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对拜


  三位师兄同时一愣,心中第一个反应便是:不可能!叶非怎会变成那副模样!他们不仅知晓他的长相,更熟悉他的气意,前者可以画皮或秘法改变,可后者……即便自废修为也无以改变。
  但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的道理,三位师兄也再明白不过,苏景的说法绝不会是平白捏造的。
  “还有……”苏景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老太监来了,损煞僧拦不住。”
  话刚说完,北方阴风鼓荡,六个损煞僧中的两个赶来了,生怕灵讯说不清楚,两个和尚亲自赶来。老太监并未施法飞纵,是以走得不快,二僧后发先至,抢在老太监之前来到离山脚下,将三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又向苏景等人低声呈报一遍。
  说到一半的时候,金蜓灵讯再至,另外那四僧传来消息:叶非走了。
  阴老就跟在苏景身后,前面几人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低声对苏景道:“主上安心作喜事,我去迎那老太监。”
  就在他说话同时,男傧相之一戚东来也皱眉开口,一改往日嬉笑轻松的神奇,声音里满满关切:“这个老太……老人家当真说自己名唤秦吹?”
  听得戚东来语气有异,苏景转回头:“不错,你知道此人?”
  不等戚东来回答,滑头小鬼为首,那几位鬼王就同声冷笑:“来了。”
  人群北方老人的身影显现,面若银盆、无须无眉。与六耳杀猕极为相似的,他脸上也尽是迷惘神色,似是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越想着人群靠近,他眼中的喜色就越浓!滑头小鬼阴声一笑,心咒转动做隐遁之术,这一仗他不想光明正大的打了,隐匿身形。若对方不惹事则罢,如果胆敢捣乱便结结实实地给他尝一尝滑头鬼一脉世代传承的绝技!
  滑头鬼遁身,阴老举步迎向老太监。朗声道:“老人家请止步。”
  摘裘、锦纶等四王彼此对望一眼,各自带领麾下精锐猛鬼,自人群中又散开去,自四个方向对老太监布下合围之势。
  对阴老警告,老太监无动于衷。浑浊双眼转动,目光扫过前方人群,不知他找到了什么,眼中精光陡然绽放。目中尽是狂热,口中爆发一声刺耳惊呼,猛提速向着人群冲来!
  一群精修之人虎视眈眈,岂容这老汉妄为,苏景麾下四大鬼王同声怒叱:“留下!”早就酝酿在手的法器、法术狠狠辣击出……没用,无论剑印符篆还是水火雷电,攻到老汉所在七丈范围时顿时失去了威力。器落地术归风,再没办法伤人。
  阴老冷哼,身形跃起快如光电扑杀老汉,天蜈大妖最凶猛的杀法便是身法!
  何为扑杀?先纵跃半空,在从空中俯冲而下,如雄鹰搏兔、一击致命。可阴老扑了、却未杀……人在半空,正向扑下时突然觉得身后怪力涌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下而上,顺着自己本就向高处纵跃的势子,狠狠推了一把。
  抗无可抗、挡无可挡,阴老怪叫声中直直向着九霄云上冲去,一时间落不下来了。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中:老太监冲来,蜈蚣阴老纵起、然后他就直接蹿到天上去了,不像是应敌倒更像逃窜。
  无声亦无像,滑头小鬼出手,隐形、偷袭、穿空击杀!这是他新近修成的神通,与苏景的金乌万巢颇有相似之处,穿空距离远逊、发动一次这法术须得调养三天,但胜在更隐秘无声,真正隐杀诡法。动击于全力,旋即小鬼耳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杀法反馈回来的感觉很好,自己的力量正中……中了一片海?
  大浪滔天、怒海涌动,在离山脚下穿空、偷袭强敌的滑头王,穿出虚空后竟来到了汪洋大海中,离山不在了,老太监更不见踪迹,滑头王瞪大眼睛,目中尽是惊疑。
  离山前,众人惊诧。蜈蚣身术与小鬼隐杀都算得精彩本领,但对上了老汉,他们的手段连“清风拂面”都算不上!当真不晓得苏景究竟犯了哪门子煞星,大喜之日古怪不断,迷迷糊糊的六耳杀猕倒下不久,莫名其妙的老太监现身。
  苏景再次亮剑,仍是那柄丈一君王,没什么可说的,谁不让他结婚他就和谁拼命。
  丈一吟啸,三尸手中殷天子也做齐鸣,剑上威力堪堪发动,犀利气意直指老汉!
  就在此刻身带重伤、平常走路都要粗重喘息的魔崽子戚东来,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邪劲,突然跳出来、几乎是合身扑到苏景与三尸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挡于诸剑锋锐前,疾声叫:“万万不可!”
  被同伴挡在面前,神剑如何能再发动,而老太监的身法如风如烟,苏景这边刹那耽搁他已经抢到一对新人身前三丈境地。苏景的修持如何?什么样的敌人他不曾见过?可当老汉近身时,他真就觉得冲过来的绝非一个人,而是——万重山、万里海、千万生机,奔袭来的是一片能将自己轻易碾碎的浩荡天地!
