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苍龙剑潭
作者:曳光|发布时间:2024-06-29 06:43:20|字数:35073
……
须臾,数十里的山谷横穿而过。
前方陡峭耸立的山峰之间裂开了一道缝隙,足有十余丈高,七八丈宽,雾气弥漫,光芒隐现。或者说更像是一道门户,苍龙谷龙首之门已然洞开。
无咎去势如飞,整个人在山谷中留下一道淡淡的青影。
转眼之间,洞口到了近前。
他一头扎入洞口,尚未就此穿越而去,却突然强行止步,踉跄之中满目的惊愕。
龙首之门,乃是横穿山壁数十丈的一条狭长山洞。置身其中,没了云雾的阻挡,才将临近山洞的尽头,洞外的景象一目了然。
只见洞外又是一座山谷,四周群峰耸立。
如此倒也寻常,只是在百丈远处站着数十位修士,有老有少,一个个神色不善,显然是有备而来,竟是将洞口的四周给封堵的严严实实。
尤为甚者,其中的几位并不陌生。
那咬牙切齿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在一年前被撞昏在自家洞府中的何天成。当时便该杀他灭口而以绝后患,奈何自己心慈手软。他身旁的老者,则是黄龙谷的郑宿执事。近旁还有一个中年人与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叔侄二人竟然追到了古剑山……
便于此时,叱呵声响起:“还不交出金晶面罩,更待何时!”
在洞口两侧的不远处,各有一位筑基的前辈严阵以待。古剑山有个规矩,弟子们走出苍龙谷之后务必交还面罩。
无咎在洞口前气喘吁吁站稳了双脚,心头一阵大跳,强作镇定,拱了拱手佯作称是,脚下却在慢慢后退,谁料十丈之外的老者抬手一招,他脸上的面罩突然飞了过去。
于此刹那,尖叫声起:“族叔,就是那小子杀了我兄长——”
随即有人怒道:“擅闯仙门、伤我弟子、冒名顶替、潜入苍龙谷,乃十恶不赦之罪!抓住他,生死勿论……”
众人等候已久,早已是按耐不住。其中的十余位筑基前辈,不约而同祭出飞剑。
无咎突然失去了面罩,始料不及,惊得两眼直瞪,有心强行突围,一道道剑光呼啸而至,只得身形爆退扭头便跑,瞬间蹿回山谷。百余丈外的一群人影,正在孟虎的带领下蜂拥而来。他禁不住以手加额,只想仰天长叹,却又不敢迟疑,转而奔向左手一方冲去。
一位中年人与一位老者跟着冲进了山谷,双双御剑而起。
众弟子见到前辈现身相助,一个个振臂高呼而不甘落后。
山谷之中,一道青衣人影仓皇奔逃。他的身后,则是两位御剑的筑基高人带着数百弟子从四面八方追赶而来。唯一的出路已被封死,又该逃往何处……
无咎是完全没有主张,只管在绝望中亡命逃窜。转瞬之间,两道御剑的人影已追到了头顶,用意浅而易见,便是将贼人生擒活捉。他才将察觉,身影闪过一道白色的光芒,倏然蹿出去百十丈远。
半空中的两位御剑高人,乃郑宿与褚远,彼此微微诧异,驱动剑光紧追不舍。而每当临近,下方的人影便是一阵急蹿,像只兔子,总是于落网之际堪堪抢先一步逃了出去。
他二人冲着前方稍稍打量,似有不耐,大袖一甩,两道剑光呼啸直下。
无咎再次疾遁过后,尚未缓口气,急忙纵身跃起,不顾一切往前疾驰而去。
前方水泊汇聚,雾气氤氲,远远还能看到水边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龙涎湾的字样。
闪念之间,人过石碑。却见前方峭壁拦路,竟在慌不择路之下冲到了山谷的尽头。
无咎想要途中转向,已然不及,忽而灵力迟滞,竟直直坠落下去。他竭力挣扎,颓势难返,两眼一闭,暗呼倒霉!
接二连三施展闪遁术,丹田气海渐渐枯竭,即便是周身的经脉,也在灵力的强行运转之下,传来阵阵的灼痛。此时此刻,整个人都像是要燃烧起来。恰逢危急关头,却再也难以支撑!
“扑通——”
人落水中,阴寒彻骨。
无咎猛一激灵,手脚乱舞,还是一屁股扎入水底,四周的泥污伴随着黑暗轰然袭来。更为要命的是,两道剑光竟一前一后破水而至。他催动最后一丝残存的灵力护住全身,继续往下一沉。土行术即刻显威,猛然深入地下十余丈。他却还是不敢大意,拼命奔着地下深处全力遁去。
与之同时,两道御剑飞行的人影来到了水泊之上,稍作盘旋,各自挥手。破水声响,两把飞剑无功而返。
其中的郑宿低头查看,错愕道:“土行之术?褚远师弟……”
土行之术,便是筑基修士也未必精通。而贼人却是极为奸猾,竟然遁入地下深处,如今再要将其击杀,已然是鞭长莫及。
褚远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倒是粗通此术,且去查探一二……”
郑宿点了点头,提醒道:“苍龙谷将在十日后关闭,褚师弟切记!”他话音未落,对方已“扑通”扎入水中。
众多弟子适时赶来,远近人影晃动。
有人挤出人群,愕然道:“我听权长老说过,苍龙谷与剑潭相通,而这龙涎湾的地下,或许便要沟通的暗道……”
闻声,郑宿转过身来。
此处的水泊大大小小足有十余个,将山谷的角落给环绕起来,像是一块块铜镜,在淡淡的雾气中天光倒映而水光盈盈。龙涎湾,故而得名。
此时,更多的弟子聚集而来,吵吵嚷嚷,群情激奋。
那说话的一位中年人更加煞有其事,提高了嗓门道:“那人若是从此逃出苍龙谷,大事不好啊……”
“闭嘴!”
郑宿扬声叱呵,随即又黑着脸道:“凡事自有长辈们定夺,严禁妄自非议!且速速出谷,不得逗留!”言罢,他踏着剑光扬长而去。
众弟子不敢质疑,转而纷纷奔向来路。
郑宿则是直接飞出谷外,收剑落地,尚在等候的十余位筑基修士围了上来。他简短分说了几句,忧心忡忡又道:“贼人下落不明,已有褚远师弟随后查寻。但有意外,势必要惊动门中的长辈。尚不知两位长老何在,我要前往禀报……”
一位老者应声道:“众所周知,门主他老人家常年在剑潭闭关。而两位长老闲来无事,于去岁秋日前去相伴至今……”
郑宿转而张望,焦虑的神色中透着几分敬畏。
所谓的剑潭,全名苍龙剑潭,便在此处的山谷中,与龙首之门相隔不过数十里。而彼此便是门主与长老闭关的禁地,常人难以靠近。远远看去,云雾山峰之间自有气象非凡。
老者又道:“事出黄龙谷,郑老弟断难逃脱干系啊!还望你早早禀明详情,祈求长老开恩……”
郑宿从远处收回眼光,拱手说道:“我自省得!”
他冲着人群中的两个年轻男子冷哼了声,转而奔着剑潭而去。
那两人一个是褚方,一个是何天成。前者不明究竟,神色惴惴;后者则是有些郁闷,自己被人撞昏过去,又被冒名顶替,乃是真正的受害者,缘何不得抚慰而反遭嫌弃呢?
片刻之后,山谷中涌出的弟子愈来愈多,却没人离开,而是缓缓聚往剑潭的方向。在场的筑基前辈也不阻拦,留下几人看守门户,余下的则是随后跟了过去。
古剑山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且看门主、长老如何处置。
“师妹……柳师妹……”
“啊……天成师兄,你没死?”
“哼!那人晦气,柳儿莫要理他!”
“黄奇你无耻……”
“何师兄慎言!黄师兄他是好人……”
“柳师妹你……”
“呵呵,柳儿这边请……”
……
剑潭禁地。
此处群峰环绕,苍翠覆盖,云雾弥漫,灵气浓郁。
当间则是一方千丈的水潭,静寂无波而深邃幽暗。潭水的当央,则是矗立着一根紫色的石柱,三丈多长,形状巨剑。除此之外,山脚还有十余间嵌入石壁中的屋舍,由回廊连接,倒也曲径通幽颇显别致。正中则是一道通行的门户,却门扇紧闭。
半山腰的六角石亭之中,有三人相对而坐。
居中的是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身着素袍,两手抄在袖中,兀自两眼微闭而默默静坐。左边的同样是位老者,土色长衫,相貌清癯,三绺青灰的长须,神色中透着几分莫名的忧虑;右手边的是位中年人,月白长袍,面色细嫩,颌下短须,迟疑了片刻,出声道:“劳烦师兄出关相陪,小弟甚是过意不去……”
这三人便是古剑山的门主姜元子,以及两位长老权文重与申匕。
出声的是申匕,他致歉过后,对面的权文重分说道:“事关重大,不得不前来相扰……”
姜元子两眼微睁,不解道:“两位在此久候了一年多,究竟为了何事?”
权文重道:“据传,神洲使再次返回,势必又要催逼九星剑的下落,我与申师弟不敢主张,这才向师兄讨教……”
申匕点了点头,随声道:“我古剑山名声在外,难逃其咎啊!”
姜元子却是不以为然,手扶长须道:“那位神洲使外冷内热,并非严苛之人。更何况数百年来,从无仙门交出九星剑。我古剑山随众也就是了……”
权文重苦笑了下,说道:“各大仙门的九星剑,多已下落不明,纵有推诿,有情可原。而我古剑山,却是不同啊!”
他话到此处,转而低头俯瞰。申匕随其眼光一瞥,沉默不语。
姜元子沉吟了片刻,禁不住叹道:“我古剑山的九星剑,便在剑潭的剑石之中。谁有本事,拿去便是。不过……”他随同左右两人转过身去,又道:“我在此处闭关百年,至今一无所获。换做神洲使那样的高人,也未必就能如愿!”
深潭之中,那块紫色的剑石,还是一如千百年来的老样子,古朴肃穆而神秘莫测,却又看不出有何名堂。
权文重疑惑道:“那剑石中有没有藏着九星剑的下落,始终无人参透,历经数千年,至今成谜啊!”
申匕随声道:“据说九星剑出自我古剑山的苍起前辈之手,详情却是不甚了了。而事关仙门的长远,师兄不妨指点一二……”
第一百零一章 稀里哗啦
……
有关九星剑的传说,不一而足。
而随着年代的久远,便是古剑山的后人们也渐渐糊涂起来。
古剑仙门之中,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把镇山的神剑,可以称霸九国,可以傲啸天下?
若是有,为何不见踪影?
若是没有,这苍龙剑潭,以及潭中的剑石,又从何而来?
故而,权文重与申匕的疑惑也在常理之中。
姜元子回过头来端坐着,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两位长老,片刻之后,才缓缓出声问道:“两位老弟等候至今,莫非意在九星剑?”
权文重面皮抽搐,急忙摆手道:“小弟绝不敢有窥觊之心,无非关切心重罢了……”
申匕也忙挤出笑容,分说道:“师兄多虑了!只因事关仙门的安危,我二人这才有此一问……”
姜元子像是看透了两人的心思,说道:“一旦修为到了人仙境界,有谁不想得到九星剑呢?”
权文重与申匕尴尬不语。
“据悉,我古剑山的那位前辈在陨落之际,以毕生的修为,铸成神剑传向四方,只为惠及后人,或是传承志愿。而他念及袍泽之情,同样在古剑山留下一块剑石。至于其中有无神剑,还须机缘所致。不过……”
姜元子自言自语说到此处,缓了一缓,接着又道:“不过,苍起前辈乃剑修至尊,以九星剑扬名天下,而传给后人的只有七把神剑。除了我古剑山之外,南陵的灵霞山、有熊的紫定山、伯服的万灵山、青丘的黄元山、始州的太昊山、牛黎的岳华山,皆有神剑问世的相关传说,却又各自遗失不明。为此,每当神洲使上任之初,便四处搜寻,总是不得而返!”
