死。就随我来。”
吕烽一脸茫然,花袍却按住他的肩膀,对老翁说道:“多谢前辈相救。”
老翁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吕烽不解望向花袍,花袍指向洞外巨石。
只见,方才老翁停留之处,留下一个清晰小坑,竟是铁杆敲击所致。
高手!
花袍轻声说道:“金杆敲山。”
吕烽讶然,“是鬼见愁的……”
花袍摇了摇头,“走吧,先离开昂山。”
吕烽点了点头,带着众人随老翁而去。
红袍儿走到花袍身边,“官兵,黑一门,鬼见愁,昂山群雄……越来越有意思了……”
花袍饮酒而笑,“谁说不是呢。”
昂山之巅,猫怔仲随意席地而坐。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壶酒。望着上山官兵,与下山林火,自酌自饮,“原以为你这废物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你这般,敢作、敢当、敢想、敢拼之人。若这江湖无你,那该有多么无趣,本座一人肆意妄为,又该有多么落寞。”
“幸好……”黑衣微微一笑,“还有这些少年,不至让本座无趣度日。今日说这话,似是晚了。不过,本座知道,你这废物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猫怔仲,将酒倾倒地上,“你最爱的刀子酒。”
朝天举杯,“白衣废物,一路好走。”
官兵赶到昂山石窟,他们用随身炸药,炸开洞口。
洞中除了七武门人,再无他人。
一众官兵赶紧给黄恩松绑。
揭了口中脏布,黄恩立刻吼道:“人呢?”
领头官兵回道:“上山路上,未见一人。”
“未见一人?”黄恩面如死灰。
那将领也是面色极差,“将军,此事……”
黄恩站起身来,“你们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我会亲自与主公,负荆请罪。”
昂山野径。
众人跟在老翁身后,走后山小径,几次远远望见官兵,但都巧妙躲过。
约是走了一个半时辰,老翁终是停下脚步,“安全了。”
吕烽抱拳,“谢过前辈仗义出手。”
“命令罢了。”老翁摇了摇头,他将烟杆夹在腰上,看了一眼昏迷林火,缓缓说道:“还有一句话,带给这位小哥。”
吕烽恭谨说道:“前辈,但说无妨。”
老翁眯起双眼,“石磊被困上至宗,封禅之后,挥刀问斩!”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零一章 霞暮至
岳山,因静而名。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可这山,犹是那山;那湖,犹是这湖。
光阴如箭,却好似未曾从此掠过。
一如百十年前,山中道人。
端坐一方石台,静观人世生灭。
日出无喜,日落无悲。
白露沾衣,风吹雨淋,取一叶盖顶,可随万物长生。
上至宗,原是如此。
如今,墨林幽静,红枫巍巍,青山依旧。
人,依旧?
后山小屋,掌教居所。茅屋小院,溪水潺潺,一如一年前,林火初来那样。
只是屋中人,多了两个。
屋内传来活力喊声,“李爷爷,我吃好了,这就收拾洗碗。”
木门轻启,一人身着道袍,端着碗筷跨过门槛,露出令人怀念模样——小石头。
他似比去年长高不少,面色红润饱满,再无过去枯槁样子。脸上梳理干净,身着道袍木簪,却也是个清秀少年。
他刚迈出门外,门内又有另一年轻声音,“师公,我去帮小石头忙。”
说罢,另一道袍少年窜到石磊身后,推了石磊一把,反身关了木扉。
“可算跑出来了。”那少年与石磊一个年纪,满脸嬉笑,推着石磊就往前走,“走走走,快些离开这里。”
小石头极力稳住怀中碗筷,面带无奈,“莫公子,你又要找道长们去玩?”
莫公子瞪了石磊一眼,“就你多嘴。你这吃货,每次夹带一个馒头,这事要我揭发你?”
小石头原就最笨,此刻也是语塞。
“你小子笨嘴笨舌,还想与我斗。”莫公子抬起头哼了一声,似是斗胜的公鸡。
小石头其实想说,莫公子那鹰钩鼻子,仰起头来并不好看。但他也是穷苦出身,只是憨厚一笑,“还是莫公子厉害。”
“那是自然。”莫公子哈哈笑着。
两人出了篱笆小院,莫公子回头看了几眼茅屋,轻声说道:“老规矩,你去洗碗,我去找师兄弟们耍耍。”
石磊也不在意,只是出声提醒,“听说山上来了个大人物,莫公子可不要乱跑。”
“大人物?我可不怕那个大人……”莫公子顿了顿,看了石磊一眼,“是了,只怕这山上,只你不知道那大人物是谁。”
石磊也不追问,从小他就知道,闲事莫管。虽然李掌教收留了他,却不曾收他入门,这山上发生何事,他也不好多问。
莫公子看着石磊,拍了拍他肩头,“你每到傍晚就消失不见,到底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有趣,今日本公子便陪陪你。”
石磊面色大窘,“哪有见不得人。就是看着晚霞发呆。”
“发呆?”莫公子噗嗤一笑,“倒是适合你这呆子。”他摇了摇头,转身迈向前山,“我可不陪你发呆,找人玩去咯。”
石磊捧着碗筷,目送莫公子背影消失,这才走到溪边,小心清洗碗筷。
将近年关,溪水寒冷。
小石头赶紧运起上至宗吐纳之法。片刻之后,只觉丹田暖流转遍全身。双手浸在冰水里,也不觉寒冷。
他一边洗碗,一边叹了口气。
李掌教对他确实不错,即便不收他入门,也愿传他武艺。怪只怪他资质愚钝,一年下来,也只学了这吐纳之法。
想方才那莫公子,比他晚来两月,却精进神速,抵得上旁人三年苦修。就是心性不定,不然按陶竹道长的话,他一年功夫,能抵他人五年。
石磊对莫公子是喜欢的。毕竟少年,虽然莫公子有些高傲毛病,但能有个同龄人伴在身旁,也是不错。
碗筷洗净,小石头甩了甩水,捧着碗筷往回走。
说到那陶竹道长,这一年来对他虽是礼貌有加,却总透着一股疏远。也不知是否还对一年前的恩怨难以释怀。
不过,这陶竹道长,倒是对莫公子和颜悦色,甚至有些恭敬,也是让人奇怪。
石磊将碗筷放好,晾上院中竹架,对木屋施了一礼,“李爷爷,我去后山咯。”
木屋中传出李尔冉的声音,“早去早回,可别学莫提,玩得忘了时辰。”
石磊轻声应下,转身离了木屋。
顺着山道向前,这条路,小石头已经走了一年。
每日晚膳过后,到后山枯坐,静看日落霞飞,也成了他必做之事。
岳山晚霞,四季变幻,日日不同。可石磊去那,只有一个目的。
等人。
等着他的火哥回来接他。
他知道,火哥绝不会将他抛下,所以他每日都等。
无论风吹雪落,日晒雨淋。他只想在第一时间,见到火哥。
穿过山雾枫林,小石头来到界碑,伸手摸着碑上刻字。
他还记得,一年之前,他们便是从这里上山,也是在这里遇到了李爷爷。而火哥,却将他一人丢在山上。
火哥走了,柳大哥走了,王大夫走了。
这偌大后山,留他一人。
后来,来了个青衣儒士,叫做大胥先生,他方才知道,柳大哥死在了王城,而火哥去了南方。
他原是想与大胥先生一同离开,可李掌教说,他身上火毒未消,还得多留些时日。
大胥先生便在木屋住了下来。
那些日子,小石头只怪自己资质愚钝,他多么想快些插上翅膀,飞到火哥身边。
可惜,世间多是事与愿违。
那一夜,大胥先生突然飞身而去。
李掌教说,大胥先生是为了去救火哥。
小石头并不怪他,他只希望火哥不出意外。
然后,大胥先生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知道火哥逃过一劫,小石头十分高兴,可……
何时能够再见?
小石头不会说话,他从小嘴笨,所以他也不懂,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
他就是一块石头。
顽强,坚韧,沉默。
什么都藏在心中。
可,谁会在意一块石头?
小石头默不作声,慢慢爬上石碑,盘腿坐在其上,抬头望向晚霞。
霞光橙黄,枫叶艳红,铺满身边。
那火,仿佛从天边直烧到脚下。
那火,是不是火哥归来的脚步?
是不是,下一刻,火哥便会踏上这霞色地毯,回到他的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再说一遍,“有哥在,不怕。”
每日每日,每日每日……
石磊坐于石上,望眼欲穿。
那火,终是烧不到身边。
日暮尽头,天边一线。
小石头叹了口气。
枫林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粗布身影。
浑身补丁,手绑缠带,头戴斗笠。
他静静站在林边,远远看着石磊。
小石头跳下石碑,双手合十,深鞠一躬,“三成大师,您又来了。”
那人便是之前,见到石磊的那位大师。
不用揭开斗笠,石磊也知道他顶上戒疤。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微鞠一躬,“施主,叨扰了。”
小石头叹了口气,取出怀中馒头,交到三成大师钵中,“大师,您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跟您走的。”
三成大师收下馒头,“施主,你与我佛有缘。贫僧不会就此放弃。”
小石头摇了摇头,“大师自便。”
三成大师也不着恼,席地坐下,“那如往常一般,贫僧就在此处打坐念经,施主可介意?”
小石头摆了摆手,重新爬上石碑。
三成大师再次双手合十,取出怀中佛珠,缓缓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佉罗堤耶山牟尼仙所住之处,与大比丘众俱,无量无数声闻大众,菩萨摩诃萨无量无边不可称计,说月藏讫……”
石磊不再打扰大师,只是静静听着,双眼仍旧望向远方。
日暮下垂,光影闪烁,余光犹存。
晚风轻抚,挽过石磊发丝,拂过枫林晚照。
宁静之中,佛音萦绕。
静谧,空寂,安宁。
日有升,日有落。
天边终是归于沉寂。
月出东方。
小石头,还是没有等到火哥。他只能默默爬下石碑。
三成大师站起身来,对石磊合十行礼,“施主,今日便到这里。明日……”
小石头回了一礼,“明日,大师莫要再来了。”
三成大师微微一笑,“路在脚下,缘在心中。”说罢,再施一礼,转身,消失于枫林之中。
小石头无奈摇头,也准备离开。
回过头去,却在月下见到另外一人。
一身道袍,鹰钩鼻子。
莫公子!