  苏景又急又气,空有神剑在手却无法发动,要推开戚东来易如反掌,可时间……哪有时间!如狂如癫的老太监冲到了近前、身势陡变,缩肩、压颈、躬身、沉腰,猛坠……跪。
  一对新人面前,老太监竟跪了下来。
  这等景色,可比着老太监活撕了苏景更惹人惊诧,人群中轰一声,惊呼绽开。旋即疾风道道,实力未损的阴司判官、差官这时才反应过来,急追上前护卫阿骨王和王驾身边的几位高品判官。
  对判官拥上,老汉根本都不去看一眼,屈膝跪地,吊起嗓子长长呼喝:“老奴秦吹,拜见我主、侍奉我主,主上千秋万载,乾坤永固。”语气虔诚、动作更是毕恭毕敬,仔仔细细地、咚咚咚一个头一个头地叩首。
  刚还拦住苏景的戚东来,此刻又气急败坏怪叫,转回身与老太监相对叩首:“万万不可啊,这天下谁能受您老叩拜……”老太监理都不理,戚东来的面色自惶急变作凄厉,转回头对身后众人厉喝:“哪个敢受这位前辈大礼,即为我天魔宗生死仇敌,骚人做永世追杀、不死不休!”
  苏景大概明白了,这个老太监当是天魔宗的要紧前辈,被戚东来认出了身份,这才会阻挡苏景动剑在前,见老前辈神志不清乱认主叩头骚人发狠在后。
  苏景能想通的事情,身边众人也都能明白,哪会有人无聊到美滋滋受老人叩拜,何况还是朋友家的长辈。当即人群分散开来,或向左或向右,让开老人叩拜方向,不受他的大礼。苏景也不例外,拉着不听向一旁闪身。却不料,随一对新人如何躲避,老太监方向也跟着调整,始终对住苏景认真叩首。
  当真看出戚东来着急了,跪在老太监面前,磕头同时一个劲地相劝:“您老快快起身,使不得,他们也没人受得起……”
  “骚族娃娃,莫挡我觐拜。”老太监开口了,旋即戚东来只觉怪力加身,身不由己闪开去一旁。
  中间再无人阻隔,苏景直面老汉,躲不开地被对方追着施礼,没别的办法了,苏景放开新娘子,双膝一弯也向老太监跪了下去,既然躲不开便还给他,对方怎么磕头苏景怎么换。
  还礼全无犹豫,不过苏景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大喜之日,对拜……和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监。
  红盖头下,不听却在笑,没心没肺呵。觉得古怪、更觉得有趣,这就是自己的风光大嫁么?混混乱乱,但也真是好笑,我的夫君和老太监对拜去了。
  可不曾想到的,老太监又开口:“离山阳火传人苏景莫挡我觐拜。”跟戚东来一模一样的下场,苏景也被怪力加身,挪去了一旁。苏景未生抵抗念头,只是愕然:“不是我啊?”
  “是我啊?”红盖头下,不听的浅浅低呼传出,再不会有错了,没了那些“闲杂人等”的扰乱视听,老太监施礼所向正是新娘子不听。
  老太监再起长声:“老奴秦吹拜见帝姬,侍奉殿下万世不改。”
  皇帝女儿,最近几千年才被唤作“公主”,古时皇朝中,公主被唤作“帝姬”或“王姬”,老太监用的是古称。
  不听没办法不惊诧,夫君稀里糊涂被六耳奉为长辈,此刻自己又稀里糊涂的做了公主?
  不听可不会像苏景那样和老太监对拜,眨眨眼睛:“老人家快快请起。”
  果然,试探中的一句浅浅吩咐,老太监如奉生天谕,口中高声应是,又再几声恭祝之辞、敬奉之言后站起身来。
  苏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还是该笑,转头望向戚东来:“他到底是谁?”与损煞僧兵不同的,他和戚东来一被挪走,加持于身的怪力便告消失,行动说话随心所欲。
  戚东来神情复杂到混乱,口中梦呓似的说出几个字,吐字本就含混,偏巧老太监在拜过“帝姬”之后又向苏景跑来拜见“帝婿”,苏景没能听清魔崽子口中言说,暂时也顾不上多问了,学着不听的办法:“老人家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第七百零一章 忠义
  说完,稍顿,他多为朋友想了一重,又对老太监道:“老人家以后再见我夫妻二人,无需行礼。”
  老太监闻言,想也不想躬身应道:“回禀帝婿,礼法不合,老奴万万不敢越礼,万万不敢。”
  他要见面就行礼苏景也没办法,不再纠缠此事,换过关心话题:“之前误会,我那位遁身隐杀的朋友……”阴老已经从天上落回地面了,可滑头鬼王仍不见踪影,可别被这老太监给杀了。
  “老奴怎敢对帝姬、帝婿贵客无礼。”老太监秦吹用力摇头。滑头小鬼破空刺杀,老太监只是动动心念,变改了小鬼王穿空刺杀的“出口”,直接把他引去了西海。此刻滑头王正怒骂不休着、自西海深处向着东土方向疾飞。
  趁老太监对苏景施礼的功夫,三尸围拢新娘子身边,你一句我一句:
  “小不听,你是公主么?”