权文重插话道:“我古剑山虽有剑石幸存至今,却依然不见神剑的真容。如此处境,与各家仙门何异?”
申匕附和道:“权师兄所言极是!而倘若知晓苍起前辈留下的剑法口诀,或能窥破剑石中的玄妙……”他说到此处,与权文重眼光一碰,转而双双看向姜元子,歉然又道:“若有冒昧,还请师兄多多担待!”
姜元子常年隐居在剑潭之中,不理俗事,且性情随和,却并非昏聩胡涂,见两位师弟话里有话,他似有无奈,索性坦然道:“毋容置疑,九星剑令人神往。而得到了九星剑又意味着什么,两位比我清楚。或有前辈知晓九星剑的口诀,却早已在那场劫难中陨落……”
他的话语声愈来愈沉,便是神色中也显得郑重了许多,才要继续说教,却又长眉耸动,转而扬声问道:“尔等小辈聒噪不休,所为何来?”随其抬手一指,半空中竟然有光芒闪过,而原本幽静的千丈剑潭,顿时掠过一阵清风。接着山脚下有门扇开启的动静,一个老者模样的修士匆匆而入,尚未站定,躬身举手:“黄龙谷执事郑宿,有事禀报!”
姜元子神色如旧,安坐不动。
权文重却是与申匕面面相觑,猛地一甩大袖站起身来:“何事……”
……
苍龙谷地下。
无咎周身闪动着黄色的光芒,在地下竭力穿行。而他才将抵达数十丈的深处,便已难以支撑,只得停下来,摸出一块灵石攥在手心,尚未缓口气,又禁不住肉疼般地哼了声。
所得的灵石大都扔在了龙角峰上,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块。如此倒也罢了,却依然被追得走投无路。如今遁入地下,势必要错过苍龙谷开启的时辰。而保命已属不易,再想逃出去又是何其难也!
唉,祸不单行!
无咎尚在叫苦不迭,忽而又抬起头来神色一怔。
土行术倒也神奇,却非独门秘技。神识之中,分明有人追来。
无咎不及多想,掐动法诀,周身光芒一盛,猛然往下疾遁。百余丈眨眼即过,却不停歇,再次强驱灵力,又去百多丈。四周忽而冰寒异常,竟有暗流涌动。他就要穿流而过,奈何有心无力,随即手脚乱划,顺流直下。
而愈是往下,暗流愈发湍急,彷如要就此沉向九冥深渊,直至地核的深处。且莫名的重负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叫人恐慌难耐而又挣扎不得。
无咎身不由己,阵阵绝望涌上心头。
死便死了,却沉沦不复而永诀天日。而我从来与人为善,隐忍退让,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何至于落得如此一个惨绝人寰的下场,不公平啊……
足足半个时辰,暗流忽而一缓。前方好像有光芒闪动,接着去势陡然上升。
无咎尚自不明所以,去势悠悠一缓。
但见寒水笼罩,四周幽暗莫测。抬头看去,似有天光斑驳。好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湖泊中,却又一时难辨端倪。
此处是何所在?
无咎便要往上浮起,而迟疑了片刻还是不敢大意。他双脚踩着水底,这才发现四周暗泉遍布,奈何神识难以及远,只得慢慢寻觅往前。
不知不觉中,一根粗大的石柱挡住了去路。
无咎微微诧异,徘徊张望。
石柱足有丈余粗细,拔地而起,上不见顶,很是突兀,却又瞧不出名堂。
无咎摇了摇头,便想着从一旁绕过去,忽而身子乏力,气息不畅,便是心神也跟着一阵恍惚。他强撑着一步一荡,缓缓靠近石柱。
此时此刻,体内的灵力已所剩无几,且伤势在身,待在阴寒的水底,着实难以消受。倘若命不该绝,敢问出路又在何方呀?
无咎攥着手里的灵石,拼命吸纳着灵气。少顷,心神稍缓,依然疲惫难耐,他索性原地坐下,只想着借机歇息一番。
而水下威势莫名,竟然使人身形飘荡而难以落地。
无咎没作多想,召出一把短剑信手扎向石柱,以便稳住身形,却是哧溜一滑,竟是将他闪了个趔趄。他顿时两眼一瞪,剑眉竖起。
一根石柱而已,竟敢如此的坚硬?
这位愈是倒霉,火气愈大,随即收起那把无锋无柄的短剑,抬手召出魔剑,冲着身后的石柱便狠狠扎了下去。而不过刹那,他又是蓦然一怔,随即抬起手掌,却是掌心空空。
锋利无双的魔剑,没了踪影。而那透着紫色的石柱上,也是毫无痕迹。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犹如梦中!
噫!我的魔剑呢?
人到绝境,便是魔剑也弃之而去!没良心的东西,欺负人呢……
无咎冲着石柱直瞪眼,愤恨不过,抬脚便踢。而才将作势,三尺外的石柱突然微微摇晃。他未及错愕,忽而心神悸动。
“喀——”
水中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炸开,只见那粗大而又坚硬的石柱竟然从中爆裂,无数碎石缓缓飞向四面八方。
无咎连连后退,目瞪口呆。随随便便一脚而已,竟有如此威力?他正要抽身躲避,神色一凝。
透过飞溅的碎石与震荡的水流看去,隐约一道黑影在盘旋回绕。
魔剑!那正是不告而别的魔剑!没良心的,还不回来……
无咎抬手急招,却无动静,忍不住脚下用力,身形猛然蹿起。
石柱犹在碎裂,像是一道山峰在水中崩塌、解体,却显得极为缓慢,似乎有无形的威势在渐渐凝聚。
无咎只管冲着魔剑扑去。
有了魔剑,才今非昔比。如今身陷绝境,说什么都不能丢了那件赖以生存的宝贝!
转瞬之间,黑影到了眼前。
无咎去势不停,伸手抓去。魔剑尚在盘旋,却很是听话,黑光一闪,已然乖乖回归体内。而他未及庆幸,又是一惊。伴随着魔剑的回归,尚在崩塌的石柱中突然飞出另外一柄短剑冲向自己。猝然刹那,根本不容躲避。紧接着“砰”的一声剑光崩溃,一道紫芒循着掌心经脉飞入而眨眼消失无踪。
眼花了?
缘何多了一把飞剑……
无咎错愕难耐,急忙连连甩手。
恰于此际,再又一声闷响炸开。那诡异的石柱终于崩碎殆尽,而蓄势已久的威势突然爆发,碎石迸溅,平缓的水流顿作惊涛骇浪。
无咎接连遇变,根本回不过神来,百忙之中才要躲避,便已被狂怒的激流狠狠卷起。他正自惶惶无措,忽而隆隆轰鸣炸响,随即水花漫天,接着整个人凌空飞了出去……
……
与此同时,剑潭水边有位老者正在说话:“有贼人混入苍龙谷,杀我弟子无数,如今潜入苍龙谷的龙涎湾,暂且下落不明。晚辈郑宿特来禀报,还请门主与两位长老定夺!”
半山腰的石亭中,三位前辈高人神色各异。
门主姜元子端坐不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权文重却勃然大怒:“苍龙谷开启至今,缘何迟迟不报……”
申匕则是手拈短须,意外道:“贼人来自何方,有无着人缉拿……”
而郑宿尚未答话,深潭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震动。他忙与亭中的三位前辈循声看去,均是微微一怔。
只见千丈深潭涟漪阵阵,当间的剑石更是在震动中剧烈摇晃。
须臾,那已矗立数千年的紫色剑石,竟然从中缓缓裂开。而无风无波的深潭,突然沸腾起来。与之瞬间,剑石轰然崩塌,潭水咆哮,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手舞足蹈着凌空坠落,直直撞向山脚下的屋舍回廊,随即“扑通”、“稀里哗啦——”
第一百零二章 与你没完
……
潭水犹在震荡,雾气弥漫不休。
郑宿呆呆站在原地,浑身都被潭水浇透,却忘了灵力护体,犹自诧异不已。他看着不远处跌落的人影,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他……他……”
半山腰的石亭中,权文重与申匕两位长老同样是瞠目错愕。
那剑石乃镇山之宝,数千年来岿然不动,如今却突然崩塌,并从中蹿出一个人来。
宝物显灵,抑或是错觉?
而姜元子只是怔怔片刻,再无之前的淡定自若,猛然起身,眉眼胡须一阵抽搐,失声惊呼:“九星神剑……”
惊呼声才起,郑宿也从震愕中回过神来:“他……他就是混入苍龙谷的贼人……”
“喀喇——”
已被撞烂的栏杆,被再次折断。无咎从碎木屑中的慢慢爬起,衣衫破碎,口鼻带着血迹,踉跄着冲出回廊,差点又一头栽入临近的潭水里。他猛然止步,带着疑惑的神情回头张望。
重见天日了?
此处何处呀?
那半山腰的两个老头与一个中年人,又是谁呀?
十余丈外还有一位老者,不正是黄龙谷的郑宿吗?四面峭壁,形同囚笼。折腾许久,竟然自投罗网?
哎呦,天意弄人,不带这么乱来的!
咦,就近却有门户大开……
无咎在原地转了一圈,冲着郑宿与半山石亭拱拱手,咧着嘴道了声“叨扰”,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郑宿伸出去的手臂还没放下来,正想指认贼人,谁料那诡异的小子竟然大摇大摆逃走了,他忙看向门主与两位长老。有长辈在此,不容他自作主张。
“抓住他——”
权文重与申匕根本不作迟疑,双双飞身出了石亭,脚踏剑光,倏然而上,随即又急急盘旋掠下,直奔回廊之间的门道冲去。
姜元子则是长舒了口气,依然难以置信的模样。随其法诀掐动,山谷上方又是光芒闪动。此前防御剑潭的阵法只是开启了一道门户,如今终于全部敞开。或许从此以后,这阵法再也没了用处。他不慌不忙踏着剑光悠悠而起,转眼间越过山峰。
只见下方的山谷的十余里外,早已聚集了数百弟子。权文重与申匕已抢先拦住了去路,那道仓惶的人影已然是无处可逃。
他左袖子一甩背在身后,抬起右手拈着长须,踏着剑光缓缓往前飞去,好像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若,而眼光中却依然是惊讶与疑惑的神色在交替闪现不停。
无咎撒脚狂奔,却一步只有三五丈。不是不想跑快,而是灵力已所剩无几,俨然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只是凭着求生的欲念在做最后的挣扎。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跑出多远。前方黑压压站着数百修士,一个个剑光闪烁而躁动不休。且两道御剑的人影贴着头皮掠过,瞬间一左一右拦在十余丈外。
他踉跄着慢慢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环顾四周,禁不住昂首向天,深深闭上双眼。
所在的山谷,分明就是苍龙谷的出口。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又回到了原地。且数百道神识伴随着杀气汹涌交错,直叫人惶恐至极而无所适从。
唉!最为倒霉的人生,便是拼死拼活之后,依然在原地兜着圈子,任凭着命运的嘲笑与捉弄。若有下辈子,再不这样过了,真……真的不公平……
片刻之后,山谷安静下来。
权文重与申匕落下剑光,悬空数丈而立。两人的身后,是数百弟子。还有匆匆赶来的褚远,他在龙涎湾追踪无果,随即返回,恰见仇家从剑潭方向现身,禁不住恨得咬牙切齿。
百丈之外,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踏剑悬空。他的脚下,则是摩拳擦掌的郑宿。
当间的空地上则是孤单单的一道人影,已然是身陷重围而在劫难逃。
权文重冲着远处的姜元子遥遥拱手,迫不及待道:“小子,你混入古剑山苍龙谷不说,还擅闯禁地,并毁去了镇山剑石,真是好大的胆子……”
谁料姜元子更是没了耐心,张口打断道:“小辈,交出九星神剑!”
权文重与申匕换了个眼色,转而厉声道:“交出神剑……”
两人身后顿时嗡嗡声一片,数百弟子群情激奋。
神剑?
