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之后,苏景就看到一道浅黄裙影滑过身边,那个飘飘如仙的女子。
  可她手中一剑,何等辉煌,何等崩裂,何等疯狂又何等威风跋扈,剑光动天雷,化霹雳千千,斩入驭人战群。
  浅寻来了,不止浅寻。
  “老臣拜见帝婿。帝姬……可安好?”白面无须,古朝内臣打扮的老太监满面关切,关切到焦急。
  苏景点头:“她脱力、休养沉睡了。”
  人未死,未死就好,忠义天魔面色先是一松,而放松过后便是怒气冲腾,敢伤帝姬帝婿,万死难赎之大罪,道一声“帝婿好生休养老臣去去就回”,秦吹怒啸魔音绽裂,杀入地面敌阵。
  秦吹来了,不止秦吹。
  “少主,借过。”十几个声音,冷冷冰冰但恭敬和欣喜,尸煞十二头,早已在中土幽冥打出名气创出字号的猛将追随主人,冲向地面!
  “辛苦师叔了,后面的事情就交予弟子。”又是十几个声音的异口同声,又是十几个人滑过身边,沈河一剑当先,红景相伴身边,樊、龚、雷、秦、风、虞诸长老紧随其后,再之后……他们荡漾起的是怎样一片剑光!
  “拜见师叔祖,师叔祖辛苦了。”一片声音,这次人多了,开口不算整齐,扶苏在、剑尖儿在、剑穗儿在……所有离山第三代传人,内外两门弟子都在。也不全是第三代,樊翘、妖精不成、无双希佳都在其中,领头的是个苏景不认识的少年,脑袋圆圆的、眼睛亮亮的,他叫鱼苗。说是拜见但身形不作丝毫耽搁,追随掌门与各峰长老,他们挥剑,剑华冲天!
  “拜见吾主,效死吾主!”妖怪们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戾气十足的,身形包裹在滚滚妖风中的大黑鹰、雄奇壮雌奇秀的比翼双鸦、周身富贵手执自己修为远远配不上的神兵仙刃的松鼠妖怪;
  “黄皮蛮子,睡了几个六耳妖姬?”嘎嘎大笑的红猴子,眼波妩媚的莲花妖,三只手抓着三支剑的南荒蛮人……既有苏景麾下妖奴也有南荒并肩血战的好伙计,妖云滚滚,自苏景身边倾泻,直扑地面!
  还有:
  “苏先生辛苦了。”烟霞青鹤,群道临风,首座真人一声天尊赞唱,千万道人跃下青鹤遁剑入战;
  “苏道友好生休息、待会再聊。”紫金儒气,书生成群,口中高唱着正气歌,自天上一步一步、施施然踏入战场;
  “苏施主安好,我佛慈悲。”佛光普照,高僧结队,声声佛号震颤琼小,天龙八部法相于空气中若隐若现,吼喝如雷;
  “苏景,还活着啊,妙极!”巫风呼啸,紫霄展翅,地面上忽然拱起了一座山,直连天际的山、万万琼花巫万万金蚕蛊汇聚成的大山;
  “苏前辈快请安歇。”水光火色,涅罗巨舰从天上开到地面,惊起无边烈焰。
  ……
  一声声招呼不断,如春风如旭日,拂过苏景耳边又将暖意送进苏景血脉。何止离山一家,何止南荒妖孽,中土世界诸大天宗、天宗辖下修行正道,一阵阵一队队,就那么从苏景身边冲过,冲去,冲杀到敌阵!
  他们笑着和苏景打招呼,然后他们目烁寒光凶猛杀敌。
  直到那个再熟悉不过、再亲切不过的声音传来:“师弟辛苦了。”早已热泪盈眶的苏景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来了,都来了,整座修行正道,所有人间修家,还有那位如兄亦如师的贺余师兄。
  哭一声,太丢人,急忙收声,这次能确定是唾沫冲进了气嗓,死去活来的咳啊。
  援兵未尽!
  阴风席卷浩浩荡荡,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的轰鸣中,中土幽冥重器七十三链结做宝物本形,一链就在地面抽出血河一道!紧跟在七十三链子身后的,已然威震一方的滑头王,小九王麾下四大鬼王,还有肆悦大王麾下猛将王伯当统帅的煞血兵海、削朱大王驾前大帅楚三桓统御的沉舟精锐。
  打、打、打,费劲心机不惜灭世以开天路、入中土,可还不等去到中土,第五圆的阎王们就先杀进驭人世界,想打,此刻便打!
  不死不休。
  天理已死,槊妖残废,如今驭人首领是天子狩元。
  初见敌人突然降临时候,狩元惊却不慌,他手上握着从未有过的实力:二十冥王天牙,个个巅顶修为,他们不受天治、有大把时间修持;一百八十凶神老祖,他们灌顶得磅礴大力,随便哪个能都笑傲一方!不提其他手下,只说这两百绝顶人物在侧,三千世界驭人哪里不能去,哪里不能屠灭!
  因为胜券在握,狩元不慌,反还放声大笑:“来得好!”
  可是等狩元见到了浅寻的剑,等他见了秦吹的劫,等他见了离山的剑,等他见了中土世界六大天宗的杀与法,等他见了从中土世界源源不断冲入此间、仿佛汪洋怒潮一般的凶兵怒将、妖魔鬼怪,狩元皇帝只觉脑中嗡一声怪响!
  一千个三四岁的霸道孩子,遇到一万个正值青壮的凶横大人,这一仗该怎么打?无论怎么打也得输也得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斗战。
  怕了,慌了,所有狩元皇帝的笑声断落,唤作愤怒吼喝:“妖孽安敢……入侵我界……”
  话未说完,哄堂……哄天大笑,所有中土来人都放声大笑。杀猕皇帝这是要讲理么?中土修家既然来了,就不打算讲理了。
  谁说正道中人就一定讲理,就永远会讲理。
  苏景不咳了,他的笑声尤其响亮,正向说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微扬眉:黑石洞天有变。
  变化只在一人:涅罗蜂侨。
  妩媚女子端坐礁石,安安静静。突然间娇弱身体急急颤抖起来,只见一道道玄光自她身周绽放不休,就在旖旎绚丽的光华包裹下,蜂侨的气势层层提升、层层膨胀、层层浩大起来!从六境到七境,从宝瓶到破无量,跟着如意胎、欢喜儿、远游子……短短几个呼吸间,小小的六境修家一路突破突破再突破,待光华散去时候,如瀑长发尽转乌黑、虚弱之态一扫而空,她已晋入第十一境。
  或者说,她重返第十一境。
  下一刻,她起身,对洞天内的苏景投影躬身施礼,笑:“外面正打仗,晚辈同门尽在战场中,蜂侨当去汇合,请先生成全。”
  先生自然成全,心念一转放她离开洞天,自也免不了问一句:“怎么回事?”
  “回头说。”蜂侨飞身去,人在半空黑弓扬,长矢勾弦,箭连珠……
  蜂侨打仗去了,红长老飞回来了,手里拎着个人,往苏景身边一放,笑着对苏景、贺余道:“劳烦两位师叔照看好这小子。”说完红长老转身再回战场。
  被红长老拎回来的,一身离山剑袍破烂,手中长剑残半的狼狈少年。少年脑袋圆圆、眼睛长长。
  被放下后,少年似还有些不甘心,对苏景、贺余施礼:“鱼苗拜见两位师叔祖,师叔祖明鉴,我还能打。”
  苏景不认识他,贺余则笑道:“你太过虚弱,入战反倒添乱,累着沈河他们总要照顾你。就老实在我身边待着吧!”
  放眼望去,中土精锐势如破竹,六耳杀猕被打得人仰马翻,二十猛鬼、百八凶神虽强,但在小师娘、离山二代、中元诸剑、弥天大德、紫霄娘娘、大成学名儒这些绝代人物面前还不远远不够看,再差一层的高手就更没得比了。
  战事如火如荼,不过没太多悬念,苏景目光从前方战场转回身边贺余:“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贺余伸手拍了拍身旁鱼苗儿的肩膀:“说起来,苏景啊,你要好好谢一谢这孩子。”
  师兄说谢苏景就谢,都不用多问,伸手自囊中摸出一个小坛子,比着凡间的半斤小酒坛差不多大小,直接塞进了鱼苗手中:“拿着,你的。”
  小小青玉坛,坛身鬼篆铭刻,塞上鬼符封口。贺余师兄的功课勤奋,做二品判几百年,幽冥古今尽做了解,一见坛上鬼篆就面露惊诧:“这是……上古冥王的东西?”
  “是。”苏景点头,取自二明哥麒麟库中的宝物:“里面都是天水灵精。”
  手一颤,鱼苗差点没拿住坛子。天水灵精是什么样的宝贝无需多言,一滴入世不知会引出多少争杀抢夺,此刻苏景直接塞过来……半斤多?
  宝物宝物,珍惜金贵、人间难寻才算宝物,他随手送人一坛子,用喝的么?
  不过反转过来看,二明哥要开创世界,天水灵精是水脉之胎、江川源头,对他创世有大用处,自然会多多准备,到最后剩下一坛子真不奇怪。
  苏景随手送礼风轻云淡着,鱼苗捧着坛子心惊胆战着,贺余又惊又笑,不过没急着追问苏景的经历,先把中土这边的事情大概说了下。
  离山掌门亲传弟子鱼苗儿,生俱穿天仙目,慧眼慧心能见常人不能见的冥冥预兆。在驭人万年整祭前夜,鱼苗自断第六境夺罡修行,修行半途抽身而退,此举异常凶险,可他毅然中断夺罡,自幽冥急返离山,只因他在修行半途领受灵犀:杀劫将至,离山封印。
  鱼苗归宗时,山中封印还算安稳,不见异常。不过做师父的最了解自己弟子,几乎未作丝毫犹豫,沈河打出离山剑讯,将“封印将破、浩劫即至”八字传遍各大天宗。
  离山下封印镇压六耳杀猕之事,早已为诸天宗所知,各宗之间也早都商定此事,秣马厉兵备战不怠,得离山传讯,各大宗再传讯谕,征调本门精锐和辖下所属大小各宗精修之士,一时间中土世界风起云涌,正道之士齐聚离山。
  中土正道,同气连枝。
  这八个字从来都不是说笑。


第九百零一章 绝非一人,慧眼识珠
  修家汇聚离山准备迎击杀猕只是阳间事情,一直以来幽冥世界不得牵扯阳间征战是不变铁律,为免贺余为难,沈河未将此事告知幽冥。但因为“齐僮儿转世重生”之事,小师娘自阴间返回阳世,贺余与花青花相伴随行。
  浅寻来人间第一件事自是去往古镇看齐僮儿,可无论此行目的如何,阴间去往人间的通路彼端就在离山,她一到,见山内山外高手云集、一副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自然明白出事了。
  离山有事,浅寻不知道则已,只要知晓就绝不会退缩半步,在“离山”两字上,浅寻的心境与那位误伤齐僮儿的尸煞阿添没有丝毫差别。
  浅寻、贺余抵达离山时,各大天宗、人间修家已经集结到八九成,沈河召集诸宗首脑与正道名宿,他要和大家商量一件事:若封印破碎无可挽回,那……守不如攻。
  与其等敌人打过来,不如我们冲过去。
  提议一出,八方附和,花青花忽然大笑起来:“妙极,妙极,我这就向尤大人请令,征召鬼王出兵,入此一战!”
  沈河稍显意外:“不是说幽冥不得干涉人间么?”
  “这一仗若在中土阳间打,一个鬼也不能调;可是这一仗是在驭界打的。去外界开战,不算牵扯人间……真人当知,尤大人也好、司中诸判也罢,都非知恩不报之辈,只恨铁律绕不开!”花青花边笑边传讯,向尤朗峥请令。
  果然,如花青花所料,只要绕开了铁律,尤朗峥痛快答应,大判征兵、幽冥齐动,杀人去!
  一道封印,隔绝两界,当十一世界崩毁,封印自解,但是当初瞑目王设封印时思虑不周,留下了一个“时间差”,封印撤销时候十一世界还能有几天的残存才会真正崩碎。
  天理与槊妖求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不过他们从未想到过,那边竟会主动冲杀过来。天理残灵彻底消散之前,还曾狂笑说“通路将显现,比我想的来得更早”,那时候他又哪里晓得,之所以会“早”,是因为中土修家在主动破去封印。
  因为鱼苗儿的神奇本领,预见封印将毁……如此,苏景在驭人世界阴阳两界搏命拼杀的意义何在?就算他不理会这件事,中土修宗大队人马也会杀过来,所差的不过是多出天理、槊妖两个大敌,但中土这边也有忠义天魔、七十三链子、小师娘浅寻、沈河和天宗诸多绝顶人物,数阵仗还是数实力都不逊色。
  苏景在驭界打得生生死死,白打了?事情的根底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义无反顾。
  苏景做了他应该做的,中土正道无数修家亦然。若得神目看透冥冥,便知:苏景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我们从这边主动破封印,你提前猜到了?”事情经过大概说完,贺余问苏景。
  苏景摇头,目光里满满开心,没法说的神采:“哪里会提前知晓,我又没有鱼苗儿的本事。”
  “提前不知道?”贺余微微笑着,讲话慢条斯理:“打破封印一瞬、大伙可都听见你正喊:单打独斗非我所擅……”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你们一起上吧。
  单打独斗非我所擅,人多打你人少才是我的本事,看:我老家来人了。
  一样的前八个字,后面接那句话更顺理成章?以苏景一贯为人,贺余以为、离山诸位长老以为、小师娘以为、与苏景相熟的妖魔鬼怪以为:后一句更像他的性子吧。
  好好的豪言壮语,就那么一下子变成了无赖之言。
  苏景哈哈大笑,笑没两声引动心肺伤势,疼了个面目狰狞,身边晚辈鱼苗赶忙上前相扶,苏景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待剧痛消退他对鱼苗笑道:“适才不知你是掌门弟子,那坛天水灵精算是白饶的……估计得被你师父收回去,你自己了不得捞到一两滴,得另给你一份见面礼。”
  苏景又要送礼,可以说他的命就是鱼苗救的,这礼物送得绝不手软。鱼苗是个本分孩子,明白手中这坛子天水灵精里必会有自己一滴,已经是意外大喜,不敢再有奢求,急忙摇头推辞。贺余也从一旁笑道:“师弟,知道你有身家,但也别宠坏了小孩子。”
  苏景笑着:“真正的好孩子宠不坏。”说着话,自囊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白色宝珠。
  宝珠才一离开挎囊,天地之间遽然响起海浪翻涌之声!汪洋声音弥漫同时,苏景、鱼苗、贺余以及广阔战场内所有人,无论出身无论种族无论修为深浅,从最最浅薄的小鬼兵到高高在上的天魔秦吹,无一例外都觉寒意袭来,自天入地又自地侵体、无可抑制的、所有人都于此一刻打了个寒颤。
  莫说天魔秦吹,就是掌门沈河、天宗长老这些人全都修为大成,被寒意所侵打个冷颤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苏景手中的珠子,就有这个“本事”。
  霎时间,不知都少人都转回头,望向寒意来源,望向苏景……鱼苗的身份中土修家都是知道的;沈河是在苏景去往驭界后才收的徒弟,大家也是知道的,由此很快明白:这是苏景给晚辈见面礼……感受苏景的“出手”,不知多少少年修家都忍不住恨一恨,我怎么不是离山弟子啊!