小石头大惊失色,“莫公子,你听我说……”
“石磊!”莫公子却不让他说完,立刻将他打断,“你居然勾结佛教妖人!”
第一百零二章 月相随
落日余晖刚尽,风穿林过,小石头只觉得身上发凉。
莫公子站在树下,光影掩住目光。
小石头上前一步,想要说明。
莫公子退了一步,冷冷说道:“燕国全面禁佛,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石磊慌忙摇手,“三成大师不是坏人。”
“大师?”莫公子冷冷一笑,“你倒是叫得亲切。说!你与他认识了多久?”
石磊没有想到莫公子这般严厉,支支吾吾说道:“一年不到一些。”
莫公子伸手指着石磊,指尖微微发抖,“你!你!你居然和佛教妖人,勾结了一年之久!”
石磊慌忙答道:“我未曾与大师勾结。我只是每日来着观霞,大师来这诵经罢了。”
“还要狡辩!”莫公子上前几步。
月光冷冽,目光冷冽。
他伸手摸住剑柄,冷冷说道:“我就不信,这日落有这么好看?值得你一日不落?我看,你就是来这与佛教妖人私会!”
“我!我!我……”石磊原就最笨,此刻受了刺激,脸色涨红,更是说不出来话,伸手去拉莫公子衣袖,想要好好解释。
“不要碰我!”莫公子一把挥起剑鞘。
铁质剑镖敲在石磊脸上,铁锈味道瞬间布满舌苔。
小石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晃了两晃,还好没有摔倒。他捂着红肿脸颊,怔怔看着莫公子,说不出话。
莫公子看到石磊嘴角溢血,先是愣了片刻。他看了眼手中剑鞘,赶紧松手放开,向前探了半步,“小石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你刚刚要……”
小石头摇了摇头。
莫公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瓷盒,抛给石磊,“敷上,会好受些。”
小石头接下瓷盒,这是外敷的伤药,他见莫公子用过,便扭开青花瓷盖,抹了些在脸上。
这药膏色白无味,涂在脸上,立刻一阵清凉。
小石头在那抹药,莫公子叹了口气,“你别怪我着急,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与那佛教妖人搅和一起,只会不利于你。”
小石头摇了摇头,“三成大师从未胁迫于我,他可是个好人。”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莫公子似是不满,拿手指着石磊,“你可知道,为何大燕禁佛?”
小石头摸着瓷盒,缓缓说道:“听说是燕王妃身怀六甲时候,曾去王都佛寺祭拜,结果在寺中跌了一跤,腹中幼儿小产。崔禄商进谗诋毁佛教,燕王一怒之下,愤然高呼,‘佛不佑孤,孤便灭佛。’这才有了大燕灭佛。”
“愚民之见。不过是村野匹夫的笑话,那些秃驴的苟延残喘。”莫公子冷笑连连,“禁佛之事,确实是崔……崔禄商所为。但原由绝非这般肤浅。若一朝天子因这理由,肃清一国之佛,那这国也将亡。”
石磊确实不懂这些家国大事,他也不接话,只是静静看着莫公子侃侃而谈,“你可知当年佛教如何昌盛?王都地界便有佛寺六百余座,僧尼数万。佛说‘普度众生。’可他们是如何做的?”
莫公子脸上浮现怒气,“寺夺民居,三分且一。广占农田,不劳而获。受人供给,却可免徭兵两役。更有僧人非是导人向善,而是契合罪人心意,有罪罪灭,无福福至。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藏富于佛!这等国之蛀虫!留之何用?”
小石头也知莫公子说得有理,可他不能违心认同,“人无完人,金无赤金。确实有恶僧,也不能把人一棍打翻。官老爷也有坏贪官污吏。应该去伪存真才对。哎呀……我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知道,三成大师绝非坏人。”
莫公子咬牙道:“那可由不得你。”
小石头注视莫公子双眼,“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莫公子瞥向一边,“我凭什么不说。”
小石头挠了挠后脑,憨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莫公子微微一愣,随后面色发沉,转身离去。
小石头无奈苦笑,跟在他身后,回了木屋。
两人向李尔冉请安完毕,便回房休息。
莫公子未在李掌教面前提起方才之事,小石头也是松了口气。
可莫公子却不和他说话,不发一言,自管自睡下。
小石头也是无法,只能早些歇息。
第二日,清晨,阳光普照。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个道理,倒是恒古未变。
小石头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却发现对床莫公子,早已坐在床边,正注目望来。
小石头微微一笑,道了声,“早。”
莫公子不理不睬,套了棉靴,扭头出了门外。
石磊叹了口气。
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
早课,晨练,早餐,抄书,习武,午食,午课,打扫庭院,准备晚膳。
今日,一如往日。
唯一不同,只是这一整天,莫公子都未和石磊说过一句话。
石磊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消气。
吃完晚餐,小石头正要收拾碗筷,院外有人出声。
原是陶竹道长前来,求见掌教真人,讨论些大人物的安置计划。
陶竹道长,这一年来深得师长器重,听说这次那大人物的全部行程,都是由他安排。莫公子也说,若是没有意外,陶竹道长应是下一掌门。
陶竹进屋,小石头捧着碗筷出了屋外,莫公子随他一道出了木屋。
今天他倒是难得与石磊一起洗了碗筷,等他俩洗净晾上竹架。莫公子看着石磊忙活,终是开口说话,“今日,你就别去后山了。”
“为什么?”石磊想不明白。
莫公子咬了咬牙,“一日不去,也没有关系。”
石磊微微一笑,“一日不去,我便心里难受。”说罢,迈步出了小院。
莫公子在他身后吼道:“本公子不允许你去!”
小石头微微一怔,也是犯了牛脾气。你说不许,便不许?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后山。
莫公子留在院中,暗暗咬牙。
不多时,陶竹推门而出。
“师兄!”莫公子伸手将他拦住,“我有事说与你听。”
“哦?”陶竹眉头稍挑。
后山,枫树林外,界碑石上,石磊盘腿而坐。
今日晚霞,比昨日暗淡一些,却也不失美景。
如同往常一般,他仍在石上等着。
也如往常一般,三成大师施施而来,“施主。”
石磊叹了口气,“大师,今日没给你带馒头。”他摸着怀中瓷盒,昨夜忘记还给莫公子。
他暗暗有些后悔方才冲动,这山上只有那么一个朋友,也不知方才是否惹了他。他可不想伤了两人友谊。
三成大师摆了摆手,“无妨。”
“唉。”小石头摸着瓷盒,叹了口气。
三成大师双眼望来,“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石磊正想答话,枫林之中传来一人话语,“有麻烦的,只怕是大师你。”
小石头悚然一惊。
转头望去,正见到陶竹穿林而出。
陶竹身后,竟然跟着半百道士。
三成大师望向石磊,“施主。”
小石头赶紧解释,“大师,我没有……”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一年相处,我自然信任施主心性。”
远处陶竹双手一挥,半百道士,隐隐将俩人围在核心。
陶竹按住剑柄,冷冷说道:“大师可知大燕禁佛?”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贫僧知晓。”
陶竹厉声质问,“那大师为何在我上至宗潜伏至今?可是意图报复?”
三成大师淡淡说道:“佛心未有仇字。”
陶竹冷冷一笑,“口说无凭。”
说罢,拔剑出鞘!
“拿下!”
长剑闪耀,余晖落尽,月随夜出。
第一百零三章 佛妆无定落
月光出一寸。
石磊背脊发凉,他从未见过这些道长,如此杀气腾腾。
一边是平日交往,给他衣穿,给饭食的道长。
另一边,是萍水相逢的大师。
他该帮谁?
或许答案没有那么难选。
佛教原就在大燕遭禁。而道长是他衣食父母,谁又会和衣食父母过意不去?
就这般下定决心?
小石头眉头紧皱。
明知三成大师清白无辜,就这般冷眼旁观?
他捏紧双拳。
哥哥们的教诲犹在耳边,“人若只认利弊,哪里还有道义可言?”
小石头咬紧牙关,冲到陶竹身前,张开双臂,“陶道长!不要动手!大师不是坏人!”
陶竹顿住身形。四周道长皆是停步。
小石头心中一喜,正待说话,突然瞥见陶竹抬手。
他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已遭一掌。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地上。
耳边传来陶竹冷哼,再接一声历啸,“拿下佛教妖人!”
小石头被那一掌击得晕头转向,晃了晃脑袋,见到一众道长,将三成大师围在核心。
月泛白光,铁刃微寒。
剑芒闪烁,阵中三成大师,纹丝不动。
补丁麻衣,破边斗笠,却在月下透着淡淡金光。
小石头晃了晃脑袋,他突然想起一句古话,也不知是在哪本书上见到。
书云:“道修通玄,佛塑金刚。”
三成大师单手持佛珠,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朝外,静默无言。
陶竹隐在人后,围而不攻,“大师此刻还施慈悲与愿印。还真是慈悲为怀。”
任谁都能听出语中讥讽,可三成大师却不以为然,“我佛慈悲,众生平等。道长也是众生一员,我佛自然慈悲。”
“好个慈悲。”陶竹越阵而出,“我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剑尖直落。
三成大师扬起一指。
剑尖指尖相触,亮起一瞬金光。
陶竹面露讶然,运起真元,向前突进。
三成大师伸出两指,“当”的一声,夹住剑刃。
陶竹脸上青筋暴起,进退两难。
三成大师犹然自如,“道长,你我皆是世外之人,何必在此争斗。”
陶竹冷冷笑道:“你也知那位就在山上,此事关乎我上至宗宗门声誉,门派百年大计。若是那位知你在山上,又会怎么看我上至宗?若是你趁机闹事,我上至宗岂不是成了笑话!此间,绝容不得你。”
“南无阿弥陀佛。”三成大师叹了口气,双手一引,将陶竹剑刃牵至一边。
一众道士,将陶竹接回阵中。
三成大师席地而坐,解下斗笠置于脚边,露出顶上戒疤,“道长,若要擒拿贫僧,便请自来。”
“假心假意!”陶竹方才丢了颜面,寒声说道:“挑了这恶僧手足筋脉!我看他如何装腔作势!”
