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去向不明


  ……
  紫霞峰。
  原本气势巍峨的山峰,如今从中塌陷了一块,虽已填补修缮,依然还能看出岩浆焚烧的痕迹。而曾经的藏剑阁,早已杳无踪迹。
  便于此时,紫霞峰前的半空中,炸开一团光芒,现出妙闵的身影。他匆匆回头一瞥,直奔千丈外的一座楼阁。
  霞飞阁,乃是他的洞府所在。
  眨眼之间,人已到了楼阁之中。
  妙闵不作停歇,循着楼道左右急拐,身形一闪,遁入地下。
  直至数百丈深,一个封闭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妙闵收住去势,双脚落地。他看向山洞角落里的一座阵法,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慌慌张张奔了过去,不忘顺手掐动法诀。阵法随之开启,丈余粗细的光芒骤然升起。他右脚踏入阵法,左脚随后而至。谁料便在他收回左脚的刹那间,一道火红的剑光突如其来。只听得“砰砰”一连串的炸响,地上的玉石阵脚尽成粉碎。刚刚开启的阵法光芒,顿时戛然而止。
  与之瞬间,平地冒出一道白衣人影,淡淡的话语声随之响起:“狡狐三窟啊,你果然留有退路……”
  妙闵在原地踉跄半步,又悔又恨,却不敢搭话,转身遁入石壁。
  他曾以地下的暗道,帮助那个小子脱身,谁能想到三年前的一个圈套,竟然使得今日自食其果。
  无咎追到此处,人又没了。他收起狼剑,打量着山洞的情形,两眼中寒意闪烁,随后化作一道光芒倏然消失。
  须臾,一处偏僻的山谷中蹿出妙闵的身影。
  此时他气喘吁吁,行迹狼狈。仿如穷途末路一般,再也不见了惯常的笑容,反倒是死灰的脸上,透着几分最后的疯狂神色。
  施展土遁之法,耗时耗力,却又始终摆脱不了追赶,逼得他不得不从地下蹿了出来。
  而他逃到此处,并未急着远去,竟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旋即抓出一块玉符蓄势以待。
  喘息之间,百余丈外冒出一道再也熟悉不过的白衣人影。
  “咦,何故停下……”
  无咎现身之后,离地三尺而立,便仿佛站在山谷中的蒿草之上,衣摆长袖随风微微飘荡。而他虽然很是诧异,并未急着扑过去,出声质疑之后,转而眼光斜睨而神色惕然。
  所在的地方,应该远在灵霞山的千里之外。九月的山野,倒是满目的斑斓锦绣。而避免不了的生死杀戮,总是大煞风景。
  “哼,你的遁法名扬天下,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妙闵的话语中透着沮丧,整个人显得颇为疲惫。
  “算你有自知之明!论起跑路的本事,我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嘿……”
  无咎听到奉承,禁不住露出笑容,却又故作矜持,挥舞大袖上下轻拂。而片尘不沾的一袭白衫,已足够的飘逸。他背抄双手,昂首挺胸道:“妙闵,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你为何要背叛仙门呢,能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说法!”
  两人相隔百丈遥遥相对,便仿佛两个老友在叙旧。
  妙闵紧紧盯着无咎的一举一动,而神气活现的对方并未强行发难。他重重喘了口粗气,苦涩道:“事已至此,我也无须隐瞒……”
  无咎点了点头:“嗯,我喜欢听实话!”
  妙闵稍加斟酌,缓缓说道:“当年我还是筑基的修为,无意间遇到一位老者。我认出他是神洲使冰蝉子,便斗胆跪拜。他意外答应助我结丹,代价只有一个,不许神洲有人修至地仙的修为,更不许有人得到九星神剑。那位前辈很是大方,赐下丹药、剑符,以及相关的玉简,并留下许诺,只要不出纰漏,他来日带我前往域外……”
  无咎咂巴着嘴,善解人意道:“此乃天大的机缘,也难怪你执着不悔啊!”
  一个筑基的修士,投靠在神洲使的门下,不仅可以修成金丹,还能前往域外而从此仙途无量。如此机缘,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发狂!
  而无咎感慨之余,又不禁猜疑起来:“冰蝉子,他为何看中了你呢?”
  神洲修士,不计其数。而那位神洲使,却万众挑一,选择了灵霞山的一位筑基弟子,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不信,而这便是缘法!”
  妙闵很是无奈,迟疑片刻,手中多了一枚玉佩,又道:“人无信不立,道无信不正。或许冰蝉子前辈看中我的虔诚,我的守信,这才格外恩宠,并赐下他的门禁令牌。来日我便可以此寻去,托求庇护……”
  无咎没有吭声,神色中若有所思。
  什么叫缘法?遵循正道的机缘、或缘分,便是缘法。
  那个冰蝉子,或也大方,或也仁厚,却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他最终的用意,还是要对付神洲。而有的人为了所谓的机缘,背叛仙门,暗害师长,也敢自诩为虔诚守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妙闵仿佛要证实他的所言不虚,抬手一抛。玉佩悠悠飞出数十丈,轻轻坠落在草丛中。他“哎呀”一声,自责道:“我已精疲力竭,真是没用啊!你自行拿去,当见分晓……”
  那玉佩并非凡物,乃是神洲使赐下的门禁令牌。搁在往常,足以惊世骇俗!
  无咎顿时瞪大双眼,满脸的好奇,两脚虚踏往前,很是迫不及待。而玉佩尚有二、三十丈远,他突然抽身暴退。
  与此刹那,四周光芒闪烁。
  妙闵丢出了玉佩,老老实实杵在原地,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一切听天由命的模样。只是他的面皮在抽搐,他的胡须在颤抖。当那道白衣人影接近玉佩之际,他突然双手挥舞,狠狠掐出法决,趁势转身凌空蹿起。
  不错,他就是那头有着三个洞窟的老狐狸。他不仅在洞府下藏着传送阵,还在此处另外布设了一套阵法。只要阻敌片刻,他便能借机远逃。殊料恰于此时,一道无形的剑光突如其来,猛然击碎了他的护体法力,再又狠狠穿透了他的气海丹田。
  “喀嚓——”
  随着一声神魂撕裂的闷响,他“扑通”落在地上。尚未显威的阵法,轰然崩溃。一道七八丈的剑光,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机呼啸而下。他捂着腰腹的血洞,吃力抬起头来。只觉得漫天的彩虹,异常的绚丽。恍惚之中,整个人也好像随之而去,犹如抛却了所有负累,悠悠然魂飞天外。隐隐约约,又传来肉身崩碎的动静,还有一个深深的大坑从脚下炸开……
  无咎从半空中飘然而下,六道光芒各异的剑光回归体内。
  四周依然弥漫着凌乱的烟尘,还有草屑随风飞扬;不远处的大坑之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
  妙闵终于死了,一块完整的残骸都没有留下。
  当他不再逃走的时候,便猜测其中有诈。于是敷衍之际,暗中祭出隐形的坤剑。不出所料,这偏僻的山谷果然另有埋伏。而任凭如何的老奸巨猾,他最终还是自取灭亡。
  那个老东西吃里扒外,残害同门。纵有天大的缘法、或是借口,都不能让他留在世上。
  更何况祁散人有过交代,他不愿手足相残,让自己帮着杀了他的师弟,今日权当了却他的一个心愿吧!
  而从妙闵的口中,也算是获悉了神洲仙门的大致情形。看来各家的高手,皆未能幸免于难。不过,他所说的冰蝉子倒是叫人意外……
  无咎双脚落地,抬手虚招。一块玉佩飞出草丛,被他轻轻抓在手中。
  玉佩为翠玉打造,两寸大小,造型精美,一面刻着古怪的符文,一面刻着稍显另类的“碧水”二字。神识浸入其中,内外并无异常。
  这块玉佩,应该是件信物。而冰蝉子一个域外的高人,为了取信于妙闵,竟然如此的郑重其事,怎么看来都像是一桩骗局。而人死事消,倒也不必理会。
  无咎收起玉佩,慢慢走到大坑前。丈余深的坑底,狼藉不堪,其中散落着一堆零碎,有血肉,也有妙闵的随身之物。他将灵石、丹药、玉简、飞剑等有用之物收为己有,转身化作一道光芒腾空而起。
  不消片刻,灵霞山的红霞峰就在脚下。
  无咎从半空中现出身形,却去势不停,直接绕过前山,直奔后山而去。转瞬之间,熟悉的小山谷迎面而来。他飘然落地,又微微一怔。
  只见曾经的洞府,洞门大开。而洞门前的山坡上,站着一群人影。其中有妙尹、妙严,常先、玄玉,还有一个妙龄的女子,正悄悄招手却欲言又止。
  无咎的眼光掠过山坡上的众人,径自走向洞府。
  犹还记得,这是紫烟闭关的地方。而小巧的洞府内,却空无一人。只有竹架、石几等物静静摆放在黑暗中,依稀一缕幽香隐隐约约。
  紫烟她人呢?
  无咎在洞内驻足片刻,转身走出洞外。
  等候多时的妙尹与妙严急忙迎上前来,拱手道:“在下拜见门主,不知妙闵他……”
  常先与玄玉则是有些尴尬,随后跟着见礼。
  无咎却是不领情,猛一摆手:“我不是门主,妙闵死了……”
  妙尹与妙严尚未松口气,又不禁面面相觑。
  无咎懒得啰嗦,直接问道:“紫烟呢,她人在何处?”
  他重返灵霞山,最为迫切的用意,便是找寻紫烟,至于打探风声,除掉妙闵,只是顺势而为。谁料洞府尚在,人却没了踪影。
  妙尹与妙严无言以对,只得看向身后的常先与玄玉。他二人虽为仙门长老,却并不过问弟子的去向。
  玄玉稍稍迟疑,举手说道:“紫烟失去修为,成了凡人,已离开灵山,去向不明……”


第四百零一章 以情用事
  ……
  “胡说八道!紫烟筑基在即,她怎会成了凡人?”
  无咎顿时急了,忍不住大吼起来。
  玄玉脸色一僵,窘迫难耐。曾几何时,他也高高在上,如今却被厉声呵斥,竟然不敢顶撞一句。
  “她既然闭关,为何失去了修为?”
  无咎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哪怕是生死当头,他也能够面不改色。而不知为何,牵扯到紫烟,他即刻慌乱起来,继续逼问:“是否因我之故,有人刻意刁难,这才使得紫烟闭关不成,那个该死的东西他是谁?”
  他的想法,倒也没错。要知道他的仇家不少,难免有人借故迁怒于紫烟。真若如此,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
  玄玉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此事与我无关,我绝不会害了紫烟!”
  他与某人,曾是冤家仇敌,倘若紫烟被害,他洗脱不了嫌疑。
  “门主,稍安勿躁!”
  “羽士筑基,十中无一。机缘莫测,天命所归!”
  妙尹与妙严见机不对,急忙劝说安慰。
  而无咎愈发暴躁,竟在原地转起圈子:“紫烟她怎会闭关不成呢,难道便不能等我归来?我有上好丹药,帮她筑基并非难事……”他猛然止步,再次横眉立目:“紫烟成为凡人也就罢了,为何又下落不明?”
  妙尹与妙严来到此处,另有用意,却纠缠于儿女情长之中,各自郁闷不已。
  那个女弟子,已成了凡人,他一个地仙高手,如此着急上火要弄哪样?
  玄玉也不敢乱说话,唯恐惹祸上身。
  “我……倒是知晓一二……”
  无咎循声看去,忙道:“说来我听!”
  常先往前一步,还想寒暄两句,却见某人早已是迫不及待,他只得如实说道:“紫烟身子有伤,脏腑受损,虽然不断的闭关疗伤,奈何收效甚微。如此耽搁下去,势必耗尽寿元。修为筑基,则是她唯一的出路。为此,她找到了我……”
  无咎瞪着双眼,连连点头,而焦急的神情中,却突然多了几分担忧。
  “我与紫烟,相识多年,她既然求助,我难以袖手旁观。于是我便将一枚夺魂丹,送给了她……”
  “夺魂丹?”
  常先的话没说完,玄玉忍不住惊讶道:“你竟然送她夺魂丹?此丹凝魂三年,无非假天夺命,而一旦不测,再也回天乏术……”
  “闭嘴!”