  “你还真是公主,记得以前听你说过,莫耶晴族本为皇室之后,国号为晴,族号也因此而来。”
  “老太监是你家旧臣?跨两界来报效……可也不对……”
  不等三尸继续瞎猜下去,不听就苦笑摇头:“不可能,就算我还能算个公主,但他是单瞳之人,明明白白此间土著,根本不是莫耶之人,又怎么可能与我族有旧。此人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更不曾见过。”
  “咦,你不是蒙着盖头,怎能看到老太监的眼睛瞳孔?也不见盖头透亮啊。”刹那跑题本就是三尸的拿手好戏,开始饶有兴趣关注起新娘子的红盖头。
  此时老太监秦吹已和苏景叙话过,他对帝姬的关心,明显高过帝婿,与苏景一起又返回到不听身边。三尸立刻“转移战场”又去围戚东来,去打听这怪人的来历。
  戚东来的心绪平复不少,缓缓开口。但声音仍干涩:“秦吹……并非我天魔宗内前辈,他老人家是……是有故事的。”
  “什么故事,快快讲来!”在凡间厮混时三尸就喜欢泡茶楼听大书,有故事听再高兴不过。
  戚东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千万年前远古时候,飘雪时节秦吹降生,出生当天里家中来了一位怪客,虬须汉、三尺长发根根倒冲天,隆冬季节里赤上身、腰下不着裤而挎金红长裙。双足裸,踝挂金铃铛。怪客径自来到婴孩襁褓前,对其父母道:“此子身带造化,某与他寿命百年,算是个见面礼,剩下的看他自己。”说着伸手一弹,几许金光自怪汉时指尖流入婴孩眉心,再一眨眼怪人消失不见。
  百年寿命?似也当不了什么,秦吹自幼体弱,动辄染病好几次都险险病死。他的体魄还是凡人,不吃饭照样会饿死。
  秦吹家境贫寒,勉强将他养到七岁,将其带到镇上插签叫卖。这也怪不得父母狠心,年景不好家底浅薄,如今再也养活不了这个娃娃了,与其留下他饿死家中,倒不如托付个好人家、顺带还能赚几个支持家用、好歹坚持到麦收时候。
  恰巧一位年轻的读书相公从路边经过,此人姓霍,正缺了一个书童,见秦吹眉清目秀心中颇喜,问答几句又觉得这孩子有股子机灵劲但又不失淳朴,霍公子当即付了银钱将小娃卖了回去。
  秦吹入霍家为奴,本应改性换名,霍公子却说姓名音同性命,不是平白来的,性命姓名皆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改动。今日秦吹侍奉于霍家,但他不可能永远做僮儿奴仆,迟早有天会长大成人,到那时让他去认祖归宗。
  由此书香世家中多出了个名字难听的小童儿。
  只凭“不改名”一事,不难见霍公子为心地良善之人。事实也确是如此,对着个小小书童,公子爷多有照顾,寻医问药为他调养好身体,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做人道理,每逢年节吉庆时候公子还会给他单独开一份赏赐,着他返乡去孝敬爹娘。
  一晃十年过去,这其间秦吹家乡曾爆发瘟疫,家中亲人死个干净,身后事也都是霍公子出钱派人一手操办。
  公子如此做,原因无他,不外两字:好人。
  他是好人。
  第十年,霍公子为秦吹定下了一门亲事,同年里喜上添喜,霍公子得州官赏识,发下任聘文书请他去州内大城做官。
  霍公子欣然上任,不料祸从天降,渡河时遭遇洪峰自上游突降,船毁人亡。秦吹本来追随公子身边,也沉溺于江,但他运气好,被乱流冲上了岸滩,侥幸逃得性命。就在岸滩上沉沉昏迷时,秦吹做了个怪梦,梦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十五年后霍公子转世投胎,生于北地沧州洪姓巨贾之家”。
  秦吹醒来后返回霍家,其后十三年尽心尽力照顾霍家老人,替恩公、主人尽孝,直到老爷太太故亡,霍公子留下的孩儿长大成人,他才搬出霍家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这段时间里,他在江边昏迷时的怪梦总也挥之不去。再过两年,梦中听到的“十五年期”将满,他安顿好家里赶赴北地沧州。
  这时的秦吹已是三十出头的汉子,脑筋灵活为人诚实,识文断字且见识不错,赶到沧州找到那洪姓巨贾之家,谋了个“茶管”之差,在家奴中算是个中等偏上的差事。不久之后洪老爷喜得贵子。
  与江面梦中言说比较,时间倒是扣合得上,可秦吹也不敢确定,这位新降生的小公子究竟是不是自家的霍公子转生。直到有天无意中发现小公子的小腿上有一块鹅青云记……这是胎记,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霍公子也长了一块。秦吹大喜过望,由此确定,此子就是他的恩公。
  而那位小公子对秦吹也莫名亲切,小时候哭闹起来谁哄都没用,唯独一见秦吹小娃立刻破涕为笑。由此秦吹在洪家地位扶摇直上,被指派专门照顾小公子。
  秦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花怒放,无数次暗中祷念,感谢神佛指点让他又能找到公子,尽忠报恩。如此,两年,忽有一日家主引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位麻衣相士,据说铁口直断字字成箴,于京师一代大大有名,是洪老爷花重金请来为小公子看相、以提早为前程做准备。
  不曾想到的,麻衣相士一看小娃当即冷笑一声:“无前程,七岁夭;无可救,天注定。”
  洪老爷当场大怒。再有名也不过是个混江湖算命的,当即传令下去,虎狼家丁提棍执杖将其一顿狠打、扔了出来。可对小公子视若珍宝的秦吹并未动怒,更没去动那相士一根手指,失魂落魄呆立原地:那相士的嗓音,与他江面怪梦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啊!