这些变故,小石头统统瞧在眼中。
他想不明白,是何恩怨,竟然要挑断手筋脚筋?
只为道佛之争?只为什么百年大计?这些,便比人命还要重要?
三成大师为他而来,才会陷入困境,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小石头赶紧站起身来,挤开人群,挡在大师之前,“道长!三成大师绝无恶意!”
陶竹尚未说话,人群之后,突然传出一声呼喝,“呆子!”
透过人缝,石磊见到莫公子的身影。
他赶紧出声,“莫公子,你来的正好,你也替我劝劝道长。”
莫公子挤过人群,脸色焦急,“瞎说什么?我警告过你,不要与这妖僧来往!你就是不听。”
陶竹眯起双眼,在一旁看着,似是忌惮莫提,并不准备动手。
石磊急道:“你们怎么都不信我,三成大师绝非妖僧。”
“还费什么话!”莫提一把抓住石磊手腕,“快跟我走!”
陶竹勾勾嘴角,“还得谢过莫公子的消息,我们方才知道,后山有此妖人。”
莫提浑身一震。
石磊脑中,仿佛响起一道惊雷。
莫公子的消息?
石磊与莫提对视。
莫提双手去抓石磊衣袖,“小石头,你听我解释……”
石磊将他双手一把甩开,“你出卖我!”
莫提面露尴尬,平日伶牙俐齿,此刻也是语塞,“我……”
石磊心中如若被剜去一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莫提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本公子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不让你泥足深陷!你和这秃驴,待在一起,绝无好处。”
石磊心中发寒,淡淡说道:“还真是谢谢莫公子的好意。”
莫提脸色涨红,“真是给脸不要脸!你当你是谁?我如此对你,你已经应该感恩戴德!还敢对本公子阴阳怪气!就不应该管你的死活!”
“是啊,是啊。”小石头淡淡说道:“你本是富家公子,我就是街边乞丐。你我,原本就做不成朋友。”
“石磊!”莫提握紧双拳,又缓缓松开,“算本公子求你,你随我走,好不好?”
石磊别过脸去,“贱命一条,受不起。”
“你!你!”莫提气得浑身打斗,“好!很好!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莫提转入人群,飞奔而去。
陶竹摇了摇头,“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石磊沉默片刻,沉声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求道长,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陶竹冷冷一笑,“凭什么?难道凭你与掌教学了几日武艺?还是凭你那好哥哥,曾经杀入王城?”
石磊无言以对。
“你的命,不值一提。”陶竹剑指前方,“擒下二人!若是反抗……”
“格!杀!勿!论!”
剑影袭来。
石磊浑身发寒,他今日,才算看清这上至宗上上下下,对自己是何看法。
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贱命一条。
原来,在他自以为的好友眼中,自己也是低人一等。
何等可笑!
剑刃袭身,小石头只觉心中气涌,却难动分毫。
突然,金光一闪!
一个发光身影,将他护在身后。
一众道士向后退出三步。
三成大师!
他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只是右手,不再是慈悲与愿印。
只见他手覆向下,朝内而翻,五指垂于地面。
目中金光连闪!
无人胆敢上前。
三成大师捻动佛珠,轻声呢喃。
“释迦牟尼佛修行于路,路遇邪魔阻途,扰其清修,释迦牟尼佛以指触地,令大地为证,终使邪魔惧伏。此为触地印。又称……”
“降魔印!”
一跃。
腾空而起,盘腿坐于半空。
金光大盛!
金灿佛身,如若金刚降世!
天位金刚!
众道士,只道吾命休矣!
谁知,三成大师并不抢攻,只是双手合十,佛音嘹亮,“此刻退去,不伤分毫!”
一众道士摄于威压,不得寸进。
陶竹又怎会就此放弃,他咬紧牙关,勉力高呼,“结阵!”
道士持剑而舞,结阵而立。
石磊浑身一沉,单膝跪地:这是何阵法?竟然如此惊人!
三成大师微微皱眉,“落仙阵?”
“四九为数,仙也落得!你若见死不救,径直飞去,我们自然奈你不得。若敢下来,保你陷于阵中。”陶竹挥上前,“相杀石磊!”他面露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出家人,如何慈悲为怀!”
小石头想要出声,让三成大师别管自己。
可他被困阵中,口都难开。
道士不管不顾,剑芒已至面前。
石磊唯有闭目等死。
突然。
石磊只觉腰上一暖,自身腾空而起。
发生了什么?
小石头赶紧张眼,低头去望。
只见地上,白衣无围布衫。
剑围森森,佛身灿灿。
三成大师立于阵中,对他合十一礼,“施主,别再回来了。”
小石头飞入林内。
三成大师,陷于阵中。
第一百零四章 石库道浮移
小石头动弹不得。
三成大师那一掌击在腰上,内劲融于体内,让他难动分毫。
他就只能由着那劲道,在林中翻滚。
碎石,枯枝,残叶。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食了佛头果,抗揍这一点,小石头倒是强了不少。
他尽量眯起双眼,不让杂物伤到眼睛。幸好那团劲力,已经渐渐变弱,过不多久,他就能够重新掌控身体。
石磊心中暗暗庆幸。
就在此时!
一块巨石出现在斜坡下方,拦住小石头必经之路。
石磊看着巨石越靠越近,只能在心中苦笑,“希望不要太疼……”
“嘭”的一声闷响。
小石头眼前一黑,倚靠着巨石,晕死过去。
月上爬,树影偏移,万籁俱静。
黑夜林中,却有一道光彩。
是那淡淡金光在石磊腰间闪烁。
光影紧随呼吸而动。
一明。
一灭。
石磊竟在昏迷之间,运起了上至宗的吐纳法门。
每一吸,那佛光便亮。
每一呼,那佛光便暗。
原只腰上一点,随着吐纳反复,数量不断增多。
涌泉,命门,檀中,气海,百会……
身周大穴率先点亮。
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身周主穴尽皆闪烁。
光点,连成线络。
奇经八脉,如同蛛网遍布,爬满全身。
石磊的呼吸越发深沉。
一吸便需盏茶,一呼要有炷香。
吐纳声响从方才细不可闻,终于变成震耳欲聋。
月光落于石磊面上,突显庄严宝相。
石磊身躯微微浮起,悬停半空。
那光相互汇聚,互相浸染,连成一片。
石磊浑身上下,光彩夺目。
他口中吐纳,正于一吸。这一吸足足有顿饭功夫,四周如同雷鸣轰响,身上金光愈发灿烂。
当那光亮如白昼,突然,风平浪静。
月静风息叶停摆,虎卧龙盘人无声。
万物无声,又如万物低咛。
一呼……
狂风大作!
落尽一林红枫。
小石头缓缓落于地上,金光回缩。
光脉,光点,汇聚丹田,消失无踪。
小石头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之间宛若金光流转。
可他自己犹然未觉,扶着脑门坐起身来。他揉了揉脑袋,“咦?怎么一点都不疼?”
抬头望天,见月在中天,他猛然惊醒,站直身子,“三成大师!”
他这才记得,方才三成大师将他送出重围,后被困阵中。
小石头咬了咬牙,他心中燃起莫名怒火。
非是恶火,而是怒己无能。
可面对如此局势,他又能做些什么?全因自己资质平平,武艺不佳,只能成为大师负累。
是走?还是留?
石磊微微苦笑,就算留下,他有何用?
弱者,空有悲鸣,徒增笑尔。
只能逃,逃,逃!
将后背留给对手,将软弱留给自己。
石磊看着自己双脚。
这一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
因为他明白,若是踏出这一步,若是抛弃三成大师独自下山,若是此刻选择逃避,他的人生将会从此停滞不前。
无论过去多少日夜,无论度过多少年华,他终将是个逃兵。
谁要做逃兵?
力小并非耻辱。耻辱在于,违背本心,一生碌碌无为。
石磊握紧双拳,他想起火哥说的那句话,“夕阳西下,目不能阖;罪恶滔天,行不能停。”
小石头,反身回山。
他凭着记忆,沿着山路寻踪而回。他也算时常和火哥一同狩猎,学了些林中技巧。黑夜寻路,也是有模有样。
不多时,他便远远瞧见,那块后山界碑。
只是那界碑似乎矮了不少。
石磊也不敢贸然靠近,减慢步速,压低身形,缓缓接近。
那片林地,此刻空无一人。
石磊藏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仔细观察。
只看一眼,他便倒吸一口寒气。
那林地中央,现有一坑,大地裂痕从那坑洞四散蔓延。
后山禁地界碑,更是被砸碎一半,碎石铺满于地。
周遭树上,剑痕凌乱。
他仿佛能够想到方才大战情形。只是不知道,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小石头眉头紧皱,心中思索对策。
就在此刻,对面树丛传来一阵“悉索”声响。
石磊向后缩了些,小心打量。
枫林之中,走出一身道袍。
月光撒在他鹰钩鼻上。
石磊双目圆睁:莫提!
他转而疑惑:莫提为何去而复返?
石磊方才已与莫提闹翻,此刻只能静观其变,静静看着。
莫提走到石碑旁,伸手抚过界碑断面。
月色虽亮,却照不清他面上神色。他稍稍撇过脑袋,才能见他那双紧皱眉头。
他似是叹了口气,侧身半坐石碑之上。
石磊低头思索片刻,终是抿住双唇,从树后探出身来。
莫提悚然一惊,伸手按住剑柄,“谁?”