  无咎挥手怒喝,脑门上青筋直冒,两眼中烈焰闪烁,随时都要暴起的架势。而他却是无暇多顾,只管冲着发愣的常先吼道:“你倒是快说啊——”
  玄玉的神情尴尬,像是窒息一般,慌乱低头躲避,并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他说的也是实话,奈何没人信他。
  夺魂丹,固然可以拖延修士的寿元,而一旦药效散尽,纵有仙丹妙药,或是通天的手段,也无法挽救弥补。据说最终的情形,颇为凄惨。
  上官巧儿,始终躲在一旁看着众人说话。而她原本还是巧笑嫣兮,此时已是小脸煞白。她记得那位无咎前辈为人随和,尤其对她格外关照,谁料他今日暴怒起来,竟然当场训斥两位长老与两位执事。紫烟姐姐在他心中之重,由此可想而知!
  常先定了定神,接着说道:“众所周知,修为与寿元相关。修为的丧失以及遭到的重伤,均会损及寿元。故而,三年多前,紫烟的寿元已所剩无几。她想要活下来,唯有借助夺魂丹强行筑基。怎奈她运气不佳,最终功亏一篑。上个月她出关之后,已然修为尽失,心灰意冷之下,离开灵山,唉……”
  无咎的两眼盯着常先,一眨也不眨。他的脸色,却在急剧变化。当最后一声叹息传来,仿如无情的雷声砸在心头,他不由得后退两步,喃喃自语道:“怎会是这样呢……我以为紫烟仅是寻常的闭关疗伤,而她却从未对我道出实情。即使三年前与她道别,她也只字未提她所遭遇的险境……她为何不能等我回来,哪怕一个月,只要一个月,我便能帮她筑基……我有血琼丹,我还有神胎丹……”
  石头城的血琼丹,不仅可以提升修为,还有筑基的奇效。冰螭内丹炼制的神胎丹,威力更胜一筹。他一直随身带着两种丹药,即使遭到追杀,走投无路,他也没有轻易尝试的念头。他要将最好的丹药留给他的紫烟,他的仙子。谁料晚来一步,大错铸就。而他却是忘了,玄玉曾经有过提醒,只当危言耸听,当时根本没有在意。
  常先稍稍迟疑,继续说道:“我虽然不知你二人的情缘,而紫烟等不了啊!若非强行凝魂,她三年前便已身陨道消。如今她气海枯死,脏腑尽毁,纵有灵丹妙药,也是无用……”
  他说到此处,冲着妙尹、妙严摇了摇头。
  三人的神情大同小异,显然是有些糊涂。
  一个纵横神洲的高手,仙道至尊般的存在,为了女子动情也就罢了,又何至于如此的失魂落魄呢?
  无咎犹自惶然无措,片刻之后,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又急促问道:“你是说……紫烟她命不久也?”
  常先伸出手指头掐了掐,忖思道:“我记得紫烟耽搁了许久,方才服下夺魂丹。距今算来,恰好三年。她应该活不过三个月,或许随时都将烟消云散!”
  “三个月……烟消云散……”
  无咎的嘴里念叨着,犹然难以置信,随即又带着一丝侥幸,再问:“常先……你所言属实?紫烟她……究竟去了何方?”
  “紫烟的下落,无从知晓!”
  常先的话语中透着无奈,躬身又道:“门主当前,弟子不敢有半句虚言!”
  每年都有仙途无望的弟子离开灵山,无非自生自灭的下场。紫烟也会如同云圣子、元灵一样,最终在枯寂中走向黑暗,在绝望中归于虚无。
  “我说了,我不是门主……”
  无咎不再暴躁,没了急切,只有满脸的苦涩与惶恐,整个人便如霜打了一般的颓废。
  他历经生死,虽也畏缩逃避,而危急关头,从来不曾后退半步。而他此时突然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中,或者说是一种回天无力的绝望。
  因为紫烟,他才踏上仙途。那女子是他几年来,唯一的念想与寄托。而如今紫烟就要离去,他却束手无策,便好执念坍塌,曾经的梦想破灭殆尽……
  “你不是门主,谁是门主?”
  “我为何是门主?”
  无咎犹然神不守舍的模样,闻声看向两位灵霞山的长老。
  妙尹与妙严换了个眼色,说道:“众所周知,妙祁师兄临行前,已将门主之位传你!”
  妙严附和道:“况且你持有门主令牌,又是掌门弟子,由你接任门主,名正言顺!”
  “祁老道占我便宜,恕难从命……”
  无咎摇了摇头,翻手摸出一块玉牌:“此乃掌门令牌,两位不妨拿去!”
  妙尹与妙严慌忙退后,连连摆手:“仙门传承,儿戏不得!”
  无咎举着令牌送不出去,愣怔片刻,恍惚的神情似乎清醒了几分,淡淡说道:“我不当门主,又奈我何?”
  妙尹好像是早有所料,忙道:“只要你请回妙祁师兄,这个门主不当也罢!”
  妙严极为默契,跟着说道:“你是接回妙祁师兄,还是亲自担当门主,何去何从,悉听尊便。总而言之,仙门不可一日无主啊!”
  无咎默默打量着两位长老,好像还在琢磨对方话中的用意。少顷,他收起令牌:“我要寻找紫烟,失陪……”
  请回祁散人也好,接回祁老道也罢,无非客气话而已,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前往玉山,去解救各家仙门的高手。换而言之,交出九星神剑,给叔亨认罪,再任由发落。
  妙尹与妙严一唱一和,自以为无懈可击,谁料某人的心里只有他的紫烟,使得此前的想法尽数落空。二人措手不及,急忙动身阻拦。
  “你乃灵山弟子,又肩负重托,你不能走啊……”
  “你不愿前往玉山则罢,还请留下守护传承,我等甘愿追随左右,不惜肝脑涂地……”
  “况且神州巨变因你而起,你难辞其咎……”
  “仙门没落,各家高手生死莫测,适逢生死存亡关头,你责无旁贷啊……”
  无咎刚刚转身,便被两位长老匆匆挡住去路,且你一言我一语,可谓苦口婆心,只想他回心转意。要么前往玉山救人,要么留下来当门主。不管怎地,神洲运数与仙门前途,都要落在他的肩头,不容推辞,也不容他逃避!
  而他满腔心事,根本无暇理论,恼怒道:“少给我啰嗦,闪开——”
  “好言相劝,你何故发怒呢?”
  “于情于理,你都该留下一个交代啊!”
  “我且问你,妙祁师兄的安危,难道不及一个女子?”
  “以情用事要不得,还须从长计议!”
  妙尹与妙严有备而来,只管硬着头皮继续劝说。
  无咎更加的不耐烦,寒着脸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找紫烟!”
  “那女子活不过三月,何必多此一举?”
  “何况她下落不明,你三月内未必能够如愿。而仙门不可一日无主……”
  两位长老也是孤注一掷,尽着最后的本分与坚持。
  “够了!”
  无咎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的威势骤然爆发。
  山谷之中,好似平地卷起一道旋风。迅猛的气势突如其来,随即带着凌厉的寒意横卷四方。
  妙尹与妙严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往后退去。
  常先与玄玉同样是惊慌后退,各自脸色大变。
  而上官巧儿只觉得寒风扑面,衣裙荡起,沙尘眯眼,吓得她转身便跑。而没跑几步,又发觉安然无恙。她暗暗好奇,悄悄回头。
  只见某人伸出手指戳向半空,咬牙切齿道:“纵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找到紫烟!”
  那张狂的霸气,令人不敢睥睨而又心生敬畏。
  上官巧儿微微失神,脱口而出:“我知道紫烟姐姐的下落……”
  她话音未落,人已离地飞起。


第四百零二章 有缘无缘
  ……
  山谷之中,只剩下妙尹与妙严。
  两人犹在昂首远眺,各自的神情中透着无奈。
  “无咎他带着上官巧儿飞出了灵霞山,怕是一去不回头啊!”
  “他固执己见,不听劝说,奈何……”
  “他留在灵霞山,早晚会被神洲使寻来,而前往玉山,最终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深知其中的厉害,想必也是左右不得……”
  “他既然抢夺神剑,便该料到后果。如今神洲仙门尽数遭殃,他总不能一味躲避……”
  “妙祁师兄让无咎接任门主,便是让他难以抉择。而不管如何取舍,他终究避不开神洲使!”
  “师兄倒是用心良苦!”
  “而无咎素来不循常规,你说他会不会前往玉山?”
  “你问我,我又该问谁?但愿他找到那个紫烟,了却一段情缘,之后又将怎样,一切听天由命吧!”
  ……
  赤霞峰,后山。
  两道人影,踏剑而来。
  那是常先与玄玉,两人落在云雾遮掩的悬崖边上。
  百余丈外,便是铁链栈桥相连的一座孤峰。或者说,一处四下悬空的洞府。那曾经是某人栖身的所在,如今却是接连换了主人。
  “何不借机与两位长老请教一二,这般急着离去又为那般?”
  “妙山长老道殒之后,便已叫人心灰意懒。如今仙门动荡,不如静观其变!”
  “此处背阴风寒,并非上佳所在,莫非无咎在此住过,使你情有独钟?”
  “他一个凡人,能有今日,固然机缘逆天,却不能不让人有所沉思。我在此处静修,以便与他有个对照……”
  “哦,说来听听!”
  “灭人欲,存天理,断情缘,斩红尘,方为你我熟知的修行之道。而无咎粗俗不堪,痴迷美色,且放浪不羁,恣意张狂,却又屡获机缘青睐,终于成为名动天下的人物。而他的率性自我,岂不成了天道自然?他的至情至真,算不算是一种去芜存菁的更高境界?”
  “呵呵,有所悟,便有所得。而你邀我前来,莫非只为道法?”
  “非也!我邀你来,问你一句话,给你引荐一个人……”
  常先与玄玉虽为师兄弟,却素有芥蒂,且相互提防,难得对方开诚布公,他顿时有些好奇。
  “所问何事?”
  “我曾为一篇功法,得罪过无咎。据说那篇功法被你得到,能否如实相告?”
  让玄玉耿耿于怀的,便是他的弟子木申给他提起过的一篇功法。他总觉着自己的心智悟性,以及根骨资质,均比无咎高出一筹,对方之所以有了今日的成就,或许便是那篇功法的缘故。而常先的修为却并无起色,难免让他疑惑不解。
  “呵呵,如今倒也不必隐瞒。你所说的乃是一篇经文,对于地仙以下的修士并无用处,只因牵扯到苍起前辈,或许惹来无妄之灾,已被妙祁师伯下令毁去。”
  “原来如此,这边请——”
  玄玉见常先的话语中不似作伪,终于放下心结。他抬脚踏向铁链栈桥,并伸手示意。
  “我起初以为,你要问的是无咎的去向……”
  “两位长老都过问不得,又何须你我多事。况且他去往何处,几个月后必见分晓!”
  “何以见得?”
  “唉,你不懂男女之情啊……”
  穿过栈桥,两人到了孤峰下的洞府门前。
  玄玉伸手虚叩了几下,禁制“砰砰”作响。洞门瞬间开启,有人清脆出声:“玄玉道友……”
  常先微微愕然,随后走入洞府。
  只见一位粉衣女子举手相迎,虽然神情中略带疲惫,却相貌精致,气度不俗,尤其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明媚动人。
  “这位始州的岳琼道友,曾与无咎结伴闯荡各地,可谓见多识广,令人敬佩!她日前登山拜访,恰好被我遇见,便安置她暂居此处……”
  玄玉举手回礼,继续分说道:“这是常先,当年的无咎便是由他带上灵山。而无咎成为杂役弟子,则是由我一手操办,呵呵!”
  常先没有想到洞府中藏着一个貌美的女子,且修为不俗,惊讶过后,忙执礼相见。
  而那女子寒暄之际,很是急切:“玄玉道友,无咎是否返回灵霞山?”
  “今日午后,无咎已返回山门。”
  “哎呀,何不早说,我这便寻他……”
  “且慢!无咎返回之后,即刻远去,莫说是你,只怕没人找得到他!”
  “我万里迢迢寻来,却又擦肩而过。这可如何是好……”
  “你人在灵山,且等候一段时日再行计较。在此之前,不妨说说你与他的诸般经历,也好让我师兄弟长长见识!”
  “嗯,玄玉所言在理!”
  “他……他是否为了紫烟姑娘而去?”
  “你……你还知道紫烟?”
  “我与无咎患难与共,他对我无话不说,难道他真是……?”
  “咦,想不到……啊不,无咎痴情专一,绝非朝三暮四之人,呵呵!”