  身边贺余师兄倒吸凉气:“师弟啊,快快收起来,别吓煞了小孩子!”
  鱼苗修行尚浅,感受寒意觉得惊奇,但他看不出这宝贝来历和效用,何谈“吓煞”,倒是见多识广“慧眼识珠”的二品判官被吓煞了。
  对自己人,苏景不是一般的大方,直接把珠子塞进鱼苗手中,同时对贺余道:“没事,本打算给相柳的,不过他已得天龙精魄,这可珠子就给鱼苗了,他有功、当得此物。”鱼苗确实有功,大功,且他半途中断夺罡,对他元基影响极大,否则也不至如此羸弱,才入战就被大人送回来了。
  自然世界不是甫一成形就有生灵存在的,分阴阳、定四象是个漫长过长,那时乾坤不稳气候无常,有浩海无量、而天突变、奇寒降,绝非世人能够想象的寒冷,诺大汪洋根本连结冰都来不及,在巅极寒冷中骤然收缩,结做小小一盏明珠……就是这枚珠子了,一座大海被急冻成的珠儿。
  浩瀚水灵与苍玄寒气混合的灵珠,别说对人间修家了,就是天外神龙也要把这它当宝。
  贺余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笑。苏景转开话题,其他都可以慢慢说,唯独一事须得立刻告知同门、同道:驭界毁灭无可挽回,充其量不过几日缓冲,此地不可久留。
  贺余传讯下去,消息扩散全军。此时战事已呈一面倒的局势,就算天理复生归来也绝无翻盘机会了,眼见苏景虚弱不堪,贺余劝他不必观战,带着他飞入天隙、自十一世界返回离山。
  一去近三百年,终于回到了离山,苏景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通泰舒服,仿佛伤势都好了很多,结果没能走上三步就把脚崴了……伤势好或者不好,十年失运都在。
  贺余还不晓得怎么回事,挺纳闷师弟居然会崴脚?不过他未多问,只劝道:“不忙说话,你且行功稳住伤势、归理元气,之后你我再聊。”
  一想起自己的倒霉运气,苏景都有点不敢行功疗伤了:“疗伤的话……须得师兄为我护法,可能会出岔子……肯定会出岔子。”
  这可让贺余有些为难了,身死阳间、入幽冥后修为全失,须得从头修持,而修鬼前三百年进境是最慢的,到现在贺余的本领不及全盛时一成,否则他也不会不入战、专门留下和苏景说话了。
  以贺余现在的本领,为苏景护法力有未逮,所幸这个时候风长老奉掌门之命从战场撤回,掌门人特意把他派回来照料苏景。
  离山门下医术最最精绝的长老回来,都无需苏景自己行功了,自有风长老为他行神针用灵丹,苏景只消放松身体就好……身体放松、精神放松,最初的兴奋过后,疲惫如潮水袭来,很快苏景也沉沉睡去……
  一场大睡,不知时间几何,醒来时候苏景唯一的感觉:疼啊!
  从头到脚、从皮到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疼得要死。
  张开眼睛,两个身影从模糊到清晰,一个白胡子老头,灵水峰风师侄,另个温婉柔美,风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他最好的助守,扶苏。
  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老头子比起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精神萎靡不堪,双眼血丝密布,大病一场后才有的憔悴。见苏景醒来,风长老居然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小师叔,感觉可还好?”
  大夫面前,病人不隐瞒不强撑,苏景实话实说:“疼啊。”
  风长老“咳”了一声:“疼无妨,没死就好!没死就很好了。”说完,老脸莫名其妙一红,拿起苏景手腕为他问脉,之后起身出去给他配药,着扶苏代为照顾。
  等老头离开屋子,苏景望向扶苏:“风长老怎了?古里古怪的,且还这么憔悴。”
  扶苏苦笑:“你险险就醒不过来,哪能不憔悴、不古怪。”
  苏景吓了一跳,自己伤势自己知晓,虽重得不像话,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冰雪聪明的女子,能看懂苏景的想法。扶苏压低了声音:“不是你的伤势如何,是师父差点把你给治死。”
  “啊?”苏景愈发惊诧。


第九百零二章 不如没有,不如不要
  不是病灶怎样、伤势如何,是风长老这边出了问题:照料着苏景睡去后,风长老行针用药替他化解伤势,用到一副灵丹,丹内有一位材料唤作龙蛇果,这种果子不算少见,药性温和但灵验,不过龙蛇果有个特性,医经上记载得明白:十万妙果、其一剧毒。
  十万个果子里,必有一枚藏蕴剧毒,其他的都是极好的,可入药。
  毒果与好果全无区别,从外相到味道都一模一样,此乃造物神奇,就是神仙也无从分辨。且这颗毒果毒性奇重,大修误食也凶多吉少。
  不过十万果中一枚剧毒,这等比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哪承想就是这么巧,风长老喂给苏景的灵丹用到的就是枚毒果。
  灵丹馨香、入口即化,苏景在睡梦中服下丹药当时就开始抽。
  风长老不是普通大夫,手段了得,及时发现苏景不妥,赶忙再去金针为他拔毒,那时情形焦急万分,风长老动作奇快运针如风,哪承想在最关键的第七针正扎下时候,苏景躺身的石床突然塌了。
  以风长老的本领,本来山崩地裂他行针也不会出错,可凡事无绝对,都是个几率问题,床榻突兀对他行针多少会有些影响,或许一万次塌床风长老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不受影响……苏景就赶上了那个“一”。老头一针扎歪。
  高深针灸,如修家行元,不容丝毫差错,一针扎歪就是截脉乱气的大祸。
  风长老气急败坏,急忙封住苏景心脉,之后命扶苏架狗皮鼎煮活天汤,要尽快把苏景放进去泡澡,鼎神奇汤神奇自不必说,烧鼎的火也有严格讲究,三百三十三根白叶禾木梗缺一不可,这“柴火”稀少,离山只剩下最后一付,被风长老妥帖保管着。
  妥帖保管为何意?法术封印、符篆相护,保得“柴火”到取用时立刻就能用,到得风长老取用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根柴居然发霉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这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那根柴火就是发霉了……
  听到这苏景就笑了,一笑就疼,可还是忍不住笑,这事不怪风长老,是他自己倒霉啊。十年失运、洗脸溺毙,金乌果然没和苏景开玩笑,倒是连累风长老差点急疯了。
  见他笑,扶苏也笑了,转开话题,她晓得苏景刚醒来最关心的是什么:“你放心,半年前咱们联手天下正道、幽冥阴兵,那一仗大获全胜,如今驭世早已崩塌,中土心腹大患已除。”
  苏景又吓一跳:“半年?”
  半年,整整六个月的一场大睡。难为风长老为了救他殚精竭虑,可怜风长老在施救过程里总有意外不断、简直倒霉透顶,佩服风长老这样都能保住苏景性命,着实了不起。
  那一仗打完之后,各宗修家归山,幽冥恶鬼重返阴曹,大家早都散去了。忠义天魔会杀人会照顾人但不会救人,战后见帝婿也睡了,有离山弟子照顾老天魔放心得很,就返回空来山继续闭关去了。
  扶苏继续道:“归仙槊妖遭擒,由花大人待会幽冥审讯,他们判官做刑讯最是拿手。余众尽被扫灭,只有那个驭人狩元皇帝是个油滑人物,竟然被他逃进了中土,不过他运气糟糕,逃去哪里不好、非要去凡间皇宫,结果惹出了一位不出世的高手。被打折了脊骨和四肢,五花大绑送来离山,那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斩杀了了事。”
  这事苏景爱听,笑道:“仔细说说。”
  扶苏点头:“狩元帝成了漏网之鱼,他潜去汉家都城、大洪皇宫是为扰乱凡间,不料皇宫内有大修高人坐镇……大洪天朝、开国始祖皇帝!”
  苏景瞪大了眼睛:“洪开国皇帝,真页山城主人白翼……白羽成他爹?他没死?还修行了?”
  想当年,苏景初出茅庐,在真页山还曾有过一段渊源,说起来,他这个“佑世真君”的神位就是白翼送给他的。
  扶苏正待仔细解释,离山门内要紧人物已然得知苏景醒来的消息,纷纷赶来灵水峰,扶苏暂告收声退了出去,第一个进来探望苏景的是小师娘。
  一贯冷冰冰模样的黄裙女子,但比起从前,她的眸中多出了几分昂然、几分生气。就是这一点点神采,让她焕然一新!
  苏景挣扎着要起身,浅寻摇头制止,伸手按住他的脉门,仔细查探了一阵,浅寻问:“还好?”
  “弟子无碍,师母放心。”
  浅寻并没太多表示,点点头后说道:“青灯给我,我要见你师父。”
  小师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将青灯自囊中取出,双手奉上,另外将青灯已经自内封闭,外人再无法开启的事情告知。浅寻“嗯”了一声,将青灯取在手中,之后似是想嘱托苏景好生休养,不过她这个人实在不太会说嘱托之言,是以犹豫刹那、到底还是未开口,拍了拍徒弟的头顶,走了。
  小师娘离开,沈河与门内诸多长老又进屋,皆为离山最最核心的人物,少不了的一阵问候之后,苏景把此行经过仔细讲与掌门。
  如今十一世界已经轰塌毁灭,杀猕大祸根除,苏景那些经历都变成了“故事”,不再重要了,可是还剩下一个关键:叶非。
  叶非还在苏景的洞天中,受重创,变废人。
  苏景昏睡半年,没他点头,洞天里的人出不来。
  沈河直言相询:“对叶非,师叔以为该如何处置。”
  “我想先放他离开,还请掌门成全。”被离山追捕几千年的叛徒,敢向六祖行刺的逆徒,苏景想放,且具体缘由他没作解释。
  沈河稍作沉吟,应道:“叶非是师叔带回来的,你要放没问题,但须得禀明师叔的,他的身份未变,半年为限,半年之后离山还是要缉捕叶非的。”
  苏景笑:“多谢掌门。”随即转心念、开洞天。
  叶非显身而出,三尸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三个矮子被槊妖符篆所制失了力气,但那些符篆不能持久,如今早已不存威力,三尸却坚持着不洗脸,还把符字留着。
  能逼得归仙在身上画符,那也是光荣!
  三尸出来自有热闹,叶非却一言不发,对苏景点点头,目光又在沈河和一众长老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迈步走到门口,背负双手眺望星峰,片刻后长长一个提息,面色无喜无怒平静得很,但目光里稍稍藏了些唏嘘的:“我以前说过,离山诸多星峰里,味道最最香甜的,莫过灵水峰了。”
  苏景回答:“觉得好就多住一阵,正好请风长老看看你的伤势。”
  叶非一哂:“不劳操心。不是对你说另了么,只要我取回那盆水,就算以后无法再做精修,至少修为能够尽数回复。倒是你,快些调养妥当吧,百年之后,我来问剑离山时候,若都是些不成器的晚辈应战可无趣得很。”
  当着一群离山高人的面前直言“我还有盆水”,这算是叶非的傲气,不过他又来百年诺,苏景都懒得细问了,摆手笑道:“快走快走,找你那盆水去吧。”
  苏景轰他,但已经答应放人的沈河忽然开口:“叶先生留步。”
  叶非转目望向沈河:“怎么,掌门人想留我?”
  “已经答应师叔的事情,沈河不敢反悔。”沈河摇头,从语气到神情都轻松和气,全然看不出他对叶非的态度:“只是我听叶先生提到‘那盆水’,想问一问……”
  话没说完叶非就开口打断道:“我的修行,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何必多问。”说着说着,叶非目中忽然闪出一份狐疑……他有些看不懂沈河、红景、龚正等一群离山高人的神情了,他们的神情怎会这么古怪?
  沈河全当没听到叶非之言,继续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说完:“我想问一问……是这只盆里的水么?”
  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铜盆,看上去普普通通,唯一一点出色之处仅在盆底两条锦鲤刻绘得活灵活现。
  一眼叶非就认出这只盆了。
  只有盆,里面空荡荡的,水呢?
  认出盆来叶非就懵了,见识那么深广的高人脱口、问傻话:“什么……什么意思?”话说完他就回过神来,声音恢复漠然:“这盆水谁都能拿去,但放眼天下,无人能用,那是我的真修。离山扣下了?无妨,就当寄存贵宗,过几天我再取回来。”
  真修水元,别人根本无法炼化,且它“永远在”,就算把它泼进海里、撒进泥土,元灵真水也不会化去,知晓主人找到它泼洒的地方,心念一引自会还原入身。
  该说的话说完了,而离山扣了他的水让他心中平添几分不屑,叶非不想再逗留,迈步欲走。
  “且慢。”苏景开口了,暂时留住叶非,跟着望向沈河:“究竟怎样经过?”