  老爷盛怒之下如何肯听秦吹相劝,秦吹无奈,一直苦忍到天黑、服侍着小公子安睡后,急匆匆出门去寻找相士,找到对方落脚的客栈打探得知相士已经走了,但店小二拿出了一封信笺:“他走时留下一封信,要小的交予秦爷。”
  秦吹打开信笺,寥寥两行字:洪家孩儿死后三年,转世京城万象王府,贵为王子,更有天龙大命。
  看过信,小心烧掉,秦吹心中又安慰又悲凉,安慰的是恩公的命越来越富贵,悲凉的则是小公子这一生太过短暂……相士之言成真,待小娃七岁时突生怪病,从发病到夭折仅仅七天时间,但小娃撒手人寰前一刻、回光返照时,竟是望着秦吹一个劲地笑。天真、快乐的笑容,就是他走时的神情。
  秦吹号啕大哭,料理过小公子的身后事,秦吹辞去洪家职务,辗转来到京城,想到万象王府再去谋个差事。可王侯之家招仆收佣自有途径,哪会收秦吹这种四十好几又来历不明之人。
  王府周围流连百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天夜里在客栈他正踌躇反侧、难做安眠的时候,忽然敲门声响,开门后秦吹霍然大喜,深夜到访的正是当年那位相士。
  “我已观察你整整百日,怎么,还想去王府继续服侍恩公么?”见面后全无客套,相士开门见山:“要仔细计较,他救你一世,你已报过他两世了,足足抵回了,又何必再去报他第三世?你自己不知晓,你的资质不俗,若你愿意可随我去做修行,来日未必不能登仙证道,得个无尽逍遥!但,你年纪不轻了,不可再耽搁!再晚几年,先天灵气消磨殆尽,就再没机会了。”
  谁不慕修行?秦吹自也不例外,心里免不了的一番挣扎,可到最后还是摇摇头:“多谢仙长好意,只是这个恩……永远也报不完啊。做个忠义之人,正是霍公子教会我的道理。若我不知他转生何处也就罢了,我知晓,便不能不护在他身边。”
  相士又仔细看了看秦吹,片刻后一笑:“桌上信物,持之登门,于王府内谋个差事不难。”
  秦吹转回头,只见屋内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玉玦,质地平凡做工粗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物件。再转回头,相士已然不知所踪。
  转过天来,秦吹持玉去往王府,怕门房不识货不敢直接投玉求路,于王府门外苦等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终于见到有管事模样的锦衣人出门来,急忙抢步上前,双手托玉高举,躬身拦住去路:“贵人请留步,敢问贵人可识得此玉?”


第七百零二章 天魔
  出门来的是万象王府一位官家,在府中颇有些地位。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管家大位,秦吹鲁莽拦路立刻引来恶奴围拢,所幸管家大人刚刚办过一桩好差事,得了王爷夸赞,正是心情大好时候,摆摆手屏退下人,看了看秦吹手中玉玦,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从哪里见到过……又仔细回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秦吹:“你与陈老师如何称呼?”
  陈姓之人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见地非凡,深得王爷赏识,引入府内常驻,平时专责为诸位王子师范,王爷有大事举棋不定时都会向他讨个主意。
  除了王爷外,府中上下都敬称其为老师。管家大人依稀记得,陈老师的腰间就常挎着这样一块玉,据说为其族徽,虽不值钱却格外珍惜。
  秦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含糊道:“故人渊源,求请贵人指点。”
  管家见秦吹模样老实,也没作多想,带上他回府去见陈老师。后者扫了佩玉一眼,似是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秦吹解释便对管家笑道:“是我家外姓晚辈,多谢管家。”
  得了陈老师相助,后面的事情自然舒畅无比,秦吹就跟在陈老师身边,做了个书仆。很快小王子出生,王府里的规矩大得不得了,秦吹自是不敢去撩开小王子的裤管看胎记,不过他心眼灵活,没怎么费力就打探得知,小王子也和洪公子、霍公子长了一模一样的胎记。
  小王子是早产婴儿,日夜哭闹不休,想来是小小的身体不舒服吧。多少名医御医来诊治,可这先天不足药石难补,都止不住他的哭闹。直到一天,陈老师去探望小王子,秦吹得以跟随身后,便如洪公子幼时一样,秦吹才一跨入门槛,小娃娃登时止住哭声。
  这还不算完,那么点的一个小东西,手舞足蹈躁动不休,好半晌才有人会意,他不要乳娘来抱、非得要去秦吹怀中。这是如何也使不得的事情,还是陈老师发话:“就给他抱一抱吧。”
  王爷就在房中,倒是个和善之人。笑呵呵地一点头,没太当个事情,而小娃一入秦吹怀中,立刻咯咯咯地欢笑起来!秦吹心中百味杂陈,努力再努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此事在王府中被引为奇谈,王爷特意传令,调了秦吹来王子身边听用,自那之后,只要他在附近王子就一定开心快活,他若不在,小王子是哭是笑可没人做得了主!
