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永远的不满


  “现在的元武就像是当年的王惊梦。”
  在乌氏,乌氏人随着牧场和围猎场的搬迁而不断的迁徙,皇族亦然,然而和外界的联系,在这段时间却越来越紧密。一顶顶像散落在荒原里的明珠一般的帐篷里,乌氏拥有最高权力的老妇人看着从胶东郡最新传递而来的信笺,异常温和的看着营帐里的两名侍女,慢慢说道:“当年天下人都想王惊梦死,但是王惊梦死了一次之后,现在天下人发现元武掌控秦王朝,还不如王惊梦再时,这么多年天下人也将元武和郑袖看穿了,所以现在天下人都很想元武死。”
  “郑袖要和元武一战,天下人都很想看。”
  在高处的人总是有相同的看法,她也说出了一句同样的话,“应该很多人会想着帮郑袖,尤其当郑袖必死。”
  此时在她营帐里的两名侍女是谢柔和胡京京。
  无论是关中诸多豪门,还是长陵诸多修行地,都是郑袖执政之后的受害者,她们自然不可能对郑袖有好感。
  到了这一步,这两名少女只觉得这冥冥之中都有因果。
  “即便没有九死蚕重生,两人之间恐怕也会有这样一战,只是到时天下想谁死就不一定。”胡京京很直接的吐露了内心的想法,“但身为夫妻,连一个剑阵都不舍得交换,元武这人的薄情和虚伪,比起郑袖的冷酷和背叛更让人都觉得恶心。”
  “女人总是容易同情女人。”乌氏老妇人和蔼的笑了起来,笑得满脸皱纹如刀刻:“尤其身在相似的位置,我更能理解女人要坐到这种位置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
  “很多人的功过即便是史书都无法评论,再骄傲和天才的人,也只是大河里的一朵浪花。”老妇人看着谢柔和胡京京,“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们了,你们也应该离开乌氏去胶东郡了。”
  在谢柔和胡京京开口之前,老妇人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们帮我带件礼物给郑袖,我们乌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但是有一件软玉面具却是可以让她的容颜恢复如初,既然她要回到长陵和元武一战,单纯的同样身为女人而言,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谢柔和胡京京一直很敬佩这名老妇人。
  不在于她的修为,而在于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在于她的智慧以及包容。
  容貌对于一名女人而言,是最后的尊严,尤其是当这样的场面一定会被仔细描述在很多典籍里。
  老妇人赠给郑袖的,便是这样的尊严。
  “您不开心么?”乌潋紫进入了这个营帐,他和谢柔等人年纪相近,再加上昔日战争时和丁宁厉西星的关系,他早和谢柔、胡京京成了朋友,送别她们离开乌氏去胶东郡的事宜便交由他办。他本身也是这名老妇人最疼爱的皇孙之一,平时经常回来请安逗留,他很能看出老妇人的情绪。
  老妇人和郑袖于有形和无形之中也已经争斗了很多年,现在郑袖落幕,在他想来老妇人应当是开心的,但是他实际看到的,却似乎并非如此。
  “人终究会死去,她只是早我一些,我也终究会离开这世间,所以在生死之上,没有什么好开心的。”老妇人微笑着告诉他,“只是他人的人生,往往会变成回望自己的一面镜子。在我看来,她的一生就是想得太远,想得太狠。”
  “就如我现在,哪怕管着整个乌氏。”她看着乌潋紫,认真的给出了训诫,“若是在将来有一天,轮着你来管着乌氏,你也不要想太多,想太远,这世间哪里有千秋万古的基业,等你闭眼时,一切便不复存在。对身周人好一些,让说你好的人多一些,等到你离世时,快乐一些,这就是一生的意思所在,和你坐在什么位置无关。”
  “人不就是人吗?”
  她走出了营帐,看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高大群山,微笑而自然地说道:“再怎么样强,还是人,又不会真的成为神。”
  这最后一句,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
  骊山下,大片的宫殿已经接近完工。
  在某座刚刚完成的宫殿里,殿顶用金粉和银粉绘着日月星辰,熠熠生辉。
  有许多奇妙的光线,随着元武的呼吸而从天地间飞来,飘舞在元武的身周。
  修炼之中的元武很像传说中的神灵。
  一封信笺传到了这殿的门口。
  双手托着这封信笺的官员已经见惯了大场面,但是双手和整个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因为这封信笺来自皇后郑袖,是她的亲笔所书。
  元武停止了修行,玄奥的光线在殿中消失。
  他拆开了这封远道而来的信笺。
  “下月月盈时,我将归长陵,与你一战,望不怯而失约,为天下耻笑。”
  信笺的内容很简单。
  元武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的左眼皮却莫名的跳了起来。
  这是一份相邀的战书。
  在很多年前的长陵,他和郑袖之间也有过很多私密的书信来往。
  但在当年所有的书信里,郑袖不用“你”,而是都用“君”字。
  “与你一战”和“与君一战”之间,有着莫大的差别。
  元武缓缓的抬首。
  这封信笺在他手中飘落的瞬间便化为粉尘。
  宫殿外的阳光似乎有些刺目。
  他微微的眯了眯眼睛,在心中算了算时间。
  这月刚过月圆时,下月月圆时,便不足一月。
  “其实我也不能理解。”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也长长的冷笑和叹息了一声,“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有诸多不满,无论是对当时的胶东郡,对当时的长陵,还有对王惊梦,还有对我,都是不满,永远的不满,除了害你,还害了所有人。”
  ……
  当他在这清冷的宫殿里如是想是,澹台观剑在秦楚边境赶上了一个商队。
  商队里有一名年轻的瞎子。
  这名赵剑炉的宗师和当年在渭河上一战时相比,少了一些桀骜,却多了几分沉静。
  而这支商队里,有不少本身是当年离开长陵的秦人,比如王太虚。


第两百章 华发生
  王太虚现在已经一点都不虚。
  在离开长陵的这些年,他和昔日名震天下的赵一先生一样,显得太过低调,默默无闻。
  或许当一切尘埃落定,记载这些年王朝剧变的史书里,都不会有他的只字片语,然而即便是连谢长胜这样眼高过顶的年轻人,心中都很清楚他在这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白山水、赵四这些大逆,乌氏和东胡,以及楚王朝的流亡将领、巴山剑场的人,这些人的影踪都是大秦王朝最为关心的。
  和这些人密切联系的人,也容易被大秦王朝的修行者发现。
  能够将这些人串起来,能够做到之间消息往来灵通,能够协助安排调动很多东西,并且做到绝对的保密,这本来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只是这里面很多事情,王太虚都处理得极佳。
  就如他的低调和默默无闻,就是最好的明证。
  有些人的眼睛很亮,然而却往往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有些人的眼睛瞎了,然而却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在这列商队里,赵一第一个感知到了澹台观剑的到来。
  商队停了下来。
  这支商队的管车马的本身就是楚境的边民,有着很多年的马贼经验。
  知道这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他和手下用了最隆重的礼节,猎了一头野羊,然后迅速的开始烤全羊。
  “最近很奇怪,走到哪里都是会有很特别的美食等着我。”
  看着火堆上转动烤着的全羊,澹台观剑取出了赵四的本命剑,递给面前的赵一,“你恐怕想不到,赵四先生亲手给我做了菜羹。”
  “连白山水都闲得下来,弄了个湖边小筑,说不定想要做贤妻良母,我师妹亲手做菜羹请你,也没有什么稀奇。”赵一显得清瘦了些,也没有以前那种锋芒毕露。
  他和同样是读书人模样的王太虚坐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差别。
  但是在接到这柄剑的同时,却是有一种如同火山涌动般的气息在他的气海深处不可遏制的回响,一旁火堆上的火苗骤然猛烈数分。
  商队里的马匹有些受惊,引得赶马的汉子一阵呼和。
  “其实这柄本命剑已经很强,甚至已经无限接近当年师尊的气息。”赵一的手指抚摸过剑身,带起一条奇异的火线,闪耀着金黄和银色的光彩:“尤其剑胎更好,这应该是郑袖的功劳。”
  “你带着这柄剑来,我就知道她是要将剑借给郑袖的用意,只是一开始我没有觉得我能让它变得更强。”赵一对着澹台观剑笑了起来:“但你说她给你亲手做了一碗菜羹,我却是明白了。她的修为和境界虽然已经到了当年师尊的地步,将来突入八境也几乎是必然,但是她已经心意太过平和,和丁宁那一战已经耗掉了她心中的恩怨和战意,或者说燥气。”
  “刚好我还有,为这柄剑淬火,增加些人间之气,让郑袖持这剑时多些燥意,便是我现在唯一能为这柄剑做的事情。”赵一慢慢的说完了这句,然后他开始动手。
  一股灼热的气息在这片原野里生成,如同酷暑瞬间来临。
  只是一刹那。
  从赵一体内涌出的剑意就变成了实质般的火晶,冲击在他手中的本命剑上。
  这柄本命剑的表面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然而它剑胎深处的火力似乎被就此唤醒,在赵一的手中,似乎就像是一座随时会炸开的火炉。
  “什么样的情绪就需要用什么样的剑,玉石俱焚,有我无你,郑袖现在的心意应该很适合这柄剑的剑意。我师妹剑意刚刚大成时,我们剑炉就已毁,她的本命剑,本来就是最暴烈的赵剑炉剑。”
  赵一感觉出澹台观剑的震惊,笑了笑,有些感慨,“能够参与到郑袖和元武这一战,很有意思,但我恐怕今后也不会有这样暴躁的剑意了。”
  澹台观剑明白他的意思。
  剑意取决于心境。
  当一切都迎来最后的结局,赵一的心境也已经开始平和。
  “吃了羊肉再走。”
  王太虚招呼澹台观剑,“如果没有别的事要急着做,甚至可以和我一起回长陵等郑袖,反正这时候元武也顾不了我们。”
  澹台观剑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如果一切安顺,你回到长陵之后想做什么?”
  他看着王太虚,突然有些好奇这些人的将来。
  “什么都不想做,就想闲着。”王太虚笑了起来,“幼时我就特别羡慕对面街上一户富户,就是靠着祖上的积蓄,什么都不做,每日就是手里提个把玩物,走街串巷,吃饱喝足,就找人聊天,无所事事。”
  “听上去很不错。”
  王太虚的话引起了商队里一阵哄笑。
  只是无所事事听来简单,要真的想要这样的安生,却偏偏很难。
  很多东西都在朝着郑袖的身上汇聚。
  似乎对于许多真正强大到足以改变世间的宗师而言,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也就是为郑袖和元武这一战做些什么。
  天下人都很期待这一战。
  ……
  但是长陵皇位上的那名帝王不想。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两鬓里悄然多了些白发。
  徐福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觉得元武最为明智的做法,是在郑袖挑战元武这个消息被天下尽知之前,元武直接公告天下,和丁宁一战。
  在他看来,现在的形势已经是越等越为不利。
  他也不知道元武到底还在等什么。


第两百零一章 我知道
  长生燕境里,一片静谧而祥和的村庄里,几名村民正在翻土播种。
  他们种的是一种木薯,是他们过冬时候的主食。
  他们听到了远处道上有马蹄和车轮声,抬起身时看到一支疲惫的军队正在行军。
  这批村民本来就是“开荒民”,按照燕律,从别郡迁徙而来开荒的“开荒民”可免十年徭役,所以虽然明知这些时日一直在打仗,但那些战事却似乎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和他们的世界相距太远。
  然而这些村民骤然发现,这支疲惫的军队身穿的都是玄色的甲衣,似乎不是燕军,而是秦军。
  而且这支疲惫的秦军似乎并不急着赶路。
  等到这支秦军带起的烟尘慢悠悠的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这些村民才反应过来,不管这支秦军以何等的理由或是方式在这里经过,这支秦军能够出现在燕王朝中部,就已经说明一个问题。
  燕王朝已经败了,败得很惨。
  变天了。
  这些村民开始不安起来。
  然而一切却又似乎和他们无关。
  他们要做的事情也只是等待。
  很多事情,不和自己切身相关,便显得遥远。
  很多人,在自己的对手眼里才显得强大和伟大,反之在很寻常的人眼里,就显得很寻常。
  在距离这支行军中的秦军不远的地方。
  又一支规模在万余的秦军已经驻扎下来。
  此时一名年轻的将领独自徒步在野花盛开的河岸边,他看上去也很疲惫,也很寻常。
  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是大秦王朝的军神,也是此时天下最为盛名的将领。
  他是白启。
  昔日秦伐韩赵魏三朝,造就的是巴山剑场群雄的声名,而现今的秦伐燕,成就的是白启的声名。
  在率军切断燕军和齐军的联系之后,他率军长驱直入,在燕境攻城略地。
  大小战四十余场,未有一败。
  在他亲自率军的这么多场战役里,最令世人震惊的一战,是他以三千秦军突袭,击溃了五万余燕军,随即攻破燕境一座大城,又溃敌七万余。
  这样人数不对等的辉煌胜利,在史书的记载里都未曾有过。
  只是白启并未骄傲。
  因为他很清楚,燕军早已失去战意,一触即溃。
  在他看来,接下来的任何一场战役,只要秦军敢打,就几乎不可能败。
  “你的兴致看来不高,如果连作为秦王朝一统天下的主帅被记载在史书上这样的事情都让你兴致不高,那你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声音在河对岸响起。
  这声音未落,净琉璃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白启的身旁不远处。
  她和白启相距不到十丈。
  这种距离对于她和白启这样的修行者而言已经太近。
  只是白启却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因为像他和净琉璃这种修行者,如果带着杀意而来,当双方各自出现在感知里的一刹那,便已经无法掩饰。
  “你远道而来找我,不是应该我来问你到底想什么?”白启偏转过身体,看着这名在过往的许多天里让人极为头疼的天才少女,不冷不淡地说道。
  “我的想法其实特别简单。”净琉璃很罕见的笑了笑,道:“想你帮元武灭了燕,灭了齐,秦一统天下,这天下就再没有那么麻烦。然后让丁宁赢了元武,就这么简单。”
  白启挑了挑眉头,“就这样结束了?你做的那些事情,都让人觉得在这之后,你还会赢了丁宁。”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说的赢是指胜败和生死。至于我和丁宁,就像我和我师尊一样。我将来或许可能超过我师尊百里素雪的修为和境界,哪怕他恢复鼎盛,我要超过他的时间或许也不会太长。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净琉璃摇了摇头,“那种赢不赢只能算是比剑的胜负,而且任何天才的修为都是在前人的领悟和经验之下更进一步,我师尊将他的修为经验告诉了我,我再比剑赢他,这算什么胜负?至于丁宁,至少我可以肯定,若是我们在同一时代,用相同时间修行,我比剑也赢不了他。至于将来我能否超越他的最高修为,那并不是我感兴趣的关键,因为这没有意义,傻子都知道,除非修行者世界的传承断绝,否则将来的修行者,更容易在前人的脚步上,修炼出更高的修为。”
  “那也不一定,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段时间里,对于修行者而言有用的资源会被耗尽,就如长陵的灵脉逐一枯竭。战争永远能够损耗掉太多东西。”白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呼出,然后恢复了平和,“看来你还是将百里素雪和丁宁看成师长和朋友,但在此之前你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意见和看法。我还以为你最为在意的和最想做到的,是在一个时代赶超所有人,成为最强的存在。”
  “真正的朋友之间应该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每个人不可能随意顺从别人的想法。”净琉璃理所当然的样子。
  “在这场大战开始之时,我的确也会虚荣和兴奋,但到了这时,我在意的不是成为什么样的存在记载在史书上,而是想尽快的结束这样的战争。”白启看着净琉璃,“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净琉璃点了点头,然后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知道元武的想法。”
  这句话很突兀。
  白启怔了片刻,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你知道了黄真卫的结果。”
  净琉璃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说道:“在之前你似乎一直是郑袖的人,但是当徐福回来之后,我发觉他一直对你很关照,包括这足以被永远记载在史册的一统天下的主帅,也让你来做。所以我便猜测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恐怕和他有很大的关系。现在我见了你,就知道我的猜测没有问题。”
  “你也修了他的一些独门功法。”净琉璃看着更加发怔的白启,道:“他也给了那些功法给我,那些功法的确很好用很强大,所以我和你,就是他最后的武器。”
  白启的目光剧烈的闪动起来,他已经有些明白净琉璃的意思,但是一时并没有开口说话。
  净琉璃也知道他听懂了,但她还是将想说的话说完了,“我和你就是他接下来备用的黄真卫,我和你都会比黄真卫还强,他最好我们变得更强一些,我和你他能用其一,便多一分胜算。当然对于他而言,恐怕最好是全用。”


第两百零二章 决定将来的两个人
  “你说的很有道理。”
  白启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像他这样的人物说出这样的话语,便意味着他已经在各种角度考虑了很多。
  他在长陵也一直很低调,尤其在成为秦军主帅之后,他的性格就变得更加谨慎。
  只是净琉璃的性情永远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有进攻性。
  “不只是有道理。”
  净琉璃不屑的笑了起来,她的不屑意味不是因为白启而起,而是因为元武。
  “黄真卫再加上祖山不死药,元武控制着这样的假身,本身就已经很强,但如果他有足够的信心,早就应该挑战丁宁了。”她不屑的转身,望向长陵的方向,“在早年我师尊那一代的修行者之中,他实力是最靠前的,但性格却是最怂包的一个。他一直都习惯靠别人,征战靠巴山剑场的那些人,扫平长陵阻碍他的皇室力量和旧权贵他靠王惊梦等人,抛开王惊梦登基,又主要靠的是郑袖,就算是他已经跨过了七境,在鹿山会盟时已经成为当世独一的八境修行者,他依旧埋伏了叶新荷,依靠阴谋算计,而且还靠方响付出修为尽废的代价,像他这种人,他在鹿山会盟唯一硬气的一次,也是一切早已具备,不可能出现丝毫意外的情形之下。八境不敢挑战丁宁的七境……除非有人强大到足以威胁丁宁,他才会依靠这些人去对付丁宁。”
  “除了我和你,不存在别人。”白启点了点头。
  “然后呢?”白启放松了下来,看着净琉璃的侧脸,接着说道:“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些,除了让我提防变成第二个黄真卫,还有什么建议?”
  “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够了解我的想法,这世上真正能够了解我想法的人太少。”净琉璃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有些感叹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年的王惊梦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了解现在的丁宁,现在的丁宁也绝不迂腐,比我聪明得多,就算是元武挑战他,他也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应战,一般人会因为仇恨和自我的强大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但恐怕是死而复生的那段时间沉淀太久,他的冷静和平静让我都觉得可怕。所以我从来不担心有朝一日元武挑战丁宁,丁宁就会失败。我担心的是,元武其实是一个很丧心病狂和没有底线的人,在黄真卫这件事上如此,在郑袖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他会用各种手段让自己变强,但就是拖着不和丁宁对决,哪怕最后丁宁杀上门去,他恐怕也会逃,或者做出什么令人恶心的事来。”
  净琉璃冷笑起来,“我所做的这些事情,就是为了让他无法逃避这样的对决,不管是他找丁宁,还是丁宁找他。”
  “你考虑的很周全。”
  白启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天才少女,“如果他变成当年的夜枭,会有种永无止尽的感觉。”
  净琉璃嗤笑了一声,“夜枭比他有态度,比他有底线。”
  “那你觉得他在何种情况下,才会逼得和丁宁对决?”白启苦笑起来。
  净琉璃异常简单地说道:“和郑袖一样生无可恋。”
  “不管目的如何,郑袖为他付出了很多,帮他背了很多骂名,而且连修为都尽废,所以才想要这样做。”白启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不是像这样付出,就不会有怨恨的回报,要想逼他到这种地步太难。”
  “他最在意的,只是他的力量。”
  净琉璃看着他说道:“有力量,就有一切,他始终有选择。修为和力量,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东西。”
  直到此时,白启才终于彻底的清楚了,微讶道:“你难道想让他修为尽废?”
  “尽废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至少也让他的力量跌落,若是泯然于宗师,和寻常的七境也没有太大区别,那他的骄傲就尽可以去了。”
  净琉璃顿了顿,看着白启,“如果连现在的你都可以将他打倒,他还有什么折腾劲儿。”
  她最后这句话是长陵街巷里寻常人说的糙话,在此时听来甚至有些看不起白启的意味。
  但是白启很清楚她只是以此类比。
  若是连现在的白启都打不过,那这世上就有很多人可以将他打败,比如说白山水、赵四,比如说岷山剑宗的几个人,甚至还有一些后起之秀。
  “昔日的王惊梦很有这种决斗的经验,他很容易会将决斗变得公平,比如说自将修为。”净琉璃淡淡的笑了笑,“如果到了那种时候逼元武公平决斗还不行,那找个人将他杀了也不难。”
  “你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参悟元武的功法?”白启从她眼中的傲意看出了真意。
  “我想看看他教你的东西和教我的有什么不同,而且你虽然没有安抱石和我一样出名,但我知道你应该也是真正的修炼天才。两个人一起领悟总比我一个人领悟来得强。”净琉璃很干脆的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我会和你一起修行,至于将来,让元武堕境的机会应该只存在于他想像控制黄真卫一样控制我们的时候。”
  “你不和巴山剑场的人说这计划?”白启想了想,说道。
  “若是巴山剑场的人知道了我的想法,或许元武也会反应过来,双方之间未必能够做到消息绝对不走漏。”净琉璃想到了离开的独孤白,她的眼眸中极为罕见的出现了一丝痛意:“只有连我岷山剑宗的人都不了解我,连我身边可以说是亲近的几个人都误会我,元武才不会知道我真正的想法。”
  白启有些动容,看着她认真地问道:“那你就相信我?”
  净琉璃说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你和元武不是同一类人。”
  “谢谢。”
  白启对着她躬身行了一礼。
  他必须致谢,因为若是没有她的到来,或许他会和黄真卫迎来一样的结局。
  而现在,他和她会有能力改变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或者说,他和她或许能够决定这个世界的将来。
  这比率领着军队击败早没有斗志的对手而被记载在史书上更有意义,更有成就感。


第两百零三章 有劲无劲
  长陵,梧桐落。
  先前丁宁和长孙浅雪所居的酒铺已经荒废许久。
  尤其当丁宁的身份被元武亲口揭晓之后,因为生怕皇后郑袖的打击报复,生怕被牵扯到说不清的是非恩怨之中,这条街巷之中许多有能力搬走的街坊陵居也已经搬走。
  再加上丁宁搬迁到墨园时的那一批,这条街巷中剩下了没有几户居民。
  大多数房屋就是空着,落满灰尘,结满蛛网。
  但常人恐怕不知,和梧桐落整条街巷的破落相比,丁宁和长孙浅雪的这件酒铺内里却是整洁如新,和丁宁、长孙浅雪所在时几乎完全一致。
  在丁宁的身份被揭晓之后,这里曾被神都监接管,属于任何朝官的禁地。
  在陈监首都叛出长陵,神都监都名存实亡之后,接管这处街巷的便是黄真卫的城门卫。
  之后黄真卫不复存在,接管这处街巷的便是徐福的数名老仆。
  这数名老仆只直接听命于徐福,对于这里的管控比起神都监在时还要严苛。
  唯有这数名老仆知道,元武到这里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是元武下令,这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必须维持原样。
  并非是对自己一生中最强大的对手的敬重,而是丁宁这样的修行者所居的地方,往往会留下修行的痕迹。
  元武此时就坐在丁宁和长孙浅雪平时夜晚修行的床榻上。
  在他的感知里,床榻周围的墙壁里,地面之下,到处都是幽深幽寒的味道。
  这是九幽冥王剑的烙印。
  然而除此之外,却有一种分外平静平和的气息,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然而却温柔静默的存在于幽深幽寒的味道之间。
  能够从极度的仇恨之中解脱,化为平静而按部就班的构筑新的世界——自己的人生和修为,这种味道对于元武而言才是真正的可怕。
  一街之隔便是繁华。
  和梧桐落只隔了一条院落的街巷里,飘着羊肉汤的香气。
  这条院落里新开了两间羊肉馆,互为对手,各有千秋。
  一间羊肉馆是白煮,锅灶上不分白昼黑夜煮着乳白色的羊汤,一块块煮好的羊肉在竹笼罩子里晾着,有食客到来便按斤两称取,切碎了用羊汤一淋,放上翠绿的蒜叶,只需撒上少许盐花,便有一种令人垂涎的味道弥漫开来。
  另一件羊肉馆却是老汤卤烧,带皮的大块羊肉切了,在瓦罐中收汁,浓油赤色,口味极重。
  两家不同风味的羊肉馆里的食客性格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
  冷切羊汤是南方的做法,这家里面来的大多都是文士商客,还有许多南方求学的游子,性情大多文雅。
  而口味重的老卤肉则配以烧酒,烈酒冲喉,这是边民和关中北部的豪客最喜,这些人大多豪放不堪,喝得高兴甚至随身拿剑拍击桌面而歌。
  只是今日里,隐隐约约传到元武所在这间静室里的,却都是在议论同一件事情。
  “郑袖真是疯了吧?这算是什么事情?”
  “这会是真的?”
  “巴山剑场的人,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
  既是公开绝对,那按照长陵的规矩,便是要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看得人多,才看得到公平。
  寻常人之间的决斗或许没有多少人关心,但是郑袖和元武的决斗……世上除了丁宁和郑袖决斗或是丁宁和元武决斗之外,还有什么决斗比这场决斗更重要,更有看头?
  当长陵人尽皆知时,郑袖已经从胶东郡启程。
  ……
  天下人关注的东西,往往便会因为无数的猜测而变得有人真的猜中。
  有消息称郑袖没有乘胶东郡的腾蛇,而是和当年她第一次离开胶东郡来长陵一样,乘着胶东郡最好的船逆流而上,来往长陵。
  这条船的外表很普通,而内里极尽华美。
  对于当年的那条船,这么多年里已经有着很准确的解读。
  胶东郡门阀最难以忍受长陵权贵嘲讽他们是品味低下的暴发户,外表的普通代表着他们的谦逊和低调,而内里的极致华美,则代表着他们的巨大财富。
  当年这条船里最令人震惊的华美财富便是郑袖。
  据说当年郑袖登岸,初露在长陵人的视线中时,便不知让长陵多少的美人黯淡无颜色,不知让多少年轻才俊鬼迷心窍般失魂落魄。
  据说她当年穿的是一件鱼鳞霓衫。
  她的那件衣衫是用海中的各色鱼鳞制成,拥有天下最艳丽的色彩,然而每一片经过胶东郡匠师精心挑选和炮制的鱼鳞,却是轻滑柔软的如同羽毛,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羽衫。
  当年被长陵无数权贵视为土鳖的胶东郡门阀这样的一出,让长陵空巷,无数人蜂拥而至,到港口一睹绝代风华。
  而这次,尽管只是猜测,但长陵之外,大秦王朝的许多郡县,已经有无数人络绎不绝赶往长陵,赶往当年胶东郡船舶停靠的港口。
  只是又过数天,巴山剑场便有人证实了这个消息。
  郑袖将会乘船到达那处港口。
  而郑袖就会在那处港口登岸,就在那里进行这一战。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
  一开始还有人不断争论对错。
  争论昔日巴山剑场和元武之间的对错,争论郑袖和元武之间的对错。
  但随着那条不知道何时会正式出现的船应该距离长陵越来越近,似乎所有人都开始忘记对错本身,而似乎纯粹变成了看戏,变成了这一场大战的胜负本身。
  有道理,打之,无道理,打之。
  成王败寇,和胜负本身相比,讲道理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管他娘的对错,反正就是要打!反正这两人打一场,我总感觉很爽。不打还没劲!”长陵那两间羊肉馆里的食客越来越多,渐渐两个铺子的桌面都几乎连成了一块,有一名醉汉的叫声勾动了很多人的心声。
  对于寻常人而言,似乎更加简单。
  有劲或是没劲。
  当年巴山剑场带着秦人灭韩赵魏三朝,便让所有秦人觉得有劲,而现在,这一场决斗,不管当年巴山剑场和元武的对错,打起来就是让全部秦人觉得有劲。
  有人避而不战,就会让所有秦人觉得没劲。