传说中的镇山神剑竟然被人抢去了,天呐……
无咎缓缓睁开双眼,绝望之后,反倒是一脸的坦然与轻松。他前后张望着,耸耸肩头,苦涩道:“我恰好路过而已,并无恶意,却屡遭追杀,直至难以收场,奈何……”
权文重叱道:“休得啰嗦……”
姜元子适时又道:“老夫再说一次,交出神剑!”他话语声不大,却暗含威势而响彻四方。
山谷中顿时为之一静,便是权文重与申匕也不敢多嘴。
无咎转过身来,稍加端详,举手道:“前辈是……”
姜元子脚下剑光闪烁,整个人悬在半空,衣袂飘飘,神色莫测。他淡淡瞥了无咎一眼,沉声道:“老夫姜元子,乃古剑山门主。不管你来自何方,又是如何窥破剑石的玄机,只要交出神剑,道出其中的原委,老夫答应不杀你……”
这位老者的为人不错,他答应不杀自己。不过,我哪里知晓什么剑石的玄机。至于神剑?更说不清楚啊!
无咎欠欠身子,无奈道:“在下尚且懵懂,不妨日后再与前辈一起探讨如何……”
他倒不是存心欺瞒,而是先想着保命,谁料人家早已将他视作刀俎下的鱼肉,根本不容半句的辩解。
姜元子一甩长袖,不容置疑道:“拿下贼人!要活的……”
无咎顿时一愣,连忙摆手。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呢?
而不等他出声求饶,一道剑光呼啸而来。
人群中冲出一位中年修士,正是蓄势以待的褚远。与其看来,那小子已是山穷水尽,趁机拿下,既报了私仇,又能在门主门前立下一功,何乐而不为呢!
无咎没有躲避,也无力躲避。而面对筑基道人的悍然一击,站着只能等死。他默默站在原地,满脸的悲哀与无奈,像是接受了既定的命运,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与此同时,他还不忘抬眼掠向四周。
黑压压的人群中,有柳儿、黄奇,有何天成与褚方,还有两位御剑的长老,而无论彼此,均在冷眼旁观。或许在众人看来,褚远乃是筑基的前辈,有他出手对付贼人,必将手到擒来!
不过,当凌厉的剑光到了三丈之外,无咎的两眼中忽而寒光闪动,抬手摸出一张兽皮临风拍去。
与其瞬间,一道耀眼的剑光突然破空而出,威势之盛,竟发出一声震耳的风暴声。随着“轰”的一声,恰如晴空落下一道霹雳,一道十余丈的剑光奔雷而去。继而又是“砰”的巨响,袭来的飞剑顿时崩溃,首当其冲的褚远不及躲避,被直接横碾而过,霎时血肉迸溅……
一个束手待毙的贼人,站都站不稳了,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在眨眼之间,杀了一个筑基修为的高手?
在场的数百弟子,惊愕当场。
权文重、申匕两人再顾不得长老的身份,一个抬手凌空便抓,与一个挥袖祭出剑光,俨然是大敌当前而全力以赴的架势。
无咎被迫祭出剑符杀了褚远,没有任何的侥幸,反倒是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闷哼了声,法诀加持,单手一指。那所向披靡的剑光豁然回转,直奔权文重与申匕横劈而去。对方就在十余丈外,攻防瞬息相接。
“轰——”
一声巨响震彻四方,山谷中顿起狂飙。
围观的弟子们“哗啦”往后躲闪,一个个唯恐遭致池鱼之殃。
而权文重与申匕所祭出的法力与飞剑尚未显威,便在那道诡异而又强大的剑光下溃不成形。两人被迫后退,已是双双神色大变。
无咎是得势不饶人,催动剑光随后左右横劈着碾压过去,只是他的身形在摇晃,脚步显得有些沉重。而空旷的山谷中,他独擎巨剑面对数百之众的场景,或也悲壮,倒也气冠云霄。
姜元子犹在远处踏剑观望,目睹混乱的山谷,禁不住愕然失声:“剑符?堪比人仙后期的剑符……”他单手一托,掌心光芒盈动,旋即挥袖一甩,一道小巧的剑光倏然而去,竟是扯起阵阵刺耳的风裂声。才去刹那,霍然化作一道数丈的剑芒而杀气浩荡。
无咎尚自驱动剑符往前,忽而察觉身后一寒,心知不妙,双手掐诀猛然转身。其所操持的剑光呼啸倒转,而尚未撞上来袭的剑芒,却凭空骤闪,竟化作一张兽皮而“砰”的炸成碎屑。他脚下一顿,愕然失神。
祁散人,你害我啊!
剑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耗尽了法力,若有相见之日,与你没完……
不过闪念之间,那道数丈的剑光已轰然到了面前。
无咎剑眉耸动,两眼中寒意更浓,手上再次抓出一张兽皮符箓,狠狠拍在身上。而剑光来势惊人,犹在数尺之外,凶猛的杀气,便已横扫而至。他惨哼了一声,直接横飞了出去,张口热血狂飙,却咬牙切齿抬手一指,周身霎时光芒闪动,随即化作一道流星冲天而起。
权文重与申匕随即御剑腾空,随后紧追……
第一百零三章 从天而降
……
苍龙剑潭所在的山谷之中,数百古剑山的弟子,无不仰首远望,而又一个个诧异不已。
那个潜入古剑山、混入苍龙谷、擅闯剑潭禁地、毁去镇山剑石,并最终抢走神剑的贼人,在力抗门主与两位长老之后,于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姜元子冲着空荡荡的天空默然良久,长吁了下,自言自语道:“又是人仙的剑符,又是人仙的遁符,想必是有备而来,他究竟何人……”
郑宿迟疑了下,应声道:“那是个四处游历的散修,名无咎……”
姜元子回过头来:“无咎?他若是无咎,谁人有过……”
郑宿不知如何作答。
远处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绿裙女子,躬身道:“禀门主知晓,那人自称灵霞山玄玉……”
姜元子稍稍意外,沉吟道:“来自灵霞山便好……”他无意多说,转而沉声命道:“人仙遁符,一遁五百里。两位长老,未必追得上贼人。各峰的筑基弟子悉数下山巡查,不得放过方圆两千里内的一草一木。但有所见,生死勿论!”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
片刻之后,姜元子返回剑潭。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水面,又是痛惜,又是无奈,又是疑惑,禁不住长舒了一口闷气。
守护了数百年的剑石,就这么没了?那个年轻的小子,是否已得到了九星神剑?
起初还以为他与神洲使有关,顾忌之余便要留下活口。谁料他竟然来自灵霞山,着实大出所料。不管真假如何,都不能就此罢休。妙源、妙山两位道友,若是你灵霞山真敢惹到我古剑山的头上,就莫怪我姜元子翻脸无情……
……
在南陵国与火沙国交界的地方,有片莽原。
此处草木茂盛,溪流纵横,更有平坦的大道四通八达,乃是两国来往的必经之地。
这日的午后,大道旁的树荫下,三辆马车正在歇息。赶车的车把式,加上货主,共有六七人,有的躺在草地上假寐,有的给牲口喂食着清水,有的收拾行囊准备赶路,还有人蹲在草丛里撅着屁股。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一个年纪半百的老汉从树荫下站起身来,招呼道:“此处距丽水村尚有三十里,切莫错过宿头,动身赶路啦……”
随着一声吆喝,众人忙碌起来。
老汉拾起一条兽皮褡裢拴在腰间,挥手拍了拍,脚尖一勾,地上跳起一把带鞘的短刀,被他伸手抓起插在背后。他又冲着掌心啐了一口,抹了把灰白参半的络腮胡子,摇晃着走向就近的大车,忽而又两眼一瞪,张口骂道:“宁二,你狗日的一泡屎尿要拉到天黑不成,还不滚回来驾车……”
他骂声未落,四周响起嬉笑声。
一个长脸、黑瘦的中年汉子坐在车前,将手中的鞭子甩了一声脆响,笑道:“那小子昨晚吃生鱼吃坏了肚子,今儿就没消停过!”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放好了饮水的皮囊,抬脚跳上了大车,矮敦的身子颇为灵活,跟着笑道:“马爷,你不妨给他一脚,省得他拉脱了力提不起裤腰……”
叫作马爷的老汉哼哼着,满脸威严的样子。
几丈外的草丛里适时伸出一个脑袋,讨饶道:“马爷休要动怒!容我擦下屁股……”
那拉屎的汉子,便是宁二,二三十岁的年纪,塌鼻子、红眼圈,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他就手扯下几片草叶,便要擦拭一番。
恰于此时,半空中忽而响起一阵隐隐的隆隆声,听着极为遥远,却似乎又近在耳边。
他抬头好奇道:“青天白日的,何来雷声……”
马爷与随行的几个汉子也抬头看去,但见晴空万里,和风习习,根本不是打雷的时节。
不过刹那,一道闪光从天而降,随即“砰”的一声闷响,竟直直砸落在宁二的不远处,顿时草屑泥土飞溅,方圆数十丈内一阵晃动。便是拉车的驽马也被惊得连声嘶鸣,马蹄踢踏不停。
宁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嘴里喃喃道:“我没干坏事呀,缘何要挨雷劈……爹娘抱怨……劈歪了……”他两眼翻白,斜斜着歪倒下去。
马爷与一众汉子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见数丈外的大道旁,多了一个老大的土坑。而土坑中,竟然倒竖着两条人腿……
约莫过了半晌的工夫,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
马爷看向同行的几位伙伴,伸手将短刀抽出鞘,又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再狠狠踩上一脚,这才壮着胆子慢慢往前。而几位伙伴也纷纷下车,操鞭子的,拎木棍的,一个个小心翼翼而有满眼的疑惑。
晴天落雷不稀罕,稀罕的是落下一个人。
而好一会儿过去,那两条人腿兀自刺拉拉冲天再无动静。
走近土坑,看得清楚。竟是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半截身子没入土里,只剩下两条腿,显得颇为怪异。
马爷站在土坑边,瞪大双眼。少顷,他伸出短刀便要试探。
瘦脸汉子失声道:“哎哟,莫非是天上的神仙,一失脚摔个倒栽葱……”
马爷吓得手一哆嗦,气得回头瞪眼,悄声骂道:“你个该死的大郎,有见过神仙这般杵在地上?”
瘦脸汉子叫作大郎,后退一步,心虚赔笑,又煞有其事道:“若非神仙,怎会从天而降呢?牛夯,你说是也不是……”
身材矮敦的男子叫作牛夯,两手横着木棍,脑袋直晃,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旁边站着一个另外一个老汉,一身的破旧布衣,须发凌乱,常年风雨在外的模样,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颇有见识道:“且看是死是活!若是死人,或为五鬼搬运所致。若是活人,或为神仙失脚跌落也犹未可知!”
牛夯惊奇道:“洪老爹,你连五鬼搬运都懂得,啧啧……”
被称作洪老爹的汉子抽动着鼻子,胡须颤抖着,哼道:“岂止五鬼搬运?赶尸请仙、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洒豆成兵、起死回生、飞天遁地等诸多神通,老爹我无一不晓!”
“都给我闭嘴!”
随着一声呵斥,土坑边的众人收声不语。只见马爷再次以短刀碰了碰,接着又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那两条人腿依然不见知觉,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收刀还鞘,抬手一挥:“管他是死是活、是鬼是神,且拽上来瞧瞧!”
四周没人动弹,只管一个个面面相觑。
马爷哼了一声,抬脚下了土坑,尚未动手,扭头唤道:“大郎、牛夯……”
大郎与牛夯见躲不过,只得收起鞭子、放下木棍,双双踏入土坑。
洪老爹却是急忙挥动手中的菜刀,冲着另外两个汉子示意道:“且闪开了,莫要被血光冲着魂魄,否则了不得,神仙难救……”
大郎与牛夯脸色一僵,急忙后退。
马爷恼道:“洪夫子,莫要添乱!”