  “我二人与无咎相熟,素有交情。岳姑娘但有所求,定当竭力相助!”
  ……
  有缘,万里一线牵。无缘,对面不相逢。
  无咎听说上官巧儿知道紫烟的下落,急忙带着她飞出了灵霞山。他不愿有人打扰,唯恐再次出现意外。
  风华谷的那个雨夜,他能够与紫烟不期而遇。当他追到万里之外的灵霞山,却难以相见。如今他有了强大的修为,足以冲破任何的阻碍。而他的仙子,已不知去向。如此机缘弄人,又让他怎能不为之惶恐。
  在灵霞山的山门的十余里远处,有个僻静的小树林。
  无咎带着上官巧儿并未远去,就近落在此处。他没有急着询问,而是一个人在林间来回踱步。
  他急于知道紫烟的下落,又怕出乎所料而难以接受。他要镇定下来,他要恢复以往的沉着冷静。有了过错不可怕,怕就怕因此错过最后一次机缘。他不能再有丝毫的疏忽,否则他定要追悔终生。而紫烟只有三个月的寿元,或者更短……
  上官巧儿站在一株小树前,双手揪在一起,眼光随着那道人影来回闪烁,兀自有些恍惚而心绪翩跹。
  他的一袭白衣,飘逸洒脱。他的相貌,比起自诩不凡的上官剑还要年轻、还要俊朗。尤其他眉宇间的英气,更加的卓然不群。只是他神色中的淡淡忧郁,使人禁不住心生恻隐。他放不下紫烟姐姐,他真是痴情哦!
  唉,若是有人这般对待巧儿,该多好啊……
  无咎在林间转了几个圈子,渐渐定下神来,却又昂着头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有了最终的决断。
  “前辈——”
  上官巧儿悄悄呼唤一声,神色中透着关切。
  “嗯,巧儿长大了,个头也高了!”
  无咎踏着满地的落叶,慢慢走了过来。他已恢复常态,话语随和。唯独他的两眼深处,多了一抹淡淡的忧郁。
  三年前的上官巧儿,只有十四五岁,乖巧可人,像个孩子。而如今的她,依然娇美,却像个大姑娘,愈发的俏丽妩媚。尤其她的一身粉衣,换成了雪白的长裙,平添了几分脱尘的韵致,娉婷而立间煞是惊艳动人。
  不过,当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走近,心头忽然怦怦直跳,随即又不甘示弱般挺起胸脯:“你是我的同龄人哦,无非年长几岁罢了……”
  无咎停下脚步,嘴角泛起笑意。他没有争辩,一如当年对待妹子的宽容与谦让。
  上官巧儿忽闪着明眸,默默端详着那张清秀的面庞,顿时觉得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也不禁腮边含笑。而她颇为善解人意,不待询问,脆声说道:“紫烟姐姐闭关之际,我时常寻找叶子姐姐玩耍。而上个月,紫烟姐姐出关之后,便要下山离开仙门。我欲相送,两位姐姐不肯。而临行之前,叶子姐姐又给我留下一段话……”
  无咎神情如旧,只有眉梢在微微耸动。
  上官巧儿想了想,接着又道:“她暗中交代,若是三月内见到你返回山门,不妨如实相告,逾期则不必提起。她要送紫烟姐姐回归故里,据称是南陵西南的数千里外,一个叫作谷梁的村子……”
  无咎听到此处,猛然长舒一口气,又后退两步伸手加额,暗暗侥幸不已。
  多亏了叶子!那个女子,看似脾气暴躁,却有情有义,且心细如发。若非她留下话来,想要三月内,在偌大的神洲找到她姐妹二人,真的很难!
  也多亏了上官巧儿,若非她及时传讯,只怕自己焦急之下,只能两眼茫然而无处追寻!
  “巧儿,我该怎样谢你?”
  无咎的笑容,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啊……谢我作甚?”
  上官巧儿很是意外,又明眸欣然:“巧儿能够捎句话,已是莫大荣幸!见到紫烟姐姐,代我问候一声……”她好像已看到有情人团圆的场景,由衷感到愉悦。而不知为何,她又微微翘起嘴巴而似有怅然。
  无咎虽然心情好转,却没有心思说笑,也没有工夫耽搁下去,他翻手拿出一物:“巧儿,此乃妙山长老的玉指环,存有他一生的积蓄,今日传给你,足够你来日修炼之用!”
  上官巧儿伸手接过指环,满脸的好奇。
  “小丫头,回山吧!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找他算账!”
  上官巧儿“嗯”了声,急忙抬头。而面前没了人影,只有一缕清风倏然远去。
  谁敢欺负我?
  只要报上他的大名,便能吓死人……


第四百零三章 男女之情
  ……
  灵霞山西南的三千里外,有个群山环绕的村子,谷梁村。
  小村的二、三十户人家,坐落在一个里许方圆的山坳上。此处虽然偏僻,而四周溪水潺潺,丛林茂盛,倒也别有一番田园景色。
  天近黄昏,炊烟淡淡。
  人们忙活了一日,到了烧饭歇宿的时辰。小小的村子,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
  小村的西头,有处破败的院落。残垣断壁间,长满了野草。
  一个圆脸的白衣女子,正在收拾着院子。而她拿起半截瓦罐,又丧气般随手丢下。瓦罐摔碎,响声沉闷。
  “叶子,你连日赶路,也是累了,歇息一晚,明早返回山门吧!”
  在院子门前的草地上,尚存半块石碾,盘膝坐着另外一位白衣女子。她披肩的黑发中,透出一张精美而又苍白的脸颊,兀自昂首远眺,一双眸子随着那天边的落日在微微闪烁。
  “我的紫烟姐姐呀,你如今没有修为,耐不住寒冷,又如何在这破院子栖身呢?”
  叶子走出院子,继续抱怨道:“我本想带你前往灵霞山以北的镜湖安身,你却执意返回故里。你我走走歇歇,耗时月余,赶到此处,而家里早已没了亲人。你如此这般,让我如何放心离去呢?依我看来,倒不如就近凿个洞府……”
  紫烟从远处收回眼光,淡淡一笑:“叶落归根,倦鸟归巢。人啊,也要回家。唉!”她微微轻叹,又道:“爹娘没了,坟头也寻不见。这院子虽然破败,却是我最后的归宿啊!何况来日不多,能够在此回想从前,回想爹娘的模样,了无遗憾也……”
  叶子挥舞裙袖,草地上多了几块兽皮与褥子。
  这女子手脚麻利,转眼间搭起一个帐篷,又拿出一件纱衣披在紫烟的肩头,转身坐在褥子上:“嗯,院子难以收拾,且以帐篷遮风挡寒!”她点了点头,随意笑问:“姐姐,你真的了无遗憾?难道不想那个小子……啊呸、呸!”她自知失言,忙伸手虚晃:“我这张嘴啊,真是欠打!”
  紫烟的神情微微一怔,臻首低垂。
  有一个书生,他为了自己,历经坎坷,万里迢迢寻到灵山。此后又屡经磨难,依然痴情如旧。
  至今犹还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没了修为怕啥呀,寿元无多又怎样呢,我带着你返回乡野田园,陪你耕种纺织,守着你朝朝暮暮,只待那云霞漫天时分,共话人生真情长远!
  他说:不管你是人老珠黄,还是白发苍苍;不管你是云间仙子,还是凡俗的婆娘,我既然喜欢上了你,便初衷不改!
  他说:莫道阴差阳错,缘分从来天定!
  他还说:紫烟啊,且安心闭关。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痊愈那日再来相见!
  他情真意切,叫人难以拒绝!
  于是乎,不知觉间,为他担忧,为他欣喜,为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吐露心声。或也羞涩,或也不愿拖累于他!
  那样一个人,叫人怎能忘怀!
  而紫烟怕他嫌弃,且无以为报,只得以夺魂丹,最后孤注一掷。谁料闭关之后,不仅未能筑基,便是曾经的修为也随着生机慢慢耗尽。如今的紫烟,已时日无多。即使情愫依然,又能如何?
  “他……他能否逃脱神洲使的追杀?”
  叶子尚在自责,却见紫烟已抬起头来,苍白如霜的面颊上透着忧色,显然是放不下某人的安危。她忙道:“你说无咎?他定然无妨!”
  “何以见得?”
  来时的一路之上,紫烟都是少言寡语,而如今提起那个小子,她便像换了个人。
  “当年他以凡人之躯,便不畏羽士、筑基高手的追杀。据说他如今已是地仙的修为,对付一个神洲使,应当轻而易举!”
  叶子的口气颇为肯定,又绘声绘色道:“姐姐,那小子厉害哦!他先后辗转各大仙门,来去自如;传说中的九星神剑,被他一一得手。尤其他力战神洲使,更是名动天下!还有呢,他拼死救下妙祁门主与楚雄山的一位前辈,当真是有情有义,实乃绝无仅有的奇男子!且待来日,他必然天下无敌……”
  紫烟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曾经,她寄托着一段无法面对的情怀。如今,那段曾经,成了她寄托的所有。既然来过,去又何妨!
  叶子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神色一滞,悄悄转过身去,眼圈微微一红。
  唉,那个小子他在哪里?
  他死皮赖脸追到灵山,终于惹得姐姐动了凡心。而每当姐姐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偏偏又跑得没了影。如今不比往常,只怕他二人再无相见之日!天可怜见,情最伤人……
  叶子心绪烦乱,站起身来:“姐姐,我帮你弄些吃食,早早安歇。明日寻人修缮院子,总要有个栖身之所才好呀!”
  紫烟颔首会意,默默看向天边。
  她多年来一直忙于修炼,从未在意过身旁的风景。蓦然回首,那红红的晚霞,竟然如此的绚丽,却又渐趋黯淡,使人为之沉醉,而又怅惘不已……
  “姐姐——”
  紫烟听到呼唤,慢慢转过身来。
  “何事?”
  不知何故,叶子愣在原地,却头也不回,只顾着抬手示意。
  紫烟疑惑不解,凝神看去。
  只见村子的东北方向,数十丈远外的半空中,有人静静悬立。落日的余晖下,他一袭白衣飘然随风。
  “天呐!真的是那小子……”
  叶子终于回过神来,失声惊呼,而她尚未分说,又是蓦然一怔:“姐姐你……?”
  紫烟看清了那道熟悉的人影,犹如雷击一般,禁不住身子颤抖,竟在慌乱中深深低下头。
  便于此时,有人出声:“无咎来了……”
  无咎来了!
  无咎离开了灵霞山,一刻没有停歇。两三千里的路程,并不遥远,施展遁术,须臾即到。只是谷梁村地处偏僻,且大山阻断了神识,想要找到地方,不免有番周折。而他还是如愿以偿寻到此处,又怕动静太大,于是便悄悄来到近前,唯恐惊吓了那对姐妹。
  “哎呀,我背着姐姐,留下口信,只图侥幸,天可怜见……”
  叶子伸手拍着胸口,很是感慨不已。而一道人影落在身前,瞬间擦肩而过。她愕然道:“你的眼里只有姐姐……”
  无咎的眼里只有一个人,紫烟。他冲着那独坐的人儿走去,两眼中透着深情。
  紫烟禁不住抬起头来,又神色躲闪。或许觉着失礼,她匆匆双脚落地。而她的身子依然在微微颤抖,便仿如羸弱的花蕾而弱不禁风。此时的她,有些惶恐,有些羞涩,有些兴奋,有些茫然。或者说,她已不知所措。
  无咎缓缓止步,没有迟疑,将那双无所适从的小手用力握在掌心,轻轻说道:“紫烟,我来晚了……”
  紫烟的身子一僵,颤抖加剧。而不消片刻,她猛地扑向那宽阔的胸膛,并紧紧抓着那坚实的臂膀,便仿如溺水的人儿到了岸边,最后的生命有了依托。她压抑多年的情怀顿然爆发,却只化作一声纠缠而又痛苦的悲泣:“无咎,谢谢你……”
  无咎稳稳站立,松柏一般的挺拔。他伸手挽着娇小羸弱的身躯,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秀发。他的眼光则是投向天边的尽头,久久沉醉于那凄美而又火红的晚霞之中。
  叶子独自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那紧紧相拥的两道人影,一时悲喜交加,也不禁泪眼婆娑。而她忽又倍感冷落,随即隐去泪痕,转身奔着村里走去,一个人摊着双手,自言自语:“一个说,我来晚了,一个说,谢谢你。哦,这便是男女之情?何必如此客套呢,真是莫名其妙。而看着倒也感人,谁来告知我其中的真相……”
  ……
  叶子去村里讨要了一斤稻米,二两蜂蜜。她在院外的草地上点起篝火,熬制了半罐子米粥。
  她忙碌过罢,摇头叹息。
  那两人依然还是如胶似漆的模样,却由站着,改成坐着,并肩依偎,冲着初升的明月在默默神往。
  好吧,看够了落日,又赏起了明月!我留在此处,真是大煞风景!