  被人看轻,离山依旧是离山,就算有一天山门倾塌弟子死绝、甚至这座山都崩碎无形,中土人间依旧存在过“剑出离山”这四字,它存在过。是以明知叶非不屑,沈河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过苏景询问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河真人开口作答。
  全无隐瞒,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有铁证如山——十六吞掉水元后就“醉了”,一直都在灵水峰睡着,就是从盆里挪进了碗里,小小一条黑鳞蛇盘在小小一盏青花碗中,碗上还有个盖子,茶杯似的。
  听沈河把事情说完叶非就懵了,又懵了。
  无论那盆水是被离山倒了还是被离山扣下,只要水在就有希望,可是这盆水已经被阴褫喝了,几百年过去早都变了灵性,就算抽精多元于小十六,再抢回来的水对叶非也是无用了。
  苏景可也没想到,转来转去居然是自己占了叶非一个大便宜,他的表情才是精彩的,想对叶非显出些无奈和愧疚,奈何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看看空荡荡的铜盆,看看青瓷小碗里的十六,叶非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未能发出丝毫声音,也不理会苏景、沈河等人,走出屋子来到院落中,就在风长老最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下坐下去,后背倚着树干,目光漠然、远眺碧空。
  什么都没了,今日叶非,一无所有。
  苏景费力起身,在扶苏搀扶下一点点蹭着,来到叶非面前,同样坐下。沈河与诸位长老对望一眼,暂时退出了院子,给两人留出一片清净,如今离山仅剩的两位一代真传,一个残废一个重伤,真正势均力敌,大家不怕叶非突然发难苏景应付不来。
  苏景坐稳当,从囊中把那枚麒麟精魂宝玉取出:“这个……你拿着吧。”
  叶非把石头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换给还给苏景,他不要。
  苏景“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您就别装了。何况十六是我大圣玦下猛将,它占了便宜就是我得了实惠,小小补偿理所当然。”
  叶非的身体有些佝偻,但他的神情并不呆滞,听苏景直接说他“装”,叶非唇角勾勾、带出了几枚笑纹:“装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为何不再装得淡然些、傲气些。”
  这样的说法苏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想,原来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不稀罕,干脆就装得更不稀罕些。
  苏景为把麒麟石收回:“一无所有,何谈可要可不要?”
  何为可要可不要?
  满满一桌菜,足够酒足饭饱,饭馆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来的一道好菜就从“可要可不要”变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无所有啊……也看怎么说了。”叶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浓厚:“从我降生,我有什么?我有个爹,不如没有。”
  “我杀六耳父,浪荡于世,被云游人间的商照六看中,引入离山门墙,修道参天。我修行了,我有什么?我有个师父,我有个门宗,我有一群同门,但是汉人的师父、五圆人的门宗,我却不是五圆土著。门宗、师父,不如没有。”
  “师父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我刺他一剑反出门宗,茫茫天地却无我藏身之处,我有什么?你师尊陆角亲自下山缉拿于我。我有个始终紧随背后、追杀我的凶猛人物,不如没有。”
  “追杀。其实不算追杀,根本是猫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斩杀了我,可他故意放过机会,一次又一次、赶着我四处逃窜。开始我只想逃,结果被他的轻慢逼出真火,设伏、反击、陷阱、偷袭……全都没有用处,初时我还以为是他太过精明步步提防,后来才发现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没提防,我也根本就伤不了他,就好像蚂蚁再怎么用尽心机,也伤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没有。我有不甘,不如没有。”
  “不管怎么说,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绝不会做,既然斗不过他,我就另想办法……还在离山修行时,有次我出宗游历,于一座荒废的散修洞府内寻得一道妙法……换皮之术,比着什么画皮幻行法术都要好用得多。当时觉得以后可能会有用,就私藏下来没有上报门宗。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我有一道换皮秘术在握。正好那时陆角被其他事情绊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赐良机供我施术,找来一具新死之尸,先剥他的皮秘法炮制、再剥掉我自己的皮换上那张皮,这一来真正改头换面,不止是面目改变了,从神情到举止甚至修家气意,完全都随换皮而变,从此天下再没人识得我乃叶非!被陆角逼到剥皮换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没有。”
  “换皮是个麻烦事,换皮后那条从头到脚的伤疤得慢慢愈合,差不多三年后,伤疤只差左颊入肩这一段尚未消弭的时候,陆角办好了他的事情,又来追我……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无边苦楚、我强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念头的改头换面;我以为天衣无缝、绝决不会被再找到的藏头匿身,在他面前竟全无用处!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见面刹那……你晓得‘崩溃’二字的真意么?什么信心、什么信念、什么骄傲、什么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这个人,比死还怕!这份‘害怕’与死无关。看我崩溃大哭陆角放声大笑:以为你是个人物,原来狗屁不如。脸上这道疤永远留着吧,他扬手打下一击耳光,从此这道伤疤永黥于面,再不会痊愈消弭了。自那以后,我有了一道伤疤,不如没有。”
  “一记耳光后陆角转身就走,他没杀我,奇怪么?再明白不过,狗屁不如之人、烂泥似的孽种,他都不屑动手,不屑呵……我没死,我还有命在,不如没有。”
  叶非声音缓慢,语气平静,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无悲恸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几枚笑纹渐浓渐深,初时的浅淡笑意在这番话说完时已经变成真实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顿,他问苏景:“可还记得,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闭关,之前请我搭伙,我让你答我一问。”
  当时叶非说自己在剑上修行上有一个坎子,问苏景这个坎子是什么。
  苏景当然记得此事,点点头。
  “你答我‘师父陆角’,不能算错,但其实也不全对……我的坎子不是那个人,是因那人而来的一个字:怕。”
  崩溃惊恐,刻骨惧怕!无论叶非平日里表现得有多桀骜不驯,如何高高在上,陆角都在他心里永永远远地刻下了一个“怕”字!擦不去这个字,穷尽天地叶非也休想再有进境!
  叶非面上的笑容更浓,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带出些笑意:“一晃几千年,我曾有个不如没有的爹,曾有个不如没有的师父和师门,到现在我还有道不如没有的疤,有件不如没有的死人皮,有一条不如没有的命,心底还有一个‘怕’字……你能说我一无所有?”
  “陆角走后,我在荒山中遇机缘,得龙命、养龙剑、得真龙精水……苏景,你可知何为‘怕’。怕就是:即便陆角已经身死道消,我还在想、时时刻刻都会想:若是当年我有现在这样厉害,或许能从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会不屑杀我了吧?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真龙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头麒麟石又能怎样?我的身基已毁,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脱变自土麒麟,不如真龙。就算再卖力修行,我也再没机会比拟自己全盛时……有什么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条麒麟命,一把麒麟剑,一盆麒麟土……然后再去想‘这样的修为不够啊,如果回到当年陆角还是不屑杀我’么?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叶非修行,叶非高绝,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为杀什么人、做什么事、搅动几重风起云涌,他修行的根子都只为一个缘由:若我当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苏景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反问:“行刺六祖……现在想来,你以为是对是错?”
  叶非笑出了声音:“对也好错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后悔也罢,那一剑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认!”
  说到此,叶非站起身,走了。
  苏景未动,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以后修行如何打算。”
  叶非放声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否则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边说边笑,头也不回的叶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层层乌云突然自四面八方涌出天幕,汇聚一起、压在离山半空滚滚翻腾,道道天雷轰鸣不休。雷声汇聚、汇聚、再汇聚,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雷声变成了笑声。
  乌云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


第九百零三章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下一刻,乌云开,一道人影显现云心,旋即此人跃下天际、落足离山灵水星峰,就站在叶非面前。
  他在天上时候,只是普通人大小;随他下落身形迅长,跳落地面时候已然化作千丈身形,巨灵般的大汉!
  打赤膊、面虬须、一头长发倒竖冲天、胯裹艳红长裙,赤足无靴踝挂一串金铃,巨汉打扮古怪,说不出的威风震撼。
  天现异象,离山内众多高人顷刻集结、严阵以待,就在此刻不远处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怪叫……本来妩媚娇柔的声音,因太过惊骇而嘶哑,怪叫之人、天魔宗掌门人大师兄,骚,戚东来。
  半年前中土“入侵”十一世界,连忠义天魔都来助战,空来山上下魔子魔孙自然追随入战,战后天魔弟子返回空来山,只有戚东来要等苏景醒来,留在了离山未归宗,惹得天魔宗上下好一阵大喜。
  得知苏景苏醒的消息,戚东来也来到灵水峰,不过他等在了外面,先容他们同门讲话自己再进去叙旧。
  旁人或许对那位天灵巨汉陌生,可戚东来身为天魔弟子,怎么可能不认识老祖宗……老祖宗中的老祖宗,大天魔,金铃天!
  金铃天纵声大笑,低头鸟瞰身前叶非:“能真正看懂心中之‘怕’,算得难得,为这一‘怕’,可要可不要便不要,可做可不做便不做,更是傻巅巅、魔巅巅,恭喜叶非证得天魔道,从此为我千零一弟,这便随我去吧!”
  不修魔,照样可证天魔道。
  那十文魔、忠义魔,哪个生前都不修魔尊,只是普通人而已,只因以身证道得以列位天魔。
  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但上位天魔只有一千人,得天魔真身像、像入天魔龛,也只有上位天魔证道时才会被金铃天以真灵显像亲做接引。
  一千上位天魔外,其他魔尊是没资格与金铃天称兄道弟的。
  戚东来吓呆了,惨叫后跌坐在地,嘴巴大张,看他的神情也分不清是惊骇还是欢喜。
  此刻苏景也认出了金铃天,人坐梧桐树下愕然发愣,叶非证得天魔道?他这就要飞升入魔坛了?惊骇之余心里还有几分欢喜,叶非恶,但不坏;叶非狡诈,但不下作;叶非随口百年诺。但谁爱信谁信,他只看自己喜欢……叶非是唯一一个曾和苏景并肩死战却不是朋友的人,而苏景对他印象居然不错。
  眼见他修行路断犹自倔强,能就此“立地成魔”无疑最好的结果。
  苏景替他欢喜。
  叶非不欢喜,皱起了眉头,退后两步,上下打量面前怪汉:“你是哪个?”
  “我名金铃天,为真魔首尊。”金铃天笑声收敛,蹲下巨大身躯,向叶非伸出了手。
  “我不修魔。”叶非竟然摇头。
  金铃天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事,微一愣,可面上不见怒色,反而喜色更甚,巨大身体玄光一闪,化作普通人大小,跟在叶非身后道:“你证得魔道即为真魔,哪个管你还不是修魔,你道三万七千魔在凡间都是修魔的么?咱家魔坛中,和尚老道尼姑大把抓。”
  叶非一哂,一贯那副“我看不上你”的神气:“什么跟什么,我就成魔了?你们魔坛空位子太多么,随随便便就能证得真魔。”
  金铃天的刷子眉一扬,喝:“坐下!”
  言出法随,叶非无可抗拒,直接坐倒在地。
  金铃天再喝:“躺下!”
  全无挣扎余地,叶非躺下了。之后金铃天居然也躺下了,和叶非并肩:“我最喜欢看着天聊天。”怪汉铜铃似的眼睛望着乌云滚滚、雷霆穿梭的天空,满脸惬意:“成魔容易?你这么说就不实在了……精血藏剑,已有九成火候,就因为他打了我,千多年的精心阳炼说废就废,废了千年心血算什么,我宰了他!几人能做到?龙筋在身,多大的造化!有龙筋、有龙命,你叶非是有机会化龙的啊,可是老子就看不得假龙在我面前晃荡,废了龙筋也得斩了那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几人能做到?你自己说,你是疯还是傻?疯到傻了,你不是天魔又是什么。”
  边说边笑,边笑便从喊:“离山的小子们,有没有酸梅汤,给弄一碗了,我要喝!”
  堂堂大天魔,兴致到时不喝酒,喝酸梅汤。
  酸梅汤这种好喝的东西,红长老是随身带着的,闻言一拍挎囊取出一只琉璃瓶,正要迈步,戚东来就冲上跟前:“我来我来。”不由分说自红长老手中抢过瓶子,虬须汉猫腰耸肩缩肩膀,孙子似的一路小跑把酸梅汤送到金铃天手中,满面谄媚:“大老爷爷,您的酸梅汤。”
  金铃天被他膈应了,冷哼一声接过酸梅汤,不理戚东来,倒是遥遥对着红长老喊了声:“多谢小女娃。”
  红长老一笑从容:“随便喝,有的是。”
  金铃天哈哈一笑,咕咚咚畅饮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也不擦嘴,正想再对叶非说什么,突然天上乌云中的一道惊雷急冲直下,正正劈斩向……梧桐树。
  灵水峰风长老栖身小院正中栽着的那棵梧桐树,重伤在身的苏景后背倚靠着的那棵梧桐树。
  雷劈的是树,可树下的苏景又岂能幸免,小师叔哇呀惨叫,被劈得飞起十丈、直挺挺摔趴在地,脸着地。
  后背都焦黑了。所幸,他伤得再重元神境修家的体魄仍在,挨了这一雷没死。
  金铃天满满意外,自己显灵会勾引天雷,这雷不是真正的霹雳,而是法中雷,轻易不会落地的……真正雷也好,法中雷也罢,总归都是雷,不会轻易落地不表示就永远不落地,偶尔……也会落下一两次。再仔细看看那个挨劈的小子,金铃天暗吸一口冷气:这般气运……可少见得很。
  离山一群要紧人物个个大惊失色,忙不迭冲上前去扶起苏景,见小师叔没事,沈河先是松一口气,随即又面现怒色:“大天魔,离山与你素无瓜葛,为何动雷霆伤我门中长辈!”
  大天魔又如何?伤离山门下,沈河就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沈河可不晓得这是意外。
  金铃天又是什么样的凶獠,他没想着劈苏景、纯粹雷霆意外落地,可劈了就是劈了,有什么可解释!闻言冷笑森森:“你管我为何。劈了就是劈了,若想动手就拔剑。”
  沈河拔剑,长老拔剑、离山拔剑!
  苏景赶忙摇头,连嘘带喘吃力不堪,苦笑:“与大天魔无关的……掌门忘了?我有十年运势大旺啊。”
  都这般模样了,还在嘴硬非把“十年倒霉透顶”说成“十年运势大旺”。沈河被他气笑了……那边金铃天也笑了:“你这小娃有些意思,想没想过修魔?你点头,我传经。”
  苏景立刻点头,修魔?肯定不会的,不过点了头他就传经……大好参考啊,录一份,再把金铃天真传送给天魔宗,又是好大人情啊。
  金铃天说到做到,一枚魔玉简扔给苏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离山能做到天宗之首,绝非知错不认。晓得自己误会金铃天了,沈河收剑、拱手,对大天魔道:“晚辈唐突了,魔尊见谅。”
  “再来瓶酸梅汤!”金铃天浑、金铃天横,金铃天有趣。
  戚东来往返一趟,自甘“跑堂”,红长老出手大方,五瓶酸梅汤送出去了。
  又是一番痛饮,金铃天不再理会离山,继续对叶非道:“真龙废了,修为没了,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修麒麟的机会摆在面前,你一句可要可不要的就不要,推辞了,几人能做到?都他娘落魄成傻逼了还不肯退而求其次,傻到疯了,你不是真魔又是什么!你道修魔简单?我却道修魔千难万难,大小三千世界,大世界千万万人,小世界也有万万人,有几个能如你这般?莫再啰嗦了,随我走吧,魔坛今日大排筵宴,为你接风!你不是想胜过陆角么?成就真魔,逍遥宇宙,陆角又怎是你的对手?”