石磊步步向前,淡淡说道:“是我。”
莫提脸上露出欣喜神色,“小石头!太好了,你没事,我还在担心……”
石磊冷冷说道:“三成大师怎么样了?”
莫提面上笑容一僵,并未答话。
石磊复又问道:“我问,三成大师怎么了?”
莫提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磊,“你倒是关心那妖人。”
“三成大师不是妖人。”石磊眉头微皱,又上前两步,“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莫提冷冷一哼,“还能怎样?受困阵中,此刻封了经脉,囚于崖边石库。只怕此生,难见天日。或许,还要人头落地。”
石磊微微一愣,“掌教他也是这般说?”
莫提冷冷一笑,“掌教自封修为,山中实务,早已没他的插手余地。”
石磊面色发寒,不发一言,就要离开。
莫提面露惊慌,一把将他拦住,“石磊,你要做什么?”
小石头淡淡回道:“救人。”
“你疯了啊!”莫提抓住他衣角,“就凭你这功夫,还妄想救人?”
石磊将他甩开,看也未看,继续前行。
“呛!”的一声轻鸣,莫提拔剑出鞘。
剑尖顶住石磊胸膛,映着莫提纠结脸色,“我宁愿一剑刺死你,也不能看你自寻死路。”
石磊前移半步,利刃刺穿衣襟,刺破胸膛,“动手。”
莫提单手发颤。
石磊厉声吼道:“动手啊!”
莫提浑身一颤,长剑落地。
石磊不再言语,径直远离。
莫提突然说道:“你会死的!”
“我知道。”石磊没有停下脚步,“但有些事,比命还重要。”
莫提沉默片刻,厉声吼道:“我把你当朋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就不明白!”
石磊一步不停,“朋友,不是这么当的。”
莫提咬紧牙关,对着石磊背影放声嘶吼:“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石磊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身影消失于树影之下。
只留下界碑旁,月孤独,人单影。
莫提如若被抽去全身力道,跪伏在地,口中喃喃自语:“让你后悔……后悔……”
半个时辰后,石磊现于石崖道上。
一侧陡峭坚壁,一侧万丈深渊。
月下山路,坑坑洼洼,竟是静默无声,人踪皆无。
石磊方才已在路边观察许久,都未曾见到人影来往,想必这等深夜,崖边石库,必定不会有人。
毕竟能被送入崖边石库之人,多是修为被封,宛若废人。
石库建于山体之上。因是山风侵蚀,多有风洞,便依洞而凿,层层上垒。来往只有这条仅容一人独行的山路,如同孤悬在外的一方鸟笼,任谁都是插翅难飞。
确定路上无人,石磊这才走上山道。
贴着山壁小心前进。
山路陡峭,不时有脚边碎石落下悬崖,如坠无底深渊。
石磊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挪动脚步,终是见到第一石窟。定睛望去,三成大师正在其中。
三成大师背靠石壁,双目紧闭,持无畏印盘腿端坐。他似是听到脚步声响,叹了口气,“施主,贫僧叫你,不要回来。”
大师没事!
石磊心中一喜,“大师舍命救我,我若临阵脱逃,只怕此生难安!”
他四下看了两眼,小声说道:“大师,趁现在无人……”
“谁说无人?”
一声断喝,响于身后。
石磊骤然一惊,回头去望。
陶竹领着一众道士,踏上山道,“我们,可是久候多时。”
第一百零五章 说一曲礼崩乐坏
夜深。
月光透过窗纱,洒入屋内,照着床边草鞋。
木床之上,李尔冉一身短褐,盘膝而坐。不过一年光景,他面上沟壑愈发深刻,隐有衰老之意。
屋外,传来沙沙步响。
李尔冉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邦邦……邦邦……”
有人在屋外敲门。
李尔冉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门扉。
门外安静片刻,又是“邦邦……”两声轻响,伴随着轻声呼唤,“掌教真人,弟子云松求见。”
李尔冉深吸口气,仍旧紧闭双唇。
屋外云松不再敲门,但仍在门边说道:“陶竹怕困不住那和尚,请掌教前去督战。”
李尔冉双眉微皱,摇了摇头,“我真希望,自己不曾创出那落仙阵法。”
屋外声响停了片刻,复又响起,“之前一番大战,落仙阵持剑弟子,损伤过半,若是此次那位大师再暴起伤人,只怕难以抵挡。”
李尔冉淡淡说道:“你告诉陶竹,我已自封修为,就是废人一个。让他不用再疑心于我。”
屋外云松赶紧接嘴,“掌教可不能这么说,我等弟子,怎敢疑心掌教?”
李尔冉摇头苦笑,“这山上,还有人把我当做掌教?”
云松再次沉默,过了半晌才沉声说道:“谁敢侮辱掌教,弟子第一个找他拼命。”
李尔冉微微抬头,望向门扉,“你是陶竹长辈。”
“弟子辈分确实高于陶竹。”说到此处,云松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可陶竹深受燕王器重。我上至宗虽说超然世外,却仍在燕国境内,需与燕国共栖共生。我们知道陶竹所为,是有些……”
他似是组织语言,片刻后才接着说道:“他虽是有些过激,但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上至宗宗门道统。掌教修为被封,此生不得动用。余下弟子,更是无一天位。若是再惹恼了燕王,只怕……”
只怕什么?
云松说不出口,李尔冉却心中明白。
事到如今又能怪谁?
怪他一时冲动,为保白袍性命而自封修为?怪燕王不讲情面,乘人之危,意图掌控江湖?还是怪陶竹一心保全上至宗而行苟且之事?
李尔冉无话可说,只能叹气,“小石头伴我一年,不要伤他。”说罢,他便缓缓合上双眼,“我累了,你去吧。”
“是。”屋外云松低声应道。
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尔冉端坐床上,不过几句应答,他的身形仿佛又佝偻不少。
月光,照着床边草鞋,鞋上泥泞深藏。
夜深。
人难静。
同一片月,不同光景。
山边险道,崖边石库。
三成大师困于库中,小石头站于牢外。
山道尽头,陶竹率领一众道士堵住唯一归途。
小石头面上神色变幻。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便是万丈深渊。他今天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插翅难逃。
陶竹微微一笑,“石磊,掌教真人告诫我,不可伤你性命。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活命的机会。”他勾起嘴角,“跪下求我,我就留你一条贱命。”
小石头面上微变,骤然握紧双拳。
“我知道,我知道……”陶竹拔剑出鞘,“你和你哥哥一样,都不会跪地求生。”
小石头呀呀切齿说道:“痴心妄想。”
陶竹摇了摇头,“你可知道,为何林火与你都不招人喜欢?”
小石头眉头紧皱。
陶竹冷冷说道:“因为你们不识时务,因为你们愚蠢。你们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够改变世道?你们以为这世上还有道义可言?即便你们燃尽生命,也终是竹篮打水。那不知死活的样子,真是愚蠢得让人想笑。”
听着刺耳嘲笑,石磊只觉心中怒火熊熊而起。
陶竹虽非巧辩之士,但石磊最笨,怎么是他对手,他只能高声呼喝,“不许你侮辱火哥!”
“侮辱?”陶竹冷笑,“飞蛾扑火,螳臂当车,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石磊说不出话。
“施主此言差矣。”三成大师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人之本性,确为趋利避害。可若是人人为利而活,人人只求苟活于世,那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古有义士,为中原安危,游说各国行‘连横’之策,共御强敌。却受鞭挞之辱,驱逐之窘。其人问曰:‘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义士答:‘舌尚在,行不止。’终抵住强敌侵略。”
三成大师身上微微颤抖,勉强双手合十,淡淡说道:“施主见之愚蠢,贫僧却见气节。”
“妖僧,确实能言善辩。”陶竹不为所动,剑尖垂地,“那小道,便在此地,等大师为气节殉死。”
陶竹没那么傻,之前一战落仙阵,损了不少人手。这山道窄而长,若是在道上对战,上至宗门人难免会有损伤。不如在山道尽头以逸待劳。
若是石磊不敢过来,双方僵持,陶竹自然不怕。
若是石磊真敢上前,陶竹人多势众,更是不惧分毫。
小石头又该如何抉择?
他知道,此刻已经无路可退。
“大师。”石磊轻轻说道:“我是不是很傻?”
三成大师站着也觉吃力,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傻与不傻,何必等他人评说。”
小石头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多谢大师开导。”
“老爷子曾说过,‘英雄生死路,却似壮游时。’大师并非他们口中妖邪之徒,为何要因他人罪过,妄受惩罚?”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牢笼铁条,“我今天,便要做一回英雄。护送大师,离开此地!”
铁条发出“嘎吱”声响。
小石头面色涨红,双臂青筋暴起。手中铁条,被生生掰开两旁。
三成大师面露异色,“施主,你……”
小石头腼腆一笑,“我曾服佛头异果,偶得龙虎神力。”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
“我也就平日里,听大师诵经,对佛教可是一无所知。”小石头将三成大师扶出牢外,“大师可能行走?”
“经过耳闻,佛在心中。”三成大师浑身无力,半靠石磊身上,“贫僧被封了经脉,只怕此刻连常人也比不过了。”
“没关系。”石磊将三成大师负于背上。
回过头,两人望着乌泱人群。
就凭石磊之力,真能突出重围?
“大师。”石磊轻声问道:“佛教可有伤人的菩萨?”
三成大师伏他背上,淡淡说道:“我佛慈悲,怎会害人性命?不过,若是对抗邪魔,却有金刚怒目。”
石磊看着远处陶竹。
虽然身穿道袍,虽然一脸正气,但他那龌龊之心,可不就是邪魔外道?
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知礼义廉耻?还有多少人能坚守心中道义?