第两百零四章 生死局
  渭河两岸都是各色杂树,树叶或红或黄或绿,不像胶东郡都是一色的浓翠深绿。
  清朗的天空下,被一些人恰巧猜对了行踪的郑袖乘坐着当年的那条船不紧不慢的朝着当年的那个港口行进。
  这条船当年的确花费了胶东郡大量的金钱和气力,所以一直完好的保存着。
  各种材料之所以昂贵,便是因为岁月不可染,即便是隔了近二十年,都是历久如新。
  郑袖坐在这船舱内,感觉熟悉而又陌生。
  她看着渭河两岸那些红黄绿缤纷的色彩,想到自己第一次乘坐着这船到来时的新鲜感,有种淡淡的悲哀。
  她和第一次来长陵时一样来。
  但是当年的很多人已经死了。
  现在就快轮到她自己了。
  一叶扁舟从一条小河里划来,接近她所在的这条船。
  澹台观剑和赵一的身影从那条小船上掠起,落到这条船的船头。
  两人只是要将赵四的剑带给郑袖,同时想跟着这船,亲眼旁观这一战。
  无论是澹台观剑还是赵一,和郑袖都不算熟。
  而且澹台观剑觉得以此时郑袖的心情,或许也应该不想和他们有任何交谈。
  然而就在他将剑交于船舱外的侍女时,船舱内的郑袖却是忽然开口出声,“谢谢。”
  澹台观剑和赵一都有些愕然。
  澹台观剑回礼道:“无需谢。”
  郑袖未出船舱,但在船舱里的她却是微微抬起了头,沐浴着落入船舱的阳光,道:“当年我到长陵时,没有谁在等我,我也不知道迎接我的是幸运还是灾祸,当时的长陵,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谜,然而现在,至少有人在等着我。”
  她的这些话很简单,但是包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澹台观剑无法回应,只能歉然和讪讪的笑笑。
  谁会知道将来会如何?
  谁会知道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清晨始,渭河内港已经聚集了无数身穿玄衣的大秦官员和军士。
  这些官员们面色极为凝重,眼瞳深处透露着深深的不安。
  先前只是猜测,但是当渭河上线报传来,当澹台观剑和赵剑炉那名宗师公然现身,登上那条从胶东郡前来的船时,一切都被印证。
  先前这座城的女主人和猜测中的一样,正在归来。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们忠诚的圣上的应对。
  元武皇帝会不会来。
  元武皇帝来了之后,真的会和郑袖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斗么?
  这是他们想知道,但却不敢去议论的。
  军情消息自然受严格控制,不可能很快流传到街巷之中,然而偏偏有嗅觉比较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港口外的人群竟然越聚越多。
  当大量的马车到来,便已无法再隐瞒,长陵几成空巷之时,问询赶来的人群充斥道间。
  忽然在渭河岸边高处,尤其是许多攀在树上眺望的人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一点黑影。
  那是一条孤零零的船,看似普通,也不能让人一眼觉得和胶东郡有着确切的联系。
  但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声,兴许是当年凑巧也见过这条船的人,但有声音响起时,却是所有看见这条船的人都发出了声音,而且无论是发声的人,还是听到这潮水般惊呼声还未见船的人群,在心中几乎就认定这条船便是载着郑袖前来的那条船。
  港口中的官员心中更是清晰这就是那条船。
  他们的心中更加不安。
  要不了多时,这船就将入港靠岸。
  然而元武皇帝到此时未出现,皇城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到底是要阻止这船入港,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
  “他一定会来的,而且一定会来和我一战。”
  在船舱里,郑袖已经从窗口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了那些谨慎站立却不安的大秦官员和军士,她冷漠的笑了笑,说道。
  这声音澹台观剑和赵一也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不知道这是郑袖说给自己听,还是和他们对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这句话的确是对他们两人说的,郑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他想要和我有什么了断,而是我知道他太多东西,他很清楚他不来,我一定会当着这些人的面将他做过的所有事情抖出来。这些年,我替他背了太多的黑锅,他要想让我把这些黑锅继续背着,他就一定要来。”
  澹台观剑的眉头跳了跳。
  他觉得有些悲哀。
  但同时心中震动,知道郑袖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元武的人。
  港口里骤然响起了一片如海啸般的吸气声。
  接着便是一片地动山摇的呼喊圣上的声音。
  毫无征兆,也没有人察觉他是何种方式出现。
  一道依旧只是身穿寻常粗布衣衫,然而却散发着难言威势的身影,就此出现在所有朝官之前。
  他背对着所有的大秦官员,面向渭河,面向这条船负手而立。
  他就这样静静而立。
  不见喜怒。
  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元气力量。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元武。
  所有人都觉得江山尽在他脚下。
  船只的轮廓在所有人的眼瞳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元武没有回头,他只是举起了手,握拳往后摆了摆。
  所有的大秦朝官和军士齐刷刷往后退了五十步。
  这个港口之外的看客们自然不是军队,但在此时,竟也是不自觉的随之后退,竟无一人因为挤压而摔倒。
  元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港口内外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下达任何的命令,但是所有人都很自然的不敢出大气,一片死寂。
  这明明是一场生死局。
  然而不知为何,元武的身影却有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
  这里死寂的气氛慢慢变得静谧,就像是初夏的午后,微风在轻送,街巷中的很多人在午睡,而有些人在无聊的发呆。
  船到了。
  靠岸抛锚。
  木板的撞击声和水声,打破了沉寂。
  赵一和澹台观剑让开到了船尾。
  船头前方空无一人,船舱门就像是被风自然的推开。
  一阵耀眼的华光闪到了所有人的眼睛。
  元武的眼睛微微眯起,眼角悄然浮现几条细微的皱纹。


第两百零五章 雷火引
  触目是尽是金光。
  在郑袖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充满着疑问和猜测。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得到了解答。
  郑袖穿着的并非是第一次到长陵时那件华贵的鳞衣。
  她穿着的是一件金色的凤衣。
  很难用准确的言语来形容这件凤衣的材质和金色。
  这件凤衣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用很多种金色的丝线编织而成。
  即便是普通人而非修行者,都会产生这样的第一感觉。
  因为金色的层次很丰富,丝缕层层叠叠的交织,交织成美丽到超出人所想象的图案和符文。
  然而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多比纯金还要纯正的金色丝线?
  耀眼的金光不只在这些材质本身。
  独特交织的元气力量让这种金色的光泽带上了一种圣洁的味道。
  早年郑袖到来时那件华贵至极的鳞衣美则美矣,但无论在价值本身还是在匠艺,以及在震慑人心方面,都无法和这件凤衣相比。
  当金色的光华在水面上柔软的铺洒开来,让渭河水都被染成金汁时,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的秦人们才注意到郑袖的面目。
  她的面上有一层淡淡的荧光,就像是朦胧的星光。
  但是让很多先前见过她面容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她显得比前几年还要年轻,甚至和第一次进长陵时相比没有什么区别。
  元武的眼眸深处骤然涌出极大的震惊,眼角的皱纹又深了数分。
  在港口最里的水面上,停着一艘废弃的铁甲舰,在这艘铁甲舰的瞭望舱内,徐福看着此时光彩万分的郑袖,看着元武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伤。
  徐福已经垂垂老矣,他的伤势也并未完全复原,更显得老态龙钟。
  他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都是最老的修行者之一,见过了太多人,见过了太多优秀的天才。
  在所有这些天才里面,元武和郑袖都无疑是其中的最顶尖者。
  这两个人在他看来很配。
  若是这两个人能够用心一处,在他看来,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这一对夫妻的对手。
  然而他怎么都看不明白元武和郑袖的想法。
  似乎从一开始,这两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互相伤害和毁灭。
  这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的郑袖艳丽无双,然而掩盖不了死气,而现在的元武,再如何强大,也开始渐渐老了。
  ……
  静寂的人群骤然再发一片惊呼,所有人都往后又退了数步。
  因为这时郑袖动了。
  一股磅礴的气息从她的身上缓释而出,让她的身形显得瞬间高大起来。
  虽然是白昼,但是有缕缕的,肉眼可见的星光,从虚空中垂落下来,照耀到船上。
  她站在船上,本身比元武位置高,现在气息鼓胀,更是显得居高临下。
  元武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皱。
  他不喜欢这样被人看着。
  尤其是当他成为这世间第一个晋升八境的修行者之后,他更是不喜欢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元气波动。
  然后他看着郑袖出声。
  他的表情很淡漠,带着一些自嘲和讥讽,“本是夫妻间事,奈何如此?”
  这句话很简单。
  但是夫妻两个字却很令人寻味。
  不管郑袖因何逼战,但两人终究是夫妻。
  夫妻之间,便应该遵守一些规矩,或者还能引申出更多的含义。
  “你要我说话么?”
  然而听到这句话,郑袖只是冷漠的看着元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嘲弄:“你真的想让人听我说话?”
  元武心中顿时凛然,目光顿寒。
  一道凛冽的剑意在他的身前形成,无形无质,但是所有人都清晰的感觉到了,就横在他的胸前。
  空气里有微风吹拂。
  上方的天空慢慢明亮,一种圣洁的光线开始驱散云层里落下的星光。
  剑横胸,这便代表着应战和开始。
  太过失望,怨恨到了极点,便难再生厌憎。
  但这却是郑袖想要看到的结果。
  元武生出惧意。
  他很怕她吐出什么秘密。
  有惧意,剑意就自然受到影响。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出手。
  在场的无数民众和修行者,根本没有想到元武和郑袖的决斗竟然能够这么直接的开始。
  正如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郑袖一开始出手的方式。
  一道彩色的符从郑袖金色的袍袖里飞了出来。
  这道符上鳞光闪闪,每一种不同的色彩,都似乎是一片不同的鳞片。
  这道符的完整画面只存在于一瞬。
  轰的一声巨响。
  渭河的河面骤然往下压了一尺。
  无数绿色的水流从这道符内里爆涌而出,每一片不同色泽的鳞片,化为不同的恐怖杀意,偏偏又以更恐怖的速度交织在一起。
  就像是一张巨网,被万顷的春水推动,落向元武。
  郑袖在万顷碧水之后。
  她身体的元气波动依旧很平静。
  所有喷涌出来的元气力量来自于那道符本身。
  元武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难想象世间有什么符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而且不需要消耗施符着本身的元气。
  但是他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迟疑。
  他异常简单,只是让那些已经受他感知,飘摇在天地间的圣洁光线落了下来。
  无数淡薄而圣洁的光线骤然凝结。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里变成了一柄巨大的光剑,这柄剑显得比郑袖身下的船只还大,只是落下便轻易的斩破了碧水和巨网。
  郑袖没有动。
  元武也没有想到。
  当巨大的光剑切开碧水和巨网的瞬间,无论是被分开的碧水还是碎裂的巨网,全部更加猛烈的轰的一声,如同爆燃起来,变成万千道雷火!
  黑红的雷火肆意狂舞,遮掩了元武眼前的天地!
  元武的呼吸微顿,体内寒意沁骨。
  这些雷火反而吞噬了他的部分力量,将他的元气也化为其中。
  然而现在对他威胁最大的,却并非是这一道符的力量,而是蕴含在其中的郑袖的杀意。
  郑袖已经出手。
  只是他此时还感知不到她的剑。
  她的剑隐匿在这万千道雷火之中。
  元武伸出了手。
  一道明黄色的剑光正式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柄剑在他的手中并没有往外递出,而是在他的手掌之中,以恐怖的频率震荡起来!


第两百零六章 那些不可期
  剑上似有金色的浪花生,当波纹涌起,脱离剑身,却是化为片片金色的凰羽。
  无数凝成实质的明黄色剑气,如万千凰羽从他的剑上飞起,密集如暴雪,往四周的天地间逸去。
  万千道雷火尽被撕碎,仅有一道苍白色的星火如风中的烛火一般,飘舞在明黄色的剑气里。
  这是真正的以力破道。
  随着这些剑气的生成和激发,元武的身体在所有人,哪怕是普通人的感知里,也在不断的膨胀,变得巨大,变得无量,变得直通无尽的虚空。
  他就像是一个高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巨人,连通到了天上。
  没有用任何的花巧,他靠着纯粹的力量,碾碎了所有的符意,逼出了郑袖的这一道隐匿其间的星火剑。
  这是八境的力量,然而和鹿山会盟时相比,他对于八境力量的控制显然已经极为纯熟和随意。
  急剧的震荡而产生的万千凰羽般的剑气,他手中的剑从急剧的震荡到绝对的静止,竟没有丝毫的间歇。
  在下一刹那,他手中的这柄剑已经朝着那道冷酷的星火递了出去。
  从极动到骤静的瞬间逆转,这种似乎毫不符合天地间规律的片段,让在场的无数修行者甚至都产生了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明黄色的剑光准确无比的和苍白色的星火相触。
  但却并非是斩击,而是拍打。
  明明是一道狭小的剑光,在虚空中却是如同巨浪拍击,“嗡”的一声闷响,苍白色的星火被硬生生逆转了方向,反扑向郑袖。
  星火只有少许流散,威能竟只有些微减弱。
  丁宁有一招秘剑意,但那也终究只是借些剑意,就如抓取一些剑气经过的痕迹,和元武这样的一剑,却是有着云泥之别。
  赵一看不见这样的画面,但是他感知里所见的一切,却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还要清楚。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没有想到元武已然如此强大。
  即便他今日的自己的境界和当年在渭河上一战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言,但是他心中却是可以肯定,换了自己,未必能够接得住现在元武的全力一剑。
  空中砰的一声闷响。
  郑袖的身体原本已经脱离了船体,跃向空中。
  像她和元武这样等级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原本就是看谁能够主导先机,将战斗的节奏始终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借助那一道符,她本身已经抢占了先机。
  然而元武这一件,却是在破她剑意的同时,转攻为守。
  这一道苍白色的星火距离她还有数十丈,恐怖的元气力量已经冲击到她护体真元,将她硬生生的从半空中压下。
  她的双脚落地。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从她的脚踝处向周围的空气中扩散。
  她双脚下的港口地面铺就着的是青色的岩石。
  这种岩石极为坚硬,经过了无数年港口的使用,车马的碾压,缆绳的摩擦,也只不过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是将表面打磨得光滑。
  然而随着这股气浪的扩散,坚硬的岩石却是出现裂纹蜘蛛网般的裂纹,急剧的扩散,内里竟像是煮开了水的水壶一样,嗤嗤往外涌出道道劲气。
  石屑溅射飞起,打到港口沿岸的船身上,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撞击声。
  那些船只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船体上出现了密集的创口。
  郑袖冷漠的双眸中也闪现出异样的光彩,她也并未想到元武的修为已经到了如此程度。
  然而无论是她的心境还是她的身体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的双脚就如同钉子一般扎在不断爆裂炸开的港口地上,她朝着迎面坠落的这道苍白色星火伸出了手。
  轰的一声,天地里就如同竖起了一座烘炉。
  灼热到令港口外的人们都觉得无法承受的热流,从她的手中往天地间肆意奔流。
  烘炉的中心,便是握紧在她掌心的那柄小剑。
  两道剑光正对相触的瞬间,苍白色的星火如燃尽的纸灰轻易的崩碎。
  赵四的这柄本命剑,本身就在星火乱流之中经过了长时间的淬炼,这种星火根本无法对它产生任何的威胁,反倒是有许多流散的星火被这柄本命剑瞬间吸纳。
  这柄火红的小剑的剑身围绕着苍白色的光焰,变得庞大起来。
  郑袖的动作稳定到似乎停滞,但这道剑光却是快到超出了在场绝大多数修士的感知。
  剑光瞬间破空,直刺元武的眉心。
  炽烈的星辉里,元武的五官血肉被照耀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瞳都似乎要燃烧起来。
  “这就是你养了很久的赵剑炉剑?”
  然而他的嘴角却是反而闪现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这种笑意绽放之间,浑厚到难以想象的天地元气,已经从他周身的窍位之中狂涌而出。
  伴随着恐怖的撕裂声,那些凝聚缠绕着的苍白色星火,竟被震离这柄本命剑,变成一道道漂浮烛火般的物事,往外四射。
  郑袖手中的本命剑还在破空前行,连带着她的身体,在空气里带出道道的残影。
  他手中刚刚完成拍击的明黄长剑,就异常简单暴戾的抬起,然后如一根长棍般,朝着郑袖当头砸下!
  空气里响起无数琉璃碎裂的响声。
  两剑剑身并未真正相遇,但是元气之间的碰撞已经让郑袖的身体瞬间被往后震飞出去。
  她的身体如折翼的大雁惨然斜掠,飞过那些还在摇晃不停的船舶,重重砸向渭河的河面。
  元武持剑的手只有些微晃动,他的双膝微弯,却不是要卸力,而是再度发力!
  下一刹那,他的身影已经在原地消失。
  今日里并非是复杂的战阵,他需要对付的只是郑袖一人,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吝啬体内的真元。
  这种战法不好看,但很实用,很霸气。
  他的身影已经到了郑袖的上方。
  这是一种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撼的速度感和气势感。
  他带起的风流,让许多较小的船只在摇晃之中甚至直接倾覆,轰然砸向水面。
  他手中的剑已然抬起,在下一刹那,这柄剑又将如巨棍砸下,足以将郑袖砸入河底!
  然而此时,也出现了他预料之外的事。
  郑袖手中的剑比他更快的递了出来。
  或者说,郑袖的剑意,比他更快的施展,形成。


第两百零七章 将死
  七境的力量和八境有着本质的差别。
  不管郑袖如何借助星火,如何依赖赵四的本命剑,在真元力量和引聚的天地元气前,最多只能尽可能缩短两者之间的差距,而不可能达到正面抗衡的地步。
  能够在这样的压制下,还能比他更快的出剑。
  这只能说明郑袖之前在演戏,只能说明她的真元力量虽然远不如元武,但是肉体的强悍程度却超过了元武。
  极为坚韧的意志,可以让肉体在严重受创的情况下还能尽可能快的做出一些想要完成的动作。
  但郑袖此时的情况却显然并不只是意志的原因。
  在元武此时的感知里,郑袖身体里的许多血肉之间,就像是有钢铁绞索急速旋转一般的力量在生成,在爆炸。
  这种有关肉身金刚的秘术,只可能来自东胡的那些苦行僧。
  数十道星火从郑袖手中小剑的剑锋上涌出,越过他往下砸落的剑意,落在他的胸口。
  只是数十道极细的星火,但是落在他胸口的瞬间,却是响起了无数声密集而锐利的刺耳切割声。
  星火里有许多晶尘般的剑气,就像是璀璨的宝石。
  但是这些凝聚到极点的剑气没有能够刺入元武的血肉,只是切开了他胸口的衣衫。
  十余片幽黑的鳞甲浮现在元武的肌肤之上,往外喷吐着幽黑的焰光。
  这些星火中晶莹的剑气和这些幽黑的焰光冲击着,都被挡住,然后迅速化为更细的粉末。
  轰的一声巨响。
  元武的剑气砸落在水面,剑尖落处,气劲瞬间到达渭河底部,逼开了所有的水流。
  在接下来一刹那,被逼开的水流形成了一道环形的巨浪,混杂着千钧的泥沙,往外炸开。
  郑袖的身体睡着水汽的喷涌在往后倒飞。
  元武的眼睛里有一些意外。
  她此时的眼眸深处也有意外。
  浮现在元武胸前的这些鳞甲有着她熟悉的气息,这是幽龙鳞,然而却并非是百里素雪乘坐的那条幽龙的幽龙鳞。
  元武的这十几片幽龙鳞有着更古老的气息,而且气息更为深层,更为纯正,甚至有种被八境之上的气息浸染许久的感觉。
  这只可能来自昔日的幽王朝。
  大秦王朝的皇室拥有昔日幽王朝的一些遗物并不算令人惊奇的事情。
  但关键在于,即便是她,也从不知晓元武拥有这样的东西。
  胸口硬受了郑袖的一剑,元武面上的神情不变。
  他太过了解郑袖。
  从郑袖要和他决斗时开始,他就知道郑袖是想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将他毁灭。
  即便最终杀不了他,郑袖也一定会逼他用尽隐匿的手段。
  只是对于他而言也是一样。
  他也想要通过郑袖,看看王惊梦和王惊梦现在身边那些人到底有多少强大的手段。
  ……
  元武胸口的黑色幽鳞消失。
  他站在巨浪之上,看着郑袖,没有追击,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在调匀体内气血流动的同时,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
  很简单的一个剑式,然而剑身上涌动的剑气却瞬息间将他身前的天地变成了一片真空。
  有惊人的天地元气被这片真空卷吸而来,却并未聚集在他手中的剑上,而是直接出现在郑袖的身后。
  一道剑光在倒飞的郑袖身后悄然出现,落向郑袖的后颈。
  看着元武的这一剑,感受着这道剑气里独特的气息,港口外响起一阵惊呼。
  发出惊呼的,大多都是身穿蓝色或是紫色袍服的修行者。
  这些修行者都来自灵虚剑门。
  灵虚剑门和岷山剑宗齐名,这些修行者自然不可能像寻常的修行者一样,容易心境剧烈的波动。
  他们此时的震惊,是因为元武的这一剑根本就是灵虚剑门的秘剑,而且是他们都领悟和掌握不了的秘剑。
  各宗门秘剑之所以称为秘剑,不是因为难以掌握,而是因为威力强大,剑意独到,是宗门各代宗师,在本门一些剑经的基础上,领悟研究出来的强大剑意,包含着本门很多修行之道,元气法则的领悟,是连一般宗门弟子都不想传授,以免为外人所知的剑法。
  任何一个宗门的秘剑,自然代表着超过一般剑法的强大杀伤力。
  现在元武这看似随意的一剑,也自然如此。
  然而更令这些最快反应过来的灵虚剑门修行者震惊的是,面对这身后出现的剑气,郑袖根本未挥剑格挡。
  她手中紧握的小剑更为猛烈的燃烧起来。
  从剑胎深处涌起两股狂暴的火气,一种火焰极为凝聚紧实,就像是千锤百炼过的红铁,一种火焰却是鼓啸着罡风,就像是有人无数次的挥动巨锤,又将带起的狂风压缩在了这种火焰里。
  这两种火焰分别来自赵一和赵四的元气力量,但都是带着赵剑炉的不可一世和焚尽一切的可怕灼热。
  然而当这两股火焰涌起的刹那,郑袖身体里的无数窍位里,有许多苍白色的冷漠星光如数千条小蛇狂舞而出,融入这两种火焰之中。
  三种火焰交融,迅速变冷。
  变成了一道没有温度的火焰剑气。
  这一道剑气完全没有顾她身后刺来的一剑,而是无比肃杀的直指元武的咽喉。
  元武的这一剑比她快。
  这一道剑光落在郑袖的后颈。
  空气里响起一声奇异的凄厉凤鸣。
  郑袖身上的金色凤衣上释放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威压,片片金辉在这道剑气前形成,硬生生的将这道剑气逼停在空中。
  两股力量相持,金辉里发出碎裂的声音。
  先是金色凤衣那些肉眼不可见的细微法阵深处发出碎裂声,接着便是郑袖的颈部,乃至浑身的骨骼和血肉之间。
  在此时绝大多数修行者的感知里,即便郑袖身上这件凤衣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防御力,元武的这一剑也依旧对她造成了严重的创伤,甚至足以令她浑身震碎裂解。
  然而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郑袖体内深处有一种阴寒的死气如潮汐般扩散开来。
  其余所有修行者还没有感知出来这股气息,但是元武的眼眸深处却是出现了一丝凛冽的意味。
  他感受到了。
  这种气息他有着深刻的印象。
  这来自他在鹿山会盟中遭遇的最可怕的对手,晏婴。
  郑袖白皙的肌肤上渗透出了黑意。
  她没有死去。
  她的身体也没有瞬间裂解。
  她手中的剑也没有任何的迟缓。
  冰冷寂灭的火焰,落向元武的咽喉。