原来洪老爹的本名叫作洪夫子,他讪讪一笑,却不忘继续握紧了菜刀,摆出一个斩妖除魔的架势。
马爷伸手抓住一条人腿,大郎与牛夯不敢怠慢,上前抱着另外一条人腿,彼此一起使力,随即又急忙撒手,各自趔趄着闪坐在地。
紧接着“扑通”一声,一个年轻男子直直摔在道上。
洪老爹“哎呀”一声,扭头便跑,菜刀扔了也不顾,直至五、六丈远才惶惶扭头回望。另外两个围观的汉子也吓得脚步踉跄,其中一人更是被直接绊倒。随即有人惨叫道:“哎呦……我不就是拉泡屎尿吗,何至于又是雷劈,又被脚踩……常把式,我日你先人……”
被绊倒的汉子叫作常把式,中年光景,身材稍胖,张口骂道:“你个狗日的宁二,臭死人了!”
而不过瞬间,四周又是一片静寂。
众人的眼光皆落在一处,各自慢慢凑了过去。
道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两眼紧闭,前胸的衣衫破开一个大洞,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与血迹,直挺挺的动也不动。
马爷走到近前,小心蹲下身子,一手捋着袖口,一手伸出两指在地上之人的鼻端试探。少顷,又将指头贴在对方的脖颈上。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若有所思。
众人皆闭息凝神,期待着有个说法。
马爷稍作沉吟,这才出声道:“此人浑身冰冷僵硬,且毫无气息,与死人无异,却似有脉动,或能还魂也犹未可知!”
原来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鬼神,而是一个半死之人。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却还是疑惑不解。
洪老爹捡起菜刀,肯定道:“正如所料,此人乃五鬼搬运至此,或因阳气未绝,这才遭致遗弃!”虽为胡言乱语,倒也使得众人深以为然。若非如此,根本无从解释。至于五鬼搬运又是个什么东西,天晓得。他又自作主张道:“马爷,天色不早了,赶路要紧呐!”
马爷却指着地上的男子,犯难道:“如何处置?”
有人拎着裤子走了过来:“就地埋了岂不省事!”
牛夯、大郎急忙躲闪,洪老爹捂着鼻子埋怨道:“你这孩子,拉泡屎尿不要紧,何故弄得满身都是……”
来的是宁二,哭丧着脸道:“我也不想啊,恰好坐上了……”
马爷挥手叱道:“蛮子,给他寻身衣裳换上!”
在场的还有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子,低头笑着了声转身走开。
马爷又道:“此人虽然来路蹊跷,却尚未死透哩,若给埋了,很是缺德,弃在路边,更不仁义。且将他放在大车上查看几日,若能还魂最好,若是不能,再行计较!牛夯、大郎,别愣着……”
牛夯与大郎只得上前,谁料地上的男子浑身冰冷不说,还异样的沉重,三、五人一起动手,才将其搬到了最后一辆大车上。
众人惊慌过后,收拾妥当。
脆鞭甩响,马蹄踢踏,车轮滚动,一行继续往前……
第一百零四章 何事惊慌
……
丽水村,名字好听,实则十来户人家而已。
小村坐落在一块土坡上,背后一条溪水逶迤远去,四周草木掩映,倒也是处落脚歇息的所在。
天色渐晚,暮色降临。
溪水边燃起了一堆篝火,七个人围坐一起吃喝歇息。不远处停着大车,除去了辔头肚带的六匹驽马就近啃食着青草。
月上树梢,晚风习习。
众人吃喝过罢,各自或躺或坐低声说笑。
大郎将手中的树枝扔进过后,怕了拍手,抱怨道:“往日来到此处,村子里好歹腾出一间院落用来歇脚,如今倒好……”
宁二躺在一张兽皮上,舒服蜷着,呲牙笑道:“都怪马爷多事,他央求村里安置马车上那人,而村里却嫌死人晦气,这才不让进村,嘿嘿!”
大郎嗯了声,道:“说的也是哦,村里人讲究,偏偏你我带着个死人赶路……”
牛夯、蛮子、洪老爹与常把式都偎在火堆边,或是咧嘴嬉笑,或是闭目养神。各自赶了一天的路,又连惊带吓,如今吃饱喝足了,说着闲话,打着瞌睡,倒也惬意。
马爷拿着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烧酒,举起来呷了一口,随即斜躺在褥子上,哼道:“你俩懂个屁!出门营生,讲究个见血进财,遇上死人,必将大发利市。更何况那人没死呢,既然村子里不肯安置,且带着上路,权当行善积德!”他将皮囊塞入怀中,抬脚踢道:“蛮子,去拿块雨布给那人盖上,莫要被蛇啊鼠啊给吃了啃了!”
蛮子应了声,一骨碌爬起来就跑,他年岁不大,正是手脚勤快的时候。
许是提到了发财,大郎来了兴致,就势依偎着宁二躺下,笑道:“三大车火沙特产的药材与生丝,贩至南陵的韩水渡,来去两千里,刨去途中的花销。该有七八成的利润。此番过后,要好好在家歇息一段时日……”
宁二嗤笑了声,讥讽道:“才离家几日啊,又想婆娘了!”
大郎随声辩驳:“我不是想婆娘的,我是怕孩子在家不听管教……咦,狗日的身上还臭着呢!”他伸手推搡,转身躲到一旁。
宁二没有防备,直接滚到洪老爹的怀里,他才想出声骂人,洪老爹被惊得睡眼惺忪,意外道:“你这孩子呀,岁数不小了,还要老爹我搂着睡?”
“嘿……嘿嘿……”
大郎笑得背过气去,牛夯、常把式也在嗤笑不停。
“我爹早死了!”
宁二还了一句,吭哧着挪回原处,却又磨磨蹭蹭不老实,两个红眼圈子滴溜溜乱转。
马爷也是咧着嘴的模样,却扯起鼾声。
此时,蛮子已寻了块雨布,走到一辆大车旁。车上装了几袋药材与干粮等物,当间还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影。
他左右张望着,有些畏缩,迟疑了片刻,这才将雨布盖在那人的身上。未见异常,胆量稍壮。他伸手将雨布裹紧,悄悄抬眼打量。
朦胧的月光下,车上的年轻男子依然动也不动,且浑身透着淡淡的寒气,在夜色中显得很是诡异吓人。
蛮子急忙将雨布盖住人脸,转身匆匆离开。
他这是头一回跟着车队出远门,什么都觉着新鲜。不过,他以为马爷说的有道理,车上的人还活着,只是魂魄走远了。而好好一个人,缘何就从天上掉下来呢?难道真如洪老爹所说的五鬼搬运,也太离奇了!
迎面走来宁二,有些鬼鬼祟祟。
蛮子道了声“宁二哥”,对方却摆摆手:“快去困觉,我要屙尿……”他没作多想,自去歇息。
宁二走到岸边的草丛旁,解开裤裆,窸窸窣窣打了个尿战,转而拴着裤腰,就近查看着牲口与大车。当他走到一辆大车前,回头张望了下,将车上的雨布掀开,露出一个僵卧不动的人影,随即伸手在对方的怀中、袖里摸索起来。少顷,他甩甩手上的寒气,腹诽道:“马爷多事!这分明就是个死人,一钱银子都没有,倒不如扔了喂野狗……咦?”
车上之人被扒拉着两臂伸开,右手拇指上的一截东西在月光下微微闪亮。
宁二低头凝视,慢慢抓过那只手指,上面竟然套着一截指环,似骨似玉。他两眼放光,伸手就摘,而任凭如何使力,指环纹丝不动,即便是将整条手臂给扯得左右摇晃,依然徒劳无功。
“古怪!说不定真是好东西呢,人死了又不怕疼的……”
他嘀咕了一声,伸手从后腰摸出一把小刀,想都不想便冲着那根拇指切去,而左右划拉、上下切割,手指头连个刀口都不见。他有些急了,挥起小刀便狠狠剁下。而不过瞬间,只觉得两手一麻,整个人便如雷击一般,小刀“嗖”的一声便飞了出去。他连连后退,目瞪口呆。
那边大郎在喊:“狗日的宁二,莫不又是屙了一裤裆……”
宁二猛一激灵,慌忙伸手盖好了雨布,俯身捡起了小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去,却还是禁不住频频回头而心神恍惚……
……
接连三日,途中没有村落,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雨。
三辆大车顺着林荫道一阵疾行,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土坡。烟雨之中,村舍院落朦胧。
记得此处叫作坡下村,该有十来户人家,此时却是不见炊烟,也不闻犬吠声。
马爷吆喝着,带着马车直接冲上了土坡。村口恰好有三间凉棚,四下里颇为宽敞。将车马就近赶进两间凉棚,马嘶声、叫喊声忙做一团,接着众人手忙脚乱跑进另外一间凉棚。
而马爷的吆喝仍在继续——
“药材盖好了没有?”
“盖好了。”
“生丝盖好了没有?”
“马爷你就放心吧!”
“得嘞,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大郎、宁二,去村里知会一声,换些柴米来用……”
“嗯嗯……”
三间凉棚不大,恰好容得下车马的歇息。地势居高的一间凉棚,则是晃动着马爷与洪老爹等人的身影。燃起了几根松明火把,阴雨交加的暮色中顿时明亮许多。众人卸下铺盖,继续忙碌。
山松多油脂,劈成细条,燃以照明,是为松明火把,远行赶路的商贩常常带上一捆备用。
大郎与宁二举着火把,顶着油布,结伴并肩,奔着村里跑去。
马爷等人已将铺盖等物在地上铺开,各自坐下歇息叙话。
洪老爹擤着鼻涕,忧心忡忡道:“马爷,看情形不妙啊!怕是赶上了迟来的雨季,三五日天晴不了!”他转而望向远处,又自言自语道:“该是掌灯时分,缘何不见光亮……”
透过雨雾看去,几十丈外的村舍笼罩着阴暗中,见不到一丝光亮,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马爷跟着抬眼一瞥,稍稍疑惑,没作多想,手抚胡须道:“倒也无妨!韩水渡就在五百里外,两月内足以抵达。常把式,车马安顿好了没有?”
常把式回道:“马爷放心,一切都已妥当。牛夯、蛮子,再去查看一二,莫让马儿淋雨受凉!”
牛夯坐着不动,伸脚一踢:“蛮子,哥要歇会儿,你头回出门,还不勤快点儿……”
蛮子慌忙爬起来,冒着小雨跑向几丈外的两间草棚。
洪老爹道:“啧啧,牛夯这孩子,也知道使唤人了!”
牛夯自得一笑:“嘿嘿,跟着马爷长本事哩……”
马爷伸手捋着胡须,四平八稳坐着。
此行由几家人合伙贩卖于南陵与火沙两国之间,虽路途遥远,餐风露宿,很是辛苦,却利润丰厚。而半道儿难免遇上风险,于是见多识广的马爷便成了领头人。或有意外,也总能化险为夷。而众人常年结伴营生,彼此熟稔,歇息之余,说笑无忌。只有才将成年的蛮子是首次出门,难免生涩几分。
蛮子跑进草棚,将几匹马收拢拴好了,又给马儿添了几把食料,扭头跑向临近的棚子查看。雨水淅沥而下,再顺着水沟流淌。三辆大车并排置放,皆盖着雨布,黑暗中看去,四下里并无异状。他才想离去,又禁不住看向那裹在雨布中的人影。
他今年十八了,爹娘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村里见其可怜,便央求马爷带着外出闯荡,以便赚取几分佣金过活。他也听话乖巧,任凭使唤,只是少言寡语,往日里喜欢一个人默默想着心事。至于想什么,他也不知道。
蛮子见车上之人的两脚露在雨布的外边,走过去伸手掩好。
与其想来,不管人死人活,能在天上飞一遭,即使掉下来也不枉此生,至少见过天地的高远!