  随后几年,小王子长大了些,对秦吹更是依赖得紧,奴凭主贵,秦吹在王府中不大不小也算个要紧人物了。这天里,他正陪小王子院中玩耍,陈老师走了过来:“秦吹,你且随我来。”
  小王子交予旁人照料,秦吹跟着老师来到偏僻处,老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伸手摸出一小袋金子塞入秦吹手中,后者莫名其妙连忙推辞:“您这是作甚?”
  “我这块玉玦,乃是年轻时偶遇仙家所得,仙家曾说,有朝一日若有人持一样玉玦找你。他的事情你当尽力相助。”陈老师先简单交代过渊源过往,这才继续道:“你还不晓得,当今天子无后,且年事已高……已然选中了小王子过继龙庭。来日他便是万岁爷了。”
  相士留给秦吹那封信里早都点明此事,秦吹如何不知?可即便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的大欢喜。见他满脸喜色,陈老师顿足焦急:“你怎地还欢喜……小皇子如此依赖你,不久以后他入宫,你必会与他同行,侍奉于左右的。”
  这个时候秦吹仍未反应过来,还开心点头来着:“如此最好,我愿永奉小王子……”
  “糊涂啊你,男子入宫侍奉皇帝,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怎不想想,要挨上那一刀!此事绝无更改,你大难临头。”陈夫子讲话分人,对贵人时引经据典辞藻繁华,对普通人就说普通话:“念在仙人渊源,我岂能看你被强送入宫受此酷刑。这包金子与你,加上这两年你攒下的佣薪,后半辈子不用愁了。事不宜迟,待会我会出去采买几卷古籍,你与我同行,途中……逃去了吧……倒时记得在我脸上打一拳,得见血。”王爷家奴不能随意进出府邸,想要出门非得有门牌不可。
  哪个男子衣食不愁,会自甘去做太监,尤其秦吹现在不老不小,四十几岁正是精力充沛时候。
  手里拿着那袋金子,秦吹呆住了。陈老师叹了口气,知道他和小王子感情深厚,又开解了他几句,无非“天子身边岂会疏少照顾,不多你一人”之类,跟着又一推他肩膀:“你速速回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口等你。”
  木木然,秦吹返回屋去,但半个时辰过后,陈老师没在大门口见到他,找到房间一看秦吹就坐在椅子上,仍发呆。
  “你怎地……”
  不等陈老师说完,秦吹起身、摇头:“谢过老师提点大恩,我打定注意了,随小王子进宫。”
  “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啊。”陈老师眉头大皱,可凭他如何说,秦吹都心意已决,手中金子也还给了他。如此,秦吹追随小王子入宫,净身后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但还是撑了过来,不久后做到首领太监,周全服侍于小万岁身边。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小皇帝早已亲政,颇有建树,秦吹则是古稀老者了。可他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和体力旺盛堪比壮年。旁人不晓得但他自己记得清楚,小时候父母讲过的“怪客到,送百岁”之事,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老却不朽,远远有的活。
  这一天,老太监闲来无事正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打瞌睡,忽觉有人拍他肩膀,睁眼一看居然是皇帝,秦吹忙不迭下拜谢罪。
  与生俱来的,皇帝就觉此人亲近,心底把他当作至亲之人,全不在意,伸手搀扶他起来、笑道:“若是我自己经过,就不叫醒你了,正好今天我身边还有一位奇人,能预知天下事,难得一见、不可错过。这位是自南方持舟国来的大国师,与孤聊得颇为投契。”
  老太监这才去注意皇帝身后之人,待看仔细,大吃一惊:外国来朝的国师,竟是当年给沧州洪家小公子算命的那位相士。
  皇帝没主意秦吹的神情,请相士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询问自己将来成就如何、国运如何。虽然是天子,但这位皇帝并不太笃信天命,问起这些不过是年轻人的好奇。那时皇帝二十几岁,还年轻。
  相士谦恭守礼,回答皇帝问题时大都云山雾罩,不肯给出直接答案。
  秦吹就从旁边侍候着,事情虽然古怪,可是在他心里不存疑惑,这几十年里他已经见识过真正的“古怪”,笃定得很,国师就是相士。
  侍奉着,聆听着,渐渐秦吹的面色苍白了……他听得,有过几次皇帝追问关键大事,相士的回答都是:陛下莫急,两年以后才可见得分晓。
  两年以后见分晓?相士的话里暗藏玄机,皇帝只道他在卖关子,秦吹却以为:大不妙!