  而紫烟姐姐素来坚韧,且内敛沉静,如今却扑在男人的怀里哭泣,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百多年修来的心境啊,一朝尽毁。所谓的儿女情长,着实害人不浅。而看着如此圆满的情形,又令人心生几分的羡慕呢!
  叶子扔下手中的柴棒,盛了小半碗米粥,起身走了过去,招呼道:“姐姐……”
  紫烟依偎着宽厚的肩膀,苍白的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她能够在最后的日子里,遇到她所牵挂的那个人,她除了感谢命运的厚赐,再也已别无所求。她哭泣之后,渐渐镇定下来。她要陪着他,静静享受着属于两人的白昼与黑夜。
  无咎终于找到了他心爱的女人,六年多来的梦想终于如愿。他虽然也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而他是个男人,他要搂着她,安慰着她,给她温存,给她坚实的依靠。不管接下来又将如何,他要陪着她,走过最后的每一时每一刻。
  此时,历经挫折的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没有感慨,也没有太多的话语。而彼此又心灵相通,情愫相融,只管默默眺望,天涯明月共此时。
  见到叶子走来,相偎的人儿慢慢分开。一个似乎有些不舍,旋即又低头含羞。一个则是报以微笑,满脸的春风。
  “叶子姐姐,辛苦啊,让我来……”
  无咎迎上两步,伸出双手。
  叶子退后躲闪,恼道:“我一个女儿家,被地仙前辈称为姐姐,你存心嘲讽,我有那么老吗……”
  无咎始料不及,连连摆手。
  这女子的脾气,还是那样的火爆。尤其她的嘴巴,更是得理不饶人!
  “哼!你一个大男人,让我生火造饭,竟心安理得,全然不懂怜香惜玉!我将姐姐交给你,我怎能放心?”
  叶子依旧是怒气未消,叱道:“姐姐修为尽失,经脉逆绝,脏腑枯竭,比起凡人还要不堪;且经不得灵气的滋补,受不得风寒的侵扰,即便用些饭食,也只能浅尝辄止。你听见没有,给我记住了!”
  无咎适才还是洒脱从容,转眼之间尴尬不已,却又不敢争辩,只得一个劲地连连点头。


第四百零四章 不负此情
  ……
  有人来了,有人要走。
  次日的破晓时分,谷梁村依然笼罩在淡淡的晨霭中。
  紫烟与叶子,缓缓走出帐篷。姐妹俩执手相偎,依依不舍,尚未话别,已是双双泪如雨下。
  这两位女子,相识相伴多年,情同手足,俨然便是一对亲姐妹。奈何命运多舛,注定要有一场离别。却只怕阴阳陌路,从此再难相见。
  “姐姐,多多保重!来世有缘,你还是我的姐姐!”
  叶子以手掩面,而泪水依然止不住的流。紫烟一把搂着她,含泪带笑道:“不管今生来世,你都是我的好妹子。天涯路远,让姐姐送你……”
  正当二人难分难舍之际,一声叫喊传来:“哎呦,止步——”
  不远处的石碾子上,有人跳了下来。
  那是无咎,他独自从黑夜坐在天明,默默守护着帐篷内的姐妹俩一整宿。忽见两人一个要走,一个要送,他忙出声打断,随即又点头赔笑:“嘿,叶子,你请便!我说的是紫烟止步,她身子虚弱,经不得风寒,况且来日尚有相见之时,不必相送……”话没说完,他抬手一点。四周顿时光芒闪烁,遮掩的禁制打开了一道缝隙。
  姐妹俩受到惊扰,一时顾不得悲伤。
  叶子趁机擦干泪痕,安慰道:“姐姐,不必相送。我留在此处,只能讨人嫌弃!”
  她故作轻松,背起行囊转身便走。
  紫烟急道:“叶子……无咎……”
  无咎会意,连连摆手:“紫烟,快快止步,别着凉了,听话啊!叶子由我来送,放心便是!”
  叶子已走出了禁制,突然觉着有些恍惚。
  那个身着长衫的年轻男子,满脸带笑,话语讨好,分明就是当年祠堂的教书先生。他,他竟然一点未变?不,他在小院四周布下禁制,手段极为高强,况且他搅动神州风云变幻,他早已是仙道的至尊人物!而他体贴呵护的神态举止,与曾经的穷书生毫无二致!
  叶子回过头来。
  紫烟婷婷而立,神情哀伤。而她一边挥手示意,一边冲着那人脉脉含情。
  “姐姐,保重!”
  叶子强作笑脸,忙又转身匆匆。
  姐姐啊,叶子走了!
  正如你所言,天涯路远,相逢是缘,分别也是缘。所幸有人相伴,愿你此去不孤单!
  而叶子的路又在何方,缘落何处……
  无咎懂得离别的滋味,不再多话,冲着紫烟点了点头,便跟随叶子走向村外。
  不消片刻,下了山坳,越过小溪,有田野小径延伸而去。
  “行啦,回去陪伴姐姐吧!”
  叶子停下脚步,摆手驱赶,满脸嫌弃,很不耐烦的样子。
  无咎却是不为所动,缓缓站定,转而看向四周,轻声道:“叶子,给我一句实话。以我的修为,再加上最好的丹药,能否帮着紫烟逆天改命?”
  朝霞初放,天光朦胧。山野斑斓,秋色霜染。
  而如此一方醉人的景致,却仿佛多了几许悲意。便如那弥漫的雾霭,尚未抒怀,冷风吹来,又添淡淡的愁绪!
  叶子微微愕然,反问道:“你既然来自灵霞山,难道不曾耳闻?”
  无咎没有吭声,而是低下头。少顷,他在原地踱起步子。
  叶子撅着嘴巴,自顾又道:“凡人大病一场,都要少活数年。姐姐她连遭重创,情形可想而知。而她借助夺魂丹,强行闭关,虽凝魂三年,却更加损耗寿元。如今她经脉断绝,脏腑尽坏,任你天大的本事,也难以逆天改命。而你一旦动用法力,或是丹药,瞬间便能毁了她堪堪难再的生机!唉……”
  她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姐姐借口闭关,不愿见你,并非绝情,而是自知时日无多。若非她铤而走险,三年前便已身陨道消!眼下她随时都会倒下,好好待她,也不枉你多情一场!”
  她说着说着,又是眼圈通红。
  无咎尚在原地踱步,小径上的野草被他踏出一行深深的脚印。他身形一顿,暗暗长吁,转而拿出一个玉瓶,出声道:“叶子……”
  有关紫烟的处境,他三年多年便已听说。而他始终不死心,犹还抱有一丝侥幸。如今叶子的话,终于让他打消了最后的念头。
  “这是……”
  “这三粒血琼丹,有助于提升筑基的成算。紫烟用不着,送你吧……”
  无咎拿出的是血琼丹,送出的是深深的谢意。几年来,他始终在外奔波,全靠叶子照顾紫烟,他想帮帮这个女子,以免她以后落得紫烟一样的下场。
  “哎呀,如此珍贵的丹药,相比来之不易……”
  叶子惊呼一声,两眼好奇。而她圆圆秀气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却后退一步,坚决道:“我不要!”
  “为何?”
  无咎很是意外。
  “即便筑基,又能怎样?”
  叶子反问一句,摇了摇头:“以我的根骨资质,绝难修至人仙的境界,最终不免耗尽寿元,一个人葬身于洞府之中。我想明白了……”她像是大彻大悟,释然道:“与其苦修,荒度年月,倒不如返回家园,享受余下的光阴!”
  无咎依然举着玉瓶,诧异道:“你不回灵山,而是要返回家园?”
  “紫烟姐姐的亲人早已不在,而我家中尚有兄弟姐妹。修仙虽好,却修不来家人的团圆!”
  “既然如此,你何妨拿去丹药,或能修至筑基,多几分自保之力!”
  无咎虽有贪财的时候,而对于亲近之人颇为大方。丹药固然珍贵,比不得真情实意。
  叶子盯着那个小小的玉瓶,显然还在挣扎:“哎呀,莫要引诱!以我的修为,足以自保,即使成不了豪强,至少也是恶霸哦!”
  竟然有人拒绝血琼丹?而那人就在眼前!
  她要舍弃灵山,返回家园,她的心愿是陪伴家人,并立志成为恶霸?
  无咎愣在原地,禁不住心生敬意!
  只见叶子猛然转过身去,抬脚便走:“我的余生,绝不会耗在无谓的苦修之中。再耽搁下去,我以后还如何嫁人,哼……”
  原来她想要嫁人了?
  无咎不由得露出笑容,扬声道:“叶子,你家居何方?”
  “有缘相会,无缘又何必多问!”
  叶子没有回头,施展身法飘然远去。那婀娜的背影,洒脱而又轻松!
  无咎默然片刻,转身走向来路。
  唉,难得一场交往,且人情不浅,本想来日有所关照,却不知不觉落入俗套。如此境界,不抵一个女子!而眼下的自己,不要境界,只当俗人,一个陪伴守护紫烟的男人!
  旭日东升,霞光万里。
  炊烟笼罩下的谷梁村,多了一抹金色的明媚。
  无咎顺着村间小道,穿行在房舍院落之间。遇到了长者,他含笑致意;遇到孩子,他摸出几块糕点递过去;遇到妇人,他则是表明自己住在村西头。还问人家认不认得紫烟,就是那个最位貌美的白衣女子。
  村里人不认得紫烟,却说过那个破败院子的由来。
  村西头原本住着一家三口人,夫妇俩与一个女儿。不知为何,年幼的女儿突然没了。当娘的疯了,只当野兽叼了去,便跑到大山里寻找,竟再也不见回转。当爹的没有心思过日子,常年翻山越岭,指望着找回他的婆娘与孩子,渐渐的也是下落不明。起初的时候,还有人帮着照看院子。而如今已过去了百多年,所有的一切化成废墟。
  谷梁,则为姓氏。小村里的人家,均为谷梁一脉。
  无咎匆匆溜达一圈之后,便健步如飞跑向村西头。
  紫烟依然站在禁制笼罩下的草地上,一个人孤零零默默等候。
  “哎呀,莫要累坏身子!”
  无咎埋怨一声,两手撒开,地上“噼里啪啦”落了一堆杂物,有鸡有鸭,还有各种菜蔬果子。他冲入禁制,从帐篷内拿出褥子铺在地上,伸手搀着紫烟坐下,很是体贴入微。
  “我以为你送了叶子便回,却迟迟不归,难免心焦,这是……”
  紫烟盘膝而坐,轻声分说。羞涩的话语中,透着莫名的惶恐。她早已不畏生死,此时的她却惧怕孤单。而当她见到某人的身影,她心头的寒冷空虚,顿时被一种温暖所充实。只是那乱蹦乱跳的鸡鸭,让她很是不解。
  “嘿嘿!”
  无咎就势坐在褥子上,笑道:“既然来到谷梁村,顺道拜访一二。村里的老少,很是客气,只当我是自家人,便送上几分心意。嗯,盛情难却啊!”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这都是紫烟的情面,我只管跟着占便宜!”
  “谷梁一脉,桑梓情深。谢谢村里的乡亲,不过,也要……谢谢你!”
  紫烟很是欣慰,而话语一转,明眸温润,神色中透着感慨。
  从昨日的黄昏,到今日的清晨,她依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却患得患失而彷如梦境。如今看着并肩依偎的身影,以及那清晰明朗的笑容,她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而回想从前,又感慨不已。
  无咎猜到了紫烟的心事,抓着她冰凉的小手便要阻止,而紫烟却是微微摇头,自顾说道:“你我修为不配,春秋不合,我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你依然朝气蓬勃。蒙你不离不弃,情怀如初。紫烟何德何能,得此恩宠,只想说……谢谢你……”
  这女子情不自禁,双眸噙泪。
  无咎笑了笑,低下头去。他轻轻握了握掌心的小手,低声说道:“莫道灵山远,紫烟落凡间;雨夜风云起,天地结奇缘!”他抬起头来,温和又道:“紫烟啊,你我难得重逢,只求不负此缘,不负此情……”


第四百零五章 人之根本
  ……
  有诗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便是缘分的无奈,却又叫人无从回避。
  当紫烟还是灵山仙子的时候,从没想过与凡夫俗子有过交集。偏偏有位书生,对她一见钟情,竟大老远跑到灵山,惹下诸多荒唐的往事。而时过境迁,她从仙子变成凡人。曾经的书生,成为了名动天下的仙道高手。谁料对方依然痴情不改,并陪伴左右悉心呵护。她虽然悲喜交加,却又惶惶不安!