  “就算我成就了真魔,你怎知我就不怕陆角了?”叶非开口,语气漠然:“我不怕你,却怕陆角,那你以为,你和陆角谁更‘凶猛’?”
  此凶猛非彼凶猛,与实力无关的。
  大天魔眨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叶非就抢言道:“我要修‘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本领……是我要修,修!不是白捡。再就是……我叶非,占族之首,不飞仙则已,若飞仙便是占族天、占族神、占族第一仙,占家仙,去给你真魔当弟弟?一千零一弟?笑话!”
  宁可不飞仙,不做千零一。
  言尽于此,叶非起身迈步就走,再没兴趣应酬金铃天……成魔成佛,成仙成神,不管成什么都是超脱凡俗、成就永生之身成就宇宙逍遥,叶非竟不肯成魔。
  走了几步,叶非又停步,金铃天面露喜色,可叶非根本不是和他说话,望向苏景道:“之前心神激荡,忘了一件事:肖斗斗被扣离山,我得带走。”
  无亲无友,只有几个属下的叶非。
  苏景痛快点头,叶非不谢转身走了,由得金铃天站在原地,他都懒得再去多看一眼。
  金铃天眼睁睁看着叶非走远,面上喜色愈浓,忽然纵声大笑:“叶非,不管你自己认不认,你都是魔,一千零一上位魔尊之位,老子给你留着!”大笑声中转身欲走,不料面前人影一闪,一个长相威风的虬须大汉跪在面前,恨不得伸手去抱大天魔小腿似的,声音娇滴滴麻酥酥:“启禀大老爷爷,姓叶的不识好歹,辜负您老一片好心……可您老好歹来一趟,也别白走不是,孙孙儿愿跟你去……一千……零二?”
  金铃天打赤膊的,是以背后那层鸡皮疙瘩清晰可见:“憎厌魔的崽子?”
  “是呢,憎厌魔的小孙儿。”虬须大汉受宠若惊,一笑妩媚。
  “边呆着去!”鸡皮疙瘩褪了又起,金铃天再不敢多呆,顿足飞天。
  戚东来不失望,满心欢喜——人越憎厌,他越开心,能恶心到大天魔,简直成就非凡!不过再怎么欢喜,他都记得一件事,用力对着金铃天的背影喊道:“大老爷爷,忠义老爷爷还在人间疗伤,您得帮帮他啊!”
  “秦吹,吾弟,留在人间对他只有好处……你转告他,安心休养,莫胡思乱想,待我手边事了自会来看他。”滚滚魔音中,金铃天消失天际。
  雷霆消了、乌云散了,露出广阔无垠湛蓝天穹。那天空,漂亮得要死。


第九百零四章 十年大旺,下不为例
  叶非不成魔。
  叶非是离山逆徒,但能有这等逆徒的门宗,也只有离山。
  连逆徒都成了门宗荣光,苏景、沈河、一众长老、诸多真传何止开心,简直开心。
  天开云散,诸魔退散,苏景忽然响起一件事,忙不迭:“扶苏扶苏,撑云驾,带我去追叶非。”
  扶苏不明所以,还道是大事情,立刻撑开云间卷起苏景向外赶去,很快追上了叶非。叶非听到呼唤转回头:“还有事?”
  “你要是真成魔,魔号为何,你可想过?”苏景问。
  三尸也跟来了,闻言不等叶非出声,雷动就抢话道:“可要可不要就不要魔!”
  拈花摸肚皮:“百年诺你爱信不信魔!”
  赤目摇头晃脑:“怕陆角怕得没着没落魔!”
  叶非笑了,不和浑人计较,对苏景道:“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你以为呢?”
  苏景大笑:“别扭魔!”
  叶非皱眉,问苏景:“你急匆匆地追赶上来,就为了这件事?”苏景点点头,叶非一脸不耐烦:“修行修天修身修性,修成你这般无聊的委实少见。走了。”
  “别扭魔”这个称呼让苏景乐不可支,不料扶苏突然真气逆行,一时间维持不住云驾,云崩了,小师叔直挺挺摔落地面……扶苏最近修持“临江帖”,这道修法好处极大,可是修炼之初会让修者气息不稳,偶尔……特别偶尔的会有真气逆行的情形,不会伤身、但会让法术消散。
  苏景十年大旺!
  突然坠落,苏景猛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不算小,一蹬就更大了,然后一只路过的小虫子撞进了他的眼中。
  疼、疼疼疼,十年大旺!
  眼睛“中了”虫子,刺痛难当,可身体摔落在地并不疼,身下泥土松软异常,好像落身松软沙堆似的。苏景心中一喜,忽然头顶一声惊呼:“师叔祖小……”
  还有一个“心”字没说完,一个人就从天空砸落下来:扶苏。
  初修巅顶法术,瞬间真气岔走,让扶苏散了云驾丢了苏景,但扶苏还在半空悬浮,眼见师叔祖摔下去了,她赶忙急降去接人,哪想到自己才一动,气息又躁动了下……接连两次气息躁动,扶苏连自己的身形都维持不住了,掉下来、整整砸在苏景的身上。
  再轻巧的女子,八九十斤总也是有的,砸下来分量实在不轻,还不等苏景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中了谁的“暗器”,身下松软泥土突兀崩碎,两个人抱成一团翻滚着直落地窟。
  不是什么藏宝穴古人洞,就是个空心井隙,从地面看不出来,以前地皮结实得很,但世间长了渐渐松垮,被苏景扶苏两人一砸就裂开了。
  地窟三十丈,落地时苏景在下,直接摔晕了。
  十年大旺,旺旺的。
  叶非尚未走远,看着佑世真君、十四冥王、中土人间最最有名的大修掉“井”里去了,愣了愣,正想笑忽听得怒骂声凶狠:“叶非,你这害人的妖孽!”
  叶非不明所以,循着声音望去,破口大骂的正是跟着苏景一起过来的赤目。
  “我害人?”
  赤目红眼睛瞪起:“你害人!若非苏锵锵专门跑来告诉你你的新绰号,他又怎会掉进井里。”
  叶非从不和三尸对骂,大笑出声,口中哼起了一声“天注定、气运调”的民间小曲,转身迈步、继续出山。
  小师叔被送回了灵水峰,就是眼睛里有只小小的死虫子外加头壳受创昏迷了,倒没有性命之忧,风长老问过他的脉象,神情里颇有些犹豫,对沈河道:“师兄啊……小师叔的情形,若要救醒他,不过举手之劳,可我以为……最好还是别救,反正昏个三两天他自己也能醒来。”
  不是不想救,实在是不敢救了,天知道行针用药时候又会出什么岔子,还是让他自己醒来更妥当。
  三天之后,苏景醒了,才睁开眼睛就看到三张丑脸凑了过来,三尸异口同声:“怎么样?怎样了?”
  苏景笑着叹口气:“连扶苏都靠不住了啊。”
  很快,灵水峰上又热闹起来,离山上一群要紧人物再来探望苏景,问候过后,沈河先把最近这几百年的门务对苏景做仔细交代,诸如尘霄生、林清畔两位师兄飞仙、老实头方先子身现异象、白羽成还在打拳不停之类,另外沈河又把亲传弟子鱼苗再为苏景引荐一遍;
  跟着樊翘带领一众光明顶晚辈弟子来拜见师尊,妖精不成都在其中,无双孙希佳也在人群中,认真向师父交代过自己的功课。除了裘平安还在西海闭关之外,苏景身边几大妖奴和一群乌鸦也来了,比翼双鸦到场,那番热闹可就不是言辞能够形容的了。
  当年,苏景刚从南荒归宗时,贺师兄曾给苏景讲过“天上、地下,离山两重隐患”,前者为三祖回归半途陨落之谜,后一重地患指的就是封印彼端的杀猕世界了。
  如今这重“地患”终告铲除,苏景又重返同门、朋友、乱七八糟的妖怪手下群中,心里说不出得开心和惬意,唯一的一点唏嘘只在……那时候为自己指点隐患的贺余师兄,如今已与自己、与离山阴阳相隔。
  师兄身具二品判官大位,公务繁忙,早都返回冥府去了。
  说过了战事、门务,话题被转来转去变得乱七八糟,有人说自己的奇遇,有人说中土最近的奇闻,有人催促苏景赶紧要个娃娃,马上又有人说不妥不妥,十年大旺时候千万别要娃娃……说什么的都有,唯独红长老提到一件事,引来了苏景的兴致:
  差不多百年前,西方沙漠中一场飓风肆虐,风过后一座早被掩埋沙下的古城重见天日,正巧有一位弥天台的高僧云游到此,进入城中转了转。
  古城遗址,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但高僧在城中神庙的地宫内发现了一道封印。
  封印这种事情可大可小,高僧不敢怠慢,传讯回门宗,弥天台又派精锐高手过去增援,众僧各展所长、在不破坏封印法术的前提下,探明了这封印究竟封了什么——通往莫耶的往来阵法。
  古时中土、莫耶两界有仙阵连接,但中土视莫耶人为邪魔、莫耶当中土人是蛇蝎,两界间着实掀起过不少腥风血雨,后来这些往来仙阵都被本地高人设禁封印,从此两个世界断了联系。
  不承想无数年头过去,一座古时封印又重见天日。苏景望向掌门人:“封阵的禁法能破掉么?”
  “我们没去看过,不过想来应该不会太麻烦。弟子这就派人过去。”沈河微笑回答。时过境迁,莫耶已经成了一片死地,重开通联也不会再有什么纷争了。
  当场沈河真人就传下法谕,离山中最最精通阵法的雷、秦两位长老领命,安排好手上的事情后就会启程去往沙漠古城。
  这个时候山外有灵讯传来,说是紫霄国的高人来访,倒也没什么正事,就是几天前听说苏景醒来,紫霄国正宫娘娘带着一众王公大臣来探望。不止这一家的,苏景在驭人世界闯幽冥战人间,为匡护中土立下卓绝功勋,若非他斩杀天理重创槊妖,那“入侵”一战里不知会有多少中土名宿陨落。是以几座天宗和诸多修行大宗都会来探望苏景送上敬意,不过紫霄国来得最早罢了。
  贵客登门,苏景不能不去迎见,被弟子扶持着起身时,沈河不忘嘱咐:“启禀师叔,你过去驭界的时候,我曾传讯诸宗,说是……你主动入敌界,为探查杀猕军情。”
  早在两百七十年前沈河就替苏景把牛皮吹出去了,正道天宗人人敬佩离山小师叔慷慨高义,说破了可得丢人。
  苏景一听就乐了,心中美滋滋、口中咳嗽两声:“咳,没必要、没必要……这种脸上贴金的事情,我实在不太适应的。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掌门道场九鳞星峰上,苏景见过紫霄要人,正说笑半截大成学名儒来访,两家天宗未走涅罗坞又到。
  涅罗坞来访众人里未见蜂侨,苏景向启巧问起她,启巧满目开心:“一趟驭界游历,归来时候师妹修为尽复、境界尽复,战后归山即刻闭关巩固修持,这次就没能跟着来……你们在驭界究竟有何奇妙经历,让师妹得了归复境界的契机?”
  苏景也不明所以,不过他觉得,多半和自己画在人家姑娘身上的那张符有关系,可是这事情和谁都不能说,只有摇头装傻,摇头之际扭到了脖筋、其后三天他脑袋都是歪着的。
  其后一段时间里,离山宗内仙客往来、高僧探问,小师叔不顾重伤在身来客必做亲迎,听着众人赞扬伤势仿佛都轻了许多。直到半个月后,离山才渐渐重归清静。这天苏景正用风长老特别给他预备的、不会突然碎裂的铜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翅膀扇动声音,三尸架着自己的小棺材赶来灵水峰。
  跳下棺材,冲进屋子,三尸一个比着一个着急,你拉我退他拽,簇拥着苏景出屋:“快快跟我们走,出大事了!”言罢不由分说,带着苏景跳上棺材,疾飞而去。


第九百零五章 弥天大谎,对错难分
  “怎了?”坐在童棺上,苏景的手牢牢抓住了棺材帮,以前就算重伤他也不会扶着,童棺一向飞驰稳当。不过最近他运气太旺,不敢不防着点。
  “是小师娘。”虽然浅寻人不在眼前,但她老人家积威太重,提起她时雷动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声音低了,语气却重得很:“她进青灯去见师叔了!”
  赤目真人的红眼睛里满满担心:“你说他们两口子见面不会打起来吧!要不赶快找你过来呢……”担忧、长叹,之后忽又想起一事:“要真打起来,你说谁能胜?”
  拈花本来也要“担心几句”的,结果被赤目的话岔了心思:“我看还是师叔更厉害些。”
  “那可不一定。”雷动大摇其头:“师叔的本领……单打独斗的话,你我兄弟不是他的对手,足见高明了。可若咱们三个联手,他老人家怕是就敌不过了,你们莫忘记,咱们的剑术是小师娘教的,他们两口子谁强谁弱,还用说么?”
  雷动这么说,赤目真人不高兴了:“天尊所言不算全对,师叔的确不是你我兄弟的对手,咱们的剑法也的确是小师娘传授的……不过咱们早已青出于蓝,小师娘也一样不是你我的对手,这一来……”
  苏景都懒得去理会三个矮子。上次醒来时候小师娘找他要走了青灯,当时已经明言她要去见师叔,她进青灯不奇怪,她怎么进去的青灯倒是让人纳闷。三尸那边争得煞有介事,雷动说小师娘厉害拈花说陆师叔厉害,赤目骑墙左右帮忙,争不出个结果六只眼睛一起望向苏景。
  苏景摇摇头:“不必担心,两位老人家不会再有争执的。”
  雷动听过、眨眨眼睛,赶忙手拍胸口:“唉,听你这么说我可算安心了,担心死我了。”
  另两个一起附和:是啊是啊,担心死了。
  苏景继续道:“贺余师兄已经给我说过了,齐僮儿转世、投胎在江南小镇一户殷实人家。小师娘去见师叔,当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当真?!”三尸在童棺上齐齐跳了起来,个个惊喜无比!