他走出棚子,被雨水浇进脖颈,禁不住缩了下脑袋,恰见远处一道火把照着两道人影在雨雾中摇晃,随着踢踢沓沓的脚步声,传来宁二惊恐的喊叫:“马爷……马爷啊……不得了啦……”
马爷坐在没动,牛夯与常把式起身观望。
转瞬的工夫,宁二带着一阵旋风跑了过来,直接冲进了棚子,收脚不住,差点又蹿了出去。随后举着火把的大郎跟着气喘吁吁,也是惊恐狼狈的模样。
见状,蛮子走了过去。
洪老爹也跟着站起身来,瞪着两眼不明所以。
马爷却是端坐如旧,很是镇定,手抚胡须,出声叱问:“何事惊慌?”
第一百零五章 坡下怪志
……
宁二惊魂未定,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这才连连摆手,有一句没一句道:“吓死人了……幸亏跑得快……我的个娘哩……”
洪老爹啐道:“啊呸!莫非撞鬼了不成?”
他转向大郎,示意道:“这孩子都二、三十岁了,嘴巴还不利落,娘胎带出的毛病,你且分说一二,省得大家伙儿着急!”
大郎将火把插在棚子的立柱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犹自难以置信,连连摇头:“我俩进村之后,本想讨些柴米,却从村头走到村尾,一个人都没瞧见……”
宁二稍稍回过神来,伸着脑袋附和道:“莫说人影,鸡犬都没有……”
大郎接着说道:“于是逐一查看,谁料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呢,我尚自纳闷,宁二这厮二却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着实吓我一跳……”
宁二道:“可不吓人……”
从两人的话里不难知晓,村子好好的,人却不见了,恰逢阴雨连绵,听起来着实诡异。
马爷微微皱眉,站起身来,扶了把腰间的短刃,大手一挥:“洪夫子在此守候,你二人随我前去查看!”言罢,他抬脚冲入雨雾。
大郎忙又摘下松明火把,顺手推搡着宁二跟着跑了出去。
洪老爹与牛夯、常把式留在原地,不忘吩咐道:“且将四周照亮,各自多加小心……”
蛮子再次返回大车前,抽出几根火把插在凉棚的四周,迟疑了片刻,又点燃一根举在手里,头顶着一小块雨布,独自奔着马爷三人追去。
天已黑沉,雨声簌簌。
蛮子脚下打滑,不敢走快。
村口就在三十丈外,几个喘息的工夫便到。
一棵歪脖子老树杵在路边,枝叶婆娑。再往前去,则是石碾、磨盘、水槽等物。接着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屋门半开。随着风雨吹动,门扇吱呀有声。
蛮子高举火把,稍稍打量,便觉着头皮发紧,急忙继续往前。而没走多远,路旁又是一间草屋。他忍不住慢慢停下,将火把探入半掩的屋门。少顷,不见动静。他壮了壮胆子,悄悄移动脚步。
屋内陈设简陋,与穷苦人家没甚两样。低矮的木桌上,摆放半碗残羹,却罩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像是才吃一半便匆匆搁下的情形。
蛮子慢慢转身,就要出屋,忽又火把一扬,顿时瞠目不已。
屋门的背后,躺着一只花狗,却已死了多时,只剩下皮包骨头,两眼怒凸,呲牙咧嘴,很是惊恐骇人的样子。
蛮子怔怔片刻,猛地跳出门外,恰见三道人影举着火把迎面走来,他这才暗暗长舒了口气。
马爷带着一身雨雾脚下生风,挥手叱道:“在此作甚?回去!”
宁二抱着一捆劈柴擦肩而过,狐疑道:“蛮子,捡到金银不得独吞哦……”
蛮子也不应声,默默随后而行。而他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只花狗的狰狞嘴脸,只觉得后脊背冷飕飕的。
马爷回到草棚,抖动着身上的雨水:“村前屋后,井然有序,却不见一个人影,着实古怪……”
他冲着围上来的众人分说一二,就地坐下,招手吩咐道:“且点上篝火……”
宁二放下劈柴,牛夯摸出火折子。
片刻之后,火光熊熊升起。
而围坐四周的众人还是神色惴惴,一个个忐忑不安。
洪老爹揪着胡子,沉吟道:“是躲避灾祸的阖村迁徙,还是其它的什么缘故,眼下不得而知……”
马爷倒是神色如旧,摆了摆手道:“且歇息一晚,有事明早再说不迟。大郎二更、牛夯三更、常把式四更、我守五更……”他话虽轻松,却给众人排起了值更守夜的差使。
众人匆匆吃喝过罢,各自带着心事就地歇息。
马爷倒头就睡,却脸冲着村口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短刃的刀柄……
翌日,雨下不停。
马车载重,道路泥泞,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不能不就昨晚的疑惑有所计较。否则众人难以安心,凡事还须弄个明白才好。
马爷留下洪老爹与蛮子看守车马,带着大郎等四人再次冒雨进村。
不过,这次众人顶着斗笠、披了蓑衣,并随身携带着短刃棍棒而以防不测。
灰蒙蒙的天光下,小小的村子尽入眼帘。
五人从村头开始,逐门逐户查看,一炷香的时辰过后,来到了村尾的土岗上。查看的情形与昨晚相仿,杳无人迹的村子依旧是笼罩在诡异的死寂之中。
马爷站在土岗上,以手遮额凝神远眺,少顷,示意道:“前不远有片树林,且去瞧瞧……”他似有觉察,猛然回头:“宁二呢……”
不远处的院落里冒出宁二的身影,一边裹扎着腰带,一边抬手招呼道:“马爷,我拉尿呢……”
他话音未落,脚下打滑,“扑通”摔个仰八叉,一个铜腕从怀中跳出来滚出老远。
马爷微微皱眉,哼了声转身就走。
大郎、牛夯与常把式三人低声讥笑,各自幸灾乐祸。
小树林就在百丈之外的土丘背后,地势沉降,雨水汇集,成了一片水洼。
众人踏着泥泞来到此处,绕过小树林,尚未缓口气,一个个愣住了。
水洼中竟然隆起一座座土包,二、三十之多。有的已被雨水冲塌,而有的则是露出残肢断臂,并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成骨,惨不忍睹。再有阴风盘旋而冷森莫测,顿时叫人毛骨悚然。
不用多想,这就是乱葬场、野坟堆。
大郎失声道:“我的天呐,村里人莫不都已埋在此处,怕是患了疠气,无一幸免啊……”
常把式点头叹道:“阖村皆殁,真够惨哩!”
马爷也是错愕不已,随即又松了口气,道:“若真如此,倒也无妨,只须多加小心,切勿沾染晦气!”
宁二微微变色,急忙从怀里掏出铜腕扔了出去。
疠气,又称疫气,据说来自鬼神,生死莫测……
……
草棚子下,只剩下了老少二人。
蛮子闲着无事,照看起牲口,待忙活片刻,站在棚下甩着脚上的泥巴。
洪老爹盘膝而坐,没精打采。面前的篝火已然熄灭,余烬尚在。他伸手从灰堆里翻出一块烤焦的干粮,唤道:“蛮子,饿了吧,且垫垫肚子,若等宁二返回,你一口都吃不上……”
蛮子走到了近前,清瘦的面颊上带着隐隐的感激之色,也不言语,坐下抓起干粮啃食起来。
洪老爹拈着胡须,笑道:“你这孩子老实巴交的,出门在外难免吃亏,要学着心思活泛些,多赚取几钱本金,也好成个家,不要像我这般老无所依……”
蛮子手上一缓,抬起清澈的眼光,嘴巴嚼动几下,一字一顿道:“老爹,我给你养老送终!”
洪老爹嘴巴一咧,竟扯下几根胡须。
蛮子却不再多说,只管低头吃着干粮。
洪老爹愣怔了片刻,随即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而带着眼屎的眸中却是泛起一丝暖意,自言自语道:“你这孩子……”
小半个时辰过后,外出的一行人回来了。
大郎、宁二与常把式各自扛着几块门扇用来燃火,并拿出两个陶盆接盛雨水。依着马爷的吩咐,不管村里又没有瘟疫,为了谨慎起见,远近的井水与河水均不宜饮用。
马爷与洪老爹知会了一声,又去查看马车,见车上之人昏死如旧,脉动依然,并未腐烂,便让牛夯与蛮子给搬至棚下通风,以免毁了身子。宁二却是颇为顾忌,而嚷嚷了几句没人理会只得作罢。
雨,依然下着,且时断时续,好似没个尽头。
众人只得躲在草棚下,等待着天晴的时候。
而每到晚间,马爷还是派出值更的人手。小心无大错,更何况置身于这诡异的坡下村。白日来临,左右无事,也不便外出,众人索性接着睡觉歇息,或是说着闲话打发苦闷无聊。
棚子的角落里,则是躺着那个死人般的年轻男子。初始还让宁二有些不自在,渐渐的便也不再理会。
而蛮子喜欢独处,便时常坐在那人的身旁,当清风吹来,雨布滑落,他见对方的脸上带着泥污,心生恻隐,便拿了手巾帮着擦拭。与其想来,那人的魂魄或在天上流连忘返……
一连半个月过去,连绵不绝的雨水渐渐停歇。直至傍晚时分,沉沉的乌云终于闪开缝隙,一轮明月时隐时现,淡淡清辉若有若无。
众人见天色好转,说笑声轻快起来。随着篝火燃起,便是烤食的干粮都多了几分滋味。
马爷呷了一口酒,抚须说道:“只须晴上个三、两日,晒干地皮,便可动身启程,一月之内准到韩水渡,呵呵……”
洪老爹跟着笑道:“憋闷多日,身子骨都酥软了,再这般下去,整个人都要烂在此处……”他赶着话头,好奇道:“那人毫无生机,迟迟不见魂转,与死了没甚两样,却又肉身完好,着实罕见啊!我记得有个说法,人死成煞,僵而不化……”
众人好奇,皆附耳细听。
宁二忍不住问道:“何为僵而不化?”
洪老爹转向宁二,一本正经道:“僵而不化者,是谓尸变……”他见对方躲闪,凑过去继续道:“尸变总计十八种,容我给你一一道来……”
宁二猛地跳起,连连摆手:“老爹你饶了我吧,夜黑吓人啊……”他心里发虚,禁不住扭头看向四周,忽而脚下一软差点栽倒,愕然失声道:“僵……僵尸……”
众人只当是洪老爹存心捉弄宁二,各自呵呵直乐,而随声看去,均是脸色一变……
第一百零六章 扰我清梦
……
朦胧的夜色下,从村里的方向走来三道人影。
诡异的是,那三人都低着头,分辨不出男女老少,且未见挪步,反倒好像是脚下悬空,鱼贯着缓缓往前移动。乍然看去,俨然就是夜鬼出行的架势,再加上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戾鸣,真是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棚子下的众人都被那诡异的场景给吓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
马爷攥着腰间的短刃,慢慢站起身来。
洪老爹则是揪着胡须不撒手,暗暗有些后悔。唉,莫非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信口乱说话呢。瞧瞧,说啥来啥……
而不过片刻,那三道鬼魅般的身影已走到了土坡下,却突然停住了,距草棚子也就十余丈远,火把的亮光中,一个个身上的泥水淋漓看得清楚。接着阴风盘旋,棚下的马儿一阵嘶鸣躁动。
宁二“啊”了一声,连忙后退几步。
马爷却是往前一步,满是胡须的脸上透着异样的凝重。
大郎、牛夯急忙摘下火把在手,常把式则是顺手操起了一根门闩。
蛮子站在洪老爹的身旁,稍显惊惧的神色中透着一丝疑惑。
那真是僵尸不成?缘何看着却像是村里的庄户……
便于此时,又是两道人影从远处飘然而来,转眼之间各自停下,却又彼此面面相觑。与之前不同,来的竟是两个男子,二三十岁的光景,灰布长衫,头挽道髻,只是一个瘦高,一个看起来矮胖。
少顷,其中一人意外道:“此处竟有行脚商贩,不妨查看、查看……”其话音才落,同伴抬脚一迈,竟脚不沾地,转眼间便已落在草棚前的空地上,出声问道:“尔等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问话的是矮胖子人,脸色黝黑,小眼睛肉鼻头,眉梢拧巴着,很是盛气凌人的模样。
马爷急忙迎出棚子,躬身一礼:“不劳仙长动问,在下一行来自火沙国,恰逢大雨泥泞,便于此处等候天晴……”
许是仙长的尊称听着入耳,来人下巴一甩:“呦呵,你这人倒有眼色!”