第两百零八章 藏着你的毒
  元武的双唇紧紧的抿起,薄如刀锋,他的眼眸深处,却是骤然燃起狂热的火焰。
  这一刹那他感到了愤怒,接着却是骄傲。
  愤怒来自于他熟悉的晏婴的气息。
  晏婴这名千墓山的修行者本来就是怪胎,将整座千墓山都炼为本命物,在鹿山会盟之中也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让他受创一时难愈。
  晏婴留下了一名弟子,现在郑袖的这种手段显然也是那名弟子所传。
  东胡苦行僧的手段、赵剑炉的本命剑、千墓山的阴神鬼物秘法、还有这件金色凤衣……似乎这天下间所有强大的宗门,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都成了他的敌人,都希望他死。
  骄傲却也正因为此。
  和当年的王惊梦一样,唯有这世上最巅峰的修行者,才能成为天下之敌。
  “我不知道你在挣扎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不甘心什么,若是你能甘心好好做一名妻子,也根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当他双眸里燃起骄狂的火焰时,他开口出声。
  在第一个字音响起的刹那间,一道磅礴的力量已经镇落了下来。
  这股力量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巨大城墙,对于长陵的修行者而言都不陌生。
  昔日在角楼上看守着长陵的老人墨守城不只一次动用过这样的力量。
  今日里这力量也是从远处而来。
  在港口中一角,许多皇宫修行者簇拥的中心,停着许多马车。
  内里有许多重要的朝官,还有“黄真卫”。
  和很多人的预料一样,从战斗一开始,元武就无法让黄真卫现身。
  即便黄真卫被他控制变成傀儡这样的事情早已在长陵的街巷之中流传,但当战事平定,当大秦军队灭燕,一统天下可期之时,这样的事情就会被忽略,甚至被遗忘。
  但若是变成傀儡的黄真卫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控制出现,这就又会有很大不同。
  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就会让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觉得元武太过残忍。
  只是不让黄真卫出现,便不意味着他无法借用黄真卫的力量。
  这道如无形城墙般的磅礴力量,便源自那死寂的马车里。
  轰的一声巨响。
  刺向元武咽喉的冰冷火焰狠狠撞入这无形的城墙。
  元气剧烈的碰撞吞噬着,虚空里出现了一道道炸裂的痕迹,如同闪电。
  元武的手已经比闪电还快的速度递了出去。
  一道明黄色的剑光就像是流星一般,在半空中生成,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一般,带着恐怖的啸鸣,瞬间砸向突进的郑袖。
  郑袖的身体剧烈的震颤起来,她强行收剑,往上刺出。
  啪!
  空气里再次响起一声令人牙齿都发酸的撞击声。
  一股烧焦的味道直冲人鼻腔之中,让人觉得极不舒服。
  一声轻微的骨裂声被这样的撞击声所掩盖。
  郑袖持剑的手往下以诡异的姿态垂落。
  她的这只右手被元武的这一剑震折。
  元武的声音还在不断的传入她的耳廓。
  直至此时,元武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手臂的折断并不意味着强大冲击力的消失。
  她的身体急剧的落到水面。
  她的双脚落在水面上的同时,下方水面就已经被强大的力量压得层层炸开,变成晶莹的气雾。
  这些气雾如无比细小的金刚砂冲在她的身上,令她的肌肤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的孔洞,内里迸出黑色的血雾。
  “你还有什么手段?”
  元武收剑,看着她,接着说道。
  她如此惨状,即便借用了这世间那些大宗师的力量都不过如此。
  在他看来,这一战到此就应该结束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眉头骤然挑起,有些不解,有些莫名的心悸。
  ……
  生死对于郑袖而言自然是早已置之度外,但痛楚的感觉却不可能就此消失。
  此时的郑袖应是痛极,然而她眼中的神色却是依旧一片冷漠,根本没有什么变化。
  她的左手接住了右手中的这柄小剑,抬头看了元武一眼。
  她的身体中响起了一种可怕的声音,犹如江河决堤的轰鸣。
  她体内的真元,毫无保留的狂涌而出,疯狂的注入左手的这柄小剑里。
  这样恐怖的灌注真元的速度,让这柄赵剑炉的最强剑都近乎到了承受的极限,整柄剑的剑胎都从内到外不受控制的震荡起来。
  元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的感知比在场所有修行者都要敏锐。
  他敏锐的感知到了一种比这一剑的威力更早到来的杀机。
  这一片天地间,突然多了许多看不见的星光。
  这些星光在他的感知里,如同夏日里突然出现的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
  这种星光来自于这片天地之外的星空,自然只可能是受郑袖的真元感应而来。
  这样的星光毫无凝聚力,按理而言就和那些自然洒落的阳光都没有区别,没有什么杀伤力。
  然而当这样的星光出现在他的感知里,他体内的真元和气血之中,突然也有许多他平时根本感觉不到的元气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他的体内气血和真元之中,也出现了无数这样的星光。
  这样的星光丝毫不受他的控制,在他的体内也紊乱的飞舞,甚至飞出他的身体。
  他正因为莫名的心悸而在深深吸气。
  此时他不自觉的呼吸骤顿,感觉异常的难受。
  这种不受他控制的杂气自然生成,就和平常人身体里骤然中了剧毒没有什么分别。
  “灵莲子!”
  也只是这一刹那,他明白这种星光来源于何处。
  在他正式登基,成为大秦王朝的元武皇帝时开始,郑袖就利用长陵的灵脉,布置了灵泉池,然后开始培育灵莲。
  灵莲吸取灵脉灵气,汇聚天地精华,是天下最强大的疗伤圣物。
  然而直到此时,他的脑海之中才骤然出现忽略的画面。
  灵泉池上有一个奇特的天井。
  夜夜的星光,通过那天井折射而来,有无数迷离的光彩落在灵泉池里。
  “原来从那时起,从这灵莲开始生长起……这灵莲就已经蕴着你藏的毒!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最狠毒的手段,你这灵莲子,是从一开始就准备用来对付我的罢!”
  元武笑了起来,凄厉的笑了起来。


第两百零九章 不归路
  元武一直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一直很低调,或者说很隐忍,很平淡。
  在巴山剑场那些人叱咤风云时,他根本就没有展露多少他的修为。
  那些人许多被人津津乐道的比剑,许多令人热血沸腾,令许多年轻修行者向往的故事里,很少有他,或者只有他淡淡的影子。
  所以当年的很多故事书,很多修行者世界里的典籍,在他登基之后被他下令付之一炬也不可惜。
  但他无疑又极度渴望成功,渴望建功立业,成为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圣君。
  他又有很多骄傲的时刻。
  比如灭巴山剑场,让当时最强盛的宗门迅速的消失,以强有力的手段压制军队,顺利登基。
  比如在鹿山会盟一剑平山之后,他开始自称寡人。
  在当时的他看来,世上已经无可以和他比肩者。
  而在他所有过往里,即便他不说,但很多人私下都可以揣摩得出,他最自傲的事情,自然是杀死王惊梦,以及撬了王惊梦的墙角,得到了王惊梦的女人郑袖。
  不管郑袖和他最终如何勾心斗角,甚至到了这最后非得分个你死我活,但至少在他初始登基那些年,他都会觉得郑袖选择他自然有除了互相利用之外的感情因素。
  到这些年下来的最后厌憎,在他看来只是因为郑袖的野心始终得不到满足,始终在膨胀,而他越来越让郑袖失望而已。
  但现实到底如何呢?
  是一开始郑袖就觉得他也只是完成她野心的一个工具。
  或者他在任何方面,在郑袖的心中,其实还根本比不上王惊梦。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得到郑袖任何真实的情义,或者这些年郑袖一直都在后悔和懊恼之中,所以才对他越来越厌憎,对现实越来越失望。
  有些事情不问,有些话不说,便永远都没有答案。
  但在此时的元武看来,那些从一开始诞生就沐浴在星光下的灵莲,就可以是问题的答案。
  这个答案,和现在燃烧在他体内的那些星辰元气一样,对于他而言,如万蚁噬心。
  郑袖没有去看他凄厉的笑容。
  因为她已经看不见。
  她本身便是依靠毒药和秘法回光返照,此时体内所有的力量奔涌而出,她便已经真正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她的双目失去了神采,双瞳里连水分都被自己剑身上散发的灼热气息蒸干。
  她此时已经木然而没有爱恨。
  对于她自己的这一生,她没有答案。
  到了这最后,她已经不再去想。
  万念皆空。
  她无比专注,就如同将这一生都放在了这一剑里。
  她踏出了她这一生的最后一步。
  这一剑就像是一条不归路。
  距离她和元武并不遥远的赵剑庐赵一,此时耸然动容。
  赵剑炉的剑意本来就是亡命剑。
  舍我,忘我,一往无归。
  但即便是他,也施展不出此时郑袖这样的剑意。
  郑袖此时的剑意,和赵剑炉的剑意合到了极致,淋漓尽致至完美。
  元武凄厉的笑着,他狠狠的看着郑袖。
  但是他也难以看清郑袖的面容。
  他身前的天地都似乎被这一剑彻底的点燃。
  巨大的洪炉落来,让他的眼前一片赤红。
  那些如无法化解的剧毒毒素般穿行在他体内的星辰元气让他的反应都变缓了一些。
  他挥剑横斩,挡向郑袖的这一剑。
  他前所未有的愤怒,根本无法控制体内的力量狂涌。
  然而喀的一声脆响。
  他持剑的腕骨竟然无法承受双方剑意的冲撞,直接震断。
  他剧痛,厉啸,体内真元如数股绳索强行束住他的手腕,令他整条手臂都和手中本命剑如结为一体,剑势不止。
  当!
  炽烈的真火在他的身前如浪分开,汹涌如墙的从他的头顶和脚底掠过。
  郑袖连人带剑,被他无比强横的这一剑斩飞出去。
  但是与此同时,喀的一声脆响从他右肩响起。
  他右肩剧痛,痛彻心扉。
  他的右肩骨骼也全部碎裂,一些断裂的骨茬甚至刺穿了他的血肉,钻了出来。
  “啊!”
  他发出了一声更为剧烈的痛呼。
  这叫声就像是野兽的厉啸,包含着无数的情绪,最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的身体因为痛楚和心情的剧烈激荡,不断的发抖起来。
  他身外的空气里一片火红。
  然而他的面容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
  他身体半边染血,右手再也握不住自己的本命剑,明黄色的剑光从他手中无力的砸落下去。
  不知是热出的汗,还是痛楚产生的冷汗。
  他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凌乱的发一缕缕的粘结在一起,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
  元武这一生,从未有如此痛苦,也从未有如此狼狈。
  郑袖的身体在倒飞。
  她的身体已经空了。
  因为空,所以轻松。
  她这一生都未有此时如此轻松过……如果快意过。
  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自己的这一生都用在了这一剑里,她莫名的愉悦。
  她的意识开始消失。
  但是她的嘴角荡漾起微笑。
  周围灼热的火气让她最后觉得温暖。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胶东郡的春日暖阳中闭眼,在开满金黄色花朵的山坡上坠落,在热烈的芬芳中沉沉睡去。
  在元武的痛苦叫声里,港口内外乃至渭河远处的河面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没有去看元武,却是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手中那一柄剑上。
  所有人的感觉都很陌生。
  此时的郑袖和她一贯给于任何人的冷漠截然不同,异常的热烈。
  然而她的身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迅速淡去,唯有那一名赤红的小剑,依旧在喷吐着紊乱的火焰。
  她的身体开始裂解,化灰,变成随着火焰而乱舞的红色火烬。
  金色的凤衣出现了数道裂纹,没有彻底消失,缓缓落向下方的河面。
  赤红色小剑在空气里悬停了一刹。
  在已经残破的船上,赵一对着郑袖消失地方鞠躬行了一礼。
  他无法评判郑袖的一生,但至少最后的这一战,这一剑,让他产生了足够的敬意。
  赤红色小剑朝着他飞了回来,被他收回衣袖。


第两百一十章 幻灭
  赤红色小剑飞回他的衣袖,发出了一声如归鞘般的清脆震鸣。
  这声音虽然短暂,但很独特。
  港口内的秦军却是骤然紧张起来,一瞬间港口内甚至亮起了许多剑光。
  许多飞剑如同毒蛇出洞般悬于空中,蓄势待发,微微震动。
  赵一缓缓抬头。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无光的眼瞳,也照亮了他脸上淡淡的鄙夷。
  他抬起头朝着这些飞剑的所在“望”了一眼,然后便转身踏向身后的渭河水面。
  他如履平地,却不像当年夜策冷回长陵般悄然无声,脚步落时水面如闷雷声不断震响。
  他没有说话,然而这分外有力量的脚步声,却是在告诉这些飞剑的主人,“我赵剑庐,岂有乘人之危的修行者?”
  这便是赵剑炉的骄傲。
  即便是对元武也不例外。
  澹台观剑叹息了一声。
  他也开始转身离开。
  郑袖战亡,元武此时受创极重,这样的两人一死一重伤,对于他岷山剑宗和巴山剑场而言,都是很好的结果。
  然而当郑袖化灰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中有些空荡,不知为何,他有些同情郑袖这一生。
  “亦是个可怜人。”
  他心中泛起这样的声音,但是随即却是又忍不住自嘲的笑笑。
  许是这一战郑袖表现出的剑意太完美,以至于他受了些感染。
  许是这么多年的长陵和天下,有郑袖这些人的存在,才会如此精彩。
  或许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天下无论谁属,都会寂寥一些。
  澹台观剑的情绪是此刻港口内外绝大多数秦人的情绪。
  郑袖和元武的这一战之中,产生了诸多令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变化,尤其是最后的灵莲子中的星辰元气。
  尤其是许多知道隐情的人,知道郑袖在这灵莲子上花了无数心血,而当元武在鹿山会盟之后受了重伤,两人之中出现间隙之后,郑袖是迟迟不肯将灵莲子给元武疗伤,而元武最终是和郑袖谈成了协议,才终于得了灵莲子。
  这便像是郑袖藏好了毒,但元武却是想尽了方法,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求着郑袖给自己服下了这样的毒。
  这一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是汇聚了天下诸多门派的顶尖宗师的手段,从符道到炼剑、再到修体、阴神鬼物……已经是继王惊梦长陵一战之后最精彩的一战,就连王惊梦和赵四的那一战,都无法和这一战相比。
  然而不管是这一战的过程如何,当这一战落幕,无论是看着那一件飘落的凤衣,还是看着虽然已经不再痛呼,但身体还在控制不住颤抖的元武,所有的人都有种失落感。
  郑袖就真的这样死去,这样消失了?
  当绝大多数人还没有从这样的情绪中舒缓过来,徐福出现在了元武的身侧。
  徐福用一件新的袍服遮住了元武的半边身体,在下一刹那,他和元武的身影已经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回到后方已经疾驰而来的一辆马车中。
  当元武在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稳的刹那,一声痛苦的闷哼再次从他的口中响起。
  他身体表面的肌肤上响起了一阵嘶嘶的声音。
  一些凌乱但凝聚且充满杀意的元气,从他的身体里被逼出来,撕碎了披在他身上的新袍。
  “竟至于此,竟止于此!这个婊子!”
  元武的双唇紧抿着,随着一口逆血的出口,他发出了一声低沉到了极点的野兽般的厉吼。
  他的情绪在这一刻失控。
  在他的一生里,他的心情也从来未有此激荡,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如此丧失理智的话语,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徐福没有进入他这辆马车的车厢。
  他在元武之前的一辆马车里,以他的修为,却是很容易的听到这样的声音。
  徐福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在当年的那场长陵之乱里,他选择了元武和郑袖,在他看来,元武乃是皇室正统,以元武和郑袖之力,大秦王朝一统天下便不会太过遥远。
  现在连楚燕都已经灭了,只有大齐王朝苟延残喘,大秦王朝一统天下的确已经不太遥远。
  但是当年他看好的这两人,却是如此地步。
  何至于此,再想已无意义。
  关键是如何收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像是吸入了整个隆冬,体内无比寒冷。
  港口内外一片萧瑟。
  长陵昔日的女主人,胶东郡有史以来最强的天才,汇聚着天下诸多大宗师的手段,依旧败给了长陵强大的帝王。
  身为长陵人,理应感到高兴和骄傲。
  然而元武皇帝就这样乘着马车离开。
  而且在这名强大的帝王身影消失前,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赵一收剑而港口内所有的秦剑师如临大敌,谁都看到了这名帝王的痛苦和受创。
  这和他们心目中和记忆中的圣上似乎很不一样。
  他真胜了么?
  绝大多数人甚至迷惘起来。
  不只是印象中的无敌,就连很多事情,都似乎和他们记忆中的圣上很不一样了。
  ……
  最宽阔的官道自然给元武皇帝这辆回皇城的马车而流,随之涌动的还有许多修行者的车马,军队的战车。
  更多来不属于此列的马车堵塞在一些小道上。
  然而此时这些堵死的马车里,其实也有着许多对于此时整个天下而言都算得上是重要人物的存在。
  天地间依旧有紊乱的元气在流动,吹拂着马车的车帘。
  赵高就在这样一辆被堵死的马车里。
  车帘的每一次晃动,车厢里的光线就由明转暗,由暗转明,就像是有一个世界在他的面前幻灭。
  他木然的看着眼前不断的闪亮,目光并没有去追寻元武皇帝的那辆马车,但是他的心中的情绪却是也复杂到了极点。
  郑袖终于死了。
  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似乎也不见得快乐。
  但人的际遇却似乎总是很梦幻。
  在他化身成名医进入皇宫,做出这些事情之后,他就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活得长久。
  然而当郑袖死去,当神都监都已经消失,当郑袖昔日的那些忠诚部下都消失了……他做的很多事情却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容易暴露。
  元武现在也身受重创。
  而他却是掌管着大秦皇宫里所有的医官,甚至掌控着很多看不见的权势。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大仇得报之后就心愿已了行将就木的废物。
  当此时开始,他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陡然又变得更为重要起来。


第两百一十一章 厌长生
  港口内外的人陆续离开。
  对于修行者世界而言,死去的是郑袖,是胶东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修行者,是现在天下实力排在最前的数人之一。
  但对于寻常的长陵人而言,死去的却是长陵的女主人,而且是这十几年来,真正掌管长陵的人。
  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登基后的这十几年里,元武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修行。
  在今日之前,所有长陵人对于郑袖的印象都只有冷酷和背叛。
  但当他们真正失去了这名女主人,当他们开始低着头思索时,他们的心里却有了些莫名的感触。
  庙堂上面那些令他们激愤的故事远不如今天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一战真实。
  这些年他们所有人都听惯了她对于她的对手是何等的冷酷,将权势集中握在手中的时候是如何的无情,但这十几年来,长陵的人真的过得不好么?
  绝大多数人有酒吃,有肉吃,过得富足而安定。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适应了这名女主人治理长陵的方式,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是今日开始,他们必须开始适应没有这名女主人的长陵。
  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所有这些看不到太远的普通人都很迷茫,很凌乱。
  大秦皇后郑袖死去的消息,像风一样沿着原野扩散。
  ……
  传递她死去消息的一封密信很快到了胶东郡。
  丁宁拆开了这封信笺,放下的时候,这封信笺就也化为灰尘散去。
  他走向山崖高处,看向海面,看向胶东郡各处。
  长孙浅雪出现在他的身后,并不言语。
  “虽已不在意,而且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但真正听到这消息,却还是会忍不住有些悲伤。”丁宁没有掩饰什么,轻声的说了这一句。
  长孙浅雪很明白他的心情。
  就如当年,她也是这般恨王惊梦,但是当听到王惊梦战死在长陵,她也会悲伤。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牵住了丁宁的手。
  丁宁淡淡的笑了笑。
  他长出了一口气。
  人生真是很奇怪。
  有些人也很奇怪。
  当这个世界出现修行者以来,很多人在追求的都似乎是更长久的活着,极致就是长生。
  可是不管别人如何,在现在的他看来,长生真的有意思么?
  一段岁月,便是一段永恒的心情。
  成长的经历和记忆,很多时候无法取代。
  当朋友越来越少,连敌人都在变少。
  若真能长生,昔日的朋友和敌人一个个逝去,即便再有新的朋友和敌人,过往的岁月不再,新的人也终究是后辈,只能不断的提醒自己已经很老。
  太老而不归去,真的不会厌倦吗?
  消息传到了阴山外,传到了草原深处。
  草长莺飞的牧场里,乌氏老妇人看着有关这一战的详细密报,也没有任何的愉悦之情。
  丁宁是经历了太多事,从一名天赋绝伦的年轻剑客到最强修行地的首领,然后又踏上这样的复仇之路,兜兜转转到最后,过了十几年,才终于接近当年想要完成的事。
  不管丁宁现在看上去是否年轻,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嫩阳光的不可一世的年轻剑师。
  他开始恋旧,就说明他的心态已经开始老了。
  就如赵四、白山水,皆是如此。
  但这名老妇人却是真的老。
  老到很多事都开始遗忘时,就更可怕,就更会觉得很多事没有意思。
  所以对于这名老妇人而言,世上很多大事带给她的惊喜,远不如她散步时发现一簇她很喜欢的花在盛开,远不如她养的两条狗又产了一窝小崽。
  消息传向燕境。
  或者说是秦境。
  因为燕王朝已经不复存在。
  燕境秦军中军大营里一片死寂。
  所有将领都心情沉重的看着他们的统帅白启。
  白启能到今日之地位,很大程度都是由于郑袖的破格提拔。
  郑袖死去,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提前关心一下军粮供给有没有问题。”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启只是交待了这一句,便走出了这议事营帐。
  他走进了净琉璃所在的营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净琉璃。
  “比我想象的强太多。”
  净琉璃是最为平静的一个人,她只是道:“没有想到连这样的灵莲子她都利用到了,这才是她养了这么多年的真正本命物。不过这就变得更简单,她让元武受了这么重的伤,元武恐怕是躲在李思给他构筑的行宫大阵里,哪里都去不了。接下来根本阻碍和利用不了你我。”
  “我猜你就是想直接让我挥师入齐,不顾他的军令。”白启看着净琉璃,道:“我在看到这消息,和我那些部下议事时,便想到了你会这样想。”
  “你猜的不错,我是这样想,我还猜元武的军令应该很会很快到了,他应该会让你收兵回长陵。”净琉璃冷笑了起来,“毕竟你也是他现在的救命稻草。”
  白启没有质疑这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道:“要挥师入齐不是那么简单,齐军战斗力虽然不济,但给养会有问题,尤其当我率军完全不顾元武的命令之后,别说军粮,连军马战车都会有问题。没有足够的军马、战车,现在我的军队还未和齐军接触,就已经疲惫不堪,根本毫无战力和战意了。”
  “这些你没有办法,但我知道有人有办法。”净琉璃淡淡的笑了笑,“现在在燕秦边境势力正大的陈胜,不就是谢家那所谓的败家子谢长胜?”
  这样的话语并未引起白启多少的震惊。
  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很平静地说道,“只要你能确保给养,我会和你完成这场大战。”
  净琉璃也平静的点了点头,“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白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离开这个营帐。
  净琉璃却是很罕见的摊开笔墨,开始写信笺。
  她很少写字,所以写的不算好看,但是笔锋里却蕴含着剑意,看上去自成一格。
  她写的很仔细,将自己的所有想法,包括现在和将要做的,都写在了这封信笺上。


第两百一十二章 永远纠缠
  郑袖死去的消息还在往着更远更偏的地方传播。
  甚至在燕王朝边疆之外的蛮夷王国里,很多部落的王听到大秦这名女主人的落幕都是心有戚戚。
  无论是大秦王朝还是燕齐这些王朝,在边远的这些以牧猎渔为生的边远王国或是部落,都统称为中原王朝。
  中原王朝意味着富庶和开化,这些边远的王国或是部落,其实大多都想率军突破疆域,从这些中原王朝的手中分一杯羹,或者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胶东郡一直被大秦王朝的旧权贵看不起,便是因为胶东郡在他们的眼里和那些浑身鱼腥味的渔民部落没有什么区别。
  胶东郡和郑袖,其实隐约是这些蛮夷部落心中成功逆袭的对象。
  尤其当郑袖成为长陵女主人,许多和他们之间的战役都出自她之手之后,郑袖更是许多蛮夷部落首脑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害怕,尊敬,崇拜。
  很多和郑袖为敌的蛮夷部落首领,其实都很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见一下这名集美貌和强大为一身的传奇皇后。
  很多人人都因此莫名的心情不佳。
  尤其是一些昔日借兵给燕王朝的蛮王,在过往的很多时候,虽然明知不可能,但都口口声声说要打入长陵,擒住郑袖来做自己的妃子。
  现在郑袖一死,便是平日里臆想和取乐的谈资都没有了,就像是平时的某个重要节目,今后再不会有。
  某个部落王恼怒的摔碎了自己最喜爱的酒杯。
  某个部落王烧了一套准备入长陵时穿的锦衣。
  ……
  很多王宫的气氛都很冷,都很诡异。
  然而气氛最冷,最诡异的自然是长陵的皇宫。
  元武皇帝在受伤之后离开港口,却并未回长陵的秦皇宫,而是直接到了骊山下新建的阿房皇宫。
  那里的皇宫的确很新,很壮观,规模更大。
  一些官邸机构也在陆续的朝着那边搬迁。
  然而至少在此之前,根本未有旨意说要废长陵皇宫。
  绝大多数宫人还依旧在长陵皇宫。
  所以这便是两边冷清。
  两边皇宫里的人都很少。
  都很像是一座死城,死气森森。
  在天下的王里,最耐人寻味的自然是元武此时的心情。
  但除了元武,又有谁能知道他此时的情绪?
  ……
  元武在阿房宫最深处的一间寝宫里。
  他这间寝宫里所有的用具都是用一种奇异的黑玉所做,即便床榻上铺着世间最柔软的垫子,但对于此时的元武而言,却依旧太过坚硬。
  他这时很疲惫,和势均力敌的对手战斗,太过消耗精气神,这一战对于他心神的损耗更甚于鹿山会盟时。
  他最需要的应当是休息,然而他却无法入睡。
  任何姿势都不能安寝。
  他受伤的臂膀搁在床榻软垫上,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但即便如此。那种痛楚依旧让他的身体不断的轻颤。
  骨骼碎裂,经络震碎,便很难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只能静卧。
  但在他的感知里,最痛苦的却是来自于流淌在他体内的真元之中。
  对于他这样的修行者而言,真元就是提供他浑身养分的气血,在无数年的修行过程中,融汇天地灵气精华,不断祛除杂质,不断凝练,不断变化,流淌在他体内的真元,早已经是世间最佳的灵药,而且是最适合他自身的灵药。
  这些灵药促进他身体机能的不断增强,让他拥有更旺盛的精力,甚至不断激发他的潜力。
  然而现在流淌在他体内的真元已经不是这样。
  郑袖和他战斗时突然引动了那些连他都不能察觉的星辰元气,即便在外人看来,他将那些星芒一次性全部逼出了身体。
  然而元气力量和实质的杂质有着本质区别。
  就如刺入体内的无数牛毛钢针可以轻易的拔除,但是许多修行者修行的过程中,借以快速提升灵气的一些药物的药性早已和血液融合,根本无法分彼此而难以拔除一样。
  他体内的真元、气海,经过这些星辰元气行走,照耀,渗透的所有地方,都已经变得和完全不一样。
  在他现在的感知里,他的真元让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便是不利。
  即便真元力量丝毫不减,但流淌在他体内的真元,却就像是慢性的毒药。
  这是真正的藕断丝连,纠缠不尽……郑袖虽然死了,但是属于她的那份独有的力量,她的元气力量,还在不断的侵蚀着他的身体和意志,包括他的信心。
  就连将郑袖的影子从脑海之中剥离都是不能。
  “太歹毒!”
  他无端的歇斯底里般恼怒起来,面容扭曲,在无他人的寝宫里,低声而凄厉的骂出了声。
  他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而在他的脑海深处,却似乎有一个郑袖活灵活现的站立着,在对着他鄙夷的笑,在嘲讽他,那些灵莲子本来就是属于她一个人,本来就是他自己想要服用。
  在郑袖嘲讽的声音里,还有最清晰和最多响起的一句便是,“你的修为从今天开始,只会低落而不会再上涨。”
  “难道寡人真的要像当年的王惊梦一样,败在你的手里吗?”
  元武的面容从扭曲到木然,他终于暂时将郑袖的影子和郑袖的声音从脑海中抽离,然后发布了两道命令,“召白启回长陵”“令赵高至阿房宫”。
  一名老人在阿房宫里听见了元武的声音。
  他是徐福。
  他忍不住轻声的叹息了一声。
  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元武一直以来都似乎只是孤家寡人,他的身边,似乎从来都没有朋友。
  也就在此时,他的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有一名官员送来了一封信笺。
  令他极为震惊的是,他接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封信来自于巴山剑场,来自于丁宁。
  信笺上的字迹他极为熟悉,和昔日王惊梦的字迹完全一致。
  而内容本身,却让他的身体都微微的发起抖来。
  信上只问了一句话,那几百童男童女的生死和将来,他在意吗?