  ……
  浅寻找苏景要来青灯后,返回自己的道场凝翠泊。苏景知道她这个时候会求清静,是以不敢去打扰,还特意嘱咐三尸不要去给师娘添乱。这些天里离山宾客往来,三个矮子觉得无聊就离开山门,在附近无聊闲逛,最近转到了凝翠泊,到葱姜蒜三妖的洞府去吃喝玩乐,今天一早辞别妖精去探望小师娘,苏景的嘱咐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说来也巧,三人飞过大湖,还未等落地,遥遥就看见小师娘安住的小岛上,青灯开放、小师娘步入灯中化境去了,三尸这才急急忙忙去找苏景。
  出离山,再飞一阵,不多时来到凝翠泊,棺材降落小岛上,苏景不敢贸然进门,就老老实实地等在大门口,既然青灯开放,总要去见一见陆师叔。不过此刻灯内夫妻重聚,苏景可不会去打扰。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燃香工夫后院落中传出小师娘声音:“进来吧。”
  轻轻门轴响动,有尸煞为苏景开门,恭敬执礼:“见过少主。”
  浅寻麾下尸煞阴冷残酷,但从来都对苏景恭敬忠心,苏景也从不敢把他们当做下属,拱手问候:“有劳六将军。”随即入门,有阿六引领着去见小师娘。
  小师娘人在后园凉亭,她坐在石凳上,青灯摆放在石桌上。见苏景到来,浅寻摆手免去了他的礼数:“来得正好,你师叔想见你,省得我去离山找人了。”
  话说完,小师娘法度施展,青灯上绽开一片纯黑圆通之光,此乃入境通路。
  施法过后,小师娘站起身来:“快些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三尸急忙问:“师娘去哪?我们能跟着不?”
  被追问要去哪里……突然间、真的就那么一下子,冷清漠然的黄裙女子笑颜绽放!
  以前,偶尔,她也笑,可这次与以往哪次都不相同。
  以前时候,展颜只是让她神采飞扬,让她美丽无端,可那笑容本是身清清冷冷的,因她眼光深处永远藏了一份痛恨,把自己当做仇人的人,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开心。
  但这一次,她的笑容暖了、热了,她目中浓浓关心、浓浓思念、浓浓浓浓的向往期盼,这眼色太浓太重,彻底遮住了“痛恨”。
  她笑,她回答:“江南、怀安小镇。”
  去见孩儿的娘亲,笑容何其明耀!
  言罢飞身,遁化剑光传天而去。
  没带三尸。
  苏景自洞天中把抱头大睡的小贼抱出,暂时请尸煞代为照看,神君叮嘱永不敢忘,青灯藤不可再入青灯境。随后苏景整肃衣衫,踏入青灯境,三尸紧跟身后,和他一起去见陆老祖。
  青灯境还是老样子,不见雕山的少女和吃面的老道,陆老祖独自一人坐于角落,垂着头正愣愣出神。
  苏景这么快就来了,让老祖有些意外,不过没多问什么,端坐在地心安理得收了苏景与三尸的叩拜大礼。苏景起身后满面欣喜:“弟子已经从幽冥得了消息,喜闻齐僮儿师姐再次转世,恭喜师……”
  “跪。”陆老祖打断了苏景,一个字,没什么语气。
  师叔有命,苏景不会半点违背,立刻跪倒在地,但他目光不解,三尸也忙不迭一起跪了。
  三尸个子矮,在同样矮子中他们三个又算得腿短的,所以跪下也不比站着矮多少。
  着苏景跪下后,老祖沉默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偶尔会抬起头与苏景对望片刻,他的目光说不上严厉,也没了往时的笑意,平平静静,如古井无波。
  师叔不说话,苏景暂时也不敢发问,倒是目光愈发得纳闷了。
  三尸跪得久了,见师叔总也不开口,彼此对望一眼,眼色流转。
  自诩最讨师叔喜欢的小胖子拈花试探着、把身体稍稍拔高一点……老祖没反应;再试探着站起来……师叔不理会;再试探着走上一步又后退一步,陆九还是不说话,拈花踏实了,站起来没事。
  雷动和赤目也都站起来了,稍等片刻,见老祖确实不管他们,胆子都大了起来,赤目手握空拳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说苏锵锵啊,在外面我们兄弟怎生督促你来着,让你好好修炼、勤奋用功,你却充耳不闻,怎样?今天见了师叔,境界如此差劲,惹他老人家生气了吧!”
  雷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本来资质就差,再不肯用功,将来怎生会有出路,飞仙不成,真真辜负了师叔对你栽培……唉,但也不能全怪你,适逢多事之秋,我们晓得你也有苦衷。”
  拈花沉沉叹了口气:“修行之人,修行为本!这些年你教导弟子、让光明顶一脉开枝散叶,教出了几个好孩子;重建无双城再续天宗香火;追缉叶非执行家法;独闯驭界扫荡六耳杀猕……这些事情都是好的,也真正辛苦你了,可无论做什么,你也不能耽误了修行啊。”
  说到底三尸是苏景的三尸,眼见陆老祖神气不对,三个矮子明贬暗褒,把苏景这些年做过的大事都摆出来……
  “你们三个放心,我让他跪不是要罚他。”老祖何等智慧,怎能听不出三尸的意思,随后他望向苏景,问题有些无端:“苏景,以你看来,浅寻这个人是正还是邪?”
  当着老祖的面,苏景如何敢点评小师娘,摇摇头不敢说话。
  “既然是我发问,你就直说无妨。”
  苏景犹豫了下,本想措辞做赞的,可转念一想那些空头话多半会惹得师叔训斥,还是照实讲了:“小师娘为人率性,不受正邪羁绊,她老人家行事……不看自己力量,不问人间疾苦,不理生死差别。剑指本心,所以做事只问本心。”
  老祖嗯了一声:“说穿了,一个字:疯!”
  为了还陆九一个亲人,以阳身入幽冥寻找陆角魂魄,不惜搅得阴曹大乱,浅寻做事,本就有些疯。
  陆老祖所说“疯”字,指的不是脑筋,而是风格手段。
  “浅寻以前,有些倔强,有些执拗,但和这个‘疯’字不沾边的,直到齐僮儿出事后。”陆崖九继续说道,提起浅寻,他的声音变轻了:“宇宙人间、古往今来,再无可珍惜之人、之事,再做什么自然无所顾忌。”
  小师娘的“疯”从何而来?因她有一障在心。齐僮儿就是她的心障,这一点苏景再了解不过。
  稍顿,老祖再次开口:“抛开后面那些事情不提,只说浅寻独闯幽冥时候,如果我兄陆角的魂魄被阴司大判拘押着,苏景,你以为她会如何?”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须苏景回答,三尸立刻抢话,雷动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拈花附和:“十花判挡杀十花判,尤朗峥挡杀尤朗峥!顾小君挡杀顾小君……顾小君要是被斩了实在有点可惜……”赤目补充:“就是阎罗神君亲自来挡,小师娘怕是也会跟他老人家斗上一斗!”
  老祖静静望着苏景:“苏景,你自己说吧,我为何让你跪。”
  苏景摇头,满面疑惑,想不通的样子。
  “浅寻不在这里,你又何必再装糊涂。”虽然老祖说苏景“装糊涂”,也还是把题目点了出来:“让你跪,是让你想一想:你用‘齐僮儿’编排的这场戏,若未能骗过浅寻,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苏景愣了愣,随即面露委屈,可老祖摇了摇头,不给他喊冤的机会:“莫再装了,你道我不想齐僮儿能转世投胎么?上一世爹不像爹,我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可魂飞魄散就是魂飞魄散,再没机会了。”
  “你骗过浅寻,已经是万幸……万幸中的万幸了,不可太贪心,还想着连我一起骗过……江南小镇、齐僮儿转世……我也想信她就是,但不是就是不是。”陆角的声音苍老。苏景以前很少注意过,其实师叔已经是个老人。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拈花大概听出了师叔话中意思,大摇其头正待替苏景分辨,身边雷动忽然捅了捅他的左肋。拈花把话忍住,望向雷动,后者下颌微扬向着苏景背后一指。
  三尸都站在苏景身后,拈花顺着大哥的指点望过去,只见苏景背后衣襟已被冷汗浸透。
  人死不能复生,但一道游魂可入幽冥世界再进轮回;但魂飞魄散,便是一了百了,完了就是完了,结束了!
  穷尽天地穷尽宇宙,也从不会有“魂飞魄散还能转世重生”这件事。
  所谓齐僮儿再入轮回,今生此世,苏景撒下的第一大谎,弥天大谎。这个谎他一个人撒不来,还有阴阳司的全力配合。
  早在他还在幽冥时,就曾问过尤朗峥“可有办法让魂魄和另个人一模一样”,为的就是要做这场戏。后来苏景力战西仙亭,为轮回立下大功,在阳间斩杀玄天田上,完结阴阳司卷上天字第一号的大案,立下如此功勋,尤朗峥不能不领他这个情。
  几百年里,封天都内,尤朗峥殚精竭虑、又动用了目中一颗将逝之“星”的判官大愿,终于将一道游魂改造得与齐僮儿一模一样,再为她寻了一户殷实人家,发往人间投胎去了。
  怀安古镇的娃娃,从魂魄到再生样貌都与齐僮儿全无差别,这是“大愿”之力,不如此便不足以打动浅寻。
  至于“事情经过、为何魂飞魄散还能再重新转生”,一番言辞是早先苏景打了个底子、再由尤大人与身边前任大判,加上花青花、贺余等一众心窍玲珑的老鬼反复推敲编纂的。
  有前辈考证、有道理依据、更有几处玄之又玄无法解释明白的不解奥秘,终于出炉了西仙亭神君古庙前,花青花与贺余对浅寻的那一套说辞。
  谎言绝非天衣无缝,但内中破绽都被判官主动提出,归入“玄虚难解”、主动言明“暂时还想不通其中道理”,反倒更显真实,浅寻信了。
  圆有缺,才是真正圆——便是这个道理了。
  好大一番折腾,苏景只求:能打开两位至亲前辈的心结。
  如陆老祖所说,苏景贪心,小师娘已经信了,他还希望师叔也能相信。
  忽然,老祖笑了笑。
  因为浅寻相信孩儿转生心障渐消所以他开心,同样因为浅寻信了孩儿转生所以他觉她可怜,因为再被揭开心底伤疤他心疼难耐,因为苏景这份善良心思他略觉欣慰……老祖的心绪有多复杂,此刻他的笑容就有多复杂。
  “心障,于修行而言是障,于人而言就是一根刺,扎进心根深处的一根刺。你是好孩子,想帮她、帮我拔掉心底这根刺……侥幸,浅寻受骗,你赢了。那你有没想过,万一你败了,她又被人动到这根刺,她会如何?”
  老祖说话很慢,从始至终都不存责怪之意,他只是个老人,忍着自己的心疼来给晚辈讲明白一个道理:“她会疯,即便她知你是好意,知判官是为她好,但被人动了刺她还是会疯,会杀人。你或能幸免,其他参与此事之人,那些无关旁人,皆是她必杀之人!此举……无关善恶,只是:人心。你们用齐僮儿骗她。”
  “让你跪,只是盼你明白此事的后果;让你跪……是想你晓得:前一辈的恩恩怨怨,我如何,她如何,所有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当初我们种下什么样的种子,今日就只能去吃什么样的果。这些都和你无关,你无需扛在肩头的。”
  老祖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一点,重复:“长辈之事,散去云烟,你无需扛在肩头。做好自己的修行,就是最好报答了。起来吧。”
  苏景不知该说什么,低垂头站起身来。一贯胡闹的三尸也不敢再出声,苏景这些安排他们并不知晓,只觉自家本尊竟敢编排齐僮儿的事情,纵是好意,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景才告起身,陆崖九缓而又缓,用力且真挚的三个字:“谢谢你。”
  着其跪并非怪罪,而这一句谢更是非说不可!我如何,无妨无所谓,她得快乐便是大好上善!拜苏景所赐。
  老祖非谢不可。
  双腿一软,苏景又复跪倒,可除了一句“弟子不敢当”外,他仍是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话题哪怕再多说半字,都是再伤老祖的心。
  这一次老祖摆长袖,柔和力量涌动,把苏景扶了起来:“你心中当有一问,我是如何看破这场谎话的……其实你更该问的是:为何浅寻看不破这场谎话。”
  有一天,已经冰冷去世、深埋入土的孩儿忽然归来,父亲会晓得它绝非自己孩儿,母亲却一定会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孩儿。
  所以浅寻看不破这场戏,她盼着事情成真,太盼望齐僮儿能真正转生!上一世娘不像娘,她盼她下一世能投生好人家、拿她当宝。
  ……
  陆崖浅寻,一生爱恨,痴情也好成仇也罢都是情到极处,两人心底早有灵犀相牵,这冥冥里的牵扯,纵是青灯世界也隔绝不断,十几天前老祖人在灯中就觉心绪不宁,那时他还不晓得具体缘由,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开放青灯,或许外面有人要找他。
  由此,老祖开声,问于正闭关中的老道和少女,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不承想两位“土著”先后回应:旧法将落新法未起,交接过渡时候,可暂开青灯,但时间不长,至多一天光景。
  少女与道士并未出关,但施法撤去了青灯内封,由此浅寻得以开青灯,入化境。
  陆崖九没想到来得是她。陆崖九更没想到,她见到自己……那般神情:愧疚,委屈,欣喜,不知所措。浅寻忍得住眼泪却忍不住声音的颤抖,说起齐僮儿已经转生,又活在了花花人间时候,终于泪水长流,可她的眼睛是亮的。
  陆崖九满面惊喜,放声大笑。
  就如当年要扮作恨绝浅寻一样,今次他仍得扮,扮作相信、确信孩儿转世。
  这一关他得过,为了浅寻也得咬着牙忍着痛地过。
  浅寻离开时,陆崖九和她对望良久,之后他笑了。浅寻也笑了,笑着离开的青灯境的。
  今生里能再见面,能笑着离别,还有什么不知足!