七国盘踞,却只见礼崩乐坏。
“大师,抱紧了。”石磊抖擞精神,“今夜,我愿为怒目金刚,送大师离山!”
迈开脚步,运起他唯一会的吐纳功法。
月照险途。
石磊,下山!
第一百零六章 嗟又哭人间是非
夏日午后。
小石头双脚泡着清凉溪水,他抬起头,望了眼远处舞剑莫提,又低下脑袋,小声问道:“李爷爷,我是不是很笨?”
李尔冉坐他身边,同样享受溪水凉意,“何出此言?”
小石头捡起一块溪石,随手一掷,那石便飞入对面林中,惊起一树飞鸟,“我空有一身蛮力,跟您学了这么久,却只会基础吐纳。可莫提他,已经……”
李尔冉伸出手,揉着石磊脑袋,“你不笨,你只是有些特殊。”
“特殊?”小石头迷惑不解。
李尔冉指着石磊胸口,“你这里住着一团火,这火有焚天之能。可这火太烈,也太凶。”
小石头似懂非懂,“所以,我只能学吐纳?”
“世间功法,独数吐纳最是中正平和。”李尔冉望向远方,“功法原无高下之分,区别在于,因材施教。你要锁住那团火,否则,必定引火烧身。”
那日,小石头还不能全然领悟。
今夜,他却明白过来。
因为他感到了那团火!
火在胸中燃,火在腹中烧。
掌教爷爷教他通过吐纳,运转气机,将那团火困于体内。
可望着面前剑阵……没有路,眼前没有路,只有森森剑锋。
无路可退,无路可行,该当如何?
小石头捏住胸口衣襟,缓缓抬起头来,“李爷爷,对不起了。”
一吸……
一呼……
石磊,呼出满腔浊气,却似喷出灼热烟尘,白雾凝在身周,挥之不去。
脚下无路?
那便烧出路来!
“大师。”小石头轻轻说道,“稍加忍耐,可能会有些烫。”
石磊撤去体内气机。
气机困火,却也是风助火势。
寒冬腊月,石磊身遭却似蒸笼,雾气萦绕。
胸中那团火……拦不住了!
三成大师额头冒汗,就要松开石磊,“施主!快收回气机,这样下去,你必定会有性命之忧!”
下崖之路,说长不长,尽头已在眼前。
石磊不但不松手,然而将大师紧紧抓住,“大师,抓紧了。”
他已没有退路,他也不想逃避。
三成大师浑身无力,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豁尽全力,抓紧石磊。
石磊咧嘴一笑,浑身赤红,那笑分外狰狞。
纵身一跃!
腾开四肢,如同猛禽扑食。
陶竹长剑一挥,“列阵!”
话音未落,石磊已经坠入阵中。
“轰隆!”一声巨响,石磊落地之处,裂开数道缝隙,山石崩裂翘起。应力之大,四周道士皆是立足难定。
石磊曲起双膝,向前猛蹿。趁着众人足下不稳,一拳轰向面前道士。
那道士慌乱之中,举剑来防。
“嘣!”的一声,那剑断成数节,道士口吐鲜血,倒飞而去。若不是他及时提剑,这一拳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小石头真下杀心。
平日里他为了保全性命,用吐纳功法克制火力。今日,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众人,也真正明了,何为龙虎之力!
中拳道士,连连撞飞数名同伴,方才停下身形。
而石磊身影,已经上前五步!
粘衣即飞,谁人可挡?
一拳!剑断!
一踏!地裂!
一踢!骨碎!
龙象神力,举世无双!
举手投足皆是虎啸龙吟。
轻擦误碰便是伤筋动骨。
陶竹眉头紧锁,他偷偷瞥向身后树林,阴影中似有人影。他咬紧牙关,方才为了擒下三成,门中精英多是负伤。没想到这个石磊竟然如此难缠。
可,那人在看!
陶竹握紧长剑:决不能在那人面前丢人现眼!上至宗,决不能输!
绝对不能!
陶竹怒吼出阵,长剑如月,画圆而去,似慢而快。
三成大师满头大汗,却还不忘出声提醒,“小心善水剑法!”
小石头,却已听不进了。
他那双目赤红,黑夜之中,如若红煌流星,唯有厮杀之念。
他发出一声嘶吼,双手成爪,径直冲向陶竹。
陶竹不紧不慢,舞动长剑。
善水剑法,似慢实快,攻敌必救,连绵不绝。
一年之前,陶竹剑法仍如小河流水。今日,已是奔腾大江!
小石头凛然不惧,或者此刻,他已不知“畏”为何物。
肉爪抗钢剑!
眼看就要相触,陶竹手中长剑,却从石磊指尖滑过。
陶竹侧身一闪,手腕巧转,画圆而攻,却是刺向背上三成。
石磊如同猛兽扭身,却还是慢了一瞬。
利剑刺穿大师小臂。
三成大师抿住双唇,硬是没有发出痛呼。可小臂中剑,他终是支撑不住,从石磊背上滚落下来。
陶竹立刻补上一脚,将三成踢远,“绑了!”
众道士一拥而上,将三成擒下。
石磊目中红光连闪,揉身扑来。
陶竹灵巧转身,一剑划过石磊腰间。
血溢而出。
石磊吃痛,四肢着地,如同猛兽一般盯住陶竹,喉中发出低沉狺吼,却不贸然抢攻。
陶竹冷冷一笑,“变成了畜生,却还知道怕了。”
三成大师被人擒下,仍是担忧石磊,“道长,何必赶尽杀绝。”
陶竹双目注视石磊,口中却是冷笑,“你佛教天位最是无用,大师可知为何?因为你从不下死手。所以我们才能将你困于阵中。而我,不会犯这个错误。”
石磊已是按耐不住,猛扑而来。
陶竹抿嘴一笑,画圆舞剑。
两人擦肩而过,石磊再中一剑,肋下鲜血淋漓。
陶竹甩去剑上血珠,再与石磊对峙。
人群之中,月撒之下。
一人持剑独立,一人伏地低狺。
三成大师暗叹口气,轻轻闭上双眼,低声诵道:“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陶竹眉头微皱。
石磊却浑身一震,突然捂住脑袋,就地打滚。而他目中红光竟在缓缓褪去,隐隐泛出金光。
陶竹不明所以,但他不会放任三成施为,“让那秃驴闭嘴!”一边说着,他又攻向石磊。
长剑所至,石磊抱住脑袋,无法闪避。
捆绑大师的道士,更是举起剑柄,意图敲晕三成。
可三成大师不管不理,口中念词不断,“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问佛……”
道士奋力敲下。
剑柄敲破额头,血流满面,可三成大师已然不顾,“世间何故,甚多苦恼?”
那边陶竹长剑已经刺到石磊胸膛,却再难寸进。
白雾不在,红芒已消,热浪回笼。
石磊胸膛凝聚金光,口中低声呢喃,“只因,不识我。”
一瞬,金光耀眼。
下一瞬,陶竹手中长剑寸寸崩裂。
三成大师身周道士尽皆倒地昏迷。
石磊一身金光,立于大师身侧。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低声说道:“施主,可曾知佛?”
石磊面露佛光宝相,也是双手合十,“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吾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三成大师微微一笑,“一年光景,贫僧未教施主一招半式,只是诵经陪伴,而施主却已佛心深种,真乃佛缘深厚。”
石磊似是明悟,笑而不语。
陶竹望着手中断剑,又瞥了眼远处树影,眼角抽搐,“何必叽叽歪歪,今日就算达摩亲至,也要留下!”
“擒贼,先擒王。”石磊同样望向树影,“你们,已拦不下我。”
话音一落,足下急踏,朝树影直冲而去。
陶竹脸色大变,“拦住他!”
石磊身上,金光大盛。
所过之途,触者尽皆口中喷血,四处横飞。
转瞬,树影已在面前。
他已能看清树下人影。
两撇小胡,鹰钩鼻子。一身黑衣,五爪金龙。
五爪金龙?
石磊心中一窒。
突然,一袭灰袍出现在他面前。
滔天威压,扑面而来。
竟是个瞎眼老者!
只见他向石磊,伸出一指。
一指!
石磊浑身金光,四散崩裂,化尘而去。
小石头呕出一口鲜血,瞬间昏死在地。
那老人身影一动,再次不知去向。
黑衣中年跨过石磊身躯,走出树影。
月光照亮他的眉眼。
正是大燕之王,武睿!
武睿瞥了石磊一眼,冷冷看着陶竹,“爱卿,就要给孤看这些?”
陶竹掌心冒汗,立刻双膝跪地,“大王息怒。”
一众道士尽皆下跪,口中齐呼,“大王息怒。”
武睿再看石磊,“意图行刺,即刻斩首,鞭尸示众!”
“大王!”远处,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武睿扭头望去,正见到李尔冉从月下林中,缓缓行来,“可否卖贫道一个面子?”
武睿眉头紧皱,“当年白袍之事,掌教可曾忘了?掌教的面子,还不够大吗?”
李尔冉行至树下,叹了口气,“贫道老了,这一年多亏这个娃儿陪伴左右。贫道已经封了一身修为,只求有一人伴身终老。贫道保证,这娃儿绝不会离岳山半步。更愿炼制百炉延年丹药,赠于大王。”
武睿挑了挑眉,“掌教,可知孤天下禁佛?此子,可是与佛教大有渊源!”
“大王!只要大王愿意放过这孩子。贫道……”李尔冉一鞠到底,“贫道愿意将这一身修为,传于王子。只求大王,饶这孩子一命!”
“掌教!”陶竹惊叫出声。
武睿瞪他一眼,他便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燕王伸出双手,扶起李尔冉,笑道:“掌教,何必如此。”他瞥了一眼石磊,“不过是个孩子,孤还没这点容人之量?”
李尔冉苦笑,“大王圣明。”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林中而来,见到武睿立刻跪地磕头,“父王,此子绝对不可放过。”
燕王微微皱眉,“王儿免礼。”
那人抬起头来,竟是莫提!