第两百一十三章 宫深
  就算是从小养大的猫狗,都会产生一些感情,更何况是人。
  那些童男童女从婴儿时便挑选出来,用最好的灵药洗髓伐骨,消耗了整个大秦王朝不知道多少的资源。
  但投入到这些童女童女身上的灵药和其它修行物,却根本不能和他投入其中的心血相比。
  这些童男童女每一名都得到了他的悉心教导,在漂泊海外的那么多年里,这便是他的一切。
  如何能不在意?
  只是他不相信昔日的王惊梦,今日的丁宁会变得用这些人的生死来要挟他。
  如果他不答应巴山剑场的条件,巴山剑场就会无情的杀死这些童男童女么?
  但是对方却连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是丁宁想要和他见面谈一谈吗?
  光是这样的一行字,他根本无从得到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从这封信笺上脱离,在抬起头来的瞬间,他的脑海之中便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备车马,赶往关中。”
  他对着门外的几名侍者下令。
  当这些在海外时就一直追随着他的侍者开始迅速的安排马车时,长陵皇宫里也开始一片慌乱。
  骊山的阿房宫距离长陵并不遥远,而且和长陵之间以烽火为讯,当元武的命令从此处寝宫发出,烽火台上就已经迅速的燃起烟火,配合旗号暗语将元武的命令直接传递到了长陵皇宫。
  长陵皇宫里所有的医师早已在等候着,包括一些治伤的药物都已经备足。
  但是谁也不知道元武的命令什么时候会来。
  相比伤势而言,所有这些医师心中更为恐惧的是元武的心情。
  然而当命令真正传来,统御着这些医师的赵高却是极为平静。
  因为他的复仇已然完成,对于他而言,接下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多得的余生。
  他登上了马车,闭紧了车窗,很安然的闭上眼睛,甚至小睡了片刻,直到车夫轻敲了车门,提醒他已经进入阿房宫。
  他在马车里用了一些清凉药油揉了揉脑门,让自己迅速清醒起来。
  阿房宫里的很多建筑物都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气息,但是随着引路的宫人在其中行走,他却注意到这一片巨大的殿宇区域内,似乎连任何虫豸都没有。
  不只是没有虫豸,连风都似乎是安静的——有风在流动,但是却都没有任何的风声。
  越往这阿房宫深处,就越是有一种难言的味道,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名修行者,所以根本无法感知出这种难言的味道来源于何处。
  “你没有带药箱。”
  在距离元武寝宫大门还足有百步时,一声森重威严的声音已经从内里响起。
  在前方带路的两名官员下意识的躬身行礼,连呼吸都甚至停顿。
  “要先看过病情方可用药,先带药无用。”赵高也随之行礼,说道。
  “进来。”
  寝宫深处的声音再次响起。
  寝宫里的元武没有卧着,他坐在床榻前的龙椅上,坐得很直。
  他用一种很冷漠而威严的目光,看着走进门来的赵高。
  “参见圣上。”
  赵高对着元武再次行礼,然后恭谨道:“我须距离圣上更近些,否则无法观测病情。”
  元武没有出声,只是缓缓的颔首。
  赵高如同穿过寂静的黑夜,一直站到元武的身前。
  他仔细观察了元武的气色很久,甚至用手指搭脉,却并未在元武半边身体的伤口上多花时间,然后再次行礼,轻声道:“对于寻常人而言,犹如败血,对于修行者而言,则是真元异变。”
  元武神容不变,甚至没有任何的回应。
  赵高道:“有两种治法。”
  元武的眼中这才闪现出异样的光焰,“两种?”
  “有一种我窃以为圣上不会用。”赵高说道。
  元武看着他,“两种皆说。”
  “一种便是散功,既是真元出了问题,便唯有将真元彻底散尽,从头开始修行,但想要重新修行到圣上此时的境界,却不知要多少时日,所以我窃以为圣上不会用。”赵高看着元武,道:“另外一种,便是以毒攻毒。”
  “这倒是新鲜。”元武冷笑了起来,“寡人还没有听说过修行之中有所谓的以毒攻毒。”
  赵高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既是真元不能适应,便用药彻底改变真元,同时改变肉身,使两者互相接纳,也不是不可行。最简单为例,若是用齐王朝的某些强大阴神鬼物手段,将肉身和真元彻底化为那种阴元之体和阴元。至少可以保证不堕境界。”
  元武深深蹙起了眉头,沉默了片刻,道:“不堕境界而不能进境,等同于废物。”
  赵高道:“所以便只剩这以毒攻毒之法。”
  元武看着他的双目,缓声道:“你已有应对之药?”
  “来时路上已想定主意。”赵高点了点头,“但圣上境界非同一般修行者,只能说有些把握,却不能说万分确定。”
  “你也知道寡人非常人。”元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有一种以往没有的残忍冷酷的味道:“只要略有意外,寡人一定会先杀了你。”
  “医师解毒,都会以身试毒,更不用说帮圣上去疾。”赵高也是笑了笑,神态温和从容,道:“只要圣上敢赌,我便自然赌上我的性命。”
  元武微微低头,似乎在考虑什么复杂的问题。
  数息之后,他抬起头,道:“你不是修行者。”
  赵高点了点头。
  元武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很好。”
  赵高眉梢微动,没有应声。
  他不明白元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是个很畸形的世界?”元武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酷而带着一丝暴戾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死寂的寝宫里。
  赵高垂首,“我只是一名医师,不知道圣上这句话所指。”
  “畸形的世界来自于修行者。”
  元武的身体不再坐得笔直,而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修行者便是这个世界里最大的毒瘤,最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还是不明白圣上的意思。”赵高依旧垂着头,道:“圣上您也是修行者。”


第两百一十四章 囚徒
  “在修行者的力量未有现在强盛时,任何朝代都依德而治,但当修行者的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当讲仁者无敌的王朝被修行者轻易灭掉而成为史书上的笑话时,德行也就成了笑话。”
  元武缓缓的抬起头来,他看着赵高,就像是看着空气,“攻城掠地,守成治国,都需要修行者的武力。然而当一名修行者可以轻易的屠城,可以杀死一支强大的军队……为了针对这种修行者,军队之中就又必须蓄养修行者。修行者是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存在,整个朝代甚至整个时代的一切都朝着他们的身上汇聚,最终他们对于整个王朝和整个天下而言却是最不安定的因素。例如那些大逆,一个人就足以制造混乱,这样畸形的世界,真的对吗?”
  赵高当然无法回答元武的这个问题。
  元武所说的这些话在他看来很乱,而且很显然元武并非是要和他探讨什么,而只是需要他作为一个纯粹的听众。
  至少从元武的这些言行,竟然因为自己现在并非修行者的身份而说出这样的话语,他可以确定的是,元武现在的心境真的很混乱。
  郑袖的死和他修为的问题,让他的情绪很有问题。
  这对于赵高而言,便是喜事,便是机会。
  所以赵高低下了头,显得谦卑惶恐而无法作答,但实际是不想让元武看见他眼瞳中的异样神色。
  “巴山剑场觉得大秦王朝一统天下,消除了王朝之间的征战,便是一劳永逸,然而在寡人看来,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巴山剑场,反而是像巴山剑场的这些宗门,这些太过强大的修行者,才是问题。”
  元武也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接着说了下去,“谁都无法保证每个人的想法,即便是在神话传说里,也有强大的存在会因为一时的兴起而一念灭世。所以寡人比他们看得远,想的远,他们想的是一统天下,寡人想的却是消除所有的修行地,让所有的修行者消失。所以寡人灭巴山剑场灭这些人,难道有错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对错又岂是一两个人所能说得清楚?
  赵高的心里微讽的笑笑,面上却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然而接下来,他却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这死寂的殿宇里响起,就如同海浪冲刷过细沙海滩的声音。
  赵高心中微微一动。
  “只因为你不是修行者,寡人才会和你说这些话,但今日寡人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尽数忘掉,否则你知道后果。”元武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你可以准备为寡人治疗之药。”
  ……
  “他想让你治他?”
  当赵高的马车离开阿房宫不久,驾车的车夫就问了车厢里的赵高一句。
  驾车的车夫是申玄。
  若是在以前的长陵,像他这样的人作为车夫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现而不被发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哪怕是经过精心的乔装打扮。
  然而在夜策冷、陈监首和申玄自己相继离开后的长陵,这一切却似乎变得如此轻松。
  赵高点了点头。
  “你想用什么药?”申玄问道。
  赵高摇了摇头,“这是青曜吟和耿刃所需要考虑的问题,论用药用毒,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人更加精通。”
  “论用药用毒,的确没有人比岷山剑宗的这两人更强。”申玄也摇了摇头,“但若论慢慢折磨人,慢慢让人丧失理智的手段,却没有人比我更强,主药自然是由他们出,我知道一味副药,效果极佳,但若是停止服用,却是如万蚁蚀骨,极难忍受。”
  “很好。”
  赵高回了一句,在车厢之中的他却是忍不住转头从车帘的缝隙之中看了一眼这新建的皇宫。
  这阿房宫很恢弘。
  而且内里必定布置有强悍的法阵,有奇妙的元气法则。
  但在此时看来,也只不过是一间精致的牢房。
  谁会想到元武隐忍了那么多年之后,却又成为了牢房里的囚徒?
  ……
  一辆原本在朝着关中疾驰的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的主人是徐福。
  他急切的赶往关中,是因为丁宁给他的那一封信。
  他所在意的那些童男童女就在关中。
  然而他才到潼城,还没有真正意义的进入关中,就已经接到消息,即将和他座下的那些童男童女会面。
  有一道军令,在他出发之前就已经发出,让这些童男童女从关中出发,赶往潼城。
  这些童男童女是此时大秦王朝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却只受他一人统辖,也只接受他的军令。
  那道军令并非是他所发,所以是有人伪造了他的军令,成功传递,并让他后来发出的军令全部消失于无形。
  当徐福所在的这辆马车停下来时,正值晌午,天空里的光线明媚到了极点。
  然而不知为何,徐福视线里的潼城,却是一片晦暗。
  不只是视线里的潼城,是整个现在的大秦王朝,都处在暮色里。
  徐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明白,丁宁是想要让自己看一些东西,或者说彻底放弃。
  潼关外的军营里有一些嘁嘁喳喳的欢笑声响起。
  那声音他很熟悉。
  那些和他相熟的童男童女已经接到了这军营里,此时应该是感知到了他的到来,正在欢呼雀跃。
  也就在此时,一阵金属震鸣声响起。
  天空里响起了巨物行走的声音,大片大片的乌云笼罩了那片军营。
  徐福的眼瞳微微一缩。
  他前方的道上,已经出现了一名身穿青衫的修行者。
  这是天下最快的剑师,岷山剑宗的澹台观剑。
  澹台观剑对他颔首为礼,然后道:“您最好只是看着。”
  这句话不算客气,但对于敌人而言,却已经很客气。
  徐福沉默了片刻,他在车厢之中起身,走出马车,缓缓说道,“我是看着还是出手,取决于他想怎么做。”
  军营里纷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因为军营正门前平整的校场上,出现了一名黑衫少年。


第两百一十五章 想法
  黑色本来是秦人最常见的颜色,黑衣黑甲,包括军队所用的制式长剑,皆是黑色。
  然而这名黑衫少年的黑却是不同,分外的深邃,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死气。
  即便是对于徐福而言,这名黑衫少年的出现都很突兀。
  他似乎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然后身上的黑色死气像流水一样顺着他的衣角滑落,沿着地面流淌出去。
  不只是徐福,军营里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这名黑衫少年是谁。
  普天之下,所有修行阴神鬼物的修行者之中,只有晏婴的那名弟子,才能如此年轻,如此强大。
  只是连徐福都不明白,这名黑衫少年这样出现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们认为他可以一个人对付剑阵?”
  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对着澹台观剑问道:“用这样一名年龄相近的修行者来对付整个剑阵,这就是你们想要让我看的?”
  澹台观剑静静的看着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徐福有些生气。
  长陵的许多老人都很有涵养,他和墨守城都是此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些生气,但就是莫名的有些生气。
  “只是因为我这剑阵都是些小孩子,所以巴山剑场对付也不是,不对付也不是。”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如果巴山剑场杀死了这些小孩子,那传出去杀死这么多小孩子总是不好听。如果不杀,这剑阵威力又大,在战阵中所向披靡,足以成为战役的决胜关键。但丁宁和林煮酒就以为,只要用一个同样年纪很小的修行者来对付这个剑阵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只是一名修行者,就足以对付我这剑阵?”
  澹台观剑很能理解这名老人此时的情绪。
  这一个剑阵不只是耗费了这名老人宝贵的十几年时光,更是耗费了整个大秦王朝在过去十几年里宝贵的修行资源。
  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也本来就是在各地挑选出来的修行天才。
  晏婴的弟子哪怕再天资卓绝,哪怕再得到晏婴留下的财富,哪怕得到丁宁等人的亲自教导,但能够和整个王朝的赐予相比?
  更何况他只有一个人。
  “我明白你为什么生气。”
  澹台观剑这种级别的修行者根本不需要掩饰内心的情感,他看着徐福,从容的摇了摇头,“但事情总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你说的那些,也是你自己所想。丁宁既然要你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徐福深吸了一口气。
  他也醒觉过来,在后辈面前,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失态。
  他摇了摇头,也不想说什么,便只是看着。
  不远处的潼城也已被腾蛟到来带起的乌云而惊动,城中有许多烟尘涌起,想是一些军队也在迅速的集结。
  然而这片军营周围,却越发的安静。
  随着校场上黑衣少年千墓身上的黑气流淌,就连虫豸的轻微声音都消失了。
  但不知道为何,随着这方天地的越来越安静,安静到连落叶声都可听得见时,不知何处,却传来琴声。
  这琴声很低,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消失,也不带任何的元气波动。
  然而听到这琴声,徐福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
  ……
  校场上突然扬起沙尘。
  一粒粒沙土不四散而飞,却是笔直的往上空悬浮。
  先前千墓身上流淌的黑气如同重水,在地面上流淌四溢,然而此时却是一丝丝黑气在从坚硬的泥地里渗出,笔直的往上飞起。
  地面开始晃动。
  整个军营都开始晃动。
  军营里的战马开始慌乱不堪,响起无数声厉喝约束声。
  也就在这一刹那,军营上方的空气被一片耀眼的剑光割裂成无数块,随即变成无数道紊乱旋转的风流!
  军营里的那些童男童女已经感受到了千墓的敌意,也感受到了千墓已经出手。
  校场的地面一块块裂开,接着被更多的黑气顶开,往上翻转。
  在军营上方飞舞的飞剑迅速针对阴神鬼物元气做出了反应,飞剑带出一道道闪光的剑路,竟是在不断的汇聚阳光。
  整个军营上方变得越来越亮,亮到晃眼,亮到根本只是明亮的一团,看不到内里的飞剑。
  炽烈的阳光本来便是阴神鬼物元气的克星,然而千墓却似根本不为所动。
  他双臂上的黑气越来越浓烈,也看不见他的手掌,两条黑气深入地下,随着他的手臂微动,地下瞬间彻底沸腾,一块块重逾千斤的坚硬泥土往上如轻飘飘的羽毛般飞腾起来。
  刹那间,一座黑色的山在地下升起。
  黑色的山上,有无数的墓碑,就像是森林。
  这便是千墓山,晏婴的本命物,也是千墓这一生的本命物。
  当那若有若无,且和这战无关的琴声响起时,徐福已经脸色大变,而当此时千墓山升起,徐福的眼瞳顿时剧烈的收缩起来!
  千墓山对于整个修行者的世界而言并不算陌生和神秘。
  然而此时的千墓山和以往记载中的千墓山有很大的不同。
  在这座黑衫升腾而起的瞬间,那一块块墓碑下方的黑色山石和泥土,也瞬间松动。
  一块块墓碑,就像是此时校场上的泥土一样浮起。
  墓碑的下方,有一道道人影出现。
  这一道道人影都是死物,都有着那种独特的腐朽和污秽的味道,对于修行者而言,就像是那种最不愿意接触的腐烂食物上的霉斑。
  但让人无比心悸的是,这些死物体内的元气波动都很强大,都很恐怖。
  千墓的身影消隐在黑山里。
  许多散发着腐朽味道的“修行者”,脱离了黑山,行向前方的军营。
  一片片抑制不住的惊呼声从军营里发出。
  这些声音都很稚嫩。
  那些组成军营的极为年轻的修行者,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敌人。
  这些“修行者”体内的元气汹涌而出,天空里响起无数座巨山搬动般的响声。
  随之而来的是风暴。
  无数天地元气垂落产生的风暴。
  徐福的脸色很苍白。
  这些“修行者”显然都是被炼成傀儡的死物,然而显然也都有七境的力量。


第两百一十六章 问心
  徐福的这个剑阵对于整个修真界而言,都是异物,都是前所未有的开端。
  在整个修真界的历史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剑阵有这样庞大的人数。
  人数众多意味着繁杂,意味着牵引到的天地元气的数量增多。
  更何况这个剑阵里每一名剑师虽然年幼,但都已经到了可以御使飞剑的地步。
  急速的飞剑,每一个呼吸间便能够在空中带起无数道涡流,带起无数道元气的激荡,当这些力量能够凝成一股,那无疑是可怕到了极点。
  但千墓的这座黑山,对于整个修真界而言无疑也是前所未有的异物。
  徐福的这座剑阵可以说是此时大秦王朝军队中最重要的倚仗,甚至比幽浮舰队本身都更为重要,它足可以同时对付很多名七境宗师,而且是完全轻易的灭杀。
  但是对付数十名,乃至近百名七境宗师,而且这些七境宗师还都是已经毫无生命,不知痛苦和恐惧,完全听从一人的意志而行的死物呢?
  以前没有人知道结果。
  但现在所有人都会很快看到结果。
  无数道剑气涡流带起的力量强行汇聚到数十道剑光之上,这些剑光在白昼中都是亮若恒星,轻易的撕碎了这些“修行者”身外浓厚的阴元气息,将灰黑色的元气绞碎成道道无力的流焰,接着和这些“修行者”手中的兵器或者是他们召聚而来的元气力量相撞。
  一瞬间有无数座大山猛烈撞击的声音响起。
  军营外坚硬木桩围成的墙体被轻易的震成无数的木屑。
  剑阵中飞出的这些飞剑很明显占到了优势,有数名尸物修行者直接被洞穿,接着被更多涌过的剑光暴戾的撕成碎片。
  除了这数名直接被绞碎的尸物修行者之外,这些飞剑收回之时,从黑山钟冲出的尸物修行者至少有一半带了各种大小不一的创口。
  有些身上撕扯出可怖的通透剑孔,有些手足不全,有些甚至连脸上半边都被削掉。
  然而即便如此,军营里这些飞剑的主人还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有些甚至害怕的哭了起来。
  这些受创不轻的尸物修行者身上的元气也在流散。
  有漆黑如墨的元气从创口中如血留出,但是他们依旧在前行。
  而刚刚那些从他们身体里飞过的飞剑,却是迅速光芒黯淡,控制着这些飞剑的剑童将自己体内的真元注入这些飞剑的符文里时,异样的震动甚至波及了他们的气海。
  阴神鬼物元气本来就有污秽飞剑,损毁符文的可怕作用,更何况是千墓山的元气。
  当一柄飞剑如同翅膀受伤的鹰隼,如何又能够完美的划出剑道?
  徐福的脸色分外的雪白。
  他很想提醒自己的这些弟子,此时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便只有集中所有的力量,杀死控制千墓山的那名黑衫少年。
  然而就算是他出声也恐怕来不及。
  黑山的深处传来一声厉喝。
  随着这声厉喝,黑山剧烈的膨胀,给人的感觉几乎就要炸开!
  轰!
  那一名名受创不轻,身上的元气在狂泄的尸物修行者直接就从身体深处自爆开来。
  一团团恐怖的黑色元气带着难以想象的狂暴力量在空中肆虐。
  狂暴的黑色元气后方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那些剩余的尸物修行者如同饿鬼吞噬了新鲜的食物,力量再度上涨,接着便将自己体内的力量尽数倾泻而出。
  军营前方出现了一副世人难以想象的画面。
  那一团团自爆产生的元气并未完全散开,而是被后力拧成一股股,就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魔掌在空中形成,瞬间横穿数百丈的距离,狠狠砸在剑阵之中。
  在这些阴神鬼物元气砸落之前,剑阵里已经响起了更多稚嫩的哭泣声,数百道飞剑疯狂在空中穿梭,结成了一张张剑网。
  巨魔手臂般的黑气如山一压,这些飞剑微微下坠,剑光竟然一时撑住。
  空气里不断的爆响,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道道城墙在崩裂,地动山摇。
  只是这些飞剑上的剑光在不断的黯淡,而且剑光内里的飞剑的抖动,开始渐渐变得剧烈。
  徐福的脸色由雪白变得灰败。
  他是最熟悉这剑阵的修行者,所以他知道胜负已分。
  如果,如果这些剑童的修为再强一些,飞剑上的真元力量更加稳固一些,牵引的天地元气更强盛一些,便或许能够耗得尽黑山和这些尸物修行者的元气。
  但是现在这些剑童不能。
  当剑阵出现一些破口,便会带来死伤。
  剑阵和单独的修行者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这样一座庞大的剑阵,哪怕只要死去一人,便不能成阵。
  现在这剑阵,便是处于缓慢死亡的过程中。
  当阴神鬼物元气渗透至其中一柄飞剑无法控制,战斗便结束。
  此时徐福终于明白丁宁让他来看这一战的意义。
  因为他拥有这个剑阵,所以他心中自然很骄傲,在这样的事情不在眼前发生之前,他应该不会答应丁宁的任何条件。
  琴声呜咽。
  在这个剑阵缓慢的死亡,徐福不知何种心情,不知如何开口时,就在军营的另外一侧,有一片黑竹凭空生成。一名红衫女子抱着琴,在团团黑气中走出,走到他面前五十步时,对着他遥遥行了一礼,先是致谢。
  “多谢徐大人这些年来照顾,小女知道若是没有徐老大人的关照,我便是在长陵鱼市里也是不得安稳。”
  红衫女子自然是商家大小姐。
  她致谢过后,却是轻声又问了一句,“但是徐老大人您有没有想过,这便对得起商家吗?”
  商家大小姐的出现,无数往事纷至沓来,徐福脑海中已然一片空白,再经这一问,他身体发僵,竟是连呼吸都不畅。
  “王图霸业,便真的不用计较对错,没有谁对得起谁这一说吗?”
  商家大小姐依然是幽幽的口气,“您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人之一,即便当年长陵将我商家做替罪羊之时您不知,但这么多年之后,您却依旧在为灭我商家的人效忠。便是为了达成目的,连任何私人情绪都不需要了吗,那您个人的想法,将来想做什么,想必也不重要?”
  “元武必败,你该醒醒了。带着这些剑童离开长陵,若还离不开王图霸业,给你一片海,你自己去建个王图霸业不好吗?”这个时候澹台观剑对着他说了一句,然后轻声解释道,“这就是丁宁对您说的话。”
  “元武必败,你该醒醒了。带着这些剑童离开长陵,若还离不开王图霸业,给你一片海,你自己去建个王图霸业不好吗?”这个时候澹台观剑对着他说了一句,然后轻声解释道,“这就是丁宁对您说的话。”


第两百一十七章 如梦幻泡影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我,商家小姐也不能。”徐福静默了数息的时间,看着澹台观剑道:“不是离开离不开的事情,而是已经做了很多事,付出的诸多代价,不想尽付流水。”
  澹台观剑微微蹙眉,他没有回应徐福的这句话,只是转头看向那个岌岌可危的剑阵,然后轻声说道:“作为后辈,我没有资格教训前辈,现在只是您做选择的时候。”
  这句话依旧不能算客气,然而很实在。
  丁宁并不想和徐福谈心,并不想听徐福的心声。
  从长陵之变,徐福开始站队时开始,他和徐福就已经只是敌人和敌人之间的关系。
  他只是要徐福做出抉择。
  要么走,要么让他和他的剑阵一起给元武陪葬。
  因为组成这些剑阵的修行者太年幼,因为徐福常年在海外,远离这十几年来的纷争,所以丁宁已经给他留了许多情面。
  就如李思临死前和净琉璃开的一个玩笑一样。
  你以为他有故事,然而他什么故事都没有留下。
  人世间的事情,只分结果,唯有在意你的人才会在意你的心情和情绪。
  剧台落幕之后,谁会在意戏子的脸上是喜还是悲?
  澹台观剑对徐福的态度,只是在有礼的提醒这点。
  “我走。”
  徐福无尽苦涩的笑了起来。
  他也开始有了白山水等人一样的情绪。
  在这场大戏落幕之前,他似乎已经成了看客。
  然而在下一刹那,他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眼瞳中的寒光里蕴含着愤怒,“为什么还不停手?”
  他已答应丁宁的条件。
  然而那些尸物修行者身上的黑色气息还在如厉鬼般咆哮,一道道可怖的威能还在不断的朝着剑阵落去。
  剑阵里的害怕的哭泣声越来越纷乱。
  “你们可以走,这些剑就不必留着。”澹台观剑淡淡的回应。
  徐福脸色变了变,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有剑光终于散乱。
  只是一道剑光散乱,整个剑阵便不复存在。
  然而当这剑阵溃散,内里哭声一片时,所有黑气也是一散,凝为一股,就如一直巨大的手掌一抓一握,便将所有飞剑卷回千墓山。
  在下一刹那,所有尸物修行者也随着如退潮般的黑气退回千墓山,瞬间消失不见影。
  千墓山上依旧千墓林立,只是其中如乱稻草般插了许多腐朽的小剑。
  千墓山恢复死寂。
  黑衫少年千墓就那样静静而立,接着对着澹台观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澹台观剑肃然回礼。
  千墓便消失在黑气之中。
  “再见便是永不相见。”
  商家大小姐对着徐福也盈盈行了一礼,再抬身时她身周的黑竹林竟是怒放,开满黑色竹花,即便是阴气缭绕都令人有分外绚烂之感。
  当所有人的目光为之吸引,下一刹那,这名红衫女子的身影却也在空气里淡去,唯有呜咽如泣的琴声从远处不断的传来。
  这琴声让军营里的许多军士都响起了商家的许多事,一时许多人心中恻然。
  那些哭成一团的童男童女泪眼之中看清了军营外徐福的身影,顿时不知谁先一声喊,接下来便齐刷刷的涌了出来,聚拢在徐福的周围,团团跌撞过来。
  徐福胸中无限郁气,陡然被数名童男童女撞了满怀,心中却是突然一松,莫名的叹了口气。
  王图霸业,真是如那些昙花一现的黑竹花,如梦幻泡影。
  “走吧,没事了。”
  他此时听到天空传来数声如雷般的蛟龙鸣声,便顿时明白,对着这些童男童女便挥了挥手,朝着沉沉乌云下走去。
  天空中飞旋的乌云便落在这军营外的野地里。
  一阵豪雨落下,当乌云再消失时,澹台观剑早已不见身影,而徐福和那数百童男童女也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里存在过。
  ……
  徐福和徐福的剑阵,本身便是大秦王朝最强的依仗。
  这曾经也是击溃燕齐军队信心的根源。
  因为没有什么军队可以守得住这样剑阵的攻城。
  在很多人看来,除非是许多诸如白山水、夜策冷、甚至是丁宁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联手,才可以镇压得住这个剑阵。
  然而和所有人没有想到郑袖会和元武拼至两败俱伤一样,也没有人想到,这个剑阵会消失得如此轻松,如此的快。
  消息传往天下各处。
  丁宁在胶东郡知道了徐福的选择,知道了胶东郡的那些腾蛇已经在带着他不想再见的徐福和这些童男童女飞往胶东郡外海域的某个港口。
  徐福的抉择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当徐福接到他的信笺开始,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调集修行者,而是第一时间赶去和剑阵会和,就足以说明这剑阵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只是纯粹的战争利器。
  这便已经意味着,在徐福的心目中,在元武和这些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孩子之间,还是这些童男童女占据了上风。
  不管在很多年前,徐福为何做出了彻底站在元武和郑袖一边的选择,或许只是觉得木已成舟,不想再逆水而行,但至少在现在,丁宁认为徐福最后的这个选择至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丁宁又开始写信笺。
  不是写给永远再也不会见的徐福,而是写给此时已经在秦境边境的谢长胜。
  此时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他便是昔日的王惊梦,丁宁的名字甚至在淡去。
  但在谢长胜看来,当年的王惊梦距离他太过遥远,毫无感觉,他在给丁宁写的信笺里,也依旧当丁宁便是那个他熟悉的梧桐落同辈少年,给丁宁的许多信笺里写的并非一定是重要的军情,有的却只是调侃和闲来无事的瞎扯。
  丁宁微笑着给谢长胜回信应付他的调侃,“昔日古朝讲究德行,以德治天下,不动刀兵,但并非是不修武,而是以武威慑,以德服人。不动干戈,便只是能不动刀兵解决,能有别的方法解决的事情,便不动刀兵,而非是真的不动干戈。”
  看似瞎侃,然而这些对话里,其实却隐然涵盖着元武在骊山下皇宫里的心情,以及元武所说过的一些话语。
  昔日长陵之变前,巴山剑场这方许多人毫无觉察,他们也并不知道,他们的言行,却悄然被郑袖和元武所察。
  而很多年后,一切便掉转了过来。
  一纸军情在早些时候,也已经送至骊山下的皇宫里。
  充盈着药气的寝宫里,元武垂首看着这纸汇报徐福和剑阵消失的军情信笺。
  在更早些的时候,还有一封加急密笺从燕境传回,告知他白启已违圣命,挥师进入齐境,再不受长陵管辖。