  老祖深深吸一口气,再把胸中浊气用力吐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再不提了。转话锋、问苏景:“莫耶的丫头呢?就你们几个来了?我还打算见见这丫头,问问她有没有被你欺负。”
  苏景挺胸昂头:“启禀师叔,我天天欺负她。女人不管不行,男的不凶不行,她见我便如小鼠见了猫,我可没给咱们离山弟子丢脸。”
  浑话,老祖气得笑了:“好好说话。”
  见师叔笑了,苏景心底放松许多,说实话,“齐僮儿转生”这场戏不圆满,让小师娘变得快乐却更伤了陆老祖的心,自己究竟做得究竟是对还是错,苏景自己也无从分辨了。


第九百零六章 完美世界,乱象纷呈
  “在驭界不听第一次真正对上墨巨灵,当时打得有些拼命,气力消耗过剧,最近陷入沉眠,这次不能来向师叔问礼了。”这次“好好说话”了,提起不听时候苏景的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心疼。
  有关不听,一句话轻轻带过,倒是叶非,苏景说得仔仔细细,从十一世界与其相遇再到不久前大天魔以一道真灵显形人间来做接引,要请他去做一千零一别扭魔,所有事情、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交代明白。
  这算得是苏景第一次和老祖正式谈起离山唯一叛徒。不出所料的,听着叶非的事情,老祖面上并没什么怒气,听到最后得知叶非居然不肯成魔时候,老头子还笑了下,似有得意:离山的小崽子,升什么魔。
  “弟子有些想不通的,师父当年下山去清理门户,为何最后又放过了他。”
  猫戏鼠、不屑杀……可陆角八追缉叶非不止是私怨,更重的是门规执法,到最后说放就放了?苏景想不通。
  老祖双手一摊:“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事,老八给我说不用管,我就懒得问了,有那闲工夫管东管西,还不如想想我自己的剑法。”
  “诶……师叔这是……教训我呢?”苏景笑嘻嘻的。
  老祖也笑道:“没那闲工夫,不如悟剑!”
  苏景问不出个所以,只好再转话题:“师叔对天魔宗的‘立地成魔’有了解么?”
  提起了修行事情,从神情到语气都愈发兴奋了,以前他也听戚东来讲过“一朝疯癫入巅峰,顿足破空升魔去”的典故,不过都是些久远传说,做不得准,苏景不怎么相信。后来忠义老天魔秦吹重返人间,可是他记忆模糊,从未向苏景亲口印证过自己如何成魔。
  直到前几天,前些日子,苏景亲眼得见金铃天真灵显圣来接引凡人。
  陆九晓得苏景最最关心之处,点头道:“立地成魔也不是天魔专美,修行道上本就有‘顿悟’一说……顿悟两字,来自佛家。但巫、道、儒等宗也都有同样的说法,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我倒是不曾得见,不过你大师伯当年在外游历时候,曾亲眼见到一位正给孩子们教书的私塾先生,瞬瞬彻悟白日飞仙。”
  拈花听了,从一旁插口笑道:“还真有这么回事啊,那大家干脆都坐着去想好了,省得修行那么辛苦,打打杀杀地还有性命之忧。”
  “话不是这么说,”老祖笑了笑:“最最讲究‘立地成魔’的天魔弟子,不也在按部就班的修行么,从普通人一朝顿悟实在太罕见,三千年一万年也未必能有一人,那等重大机缘可遇不可求……反过来说,想求一悟,怎么求?悟从何来?还不是从经历来!没有修行就没有长长寿数,就没有开阔眼界,就没有多彩经历,就没法去见识那些凡人见识不到的东西。没有经历,又何谈领悟。”
  “就说叶非,若非人在修行中,他也没机会成就别……别扭魔?这个魔号是金铃天给他起的?”刚刚经历过一场恨爱,陆老祖的心神多少都受了些影响,刚才没注意到这个魔号实在别扭。
  青灯境只有短短一天开放,想多陪老祖一阵都难做到,说说笑笑、讲道论剑中时间过得飞快,苏景以为自己才来不久,直到那盏炼丹洪炉中吃面老道的声音传来“时候差不多了”,才晓得“一天”已至尽头。
  苏景不舍,老祖却坦然,微笑道:“走吧,走吧。上一辈的恩怨往事,无需再挂记于心,做好你自己的修行便是最最好。”
  大礼相奉,拜别恩长,苏景离开化境,小心将青灯收入囊中,由三尸护送着返回离山。
  辞别老祖,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心中自有一份唏嘘,不过才入山门又有喜讯传来:贺余师兄从幽冥来访,正在九鳞星峰和掌门人说话。
  苏景闻讯满心欢喜,直接去往九鳞星峰。
  掌门人要想小师叔见礼,小师叔要向贺师兄见礼,二品判要想十四王见礼……反正没外人,这等罗圈礼数干脆免掉了,苏景笑问师兄:“贺大人公务繁忙,抽身来离山必有……”
  “好好说话。”
  “您来干啥?”
  “阴司刑讯六耳槊妖,如今终于有了结果,有些事情想来你会感兴趣。”贺余师兄直入主题。
  有关杀弭、有关十一世界,所有事情苏景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该审还是要审,没想到的是刑讯中险险又酿出一场祸事:即便剑魂屠晚在身,苏景都未能察觉,在槊妖的神魂深处,被天理种下了、深藏了一道神识。
  所谓神识,即是和苏景打过交道的“墨灵精”。
  阴司刑讯,抽魂剥魄,槊妖不过是个被打残将死之仙,如何抵受得住,一股脑将自己这边的情形尽做吐露,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但是审到后来,蛰伏他神魂根底的墨灵精眼见藏身不住,悄悄然转到了刑讯判官身上,那位判官本人还未能察觉。
  所幸尤朗峥与花青花分外重视十四王交办的差事,常常回来刑房督办问讯,两人有红袍在身法眼如炬,看出了那位判官的不妥当,当即施法将那道“墨灵精”抽夺出来。
  再审、审墨灵精。
  墨巨灵凶猛,可天理都死了,一段残留神识哪里抵挡住判官手段,由此交代明白……说过前因,贺余喝了口柳叶茶水:“师弟晓得蝗虫吧。”
  谁会不知道蝗虫,一只两只无所谓,成群结队则是天大灾难,遮天蔽日而来,农家挡无可挡,蝗群所过百里良田顿化荒土,吃过了这一县蝗群再飞去下一县。
  墨巨灵一脉就是蝗虫了。不过它们啃食的世界,大队人马所至,乾坤沦丧阴阳败亡,莫耶世界便是一例。
  至于天理,他是个“前哨”。平时游走宇宙,专责为同族寻找“良田”,他是第一圆时来到中土的。在天理看来,中土是一片完美世界,真正的肥沃“大地”。
  世界虽好,生灵却差,天理觉得立刻召唤同伴过来灭掉此界未免可惜……以天理的本领,是探不到那时中土有神君坐镇的,但他以为“庄稼未熟”,最好再将养一阵,由这世界生息繁衍,这一圆不成就等下一圆,墨巨灵只采摘最最甜美的果子。
  由此天理不再离开,收敛气息化身凡俗,就在中土常驻下来,他有不灭金身,寿数漫长无边,完全等得起。
  不承想他才等到一圆尽末,就被二明哥的法术抓进十一世界了,再无出头之日……
  就连槊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被天理种下了墨灵精,这段神识便如寄生血虫一般,吸食宿主养分缓缓壮大自己,若没有后来那么多变故,迟早有天槊妖也会变成纯透黑身,如南荒伏图那般变成墨巨灵的信徒。
  “墨灵精到底也只是一道离开本体的元识,他所知事情有限,审到这里再无可问了。”事情说完,师兄收声。
  得了这些消息,事情也就能串联一起了,墨巨灵前哨早在第一圆时就来到了中土,但青果子、他们挑嘴;待到第五圆古时,哨兵还被困在十一世界,不过“蝗虫”们终于来了。而那时中土群仙争艳人才鼎盛,东有江山剑域、南有天真大圣、西方有摩天古刹盲眼神僧,幽冥中的三身獠祖乐乐大帝隐居……墨巨灵大军到来,好一场大战惊动天地。
  江山疆域化作万剑古冢,天真大圣只留下一枚大圣玦,摩天宝刹自天空摔落坠入汪洋大海,三身獠祖乐乐收拢无数墨巨灵尸身、自封宝碗至今仍在重伤挣扎……换来了今日的锦绣中土、美艳世界!
  只是,墨巨灵败了,却未亡。就在几百年前,他们摧毁了莫耶。
  中土、莫耶,冥冥相连如镜对照的两个世界。
  莫耶已经毁了,中土又会何时迎来大劫?
  再印证二明哥的“天将大乱、妖孽出世”的说法,生俱慧眼的鱼苗儿“三万年未遇之灵元大潮不是好事,而是将遭横祸、乾坤回光返照”之辞……
  墨巨灵就快来了,中土世界的劫数就快来了。
  还有……天上也不太平,三祖归仙途中遇害,天魔坛正遇苦战诸魔陨落,久不见归仙的世界有秦吹、杀猕这等神志受损的仙家回归,就连本领远胜普通仙家的瞑目王都被人挖去了心脏……
  天上地下,乱象已现。
  凡人何以应对?
  无以应。离山、天宗、中土修行之辈能做的也仅在两字:磨剑。
  古时有大圣、剑仙、活佛、鬼王,今日中土还有天宗正道,还有幽冥阴司。或许本领远逊,但心思未改。若劫数真的无可挽回,大不了剑毁人亡吧。
  贺余神情平静,沈河微笑从容,苏景一想到打架身中自有真气行运,然后岔了气、手捂左肋咳嗽得惨烈。
  就在他大咳之中,身上衣袍忽然玄光闪烁,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第九百零七章 清泠剑歌,心意已决
  此人出来的时机正巧,看上去好像是被苏景咳出来的。
  影子和尚。
  和尚出来后见苏景大咳难受,当下不急着说自己为何出来,面露慈悲微笑,伸手在苏景的肩井下三寸轻轻一点……此乃摩天古刹前辈传承下的救伤之技。
  人有潜能无限,身体藏蕴深奥玄机,双肩肩井下三寸地方,各藏一道隐匿之穴,凡身肉体时候不显、但修入元神境界后这道穴就会悄然开窍,它对运气行元、修行炼气并无太大帮助,不过有稳神镇元的奇效。
  一道柔和禅家力道注入其中,可助苏景迅速止痛、止咳。
  和尚以前神志迷茫,忘记了,十一世界中得“优和尚”点化,心神渐渐恢复清明,记起了这个疗伤秘方。
  今日修家,就算己身早都晋入元神的老妖、名宿,都不晓得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神奇穴窍。
  都不知道,除了一个人……风长老。风长老被外门敬称“医仙”,这个称呼可不是白来的,他对人体精研、医道见解自有精彩地方,最近这三百年精修里,他最最得意的成就莫过于发现了“肩下三寸、元神开窍”穴。
  风长老为苏景疗伤时候,就在这一对穴位上做了大文章,入针封药、灌玄草力注青木精,借以镇压苏景内伤。如今和尚一指头点上去,他的禅家力与风长老封于此穴的针力药灵对碰,狠狠冲撞起来。
  噗嗤一口血喷了和尚满脸,苏景两眼一翻直挺挺昏厥过去。
  和尚脸上悲悯笑容登时僵硬。
  掌门静室中立刻乱了套,三尸跳脚骂和尚“秃驴你瞎戳、戳哪了”,贺余沈河手忙脚乱护苏景、再火急火燎把他往灵水峰上送。正在家里读医经的风长老见小师叔又被送来治病,老头子只觉得头都大了……
  所幸和尚用力柔和,风长老的封穴药灵也是神奇之力,很快平息了躁动,不多时苏景被救醒过来,费力张开眼睛,从身边人群里找了找,找到影子和尚,堂堂小师叔,语气里居然带了些些委屈:“您干吗啊。”
  和尚干笑了两声,没好意思提一指头戳翻苏景这茬:“是这样,最近我想回摩天刹看一看,可能还会到处走一走,特地出来当面和你告别。”
  瞑目天都一战,和尚言、经同法,足见他性根上明慧重生,回到中土这大半年里休养伤势,如今旧伤痊愈。是时候游历以重拾旧念了,这是和尚的修行,更是他的回复。
  苏景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面露欢喜:“恭喜大师。”
  和尚微笑,继续道:“我为你王袍器魂,与它的联系无可更改,我不在时候你若有事,一道心念打入王袍,我即可获知,除非碰巧我结无定寂智关,否则都会马上赶来。”
  无定寂智,影子和尚如果想要彻底恢复,必须要过的一关,是以提前打好招呼。
  苏景点点头,正向说话,呛了,开始咳嗽。
  这次和尚没敢再点他肩膀,双掌合十深施一礼,又和三尸、贺余、沈河等人点头做了个招呼,转身向外走去。
  “大师……再、再见……”和尚身后,苏景连咳带喘的吃力声音传来。
  “咳。都这样了,你就甭那么讲究了。”和尚边笑边摇头,走了。
  等苏景咳稳当了,贺余也要离去,临行前被苏景喊住:“有件事情要拜托师兄。”
  贺余点头:“你说。”
  苏景起身,与师兄并肩走到院外空旷地方,之后随他心念一转,大队人马显身:
  十一世界阴间,瞑目王旧部;
  身卧寒玉床正沉沉昏睡的是十一冥王和从瞑目宫中出来、照顾在王驾身边的诸多剑姬;
  十一世界中遭大阵重创,只剩半口气小尸仙,她昏迷不醒,身边有苏景的一群尸煞照顾着;
  恶人磨、损煞僧、沉冤郎残部也告显身,在驭界幽冥打生打死,这三支精锐都伤亡惨重,恶人磨和沉冤郎都只剩下八百猛鬼,三支兵马中最最凶悍损煞僧伤亡也最终,只剩下最后八十三人。
  另外十七迦楼罗也被放了出来。
  苏景点兵,论起身份来历,不乏传说中人、仙圣之辈,细看人马军容……好一批老弱病残!