  她已日暮西山,且一无所有。而那份真情,却又太重,使得她难以承受,更难以偿还!
  而对于无咎来说,没有紫烟,他至今仍是一位教书先生。没有紫烟,他当年也逃不出灵霞山。而紫烟正是为了救他,旧伤又添新创,并错过了闭关疗伤的良机,以致于落到今日的绝境之中。他同样的惶恐愧疚,却又来不及多想。他要竭力守护那风中的残烛,为她点亮最后的路程。
  正如妙山的临终所言:莫负初衷,莫负机缘,莫负所托,莫负恩义。此乃仙者根本,人之根本!
  不妨再加一句,莫负此情!
  既然当年的紫烟,能够舍身庇护一个凡夫俗子。如今的紫烟,依然是那位书生心目的仙子。遑论岁月变迁,不管仙凡逆转。真情来之不易,且遇且珍惜!
  在无咎的劝说安慰下,紫烟终于渐渐安稳下来。
  午后的谷梁村,笼罩在暖暖的日光下。
  院前的草地上,遮掩的禁制已然消失。
  紫烟盘膝而坐,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
  不远处则是架起锅灶,满地的坛坛罐罐,还有人端着陶碗,正大口喝着鸡汤。
  “哎呀,真是美味!”
  无咎放下陶碗,意犹未尽,擦了把嘴,笑道:“倘若太虚在此,定要与我争抢……”
  他杀鸡宰鸭,烧肉熬汤,给紫烟稍加品尝,余下的尽被他填入肚子。如今置身于田园之中,远离了仙门纷争,还能照顾陪伴紫烟,他只觉得心满意足。
  “你所说的太虚,莫非便是楚雄山的那位前辈?”
  紫烟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便仿佛她成了村妇,守在自己的门前,看着自家的男人在忙碌。她随声问了一句,不由得微微低头而神色含羞。多年苦修,远离尘嚣。她的心境,并无太大的变化。如今回到了谷梁村,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尤其是有人陪伴,女儿家的心性渐显。只可惜故园破败,早也找不到曾经的记忆。
  “太虚是……”
  无咎听到询问,便要回答,却又心烦意乱,摆了摆手:“嗯,那个老头,不提也罢!”
  太虚与祁散人,均被囚禁在玉山脚下。不经意间提起那个老伙伴,诸多烦躁随之沓来。既然陪护紫烟,且将神洲仙门抛在脑后。
  紫烟无心追究,款款起身:“我与叶子来到谷梁村之后,疲惫之余,无暇多顾,眼下也该与村里的乡邻打个照面。你能否陪我……?”
  “什么叫能否?只管下令,刀山火海也去得!”
  无咎埋怨一声,挥舞大袖。四周遮风避寒的禁制,顿时荡然无存。他又紧走几步,帮着紫烟披上一件外衣,却听道:“你呀,还是当年的模样!”
  他“嘿嘿”一乐,伸手搀扶:“在我的眼里,仙子也是一如往昔呀!”
  紫烟含羞带嗔,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红霞。
  这女子虽然没有修为,身子羸弱,而行走无碍,举动间与常人无异。她与无咎并肩而行,顺着村道走去。
  途中遇到妇孺老幼,皆含笑相迎。
  还有人举手致意,并不断打着招呼。
  “公子,这两头小羊,不妨一并卖与你……”
  “我谷梁村,也出了富家公子,出手阔绰,上好的金锭……”
  “一篮鸡子,半块金子便成……”
  “公子,你家夫人真是美貌……”
  无咎起初还是连连拱手,与村里人寒暄,不过片刻,便已是满脸的尴尬。紫烟诧异之余,忍不住低头含笑。
  须臾,总算是出了村子,过了小溪,来到了田野之间。
  “叶子没有返回灵霞山?”
  “嗯,她要回去嫁人!”
  “你又满口乱说……”
  “没有啊!她家中尚有兄弟姐妹,她要回去成为一个女恶霸!”
  两人走上一片隆起的草坡,色彩斑斓的山谷顿收眼底。
  “唉,叶子是怕步入我的后尘。不管如何,愿她适得其所。而她尚有家人,我却一无所有!”
  紫烟知道无咎的性情不同于常人,尤其说起话来,时而斯文有礼,时而又粗俗不堪,时而又言语突兀,很是难以捉摸。而她渐渐习以为常,并喜欢了这种轻松随意的交谈,却又难免触景伤怀,使得心境起伏不定。
  “紫烟啊,我要狠狠地教训你。你还有我呢,大名鼎鼎的公孙无咎!”
  “嗯,却不知你如何闯下偌大的名头?”
  “来日我定当如实相告,而眼下倒不如说说你幼年的往事来听。”
  “我……我那年只有十一二岁,去山里采摘,遇见一位女子,便是我后来的师父。她二话不说,便将我带到了灵霞山。而师父筑基不成,身陨道消。我留在灵山至今,当年的往事已渐渐淡薄,只可惜我年幼无知,害苦了我的爹娘,唉……”
  “往事随风,不必理会!”
  无咎见紫烟动辄唉声叹息,急忙劝慰。而紫烟撩起稍稍,冲着不远处的谷梁村投去深深一瞥,微微叹息,旋即挽着他的臂弯,轻声说道:“我自从上了灵山之后,为了求购丹药,与叶子出了趟远门,再不曾外出游历。如今家中破败,爹娘均已不在。我相随你外出,四方走走……”
  “哎呀,如此最好!”
  无咎精神一振,连忙答应:“我带你前往有熊的都城,再带着你去一个无人知晓的仙境……”
  谷梁村虽好,却不免有村民的打扰。尤其是那个破院子,难以安身。他早便想着另寻去处,又怕紫烟留恋故土。如今她既然有了兴致,不妨四处游玩一番。
  紫烟抬起头来,一双明眸透着柔情:“嗯!不管去往何处,紫烟随你便是!”
  曾几何时,梦想着与心爱的人儿逍遥四方。如今历经周折,终于得偿所愿。
  无咎微微含笑,大袖轻拂。一层护体法力凭空而出,瞬间已将他与紫烟笼罩在内。而紫烟依旧挽着他的臂弯,随其缓缓离地。与此刹那,一道丈余长、尺余宽的剑芒从他的脚下霍然而出,竟七彩闪烁,煞是神奇夺目。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剑?”
  “此乃彩虹!岂不闻:一道彩虹天上来,恰是仙子霓裳舞,从此乘风逍遥游,踏遍神州人不归!”
  无咎催动法力,闪烁的剑芒托着二人冉冉升起。不消片刻,已到了数百丈的空中。脚下的谷梁村,与山野融为一体。但见四方苍茫,天地明媚。
  “你虽油嘴滑舌,却也满腹锦绣!”
  “仙子谬赞!且随小生启程——”
  无咎是意气风发,却也不忘呵护备至;紫烟则是含笑依偎在他的身旁,苍白的脸上浮现着难得的一层玉泽。两人没有心思返回谷梁村,只管悠然而行。不消片刻,一道彩虹倏然远去……
  ……
  紫烟从未与男子御剑出行,更不曾被人这般悉心的呵护。当乘风千里,看天地广阔,心头那最后一丝沉重,也渐渐的随之荡然无存。既然上苍赐下一段情缘,又何妨珍惜这最后的温存呢!
  无咎看着紫烟的心境好转,暗暗松了口气,途中指点着各处的风景,并趁机叙说着他这几年来的种种遭遇。曾经的教书先生,口才很不错。叙事平淡之中,暗藏伏笔,惊险之处,更添几分曲折。每当身陷死地,他便卖起关子。只待紫烟连连催促,他突然揭开绝境逆转的真相。之后又神情淡然,很是超凡出世的高人模样,引得身旁的人儿娇嗔难耐,他本人这才低头呲牙咧嘴报以怪笑。
  夜色降临,一道剑虹从天而降。
  千丈峰巅,缓缓落下两道人影。
  无咎在峰顶找了块平坦的地方,铺上褥子,布下禁制,让紫烟躺卧歇息。
  这女子不比常人,踏着飞剑站立一日,早已疲惫不堪,虽还勉力支撑,而躺下之后,便已沉沉熟睡过去。只是她还抓着一只手不肯放下,唯恐梦中有失。
  无咎任凭紫烟抓着他的手,独自默默坐在一旁。明月松岗,夜色静谧。端详着那熟睡的人儿,他的神情中透着难言的感慨,旋即缓缓闭上双眼,心底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清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紫烟已从梦中醒来,见无咎依然端坐如旧。四目相视,神情暖暖。她顺势抓着那只有力的手掌,懒懒依偎着对方的肩头,然后双双极目远眺,看那万缕朝霞灿烂蓬勃。
  看罢了日出,无咎从山间采来野果与清泉,待紫烟稍加品尝,他踏起剑光继续赶路。
  途中但有风景,便欣赏片刻。遇到山野村镇,或也游玩半日。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十月的下旬。
  这日的午后,铁牛镇的街道上,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女……


第四百零六章 故地重游
  ……
  铁牛镇的青楼,没了。
  曾经的两层小楼已被拆除,改建成了几个宅院。或是民居,或是商铺,虽与过去的景象大不相同,却也人来人往喧闹如旧。
  而那家青楼没了,如意坊的招牌尚在,成了临街的铺子的牌匾,离着老远便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此时的如意坊,只是一家糕点铺子。
  铺子门前的货摊上,摆放着各式糕点。货摊后则是坐着一位女掌柜,三、四十岁的光景,布衣素裙,倒也简朴干练。只是她的发髻间,插着一根金钗;稍有姿色的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脂粉。言谈举止中,依稀可见几分当年的富贵与风骚。
  “桃花掌柜!”
  “嗯,李嫂,买斤糕点给李大哥补补身子……”
  “桃花姐,你家的糕点还能壮阳不成?”
  “该死的黄麻子,信不信我撕碎了你,呸——”
  在街坊邻居的哄笑声中,桃花掌柜扭动着丰腴的腰肢啐了一口,伸手拈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带着矜持高傲的神态睥睨着熟悉的街道。青楼没了,又怎样呢?她桃花,还是铁牛镇的一号人物。
  “啧啧,那白衣女子,真是貌若天仙,举世罕见啊!”
  “嘘!还有一位富家公子呢……”
  桃花掌柜嚼着糕点,漫不经心地循声看去。
  只见码头方向的街道上,走来一对相貌年轻的男女。
  那女子黑发披肩,容貌娇美,却又弱不禁风的样子,紧紧挽着她身旁的男子。男子同样是一身白衣,身躯挺拔,面色如玉,步履轻盈;只是他的两眼剑眉下,带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
  桃花稍稍凝神,所拿的糕点失手掉落,旋即屁股歪斜,“扑通”摔倒在地。而她已顾不得许多,顺着台阶便要爬进铺子躲起来。
  便于此时,有人笑道:“如意坊的糕点,远近驰名。本想顺道惠顾一二,缘何掌柜的如此慢待?”
  桃花知道躲不过去,狼狈爬起,慌忙转身,已是满脸的哭相:“无先生,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落魄如斯,你还要怎地?”
  而那位无先生却是与他身旁的女子低头耳语,又伸手示意道:“紫烟,我当年寻你,途经此处,被如意坊强行卖身,逼我为奴。我烧了库房,跳上木申的小船趁机逃出。而两年后返回,这位桃花掌柜竟然找我报仇,被我拆了她的青楼,如今她又经营起了糕点铺子。不过,听说如意坊的糕点味道不错!”
  “无先生啊,你拆楼杀人倒也罢了,还被人趁机盗取了我的钱财,我一贫如洗之下,只得遣散了姑娘们,与几位老姐妹经营糕点铺子赖以为生!”
  桃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已是哭天抹泪抽泣起来:“无先生啊,求求你留条活路!”