  转过天来,秦吹向皇帝告假,说是老家有个晚辈亲戚来了京城,想去见上一面,皇帝痛快答应,还特意赏赐了些礼物着他给家里人带去,这是秦吹生平唯一一次欺君。
  出宫去,直奔国宾驿馆,老太监为皇帝身边红人,他不弄权但所到之处自有人迎奉,全不费力见到相士,秦吹关好房门,对相士深深施礼,口中敬称仙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两年以后见分晓”究竟何意。
  相士笑了起来:“好个秦吹,难为你还能听出内中意思,实话讲与你知,你家恩公这一世就只剩下两年性命了。怎么样,你可还要问他下一世如何?问过也无用,其后百年七世,他都会托生于海中游鱼,你想伺候也伺候不到了!”
  秦吹将毕生光阴用来偿报霍公子的恩情,闻言悲从中来:“这不公平!霍公子是何等好人?洪公子小小孩童,但也懂礼乖巧。当今天子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却雄才大略,仁政于四海,这等好人为何世世短命!”
  相士冷声作笑:“好人坏人,与轮回何干?你被恩情蒙了眼睛么?他这三生都不得长命不假,可他曾受半点苦楚么?世世生于富贵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这样活上十年,远胜百年苦命。”说完,顿了顿,相士放松了语气:“不说他了,说说你吧,三世相奉,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放手吧。你我总算有缘,我传你一套练气法门,虽飞仙无望,但可延年增寿,可飞云踏雾,你还有大把寿数,也该自己享受了,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神奇有趣远超你想象。还有你常年当差,少归家,如今你家开枝散叶,嫡孙儿都快有孩儿了,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享一享弄孙……哦,重孙之福。”
  秦吹在去沧州前就有了孩儿。
  秦吹心中一番挣扎:“仙长当知……我能有家、有娘子、有孩儿,皆因恩公照顾,我那老妻就是恩公为我主下的亲事……”说到此秦吹老泪纵横,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求仙长垂怜,怎生想个办法,救救皇帝吧。”
  相士眉头大皱,不理会。
  秦吹则一跪不起,整整几个时辰哀求不断,到后来相士不胜其扰,冷笑道:“想救他?好!挪你寿数于他啊,二折一,你还剩一百零二年阳寿,你说,要送给皇帝多久活命。”
  数不清第几次了,秦吹又是好一阵子犹豫,最后声音发颤:“我……我……全给他,求您让皇帝添寿五十一载。”
  相士一惊,看了秦吹好半晌才开口:“给他个一二十年、哪怕三四十年不就是了,全搭进去,你立刻就死?”
  秦吹哭得更加凄然了:“我舍不得死啊!可一想到因我小气,恩公就少活一年,我心中就疼得不行。公子教我,忠义才是为人之道,我时刻不敢忘记。”
  相士沉吟了片刻:“这样吧,你也莫急着决定,你七天以后再来找我,仔细想一想,究竟要不要把所有寿数都折与他。若真能拿主意再来找我,我助你施法。”言罢不容秦吹多说,大袖一卷,老太监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回到了皇宫不远处一个僻静角落。
  秦吹回宫,告病休养,皇帝政务繁忙,但七天里倒有六天都去看他。唯一一天没来,还派了不到十岁的大皇子代为探望。而这七天里对秦吹无疑炼狱,一边是忠义和恩公,一边是自己的性命!
  七天之后他又去找相士,拿定主意,仍是原来的那个主意!
  不料相士苦笑起来:“你莫见怪,其实这法术我也没把握,成功的机会不过两三成而已,一旦施法你必死无疑,可能不能转给皇帝,就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你还是先回去,再仔细打算一下,我仍是等你七天。”说完又挥袖,老太监回宫了。
  七天再七天,健壮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到得最后他还是决定:赌了。大不了一死,只为了那两三成的机会,死而无憾。
  相士叹了口气,不再相劝,漠然道:“那你死吧。”话音落,法术起,老太监直觉心地空落落的难受,一阵恶心感觉翻腾上来,张口想吐但还不等吐出什么就摔倒在地,就此身死。
  而他身死一刻,空中黑云满铺,轰轰雷霆炸裂,那个相士放声大笑,脸上筋肉蠕动、身上衣衫入烟流转,几个呼吸过后变成了万象王府陈老师的模样。
  变化未完,面蠕动继续、衣衫改变继续,很快又变成另个惊人模样:虬须汉、长发倒冲,赤膊着裙、光脚缚铃,正是秦吹诞生时送他百年寿数的那位怪客。
  怪人俯身,抓住秦吹的手用力一拉,已经死掉的秦池猛又恢复意识,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看看眼前陌生大汉,吃惊莫名。
  “恭喜、恭喜,”怪客眉飞色舞,笑声响亮:“你忠义入极,比傻子还傻比癫子还癫,证得极致道,立地成魔,从此你我为兄弟,我的七百三十一弟,忠义魔、天魔!”
  秦吹证魔,犹自追问:“我那恩公呢?”
  “他添阳寿五十一载,将来大展宏图,成就一代英明大帝……世间事情,大梦一场,如花如画如烟如风,再不必挂怀了,随我去吧。”大笑声中,怪客拉着秦吹破天而去……
  戚东来语速奇快,把天魔宗内那份经典记载缩略再缩略,仍是讲了整整二里路,终于说完了,长出一口气:“秦吹他老人家,不是我们天魔宗的长辈,而是天魔宗的祖宗……第七百三一魔,忠义天魔!”