武睿将他唤作王儿,那他竟是当今燕王爱子,王子武莫!
武莫站起身来,眼神滑过地上石磊,闪过一丝狠辣,“父王!绝对不能放过此人!”
“哦?”武睿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武莫侃侃而谈,“于儿臣眼中,一国威严尤甚李掌教一身修为。武艺没有,犹有卞老保驾护航,可我大燕明明禁佛,却随意食言,一国威信顷刻荡然无存!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况且……”
武睿淡淡问道:“说。”
武莫轻声说道:“此子,乃是那林火之弟。”
林火之弟!
武睿面色一寒,他立刻会想到那日雨夜,擎天剑气仿佛就在眼前,那身白袍始终是他深夜梦靥!
李尔冉双手发颤,他瞪着武莫,如同从未见过此人。转瞬,他便拱手开口,“大王……”
“无需多言!”武睿挥掌打断老人。只说此言,他便拂袖而去,“封禅之后,当众行刑!凌迟处死!”
李尔冉浑身发抖,伸手指着武莫。
武莫深鞠一躬,冷冷说道:“掌教,可要保重身体。”
说罢,他便紧跟武睿之后,转身离开。
徒留白发,老泪纵横。
一夜事故,命运变幻。
这夜,注定难眠。
时至今日,昂山群雄幸免于难,下山后各自离去。
众人带着昏迷林火,却知不能回城。便回了纪家村,在纪律家中暂避。
深夜,林火转醒。
众人迟疑片刻,便将小石头的噩耗告知于他。林火听后,只觉气血上涌,立即挎剑挂刀,夺门而出。
一众伙伴赶紧将他拦下。
山师阴冷冷说道:“你要做什么去?”
林火咬牙切齿,“杀上岳山!”
“凭你一人?”山师阴不屑冷哼,“就是送死。”
“那也要去!”林火按住剑柄,“谁要拦我!别怪我不顾情义!”
“长本事了啊!”花袍怒目望来,“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林火拔剑出鞘,“小石头,是我兄弟!”
花袍挥手就是一记耳光,“我们就不是你兄弟?”
脸上生疼,可林火仍旧捏紧千磨,不发一言。
南柯到他面前,伸手捏住剑尖,“你若要刺,就先刺我。”
“你!你们!”林火眉头紧皱,终是叹了口气,“那你们倒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花袍见林火冷静下来,缓缓饮了口酒,“离封禅大典,还有些时日。此刻我们势单力薄,要做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林火急道,“这事,谁又能帮忙?”
“若说谁能帮你。”山师阴微微一笑,“定是李虎!”
第一百零七章 匹马单刀毡帽
“虎哥?”林火疑惑问道。
“没错。”山师阴嘴角含笑,伸手按住林火肩膀,将他推回房中,“你先回去坐下,纪律可和我们说了,你居然遇到了猫怔仲。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其余几人同样进入房中。
林火退到桌边坐下,提到猫怔仲,他也是背脊发凉有些后怕。
花袍与红袍对视一笑,山师阴拍了拍林火肩膀,“现在可有冷静一些?”
林火点了点头,“说吧,你们怎么想的?”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和酒鬼商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并不简单。”红袍坐在林火身边,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下山至今,无论是黑一门,江湖人士,官兵,甚至小石头的遭遇,都指向一件事情。”
红袍并不说完,吹了吹杯中热茶,静候林火思索。
林火皱了皱眉,看着红袍面孔在雾中朦胧,片刻之后,他便脱口而出,“封禅大典!”
红袍饮了口茶,“还不算笨到没救。”
林火皱紧眉头,“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燕王在后指挥?”
“就当我没有夸你。”红袍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蠢得没边。堂堂燕王为了设计你这小人物,特地到岳山封禅?你是狄王,还是柳凤泊?”
林火说不出话。
红袍勾唇笑着,“事情的真相我们此刻只能窥得一二。但是不可否认,燕王必定牵扯其中,甚至这件事情,可能影响黑白两道各方势力,乃至整个大燕。还真是暗潮涌动。”
林火急道:“你还是没说,为何要找虎哥。”
红袍不紧不慢地说道:“即便我们不知燕王在此事中作何角色,但若要救小石头,必定要与燕王做对。那可是大燕之王,就凭我们几人,真有胜算?”
林火方才也是怒火攻心,现在冷静下来,也知道凭他们一己之力,那是绝无胜算。
“所以……”山师阴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我们要先找盟友。而李虎,将会是你最坚定的后盾。”
林火先是点头,随后摇头,“先不说我们那个虎哥身份,仍旧存疑。就算真是虎哥,我又怎么能将他扯进危险。”
红袍摇了摇头,“小石头是你兄弟,也是李虎的兄弟。你此刻不告诉他,他终究会知道这事,到时候他还是会为你们报仇。与其分散力量,被人逐个击破,不如凝聚一道,一击致命。”
林火还在犹豫。
花袍靠了过来,微微一笑,“你若不知李虎生死,真能放心?”
林火无奈苦笑,确实被姜杉说中,若是不知虎哥生死,他必定会死难瞑目。
“好吧。”林火叹了口气,“传闻那山林就在左近,我做些准备,便入山寻人。”
“入山?”红袍挑了挑眉,“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林火没好气地回道:“那你说,怎么办。”
红袍与花炮对视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妙计?
林火满脸疑惑。
第二日,林火看着身上马夫行头,“这就是你的妙计?”
山师阴正在指挥枫叔给马车画上“商”字,回过头来微微笑道:“他们是一小伙山贼,还有比小伙商人,更好的猎物?”
林火苦笑,“为何我是马夫?”
花袍坐在车里,伸出头来,“红袍儿本就是商贾,自然是当家少爷。我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喝喝小酒,逗逗姑娘,也就做不得别的事情。让书呆赶车,还不把车带到沟里?蠢驴与枫叔正好充当护卫,赶送货那辆。这不就还差个马夫?或者,你想让南柯姑娘来做?”
“我!”林火拎着马鞭摇了摇头,“行行行,我认。怎么也说不过你们。”
花袍哈哈大笑,饮了口酒,缩回车内。
纪律给大箱装上石头,将木箱装上货车,“火哥,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林火有些为难,他实在不想拖纪律下水。
山师阴看出林火为难神色,笑着走到纪律面前,“我们也想带你,可是不行。”
纪律急道:“可是嫌我太弱?我可以打杂……”
“不。”红袍正色道:“不带上你,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纪律闻言一愣。
山师阴勾住纪律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一番。林火也不知红袍儿对他说了什么。不过片刻,纪律便一脸严肃,斩钉截铁说道:“山师哥放心,我定然不会忘记。”
红袍儿眯眼笑着,又勉励了几句,便走回林火身边,“走吧。”
林火目瞪口呆,“你这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套?”
“独家秘笈,恕不外传。”山师阴眨了眨眼,“我只希望,用不到他。”
林火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追问。
挥动马鞭,角旗飘扬,旗上绣着斗大“吴”字,商队上路。
众人向北而行,第二日午后,便到了传闻李虎所在,左近小城 “盼雪”。
“倒是个有诗意的名字。”林火轻声说道。
商队尚在城外,等待盘查。山师阴爬下车来,“名字的由来,可不诗意。传闻,八百年前有两位天人境界在此决斗,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百日大战,此处终成一片狼藉。后来,此地明明是北方之城,却整整十年未有雪落。故而有人建城,取名‘盼雪’。”
林火点了点头,“天人之威,真是鬼神莫测。”
红袍摇了摇头,“往日之事,已与我等无关。”说着他便走到后方货车,指着靠近左轮位置,对吕烽说道:“帮把手,把车轴劈断一半。”
“你要做什么?”吕烽口中疑惑,手中却是不停,划拉长枪,轻轻一击,那车轴便裂开一半。
山师阴淡淡一笑,“下饵。”
众人入得城中,山师阴不再坐在车内,反倒负责指路,左顾右盼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多时,众人行到一间酒楼。
那酒家普普通通,无甚奇异之处,林火也不知红袍儿为何选择此处。
众人下车,红袍儿率先踏入店内,高声说道:“弄上一桌上好酒菜。银两管够!”
入门便是柜台,掌柜听闻豪客,笑脸相迎。
山师阴稍稍回头,给吕烽使了个眼色。
只见后方货车突然车轴断裂,车上木箱滑落地上。
山师阴满脸怒火,一个箭步冲到吕烽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耳光,“不长眼的东西!弄坏了贵人的货!你赔得起吗?”
吕烽唯唯诺诺,任他打骂。
店里掌柜立刻迎了出来,“出门在外以和为贵,伤了护卫,您的生意也是难做。毕竟最近山上可不太平。”
山师阴皱眉说道:“我管教下人,还要你管?”
掌柜却不着恼,“是小人多嘴,客官入得店来,小人赔您一道硬菜,一壶好酒。”
山师阴面上神色,这才缓和,回头对车上说道:“管家!”
姜杉探出头来,“当家的有何吩咐?”
山师阴指着吕烽,“和这蠢货,去把车轴换了。”
姜杉应声称是。
掌柜笑眯眯地说道:“客官,一看你们就是异乡人,对这不熟。这样,我让店里伙计陪你们管家一起,也能为您省些功夫。”
山师阴看了掌柜两眼,挥了挥手,“也就麻烦掌柜了。”
掌柜的并不在意,招呼伙计领着花袍与吕烽走远。
入得店中,众人被掌柜领到雅间,点了一桌饭菜。
饭菜也是平淡无奇,林火虽是心中疑惑,但他信任红袍儿,只管吃喝。
席间,掌柜似乎心怀歉意,亲自端菜上桌。还特地敬了杯酒,“小人观客官富贵豪气,真是心生敬仰。”
山师阴似是喝得高兴,随口说道:“掌柜可是会说话。”
“皆是肺腑之言。”掌柜又给山师阴倒上一杯,“不知客官往哪儿送货?”