第两百一十八章 余味
  空旷的黑色殿里,元武的手垂了下去。
  他的手似乎承受不住薄薄的一页羊皮纸分量,而他的脖颈似乎承受不住他头颅的分量。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他在很多年前给人的感觉很平庸,但他无论在任何方面其实都超越这世间绝大多数人。
  白启违抗圣命率军入齐境自然便是逆反,带走的几乎是大秦王朝三分之一之上的军队。
  数十万精锐军队行军所需的支撑不只是白启个人的想法,大量的供给谁能够满足?
  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是谁能够给白启提供足够的支持。
  所以他便更明白,白启覆灭齐王朝之后,那些忠诚于大秦王朝的军队也不会再回来给他效命。
  他同样明白,丁宁逼走徐福,不只是要从他的身边逼走至关重要的力量,更关键的是在告诉他,长陵到大秦王朝各地,所有的消息传递,军令秘报,已经不再安全。
  他在失去对大秦王朝的军队,乃至整个朝堂的控制。
  这就像是一条百足长虫,在被慢慢的斩去一条条长足。
  慢慢的剥夺和折磨很残忍。
  但元武却并没有觉得这很不公平,因为当年他和郑袖也是这样的去逼迫王惊梦的。
  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随着这熟悉的脚步声,一股浓烈的药味刺激得他的鼻翼有点发麻。
  又到了吃药的时辰。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来。
  双手奉着药碗的赵高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他接过这个纯金的药碗,如同饮酒般小口小口的慢慢抿着。
  药汁涩而苦,然而当这些药汁入腹,便有一团元气如同烈火般从他的腹中燃烧起来,涌向他身体各处。
  他身体里一些如同死去、腐败的地方,在药气的冲击下开始复苏。
  赵高的药很有效。
  他身体血脉里,那些郑袖残留的星辰元气,都甚至已经在强劲的药力冲刷下磨灭了不少。
  “大概还要两月?”
  他看着躬身而立的赵高,问道。
  自从和郑袖一战重创之后,他一步未离开这座寝宫,无论是情绪还是对人的态度,无形之中都已经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但对于赵高,他的眼神里却充满着真正的温和。
  “至少需要百日,在此之前不可剧烈鼓荡内气,否则恐怕前功尽弃。”赵高恭谨说道。
  元武轻嗯了一声。
  赵高没有抬头看他的神色,所以不知道元武这一声代表着什么。
  药碗递回到赵高的面前,里面大约余了十之一二,按照往常,赵高默然将剩余的药汁一口饮尽。
  强劲的药力顿时让赵高体内气血疯狂流转,让他瞬间变得满脸赤红,让他忍不住有些痛苦的低声咳嗽起来。
  按照之前的规矩,他便要告退离开。
  “听说你今日在皇宫里和内务司梁啄起了冲突?”然而今日里,元武却突然问了一句。
  赵高并未多言,只是点头称是。
  元武也不多言,淡淡回了一句,“我已下旨斩了他。”
  赵高微微一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我因救治胡亥皇子入宫,和胡亥自然亲近,但扶苏皇子这些时日恐对我有些不满。”
  元武眉头微蹙,他的神情依旧有些淡淡的,但是眼底却涌出些莫名的火焰,“你只管你,如何轮得到他管。”
  “多谢圣恩。”
  赵高拜谢退出。
  在他乘着马车离开骊山下这皇宫,直至宫门外,他才在车厢之中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些微嘲的神色。
  再强大的人依然有弱点。
  现在的元武便是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此时已经是元武最为信任的人。
  或者说,抛出巨大的利益而召唤白启不能,连徐福都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之后,元武心中需要一个他觉得能够信任的人。
  这世上,哪怕是最独的独夫,却依旧害怕寂寞。
  有些东西,你可以不珍惜,不在乎,但却一定要有。
  今日在皇宫里,其实那名内务司的高官和赵高只是很小的冲突,然而当元武的旨意下达,当那名高官就此被斩杀,赵高的权势将会无形中到达全新的高度。
  其实当连传递军情的渠道都变得不安全,性情大变的元武只是更加无法信任任何一名修行者。
  他觉得一名并非修行者的普通人,会更加值得信任。
  “今后长陵皇宫里,已经没有人在你之上。”
  车夫的声音传入车厢,这是申玄的声音。
  申玄此时就是这辆马车的车夫。
  “但是有些人总是不甘心,所以他们会用最直接的手段,直接设法杀掉你,因为你不是修行者,所以很好杀。凡事先下手为强,我已经帮你安排了下去。”
  申玄缓缓的接着说道,“但总不可能事事防范在先,所以明天殿上议朝政时,你必须做些什么,让那些人不敢再动。”
  赵高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些事情很简单。
  当一个人有了至高的权势之后,很多在常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情,都变得太过简单。
  ……
  元武在他的寝宫里等待着修为的恢复。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在很多人的眼中,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算多。
  他也没有想到,很多他熟悉的人,距离他已经很近。
  骊山,正对着这座皇宫的山坡上。
  那些净琉璃放过羊的山坡上的野草已经再度疯长。
  羊群不知到了何处,她和独孤白住过的简陋棚户却还在。
  破败的棚户前再次燃起了篝火。
  就从棚户顶上随意拆下来的木柴随意的堆成火堆,上面吊着一口铜锅,里面煮着野菜羹。
  生火做羹汤的人竟是赵四,而她的身侧,立着的却是丁宁和长孙浅雪。
  过不多时,有银铃般的笑声而来。
  白山水、赵云睿到了。
  夜策冷的身影也很快出现,接着还有岷山剑宗的数人,包括伤重一直未能愈的百里素雪。
  “元武还有多久?”
  白山水看着那片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华美壮丽的殿宇群,问道。
  “最多不过月余。”青曜吟简单的回答。
  “你看出了什么没有?”白山水转头问丁宁,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连你都看不出这宫殿到底是什么样的玄虚布置,我们来又有什么用,能看出什么花来。”


第两百一十九章 试剑
  丁宁笑了起来。
  “有关复仇的事情,我想过无数的方法和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方法和可能,我都没有想到最后会变得这样简单。”他的笑容初始很灿烂,但到了最后,却有说不清的味道,“其实想明白了,或许我什么都不用作,再等个十年,在这里放放羊,和那些归隐的修行者一样,在山里捕猎钓鱼,说不定元武和郑袖也会变成这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愣了愣。
  一时沉寂。
  白山水认真的想了想,竟是不由得苦笑,道:“说不定便真有这可能。”
  其余人竟也是这样想。
  当年王惊梦和巴山剑场之所以败,终究是王惊梦看不透人心。
  而当很多年之后,若是元武和郑袖眼中再没有令他们忌惮的敌人,那他们的敌人便终究只剩下对方。
  元武和郑袖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都是同样的人,都不会有永远互相迁就和容忍的可能。
  “我真正触碰到了八境的门。”丁宁看着白山水,没有说那宫殿的法阵布置,却是突然轻声说了这一句。
  这一句话,对于眼前的这些当世真正大宗师而言,是真正的惊雷。
  心境激荡之下,这片山坡上便是响起无数声奇异的轰鸣,天空里各种霞光闪动,云气飞舞。
  “怎么会这么快?”
  夜策冷虽然欣喜到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即便丁宁有着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修行经验,曾经是最接近八境的存在,然而从胶东郡浮岛破境到现在,毕竟时间太短。
  “无可名。”
  丁宁收敛了笑容,淡淡的看着夜策冷,就像很多年前教导她时一样,慢慢地说道,“遍查所有典籍,基本未有七境到八境的破境之法描述,一是因为七境宗师原本就已极少,而能够从七境修到八境的,便是一代修行者之中,都难出一名两名。另外一点更为重要的,却是七境到八境的破境,真是难以描述。”
  当他慢慢述说时,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气息在流转,空气里有奇妙的辉光在旋转,然而真正屏息凝神感知时,却似什么都没有,皆是错觉。
  所有在场的宗师们全部肃然起来。
  白山水轻叹了一声,她开始明白丁宁今日一定要他们过来,其实更重要的是分享这个时刻,让他们体验到这个过程。
  “六境到七境,很大程度已经非真元厚积到一定程度,而与心境有关。一个破境顿悟,豁然开朗,便已经很难用言语描述。”丁宁抬起头来,越过眼前的那处宫殿,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长陵,轻声道:“昔日长陵,我已感觉无限接近八境,甚至感觉到可以借以撬动八境的一些手段,再遇东胡圣僧之后,我想得更为清楚,七境到八境的关键,不在于对于天地的摄取,而在于放。”
  白山水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接着说下去。
  “不固于己身,不破不立,当破除所有修为,精神意志和身体无限放空,自然可以引来新的天地。但若是真正的彻底放空,便是散功,所以我便认为,若是将真元和精神意志全部凝缩于体内一点,便是七境破八境的关键。”
  丁宁静静的看着因为多了城墙而已经有些陌生的长陵,接着说道:“昔日我也对东胡圣僧说了这番话,他后来真的破了八境,我便想着这便是真正的大道。然而现在,我知道我还是有些地方弄错了。”
  “郑袖和元武决斗,是她最后的心愿,当她和元武分了生死,元武重伤,消息传到我手中时,我便陡然有种一切空了的感觉。”丁宁转过头来看着所有人,“就如过往的很多事情,瞬间消散,就如你原本谋划的,异常困难的事情,你发现突然变得十分简单,任何难点都不复存在,当一切变得如此简单,心情都空空落落无处安放时,我却真正触及到了八境的门槛,感知到了许多七境根本无法触碰到的天地元气的涌来。”
  “后来我便想通了八境,想通了东胡圣僧如何破的境。”
  丁宁感慨的笑了起来。
  “他是在遇到我之后,才真正触碰到了八境,我原以为是我的那番话对他起了作用,连他都是那样认为,然而现在,我才知道我自身才是他破境的关键。”
  “修行越到深处,修为越高,便越有胜负心,便越想战胜更强的敌手。东胡圣僧见到我之后,却认为此生不可超越我,便只想追随在我身边期待看到我身上出现的更高境界。”
  “是我的重新重现,让他抛开了这些,一朝成空。”
  “所以元武的破境,或许便亦是因为我,他这一生都想杀死我,然后他真的杀死了王惊梦,得到了郑袖,他的一切愿望都达成,我想当年他做到的时候,他的心情或许也骤然空空落落无处安放。”
  丁宁说完之后,山坡上沉默了许久。
  “真的很没劲啊。”
  白山水忍不住摇了摇头,微嘲起来,“初修行时,便是与人斗,与天斗,等到修为大成,上山斩凶兽,下海斩恶蛟时,便自然觉得一剑在手无所不能,便是想和天下英雄争锋,但是修到最后,却是要因为觉得一切成空,胜负都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才能破八境?”
  “便是要寻找一个最深的执念,然后等这个执念陡然消失,那彻底一松一空时分?”夜策冷不像白山水这么随意,问得更加认真些。
  “所以这些想清楚了便有意思。”丁宁也微嘲地说道,“所以在杀死王惊梦之后,元武自然没有再将天下人放在眼中,即便是鹿山会盟时,他也只是行事低调稳妥,心里也并未将别人看成什么样,在他看来,大秦那些王侯自然不算什么,郑袖也自然不能算能和他抗衡的敌手。所以在后来处理很多事时,他心态如此,自然会让郑袖无法忍受。”
  “所以的确如此,你不出现,我们若是又没有触碰到八境的可能,郑袖的抗争,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游戏,而这自然让心性高傲的郑袖更加无法接受。”赵四摇了摇头,“但等着,总不如自己亲手报仇痛快。我现在还根本未感觉到破八境的契机,想必是因为元武还未死。”
  白山水愣了愣,突然觉得赵四的话很有道理,忍不住大笑出声,“总说已成看客,索然无味,但总是大事未了,说不定元武一死,我们真是同时触碰到八境的门槛。”
  “亦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丁宁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山下的阿房宫上。
  他也看不出这座宫殿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布置。
  但现在的他,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
  而且可以让元武更加不安。
  他的目光落在元武所在的那座寝宫的刹那,山顶上方的一缕浮云产生了奇妙的扭曲,变成了一道淡淡的剑光,直接落向那座寝宫。


第两百二十章 悔味
  这一道剑光很奇妙,很像是墨守城的那道剑意。
  剑光从云端上起,接着便能锁定目光穷尽处的某处目标,如无形巨墙镇落。
  然而丁宁的这道剑光丝毫不带烟火气,甚至让在场众人都感觉不到杀意。
  没有杀意便是无迹可寻,来时便悄然占据先机。
  更何况这一道剑光里,纠结着许多他们都未触碰过的力量。
  在场的白山水等人都莫名变得肃然。
  视线里的阿房宫的反应也很奇妙。
  当这道淡淡的剑光接近殿宇的屋脊时,空寂的殿宇群里响起了一声宏大的声音。
  有许多锋利的风声从殿宇下方的地里散发出来,自然的迎向那道剑光。
  这些风无形,然而却像真正的金属利刃般锋利,在众人的感知里,这些风形成了八个巨大的金人,手掌伸出,握住了那道剑光。
  在接下来一刹那,没有任何剧烈的碰撞和炸裂。
  那道淡薄而分外强大的剑光就此消失,随着消隐的风声流散在这片宫殿里。
  “地煞阵。”
  丁宁眉头微蹙,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白山水不解。
  “还记得孤山剑藏?”丁宁转头看着她说道:“你为了孤山剑藏而入长陵,其实孤山剑藏和这阿房宫的地煞阵也是一样,是利用地脉构筑的阵势,不同的是,孤山剑藏是引地脉之威,一经动用,地表毁坏,而这里的阵势,恐怕是将袭入的天地元气悄然消弭在下方的地脉里。”
  “所以这就是一个乌龟壳?”白山水听懂了,微讽的笑笑。
  “应该是修行者召聚而来的天地元气,在里面会散失无形?”夜策冷看着丁宁,认真的问道。
  丁宁点了点头。
  “那也是个乌龟壳。”白山水更加讥讽道:“反正他也不敢出来。”
  天空里的云气恢复平静。
  “这个乌龟壳很适合他。”赵四看着那处宫殿,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反正他这一生也总喜欢藏在幕后,让人在幕前打生打死,好事他都赚了,骂名却想让人背了,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澹台观剑也看着那片宫殿不说话。
  因果报应似乎是很缥缈的事情。
  但是很多年前长陵的恩怨到现在,一切却似乎在证明这的确存在。
  ……
  阿房宫中很平静。
  那道淡淡的剑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在黑色寝宫里的元武的感知里,那道剑光却清晰到了极点。
  天空里的元气波动都已经完全消隐,然而这黑色寝宫里的空气,却如同海水一样粘稠,不断的随着元武的每一次沉重呼吸而涌动着。
  元武的眼瞳里充满着说不出的戾气,还有无法掩饰的难以置信和恐惧。
  “为什么这么快!”
  虽然他极其清楚,早在十几年前的长陵,王惊梦就已经卡在七境和八境的关头。
  然而从七境到这充满八境意味的一剑,对方还是太快,快得超出了他想象的极限。
  在他想来,哪怕丁宁只需要数年的时间,便可以真正进入八境,甚至直接超越他在鹿山会盟时的修为,但他毕竟还有喘息的时间,毕竟还能在这段时间里寻求一些胜机。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脑海之中闪过很多人的面孔。
  墨守城,叶新荷,徐福……还有大秦那么多王侯。
  然而这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还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已经被他化为死物傀儡的黄真卫。
  最后无比清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的,是郑袖的面容。
  伴随着噬骨的寒冷,这名在这十几年来被天下公认为最强修行者和最强大的帝王的存在,心中开始升腾起无尽的悔意。
  这一切的意外,似乎都源自于郑袖。
  当他和郑袖渐行渐远,一切便似乎不断的失去掌控。
  突然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充斥他的肉体和心境之中。
  他开始觉得自己最早对王惊梦的恨意,就来自于对王惊梦的嫉妒。
  他嫉妒王惊梦的修为和力量,更嫉妒似乎带着天下所有的光彩,从胶东郡而来的郑袖成了王惊梦的女子。
  但最终他不是获胜了么?
  他不是让王惊梦飞蛾扑火,战死在了长陵,然后成功的拥有了帝位,让郑袖成为了皇后么?
  冒着天下的骂名,苦争得来的东西,不是应该珍惜,怎么最后会变成了这样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这座黑色的寝宫附近数百丈的区域里,也根本没有第二个活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寡人。
  ……
  长陵,梧桐落。
  一辆马车缓缓的在巷口停下。
  这辆马车很寻常,但不知为何,却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引起了一名军监处修行者的注意。
  当夜策冷和陈监首相继离开长陵,监天司和神都监已然消失,承担以往监天司和神都监职责的,便变成了兵马司军监处。
  只是当黄真卫都消失在长陵,连角楼卫军都名存实亡之后,军监处的这些官员,也丝毫不可能有当年的监天司和神都监的作为。
  当看清从马车上走下的两人,这名军监处的官员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在下一刻,他的全身却瞬间僵硬起来,衣袖中的一柄飞剑,却是急剧的震鸣起来。
  “不要动,我不想杀人,我不是来杀人的。”
  丁宁平静的看着这名年轻的官员,摇了摇头,“想想你的家人。”
  这名官员没有动。
  他的衣衫却是渐渐被冷汗浸透,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能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长陵?”
  “你要明白一点,从很多年前开始,守护长陵的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丁宁看着这名年轻的官员,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对于你而言,长陵是可以用生命守护的家园,但对于我们而言,更是如此。所以不要觉得这长陵是你们的,或是元武的。”
  “我只是来见些人,谈些事情,不是来杀人的。”丁宁看着这名终于不再身体僵硬的年轻官员,重复了这一句,然后又轻声的补了一句,“不过既然你看到了我,便顺便帮我传道剑首令,从今日开始,元武可以随时邀战我,只要是公平条件下的决斗。”
  这名年轻的官员身体剧烈的一震,脑海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片冰冷的剑片已经落在了他的掌心。


第两百二十一章 指鹿
  这名年轻的官员在手持着这片天下无人不晓的剑首令走出梧桐落时,浑身一直在发麻。
  但是他脑海里所想最多的,却不是今日的丁宁,昔日的王惊梦的修为与回归长陵的目的,而是丁宁对他说的几句话。
  他停下脚步来看着已经有了城墙的长陵。
  巨大的城墙阴影如乌云遮盖着靠近城墙下的屋舍。
  不知道为何,和以前没有城墙,完全敞开的长陵相比,他突然觉得看得不舒服,不习惯。
  关起门来,这长陵算是谁的?
  在当年那些巴山剑场的人心目中,这长陵本来就不是某一个人独占,而是所有长陵人的。
  这名年轻官员有些明白了,他微苦的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的剑首令,大步的朝着兵马司的官邸方向走去。
  这名年轻官员对丁宁的出现没有任何的隐瞒,包括遇见丁宁的每一句话,都交待得极为清楚。
  这名年轻官员交待得极为心安。
  在他看来,接下来丁宁的安危,便与他无关。
  然而他却未注意到场的数位兵马司高阶官员的脸色。
  这些高阶官员的反应也并不激烈。
  其中官阶最高的一名副司首的思绪甚至并不在眼前的这片剑首令上。
  这名年轻官员不可能知道,平日里他怎么都不可能见到的这位地位比他高出太多的权贵,此时在心中所想的却是骊山下的那片皇宫。
  这名副司首此时想着的却是,这片剑首令和丁宁堂而皇之回到长陵,在街巷中穿行的消息,能否传递到那片皇宫里元武皇帝的手中。
  从元武皇帝和皇后郑袖决裂那一战开始,他们就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见到元武。
  然而乘载着赵高的那辆马车,往返于长陵和那片皇宫却更加频繁。
  在这段时间里,元武皇帝不止一次表现出对赵高的绝对信任,甚至有昔日数名元武身边的影卫开始保护赵高的安全。
  若是皇宫里的皇子们能够表达不同意见,他们这些官员尚且还有一争之力。
  然而扶苏早就被幽禁深宫,无法参与政事。
  至于胡亥,却比元武更依赖赵高。
  ……
  “药力能更重一些,起效能更快一些吗?”
  黑色的寝宫里,元武皇帝垂首,问俯身的赵高。
  赵高道:“我尽量一试,但若是再加重药力,恐怕朝中有不少官员会反对。”
  元武皇帝声音骤寒:“无人敢反对。”
  赵高点了点头,行礼退出。
  载着赵高的马车离开阿房宫,返回长陵。
  当新的丹方药材由内务司开始准备时,数十名官员一齐来到胡亥的宫前。
  赵高和胡亥便在书房中说话。
  当这些官员到了书房门口时,赵高和胡亥依旧相对而坐,不知在说着什么趣事,胡亥面有笑容,但见了这些官员,却是满脸不耐之色。
  一名最为年迈的官员上前,表达了激烈的反对意见,认为那丹方之中数种药物有可能会对元武将来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赵高安静的听了。
  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未起身,只是点了点书房外的花园。
  花园里,有一处鹿苑。
  鹿苑里,有两头梅花鹿。
  赵高看着这名年迈的官员和他身后的所有官员,淡淡的指了指其中一头梅花鹿,道:“那是什么?”
  这名年迈官员一愣,“自然是鹿。”
  赵高冷冷一笑,道:“明明是马。”
  这名年迈官员和身后所有官员全部呆住,一时反应不过。
  赵高转回头去,不再看这些官员,“我说马便是马……至于你们的意见,重要吗?”
  年迈官员的嘴唇颤抖许久,说不出话来,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
  当这些官员再次认清一些事情离开时,丁宁发天下剑首令约战元武的事情已经如一阵风迅速的以长陵为中心,朝着天下席卷。
  自从郑袖和元武一战之后,似乎已经变得有些索然无味的长陵街巷,再次热烈起来。
  谁都知道元武已经身受重伤。
  然而今日的丁宁说了,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绝对公平的方式战斗。
  即便许多不懂修行的人,都可以想出很多种可以让决斗变得十分公平的方法。
  所有人都很期待元武和丁宁的这一战。
  尤其长陵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十几年前王惊梦杀入长陵的那一战。
  当现在元武都已经破了八境,而且丁宁可以提出绝对公平的一战,所有人都开始觉得元武欠和丁宁的一场公平对决。
  就如元武和郑袖的恩怨用一战解决。
  那昔日巴山剑场和元武之间的恩怨,便用这样的一战解决。
  尤其当秦齐战场上白启连连攻城略地的消息传来,所有的秦人都开始觉得,天下大事已然都可以用这一战来解决。
  那元武还在等什么?
  就如看一场戏,看一名想要看的当红戏子却迟迟不出场一样。
  所有人都越来越期待,越来越急切。
  “这元武,真不是东西……”
  随着时日的推移,某一日长陵的某处酒馆里,一名饮酒多了的酒客,忍不住咒骂了一句元武。
  公然在长陵辱骂圣上,这在昔日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这一句咒骂却似乎是点燃干草地的火星。
  只是数日时光,长陵街巷之中辱骂元武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
  ……
  长陵又下了一场雨。
  雨很大。
  瓢泼大雨里,赵高的马车出了皇宫。
  然而这次赵高的马车车厢里,却并没有温好的药汤。
  赵高的马车缓缓的消失在雨幕里,消失在长陵到阿房宫的道上。
  也就在这场大雨里。
  一名持着伞的少女,出现在了骊山她放过羊的山坡上。
  这名少女看着已经彻底毁坏的屋棚,眼睛里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
  她放下伞,开始冒雨整理屋棚。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终于将倒塌破败的屋棚恢复成了差不多原来她住过时的模样。
  她很满足的报膝蜷座在屋棚里的床榻上,身上的元气涌荡,驱散了屋棚里的湿气。
  然而还缺碗筷,还缺那些煮饭煮羹的东西。
  她有些发愣,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两百二十二章 从哪里来
  她是净琉璃。
  当辗转从楚境回到这处她和独孤白曾经牧羊的山坡时,她长高了一些,面容也显得更加成熟坚毅了些,少了那种稚嫩的青涩。
  她看着屋棚外的雨帘,看着顶棚上渗漏下来的水珠,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因为纯粹自己的喜好选择,还是无形之中受了人情绪的感染。
  她醒觉自己之前的人生,似乎可以分成三段。
  一段是在岷山剑宗学剑,纯粹是学习修行真元功法和剑技。
  一段是在长陵跟随丁宁。
  还有一段则是在这里放羊,等待杀死李相的机会。
  似乎在这里放羊开始,她的人生才全部为自己掌控,那么……这第三段,对于她而言应该是最重要的了。
  如果没有独孤白这样一名善良的少年的陪伴,她会不会走到这样一步,会不会和当年巴山剑场的诸如叶新荷等人一样,真的会有其余的选择?
  这事关潜移默化的心境,便不可能反过来去猜测和推敲了。
  心若无处安放,才会觉得这屋棚里有些空空落落。
  她这样的情绪和有关的思索并未持续很久,任何的智者,不局限于修行者,都不会像很多痴男怨女一样,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怜自爱,而是会懂得放开心结,去寻找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意义,以及让自己愉悦的存在这世上的事情。
  但就在这时,她突然震惊起来。
  因为她突然感知到了这片山坡上某人残留的气息。
  她瞬间感应到,那是何等强大的一剑。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道剑意属于谁。
  原来他也已经来过。
  原来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
  她突然莫名的笑了起来。
  因为从这道剑意里,这些在雨中依旧若有若无还不消散的气息里,她骤然触类旁通了许多困扰她的修行问题。
  她从这些气息里,将会得到很多的好处。
  所以她便瞬间明白,只有丁宁是刻意为之,这些气息才会直到这时还会存在。
  所以丁宁很清楚她回到长陵之后,应该第一时间就会来到这里。
  而他留下这样的气息给她感知,便是依旧在教她。
  这至少能够让她进步得更快。
  而这种并不藏私的教导,便让她明白,丁宁对她没有心生敌意。
  也就在这时,屋棚上有规律的安静流淌下来的雨水,突然出现了一丝躁动。
  这是因为她身上气息的变化。
  她微微蹙眉,朝着山坡下看去。
  山坡下的乱草地间,缓缓飘来一柄伞。
  伞遮住持伞人的大半身体,但是她却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来。
  她便真的怔住。
  ……
  独孤白将真元缓缓的释放,托着他的身体,让他的脚掌在湿漉漉的草尖上行走。
  他有些局促的来到这间屋棚前,收了伞,略有些拘谨的进了屋棚。
  他对着净琉璃颔首为礼,却没有先说什么。
  然后他略微顿了顿,便从背着的包裹里卸下东西,开始准备晚餐。
  净琉璃看着忙碌起来的他也没有马上说话,等到生气火来,雨气力充满了温暖之意,屋棚里也充满了亮光,她才安静的开口,“是丁宁让你来的?”
  “他告诉了我,我便自己来了。”独孤白也变得不再紧张和拘束,却是莫名有些羞涩意味:“即便是你为了骗过元武,让他相信你,事后你也应该和我说的。”
  若是在以前,净琉璃未必会回应他这句话。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很少有若是。
  没有假如,便没有相应的答案。
  但是今日她沉默了片刻,却是点了点头,“是我的问题。”
  这便像是认错。
  独孤白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认错。
  他视界里的这名长陵修行天赋最佳的少女,面貌依旧,但是在火光里,却是有了以往没有的柔软。
  染了风霜,也成熟了许多。
  他便突然莫名的有些感动。
  “我来前丁宁托我带一句话给你。”他看着净琉璃的眼睛,“你不一定要再去元武面前冒险。”
  “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是要告诉我,天下大事,很多时候虽然是由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决定,但往往不会是因为一个人的意志而转移。没有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净琉璃微微一笑,“元武到这一步,不只是因为丁宁和巴山剑场那群人的意志,郑袖、赵剑炉、白山水、东胡僧……甚至还有乌氏那名老妇人,还有徐福还有白启他们,是许多许多人的意志和想法,才决定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慢慢的收敛了笑容,看着外面的雨:“就如远处有一片海,是由无数场这样的雨形成,甚至是由很久前的无数场这样的雨形成。”
  “你明白就好。”独孤白摇了摇头,“我倒是未想到这么多。”
  “你从哪里来?”净琉璃问道。
  独孤白道:“我从长陵过来。”
  “这么说他已经在长陵?”净琉璃想了想,“他在长陵做什么?”
  “应该是找那些剩余的王侯谈一谈。”独孤白说道,“若是那些王侯还是有不同想法,至少便会更麻烦一些。”
  净琉璃点了点头,“所以说我不能彻底决定一件大事,但是我却可以让很多事情进行的更快一些,比如让元武挣扎的时间更少一些。”
  独孤白听出她还是想冒险,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净琉璃已经说了下去:“元武挣扎的时间更少,就会少死很多人。”
  独孤白愣了愣,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说话。
  他已经知道了她过往的行踪。
  他知道她从楚地而来,那里秦军刚刚扫荡了楚王朝的大部分军队,接着白启已经率军入齐。
  在那里,她应该见过了更多的生死,见过了更多不为自己,纯粹为王朝效忠的将士的大量死亡。
  或许,那在她眼睛里,真的很没有意义。
  但是她真的已经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她想让这样的战争结束得更快一些。
  独孤白想了想,如果换了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也一定会这样做。
  所以他不再反对,开始认真的做羹汤。