  贺余不解,苏景道:“这些人想请师兄带去幽冥。”之后他又做仔细解释:瞑目王旧部,传承上讲都是阎罗神君子弟,如今认祖归宗,且他们相助十四王平叛有功,苏景总要给他们谋个前程。想请尤大人做个安排,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阴阳司合用的,能做个阴司差官再好不过,剩下些不合适的,就调去芙蓉塔任职,反正神塔初建成,有的是空缺。
  至于瞑目王,一来,中土幽冥是诸多冥王的根脉所在,且阴阳司专有阴身猛鬼养伤修炼的极致冥穴,对二明哥的伤势休养再合适不过;另则,苏景最近运气实在太旺,万一连累着二明哥一起兴旺发达了那可糟糕无比;
  小尸仙浪浪仙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和苏景交往不深,但为人不错,算得半个朋友,能帮就帮一帮。
  至于迦楼罗和三支阿骨王精兵……仗打完了,个个有功,是时候让他们享福作乐一阵了,大批香火赐下不算,再去芙蓉塔里快活些日子吧。
  这都不算什么大事,特别瞑目王,与阴阳司同根同脉、身份犹在一品判之上,助他疗伤让他安养本就是阴司分内事情,贺余痛快点头,余众一柄收入鬼袍,但对瞑目王另添出一份恭敬,师兄用他的二品乌沙专门盛了二明哥和紫魔瞳瞳等一众剑姬,返回幽冥去了。
  送走贺余,沈河对苏景道:“最近这段时间,弟子打算闭关,想请师叔代掌……”
  话没说完,苏景赶忙摇头拒绝,苦笑道:“如今我的运气……掌门人还看不出来么,不止是我自己糟糕,还会连累旁人啊。”两人身边、风长老不自禁点头,小师叔所言极是,他深有体会。
  让这等洪福齐天之人主掌门务也实在不太妥当,沈河稍稍沉吟后就不再坚持:“这样的话……我闭关时候,就请虞、樊、龚三位长老代掌门务,师叔以为如何。”
  “再好不过。”三位离山名宿,虞长老为人圆滑,樊长老老成持重,龚长老铁面无私,他们三人无论联手还是轮流,都是代掌门的好人选。随即苏景笑着对沈河道:“恭喜掌门人。”
  看看境界,沈河早已破“远游”,他勘破“远游子”犹在任夺之前,但那时候为了“兄弟不合、任夺入魔”之谋,沈河从不显露分身、故意隐藏境界,给天下修家造出“长老修为远胜掌门、故心生不忿”的印象;再算算时间,沈河相距自己的元神境三千年大限只差不到五百年了,是时候闭关、去破飞仙的最后一障了。
  苏景恭喜的就是此事。无论能否成就飞仙,去冲击最后一境大逍遥问的闭关,都值得恭喜。
  可沈河却摇摇头:“师叔误会了,这次闭关是为修行清泠剑歌。”
  清泠剑歌,又名清泠剑啸,大祖传承的剑上绝学。
  是大祖传承下来的,但刘旋一他老人家本人在飞仙前,未能炼成此剑。
  寒刃出匣,云清水泠,长剑一唱天海击节……离山从未有人修成的剑法,沈河要攀此险峰。
  中土大祸将至,便不肯再钻营长生,残年但求一道犀利剑法,用以守护离山。他是离山掌门。
  运道全失,但智慧长存,苏景立刻明白了沈河的心意,劝道:“掌门当知,天上也不是太平无事,三祖喊冤大仇未了,离山弟子多一个人上去,上面就多了一份元气,一份实力。”
  离山九子,六人飞仙,三祖并非孤独仙,他陨落了,另外五位离山仙祖又在哪里?不得而知,但可以预见的,另外五位师祖的境地不妙,否则三祖又怎会陨落。
  上面也需要人帮忙的。
  苏景算计过,就他所知,自己这边上去的,任夺、戚弘丁、尘霄生、林清畔,另外大师娘也能算一个,凭着她和八祖的渊源,在上面遇到另外几位师祖有事绝不会袖手旁观,这个五个人各有精彩之处,可这样的力量够么?多一个人,必会多一份好处,尤其沈河这等有本领有智慧有心机之人,不吝强援。
  “师叔所言,弟子也曾做深思……但先祖、前辈把离山托付给我,若劫难当头时我弃世登仙,师叔以为,仙祖会如何说我。”沈河摇头:“离山,我卸不下来的。”
  苏景努力让话题轻松些,哈哈一笑:“也不是这么说啊。宇宙浩渺,时间无情,就算真有劫难,谁知什么时候发生?所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或许你我穷尽此生……连鱼苗、妖精不成他们都证得仙道时候,劫难还没落下呢?掌门不必把此事看得太重。”
  沈河修神通不修仙关,五百多年后大限到来劫数、墨巨灵却还不见踪影,岂不冤枉!
  掌门人笑:“一来呢,弟子就算去参悟大逍遥问,又哪有把握就一定飞仙?证不得仙道、又没炼成本领,万一再有生之年赶上墨巨灵杀到,不得悔死我。二来……离山弟子求仙求义,若仙、义难取舍……长生不是偷生。”
  离山仙、义戒训。沈河心意已决。


第九百零八章 歌弦和合,鸡蛋盐巴
  离山门下,长老、执事各司其职,门宗虽大但底子打得牢靠,仿若一架精密机器,轴挂轮、轮连杼……各部接连紧密行转有序,且沈河今次闭关并非不动死关,随时都可以破关而出的。是以无需太多交接事情,掌沈河召集离山一众核心弟子,交代了几句便罢,转过天来就去闭关了。
  苏景送沈河闭关时候,沈河问他最近打算,苏景摇头苦笑,十年大旺后还有百年噩疾,有什么事情都等熬过这两个甲子再说了,以他现在的运道,还要硬做修行实在是找死了。
  沈河哈哈一笑:“师叔是得天运眷顾之人,将来必能成就金仙,不必急赶时间。暂缓这一百一十年修行、做心性观养只有好处。”
  苏景眼睛亮了,语气欢喜:“我是得天运眷顾之人?鱼苗告诉你的?”
  沈河笑容微微发僵,没骗师叔:“这个……客气话。”
  苏景干笑了几声,转开话题:“掌门将修的‘清泠剑歌’,能否抄录一份于我。”
  后面百十年不敢妄动真气修行,不过观剑悟剑想来无妨。
  以前苏景自己的修法、自己的剑法都修习不过来,明知离山有顶顶上乘的剑传也只有摇头叹一声“奈何奈何”。但驭界的剑符修行和金乌凌天之战过后,他在剑法、斗战上已经突破到自己现在这个境界能够达到的极限,这时候来参考下“外门”剑法是大好选择。
  身份以论,离山宗内就不存苏景不够资格修习的功法,掌门痛快点头,剑歌原经就在他身上,当场掌门人为苏景复录一份,将玉简递入苏景手中后,沈河合掌作礼,对苏景和众同门深深一躬:“以后一段时日,辛苦大家了。”
  言罢飘身而去,就此闭关。
  随后七八天的功夫,苏景待在自己的阳火道场,细细问过自家弟子的功课。便如苏景刚入离山时候的感觉:此间人人都在向前跑,带动着自己也会跑起来、越跑越快!孩儿们个个上进,大家修行努力,加之他们本身资质不俗。一别三百余年再相见,这群弟子着实给了师父些惊喜。
  樊翘姑且不论,一群光明顶弟子中成就最出色的还是以古法修行的妖、精、不成,尤其丫头陈精,她和无双孙希佳在同一道幽冥天罡中做夺罡修行,结果一起得了造化。那道气脉为古时一族猛鬼的天冢化罡,以至修炼着实凶险,可修出来的成就也实在了不起得很。
  这就是机缘了,别人羡慕不来。
  离山陈精和无双希佳,当年的两个小女娃如今已长成婷婷少女,不打架的话颇有些仙子风范,一动手就完了,先不说陈精如何,孙希佳就直接抓人脸,凶悍狠辣颇有老城主戚弘丁遗风。
  另外让苏景着实高兴的,是他从南荒收入门下的那群小祸斗,天生火命妖孽,小时候不显得什么,越成长、越修炼,这群小狗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魄上的优势就越明显。而金乌火为光热源、烈焰祖,修炼中又对它们的体魄不断改善,到得现在,苏景的祸斗弟子们反倒还比着它们的天斗山兄弟更出色、更凶猛。
  几天的功课考校,苏景开心异常。可弟子中还有人不满足……就是那几个冒尖的:妖精不成、无双希佳,他们是苏景的弟子,心中对师父的敬佩就不必说了,对苏景以往的经历他们更是了若指掌,如今他们都修成“夺罡”,跨入宝瓶境后修行也就到了平缓期……感觉好无聊啊。
  是以五个少年,外加一群小祸斗凑到一起,你说我汪好半晌地偷偷商量,最后推选出陈精和孙希佳两人去见苏景。
  进门施礼,不急着说事情,陈精烹茶希佳添水,好生殷勤,苏景笑道:“别忙活了,有话就说。”
  “弟子听说,浅寻奶奶返回人间了。”陈精先开口。
  苏景还真没摸到弟子的心思,只道她们有想去和小师娘学剑,摇头道:“师母正有要事在身,不能分心,也无暇教导你们,若想和她学剑,至少最近几十年是不行的。”
  孙希佳关切追问:“浅寻奶奶的事情,就是孩儿们的事情,若有能效命之处弟子愿往!”
  话音未落,另一边陈精“嗤”地笑了:“浅寻奶奶何等本领,哪轮得到咱们去帮忙。再说奶奶身边还有十二位师伯,个个阴身煞魄,放眼天下难寻敌手!你我在幽冥听说过的,有关这十二位师伯猛将的传说还少么。”
  似是觉得自己本领低微,实在没资格去帮浅寻,孙希佳无奈点点头,跟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俏面上焦急微现:“浅寻奶奶和十二位师伯都回到了阳间……那她老人家在幽冥打下的基业,谁人看护?”
  陈精愣了愣,喃喃道:“是啊……大好基业,万里江山,奶奶多少心血在其中,就这么散了?”
  孙希佳微微皱眉:“奶奶的基业,就是师父的基业,师尊贵为幽冥阿骨王,本就应列土封疆把持一方,可本就有的这大好格局,竟无人守业……”
  给她们个话题,两人一唱一和就顺到题目上去了,苏景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水,没呛:“是啊,本来我应该下去正一正师母的大旗,让那些大小鬼王晓得就算师娘返回人间,她在阴间的字号也照样长存不灭!可我现在这样子……两个娃娃,你们可敢一试、替我跑着一趟?”
  两个丫头满目喜色,异口同声:“弟子愿往!请师尊传令!”
  “胡闹!”
  苏景两个字,把她们骂回去了。
  两个徒儿可不甘心,陈精俏生生,希佳怯生生开始软磨硬泡,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愿意去幽冥磨炼!
  金乌弟子,斗战精进,无双绝学也不是清修自守的本事,尤其苏景的经历里写得明白:疾风劲草远胜暖窖鲜花。
  讲打,中土没意思,受灵元大潮影响,这些年里小门宗如雨后春笋,可没有什么像样的邪魔外道崛起,至少暂时还没有。但幽冥乱战不息,较之苏景离开时候更乱,无关正邪的争霸之战,早都被苏景面前的优秀弟子看作了试炼场。
  初时,苏景觉得小娃们胡闹,不过被陈精希佳软磨硬泡得久了,其中也有些说辞颇有道理。他自己能有今日成就还不是一场架一场架打出来的,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凡俗言说却是至真道理,弟子有意打磨自己,其实也真没什么不妥当的。
  思索片刻,苏景的心思活络了不少,不再一味摇头,让珠胎细鬼儿乖乖六六跑一趟幽冥,去请他手下四大鬼王中修为最高的楚江王来阳间相见。
  很快鬼王赶来,苏景对一群弟子笑道:“单打独斗,赢了楚江大王,为师就放你们入幽冥。”
  说完,又对楚江王道:“从我本心,是不想这些孩子去幽冥胡闹的。”
  楚江王笑道:“王上放心,他们谁也下不去!”
  一动手,果然谁都下不去。那经年老鬼何等凶恶,何况他自幽冥中成长、精进,这才是真正的“疾风劲草”,斗战中花招层出不穷,双方相差的远不止修为。
  待一群徒儿都败下阵来,苏景又把参莲子唤出洞天,光头小娃一现身,光明顶上以白胡子樊翘为首大群弟子齐齐施礼,口中敬称:“大师兄!”
  瞑目天都一战,参莲子也受伤不轻,现在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先是大剌剌地摆手:“众家师弟不必多礼。”跟着又换上满脸笑容,转回头抱拳躬身:“师尊何事唤我?”
  “想请你和楚江大王做个切磋,给师弟们看一看。”
  参莲子点头、列位、请手。
  既然是小九王吩咐,楚江王也不作虚伪客套,全力出手,掐诀动印、法宝飞天、大咒阴森……一息,仅只一息,满天鬼影崩散、地面阴气消弭,楚江王踉跄后退、参莲子站在原地微微笑着:“大王承让。”
  楚江王站稳脚跟,深深三次吐纳才压住体内元息躁动,摇头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小九王的风流正多彩,参莲子少主便已显露狰狞!”
  猛鬼痛快认输,而光明顶上大群弟子,除了樊翘之外都没人能能看清参莲子是如何出手的。丫头陈精多疑,极低声音和身边孙希佳嘟囔:“真的假的?别是演……”
  话未说完,大师兄忽然转回头,望向陈精一笑。
  旁人眼中轻轻松松的笑容,就只有陈精觉得:他展颜一瞬,天变地变世界都变,看上去四五岁的小娃,身躯竟真的顶天立地,仿佛一座奇雄巨岳耸立面前!
  陈精明白了,心服口服:“小妹造次,大师兄见谅。”
  参莲子又是一笑,这次再无异象。
  苏景笑望陈精等人:“参莲子这样的本领,他要去闯荡幽冥,我都不太放心。不过说出的话一定算数,无需去比你们的大师兄,只要赢过楚江王,为师就放你们去幽冥历练。”
  见过了鬼王的本领,再见识了大师兄的手段,想下去的弟子们还是想下去,那该怎么办?无他,练吧。
  教了几天徒弟,苏景去往红鹤峰,不料红长老闭关了,问过代掌星峰事务的剑尖儿,才晓得红长老闭关也是为了修炼一重剑法,不算离山嫡传,是陆老祖当年游历时候得来的一道剑谱,名唤“岷峒剑弦”。
  修成此剑,施展时候也会如“清泠剑歌”一般引动天音,不过一为剑上长歌,另为裂弦筝音。
  能被陆老祖看上眼、带回山的剑法自然是了不起的,可是离山精妙剑法无数,红长老偏偏要在掌门去修“清泠”时候,选了这门“岷峒”来练,心意也就不用多说了……
  惹人发笑。
  可是时间不多了。
  沈河只剩不到五百年就会迎来天劫,红景盼,他走前,能有一场剑上玄音,琴歌合鸣。
  谁说修行寡情。
  绝情断欲,不是离山道法。
  苏景来红鹤峰没什么大事,不敢打扰红长老精修,就给剑尖儿剑穗儿列出了长长一张清单,请她们帮忙准备单子上需要的东西。双姝接过清单看了看,稀奇道:“你这是……要盖房子么?”