山师阴答道:“往北。”
掌柜正色道:“那客官可得听我一言,往北并无官道,只有三处小道。客官只可行那东侧蛇身小道,另外两道,多有山匪出没。”
山师阴听闻此言,也是脸色一沉,“多谢掌柜告知。我差点误了大事,这满车珠宝……”说到此处,他突然脸色微变,闭口不言。
掌柜哈哈一笑,“喝酒,喝酒……”
又是觥筹交错。
待得换好车轴又备了些干粮,山师阴已是醉眼朦胧,被林火背到车上。
掌柜向他们挥手告别。
林火也是无奈,他们这一顿酒,店里都没了别人。他还是没有闹清缘由。
迎着夕阳,众人出城,向北而行。
行到岔路,山师阴从车里冒出头来,“走东面那条小道。”
林火赶车入路,眼前小道细而幽长,他笑着说道:“出来醒酒?”
“这点酒,又算不得什么。”山师阴淡淡一笑,“你是不是,心存疑惑?”
林火点头不语。
山师阴靠着车框,“你可曾发现,店中少了几个伙计?”
林火皱了皱眉,“或是出外办事?”
“不。”红袍儿摇了摇头,“他们是通风报信。”
林火闻言一窒,“这是黑店!”
山师阴笑道:“我随父亲行商多年,对道上规矩还是懂的。若是山中有匪,最近城中必有眼线,否则如何能够把握时机?平日里,我们入城都要予这些眼线好处,这趟货也就可以顺利。今天,我就是给他们鱼饵。”
林火豁然大悟,“你给他们下套。”
“没错。”山师阴勾唇笑着,“我为让他打消疑惑,还让花袍做了出戏。与他们伙计去换车轴时,让他漏了口风。我们挂的‘吴’家商旗,多在盼雪以南活动。此次往北,特意低调,因为车上价值不菲。”
林火点头,“肥羊入口,谁会收手。那这条小道……”
山师阴指向前方,“你看。”
林火定睛去看。
只见夕阳西下,小道远处,人影斜长。
匹马,单刀,毡帽。
粗犷声音回荡小径,“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
单刀指地。
“留下买路财!”
山师阴打了个哈欠,“还真是老套。”
第一百零八章 人啸
蛇身小道,蜿蜒曲折。
最窄之处,只能容纳一车通行。
若是寻得武艺高强之人,镇守险要地点,定能一夫当关。
不过,当下林火并不关心那人武艺。自他踏入小道那刻起,他心中只觉忐忑。似是近乡情却,又似担惊受怕。而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这人是不是李虎?
夕阳沉落,依山而下。
火球自那人侧后照来,面上五官难看清晰。
但是那人身形,与李虎竟有八分相似。
林火拉住缰绳,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那身影,就要跳下车来。
这时,那人又再开口,“留下货物,性命无忧。”
林火耳廓微动,身形停滞:这声音似乎不对。
那人催动马匹,向前迈出几步,拔刀出鞘。
右手?
林火定睛去看,只见那人右手,五指俱全。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仿佛梦到深处却骤然惊醒。
美梦难续。
林火叹了口气。那人瞪眼望来,“怎么?还要大爷扶你们下车?”
众人已能看清那人面目,络腮胡子,凌乱散发,右脸上有一硕大痦子。确实并非李虎。
林火看着红袍儿,艰难说道:“不是虎哥。”
山师阴以袖遮嘴,打了个酒嗝,“可别急着失望,一伙山贼,又不止李虎一人。”
是啊!
林火也是关心则乱,仔细一想,虎哥伤了右手,这冲锋陷阵的事儿,自然不能靠他来做。可能面前之人,只是虎哥帐下小兵。
想到此处,林火便要问话。那人却已按耐不住,“大爷给你们机会!你们居然如此蔑视!既然不愿自己下车,那本大爷就送你们一程!”
“下车!”那人一声断喝,高举单刀,拍马而来。
距离不过十余步,几乎是转瞬即至。
马上那将收紧腰腹,挺直背脊,蓄力下挥。
刀借马势,力大难当!
络腮胡下嘴角,似是露出嗜血笑容。
电光火石之间,林火将红袍儿护在身后,反手抽剑。
“下马!”
马过,人留。
“希律律!”马儿惊恐唤着,与马车擦身而过。
持刀那将腰际滑出一道血线,闷哼一声,跌落地上。他那右手颤抖不停,手上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所持单刀在空中打着旋儿,扎入一旁土中。
他还想挣扎起身,林火怎会让他如愿。径直跳下车来,手中千磨利剑,指住那人咽喉,“我已手下留情,只想问几个问题,你可不要冥顽不灵。”
“呸!”那人吐出一口血沫,狰狞咆哮,“点子扎手!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林间喊杀声响。
三十余匪,披叶带枝,从蛇身小道两旁冲将出来。
枫叔拳垂身侧,面对山匪,展拳而立,身上武服无风自动。
吕烽未持钢枪,拎着车上长棍,面朝林侧,棍头轻敲地面。
“绑,绑,绑……”
喊杀声中,棍音清脆。
二十步,十步,五步!
“绑!”
拳似星坠,棍如龙出!
林火冷眼看着,剑下悍匪面色几度变换。
得意,惊讶,恐惧,面沉如水。
不过片刻,三十山匪躺倒一地。
吕烽扛着棍子走回车边,枫叔微笑对林火说道:“林公子,可以问话了。”若不是他拳上沾血,还真像是普通文士。
林火目光扫过四周,并未见到李虎模样,脸色一沉。
剑下汉子浑身一颤,赶紧出声,“好汉!好汉饶命!”
林火皱了皱眉,“你们,就是虎头帮?”
“不不不,小人在大人面前,可不敢自称为虎,就是只猫。”林火又是皱眉,那汉子赶紧摆手摇头,“不不不,不是猫。小人就是个屁!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人当成个屁,给放了吧。”
林火心中暗暗叹气,却还不死心,“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颤声答道:“小人唤作黎虎头。”
“黎虎头?”林火哑然失笑,继续问道:“你寨中所有伙计,都在这里?”
黎虎头赶紧点头,“还有二十来个妇孺,留在山上。”
林火追问:“可有一个断了右手,或者右手断了小指的人?”
黎虎头想了想,“倒是有……”
林火眼前一亮,“你的寨子在哪里?”
黎虎头闻言一愣,随即咬住双唇。
林火急道:“在哪儿?”
黎虎头咬牙说道:“你杀了我吧。”
林火愣了愣神,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是我们咎由自取。但山中妇孺……”黎虎头将头瞥向一旁,“就算你杀光我们所有人,我们也绝对不会透露半字!”
“没错!”那些呻吟人中,多有出声呼应。
林火环顾四周,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些汉子,是在保护寨中老小。
以命相护!
林火望着剑下汉子,明明怕死怕得双手发抖,却仍旧闭紧双唇。他只觉心中触动,缓缓收回千磨,“起来吧。我们只是在寻人。”
黎虎头脸上露出莫名神采,终是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大侠,你,你这是闹哪出?”
林火温声说道:“我们只是在寻一个名叫李虎的汉子,他或许断了右手,又或是右手缺了一指,也不知你们寨里……”
黎虎头摆了摆手,“大侠定是认错了人,我寨里可没何人唤作李虎。”
林火疑道:“你方才还说,寨里有人……”
黎虎头接口道:“那是我寨里一个打杂的兄弟。他随燕王北上征狄,归来后断了一手。归乡之后……家中妻儿早已被那些苛捐杂税逼死。这才随我们落草为寇。”
林火沉吟片刻,“也是个可怜人。”
黎虎头求饶道:“我寨里谁又不是可怜人?若非燕王暴政,我们还在过着平凡日子。可这武睿只知穷兵黩武,为得钱粮,全然不顾我们死活,害得我们难以过活。哪怕还有一线生机,谁又想落草为寇?”
林火摇了摇头,心中暗叹:燕王征狄得胜,究竟是好是坏?
扬了国威,却苦了百姓。
孰轻孰重?
他是想不明白,只能对黎虎头说道:“既然你们不识得李虎,那你们就走吧。你那些兄弟……”
一番对战,虽然吕烽与枫叔知晓这伙山匪只求财,从不杀伤人命,所以特意收力,却也免不得让他们伤筋动骨。
黎虎头赶紧站身作揖,“我们本就是刀尖舔血,能不丢性命,已经知足。”说罢,他便对地上弟兄吼道:“还不快些起来,谢过大侠不杀之恩?”
“多谢大侠不杀之恩!”那些山匪稀稀拉拉站起身来,轻声呼应。
林火倒是有些尴尬,他可从未被这么些人称为大侠。
红袍儿似是见怪不怪,“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巴脑。再不滚,说不得大侠就翻脸了。”
“是是是。”黎虎头谄媚笑道:“小人这就滚,这就滚……”说着,对部下挥手,“收拾家伙,走!”
一众山匪这才起身返回树林。
黎虎头却一直站在林火身侧。
林火心中稍有疑惑,斜眼看去,正能从黎虎头眼中看出戒备。这位老大,可不完全信任他们。不过,这样愿为弟兄断后的老大,已不多见。
直到山匪全部进入林中,黎虎头才再次作揖,“那么,小人,也滚了?”
林火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黎虎头讪笑道:“有缘再见,有缘再见。”说罢,又拱了拱手,这才牵着马匹,反身离去。
他虽是离开,还不时回头来看。
林火只当他还不放心,也不管他,与山师阴说道:“看来传闻有误,虎哥不在这里。只怕……是真的已经……”
山师阴点了点头,拍了拍林火肩膀,“人死不能复生。”
“我明白。”林火眼眶似是泛红,“我只是有些不能接受,果然是不能心存侥幸。”
山师阴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往事难追,我们还得看好眼下,商量一下,怎么救小石头。”
林火点头,正要上车。
却见到黎虎头从离去那头拍马而回,他在马上高声呼喝,“官兵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困英豪
黎虎头不时望向身后,他呼吸急促,额上全是虚汗。
所谓做贼心虚,古来如此。
花袍从车内探出头来,“有多少人!”