  她认出了无咎、无先生,很是绝望。每次遇到那人,便要倒霉。如今他还带着一个貌美女子,显然是在炫耀当年的丰功伟绩。男人,还不是都是一个德行。而如意坊只剩下一堆糕点,再也折腾不起!
  而无先生带着他的仙子四处游玩,不知不觉来到了铁牛镇。他要顺道买些糕点,却不想吓坏了桃花掌柜。
  “她既然从良,饶了她吧!”
  一阵风过,铺子里新鲜的糕点已不翼而飞。“砰”的闷响,台阶上滚落一块金锭。
  与之瞬间,七彩光芒闪烁,两道人影随即飞起,转瞬已是消失无踪。
  “咦,仙人……”
  “怪不得看着面熟,那位仙人,怕不是当年的……”
  “原来桃花掌柜得罪了仙人……”
  “金子,还有金子呢……”
  街坊邻居们惊讶之余,又不禁瞪大双眼看向糕点铺子。
  桃花坐在台阶上,正伸着头悄悄仰望,旋即猛然跳起,带着满脸的泪痕叫道:“仙人又怎样?他装横摆阔,最后还不是便宜了老娘!”她话没说完,伸手抢起地上的金锭塞入怀中,转而又恶狠狠看向四周,俨然就是一个拼命的架势。
  小镇的半空中,踏着剑光的两人并未远去,而是隔着一层隐身的禁制,冲着脚下的街道低头俯瞰。
  “那位掌柜,缘何前后不一?”
  “人性如斯!”
  “莫非,你也如此?”
  “咳咳……紫烟啊,此处距风华谷不远,那是你我当年的邂逅之地……”
  “嗯,不妨旧地重游!”
  无咎带着紫烟,一路上东游西逛。或是徜徉于云海,或是流连于林间;看不够的朝霞暮色,听不够的空山鸟鸣。且纵情于山水悠闲,陶醉于两人天地之中。恰好行到此处,顺道故地重游。
  须臾,一片熟悉的山谷出现在眼前。
  无咎收住去势,并未落下,依旧是祭出禁制遮掩身形,然后陪着身边的人儿低头打量着脚下的景色。
  他是怕紫烟受到惊扰,却又想带着紫烟感受世俗的乐趣。而紫烟很是默契,只管紧紧相偎,并随着他穿行于世俗之间,超然于世俗之外。
  风华谷,情景依然。而正当秋意渐浓之时,漫山遍野多了一层醉人而又迷离的霜色。
  “祁家的祠堂……”
  祁家祠堂,或许已经另建,原来的地方,依然还是一片废墟。唯独其中的一株歪斜的大树,见证着曾经的存在。
  “我与你说过,当年与我住在此处的祁散人,便是灵霞是妙祁门主,他修为尚未复原,与几个紫定山弟子大打出手,结果毁了祠堂。而他老人家却是脚底抹油,遛了!”
  “那年的雨夜,我与叶子不知深浅,多亏你挺身相救,方得以侥幸脱难。却不料门主竟然藏在此处,你二人早有渊源!”
  “嘿,那老头非比寻常,又岂能轻易露出破绽。我被他坑苦了……”
  “门主如今已遭囚禁,缘何害你?”
  “他……”
  无咎带着紫烟来到风华谷,本想重温彼此当年邂逅的场景,却还是不免提起某位老者,那就是祁散人。
  祁散人算计过他,却也为他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并在关键时刻拼死相救。曾经的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如今他终于从一个穷书生,落魄公子,成为了仙道高手,并带着心爱的仙子云游四方。而老道却遭囚禁,至今仍在玉山脚下受难而生死不明。
  “你……有心事?”
  “啊……没有!”
  “无咎……”
  紫烟昂首相望,神色关切,随即轻轻依偎,默默中透着无言的依恋。
  无咎低头含笑,伸手抚慰,而尚未辩解,他的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
  紫烟原本乌黑的秀发,已从头顶处多了几根银丝。便像是岁月的刀痕,刀刀触目惊心。而她浑然不觉,轻声说道:“无咎,不管如何抉择,只求你初衷不改而无怨无悔!正如你当年从风华谷,追到灵山。来日,你还将走的更远……”
  “紫烟啊,莫要胡思乱想!是否记得那个土洞,你我曾经共度一宿?”
  “你佯作假寐,举止轻浮,被叶子击昏……”
  “咳咳,你知道我为何带你前往有熊?”
  “你说你曾为将军,带兵征战杀场?”
  “嗯,那是相当的威风啊!且边走边说……”
  ……
  两日后,有熊国的都城。
  十月的街头,依然不失往常的繁华,只是耐不住寒风的瑟瑟,行人们早已换上了厚厚的秋衣。而其中的一男一女,却是与众不同。
  男的清秀,个头挺拔,一袭白衫片尘不染,且步履稳健而又洒脱从容。他笑口常开,伸手示意,不时给他身旁的人儿指点街景,并分说着都城的人情风貌。
  女子绝美,身姿纤秀,同样的白裙飘飘,娉娉婷婷之间透着一种出尘的韵致。她伸手轻挽,款款相随,神色温馨,腮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不过,她头顶的秀发中又多了几根银丝。
  如此男女,可谓卓然不群。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举止亲昵而轻松故我。
  遇到了胭脂铺子,进去转上一圈。没用过胭脂水粉?买。
  又遇成衣铺子,再进去溜达溜达。那是白狐的裘衣?买。这是各式各样的纱裙?买。
  丝绸铺子?来几匹白色锦缎。
  文人书斋?买一套上好的笔墨。
  木匠铺子?来几套桌凳家具。要不要送到府上?啰嗦!
  还有铁匠铺子,绣花铺子,干鲜水果,锅碗瓢盆,灯火香烛,等等皆不可错过。
  紫烟的肩头,披着雪白的裘衣披风,整个人更添几分柔美,却诧异不解:“何以买下如此多的杂物?”
  “当然要安家落户喽!”
  无咎帮着紫烟系好披风,却眨巴眼皮,卖着关子,又柔声问道:“是否饥渴,要不要歇息片刻?”
  “嗯,前方的秋月轩,倒也雅致!”
  “嘿,那是青楼!要用酒菜,且去闻香阁!”
  “你呀,又在捉弄人……”
  “没有啦!话说当年,祁老道逛青楼……”
  “妙祁门主乃高人,怎会涉足烟花之地?”
  “岂止如此,还耍酒疯与人打架呢……”
  “详细如何?”
  “唉,怎么又提起那个老头。掌柜的,给个雅间,来上一桌上好的菜肴。至于酒水,免啦……”
  美味佳肴上来,无咎先让紫烟品尝,而紫烟依然是浅尝辄止,他则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待吃喝过罢,两人继续奔着城外而去。如此公子佳人,招摇过市,难免惹来路人的纷纷注目,而其中便不乏故人。
  于是乎,一道信简飞向半空……


第四百零七章 水深火热
  ……
  金秋十月,正是西泠湖风光最美的时节。
  数十里宽阔的湖面上,波光荡漾,垂柳倒映,几只游船点缀其中,恰如水墨丹青画卷。远处则是城廓半斜,丛林霜染,天高云淡,好一个秋色醉人。
  如此美景,恍如往昔。更有仙子相伴,使得湖光山色更添几分天上人间的悠然。
  清波涟漪的湖面上,一叶小船微微荡漾。
  无咎与紫烟坐在船尾,双手紧握,并肩依偎,静静欣赏着远近的景色。四周不时有画舫与游船驶过,轻歌低吟夹杂着丝竹之声随风飘来——
  “人人只道神仙好,奈何云霄太缥缈,莫说红尘相逢苦,与君执手伴逍遥……”
  紫烟看着湖面上无忧无虑的游人,禁不住心生感慨:“唉,凡俗不过百年,自有山水之趣,而我紫烟曾为修士,却枉度了一生!”
  她如今没有了修为,重回世俗,所认知的天地,依稀还是当年十来岁时的情景。一旦多年坚守的心境崩塌殆尽,她好像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山里的女孩子。奈何情怀如初,却已光阴断裂而韶华不再。如此多愁善感,也是在所难免。
  无咎回头冲着远处淡淡一瞥,眼光中似有厉色闪动,转而拍了拍紫烟的小手,笑道:“你呀,又何必心生感慨,想当年我在此流连忘返,却后悔至今……”
  “为何后悔呢?”
  “年少孟浪,不堪回首,倒不如说说有趣的事儿,你譬如塞外的风光……”
  无咎不愿提起伤心的过往,以免殃及紫烟脆弱的情怀,而女子却对他的往事颇有兴致,顺口问道:“你说你当过将军,着实难以想象。不知你的兵士何在,又如何征战塞外?”
  “嗯,我早已遣散了那帮老兄弟,不然今日或能遇见几个,当年的虎尾峡一战,真是惨烈啊!将军有言:仗剑千里行,风雪战鼓鸣;热血染铁衣,叱咤谁争锋……”
  “那位将军,倒也豪迈!”
  “那位将军,正是本人!”
  “你呀……”
  无咎引得紫烟心生好奇,趁机侃侃而谈。
  他说起了出征的情景,说起了漫天的风雪,又说起塞外的虎尾峡,当然还有他的破阵营……
  不知不觉,日落城廓,晚霞染红了水面,黄昏下的西泠湖更添几分旖旎的景色。渐渐的湖边点亮了灯火,便是游船上也挂起灯笼。而湖中那条载着两人的小船,依旧是静静漂浮而悠然忘归。
  紫烟从来没有听说过凡俗战场的惨烈,犹自沉浸在莫名的震撼之中。而当她仰望身旁那张轻松的笑脸,又不禁轻声叹道:“我竟遇到一位英雄盖世的将军,何其荣幸也!”
  “原来仙子也喜欢英雄,早知如此,再吹嘘两个时辰,嘿嘿!”
  无咎低头送了个怪笑,伸手操起船桨轻轻划动。
  “女儿家,谁不喜欢英雄呢!几年来,你历经挫折,受够委屈,只得以苦为乐,却依然特立独行,只可惜紫烟不能给你安慰,更看不到你拯救神洲的那一日……”
  紫烟的话语中,透着淡淡的哀愁。
  无咎急忙伸手挽着柔弱的肩头,轻声埋怨道:“我只想陪着我的紫烟,懒得理会神洲的仙门如何!”
  “你呀,总是藏起心事不与人知。而你无意之中,却早已道出了雄心壮志!”
  紫烟的话语声,依然不紧不慢:“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悟出九星剑的神通,前后感悟不同,岂不就是你的心结所在!”
  无咎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夜色笼罩的西泠湖。正当灯火通明,湖光倒影。仿如三分节日的盛景,却寒风瑟瑟秋意凋零。情景动怀,他脱口吟道:“小桥笙歌,一叶扁舟出明月;元夕水暖,星雨落花罩寒烟……”
  他给紫烟吹嘘他闯荡仙门的遭遇,曾说出他悟出“星雨落花”的由来。
  而这女子看似弱不禁风,且动辄伤怀,却冰雪聪慧,竟然从中有所猜测,随声道:“昨夜风卷旌旗,今日马踏飞雪,一剑斩碎天穹,且看星雨落花!”
  “一时乱诌而已,不当真!”
  “嗯,不管怎样,莫要为难自己,你注定是个顶天盖地的男儿!”
  无咎低头看着紫烟,紫烟也在默默相望。他无言以对,咧嘴一笑,轻轻抚摸着对方的秀发,神情举止中透着不尽的温柔。而当他触及到那愈发醒目的银丝,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小船到了湖边,两人上岸,又彼此携手,顺着灯火摇曳的街道慢步而去。
  便于此时,岸边的一家酒肆中冒出两道人影。
  这是两个男子,皆为修士的打扮。
  其中一位是个老者,神态威严,却伸手揪着胡子,显得很是无奈。
  另外一位则是个壮汉,背着一只大弓,跃跃欲试,低声传音:“师父,弟子是否前去追赶?”
  老者却是微微摇头,脸色阴沉。
  壮汉急道:“师父,倘若无咎再不前往玉山认罪伏法,神洲使便要杀了诸位人仙前辈……”
  老者两眼一瞪,怒道:“神洲使传令神洲仙门,难道我不知晓?”