马爷欠着身子,赔笑道:“在下常年奔波在外,略有几分见识,尚不知仙长从何而来,又有何吩咐,在下一行甘愿效劳……”
矮胖的男子点了点头,随意道:“恰见此处尸煞现身,瞧见没……”他伸手指向土坡下那三道僵立不动的人影,高深莫测道:“村后地势低洼,多水背风,且阴气聚集,易出邪祟之物……”其眼光一掠,见在场的众人神色畏惧,得意笑道:“我兄弟修炼仙道,干的就是斩妖除魔的勾当!”
马爷拱拱手,不无敬意道:“仙长德沛八方,乃我等小民之福分!些许碎银,不成敬意,权当供奉神灵,求四方太平!”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
“呵呵,我兄弟乃方外之人,要金银何用……”
矮胖男子嗤笑了一声,却还是故作大度道:“既然尔等礼敬有加,又何妨成全一回呢!”他一甩大袖,隔空抓过银子,随手掂了掂,便要离去,却眼光一闪,直接抬脚走进棚子:“咦?此处还有个死人……”
马爷等人始料不及,只得闪到一旁,尚未分说,角落地上的雨布如同风吹般霍然掀开,露出一个直挺挺的身躯。
蛮子迟疑了下,悄声道:“他没死……”
矮胖男子摇晃着大袖子,径自走到地上之人的身前而稍稍凝神,猛然回头瞪着蛮子,凶狠狠叱道:“怎会没死?此人不仅死了,还有了大麻烦,师兄……”
他喊声才起,一阵阴风袭来,顿时火把摇曳,四周明暗不定。只见一道瘦长的身影幽幽而来,眨眼间出现在草棚子里。
马爷与众人往后退避,一个个不知所措。洪老爹则是扳着蛮子的肩膀,生怕他再说出不合时宜的言语。
来的瘦高男子乃是师兄,脸色惨白,神色漠然,冲着地上之人稍稍打量,尖声细语道:“此人生机断绝,魂魄已无,却阴气缠体,分明就是尸变起煞之兆。若是不加处置,必将成为尸煞而为祸四方。师弟,将其带走一并处置!”言罢,他身形晃动,缓缓飘出棚子,自去十余丈外等候。
矮胖男子点头道:“果然不出所料,我要带走此人!”
他话语一顿,斜睨四周,小眼睛中透着乖戾之色,叱问道:“诸位可有疑问……?”
众人突遭异变,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原来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位男子,竟然是个将要尸变的死人。既然仙长神通广大,谁敢质疑呢!
马爷沉默片刻,小心道:“仙长……请便!”
他很想说明地上之人的古怪来历,却还是没能说出口。远行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真有尸变僵煞,一行人也着实担待不起。
矮胖男子哼了声,伸出手拿出一张纸符来,嘴里念念有词,就势冲着地上一丢。那张看似寻常的纸符忽而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瞬间贴在地上之人的脑门中间。
众人见到仙长施法,惊奇之余,悄悄后退,唯恐再出意外。
矮胖男子祭出纸符之后,手上掐诀凌空一指:“阴气沉降,邪祟横生,借我天地正法,强驱鬼魅妖灵!起……”
随着他一声呵斥,在地上躺了半个月的男子竟然直直竖立起来,兀自顶着脑门子上的符纸,在明暗闪烁的火把亮光中显得颇为阴森诡异!
“娘哩,真是鬼物哦……”
宁二吓得一把抱住大郎,浑身瑟瑟发抖。众人也随着他倒抽一口寒气,各自战战兢兢。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马爷与洪老爹,也是暗暗动容。
行脚商贩,走南闯北,难免遇见仙道中人,听闻过诸多鬼怪陆离的轶事。故而,众人都有几分胆量。而亲眼见到仙长施法,或是所谓的僵尸起煞,今儿还真算是头一回。
矮胖男子的神色有些得意,又晃着身子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出棚子,于几丈之外挥手叱道:“神通在即,诸邪回避,兀那小小的鬼物,还不乖乖跟来……”
僵立的人影缓缓飘起,脑门上的符纸在夜风微微起伏。少顷,他竟然脚不沾地直直往前。
见状,众人禁不住又发出一阵惊嘘声。
蛮子则是暗暗舒了口气,神色中有些失落。而不过刹那,他再次屏住了喘息。
“砰——”
双脚落地的动静,很沉闷,在夜色中很突兀,也很惊人。
众人跟着心头一跳,继续瞪大双眼。
便是那矮胖的男子也是扭过头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只见那人影再将移出棚子,忽而双脚落地,兀自僵立不倒,而脑门上的符纸却自行飘落下来。
矮胖男子没有察觉异常,只当意外,返身走回,叫嚷道:“呦呵,有点道行,幸亏遇上本仙长,今日便叫你神魂俱销!”
他伸手抓起符纸,便要再次作法,却不料一个陌生的话语声突然低沉响起:“小胖子,你竟敢扰我清梦……”
“谁唤我乳名……”
矮胖男子随声回了一句,身子猛然震动。
只见那近在咫尺的“僵尸”忽然缓缓睁开双眼,森然的冷芒一闪即逝,随之莫名的威势霍然而出,竟是叫人胆战心惊!
矮胖的男子顿时大张嘴巴,惊愕道:“鬼修前辈……”而不待回应,他小眼睛一眨巴,竟抽身暴退,还不忘挥手大喊:“师兄!速走……”
瘦高男子不明所以,却是极为相信他的师弟。见机不妙,二话不说,接连祭出几个手诀,转身便逃。而原本僵立三道人影,也随着他二人飘然远去。
四周的火把依然在摇曳个不停,而草棚子内外却是一片寂静。
众人涌出棚子。
那位死了许久的男子,终于还魂了?却还是直挺挺僵立着,与之前的情形大致相仿,只有剑眉下的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微微闪烁,白皙瘦刮的面颊上带着一抹虚弱,而又捉摸不定的笑容。
马爷拱手欠身:“仙长……此前有所冒昧……”
“我并非仙长,马爷不必见外,唤我……无先生便可!”
那自称无先生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凌乱的青衫裂开一个破洞,而曾经血肉模糊的胸口,只留下一片淡淡的血迹。他的突然醒来,虽然让人害怕,而说出的话语声却是颇为随和,随即又自言自语道:“鬼修的前辈……”其稍稍沉吟,转而直截了当道:“蛮子、牛夯,你二人背我去追那两个家伙……”
众人面面相觑。
从天上掉下来栽进土里,吓得宁二一屁股坐在自己拉的屎上,接着不吃不喝昏死至今,并对众人的名讳以及四周的动静了如指掌,如此一个人,若非仙长还能是啥?
而他依然僵立难行,或是虚弱难支,却偏偏要人背着,好像是不愿放过那一高一矮两位修士。对方跑得快啊,便是骑马也未必追得上。这个古怪的人,他究竟要干什么……
牛夯傻傻站着。
蛮子已抢步而出,带着隐隐的振奋响亮答道:“无先生,蛮子背你……”
第一百零七章 先生饶命
……
草棚子里,余下的众人尚在不知所措。
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位仙长,带着三具僵尸跑远了。而突然醒来的无先生,则是由蛮子与牛夯背着追了过去。
天上的月光不见了,黑暗中一阵冷风袭来,火把摇曳,马儿嘶鸣。沉沉的夜色之中,霎时多了几分莫名的寒意。
宁二打了个哆嗦,急忙蹲在篝火边,兀自两手抱膀,余悸未消道:“蛮子与牛夯惨喽,只怕要被吃的不剩骨头……”
众人又是心头一沉,慢慢凑到篝火前坐下。静寂中,重重的喘息声与烧柴的噼啪声此起彼伏。
片刻之后,大郎忍不住问道:“无先生……是人是鬼……”不待有人答话,他忙将手中的劈柴扔进火里。
常把式带着慎重的口吻,肯定道:“之前的两位仙长称呼他为鬼前辈,可想而知啊!许是被泄露底细,便带着蛮子与牛夯趁夜追杀……”
“咳咳……”
洪老爹咳了一声,一口浊痰吐在火堆里:“这回麻烦大了,只怕你我逃难此劫啊!据说鬼物最好吞噬阳气,而蛮子与牛夯皆为童身血旺之人……”
你一言我一语,愈说愈吓人。
马爷不耐烦了,张口叱道:“都给我闭嘴!”四下里顿时无声,而惊秫与恐惧却在篝火边蔓延。他从怀中摸出酒囊狠灌了一口,沉声道:“是非如何,自见分晓。那位无先生虽形似鬼魅,却未必就存歹意。不然的话,你我早便葬身于这下坡村……”
……
朦胧的夜色中,两道人影在雨后的原野上奔跑。
不,应该说是三人才对。蛮子的背上,还驮着无先生。牛夯则是举着火把紧紧跟随,竟追赶不及而渐渐落后。
前方是条水沟,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蛮子才要停下,却听耳边有人说道:“跳过去……”他不及多想,抬脚奋力跃起,竟然一下子冲出去两丈多远,直接越过水沟。而身后传来跌倒落水的动静,还有惨叫声:“等等我……”
牛夯趴在水沟边,火把扔出去老远。
蛮子又想停下,耳边话语声不容置疑:“前去百丈,右转,再去百丈,有个土岗……”他随即抖擞精神,继续奔跑。穿行在雨后的原野之中,脚下并不泥泞,只是野草遍地,水气浓重,鞋子以及裤腿早已湿透。而他却是浑然不顾,撒脚如飞。
不过,清楚记得这位无先生在醒来之前,身子冰寒,且颇为沉重,如今背着他在野地里奔跑,竟然轻若无物。尤其是越过水沟的时候,更是异常的轻松。
须臾,越过土岗,前方出现一片树林。穿过了树林,竟是土堆遍地,阴风阵阵,分明一处乱坟岗。
“左转……右转……到地方了!”
蛮子随着吩咐停下脚步,这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斜长的土坡上。四周坟头林立,黑暗重重,间或几声夜枭的啼鸣,顿时叫人毛骨悚然。来时的方向,一道火把的亮光在远处左右摇晃,还有牛夯带着哭腔的喊声在夜色中回荡。
“将我送入古墓……”
土坡上竟有一条坑道,应该便是所说的古墓门户。
蛮子想都不想,背着人直接踏进狭长的坑道,没去多远,似有光亮乍现,继而“砰”的一声闷响,有人惊慌道:“前辈,彼此无冤无仇……”
接着熟悉的话语响起:“将我放下,与牛夯在外等候!”
蛮子松开手,闪到一旁。
这是一个藏于地下的墓穴,阴暗而潮湿,十余丈方圆,四周或坐或卧一群人影,皆为僵尸的模样。黯淡的烛光下,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位仙长,好像是出手受制,各自的神情中透着惊慌。而无先生已双脚落地,僵立如旧,只是他右手腕子上有青光闪动,显然是有备而来。
蛮子悄悄后退,继续留意着墓穴内的动静。
“你二人出身鬼修?”
无先生在问话。
“嗯嗯……”
矮胖的仙长急忙应声:“诸般功法,以鬼修最易修行……”
“哦……说来听听!”
“你不是鬼修?”
“那又如何?”
“嗯嗯,众所周知,九国灵气匮乏,诸般功法修炼艰难,而修成鬼仙却要简单许多。故而我兄弟四处寻找尸煞,或是炼尸,吸纳采补阴气……”
“想必下坡村遭劫,便是由你二人所为?”