黎虎头急道:“乌泱泱的一片,都是佩刀披甲。一眼望不着头啊!”
姜杉微微一笑,“不要着急,好好想想。蛇身小道悠长,容易看错。你回忆一下,是几十,还是几百?”
黎虎头愁眉苦脸,“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快些逃命要紧!”
“越是危急,越不可盲目行动。”姜杉饮了口酒,“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黎虎头一时语塞,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我方才上得小坡,远远望见军队蜿蜒而来。什么几十,几百,光我眼中所见,足有千余人!”
花袍点了点头,“可有旗号?”
黎虎头眉头紧皱,不确定性道:“好像是个‘黄’字。”
“黄?”林火疑惑望向红袍儿,“可是你们说的黄恩?”
山师阴点了点头,“应是此人。”
花袍挑了挑眉,“这人倒是穷追不舍。”
林火按住剑柄,“狭路相逢。”
花袍听闻此言,差点呛酒,慌忙说道:“你可别做啥事,那可是至少千人!”
“开个玩笑,你当我还是一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火?”林火哈哈一笑,爬上马车,“我可不能拿你们的命去赌。”
花袍拿手肘捅了捅林火,“是担心我们,还是担心南柯?”
林火脸上一红,“自然是你们全部。”他说着,将花袍推入车内,“哪来这么多废话,还想不想活命了。”
红袍与姜杉笑而不语。
林火回头招呼吕烽,“烽子!把货车丢了,骑马掉头。”
那货车由两匹马拉着,车上木箱装的原本就是石头。枫叔与吕烽也不含糊。枫叔“呼呼”两拳砸烂锁马车架。吕烽力大,取了钢枪,顶住车轮向上一挑。
那货车便连车带箱翻入路边。
两人未加马具,直接翻身上马。
林火也调转马车,准备撤离。可直到此时,黎虎头仍未逃开。
倒是有些蹊跷。
林火疑惑看着黎虎头。
后者讪讪笑道:“大侠,你也看到了,官兵从那边来,小人是走不掉了,求大侠容小人和您一起。”
林火疑道:“你弃马入林,躲回山寨就行,跟着我们做什么?”
“这……”黎虎头做欲泣状,“这马随小人多年,小人不忍离弃啊。”
林火看着黎虎头,心中暗叹:这人,倒不失是条汉子。
谁知花袍撩开车帘,“你也别装,你那马上有商队戳印。定是你打劫得来。什么感情深厚,不就是放不下这点银两。”
黎虎头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不,寨子里就这一匹马。若是丢了,以后截道也不方便。再说,各位武艺高强,还能护护小人。”
林火无奈摇头,“真是要钱不要命。”
黎虎头还要说话,却被林火挥手制止。
耳廓微动,林火已能听到远处步响。
沙沙一片,人数众多。
林火立刻拉紧缰绳,甩开马鞭,“走!”
众人纵马奔驰,黎虎头赶紧跟上。他毕竟以此路为生,倒是对路径格外熟悉。有他领路,众人倒是比来时快了不少。
林火耳畔那“沙沙”声响,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但他知道,此时更是不能松懈,还需快马加鞭,“再快些,离了这小道,天高地阔,我们才能稍加休息。”
众人自然夹马扬鞭,行进速度瞬时加快不少。
却没奔出多少。
突然“刺玲玲”一阵脆响,林间横出一道铁链。
绊马索!
骑马三人未有马具,更是骤然遇袭,难以控马减速。
“希律律!!!”三马肉蹄触铁,同时垂头栽下,尽皆马失前蹄!以头抢地,刹那折了脊柱,气绝毙命。
枫叔身手了得,坠马之时借力空翻,安然落地。
吕烽更有家族功法,未至天位仍能短暂漂浮,翩然着陆。
黎虎头便没那般好运,随着马匹腾飞而起,滚落地上。幸好他皮早肉厚,痛得“呀呀”直叫,却没伤及性命。
而林火赶车在后,急忙拉紧缰绳。马车横向滑出,终是在靠近铁链之前,堪堪停住。
可还未给予他们几人喘息机会。
“嘭!”的一声闷响。
一排箭羽,激射而出。
那鉄矢横飞而来,应是弓弩,射速极快。
黎虎头吓得连滚带爬,躲在马尸之后。
枫叔瞪大双眼,腾挪几步,空手夹住两箭。
吕烽手中钢枪舞动,将箭羽统统击飞。
林火双眼微眯,他这老猎人,只看一眼,便将箭矢来势洞察。
拔剑出鞘!
“当!当!当!当!”四声脆响。
林火不仅击中箭矢,更是神乎其技一般,将那四支弩箭原路击回。
弩箭入林。
林间无声沉默。
黎虎头躲在马尸后,瑟瑟发抖。
林火持剑,吕烽提枪,枫叔握拳,三人全神戒备。
压抑气氛,弥散空中。
十位黑衣,从林中探出身来。
林火跳下马车,舞了个剑花,“黑一门,真是阴魂不散。”
黑衣却不抢攻,“方才只是警告,奉副门主之令,若是你们答应不再插手此事。自断拇指,便能放你们离去。”
枫叔沉下面容。吕烽上前一步,“好大口气!”
花袍探出头来,打了个哈哈,“不如这样,我们答应不再管此事,诸位就放我们离开。至于断手,又是何必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眼珠转动,应是在思考对策,可谁知黑衣全然不顾,他们只当谈判破裂,瞬间拔出兵刃。
十名黑衣,如同鬼魅,直扑而来。
林火三人立刻接敌。
吕烽飞跃而起,又重重砸落。他本是天生神力,一砸之威,如有千钧。他心中想得简单,就是先声夺人,杀得一人,便少一人。
一个,总比十个简单。
可未想到,他手中长枪竟被对手合力拦下。两人举刀在肩,硬是扛住这震天一击。更有第三黑衣,滚地而来。
剑削小腿,尽是下三路的招式。
吕烽一时不查,竟落下风。
枫叔一双肉掌,却被三名长兵黑衣围住,他们倒真是有备而来。
林火却也无暇去管他们,因为他面前足有四人。而且只是稍一接手,他便感到剑上剧烈震动。这四人竟然皆是身负真元,都是一流高手。
不!
林火瞥过吕烽与枫叔战局。心中大惊。
这十人!皆是一流高手!
黑一门为了除掉他们,还真是下了血本。
前有狼,后有虎,情况危急至极。
若是缠斗必被官兵包围。
若是不理,定难离开此地。
这种时刻,又该如何决断?
林火稍一分神,肋下立刻挨了一剑。
虽是剧痛,但他也能忍得。他心中明白,此处缠斗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完,到头来众人皆会落入敌手。
林火咬紧牙关,伸手按住魔刀。
却听到一声暴喝。
吕烽拼着背受一刀,奔之林火身旁,将他一脚踹出战围,“带着他们快走!”
林火在地上滚了两圈,立刻站直身子。
面前吕烽与枫叔,生生拦住十名高手。
不过片刻,两人已经身中数刀。
林火咬紧牙关,持剑指骨发白。
他知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他也知道,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最后机会。
他应该头也不回,带着剩余伙伴,立刻离开。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没错,世上有太多应该与正确。
可他……
无法选择正确!
林火持剑向前,高声喝道:“黎虎头!”
黎虎头浑身一颤,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小的在。”
林火已经下定决心。
一如他往常的决定一样。
林火双目紧盯对手,“带他们走,从林里走!我来断后!”
黎虎头闻言一愣。
南柯钻出车外,“林火!你在瞎说什么?姜杉,我们怎么能撇下他们?”
姜杉同样钻出车外,却只是望着林火背影,缓缓饮了口酒,沉默以对。
南柯又看红袍,“他不说,你说。”
山师阴面沉如水,只说了一个字,“走!”
“你说什么?”南柯盯着红袍,仿佛难以相信,“你……”
话未说完,她便双眼一翻,昏迷过去。章昭平不知何时到他身后,伸手将她腰肢扶住,“当断则断!”
三名文士点了点头,不再犹豫,立即弃了马车。
黎虎头跑到三人面前,望向激战三人,似是于心不忍,“我们就这样丢下同伴,实在是……”
红袍冷冷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率先迈入林中,“无论别人说你什么,贪生怕死也好,三姓家奴也好。哪怕一辈子背着污点。”
红袍顿了一瞬,接口说道:“活下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明天。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希望。”
姜杉不发一言,跟入林中。
章昭平扛着南柯,紧跟步伐。
黎虎头回头看了片刻,咬了咬牙,追入树林。
林火扛开一刀,瞥见他们离开背影,展颜一笑。
围攻黑衣冷笑,“放心,很快就会轮到他们。”
林火双眼一眯,反手一剑,刺落那人钢刀,劈手夺到手中,“可惜,此路不通!”
吕烽舞枪逼退黑衣,与林火靠住后背,放声狂笑,“没错!想杀我兄弟?谁也别想越过我的枪尖!”
枫叔同样退到他们身边,也是哈哈大笑,“想不到临到老时,还能与你们两个小辈并肩。”
三人相视一笑,面对围困黑衣,就要搏命。
林中突飞惊鸟!
一队士兵,顶着方才逃离四人走出林外。
四人?
林火心中一凛:发生了什么?南柯在哪儿?
可现在却不容他瞎想。
钢刀横在四人脖上。九霄三人面不改色,黎虎头虽是面不露怯,却能见他双腿不断打抖。
林火三人脸色骤变。
领头士卒,高声喝道:“若想他们无事,立即投降!”
吕烽握紧长枪。
林火双目如若喷出火来。
钢刀靠近一寸,划破红袍脖颈,血珠涌出,娇艳欲滴。
林火叹了口气。
千磨,万击落地。
临头士卒大手一挥,“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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