  壮汉慌忙后退,低头赔罪。
  老者应该是怨气难消,继续叱道:“你以为你代鸿与他有过交往,他便不会杀你?方才即使为师出面劝说,他也会翻脸不认人!哼……”
  代鸿,紫定山弟子,因为性情耿直,有了一位筑基修为的师父。而他的师父,则是紫全。
  这对师徒现身此处,并非没有缘由。
  上个月,神洲使传下令来,命各家仙门寻找无咎,并催促无咎赶往玉山认罪伏法。如若不然,囚禁在神洲的人仙高手将难免一死。
  各家仙门很是惊慌,便散出人手寻找无咎的下落。代鸿则是奉命驻守都城,还真被他寻个正着。那一男一女,太醒目了。他认出无咎,不敢声张,传出信简,只待师父前来定夺。而他的师父紫全赶来,迟迟不见动静。他弄不清状况,便要急着追赶阻拦。
  代鸿也并非莽撞,而是有所依恃。他在拜入紫定山前,曾与某人称兄道弟。且追上去给他道出详情,对方应该不会怪罪。
  而紫全训斥了弟子之后,却又无从分说,重重叹息一声,很是没可奈何。
  他于午后时分,来到此处。远远见到无咎带着女子乘船游玩,便要现身相见。谁料对方看着悠闲自在,却突然传音告诫。若是他紫全胆敢踏入西泠湖半步,便让他师徒葬身湖底。随后还加了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唉,想不明白,神洲仙门已是水深火热,那个无咎竟然带着女子四处闲逛。如此倒也罢了,还不许打扰,否则他要杀人,真是不可理喻!而不管他是好色之徒,还是乖戾跋扈之人,都要将实情转告于他,以免无辜断送了各家前辈的性命!
  紫全不敢踏足西泠湖,只得悄悄传音。为了表达善意,他还分说了一段往事。而更为郁闷的是,根本没人理他。
  贪美色,忘道义啊!
  记得那个无咎虽然行事乖张,却并非龌蹉之辈。如今又是怎么了,他怎会变得如此的人性尽丧?
  不过,那人意兴阑珊离去之际,倒是传音留下一句话:“跟随半步,打断双腿……”
  ……
  “这便是你的家?”
  夜色中,两人缓缓停下脚步。
  而曾经破败的将军府,竟然没了,便是曾经仅有的几间破屋子,也倒塌在废墟之中。只有野草堆中露出的一排台阶,以及旁边的半截树干,见证着一段过去的岁月,以及不堪回首的存在。
  紫烟微微错愕,很是难以置信。
  依她看来,某人的家,乃将军府,即使不堪,也要远远强过寻常的府邸。而亲眼所见,一片废墟,与她谷梁村的破院子惨状,倒是极为仿佛。
  “没了,你我都是无家之人!”
  无咎淡淡笑道,接着分说:“我杀了王族中的仇人,姬魃。他后人寻我报仇不得,便烧了我仅存的府邸。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他带着紫烟来到都城,便想返回故宅,却远远见到一片废墟,只得暂且作罢。而不待他回头找人算账,已有人传音告知了原委。姬魃死了,族人尚在,不敢找他无咎报仇,便将怒火发泄在早已破败的将军府。留下看守宅子的吕三他爹,不知又沦落何方!
  “走吧,我带你去看我爹娘!”
  无咎踏起剑芒,带着紫烟缓缓离地。
  人在半空,俯瞰着偌大的都城。万家灯火,星辰点点,好像很熟悉,却朦胧而又遥远。
  在都城西南的十余里外,有座数十丈高的小山。正当明月升起,山头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月辉下。
  两道人影落在山头,一片高低错落的坟茔出现在眼前。
  “这是……”
  “这是埋着我爹、我娘,我的家人,还有我……”
  无咎松开紫烟的手,并为她裹紧了肩头的狐裘披风,这才转过身去,走向一座立着石碑的坟墓。忽而一阵寒风袭来,他的大袖衣摆随之翻卷而微微作响。他身形一顿,慢慢双膝跪地,翻手拿出香烛点燃,又摆上干果祭品,接着伏地跪拜,口中低沉出声:“爹、娘,孩儿看望二老来了……”


第四百零八章 人生难得
  ……
  朦胧的月色下,清冷的坟前,一位游子,在祭拜着他的爹娘。
  看着那跳动的烛火,久久伏地不起的身影,以及强忍悲恸的呼唤,感同身受的紫烟不由得眼圈一红。她轻敛长裙,悄悄走到近前,却欲言又止,跟着缓缓跪了下去。
  她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她也是孑然一身。而逝者为大,不妨她表达一种哀思。
  无咎察觉,急忙转身搀扶。四目相对,默默无声。而他唯恐紫烟有恙,拿出一张褥子铺在地上,待紫烟坐下,又打出几道禁制挡住风寒,这才起身离去。他给每个坟前,都点燃一根烛火。
  片刻之后,点点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闪烁。
  紫烟则是静静坐着,默默注视着那道彷徨孤独的人影,不由得心生怜悯,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想他从来都是笑对一切,或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与他相守月余,方知他深情如海,如今在他爹娘的坟前,更是变得深沉而又忧郁。他看似张狂的背后,又究竟背负了多少苦痛。奈何自己帮不了他,最后还要弃他而去!
  紫烟抬手擦拭着眼角,而泪水依然止不住流下。
  她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懂得男人不容易,而愈是懂得,愈是缱绻难舍!
  无咎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恰见紫烟神情悲伤,他怪责般地摇摇头,伸手拍着身后一个稍显矮小的石碑:“瞧瞧,这是谁的墓碑?”
  紫烟急忙擦干了泪痕,借着烛火的光亮看去。
  在不远处还堆着一个坟冢,并立着石碑,上面刻着:破阵营公孙将军,讳,无咎,之墓。
  “嘿,我给我自己点根蜡烛!”
  无咎在碑前插了两根蜡烛,拍了拍手,就近坐下,回首一笑:“我说了,这里埋着我……”
  紫烟轻轻依靠过去,神色中透着不解。
  “我当年为了报仇,不得不跟着祁散人闯荡仙门。我总觉着,我早晚要被那个老道害死,便让手下的兄弟,给我堆了一个衣冠冢。以免我葬身异乡,没人陪护我的爹娘!”
  无咎像是在叙说着别人的往事,话语平淡:“而我如今不仅活着,还带着我的仙子回来了。我爹娘亡灵有知,会笑的……”
  而他话音未落,紫烟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搂着他的脖子,失声泣道:“紫烟有愧……既不能给你传宗接代,更不能患难与共……”
  “哎呀,怎会又哭了呢,莫要哭坏身子,听话啊!”
  无咎急忙劝慰,而怀里的人儿依然悲恸莫名,他又疼又怜,只得改口:“我给你说说我的妹子啊,愿不愿听?”紫烟带着抽泣“嗯”了声,却还是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伸手轻拍着柔弱的人儿,自顾说道:“我妹子,名叫公孙燕。她啊,貌美,任性,且淘气。我不怕爹娘,就怕她给我哭闹。嗯,小丫头,惹不起,让着她……”
  月上中天,夜色寂静。
  山头的坟茔之间,那点点的烛火,犹在摇曳不息,流泪不止。
  而紫烟又是动情,又是伤怀,早已疲惫不堪,于温暖的怀中沉沉睡去。无咎继续轻轻抱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从他妹子的幼时说起,从后院的秋千说起,从春说到了夏,从秋说到了冬,说了一年又一年。像是压抑已久的情怀,终于有了倾诉的这一日。他要说给他的爹娘听,说给他的仙子听……
  不知不觉,天亮了。
  曾经的烛火,已然熄灭,残存的流蜡,在坟前留下一堆又一堆的泪痕。再有寒风吹来,野草晃动。深秋的清晨,一片凄凉。
  无咎终于停下了自说自话,一个人默默出神。片刻之后,他从远处收回眼光,又掠过爹娘的墓碑,低头端详着怀中的人儿。
  紫烟犹在沉睡,紧紧抓着他的臂膀。像是怕失去,再也不肯撒手。她娇小的身子蜷缩着,柔弱中透着无助。苍白的脸色,倍添几分冷艳,却又晶莹欲碎,令人怜爱之余不忍目睹。而她曾经如墨如云的秀发,已银丝成缕!
  无咎只觉得心头发疼,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吁。
  而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感受到了叹息,紫烟从沉睡中缓缓醒来,惺忪的双眸稍稍恍惚。她发觉自己依然被温暖环抱着,懒懒的颇为舒适。而她躺了一宿,抱着她的手臂便动也不动支撑了一夜。她神情羞涩,轻轻挣扎。
  无咎的双眉舒展,人已恢复常态,顺势搀扶,低沉问候:“醒啦?”
  “嗯,梦里闻声,却不想睡着了!”
  紫烟轻声道歉,依旧是不胜娇羞的模样。
  “声声入梦,不枉倾诉一场!知音难寻,唯我紫烟仙子!”
  无咎站起身来,笑声清朗,接着又伸出手,示意道:“走吧,我带你前往一处仙境!”他抓着紫烟的小手,拂袖撤去四周的禁制。随着剑芒闪现,两人飘然升空。而尚未远去,他又低头打量。
  半山腰多了一块界石,上面刻着“盔甲山”三个字。显然是后来所立,应为山上埋着某位将军的盔甲的缘故。
  宝锋大哥,有心了。愿你与兄弟们,有个好的归宿!
  无咎冲着那块界石与山上的坟茔投去深深一瞥,带着紫烟转身离去……
  ……
  红岭谷。
  秋日的午后。
  两道人影带着剑虹,缓缓落在湖边的草地上。
  但见群山环抱之间,一汪数里方圆的湖水清澈如碧。且丛林斑斓,山水相映,灵气淡淡,俨然便是一处胜景所在。
  “这便是红岭谷!”
  无咎随手布下几道禁制,铺开褥子,搀着紫烟坐在湖边,继续分说道:“此处曾为一群山贼占据,被我灭了,如今人烟断绝,远离尘嚣,岂不就是你我二人的仙境?”
  紫烟看着湖光山色,意外道:“你是说,你我住在此处?”
  “嗯,住在此处,只待天荒地老!”
  无咎伸手挽起袖子,精神抖擞道:“且歇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抬脚虚踏,竟凌空掠过湖面,转眼之间,人已消失在对岸峭壁下的山洞中。
  紫烟面露微笑,也不禁站起身来,在湖边悠然踱步,一时间神色欣然。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山谷,这是一方两人的天地。不敢天荒地老,只求朝夕相守!
  片刻之后,无咎去而复返,竟是随手丢下拆开的棍棒、绳索,还有木板与布匹、兽皮等物。接着他祭出飞剑,隔空摄物,来回穿梭,又是一通忙碌。
  黄昏时分,湖边多了一个丈余方圆的草棚子。其上下两层,虽然简陋,却挂着幔帐,铺着褥子,很是整洁清爽。在草棚前的草地上,垫了一层木板,并临水搭起一个凉亭,四周还搭建了能坐能倚的栏杆,一圈铺着柔软的褥子。
  无咎忙碌完了,又祭出几道禁制遮挡寒气,这才走出凉亭,满脸得意道:“如何?”
  紫烟始终在一旁观望,早已心领神会,又好似难以置信,迫不及待迎上前去:“你我便在此处安身?”
  “当然,这是你我的家!”
  无咎咧嘴微笑,装模作样拱手相请,不忘指着脚下的木板,示意道:“我已刻下标记,进出无碍!”
  紫烟没有修为,也没有神识,分辨不出禁制,来往难免受阻。于是他别出心裁,以木板标出禁制所在。如此细致入微,可见一斑。
  无咎继续分说:“此处,可临水听风;此处,可凭栏远眺;此处,可困倦歇息,嘿嘿!”
  紫烟跟着查看,颔首会意,转而舒展裙袖,喜不自禁道:“你我的……家!”
  无咎忙道:“哎呦,莫要摔着!”
  紫烟兀自翩翩旋转,白衣飘飘,长发挥舞,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只是她的眸中,有隐隐的泪花闪烁。
  她没了修为,没了亲人,便如风中的残烛,在凄凉中寂寞如尘。而一无所有的她,突然拥有了真情挚爱,以及温柔的呵护,还有了一个家。对于孤独的人儿来说,家是最为温暖的归宿!
  无咎却怕紫烟出现意外,一把抱起对方,轻轻放在栏杆上,一本正经训斥道:“你要摔着,有人心疼的!”而话没完说,他又报以怪笑,转身退开几步,竟在不远处摆开炭盆、食盒等坛坛罐罐,又拿出他从都城买来的鹿肉,随即老神在在烧烤起来,并呵呵乐道:“天色已晚,来顿烤肉!”