“我兄弟只是恰巧路过那片聚阴之地而已,没想到数十男女老少埋尸数月,只有三具死尸凝炼成煞……”
“还敢说与你二人无关?”
“啊……”
一问一答之中,矮胖的男子好像说漏了嘴,心虚之下,猛然挥手。十余头僵尸像是突然活转过来,竟齐齐扑向无先生。瘦高的男子则是十指连弹,整个墓穴中顿时磷火四起而阴风呼啸。
蛮子惊得转身就跑,才将挪步,又忍不住停下,继续硬着头皮观望。
无先生竟然站着动也不动,而他的袖中却是飞出一道黑色的光芒,或者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横贯墓穴而去。首当其冲的瘦高男子不及躲避,竟被直接劈成两半。矮胖的男子却是趁机撞向墙壁,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而那道黑色的闪电随即化作一道黑色的剑光,兀自在墓穴中盘旋不已。莫名的威势所致,肆虐的磷火与阴风顿然崩溃。紧接着那十余个僵尸像是被抽尽了阴气而没了支撑,一一尽数扑倒在地。
“土行术?想不到鬼修竟然擅长此术……”
无先生似乎有些意外,一个人自言自语。而那道剑光却在地上的死尸中卷去了两枚玉简悠悠飞回,眨眼间消失无踪。他接着又道:“你胆子够大,背我出去……”
蛮子贴在坑道边,亲眼目睹了适才所发生的一切,惊诧之余,正不知所措,闻声退回墓穴,背起无先生就往外走。而才没几步,身后突然火光熊熊。他急忙紧跑几步,却见牛夯还在数十丈外的坟头之间兜着圈子,一边挥动手中的火把,一边绝望的在颤声喊叫:“蛮子、蛮子,你在哪儿呢……”
……
夜半时分,月光没了,乌云沉沉,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正当棚子里的众人坐立不安的时候,牛夯回来了,他所持的火把早已燃尽,只剩了半截木棍拿在手中。当然,一同回来的还有蛮子与无先生。
无先生还是身子僵硬,且颇为虚弱的模样,对于众人的问候不予理会,只说了两个字“累了”,便直直一头栽倒在地,竟然又昏死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再不敢大意。
蛮子搬来一扇门板,再与常把式、大郎、牛夯一起将无先生挪到上面。宁二也不肯闲着,拾起地上的雨布盖了上去,却被马爷一把扯走,换上了自己的褥子。
之后,众人凑到篝火旁,围着蛮子与牛夯,悄悄问起之前所发生过的一切。而蛮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牛夯倒是想说,却什么都不知道。
翌日,小雨还是继续下着。
众人只得躲在棚下继续等候,等候着天晴,等候着启程,或也等候那位无先生的再次醒来。
如此再过去了十余日,雨终于停了。当乌云散尽,随即骄阳万里,四下里顿时燥热起来,让等候许久的众人也跟着急切了许多。营生要紧,还有五百里的路程要走下去。
不过,那位无先生还是沉睡如旧,根本没有醒转的迹象。
又过两日,清晨时分。
马爷起了个大早,吩咐众人整理行囊。四周晨霭未尽,三间棚子下已是一片忙碌。
片刻之后,他带着蛮子、宁二、牛夯、大郎走进棚子,躬身道了一声罪,便要将无先生给搬到车上。而不待众人动手,地上的无先生竟然睁开了眼,还长长打了个哈欠,随即独自慢慢坐起,苍白的脸上犹自带着疲惫的神色笑道:“睡了一个月,伤势好了四五成,奈何气息不畅而举动艰难,只得继续劳烦诸位,且扶我一把……”
马爷很是松了口气,急忙上前搀扶。
宁二抢先一步冲了过去,满脸赔笑。
无先生左手扶着马爷的肩膀,温和道:“多谢马爷仗义救我!”
马爷咧嘴大笑,忙道:“不敢当、不敢当的!”
无先生的右手扶着宁二的肩膀,却顺势掐住耳朵,顿时引来一声尖叫,他却浑然不觉,轻轻送上一句:“竟敢用小刀子割我,信不信我将你十根手指都剁下来……”
“哎呦……我信……先生饶命啊……呜呜……”
宁二又疼又吓,哭出了声。原本死人一个,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众人不明究竟,却还是放下心来。
这位无先生虽然来历不明,却不是鬼,而是一位道行高深的仙长、或修仙之人。至少他没有恶意,且恩怨分明。
只有蛮子在笑,笑得像那灿烂的天色。
在耽搁了一月之后,三辆大车重新启程。
无先生独自坐在最后的一辆大车上,默默看着远近的风景。当三间草棚,以及下坡村渐渐远去,回想着此前的种种,他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是两眼迷离而恍若梦中……
第一百零八章 翅膀折了
……
……
本人稀里糊涂闯入了古剑山,再莫名其妙混入苍龙谷。其间的诸多遭遇不必赘言,谁想又在水底遇到了一根石柱。接着石柱倾塌,被抛出深潭,再次身陷重围,接着遭到了古剑山三位高人的围攻。
尤为可怕的是,还挨了门主姜元子的致命一击。
那可是真正的前辈高人,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按理说,本人必死无疑,根本没有生还的借口,所幸狗屎运尚存,还有最后一点保命的本钱,那便是祁散人所赠的两张符箓!
而关键的时候,剑符法力耗尽。同样的生死一刻,遁符显威。已然遭创的刹那,再不敢有半点的侥幸,只管竭力狂遁,直至遁符彻底崩溃,尚不知是否逃脱了追杀,便从半空中一头栽下,并于昏死的瞬间,留下一丝神识护在身外。之前多次揣摩神识离体的诀窍,总算是堪堪可用。虽然人事不省,却隐约知晓四周的大致情形。
真的如同以往那般睡着了吗?
没有。
这一个月来,体内犹如翻江倒海般的不肯消停。
曾无所不在,而又难见踪影的魔剑,终于有迹可循。它竟然出现在气海之中,绣花针般的渺小,缓缓旋转不止,并有莫名的气机随之散出,似乎勾动天地,分明又与周身经脉气息而浑然一体。
而与之同时,又一道莫名的气机突如其来,好像要侵入四肢百骸,再最终进入丹田气海。魔剑却是极为霸道,四处与之对抗。于是乎,体内的气息阵阵逆流,曾足以坚韧的经脉,随之被不断拉扯、蹂躏。其间的痛苦,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哉!
如此这般,接连持续了数日。
不知何故,魔剑忽而放开了抵御。一片紫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而来,刹那穿过经脉而沉入气海,瞬间化作一道紫色的小剑,并与魔剑隐隐对峙,且又相互旋转。原先躁动、妖异的灵力之中,顿时多了一种轻松与随性。随之气机沛然,恰如春风横溢四方。撕裂疼痛的经脉,为之舒缓,胸口的创伤,也在缓缓的愈合……
那紫色的小剑,便是姜元子声称的九星神剑?天地可鉴,它与本人无关啊!
再者说了,本人一无贪念,二无蓄谋,根本就是魔剑击碎了剑石,并行使勾引之举,故才有了那把紫色的小剑……
咦,莫非魔剑也与九星剑有牵连?
若真如此,九星剑并非一把?而自己逃离有熊都城之后,接连遭致追杀,斩草除根之外,爹爹传下的这把短剑,或是魔剑,才是祸根的真正缘由?
不过,原本应该睡上一觉,待伤势痊愈之后,再去回想那诸多的稀奇古怪,谁料跟着商贩的车队,同样是不得安宁!
虽说伤势未愈,神识却有提升,稍加心念,足以见到三千丈之外的风吹草动。于是坡下村的情形一目了然,对于村外坟地的异常,更是有所察觉。奈何肢体困顿而举止艰难,只得任其自然。
而那一高一矮两人,竟然从坟地中赶出三具僵尸来。不仅如此,随后又惹到了本人的头上。搁在以往,或许麻烦,而本人今非昔比,还真的不将两个三四层修为的修士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那两个家伙害死了全村的老少,只是为了祭炼僵尸,罪不容赦啊!只可惜矮胖的家伙跑了,以后遇上了,管他是那家的弟子,决不轻饶!
唉,好像本人很厉害的样子。先是得罪了灵霞山,如今又被古剑山追杀。好像命中注定要与仙门为敌,徒呼奈何!
不知不觉,过去一月。并未见到古剑山的高手出现,想来暂时躲过一劫!
而诸多的谜团,或许有个人能够帮着揭晓。祈散人,祈老道,我想你了……
无先生,或是无咎,依旧躺在车上,并随着大车的颠簸而左右摇晃。身下的药材,换成了柔软的生丝。躺着舒适,如同摇篮。看天光悠然,听风儿呢喃,曾经的生死劫难,真的恍然如梦!
打心眼里说句实话,还是当回先生好啊!再不济就买个大院子,娶回紫烟,生下一大堆娃……嗯,又想远了……
大车一顿,车轮的轱辘声戛然而止,马儿犹在喷着响鼻,而半边树荫适时遮住了头顶,随即传来马爷的吆喝声:“用罢午饭再走……”
“先生,你醒了?”
一双手伸过来,还有一张肤色略黄、清瘦,且透着稚气的脸。
无咎稍稍坐起,面带微笑。
蛮子也是怯怯一笑,退后一步束手站立。
转眼之间,又是几人围了过来。
马爷拱手道:“无先生,马山有礼了!途中颠簸,是否安好……”洪老爹、大郎、牛夯与常把式站在左右,无不举止谦恭。只有宁二躲在人后,红眼圈中带着几分畏惧的神色。
“不必拘礼!”
“先生是否用些饭食,或是下车歇息?”
“不必管我,诸位自便吧……”
无咎有些没精打采,敷衍两句,自顾斜躺着,眼光悠悠掠向四周。
马爷又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众人各自散开。
所在的地方处于道边,几株大树遮着凉荫,四周青草茂盛,阵阵热气氤氲弥漫。时不时几只飞虫“吱吱”叫着,给这正午的宁静平添了几分聒噪。
该是七月,正当闷热时节。而树下却有丝丝风儿吹来,倒也催人入眠。
搁在以往,身子遭致如此重创,非睡上三五个月而不能大好,而此番才将过去一月,竟已痊愈了五六成。究其根由,许是那两把剑的缘故。一把魔剑,便已让人改天换地。如今又莫名其妙多了一把紫剑,来日如何,值得期待……
马爷,或马山,虽年近半百,却极为精明干练,且古道热肠,是个好人;洪夫子、洪老爹,五六十岁的年纪,见多识广,秉性良善;牛夯与大郎、常把式,不失忠厚老实,而比起寻常的乡下汉子,则是多了几分见识;宁二那家伙,却是有些贪财滑头;蛮子外表质朴,似有不同……
众人敞着怀,围坐一起,就着清水,啃食着干粮。
蛮子拿着水囊走到车边,才要出声,却见无先生已歪着头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他不敢惊扰,慢慢回到原地,大伙儿正在悄悄说着闲话。
“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无先生始终不吃不喝……”
“你以为像你牛夯,一顿不吃饿得慌?无先生乃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哩!”
“我就随口一说,你大郎不也是……”
“无先生既为仙人,缘何摔下来呢?还有啊,仙人如何飞呢,又没翅膀……”
“常把式你不懂了,长翅膀的那是鸟儿!见过御剑飞仙吗?仙人只须脚踏飞剑,‘嗖’的一声便飞远了,嗯……”
“老爹,不是有传言说,人从天外而来,或许真有翅膀呢……”
“蛮子啊,既然听信传言,那老爹问你,翅膀何在?”
“嘿嘿,他的翅膀折了呢,便如无先生那般……”
“宁二,小心无先生揪你耳朵!”