第两百二十三章 织一张网
  暴雨如注的长陵里,有一座宅子。
  这座宅子里所有的门窗都分外的大,并非是因为主人特别喜欢透气,而是因为这座宅子的主人的身材真的很庞大。
  横山许侯如小山般的身影端坐在某个窗前,他的目光透过雨帘,此时正望向骊山的方向。
  在他的身侧茶案旁,坐着慢慢饮茶的,正是丁宁。
  “我没有想到如暴雨中旧屋失修,屋倒墙摧,一切来得这么快,就如当年我想不到巴山剑场的倒台这么快。”横山许侯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历史上有很多王朝的更替,但是他没有亲身经历过,而且那些王朝的更替也很少有如此的快,所以他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但是丁宁能够明白他的感受。
  “既然都是同样的猝不及防,我只想你们做出和当年同样的选择,让这件事情更快的结束。”丁宁平静的喝着茶,说道。
  许侯缓慢的转动着庞大的身体,即便他只是穿着寻常的布衣都显得有些困难:“你不记恨当年的事情?”
  丁宁没有正面回答许侯的这个问题,而是淡淡的一笑,说道:“你应该明白一点,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始终都不想当皇帝,也丝毫没有兴趣当皇帝。尤其是在当年,我为的只是长陵,为的只是大秦王朝那些和我们出生入死的军人。如果觉得结局已经无法更改,结束得更快可以少死很多人,你的选择无可厚非。”
  许侯沉默了许久,这才开口道:“我不能代表他们所有人。”
  丁宁摇了摇头,道:“你可以。”
  许侯有些愕然。
  丁宁看着他说道:“因为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你已经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决定者……因为在他们看来,你反而和巴山剑场算是最为亲近,所以他们觉得让你做中间人和我见面,会更容易消隐我的仇恨,让我可以更好的接纳你们。”
  许侯垂下了头。
  他的面部肌肉微微的抽搐着。
  他有些羞愧。
  这些年来他何曾为巴山剑场做过什么事情,最多便是暗中对那些对巴山剑场抱有同情和对郑袖元武不满的修行地表达了一些善意,解决了那些修行地的一些麻烦。
  就如当年他虽然和夜策冷交手了一次,但暗中却反而保了夜策冷。
  只是这些善意便够了么?
  他垂首,再往下了一些。
  这便是点头。
  丁宁也点了点头,也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帘,“这一切会很快结束,一个从未有过的天下一统的王朝将会出现。即便将来再有出现争夺权位的腥风血雨,当这个王朝一统之后,至少无论是秦,无论是昔日的韩赵魏,还是现在的楚燕齐,这些地方的人,都会很快没有王朝界别的概念。只有天下人,而没有你是哪朝人。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的开始。”
  “善意很重要。”
  丁宁微笑了起来,“只有觉得这世界有道理存在,对这世上的事抱着善意的人,才能获得这个世界的善意。”
  ……
  马车行走在暴雨里,雨柱锤击着顶棚,发出沉闷的响声。
  空旷的街巷里却不断有疾驰的军马掠过。
  当丁宁从许侯府走出时,他所在的这辆马车无形之中便更加成为长陵的禁区,更不会有什么人来管。
  和很多年前元武最后发动时一样,长陵的真正权贵们已经悄然完成了站队。
  和长陵的那次腥风血雨的动荡相比,这次这些权贵们所要做的更简单。
  他们只需无为。
  什么都不需要做。
  那些疾驰而过的军马上载着的大多数是各司的低阶官员。
  这些低阶官员急速出城的目的大多数只为一个,那便是追寻消失的赵高。
  真正权贵们的世界只讲整体的利益以及顺应大势,而至于那些底层的人们,那些真正支撑着庞大的王朝运转的人们,需要的是对于将来的一些美妙的想法,一些拥有更加美好生活的希望。
  对于绝大多数寻常人而言,他们的选择,却反而基于更直接的情感。
  或者说,受摆布的梦想,受谎言和别人灌输的思想而支配的情绪。
  促成这些人做决定,就更加麻烦一些,需要用些蛊惑人心的手段。
  昔日的元武其实很擅长这种手段。
  在当年为了暂时平息旧权贵门阀的强力反弹,而让商家做替死鬼时,元武便用了这种手段。
  在渭河的一处,水流逆涌,冲出了一尊金人。
  金人的背上细数罪名,都和商家有关。
  于是商家便被灭,只余一名孤女。
  这种手段很拙劣,但却惊人的有效。
  很多事情,传得久了,传得多了,便像了真了。
  载着丁宁的马车往城北而行。
  他要解决寻常人选择的问题,同时要解决孤山剑藏的问题。
  若是长陵这座城今后必定成为天下的中心,成为一座长治久安的雄城,他便不会留下任何可能轻易覆灭这座城的力量存在。
  随着马车的前行,他体内的真元悄然的散发在天地之间。
  而受他的真元牵引,马车轮下的许多水流,却隐秘而如有生命的汇聚成细束,极有条理的渗入长陵石路的缝隙里,渗入到下方的地脉之中。
  这辆马车安静的北行,但车厢之中的丁宁牵引的力量却越来越多,就像是一只蜘蛛,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而且依旧在不断的编织,丝线牵扯着这个城的越来越多地方,慢慢的,就像是牵着大半个城在行走。
  地面深处的一些天地间本源的力量开始被引动。
  那些原本平衡的力量,稍有打破,便能引发难以想象的力量的宣泄。
  然而那些力量,却被丁宁拖曳着的这张巨网压制着。
  孤山剑藏的记载,本身便是激发这种力量的手段。
  而现在,这种毁灭性的力量只是在缓释。
  长陵的地面,开始缓缓的震荡起来。
  地面上的所有一切建筑,开始微微的摇晃。
  一切屋宅内的桌椅床榻开始晃动,橱窗里的锅碗器皿开始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虽然依旧豪雨不停,但所有人开始离屋,开始感到恐惧。


第两百二十四章 天意之兆
  很多人看着晃动的屋宅,哭泣了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疼。
  若是震塌了,那要花多少钱财重建?
  尤其是那些刚刚休憩过房屋的人,更是愤怒沮丧的诅咒起老天来。
  但对于他们的诅咒,似乎老天给出了更加剧烈的反应。
  即便是从来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都可以感觉到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似乎要挣脱牢笼。
  哭泣和诅咒停止了。
  被暴雨淋湿的人们开始逃亡城中空处。
  这是很自然的本能,以免被倒塌房屋的砖瓦石块木梁所伤,更何况长陵那么多座隐在雨雾中如巨人一般的角楼也在不安的抖动着。
  “他想要做什么?”
  横山许侯庞大的身躯已经落在他宅院之中一座最高楼的屋顶,他看向城北,虽然根本无法感知到丁宁的具体所在,但脚下剧烈晃动的屋顶,以及那种极度危险的气息,却让他可以肯定发动这一切的只有可能是丁宁。
  许多像他一样冒雨站在高处的权贵此时也有同样的疑惑。
  长陵这座雄城有今日的规模,离不开当年巴山剑场那些剑师的鲜血,既然在丁宁看来,这座城如此重要,甚至承载着他的许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回忆,那断不可能亲手毁去。
  那他到底要做什么?
  丁宁很快给了所有人答案。
  崩塌声开始响起。
  已经站在空旷地带的人们又被绝望和心疼的情绪支配,抑制不住的哭泣起来,然而接下来他们震惊的发现,倒塌声不在城中传来,而在包围着这座城的城墙。
  雨小了些。
  笼盖在这座雄城上的雨云都被一种释放的力量驱散。
  所有人看向因为没有雨帘的阻挡而变得清晰起来的巨大城墙。
  他们无比震惊的看到,整座城墙开始崩塌。
  巨大的石块开始崩裂,不断的从城墙上跳落滚动下来。
  只是在数个呼吸之间,城墙开始断断倒塌,即便是在这湿润至极的天气里,倒塌的城墙依旧被笼罩在如龙般的烟尘里。
  城墙倒了,城中所有的建筑却是安然无恙。
  然而令人震惊的事还未停止。
  在长陵城中聚集着最多人群的某处空地校场,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发现脚下地面的震动变得更加剧烈。
  地面开始开裂。
  人们惊慌失措的逃离这里。
  但那种毁灭性的气息却开始消失,城中的震动开始消隐。
  很快整座城彻底平静下来。
  人们看着完好的屋宅和消失的城墙,惊魂未定,但是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庆幸。
  突然有人不断地惊呼起来。
  那是有在高处的人看清了那块空地校场的地裂。
  那片空地上出现了巨大的地裂,地面上积蓄的雨水顺着地裂的边缘落入地下深处,就像是一条条瀑布。
  这些纵横交错的裂缝在高处往下看,却是正好形成了六个大字“元武亡,天下兴”。
  惊呼声不断的响起。
  更多的人到了高处,看见了这样的字迹。
  “一定是巴山剑场的人搞的鬼!”
  有人愤怒的大声叫了起来。
  “巴山剑场?你看到有剑师出剑了吗?这里是,那城墙也是?”
  “有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掉所有城墙,还能让天地异变,形成这样的字,还不毁我们的房屋?”
  “你是修行者吗?你觉得能做到吗?”
  “天意预兆,这是天道的旨意!”
  “这样的人,背信弃义,连妻子都杀,连上苍也看不过去了吗!”
  “穷兵黩武,战场上的军士都无法提供必需品了,还建造了这样的无用城墙,现在呢?”
  然而那样愤怒的声音却迅速被淹没在更多愤怒的声音里。
  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这样的声音迸发出来,毫无顾忌。
  许多长陵年轻的官员也混迹在人群中,他们之中许多人依旧忠于元武,但是听着这样的声音,他们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冷,也没有去记住那些愤怒叫骂的人的面孔。
  因为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说,都在骂元武。
  这种时候,他们都显得太过渺小。
  长陵皇宫里,一座殿前,几座华盖遮挡下,逃出宫殿的胡亥抱着几名宫女瑟瑟发抖。
  即便是在皇宫深处,他都隐约可以听见从城中各处传来的愤怒声音。
  他如受惊的兔子埋头在这些宫女的衣服里,然而此时他也没有觉得元武是他的救命稻草,而是在不断的恐惧反复自语,在述说为什么赵高消失了,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保护他。
  整座城已经变成了一片情绪激愤的海洋。
  丁宁的马车在这片海洋里穿行。
  他开始真正的平静休憩。
  这样的一座城的情绪也将他带到了很多年前。
  只有在当年大秦王朝和韩赵魏真正彻底交战前,尤其是和赵一战前,这座城才有这样的情绪。
  因为在巴山剑场崛起之前,大秦王朝的军队就在自己的境内和赵交战,吃了巨大的败仗,伤亡十万余众。
  当巴山剑场崛起之后,大秦王朝的军队带着这样的情绪开始对赵的反击之时,当时坐立不安的是赵王。
  而现在呢?
  ……
  骊山皇宫也因为长陵的地动而震动了片刻。
  在长陵城墙倒塌时,骊山皇宫已经彻底的恢复平静。
  但是在黑色的寝宫里,元武的整个身体,却是在不断的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和震惊,而是在这地动之前,他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每一丝血肉的颤抖。
  那是一种从心中油然而生,却是抑制不住的渴望得不到满足之后,身体产生的自然反应。
  他无比渴求赵高的药物,然而他此时已经明白,即便能够找到赵高,他也绝对不可能再得到这种药物。
  他自称寡人,自然是极骄傲,也认为自己是天下意志最强,心境最不会动摇的人。
  然而现在,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已经开始摧毁他的意志。
  在不断的发抖里,他不时有片刻的恍惚。
  似乎此时在他身体里吞噬他真元和意志的,不止是郑袖留给他的那些星辰元气,还有丁宁的真元,还有无数的小蚕在撕咬他。
  他身板晃动的空气里,似乎不时的涌出一个个他以往敌人的鬼魂,围绕着他飞舞,在他耳边嘲笑和轻语:“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第两百二十五章 新鲜的真元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在过往的很多年里,他一直都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帝王,拥有最高权势的存在。
  然而现在,除了躲之外,他的确连逃都做不到。
  放开一切逃跑需要勇气,更需要的是修为和力量。
  随着肉体和意志的衰弱,随之在急剧恶化的,还有他的力量。
  即便在这个黑色的寝宫里,即便有着无数若有若无的呓语不断的在他的耳边嘈杂,让他无法安眠,让他无法平静的思考,让他出现恍惚,但是他十分清楚,如若没有超出这个世间绝大多数七境宗师的力量,那他根本不可能逃脱出巴山剑场的追杀,更不用说成为白山水那样的人物。
  一封封军情和谏书依旧随着白昼和黑夜的更替,送入到他的寝宫里。
  随着时日的推移,所有这些文书从一开始的请求他的旨意到变成纯粹只是告知他一些已经在发生的事情,或者只是在冷漠的陈述一些事实,催促他做出决定。
  大燕王朝已经正式消亡。
  白启率领的秦军已经正式攻破齐都。
  大秦所有的王侯先前蓄势待发的准备对白启的用兵,现在都化作了沉默。
  胶东郡的大船已经畅通无阻的恢复了对长陵的贸易。
  长陵寻常人的餐桌上,那些菜市里,已经重新出现了新鲜而价廉的海鱼。
  所有的民意都觉得解决问题的根源在他自己,都在等待和催促他来亲手解决很多年前遗留的恩怨。
  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些人想法的改变。
  他知道现在绝大多数人都希望他被丁宁杀死,结束这一切。
  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躲藏让拥有这种想法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他胆怯,无耻,然后觉得很多年前的他无比的卑鄙。
  这无疑是他永远都没有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羞辱。
  最终连这样的羞辱都变得麻木。
  所有肉体和精神的难以忍受,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渴望,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净琉璃。
  净琉璃为什么还不来?
  又一个深夜。
  长陵的街巷之中突然响起很多犬吠声。
  所有的犬吠声都很不安,很惊恐,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然而所有被这些犬吠声惊醒的人们,揉着眼睛在家中和走出门查看,却是一无所获。
  在骊山皇宫里。
  垂着头不知睡着还是根本未睡的元武却是抬起了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瞳里射出骇人的红光,喉咙里发出如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他所等待的人来了。
  一名身穿青衣的女子就像是从月光中落下,出现在他的感知里。
  元武发出数声厉喝,整个被惊动的骊山皇宫迅速重新变得死寂。
  黑暗里盯着那道落在元武寝宫前的娇小声音的目光里,也同样充满了不安和惊恐。
  寝宫的门开了。
  一种难闻的药气伴随着黑色的风如潮水一般冲在净琉璃的身上,同时响起的还有元武如同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寡人等你很久了。”
  这声音依旧威严,而且如同万千钢针钉入净琉璃的耳廓,但是净琉璃微微蹙眉,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和的走进这黑色的寝宫。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的体内缓慢而有序的往外推出,将这个殿内弥漫的难闻气息从她的身体旁推开。
  在这寝宫深处,如标枪一般坐得笔直的元武,骤然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出了一声轻喝,“你的修为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听着元武的这句话,净琉璃笑了起来:“我的修为越高,你不是应该越高兴吗?”
  元武没有能够马上回答。
  因为他从净琉璃的笑容里,看出了许多在他意料之外的讯息。
  他的眼瞳深处瞬间自然涌起暴戾和疑惑的情绪,身体背部的血肉,却是因为他体内真元的不安定而再次变得颤抖、抽搐。
  “一个黄真卫对你来说根本不够,想要杀死丁宁,你还要一个比黄真卫更强的傀儡,比如说我。”
  净琉璃神情平静和冷漠的看着元武,说道:“只可惜没有了郑袖,你的心意太过容易琢磨,如果说郑袖是一个可以玩弄人心的阴谋家,那你最多只能算长陵穿着开裆裤玩过家家的小孩子。”
  元武的身体深处开始渗出寒意,他的眼瞳剧烈的收缩着,无法控制的暴戾、失望、愤怒的情绪,让他直接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他厉声大笑,尖利的声浪像有形的巨手拍击着大殿的墙壁,发出轰然的回响。
  “你很聪明,想要利用你的确很难,但是你还是太过骄傲,你还是来了。你以为我在苦苦等你,只是为了这一种可能吗?”
  净琉璃淡淡的看着他,“还有什么我没有想到的可能?”
  “比如说我未必一定要将你也变成我可以随心控制的傀儡,比如说我可以借用你体内大量足够新鲜,足够纯净的真元,来帮助我彻底驱散那个贱人留下的元气烙印。毕竟我可以感知得出来,你毕竟还是修行了我告诉你的那些功法,你的真元,还是朝着我想要的方向改变。”
  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元武的浑身都激动得颤抖起来,面上的每一根肌肉似乎都在抽搐,“比如说还有这个阿房宫里的黑衣法阵……这个法阵来自于昔日的孤山,和现在所有宗门的法阵道理截然不同,在这样的法阵里,我可以肆意动用我的力量,而别的修行者却是不能!”
  他和净琉璃在某些方面很像,当某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便都不会再掩饰,不会再浪费时间。
  当他这样的声音在这个寝宫里响起,一片黑色的风暴瞬间从地面上涌起。
  黑色的风暴里,涌起道道金光。
  金色的光芒像某种奇妙的浆液以超越七境修行者感知的速度流动汇聚。
  净琉璃的身体周围,出现了八个金人的虚影。
  这八个站立在这殿中的巨大金人身上散发出的力量,和整个大地连为一起,可怕的压制住了净琉璃的一切动作,包括她体内的真元流动。
  元武的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可怕声响。
  他的眼瞳充满无尽贪婪的目光,就像是两个可怕的黑洞。
  随着他的心意牵引,无法动弹的净琉璃体内的真元,被奇异的压榨出来,顺着这空气里弥漫的黑色气流,不断的随着元武的呼吸,涌入他的身体。
  净琉璃的真元在急剧的被元武抽引,涌入他的气海。
  当真元都无法控制,这名修行者便已经和真正的死物没有什么区别,根本无法抵抗。
  然而不知为何,净琉璃的眼瞳里却依旧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浮起,反而燃起了一层更浓的嘲弄神色。


第两百二十六章 末花
  嘲弄来自于信心,来自于此时的境况里,净琉璃已经确定这名最强大的帝王已经虚弱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种虚弱不只在于修为的跌落,还在于心智。
  元武的心境已经被各种负面情绪撕扯得千疮百孔,现在的他不只像是一个完全输红了眼的赌徒,再加上嗜药性,他更像是滥赌鬼加上瘾君子,就如先前对于赵高的极度信任,以至于赵高轻易的掌控了长陵的最高权势,并很轻易的将长陵的一切从元武的手中剥夺,完成了对巴山剑场的移交一样。
  现在的元武,在净琉璃的眼中已经和楚齐那些末路的帝王没有什么区别——疯狂而白痴,丧失理智。
  净琉璃的真元很纯净,很强大。
  元武这些时日一直在和伤势纠缠,在和郑袖的“鬼魂”纠缠,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澎湃的真元酣畅淋漓的奔涌在体内的感觉。
  他几乎要畅快的呻吟出声。
  然而也就在此刻,他看不到净琉璃眼中的恐惧,反而看到了浓厚的嘲讽和掩饰不住的鄙夷。
  在他自己看来,只要净琉璃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在这个殿里,那他便是嗜血的巨兽,而净琉璃只是一头正在被血腥的爪牙撕扯肉体的绵羊。
  然而现在的绵羊,却用这样的眼神在看着巨兽。
  他即便是再失智,也瞬间感到了不祥的预感,他的眼眸深处涌出震惊和不解。
  感受着越来越多的真元滋润着自己肉身里那些如干涸土地般的经络,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好,就如同一株枯死的老树终于得到甘露,正开始形成生机,他心中错愕的感觉便更加浓烈。
  只属于他控制的,连八境的力量都可以抵御的金人法阵,再加上对方的真元正以可怖的速度在被自己抽引,自己的力量在急剧的变强,而对方的力量在急剧的削弱,哪里有翻盘的可能?
  “其实离开了郑袖,你真的什么都不是,就如当年,没有郑袖,你也完全不可能阴死巴山剑场。”净琉璃的身体里响起咔嚓的响声,因为真元涌出的太过剧烈,她的身体甚至都佝偻了些,体内的骨骼都因为失控的压力而产生了这样的骨裂声,然而看着自己对面的元武,她开始变得苍白的面容上,却是浮现出更加讥讽的冷笑,“你大概忘记了,我是如何杀死李相的。”
  这一刹那元武呆了呆。
  他下意识的认真快速思考了这个问题。
  这其实都不能算是个问题。
  因为大秦两相之一的李思的死毫无秘密可言,净琉璃拟出了郑袖藏在李思气海的那道气息,而那道气息,原本是求救的讯号。
  于是郑袖的力量听从这个讯号的感召落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发出这讯号的却是净琉璃,而她那道星火剑杀伐的对象,却反而是李思。
  当元武想到这些事情,他的脑海之中突然清醒了些,如有星光在划过。
  他的身体陡然一震,僵硬了起来。
  “你太过小看我们岷山剑宗,太过小看我的天赋。这世间不是只有巴山剑场的郑袖在捕捉着浩渺星空的元气,还有我们岷山剑宗。”
  净琉璃傲然的冷笑已经给出了答案,她的笑声在这个殿里不断的回响,落在元武的耳中,就像是有无数个鬼魂在各个阴暗的角落,不断的重复:“我既然能够凝出和她一模一样的,留存在李思气海中的星辰元气,为什么你就觉得我不能凝出她最后灌给你的毒?”
  她说的毒当然不是真的毒药。
  但是元武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这句话的意思。
  那是郑袖早在用长陵的灵泉培育灵莲的时候,便悄然藏匿在灵莲中的星辰元气。
  这些时日里,那些如跗骨之蛆般日夜折磨他的星火,便是郑袖在离开这世间前,留给他的最后的,最为歹毒的礼物。
  “轰”的一声巨响。
  元武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强大的力气,他体内的力量感知到了极度的危险,瞬间切断了净琉璃的真元和他体内的连接。
  他体内的真元强劲反冲,将净琉璃的身体往后震飞出去。
  在这恐怖一断一冲之下,如折翼的蝴蝶往后飘飞的净琉璃口鼻之中鲜血狂喷,然而她看着元武的目光,却是变得极度冷漠,连那种嘲讽的意味都已经消失。
  “还来得及么?”
  她在心中说了这一句话。
  元武嘶吼了起来,厉啸了起来。
  整个寝宫都在他的嘶吼和厉啸之中剧烈的晃动,澎湃往上的元气就似要将这殿顶全部掀飞起来。
  元武的面上就像是嵌了许多颗金砂一样,肌肤中开始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他体内的真元里开始燃烧了起来。
  那些代表着郑袖意志的星火,那些已经似乎开始要消失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他的真元里到处都是,熊熊燃烧。
  杀意和疯意在这个寝宫里澎湃。
  然而元武此时想要杀死净琉璃都根本做不到。
  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控制,不再像是他的真元,也不再像是净琉璃的真元,而似乎彻底变成了郑袖的真元。
  他体内的每一滴,每一丝真元现在对于他的身体而言,就是一场毁灭。
  他体内的经络在被灼烧,在干枯,在化灰。
  “噗噗噗……”
  在他疯狂的嘶吼和厉啸声中,他的身上响起了很多轻微的,就像是有人偷偷放屁般的声音。
  他体内的真元从他所有可以往外倾泻真元的窍位中,不断的释放出来。
  他在亲手散功。
  他在自己逼出体内所有的真元,因为此时即便是身体的直觉,都在不断的尖叫提醒他,唯有如此,他的身体才不会被烧成飞灰。
  昔日强大的真元在紊乱的宣泄之中,只是变成片片飞舞的灰烬。
  净琉璃退到了角落。
  她和元武身前的空间里,出现了数百道没有热意的火流,火流里像是有许多烧成灰的纸花在飞舞,还有更多的星火在不断的生成。
  这殿里的金光和黑气都在消失。
  除了被这些星火灼烧消失的部分,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元武已经无法控制这里的法阵。
  这里的法阵的确只有元武才能掌控,然而他现在已经失去了真元,失去了控制法阵的力量。
  失去了真元的修行者,还有什么用吗?
  净琉璃慢慢的调息着,然后她感到自豪。