  他与苏景等人相距不远,说话声音也不轻,一对新人、三位师兄外加那位效命帝姬的老太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故事听到一半时候,苏景心里就大概有了猜测,可即便有所准备,在听到最后结论、秦吹为天魔时仍是忍不住一惊!
  三世报恩,受宫刑舍性命,以己身证得大道,得点化接引入魔位、飞天去,此刻再回来……明明白白,他为归仙!苏景惊诧、师兄是惊诧、场中所有有见识有心思的修家尽做惊诧:惊于老太监的身份,更惊于“连串的事情”。先归来一个六耳,再回来一个天魔,早已不见归仙的中土世界,于短短一段时间里接连回来两位证道者、逍遥仙?
  且还都是神志模糊,记忆不整。
  三尸听过故事意犹未尽,拈花不忘追问戚东来:“你们供奉的天魔,为何要拜小不听为主?”这才是最大疑窦,本界土著正道的天魔,怎么会认一个莫耶女子为主人、来效忠。
  从未见过的,戚东来哭丧着脸:“我又怎么知晓!”眼看着天天受本宗祭拜的天魔来给别人做奴仆,心里当真不是个滋味。
  雷动换问题:“穿裙子那个大胡子,是大天魔?”
  这点戚东来笃定,点头:“不错,他老人家为大尊魔,诸天魔之首。名唤金铃天。”
  赤目翻着眼睛打量戚东来:“你也是大胡子,为何不光膀子穿裙子?”
  真正浑人浑问题,戚东来就算想回应也不知该怎么答,嘿了一声,不再理会三尸,抬头向着前方天魔望去。
  二里路,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帝姬前行。其间除了“帝姬小心,留意脚下”之类言辞,几乎没说过有实际意义的言辞,因心有旁骛、他走神了,也在听戚东来讲故事……此刻故事讲完,秦吹的面色却愈发迷惘了。
  “老人家记不起往事了么?”红盖头下不听的声音轻轻传出,老太监急忙躬身:“启禀帝姬,奴才老糊涂了,脑子里确是混乱得很,什么都想不起来。唉,我本就不聪明。”
  不听说道:“老人家,应我一事。”
  “全凭帝姬吩咐。”
  “于我面前切勿再自称为‘奴’,晚辈担当不起的。”
  老太监想如何自称,算不得关键,可戚东来是苏景的朋友,他的面子一定要照顾的,天魔于自己面前称奴,置天魔宗、戚东来于何处。
  “这……老臣遵命。”
  “多谢老前辈,”不听点点头,又问道:“您记不清前尘过往,那可还记得,为何要来投效于我?”
  秦吹摇了摇头:“老奴……老臣也不晓得,只是觉得就应该效命于帝姬,是应该、不用讲道理。”
  即便是“应该”,也一定会有道理暗藏其中,比如猫儿吃鱼,看上去天经地义,但修家却早早探明白鱼肉对猫儿的眼睛视力有大好处。只是老太监的脑筋坏掉了,他记不起来,想不明白。
  “还请老人家见谅,晚辈的朋友需得在您身上施一道法术,但请放心,却无伤害。”苏景开口,老太监呵呵一笑,全无犹豫点头就答应下来,跟着苏景望向尤大判。
  无需言语,尤大人自能了解苏景之意,迈步上前,手掐诀于老太监的心口轻轻一触,随即对苏景点点头。
  尤朗峥笃定,此人为归仙。
  苏景对尤大人道一声多谢,又密语戚东来:“事出古怪,我请鬼王跑一趟,送你和这位老太监回天魔宗吧。”
  天魔当然要还给天魔宗,而戚东来的见识不差,可终归比不得天魔宗的前辈高人,说不定他认错了人?或者天魔宗能有什么办法让此人恢复记忆。总之把老太监秦吹送去空来山才最最妥当。
  戚东来立刻点头,但还不等苏景传令麾下鬼王,北方天空中忽见黑雾煞云翻卷冲腾,一道浩大云驾向着离山方向疾驰而来。苏景看得明白,正赶来的是判官云驾。
  花青花从一旁解释:“天魔宗,只是不知为何来得晚了。”
  阴阳司派出大群判官去往中土各出接引名门大宗,空来山天魔宗也在其中。但不知被什么缘由耽搁,天魔宗这一路来得最晚,现在才到。
  苏景笑着点点头,暗忖,这可巧得很了。
  云驾疾行,很快来到近前,滚滚鬼云散开,云中人现身,天魔宗来了不少人,但不见掌门魔君,带队之人也曾与苏景打过交道。空来山少主、魔君亲传弟子:蚩秀。
  相比于正道天宗,空来山来人好不去半分,个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迎抗天星劫数时举宗并力相助魔君弹那嫁衣曲,事后人人重伤脱力。不过他们全都身着华彩衣衫,一眼望去五彩斑斓,非有大喜绝不会如此打扮,就算他们是来喝喜酒的,这等穿着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可最古怪的还是苏景身边戚东来,见到同门不喜反惊,脱口“啊呀”一声怪叫,踉跄几步迎向师弟,虬须汉双目瞪如铜环:“你……你怎会戴紫顶?”