宁二才出声,便吓得闭了嘴,而洪老爹喝了口水,拈着胡须,疑惑道:“无先生重病在身,全无仙人的神采,却逼得前夜的两位仙长落荒而逃。蛮子啊,你倒是说说其中的详情……你这孩子,问你话呢,别走……”
恰于此时,不远处马车上有人嘟囔道:“天地君亲师,乃供奉之五神。我身为先生,占据其一,当然很厉害……”而他话没说完,鼾声继续。
众人循声看去,顿时噤声不语。
无先生说着梦话,都那么高深莫测……
……
三辆大车,循着乡野间的大道继续前行。
而不管是晚间,还是白昼,无先生都躺在大车酣睡如旧。众人不敢相扰,每日默默赶路。只有蛮子放心不下,会独自围着大车照看一二。车上之人像是疲惫了许久,睡得香甜。
每日三五十里,七八日之后,便遇到了一条十余丈宽的大河,由东往西缓缓流淌,名曰,韩水。
傍晚时分,车队停在沿岸树林下歇宿。
牛夯与蛮子寻来干草枯枝,一堆篝火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成辉。接着架起了陶罐,烧起了热汤。须臾,香味四溢。众人拿着陶碗,便要开始晚饭。而不远处的大车人有人轻声道:“给我来一碗啊……”
哎呦,无先生醒了,要汤喝呢!
蛮子一把抢过宁二手中的热汤,转身跑了过去。
宁二不敢抢夺,两手直甩,连连惊嘘:“吼吼,你个该死的蛮子,烫着我了……”
众人颇感意外,纷纷随后。
洪老爹踱着方步,伸出一根手指肯定道:“凡事要吃东西,便是病情好转的征兆啊!”
马爷则是将敞开的胸口掩了掩,拱手笑道:“无先生精神大好,呵呵……”
无咎坐在大车上,缓缓伸手接过蛮子递来的汤碗,尝了一口,咂巴着嘴:“嗯,草菇、地芝,甘草,还有几块肉脯,倒也美味,却是稍稍咸了点儿!”
马爷尴尬道:“我等出力之人,口重了些……”
口重无妨,至少比起苦菜汤要强上许多呢!
无咎微微点头,也不怕烫,几口将热汤喝了干净,尚未出声,竟愣愣打了个嗝。蛮子已将陶碗接过去,返身就走,被他轻轻扯住,又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一年多没吃东西,竟被一口热汤给噎住了……”他稍稍失神,转而笑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再将养两月便可痊愈。不过,我听说这韩水通往易水……”
马爷应道:“无先生所言不差,据说易水就在韩水渡的千里之外!有货船来往……”
无咎的笑意更浓,转首眺望。
此前接连飞遁,竟遁出数千里之远,除了运气之外,只能说祁散人的那张遁符太神奇。而韩水通往易水,易水通往铁牛镇。到了铁牛镇,便也到了风华谷。
此刻晚霞如血,天地如醉……
第一百零九章 元灵心经
……
三日之后,车队到了韩水渡。
韩水渡,是个不大的镇子,岸边住有百来户人家。沿着河提,建有渡口。几块青石板,搭成简陋的街道。街道两旁,则是几间商铺与一家客栈。
而小镇唯一的韩家客栈,则成为了马爷一行落脚的地方。他要与人洽谈买卖,两日之后才会带着车马返回。洪老爹、常把式等人跟着去了渡口,客房内只剩下了无先生与蛮子。无先生虽然已下地行走,却还是腿脚不方便。于是蛮子便主动留下照看,颇为周到细致。
客房阴暗闷热,只有临院的小窗户透着光亮。
无先生坐在窗前的桌边,把玩着手中的一根木杖。木杖为柳木砍削而成,七八分粗细,直挺光滑,拿着倒也趁手。
此时的他,已褪去了身上的破烂,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衫,再经洗涮了番,整个人显得白净清秀,再加上眉宇间的几分英气,称得上是一扫几年来的颓废,有旧貌换新颜的风采。至少比起当年的落魄先生,要多了几分洒脱与从容,唯有病怏怏的模样,好像还未从连番的劫难中醒过神来。
“我见先生行走不便,便自作主张……”
蛮子站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
无咎将手中的木杖在地上顿了顿,道:“蛮子有心了……”他话音未落,眼光一抬:“你本名就叫蛮子,并无姓氏?”
蛮子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我有姓氏哩,叫风不二,因驽钝、任性,便有了诨名……”
无咎恍然点头,示意道:“且去玩耍便是,不用陪我!”
蛮子却是站着不走,慢慢低下头:“无先生,您两日后便要搭船离去?”
无咎好奇道:“那又怎地?你若有话不妨直说啊,缘何这般扭捏……”
蛮子咬了咬嘴唇,猛然抬头:“先生,不知我能否修仙?”而话才张口,他又喘了口粗气慌忙低下头去,而眼光中的热切,却已表露无遗。
无咎很是意外:“哦……你要修仙……”
蛮子突然“扑通”跪倒,双手伏地:“蛮子恳请先生收为门徒……”他“咚咚”磕起了头,坚定而又虔诚。
无咎被吓了一跳,好在屁股下的凳子还算稳当,他微微皱眉,咧嘴说道:“你便是磕上八百个头,也是没用啊……”
蛮子带着一脑门子灰尘昂起头来,眼光中透着失落与不解。
无咎抱着木杖,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我并非修士……唉,说了你也不信,我自己都不知如何修炼呢……”
蛮子兀自直挺挺跪着,神色中尽是委屈与倔强。
无咎淡淡笑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便不起来了?这法子老套……”
蛮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诚心,换来的只是取笑,他眼光怔怔,嘴角竟然咬出了血丝。
客房本来就狭小闷热,两人一坐一跪僵持着更显逼仄。
无咎摇了摇头,敷衍道:“要修仙,找仙门……嗯,仙门不好找寻呐……那你说说,为何要修仙?”
蛮子以为无先生松了口,两眼光芒闪烁:“蛮子不想这般活下去,不想面对凶险束手无策,蛮子想成为有本事的人……”
他有梦想,却不知应该如何说出口,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无咎漫不经心道:“你想斩妖除魔,匡扶天道,你想纵横天地,笑傲万里,是不是呀?哼哼,我还想呢,如今却是九死一生,便是心爱的仙子都见不着……”
在蛮子看来,无先生是个高深莫测的仙人,无所不能,满腔的正义,却不料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的调侃,且好不正经。
而活了十八岁,头一回这般求人,而除了取笑,便是戏弄。
他不再强求,慢慢站了起来,擦了把夺眶而出的泪水,猛地转身走出门去。
“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无咎收起笑容,稍稍迟疑,木杖顿地,气急败坏道:“给我回来……”
……
一炷香之后,蛮子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叠纸笔,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而无咎则是斜坐在桌前,以手托腮,眼光斜睨,没精打采道:“我不收你为徒,也不管你有无灵根,既然你死心蛮横,我便代人传你两百年的修炼之法。而你读不得玉简,便只能誊写在纸张上。回我话来,识字吗?”
蛮子一来一去,算是领教了无先生的与众不同,忙将纸笔放在桌上,恭恭敬敬答道:“上过两年学堂,认得好几百字,却写不来……”
无咎趴倒在桌子上,无力道:“摆好纸笔,守在门外,不得让人进来,再让马爷吩咐厨子,备下最好的菜肴与茶水……我不饮酒!”
蛮子躬身一礼,欢快地跑了出去。
“元灵,你不是要找传人吗?我既然答应了你,好歹就是那小子了,只可惜我还要执笔写字,命苦啊……”
无咎坐在桌前,一脸的沮丧。
蛮子或能写得几个字,要他在两日内写出万字,怕是够呛,最终还得当先生的亲自出马。而自己虽然伤势渐渐痊愈,四肢却依然难以自如啊!
无咎放下木杖,便要抓笔,随即眼珠子一转,近在咫尺的笔杆已随着神识悠悠飞起,再蘸着墨水,竖起空悬,轻轻落在纸张上,继而笔走游蛇。偶然尝试,竟有意外收获。他转身躺在床板上,手上多了一枚玉简。而桌上的笔杆继续不停,元灵手札所载一一写在纸上。待纸张写满,一心二用,翻页移至旁边,接着落笔依然……
一连两日,无先生闭门不出。
而蛮子则是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便是马爷问起缘由,也是打死不肯吐露半个字。换成宁二,他索性怒目相向。用饭的时候,也是由他送进送出。掌灯时分,他干脆坐在门前打起了瞌睡,全然不顾蚊虫的叮咬,一心一意干起了守夜的差事。
第三日的清晨,马爷等人再次来到无先生的门前。见房门大开,房中的无先生坐在桌前,而蛮子则是跪在地上伸着双手,好像托着一沓厚厚的纸张。众人不明所以,只得立于门外等候。
无咎没有理会门外的动静,自顾说道:“不要拜我,该拜的是元灵。记住了,你是元灵的传人,你手中的万字经文,乃是他一生的修炼所得。至于以后又将如何,且看造化!”
蛮子的将经文手稿抱在怀中,两手有些颤抖,清瘦的面颊上带着莫名的红晕。他重重点了点头,出声道:“弟子必将元灵师父的经文修炼传承下去,尚不知功法何名?”
无咎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起来吧……”
蛮子低头打量着经文,踌躇满志道:“我爹在世的时候说过,凡事都要用心。元灵师父的经文,便叫元灵心经……”
元灵心经?
无咎微微一愣,没作多想。
蛮子已将经文藏入怀中,随即又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郑重道:“从今往后,先生便是不二的师叔!”
无咎忙道:“你这孩子,我可没你这个大侄子……”
又是师父,又是师叔,门外的众人更是一阵糊涂,却对蛮子高看了一眼。那傻小子得以攀上无先生的交情,以后倒是慢待不得。
马爷适时出声:“无先生,受您所托,并未声张,如今寻了一条前往易水的大船,半个时辰后启程。而我等一行,亦将就此返回……”
无咎坐着没动,笑道:“多谢马爷的成全,敢问诸位贩卖的收获如何呀?”
常把式与大郎面面相觑,神色中有些担忧。
洪老爹倚在门边,连连摇头:“微末收益,不值一提!马爷,且给无先生送上盘缠……”
马爷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备好的布袋子。而尚未等他上前,地上“砰”的多出一堆金光耀眼的东西。
惊呼声起:“娘哩,这多金子……”
洪老爹差点摔进门内,忙手扶门框,肯定道:“赤金,足色赤金!怕不有数百两之多,足以抵得上你我七人半辈子的营生……”
马爷手足无措:“无先生,这是何意……”
无咎笑道:“马爷不仅古道热肠,且颇有先见之明,此番见血进财,必将大发利市啊!我这人身无长物,只剩下金子了,本想偿还诸位十倍的收成,以报答施救之恩……”他不再多说,拄着木杖站起身来,催促道:“走啦、走啦,且看所乘的大船是何模样……”
……
韩水渡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书生的装扮。只见他身着白衫,头挽儒巾,面相清秀,神态不凡。尤其他一双剑眉下,灵动的双眼炯炯有神。只是他手里拄着木杖,走起路来一步一顿,像是肢体残疾,又像是重病在身的情形。
随后跟着七位汉子,皆精神焕然。而其中的一个红眼圈的男子却在数落同行的老者,抱怨对方不讲实话。而老者则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教训他为人要知足……
河水的岸边,停靠着几条船。
其中一条船,长约五六丈,甲板上堆满了货物,桅杆上早已扬起船帆,俨然是启程在即。而船头一截竹棚前,则是站着四五道人影,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以手遮额抬头张望。
马爷抢先两步,举手示意道:“那便是船掌柜老吉两口子,为人很是不错,答应带着无先生前往易水……”
说话之间,从跳板上迎来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多岁,络腮胡子,粗手大脚,很是壮实,哈哈笑道:“马爷,这位莫非就是无先生……”
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光景,一身布裙,素帕裹头,面色微黑,而一对大眼睛却是颇为秀气传神。她冲着面前的白衣男子上下打量,竟嘴角一撇:“哎呦呦,好好的人儿,缘何是个瘸子呢,干了什么坏事呀,老天爷最为公平,古人诚不我欺也!”
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无咎。他一步一顿尚未站稳,急忙抓紧木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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