第两百二十七章 烧宫
  火流冲刷着地面和殿顶,坚硬的地面开始炸裂,殿顶的元气开始散逸,接着开始燃烧。
  元武感知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想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想要杀死此时还留在殿里的净琉璃,但是他却根本无法做到。
  他最需要考虑的是他的生死。
  星火里缭绕着汹涌的杀意。
  郑袖残留在他体内的星火,此时在他周围飞舞,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狠。
  而此时更为直接的刺入他识海的是净琉璃的杀意。
  他终于明白,这个长陵公认修行天赋第一的少女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如果此时她有杀死自己的机会,她绝对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净琉璃也正是如此想的。
  她知道杀死元武,将会使得天下一统的最后障碍排除,将会节省很多时间,将会少却很多麻烦。
  所以她此时完全没有去想丁宁发的剑首令,完全没有去想丁宁和元武约战的事情,她想要试着直接杀死元武。
  在缭绕的星火里,她缓缓的站了起来。
  元武的眼睛里涌出无穷的恐惧。
  他终于在丁宁之后,又有了一个真正令他满心恐惧的存在。
  他的身体在星火之中佝偻着,血肉之中的水分都被蒸干了不少,显得分外的干枯,但在这一刹那,他终于压榨出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想到了自救的唯一可能。
  轰的一声巨响。
  他龙椅后方的一堵墙碎裂了开来。
  一道毫无生气的身影冲入了火海。
  这是黄真卫。
  或者说是已经死去的黄真卫。
  黄真卫的身体落在他的身前,接着便是一道剑意生成,刺穿了火海,落向已经前行的净琉璃。
  净琉璃眉头深深蹙起,伸手向前划出。
  这殿内的绝大多数星火在这一刹那被牵引,变成了无数道锋利的火剑,不断的冲刺在黄真卫迎面而来的这一剑上。
  元气已经如乱粥般的寝宫内再次响起一声宏大的闷震声。
  净琉璃紧抿的双唇间再次涌出一口鲜血,她的身体撞碎了身后的大门,随着奔涌而出的气流,依旧往后旋飞不止。
  黄真卫的双脚犁碎了地面,他的一手已经挽住了往后要倒下的元武,但是也依旧无法止住退势。
  他的双脚下地面不断炸裂,整个人连着元武被轰出了这间寝宫,从他碎墙而入的地方退出。
  他的身影退出这间寝宫的瞬间,这间已经在星火施虐之中到处燃烧起来的寝宫轰然倒塌,碎砾四射。
  碎砾上燃着很难熄灭的火焰,如火山喷发时的火浆落入骊山下这片崭新的华丽宫殿中各处。
  到处有火焰燃起,到处燃烧起来。
  黄真卫身上也有很多处燃烧了起来,烈火灼烧着他的躯体,发出一种发臭的烤肉味道。
  无数声惊呼和破空声在这片宫殿里响起。
  许多修行者落了下来。
  但是当他们看到黄真卫以及黄真卫挽着的接近昏迷的元武,他们的身体都是忍不住剧烈的颤抖起来,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惊恐和茫然,他们不知道该第一时间去救火,还是该做什么。
  净琉璃从空中落了下来。
  她倒飞百丈之后,在落地之时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影,颓然坠落在地,浑身鲜血。
  十数名这宫中的修行者落在她的身周不远处,有许多剑光在这片空间里游曳,此时这些修行者应该有杀死她的能力。
  然而没有一人出手。
  一名年轻的修行者比他们更接近落地的净琉璃。
  这名年轻修行者穿着普通的布衣,但是他的背上背着许多剑,火光更是清晰的照亮了他坚毅清秀的面容。
  这让这些修行者很轻易的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是独孤白。
  若只是一名王侯家的公子,即便不明现在到底发生了何种事情,这些宫中的修行者也绝对不会让他和净琉璃轻易离开。
  然而当这些修行者略微恍神间,有一名中年男子轻声的咳嗽了一声,然后在他们望去的刹那,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人不是独孤侯,但却是大秦十三侯之中另外一名王侯。
  而且所有这些修行者在这一刹那都看明白了这名王侯想要表达的意思。
  点头是为他那种高位者的示礼,而摇头,便是示意他们不要插手,让独孤白和净琉璃离开。
  于是这些修行者飞行在这片空间里的剑光无力的垂了下来,黯淡了色彩。
  这些修行者都确定了一个传闻。
  长陵城里那些剩余的王侯,都已经默许了巴山剑场的条件。
  数辆马车就在阿房宫外等着独孤白和净琉璃。
  其中一辆马车很大,很嚣张,大得就像是房子。
  这辆马车原本属于长陵皇宫,应该是元武先前御用。
  然而当独孤白扶着净琉璃走进这辆马车的车厢,净琉璃却是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不只是有青曜吟在等着帮她医治,在这辆马车里等着她的还有百里素雪和丁宁,甚至还有谢长胜。
  净琉璃先看了一眼谢长胜。
  谢长胜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不住板了面孔,冷哼道:“你别觉得我不够资格坐在这里面等你,你可不要以为就你在推动这些事情上功劳最大,我所做的事情,你很多都想不出多厉害。”
  听着他的这几句话,净琉璃还真是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倒也是。”
  谢长胜的面色顿时缓和了些,“今天这样的事情,我当然要来看个热闹。”
  但是他怎么都未料到,净琉璃却是不冷不淡的突然冒了一句,“但是我先前听人说你吹牛,说你说不定让我刮目相看,说不定就有可能让我对你倾心?”
  谢长胜脸色微红,心中极为尴尬,但却是厚了脸皮,重重冷笑一声,“有么,即便是有,那也是以前年幼无知,没见过世面。”
  “做得很好。”当净琉璃不再理会他,对着百里素雪行礼,百里素雪认真回礼,轻声说了一句。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觉得我有可能会和元武联手对付你?”净琉璃转过头去看着微笑的丁宁,说道。
  “唯有弱者才会屈就,但最关键是,就算你真和元武联手,我也觉得未必对付得了我。”丁宁笑了笑。
  “我杀李思和对付元武,其实都借了郑袖之手,若说天下有我佩服的人,郑袖也算得上其中一个,帮我烧了这座宫,让星火更旺一些,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到。”在彻底松懈下来,闭目接受青曜吟的用药时,净琉璃对着丁宁说了这一句。


第两百二十八章 接管
  对于丁宁而言,这其实不算什么请求。
  这骊山下,纯粹因为元武的意愿而建立起来的宫殿,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死壳。
  在此之前,元武已经在里面躲了很久。
  而他也不愿意元武再能够躲在里面。
  所以丁宁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当他闭眼的瞬间,许多在虚空里飘荡,看不见的星光就落了下来。
  这些星光对于那片宫殿里燃烧的星火而言,就是新鲜的干柴。
  此时的阿房宫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等不到皇命的时候开始自发的救火。
  他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水源,甚至许多修行者更是用上了自己的真元,用上了自己的飞剑。
  然而在这一刹那,这些人无比震骇的发现,原本已经渐熄的火焰骤然升腾。
  这些星火完全就像是来自幽冥世界的鬼物,水浇不熄,土覆不灭。
  只是十数个呼吸间,这些原本在屋檐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就已经变成连绵的大火,无法收拾。
  修行者感到惊恐而茫然。
  寻常人更是如此。
  骊山下的这庞大宫殿里,除了修行者和军队之外,还住着不少维护和持续修缮这宫殿的匠人,还有不少负责平时饮食起居的宫人。
  此时有很多人忍不住哭泣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为了建造这座华美宫殿而付出了无数努力的匠人,看着这无法收拾的大火,更是心痛得难以自己。
  许多人哭泣便更容易互相影响情绪。
  有人忍不住哭喊出了声音,“这一定是皇后的鬼魂回来索命。”
  “住口!大逆不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魂!”
  有人大声的喝止,但喝止的声音都颤抖得厉害。
  既然无法熄灭火焰,便只有撤离这即将焚尽一切的皇宫。
  军士和修行者带着那些无力抗拒火焰的匠人和宫人一批批的撤出这宫殿。
  其实就在这宫外,距离丁宁等人的车队并不算远的另外一条道上,也停留着几辆马车。
  这几辆马车里的人都走了出来,凝立在车前。
  越来越亮,终至燎天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身影。
  这几人里其中一人的身影如山般高大,只有可能是横山许侯。
  而其余数人和他并肩而立,身份气势都显然并不输他,显然不是长陵的其他王侯,也是身份对等的权贵,一些司的司首。
  这些人看着火光,沉默不动,只是发出了数声长长的叹息。
  当这座皇宫燃为灰烬,按理而言所有人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皇帝的安危。
  然而伴随着这些王侯袖手静观的态度,似乎很少有人会去想元武在哪里,元武现在如何。
  ……
  大火熊熊燃烧了整整一夜,整个长陵都被惊动,都可以看见这座宫殿里冲天的火光。
  大火在清晨来临时还在燃烧。
  长陵城里的很多百姓都忍不住离城要去看个究竟。
  长陵皇城里的气氛却很诡异。
  很多军士和修行者都在换班,似乎只是例行手续一般。
  在清晨的曙光里,一些新替换的军士和修行者陡然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到一些人正在平静的入宫。
  在缓步而行,如同观光一般入宫的这些人里面,他们认出了一些面孔。
  除了岷山剑宗的一些修行者之外,他们更是看到了丁宁!看到了申玄!看到了夜策冷和陈监首!
  丁宁进入长陵皇宫,这理应是不寻常到了极点,足以令天下震动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清晨里,却是显得如此平静。
  没有人阻拦,似乎一切理所当然。
  前面的几道皇城守关没有人阻拦,宫里的这些军士和修行者震惊到麻木,尤其再看到他们的长官都在沉默的接受这一切,他们便更不可能有什么异动。
  丁宁进入了朝殿。
  还未睡醒的胡亥在一些宫人和官员的簇拥下,揉着眼睛也进入了这间大殿。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是赵高回来帮他处理政事。
  等他的眼帘里出现了丁宁等人的身影时,他开始恐惧,害怕得尖叫出声。
  申玄就在丁宁的身后,他轻声的吐出了几个字。
  这声音很低沉,但动用了真元,清晰的传入了胡亥的耳廓。
  惊恐的胡亥陡然镇定了下来,他看着丁宁和申玄,眼睛里甚至充满了顺从和尊敬的神色。
  申玄又靠近了些他,低声的说了几句。
  胡亥连连点头,让人开始拟诏书。
  这个朝殿里陆续有大批的官员赶来,越聚越多。
  夜策冷和陈监首开始对其中一些官员发布命令。
  已经早已消失的监天司和神都监,似乎只是一个清晨的时间,就开始恢复。
  官员的任免、抽调的诏书如流水般不断从这座殿里传递出去。
  自这个清晨始,巴山剑场开始正式接管这座皇城,接管整个长陵,整个天下。
  和很多年前元武登基前的权力更替相比,这个清晨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血腥。
  全面的接管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做。
  但这些并不需要丁宁去考虑。
  他对这些朝政原也没有什么兴趣。
  他离开了象征权力中心的朝殿,进入了一座冷宫。
  这座冷宫里种满了梅花。
  但这种梅花只在寒冬近春的时候开放,那时即便梅花开得热烈芬芳,但春寒入骨,还是让人觉得心寒。
  在梅花不开的季节里,这座冷宫便是萧瑟无比。
  这里面软禁着扶苏。
  当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丁宁,想着长燃了一夜,连这里都可以看到的火光,扶苏的身体颤抖着,他看着丁宁平静的眉眼,颤声先问了一句,“我父皇呢?”
  “他还没死,但修为应该废了。”
  丁宁看着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出手杀他,因为我先前说过,给他公平一战来了却恩怨的机会,我会在这里等他,就像当年他在长陵等着我一样。”
  “若是修为尽废,他……他怎么可能是你的敌手。”扶苏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的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丁宁淡淡的应声道:“不管是不是我的敌手,我至少会给他见我的机会,不像当年,我杀入长陵,而他却只敢在这里面躲着,连到我面前说一句话都不敢。”


第两百二十九章 天之变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
  很多年前的长陵,他有很多的敌人,但是很多年后,他那些曾经的敌人消失的消失,死去的死去,尤其诸如赵剑炉,魏云水宫这样只是因为王朝界别而成为的敌人,反而慢慢变成了朋友。
  恩怨正在消失。
  但罪魁祸首却让他更为厌憎。
  现在元武,比很多年前设计阴谋覆灭巴山剑场时,更让他厌恨。
  “如果他已经修为尽废,那他还会来和你一战么?”扶苏有些惘然,按理而言,他应该站在自己的父皇一边,关心元武的安危,然而当幽禁在这里的他当天听说了郑袖被元武杀死之后,他便已经难以弄清自己的情绪。
  “现在的长陵已经不是他的长陵,天下再无那么多王朝,一个前所未有的天下一统的王朝已经形成,他来不来和我一战,这些也已经和他无关,他不再是这个王朝的帝王。”
  丁宁看着扶苏,说道:“至于他会不会来和我一战,不是我所需要考虑的事情。”
  扶苏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微微仰起头来,看着渐渐耀眼的天空,明白眼前的这片宫殿依旧寂静,但外面的世界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属于元武的大秦王朝已然终结,而一个更为强盛的大秦王朝已经形成。
  天下一统。
  那是多么令人心神震动的字眼,然而现在竟然是真的做到了。
  他深深的吸着气,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认真的问丁宁:“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接替皇位。”
  丁宁异常简单地说道:“成为这个王朝的皇帝,管理天下子民。”
  扶苏用了很大的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身体还是忍不住震颤不已。
  “为什么?”
  他没有感到欣喜,而是直视着丁宁的眼睛,“给我个理由。”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丁宁也看着他的眼睛,轻淡地说道:“你原本就是这个王朝皇位的继承者,由你来继承皇位,很多人便不会激烈的反对,便可以少死很多人。还有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你很善良,本来就被很多朝官看好,你应该可以管理好这个王朝。”
  扶苏心情激荡,一时无法言语。
  “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现在的长陵还很平静,那是因为各司的调令以及一些诏书还没有传递开来,若是你不接皇位,当很多消息传出,现在平静的长陵,应该会像很多年前元武对付我们巴山剑场时一样腥风血雨。”丁宁微嘲的摇了摇头,“当然最后的获胜者还会是我们巴山剑场,这依旧会是一面倒的屠杀,如果你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发生,便自然可以不管我这个请求。”
  扶苏从一种莫名的眩晕之中醒来。
  他听清楚了丁宁用了请求这样的字眼。
  他的确不喜欢杀戮,而且他也渐渐明白丁宁的心意。
  “你不担心我接了皇位之后,便为我父母复仇?”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了丁宁这一句。
  “复仇?”
  丁宁微苦的笑了起来,“郑袖又不是死在我手里,至于元武,他即便死在我手里,那也是公平的决斗,若是你真恨我……你也没有逆天的修行天赋。你会是个好皇帝,但不会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
  扶苏突然难过了起来。
  因为他根本理不清上一代的这些恩怨。
  在他看来,人世间始终是要讲道理的,就如他问丁宁为什么要让他接皇帝的道理。
  而复仇,也必须要讲道理。
  可是当他在这里静思,当年的事情,怎么看却都是对不起巴山剑场。
  “愿你成为千古一帝,许多代百姓口中称赞的好帝王,而不是自己史书里一时的好帝王。”
  丁宁告辞离开了这处冷宫。
  他会见了一些官员,告诉了这些官员令他们如释重负的消息。
  然后他又亲自去了一些官员的府邸,承诺和应允了一些事情。
  这座城里依旧有很多人对他抱有强烈的敌意,以及不相信巴山剑场在接管这座城之后会不追究很多过往的事情。
  他的亲自出面并不能完全消解这样的敌意,然而没有人会不相信他亲口做出的承诺。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座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顾全大局。
  丁宁相信一切会变得很好。
  因为用不了多久,他会让这些人看到,整个长陵,整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王朝,不是属于巴山剑场的,而是属于天下人。
  他同样会纠正之前所犯的很多错误。
  他相信在不远的将来,那些失国的楚人、齐人、燕人,也不会遭受不公正的特别对待。
  他和林煮酒等人,变得比在胶东郡时更加繁忙。
  忙得难分日夜。
  ……
  当他和巴山剑场所有人在长陵忙碌时,元武在营帐里醒来。
  似乎没有人再关心他。
  阿房宫已经变成连绵的废墟,余火却还在燃烧。
  就在距离阿房宫废墟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些忠于他的军士和修行者搭建了营帐。
  在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黑夜里整个长陵的轮廓。
  然而即便是距离长陵这么近,这里却似乎变成了一片冷漠的遗土。
  没有军队过来。
  没有朝堂官员过来。
  甚至连运送食粮和药物的人都没有。
  整个世界都在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却没有人搭理这些营帐里的人或事。
  当元武睁开眼睛时,这些忠于他的军士和修行者也没有任何的欢欣愉悦。
  因为所有这些军士和修行者都知道,忠诚只是心意,却根本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情。
  元武看着黑色的帐顶。
  他的眼瞳也是黑色的,很空洞。
  他浑身的经络里也很空洞,他的灵魂似乎很轻,似乎都要脱离身体飞出来,但是身体却是分外的沉重,重得让他感觉到就似乎要陷入地里。
  他抬了抬手。
  他的手重得似乎灌了数千斤的铅。
  “给我一柄剑。”
  他没有看周围的任何人,只是语气空洞的说了这一句。


第两百三十章 迟到的一战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需要一柄剑是什么意思。
  但在这些依旧忠于他的这些军士和修行者看来,就算他就此自尽死去,也可以保全一些颜面。
  所以凝立在他身边的一名修行者沉默的递上了一柄剑。
  元武握住了这柄剑。
  当他的手握住这柄剑的瞬间,便似乎有些生命力回到了他的体内。
  然而他的手同时开始颤抖起来。
  “太重。”
  他看着这柄剑,摇了摇头,“要轻一些的剑。”
  这柄剑名为“清绝”,并非是秦王朝的制式剑,但在修行者的世界里,这柄剑的分量也并不算重。
  周围这些军士和修行者依旧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听到他这句话,还是有十几柄剑递了上来。
  这些剑中有轻薄如蝉翼的短剑,有三尺长的绕指柔,也有七尺的长剑,但是剑身极为轻薄,分量只有寻常剑的数分之一。
  元武看了一眼这些剑,握住了其中一柄枯黄色的长剑。
  这柄剑名为“玄木”,用的是极寒之地一种金刚木制成,打磨之后锋利程度堪比精金,但分量却是寻常玄铁剑的三分之一。
  元武握住了这柄剑,然后他站了起来。
  这柄剑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很像一根拐杖,但他战立起来,停止颤抖,他身周的这些军士和修行者看着他的目光里,却依旧多了敬佩和赞叹。
  现在的元武体内已经没有任何的真元,对于修行者的世界而言,便是一个废人,然而即便如此,他持剑的姿态,那种用剑的气度,却依旧很少有人能及。
  元武挥了挥剑。
  空气里响起了轻微的呜呜风声。
  元武眼神之中的空洞又消失了些,他似乎又活了些,自嘲的笑笑,“这一剑名为千顷风,以寡人往日的修为,便是一座宫殿,也要被掀飞出去,想不到现在只是能够带起这样如老狗呜咽般的风声。”
  他身后的这些军士和修行者都是心中凄然,有些人甚至饮泣出声。
  “你们走吧。”
  元武却是很轻淡的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军士和修行者离开。
  “圣上!”这些军士和修行者大惊,纷纷抬起头来。
  “你们留下还有什么意义?”元武却只是又摆了摆手,微讽的笑了起来,“最后还不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一名修行者听出了元武的意思,动容道:“圣上,您是要和丁宁……”
  元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话语。
  谁都可以看出他的心意已决。
  谁都可以看出他不想再多说话。
  这些军士和修行者不在多言,纷纷叩拜行礼之后离开。
  几顶黑色营帐里,只剩下了元武。
  整个世界都似乎安静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了元武一个人。
  这片临时搭建的营区里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这些军士和修行者离开时,也并没有带走多少东西。
  当风吹动营帐的门,发出轻微的敲打声,元武从掀起的营帐帘往外看去,看到了火焰已经熄灭的火盆上架着的行军铁锅。
  行军铁锅的旁边,堆着一些干粮。
  有晒得很干很硬的黍米饼,有风干的牛羊肉。
  元武苦笑了起来。
  他的腹中有响声响起,并非是以往任何的元气流动导致,而只是纯粹的腹空肚饿。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饥饿到心慌的感觉,尤其是到了八境之后,他很少需要和寻常人一样饮食。
  然而即便是在以前修行的过程里,他对饮食起居的控制也是极为苛刻,吃食大多都是大利于修行者的灵药。
  ……
  他走出了营帐,开始生火。
  火焰升腾了起来,煮沸了行军铁锅里的水。
  他切了一些风干的牛羊肉进去,等到再次微沸,他将黍米饼掰碎丢入锅里,然后放入盐粒,放入一些可以增加香气和食物色彩的野草。
  这些他在以前和韩赵魏的征战中见得很多,虽然很少自己亲手做,但却并不陌生。
  他开始吃了起来。
  饥饿是一切美食的来源。
  这锅粗陋简单的食物,对于此时的元武而言,却是久违的味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香甜。
  饱暖容易让人思虑很多,比如有了气力思淫欲,而对于此时的元武来说,这一锅让他饱暖的食物,却是让他更多的想起这个世上的很多美好,让他有更多的生存勇气。
  若死亡是最终的结果,那这些食物,也可以让他在死亡之前享受到很多美好。
  他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子,抬起头来看向长陵的方向。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少了很多苦涩和愤恨的意味,却是骤然多了些凌厉和狠辣。
  “我倒是要感谢你,把我逼到这一步。”
  他看着长陵,笑着自语,“不满来自于不服气,很多年前开始,我便生活在你的影子里,你自然觉得我很平庸,无论是计谋还是修为都远不如你,但我并非是这么认为。我不觉得我比你弱,我自然要证明我比你强,我可以杀死你,所以你死了,我最终登上了皇位,成为这世间最强的帝王。”
  “但是我未想到九死蚕能让你重活,在修为这件事上,当时我没有信心,但当我跨过八境,我却更不服气,但是我已得天下,我不敢冒险。”
  “不敢冒险便是害怕和你交手,现在想清楚了,我便是后悔。你我之间早就应该用这样一场决斗了解,早在当年你进长陵,声名刚起时,我便应该和你决斗一场。”
  “我以前不敢,以前害怕,但并不代表着我觉得我真的不如你,真的比不过你……我真的很不服气。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我现在有信心和你交手,有信心试着杀死你。”
  元武缓缓的站了起来。
  他提着这柄剑开始行走。
  他现在没有真元,就这样步行前往长陵容易疲惫,然而他却宁愿如此,因为越是如此,他越是能够更快的适应和习惯没有真元的感受。
  丁宁对天下所有人说,要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
  那他现在便是要前往长陵,和丁宁公平一战。
  既然他已经是没有真元的废人,那丁宁自然也要清空自己体内所有的真元。