  土木砖石、瓦棱门窗、家具器物……林林总总,什么都有。红长老司掌离山“杂物大库”,这些东西请她红鹤峰的弟子来置备再合适不过。苏景点头:“嗯,盖房子!”
  双姝更稀奇了:“那你直接写个‘房子’不就是了。”
  苏景笑道:“这房子我想自己盖。”
  之后没再解释,和双姝闲聊一阵,免不了说起他初入离山时候那些趣味事情,说到开心地方三人相视大笑,惬意莫名。
  辞别红鹤峰,苏景又和代掌门务的长老打过招呼,出山去了。
  三尸早都不再山中了,他们三个重返人间,哪有不入红尘大大快活一番的道理。不过苏景出山也无需三尸随行,更不用离山弟子相送,自从他返回中土,天字第一号妖精大东家六两连买卖都不管了,就跟在苏景身边随时照顾,尽显大圣玦下第一好妖奴的本色。
  六两的买卖做得好,但比起三阿公还差了老大一截,不过三阿公他老人家两百年前勘破天道,成就妖仙飞升去了。没了这位精明大鳄坐镇,天酬地谢楼的生意一落千丈,渐渐被齐喜山的逍逍遥遥阁盖过了风头。
  不过六两做事从来都留余地,当年出来抢劫都不带钱的。如今他的买卖大过了三足蟾一脉,就开始反过来照应对方,中土世界最大的两家妖精店铺十足和睦。
  苏景闯荡十一世界这段时间里,得惠于三万年不遇的灵元大潮,破道飞仙者着实不少。
  人间证道者:离山两位师兄,大成学蒹葭先生,弥天台中一位光字辈高僧法号晋光,紫霄国当朝国丈、紫游牵娘娘的亲爹紫圭大巫,再就是当年曾闭着眼睛来离山嘲笑苏景的那位天元道长冲霄。
  论本领,冲霄在天宗弟子中算得第一流,可是算不得最最拔尖的,他能飞仙倒是让苏景吃惊不小。
  但相比冲霄,苏景更惊诧于另位妖仙:这些年里,妖仙证道的只有两个,三阿公是为其一、另个也算苏景的熟人,进过大圣玦的。南荒时候结识的“老石头”。
  灭顶大圣之后,用法术凝出一匹黄马常年骑着跑东跑西的那头老猴子。
  老石头的本事不差,但以苏景所知,他远远比不得裘婆婆、年三叔这些大妖,比着霍老大夫妇也差了老大一截,他能飞仙多半是得了什么造化。
  一边数着最近飞仙之人,六两奉承送到:“小祖宗入道九百年,相交满天下,三百年中土飞仙者,倒有大半是小祖宗的朋友啊。”
  马屁直接拍上去、纵然措辞工整也只能落得下乘,是以说笑中六两又把语气一转:“不过说真的,除了两位师兄,余者也只能算是普通朋友,算不得真正贴己之人。但再过些年,待到小祖宗飞仙时候,那可就是另一番场面了!”
  “裘平安那小子,修真龙得真意,相传西海深处最近已有龙气升腾,必是他的修行所致;十六沉沉入睡,此子恶龙转世,得了那盆龙水真修定能成就一番风云,化龙迟早事情;还有蚀海大圣,褫衍海翻覆眼神奇,大圣恢复真身为板上钉钉之事,时间迟早而已……待将来,这三个长身家伙成就妖仙,追随小祖宗一起飞仙,那真是……哈哈……真是……老奴才疏学浅、笨嘴拙舌,实在找不到合适言辞啊!”
  想一想,果然是威风八面,苏景也笑了:“大东家,天都快说塌了,这还嘴笨?”
  “这不是还没塌嘛。”六两笑道。有说有笑、云驾急急向北而去,直奔东土江南地方。
  一路疾驰,直奔江南名地、古镇怀安。
  “齐僮儿”转生之地。小师娘来这里看孩儿,一晃差不多半月,苏景来做探望。“弥天大谎”骗过了浅寻,上次见面匆匆未及多谈,苏景做晚辈的,又是浅寻身边有限的几个亲近人物之一,于情于理都要来做道贺的。
  黄昏时分抵达小镇,适逢小雨过后,微湿的石板路、清澈的乌瓦棱,小镇干净得仿佛画中地方,空气中都透出些些清甜。六两早都做好了功课,走在前引着苏景去往“齐僮儿”投胎之家。
  小镇东、街旁,拈花手指一座庭院:“小祖宗,就是这一家……只是不知老祖奶奶在哪里?”
  小娃的家找到了,可是小师娘又在何处?苏景转目四下看了看,甚至连“找”这个字都无从谈起,他就笑了——小娃家的街对面,正对面的一座宅院,门厅稍显陈旧,但门外挂着的那方木牌却是崭新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陆宅。
  差不多同个时候,“陆宅”大门打开,一身民妇打扮的小师娘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颗鸡蛋,见了苏景点点头:“你来了。”
  从没见过师娘手拿鸡蛋的样子,苏景先拱手做半礼,大街上哪能大叩拜,意思到了就是,随即纳闷问道:“您这是作甚?”
  “昨天找他家借了俩鸡蛋,今天还鸡蛋……再借点盐巴。”口中应着,小师娘来到“赵宅”门前,敲门、待有人应声她喊“还鸡蛋”。
  赵宅门开一霎,小师娘笑容满面。


第九百零九章 重拾祖业,小镇故人
  等半晌,小师娘才拿着一小包盐巴从人家出来,春风满面、眉目带笑,显然是见到了囡囡,看来还逗弄了一阵。
  苏景跟随身后,笑道:“借东西还东西,师娘,这招俗啊。”
  细细眉峰一挑,浅寻回答:“我曾在一甲子间,只用一式仙人指路,未尝一败。”
  招不怕俗,好用就行。
  扮作了民妇,她也还是浅寻,清清淡淡一句话尽显峥嵘。
  不过还是被苏景听出了“破绽”……以她往日性情,这种话根本都不屑去说的,今天说了,因为……她开心?又或是不甘示弱?还是在弟子面前冷漠惯了所以不由自主掩饰一下?
  苏景心中满满高兴!
  弥天大祸、被看穿则连累无数,可是小师娘没看穿不是么。跟着小师娘回到“陆宅”院中,苏锵锵废话不停,继续笑道:“那也不能总是没完没了的借东西啊,一次两次无所谓,长久以往……人家可就该不踏实了:咱家这新邻居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往这跑,莫非我家有什么宝贝被她发觉了?”
  小师娘眉头微皱,坐下院中石凳:“你说得不错,这事我也想过,可一时间寻不得更好的办法。”
  一旁的妖精大掌柜奉上香茗,躬身道:“孙孙儿六两有个笨法子:我冒充江洋大盗去劫小祖奶奶绑票,您老及时赶到一脚将我踹翻,再押送官府……如此一来您就成了赵家的恩人,他们多半会让小祖奶奶来拜认您做干娘,以后大家就能能常来常往。”
  一脚踢翻这四个字六两加了重音,顶顶要紧地大事,得是一脚,千万不能是一剑。至于被抓紧官府大牢……大掌柜就算修炼不勤,从凡人牢狱脱身也不费吹灰之力。
  这“我扮恶人你扮英雄”的招式比着“借东西”还要更俗,但胜在一劳永逸。话说完了,六两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瓷瓶、毕恭毕敬呈现小师娘面前:“启禀老祖奶奶,这瓶北蔻玉髓对凡人身体大有滋养之效。凡人嗅一嗅它的香气后就会香甜睡上几个时辰,于沉睡中药力会行走体内……到时候就用此物请小祖奶奶美美睡上一觉,孙孙儿的狗头担保,决计、决计不会惊吓到她。”
  浅寻笑了。
  以前浅寻笑得少,苏景好歹还讲过两次,六两却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展颜,大掌柜受宠若惊。
  “不会吓到孩子……会不会吓到孩子的父母呢?”微笑中浅寻问六两,无需妖怪回答,她就摇头道:“他们是娃儿的父母,他们对孩儿很好,他们便是我的恩人。明白了?”
  六两哪敢不明白,急忙点头。
  “非但不能吓,还要保得他们平平安安,保得他们此生无忧。”浅寻端起茶杯、喝水,顺便收了六两送上的“北蔻玉髓”:“还是帮我想想明天去借什么吧。”
  齐僮儿转生,盼她代代安好,盼能永远守在她身边……但也只是守着而已。浅寻晓得,转生一世,她还是自己的孩儿,自己却永远不是她的娘亲了,那个机会已经错过、再不会回来,是以就像现在这样,住在她对门、时常能够看到她便已心满意足。
  别无所求,浅寻已在逍遥中!
  浅寻转开话题,问苏景:“你今年多大了?”
  “弟子还年轻,才九百五十二。”
  “都九百多岁了。”浅寻摇头,似有蹉跎:“想拿你当小孩子都不行了。”旋即浅寻笑容绽开:“可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生个娃娃,抱来给我养几天。”
  苏景愕然不知如何以应,这就是那个三剑破血海的浅寻么……
  一颗心都系在孩儿身上,浅寻没心思应酬苏景,转天一早,堂堂佑世真君阴十四王被小镇民妇轰出了门。
  出得怀安小镇,云驾升天,清早时候出门,普通人一顿早饭的功夫苏景和六两又进入另座小镇:白马镇。
  同在江南,两镇相聚不四百里。
  灭世一战、玄天之战已经过去三百多年,那时一方乾坤明镜将小师叔的模样传遍天下,再如何清晰的面目也早都被时间磨灭了;真君神祠中的大像高高耸立虽历久弥新,但毕竟那是冷冰冰的泥胎塑像,纵然五官有几分相似,神气也是迥异的,是以凡人与苏景对面不相识。
  曾经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今对面不相识,足见时间可怕。
  果然是活得越久,越能体味时间的厉害。家乡小镇里,没人认识苏景。
  不过……乡音是不会变的。行走于小镇,听着身边过往百姓说笑闲聊,心里总有几分亲切。稍有不足的是今日白马镇比起当年,少了几分安宁多出不少富贵。佑世真君出生之地,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群星捧月的堪舆大局、什么玲珑点窍的风水小局,统统都被扣在这小镇上,名人雅士往来、富商大吏暂住,小镇远胜往昔的热闹。
  剑仙出镇,小镇出名,不知算不算因果。
  走不久,随便找一处茶寮坐下,堂倌儿上前笑问:“客官喝什么?”
  “照日青。”江南灵秀,名茶无数,虽是小镇茶寮,也常备下龙井、碧落、君山峰一类大大有名的茶叶,真假姑且不论,味道都算不错,可本地土著独独喜欢百里外照日山上出产的茶叶,这茶太偃,失了清淡风雅,所以不出名。
  味道浓、杀口茶,三口苦后甘甜自来。
  “得嘞,公子是识货之人!”
  “这个季节金桔应该是极好的……再来盘松子,其他看着掂配。”
  小祖宗对属下从来都是照顾有加的。随后苏景望向六两:“有件事请你帮忙。”
  “安敢不为主公效死!”早在八百年前六两就学熟了黑风煞的口头禅。
  “不用效死那么夸张,”苏景摇头笑道:“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回离山了,你帮我置一处店面。”
  区区小事,莫说一件店铺,苏景就是要盖做皇宫对齐喜山逍逍遥遥阁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连举手之劳都算不得,举半个小指头都富余。
  六两痛快点头:“不知公子想做什么买卖?”
  茶水和松子、茶食摆上桌,苏景搓搓手心,笑道:“我的手艺呗,熟食铺子。”说完端起茶抿了一口……不如记忆中好喝了。
  好容易自驭界归来,因运道太旺暂时不敢修行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肯在门内多待,跑回老家再拾少东家的身份重开“苏记老铺”,六两心中纳闷,不过好妖奴谨守本分,不必问的就不多问半字,又沉声铿锵:“安敢不为主公效死,小人这就去办!”
  “不用急,嗑完松子再去。”
  置办处店铺,何等小事,但此为小祖宗亲口吩咐、更是小祖宗“重拾祖业之壮举”,六两哪会怠慢,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匆匆嗑了几粒松子,六两告辞而去,齐喜山也算江南地方,相距不远,待得大东家归山,驾前一群精明大掌柜闻听东家竟要亲自出手,只道是一桩天大买卖……
  苏景留在茶寮中,闲来没事、就坐着喝茶,好端端的碎了一次茶杯、塌了一张桌子。掌柜接二连三跑来告罪,不晓得今天这是怎么了,苏景哪会在意,明明是他自己的运道太旺,笑着说无妨……凳子给我选结实些的。
  杯子碎过,桌子塌过,以最近这段时日的经验来说,苏景以为,快轮到凳子了。
  换过新桌子的时候,大街斜对面一户人家户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苏景本是无意一撇,结果又惊又笑:他在此地?
  苏景看到对方时候,那人也发现了苏景,眯眼睛,做一哂,假装不认识,背着手走了。
  “叶非,我请你喝茶!”苏景遥遥对着那人喊道。
  叶非头都不回:“跟你不熟,免了。”
  苏景哈哈一笑,不熟就不熟吧,懒得多理会,继续喝他的茶,结果从干干净净地金橘儿中吃出了一只黑虫子,运气啊!
  连归仙都打过的人,岂会在乎一只虫子,换只金橘儿继续吃。不料叶非刚从这边走过去,又有一位白发苍苍地老者从街那边走了过来。富家翁,而且是暴发户一般的富家翁,金珠宝玉穿戴在身。而金乌辨真,苏景一眼就看出此人身负非凡修为……更要紧的,这人有些面善,但一时间想不起他是那个。
  对方却是认得苏景的,目光相对微微一愣,随即老者面露惊喜,用全不合他年纪的矫捷步伐跨过长街。来到近前,看样子是想施大礼的,可大庭广众,这样做未免太惊人,是以老汉只做欠身,恭敬道:“晚辈拜见苏……苏先生,先生可还记得晚辈?”
  “先生请坐。”真君自有气度,宠辱不惊微笑从容:“苏景眼拙,还请恕罪。”
  “苏先生这么说可折煞晚辈了。您老仗剑天下,救人无数,不识得晚辈也再正常不过了。”老汉落座,屁股只沾一点凳边:“九百年前,先生自西而来,曾经过一处城池,名唤‘真页山城’……”
  话未说完,苏景已然恍悟:“白翼城主?!”
  “正是晚辈。”见苏景想起了自己,大洪开国皇帝、白羽成的亲爹白翼大喜。


豆子惹的祸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