  紫烟乖乖听话坐着,却又含笑带泪。整个人沉浸在温馨中,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神采。
  她虽然放下心结,却又难免多愁善感而触景生情。尤其她冰封已久的情怀渐渐打开,百年沉寂的心境随之坍塌殆尽。当无咎给她来前所未有的关爱,她早已被那温暖的浪潮所吞没!
  人生难得有今日,且看天边彩云归……
  无咎将鹿肉烧烤焦黄,先请紫烟品尝。而紫烟已用不得肉食,他便拿出如意坊的糕点给她充饥。然后他独自吃着痛快,并连赞美味。紫烟则是倚着栏杆,深情注视默默相陪。
  须臾,夜色降临。
  一轮明月爬上山头,一轮明月的倒影从湖面浮起。夜色下的红岭谷,异样的静谧而又安宁。
  无咎搀扶着紫烟,在亭中临水而坐。紫烟则是抓着他的手,依偎着他的肩头,听着他叙说曾经的趣事,并随着他会意含笑。
  不知不觉,温馨的人儿进入梦乡。
  无咎抱起熟睡的紫烟,放在棚里,盖好褥子,又轻轻返回。他独自坐在亭中,看天地沉寂……


第四百零九章 仙道人生
  无咎与他的仙子,在红岭谷安了家。
  幽静的山谷,远离喧嚣,也远离了曾经的纷纷扰扰,真正成为了一方两人的天地。
  无咎陪着紫烟,早看日出,晚看日落,或湖边徜徉,或草地漫步。仿佛有说不完的趣事,山谷中时刻回荡着他清朗的笑声。而紫烟与他形影不离,两眼中含着情不自禁的笑意。
  又一日的清晨,紫烟慵懒起身。棚下摆放着各式的衣裙,还有梳妆打扮的胭脂水粉。她悄悄冲着湖边张望,然后拿起胭脂擦拭双颊。她天生丽质,从来不加修饰。而如今在这无人的山谷中,她突然在意起了自己的容貌。
  虽然多年来只顾修炼,别的什么都不懂,而有句话却是明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紫烟稍加装扮,又翻出一面铜镜对照端详。
  镜中的人儿,眉目如画;苍白的双颊多了淡淡霞红,娇美的容颜更添几分妩媚。
  如此模样,他是否喜欢?
  紫烟腮边含笑,回首顾盼。而不过瞬间,铜镜脱手。她猛地抓住一缕发梢,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曾经乌黑的秀发,已从头顶冒出缕缕的银丝。即使发梢,也仿佛染了秋霜而变得灰白……
  “紫烟,何不多睡片刻?”
  棚外传来话语声,接着又笑:“瞧瞧我画的人儿,又是否认得?”
  紫烟愣怔片刻,不再颤抖,幽幽长吁,佯作轻松应道:“你还懂得绘画……”她擦去脸上的胭脂,也擦去了脸上的一抹哀伤,旋即走出草棚,已是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我乃将门之后,又是读书人出身,也算是粗通六艺,文武双全之才啊!”
  无咎与紫烟重逢之后,再也没有躺下来睡过觉。白日里,他陪着说笑,深夜里,他静坐守候。于是每当天明,他便精神抖擞。此时,他在石亭中支起了木案,并铺上了布帛,竟在挥毫泼墨而雅兴大发。
  “你乃名动天下的仙道高手,又岂止文武全才……”
  紫烟款款走向亭子,并未忙着留意观看画卷,而是注视着那伏案的身影,神情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想我背负了多少骂名啊,唯独我家的紫烟不吝赞誉!”
  无咎转身送上一个欣慰的笑脸,接着一手搀扶,一手举着画笔,示意道:“且看……”
  他好像没有察觉紫烟的异常,或者说他没有在意紫烟头顶的白发?
  紫烟抛下杂念,趋近查看。
  只见木案上的布帛上,画着两位白衣女子。却一个身姿婀娜,飘逸出尘;一个稍显矮胖,满脸焦急。两人正冒着细雨,徘徊在一道紧闭的门前。门楣之上,还写着祁家祠堂。
  “你画的是我与叶子,那年的雨夜……”
  紫烟认出画卷的人物,欣奇不已。修士的神识,可以拓印影像。而一支画笔寥寥勾勒,竟也栩栩如生,且形神兼备,着实出乎想象。而她查看片刻,又道:“叶子虽然圆脸,却非如此矮胖?”
  无咎急忙辩解:“嗯,此乃仙子与女恶霸!”
  他心有仙子,自然下笔有神,却画不出叶子的形貌,只得草草敷衍。况且他这个书生,有名无实,所谓的书画之道,无非一个消遣的乐趣。
  “你呀……”
  紫烟抱怨的时候,从来没有第二句话,浓浓的柔情,尽在不言中。而她的两眼依然不离画卷,显然是喜欢画中的场景。她尤其喜欢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
  无咎嘿嘿一乐,分说道:“此乃仙子夜奔图,有诗云——”
  他稍加忖思,挥笔写道:“五月风雨最缠绵,仙子多情落凡间,夜半叩门声声急,谁家孤灯照无眠!”
  紫烟不懂诗词,却懂得四句话中的含义,无奈道:“我与叶子,并非如此不堪……”
  她当初与叶子落难,夜半呼救,本来颇为凶险,却被描绘成轻松旖旎的场景。
  无咎却是满脸得意,伸手换了一块白帛,接着挥笔泼洒,新的人物场景跃然而出。
  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拿着油灯,持着短剑,义无反顾的冲向雨中。随后又是四句话:夜半孤枕难眠,披衣挑灯看剑,忽闻红鸾啼鸣,高呼小生来也。
  此处的红鸾,指的是鸟,祥瑞之兆,主姻缘。某位小生不忘给自己吹嘘,俨然一个挑灯看剑的有志之士,诗画相配,倒也相得益彰。
  一幅画卷过罢,又换了场景。
  狭小的山洞内,三人挤在一起。而两位女子倒是相互依偎,其中的男子则是直挺挺躺在地上而备受冷落。
  紫烟站在一旁观看,会意之际,咬着嘴唇,已是忍俊不住。
  无咎却是扯过紫烟的小手,一起握着笔杆在画上书写:“情缘从天降,痴痴看彩霞,神游云霄外,梦中遭毒打!”
  这哪里又是什么诗词,分明就是胡口乱诌。却言简意赅,意境贴切,生动有趣,会心处,让人不由得为之发笑。
  紫烟好像是忍笑不语,身子微微颤抖。垂首之际,她披肩的长发便如落霜一般挡住了眼帘。
  无咎丢下画笔,搂过柔弱的肩头,他好像没有看见那长发中缕缕的银丝,笑道:“天色正好,且走动一二……”
  明媚的天光下,湖水依然清澈如碧。而四周的群山,却多了几分荒凉。
  湖边的草地上,两人携手慢行。
  “你我离开谷梁村,已有多久?”
  “没有多久啊,三五日而已!”
  “你呀……倘若没有记错,你我离开谷梁村,已两月有余……”
  “一晃眼过去,竟两月有余?倒也无妨,待寒冬时分,我带你赏雪,来年开春,再去踏青!”
  “嗯,我等你带我赏雪踏青……那两个土堆,好似坟冢,其中之一,乃新砌而成……”
  顺着湖边走到山谷的西侧,两人停了下来。不远处堆着两个土丘,很是突兀碍眼。
  紫烟每日跟着无咎在草地上闲走,并未留意岸边的土堆,而今日忽有发现,忍不住出声询问。
  无咎迟疑片刻,如实答道:“我曾于古剑山的苍龙谷,带出一头幼蛟。因无暇照看,将它独自留在红岭谷。谁料它外出闯祸,死于乱剑之下,被我葬于此处。它有个名字,小黑!”
  “唉,真是可惜!”
  紫烟叹了一声,又道:“另外的大坟,所埋又是何人?”
  “那并非坟丘,乃天然而成!”
  无咎不愿多说,牵着紫烟的手继续前行。他不愿紫烟知道土丘下的真相,以免她触景伤情。
  谁料紫烟并不在意,自言自语道:“人若死了,葬于这山水之间倒也不错!”
  无咎没有吭声,双眉微微浅锁。
  柔弱的身子依偎过来,轻声道:“想什么……”
  “我在想啊,余下的图画又该如何描绘呢?”
  无咎咧开嘴角,低头一笑,转而指着山谷,又道:“我要将这山山水水,你我的日日夜夜,尽数付诸笔端,绘入画中,又恐力有不逮,很是发愁啊!”
  “嗯,我帮你如何?”
  “嘿嘿,再好不过!”
  两人继续在山谷中厮守相伴,于绘画之余,漫步岸边,月下相拥,看湖光山色,听山谷空灵。
  每当一人入睡,水边的亭中便多了一道默默独坐的身影。
  天上的明月,满了,又残。而那凄冷的月辉,便如黑发中的霜色,愈加的浓重,惨白而又无情。
  如此,日复一日……
  草棚里,挂满了画幅。
  所描绘的画面,有风华谷,有灵霞山,有谷梁村,也有一路走来的风景。一幅幅、一篇篇,记载着一个书生与一个仙子相识相遇的种种。
  紫烟由着无咎手把手,参与图画的描绘。便仿佛又重温了动情的岁月,为之欢愉不已。她珍惜难耐,于是便将每幅画都挂起来,留着白日里欣赏,晚间伴随入梦。
  只叹,人生苦短。如此悠闲而又温情的时光,注定了更加的短暂。
  又是一日的清晨,山谷里笼罩着一层罕见的白雾。
  紫烟早早起身,并未离开草棚,而是一一看向挂在四周的画幅,两眼中透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舍。少顷,她垂下头来,曾经的黑发再也不见,只有雪白的银丝散落胸前。
  “紫烟啊,今日画的是红岭谷,再添上水边人家,一段情缘终得圆满。快来帮我执笔……”
  水边的亭中,无咎已铺开白帛。他拿笔绘出山谷的情景,然后笑着呼唤。而笑声未落,他慢慢回过头来。
  紫烟没有披着那件白狐的披风,而是一袭白纱曳地。再加上满头的银丝,以及苍白的脸色,整个人便如冰雪雕就,浑身上下散发着寂然出尘的韵致。
  不过,她的手中出人意外地拿着一把木梳。
  无咎好像没有看到那如雪的白发,微微含笑。
  紫烟轻移莲步,缓缓往前,而没走几步,又无力道:“无咎,我想为你梳头……”
  无咎的笑脸一怔,便欲询问,却又急忙丢下画笔,闪身迎了过去。四目相视,深情莫名。他强作镇定,转身慢慢盘膝而坐。
  紫烟随后跪下,柔声道:“你常年在外奔波,无暇自顾……”
  发髻打开,乱发挡住了无咎的脸。
  他不由得屏住了喘息,心头一阵慌乱。他这些年大起大落,历经苦难,早已没了富家公子的讲究,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而如今紫烟突然要为他梳头,一种浓烈的不祥随之涌来。即便他早有猜测,还是难免不知所措。
  “紫烟无以为报,只能为你梳头……”
  紫烟的话语声极为轻柔,透着深深的情意,只是有些飘忽不定,更添几分痴痴的眷恋与不舍。
  “不枉我苦修百年,修来你我的百日相守。如此仙道,如此人生……”
  她话音未落,手中木梳坠地。
  无咎猛然转身,一把抱住软软倒下的身子。
  紫烟躺在他的怀中,竟变得轻盈而冰冷,便如一片落叶,在坠落前已耗尽了所有的生机。她如雪的容颜,焕发着最后的光泽,她虚弱的话语中,透着深深的歉意:“无咎……我要走了……”她竭力伸出手来,想抚摸他的面颊,却又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呼唤:“无咎,谢谢你……能否……亲我……”
  无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急忙低下头去。而不待他触及那冰冷的唇,那精致的容颜竟然无声碎裂。与之瞬间,整个冰雪的人儿尽数崩碎。仿如一尊水晶玉雕,刹那化归虚无。又似风中之烛,倏然寂灭于黑暗之中。他蓦然一怔,恍如雷击,却还是慢慢亲下去,而眼中却已滴下两颗滚烫的热泪。
  “轰——”
  许是心疼所致,又或是神魂失守,四周的禁制轰然崩溃,随之云雾翻卷而寒风阵阵。
  片片雪花,从天而降……


曳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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