第两百三十一章 最终的相逢
  阿房宫里的余火还未熄灭。
  元武似乎被这个世间刻意的遗忘,然而既是刻意,便意味着他并非是真正的被彻底遗忘,而是故意视而不见。
  这时他动了,便被整个天下注意。
  长陵城里,胖如山的横山许侯听到了消息,他呆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推开了对于常人而言显得很巨大的窗,但依旧感觉到有些闷气。
  他喝了一壶凉茶,看着府邸里的一株梧桐树,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株梧桐树是很多年前一个春天自己在院子里生出来的,不知道何处风吹来的树籽,或是别处运来填园的土方里正好夹杂着根须。
  也就在那个春天,有一个很年轻的修行者背着剑第一次走进长陵,还被某个城门卫将领拦住,刻意刁难了一番。
  而那名将领,便成了那名很年轻修行者第一个挑战对象。
  那名当时毫无名气的年轻修行者,就是王惊梦。
  每年里,每个时节,长陵都有很多像他那样年纪的年轻修行者到来,寻找饭吃,寻找成名的机会,然而谁会想到,那样的一名外乡人竟然会卷动了天下的风云?
  和横山许侯一样,心中充满这样感慨的长陵权贵还有很多。
  他们明知当郑袖死去,当徐福和白启都弃元武而去时,结局便已经注定,但真当这个时刻到来,他们的心情便还是如冰冷的天气里喝了一杯冷茶,满心的情绪连自己都难言明。
  没有人刻意隐瞒元武正在回长陵的消息。
  于是很快整个城都知道了。
  所有人当然依旧想看热闹,想亲眼看到元武和丁宁的一战,但是和郑袖与元武那场决斗相比,长陵却没有那般的喧嚣,绝大多所人都和横山许侯一样,有些莫名的唏嘘和感慨。
  真正的故事是即便焚毁了史书都藏不住的。
  当元武亲口说出丁宁便是当年那个人的重生,当年那个人和巴山剑场的故事,便随着神都监和监天司的消失,在街巷间泛滥起来。
  所以即便是没有经历过那段时光的年轻人,或者后来迁入长陵的秦人,都已经彻底清晰了当年的故事。
  故事越多,当年的那些已经消失的人,形象便越是清晰。
  对错每个人心中都有评断,但不管如何,在过往的十几年里,大秦王朝是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元武是世间最强的帝王。
  而这样的一个人修为尽废,只身一人在回到原先属于他的王城,给人的感觉,还是犹如初冬的风吹过身体般的萧瑟。
  整座城很安静的等待着。
  长陵城里突然卷起了风。
  这风来自梧桐落。
  当很多和梧桐落住的近的人转首望向那条街巷,便看到有平和的风阵阵从那条街巷中吹拂出来,带着一些肉眼可见的星光。
  所有人猜到了答案,震惊难言。
  丁宁在排空体内的真元。
  他说过要给元武一个绝对公平的决斗机会,便不会食言。
  对于他而言,和元武的这次会面,也等待了很多年。
  他体内真元的总量比一般的修行者要多出太多,所以从这里卷出的风,吹遍了全城,甚至卷飞了横山侯府的梧桐叶。
  一道剑光从他的手中透了出来。
  大刑剑是这世间他所能找到的最强最好的剑,但逼元武走到这一步之后,在这种对决里,他自然不想依靠这柄剑占元武的便宜。
  他也没有太过大意和刻意,也没有用末花剑。
  末花剑太短,在不用真元的情况下,也利用不了末花剑的特性。
  在昔日巴山剑场的那些修行者中,也有的是和现在元武手中剑相差无几的佩剑。
  一柄同样用金刚木制成的长剑送到了他的院落。
  元武现在手中的剑名为“玄木”,而他这柄剑名为“断金”。
  当所有的真元从经络中流淌出来,气海变得空空如也,丁宁喝了一碗清水,便配着这剑出了门。
  在梧桐落里等待他的车队很长。
  谁也不想再有意外发生,所以这些车队里,聚集了巴山剑场和岷山剑宗的几乎所有宗师,或者说,天下最强的那些宗师,都在这些车队里等着,包括净琉璃和白山水、赵四、赵一。
  和很多年前的天下强者皆来长陵杀王惊梦相比,现在这些人全部在保护丁宁周全,除非决斗中元武能够杀死丁宁,否则天下现在没有任何人,任何军队能够让丁宁死去。
  车队里这些强者的气息或多或少改变着天地间的元气流动,让这支车队行进时,空气里到处都是异样的晶光,明灭不定的光影,显得有些不真实。
  街巷里涌出的人越来越多,都跟着这列车队,但都没有太过靠近,生怕打扰到这支车队的行进。
  车队一直到了城外,到了渭河边。
  这里有的是空地,而且地势低,在周围的河岗上,便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这场对决。
  在很多年前的长陵,绝大多数修行者的决斗,也是约在这里,这样既不会损坏房屋,也不会破坏田地。
  远远的,在这列车队正对着的官道上,有一个人孤独的握着剑走了过来。
  无数在河岗上站定了位置的人看清了这一幕,心中瞬间勾起了无数的回忆,搅动了无数的风雨。
  元武来了。
  车队散了开来。
  河滩上野草地里,留下了独自站立的丁宁。
  河岗上那些最靠近马车的地段,停留着的自然都是些长陵的重要人物,一些经历过当年事情的人物。
  就如横山许侯这些王侯,不知为何,当亲眼看到走来的元武,看到元武和丁宁的最终相逢,他们身体里陡然生出些许疲惫,生出些放松,又觉得这样的结束恩怨很完美。
  丁宁淡淡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元武的身影。
  他的眼瞳里有些冷意,但最终趋于淡漠。
  看着终于走到自己面前的元武,他语气轻淡,有些厌憎的开口,“你可以休憩一下,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便什么时候开始。”
  元武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前,他看起来当然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尤其在被无数人看着的时候,但他看着最该忿恨的人,却是反而笑了起来。
  “按照长陵的习惯,决斗的双方,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丁宁的眼睛,带着一丝疯意,“即便你不想和我多说,但有些话我却是不吐不快。”
  丁宁也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元武慢慢地说道:“我想明白了从何时开始真正的恨你。”


第两百三十二章 长恨由
  恨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
  丁宁看着元武,缓缓抬起头来,道:“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元武道:“因为郑袖。”
  丁宁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元武只是说出了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元武依旧笑着,但是他的笑容里,却多了很多苦涩的意味。
  “我一开始憎恶厌恨你的很多东西,我憎恶你的自以为是,憎恶你的自大,憎恶你特别的天赋,憎恶你凌驾于这世间修行者的武力,以及憎恶你对这个王朝,对我的皇位产生的威胁,憎恶你的功高震主,憎恶你的张狂……任何的这一切,都有让我恨你的理由。”
  元武伸出手,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接着说道,“我原也不去计较恨你的理由,这些理由对于我而言却已经足够,但真正的理由,却是我心中不想,也不愿去承认。等到我真正的失去她之后,我才愿意去承认,我最恨你的理由,就是因为她。”
  元武嘲弄的看着丁宁,此时莫名的没有丝毫颓废无力的神情,面上反而似发起光来,他转头过去看向渭河的河面,缓声接着道:“当年郑袖来长陵时,是何等美丽何等特别的女子,即便是我第一眼见到,也自然深深爱慕。若是没有你,她自然就会成为皇后。但只是因为你,我还没有能够有表示爱慕的机会,她便已经和你在一起,便已经成为了你的爱侣。”
  “当然后来我还是胜了,她背叛了你,成了我的皇后,顺带着葬送了巴山剑场。”
  “然而想到她不是完璧之身,想到你是她第一个男人,再想不明白她即便背叛了你之后,只是需要这个皇后的位置,还是我在她心中依旧根本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些年我便始终如鲠在喉。”
  “我不是迂腐之人,为了江山社稷,又如何不懂解开这些结?”
  “然而最终解不开,最终亲手杀死她。不是因为这些年我太过忌惮她,而其实是在心中纯粹想要她做一名爱我的妻子,只是因为我真的很在意她。”
  “原来我在这个世间,最爱的并非皇位,也并非一统天下的名声,而是她。”
  元武的笑容越来越惨淡,“只是等到自己肯承认这点,却已经太晚。”
  丁宁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冰冷,他摇了摇头,道:“肯不肯承认是你的事情,但因为这而毁了当年的我和巴山剑场,后来又毁了她,这难道是别人犯的错?”
  “我只是告诉你,当她死在我面前时,我的一切都已经毁了。我的人生和王朝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剩余,你的仇已经报了,而接下来,却应该是我报仇的时候。”元武收敛了所有的笑容,也冷漠的摇了摇头,“所以这场决斗对于你而言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你杀死我,便是结束,但对于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就算能够杀死你,我也不会再活下来。拼着死也要杀死你,我便不是没有杀死你的机会。”
  丁宁抬起了手中的剑,慢慢的横胸,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是遗言?”
  元武也抬起了手中的剑,“这一天其实我也等了很久。”
  数十片草屑随着他这一声的响起,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激射而出。
  无论是他还是丁宁,此时身体里已经没有任何的真元,自然不可能因为气息震荡而激起这样的碎屑。
  让这些草屑激飞出来的,是两人的脚步。
  即便失去了真元的支持,两人的身体力量也远非寻常人可以相比。
  急剧如风的脚步,瞬间让两个人的身体在空气里拖出了残影。
  丁宁的身体更轻,他的速度比元武更快一些。
  当失去了真元的支持,他的剑招便也变得无比的直接,他在一个纵掠之间,长剑很自然的笔直刺出,以一种完美的姿态,顺其自然般刺向元武的胸口。
  剑尖刺碎了一片飞起的草屑,来到元武身前。
  元武没有丁宁快,但面对着这一剑,他的脸上骤然浮现出的却并非惊惧,而是一种疯狂的冷笑。
  他根本就不闪不避,眼睛里似乎根本没有这一剑的存在。
  他也只是挥刀一般拧身,发力,一剑朝着迎面而来的丁宁横斩过去。
  一片惊呼声在河岗上响起。
  无论是先前两人的对话,还是此时的交手,河岗上许多人都已经听得清,都已经看得清。
  元武的剑势已经清楚到了极点。
  他便是要玉石俱焚。
  他只是要一心求死,同时将丁宁杀死。
  这样的战法,即便丁宁的剑术远超元武,对于丁宁而言依旧很不利。
  丁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在这种疾进的情形之下,他竟依旧能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的整个身体异常干脆的,像被砍倒的柴一样,往后倒了下去。
  元武的剑光从他的上方斩过。
  一剑斩空,元武的反应自然也不慢,一声低沉厉喝之下,剑光便已折转,往下劈落。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元武双目已然刺痛,忍不住便又是一声痛呼。
  丁宁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往后倒下的刹那,丁宁的剑身已经拍在他脚尖挑起飞在空中的草木碎屑和土砾之上,将这一团尘浪,准确无误的拍得溅飞到了元武面上。
  他纯粹靠身体血肉发力,然而仅是凭身体的转动,手腕的抖震,拍打击出的碎屑,就已经将元武的面上打得全是血痕。
  乘着元武眼睛闭起的这一刹那,丁宁的左手已经按在了地上,他的整个身体,陡然如旋转的陀螺般往一侧旋飞了出去。
  一股凉意侵近元武的脚踝。
  元武下意识的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他来不及睁开眼睛,来不及追斩丁宁,痛呼声中长剑往下横掠,格挡那贴地斩向他脚踝的阴毒一剑。
  然而他这一剑依旧挡了个空。
  丁宁的剑已经收了回去,在他强行睁开眼的刹那,一道剑光如游蛇般刺向他的左腹。
  丁宁侧身而立,单脚才刚刚落地,如同猿猴单脚立在危崖上的枝头。
  这是白猿剑经中的剑招,出自长陵的白猿剑院。


第两百三十三章 残酷的世界
  这种剑招很平常,并不好看,但却将臂长伸展到了极致,而且任何看得懂这一剑的人都产生异常惊艳的感觉,因为丁宁将这一剑的轻灵也发挥到了极致。
  元武依旧想用两败俱伤的战法,这样自然能够弥补对于剑招的运用,在见招破招方面,元武并不认为自己能够胜过丁宁。
  然而此时,元武可以肯定,当对方的剑尖触及自己的身体时,不论自己以何种方式出剑,自己的剑都不可能触碰到丁宁的身体。
  所以他只有闪,或者挡这一剑。
  闪便有可能遭遇更多连绵不断的剑招追击,所以元武一声愤怒的厉喝,手中的剑抖起了一朵剑花,硬磕丁宁的这一剑。
  丁宁轻轻的摇了摇头。
  元武抖起的剑花斩过的只是他手中剑收回时的残影。
  丁宁的身体轻盈的跃往元武的左侧,身体如风中的杨柳摆动起来,即便没有真元的支持,他手中的剑在一刹那依旧连刺了四剑,空气里亮起了四道剑光。
  剑速足够快,便可以欺骗人的眼睛和感知。
  这四剑明明有先后刺出,此时却是让人无法分清哪一剑先,哪一剑后。
  这又是一招出自长陵二流修行地曲柳剑院剑经中的招数,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剑招可以接在白猿剑经的剑招之后,而且流畅到令人觉得完美。
  元武的身前亮起一道剑屏。
  元武的手腕灵活到了似乎无骨的境地,他的身体都站立在原地未动,便让手中剑如孔雀开屏般阻拦在这四道剑光之前。
  然而依旧没有剑和剑相遇的声音。
  他的剑依旧落空。
  丁宁的身体已经从他的侧面掠过。
  这一刹那丁宁的剑未曾直接斩向他的身体,但是剑尖却已经在地上挑动了一拨泥土,甩向他的后背。
  元武的心中骤然燃起更猛烈的怒火,他双脚猛然发力,硬生生扭转自己的身体,剑随身转,横剑拦向这一块泥土。
  然而他没有挡住这一块泥土。
  这一块泥土随着剑势,并非是直直的撞来,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旋转,在接近他身前时,竟是硬生生的划出了个弧线,越过了横在之前的剑身,随着噗的一声闷响,硬生生打中元武的胸口。
  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声响起。
  元武的胸口一痛,呼吸一滞。
  即便不带任何的真元,这一块泥土上依旧带着不弱的力道。
  但比起痛苦,更让元武无法承受的,却是那种羞辱的情绪。
  微湿的泥块在他的胸口溅开,很多泥土溅射到了他的下巴,溅射在他的脸上。
  丁宁却是已在距离他不到两丈的地上静静凝立,乘着他呼吸不畅的此时,在慢慢的调整呼吸。
  无论是在寻常武者的世界,还是在修行者的世界里,能够有时间休憩和调息的一方,自然会有更持久的战力。
  元武恢复了呼吸。
  他的呼吸却不由得沉重起来。
  他和丁宁之间只是交手了数招,但他手中的剑,却是连丁宁的剑身都碰不到!
  不管他如何不服气,他此时心中却是清晰到了极点,无论是对于剑招的运用,还是这种战斗的经验,他都不可能和丁宁相提并论。
  丁宁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越过元武的头颅,看向长陵上方的天空。
  他轻淡的出声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有些事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所想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永远有着很大的距离。就如你认为你可以和我一战,就如你觉得若是没有我,你和郑袖便会成为这个世界最完美的男女主角。”
  “然而并非如此。”
  丁宁漠然的摇了摇头,“即便我晚入长陵,或许郑袖第一时间成了皇后,但在后来,或许是郑袖背叛了你,夺取了你的皇位,后来的很多事,也未必如你所想发生。”
  元武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这个世界其实很残酷,即便你全心对人好,人也未必全心对你,终究这一生,都是在等待着碰一个对的人。”丁宁微嘲的轻声道:“更何况你连全心对人好都根本做不到,无论对友,对你所爱的人,你都是这番的虚伪,这番的纠结,虚伪和纠结到令人恶心。”
  说完这一句,丁宁便出剑。
  对于他真正憎恶的人,他没有任何的同情,也不想给好的结局。
  他的剑没有落向元武的身体,而是落向身前的地面。
  他的身体,却是在往后倒退。
  借着双脚的连踏,剑尖在他留下的脚印中不断的上滑,往上挑起。
  一片片泥土随着他剑的挑动,不断急速飞起,如一枚枚剑片不断落向元武的身体。
  这很不像是强大的剑师之间的对决,很像是小孩子之间的玩泥巴嬉闹,然而随着丁宁手中剑剑路的不断改变,这些被踩硬后挑起的泥片,在空中也有着各自不同的飞行轨迹。
  有的直如箭矢,有的如水面上飞旋的瓦片,有的从空中坠下,有的却是如飞去来器,在空中奇异的飞旋绕回。
  元武避不开所有这些泥片。
  他也不可能完全不顾这些泥片而直接冲向丁宁。
  先前那一拨泥土的力量,已经让他明白硬生承受这些泥土的砸击,是不可能跟得上丁宁的脚步,不可能欺近他的身边。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挥剑而守。
  然而在接下来一刹那,他很难呼吸。
  他的剑斩碎了飞过来的泥片,泥片碎裂成尘,遮掩着他的视线,也令大量的粉尘冲入他的鼻腔之中。
  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一片泥片切过了他的脸颊。
  一条鲜艳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有更多的泥片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出现了更多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流淌下来。
  河岗上一开始的惊呼声已经完全消失,天地变得彻底安静下来,唯有泥土被击碎的轻微闷响声,以及泥片坚硬的边缘切过衣物和肉体时的撕裂声。
  元武厉吼了起来,他开始疯狂挥剑,朝着丁宁狂奔。
  而丁宁却依旧平静的闪挪,后退。
  此时所有人都明白了丁宁的用意。
  他只是用了长陵最简单的一些剑招,让元武明白了许多道理,然后他让元武处于了很多年前,王惊梦身处的绝境。
  无论怎么战,却都无法到真正的对手面前,连衣角都接触不到对方。
  元武在被这世间最普通的泥土,千刀万剐。
  ……
  没有真元的支持,鲜血流淌得越多,气力便消失得越快,动作和反应便越慢。
  元武感觉阳光在变得越来越明媚耀眼,但他的眼前,却模糊起来。
  一片泥片切过了他的膝盖。
  随着噗的一道鲜血夹杂着血肉飞洒,他再也无法支持自己身体的平衡,跪了下来。


第两百三十四章 大婚(大结局)
  剑还在手中。
  但是元武抬起这柄剑,却再也触不到任何的敌人。
  “我要死了么?”
  元武浑身是血和泥浆,他的发丝也黏满了这些,看不出颜色,他抬着头,黯淡如萤火的眼睛看着走到身前的丁宁,心中尽是惘然,但却不知为何,改换了自称的口吻,“寡人纵横一生,就要这样死了么?”
  丁宁看着他,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寡人竟然真的要死了。”
  元武笑了起来,笑声很凄厉,神情很诡异,“这是寡人的王朝,周围有无数寡人的子民,他们竟由着我死在这里?”
  丁宁淡漠地说道,“因为这很公平。”
  “这世上哪里有真的公平?”元武喃喃地说道,“寡人生来便是帝王,而你们生来便只是寡人的子民。”
  丁宁说道:“人心中自然有公平。”
  元武身上的血越流越多,他感觉自己和整个天地黏在了一起,然而他的视线里,天色却在变暗,暗得看不见眼前的丁宁。
  他终于明白自己到了一生中的终点。
  “寡人这一生不亏。”
  他有种想哭的感觉,但还是强行抬起头来,冲着丁宁站立的方向,“寡人得到了天下,成为了注定记载在史书上的帝王,便是这一统的江山,功劳大多也会记在寡人的账上,还有寡人也得到了寡人想要的女子成为皇后。”
  丁宁没有回应元武的这些话。
  因为这时,元武的气息已经断绝。
  这名改变了他一生的敌人已然死去。
  无论他再说什么,元武也不可能听到。
  至于这名敌人的一生,自然由今后的故事和史书评论。
  河岗上静默了许久。
  有人哭了起来。
  有些人的哭,是念及了这位帝王的好,想过自己还是因元武的一些命令而受了恩惠,有些人的哭,却是莫名其妙,只是对于未来改变的恐惧。
  天地四野起了风。
  风从四面来,流向丁宁的身体。
  随着丁宁的动念,天地元气开始流淌回丁宁的身体。
  风流带动了元武的身体。
  他往前方的泥泞中重重栽倒。
  这是经年恩怨的终结。
  马车里的夜策冷看着这样的画面,她应是长陵最坚强的女子之一,然而此时想到过往很多发生的事情,她的眼眶却是依旧忍不住微红。
  马车里最为轻松的是谢长胜。
  看着死去的元武,他只是沉默了数息的时间,便问同在马车里的净琉璃等人,“怎么处理他的后事,将他挫骨扬灰,还是就地埋了?”
  没有人理会他。
  丁宁在这片河滩静静的站立了很久。
  当这件事情做完,他在这个城,便不再有什么执念。
  他看着元武的尸身,想着恐怕到了最后,元武也应该觉着很多他争的事情,原来那般无趣,原本并非是他真正在意的东西。
  丁宁回了马车,车队离开,散去。
  倾城而出的人们也慢慢散去。
  ……
  其实元武才是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当元武死去,一切都很平静自然。
  长陵的人们大多数都不知道元武的尸身最后如何处理,巴山剑场未管,但也没有风光大葬,想来便是那些忠于元武的军士和朝臣选了地方将他埋了。
  数日之后,扶苏正式登基,成为新皇。
  再过了数十日,白启和一些部众回了长陵,先前对于白启叛出王朝的消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白启的回朝,天下已然平定。
  楚燕齐也已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一统王朝。
  再过了许久。
  度量衡和货币亦然一统,随着许多赦令及一些优厚的律令的下达,即便是楚燕齐这些地域得人们,也以惊人的速度接受着这样的改变。
  “忆什么故国,反什么秦。人人有田耕,人人有房住,有什么不好,瞎操什么心。”
  在下一个春暖花开的胶东郡,某个酒馆里,一个喝醉了的来自齐境商人的呓语,便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天下一统之后,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不只是做生意更为方便,货品流通更为顺畅,原先各朝的稀缺商品,现在也变的随便可以买到了,最为关键的是,连流寇都变少了,商队穿过原先的边境,也变得稳当安全。
  这名从齐地而来,带了许多皮革到胶东郡,将要装载许多鱼干和药材回去的商人醉倒在春风里。
  不远处的某条靠海的巷落,却是陡然热闹了起来。
  有鲜花飘洒,有锣鼓震天,是在办喜事。
  许多孩童赤着脚跟着大人从屋子里跑出去看热闹。
  他们惊讶的看到,海上来了很多大船。
  “是什么样的大户人家嫁女,这样的气派?”
  这些不明所以的人啧啧称奇。
  在距离那条巷落很近的客栈里,一间上房之中,却聚集着很多面色严峻的官员。
  这些官员来自长陵。
  他们很清楚这是天下最重要的一场大婚,是丁宁和长孙浅雪的大婚。
  现在那些大船里,除了那些天下知名的宗师之外,还有很多来自更远海外的强者。
  而那些阴山之外的王国,也早已有使者到来。
  即便丁宁在离开长陵之后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但所有长陵的权贵都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丁宁满意。
  一封加急的密件传递到了这间上房里。
  看清这封密件的内容之后,为首的官员展颜一笑,“圣上加封黄真卫渭河公,见祠纪念,归葬东陵。”
  听到他的这几句话,聚集的官员都是彻底松了一口气,有种解脱之感。
  前些时日,当他们得知丁宁和长孙浅雪大婚消失之时,也听到丁宁问了黄真卫的归葬。
  这对于长陵而言,虽然现在丁宁大多数时候行踪不定,大多时间都是在海外游历,但他特意提及,特意关心的事情,便是真正的大事。
  ……
  洞房里,红烛在摇。
  洞房外,一群半醉的人还在灌酒,还在闹。
  丁宁挑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饶是见惯了各种阵仗,此时的长孙浅雪,却是羞红了脸。
  这真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丁宁看得有些发怔。
  “好看吗?”
  屋顶上响起了数声笑声。
  长孙浅雪羞怒的跺了跺脚。
  丁宁却大方的仰起头,大声笑道:“好看,看不够。”
  (本书完)


完本感言
  剑王朝这本书在14年9月1号上传,到今天完结,就差不到三个月就写了三年。
  在我写过的所有书里面,剑王朝是我写的时间最长的一本书。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应该是我迄今为止发挥最好的一本书,无论从前后呼应,情节的节节推进,还是挖坑和填坑,甚至是叙事的节奏,我都很满意,若说后半部分,迄今为止的所有书里,其实我自己最满意的应该是仙魔变。
  仙魔变主角和一些配角的成长,包括故事最后张平的心路历程,最后引起争议的背叛,其实我都是很满意的。
  剑王朝的后半部分,我写的很艰难。
  艰难在于两点,一点是复仇越到后面越难写,另外一点是,要将复仇结合王朝的兴亡,将复仇线和几个王朝的征战和覆灭融合在一起,就更加的难。
  这点我的掌控力还是不足,但我没有随意的处理,所以写到这里,我的笔力是进步的,下一本书,我应该会做得更好。
  除去这两点,最艰难的反而是我的时间突然变得很紧张了。
  关注我微信公众平台的可能知道,在去年八月份开始,我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作者做了个公司,北京辉黄文化。
  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当作者不在于满足吃饱饭之后,就应该有自己的追求。
  如果作为一个单纯的版权提供方,无法保证自己的一些版权变成影视,变成其它作品之后,彻底的面目全非,那或许在将来经过自己的努力,当自己变成出资方和出品方,就能更好的做好自己的创作。
  这些年努力的方向其实一点都没有变:
  先是赚钱,努力养活自己和家人,然后积累一点资本,做真正原汁原味的东西。
  哪怕是纯粹亏钱,花钱做一两部自己想要的动漫,影视啊,那今后也有留下来的,自己看着喜欢的东西。
  当然万一做出个名声,可以做更大制作的东西,那就更好。
  初心就是这样。
  然后没想到做得很快,辉黄在16年底就开了发布会,那时我们天使轮已经估值一个亿,已经完成了一轮融资。
  然后签了静官大人,让他出山写了十界战纪。
  然后今年上半年参投出品了一些网络大电影,成绩不是很出名的不说了,比较成功的有降龙大师,应该算是今年年度收入最高的几部网大之一,作品本身还是挺搞笑的。
  下半年会有辉黄主做的两部武侠电影上,一部是古武侠,一部是现代武侠,这两部就是我自己操刀的剧本和自己定的制作团队了,不为别的,就想看看纯粹是网文的思路和风格的武侠,投在市场上会有什么反应。
  还有我们有一个重量级的动画在制作,和一个知名的,大家小时候都玩过的游戏机厂商进行深度IP合作,只是现在不方便透露具体情况,今后大家会知道。
  除此之外,还有道士出山的系列电影,今后的剧本都会由我们来做。
  还和多乐一起做了本箱庭战纪,是面向二次元的出版作品,没有在网上发售,游戏已经制作完成了,算是新的尝试。
  等等等等……
  没有以前想象的简单,所以变得极其的忙。
  所以有些书友问我,老无你是不是变了,变得更新都慢了,是不是忘了以前的梦想。
  但恰恰不是的啊,这些年,我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在追逐我的初衷,一直在努力的做好事情。
  写了更多的东西,做了更多的事情,期待未知的成功。
  因为我很清晰我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能够有什么样的工作状态,所以在剑王朝更新的时候,会有仙侠世界的想法,当时想的便是时间足够,一本文青一点,一本小白一点,互为调整,自己写作心情也会好一点。
  但后来是真的太忙。
  所以必须要有所调整。
  新书发布的时间定了,会在下个月的21号,也就是7月21号。
  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把手头上的工作结束,自己公司电影的剧本,还有仙侠世界也要抓紧完成。
  然后到新书发布之后,就会专心的,安静的,只写这本的更新。
  然后会是下一个两年。
  很感谢大家的陪伴,尤其感谢能够耐心看完我这篇感言,能够理解我的努力的书友。
  下一本新书的更新速度,会很好。
  然后我每本书的进步,大家也应该可以看得到。
  我会尽量做得更好。
  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健康一些,写作状态一直能够很好的保持下去。
  我还是当年写流氓高手时那个老无,只是当时的老无是假老,而十一年之后,是真的有些老。
  下个月再见。
  如果想要给我留言,或者想尽快知道新书消息,参加一些活动的,也可以加我的微信公众,wuzui1979,可能一些网站会屏蔽,反正就是无罪1979拼音了。
  老无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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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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