  蚩秀缠头巾,紫色,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地方,可天魔弟子明白,这“紫顶”正是掌门标志。
  蚩秀身后,金衣装南天魔王冷声道:“戚东来,尔乃代罪之身,安敢无礼,滚开去!”蚩秀却一摆手,止住了师叔冷言,天魔少主语气古怪,似有开心可更多的是不舍、眷恋:“启禀师兄,师父他人家……归入魔天去了。”
  先一愣,面色顷刻惨白,虬须大汉连一声惨嚎都未能发出直挺挺向后摔倒。
  归入魔天,便是归天了。
  蚩秀大惊:“非是那样……”急抢步去搀扶戚东来,但他的伤势比着戚东来还要不堪,如何扶得住,两个人一起摔向地面,总算苏景动作奇快,闪身上前同时搀扶住两人。
  三尸则勃然大怒,雷动瞪眼:“魔君乃是一代天骄,他老人家仙逝,举世齐悲!”
  赤目攥拳:“但,尔等后辈孝义何在?魔君仙逝去,为何不在山中守灵,还要四处乱跑!”
  年换顿足,踩得脚下顽石碎裂十八块:“最最可恨的,待孝之身来我家掺和喜事,简直该打!”
  一人一句后,三尸齐齐虎吼。
  “收声!”苏景斥了一声,天魔宗又怎么可能是那种掌门死了,弟子们还穿华服外出玩耍的门宗,内中当有隐情。
  戚东来因急怒攻心昏厥,苏景一道元灵送入身内,很快便告苏醒,师弟蚩秀急急说道:“莫急,且听我说,师尊是真的归入魔天,非你我平时所说的那个意思。”
  戚东来脸色苍白依旧,眼睛瞪大依旧:“你是说……”
  蚩秀点头:“他老人家,立地成魔,破天地茧,成魔去!”


第七百零三章 吉庆
  数不清今天第几次了,戚东来再“啊呀”怪叫:“当真……当真?!”
  空来山,拜天魔。古往今来三万七千魔,皆为空来山弟子心中神祇,这么多魔也不是个个都有故事的,像忠义、十文这样的天魔只是少数。但所有天魔都“在位占牌”绝不会错。魔坛中早就没了“空位”了,天魔宗弟子敬魔修魔,可他们自身是没机会成魔的。
  宗内早有认知:破劫出天去,只是成为诸天魔尊驾前魔将或者护法,不过这也足够了。
  成不了魔尊,自也就没有了“一朝开道,立地成魔”这种奇事,漫长年头里,天魔弟子飞仙去也和东土其他门宗没太多区别,修元养气悟道破劫,境界划分有些区别,实际里修行得过程大同小异。
  蚩秀的目光炽热,对戚东来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抗天劫时师尊驭琴脱离重伤,不久前沉睡过去,就在天魔大殿之内,睡前严令我等不得挪动他老人家。待到昨天深夜,师尊忽然醒来,召门人共聚大殿,传掌门之位于我。”
  魔君忽然传位,空来山弟子惊疑不定,但魔君的神情确是欢喜的:“一曲嫁衣裳,弹尽我心中向往,你们不晓得,妙不可言,哈哈,哈哈……”大笑声才告响起便戛然而止,再看魔君满面喜色,气息中断就此身亡。
  天魔弟子大惊失色,有人失声大哭有人上前抢救。可命火灭、生机断,又怎么可能再救得回来。正悲恸中,忽然浓浓黑云汇聚空来山,万重惊雷轰鸣八方,正是传说中天魔以身证道时才有的景色。旋即之间掌门魔君的尸身,一道道裂痕蔓延,片刻后身体上满是龟裂,再片刻裂片落,尸身碎——碎得只是外壳,当表皮裂片落尽。一个光洁如玉、身隐祥光的魔君又出现在众人眼前。
  如玉魔君猛一眨眼,转活过来。魔君未再笑,反而目中隐现惊怒神色,没再和弟子们刻意说什么,只对他们点了点头,举步登天去,遁入满天黑云,就此消失不见。
  立地成魔,绝不会被认错的:立地成魔!
  成魔之势与普通飞仙大相径庭,不开天,无灵动,是以不为其他门宗修家探知。
  师尊成魔,这是天大喜事,天魔宗自然要穿红挂彩,蚩秀接任掌门也是魔君钦点,再顺理成章不过。因为空来山要做一场法事,所以耽搁了时间,现在众人才来到离山。
  事情经过大概说完。师父走了,师父证魔,戚东来悲喜交加,而心绪起伏不定之中,另有一道疑虑之思涌现心头:“凡间有人能成魔……”
  这一重蚩秀也想到了,接言道:“便是说魔天上,有真正魔尊陨落。师尊走时面现怒色多半也是因为此事。上面……怕是不太平了。”
  戚东来暂时岔开话题,简明扼要把老太监秦吹之事报于同门,谁能不惊诧,但这个时候秦吹自己已经稳固心神,迎上天魔弟子的目光笑道:“天大事情,今日莫提。谁再聒噪半字,打过板子万里边关发配!”
  老太监脑筋混乱,现下就只看本分,一心一意要侍奉好公主殿下这场大喜事。心神定,转目四周,很快又皱起眉头:“今日喜典是哪个操办的?”
  红长老就在附近,笑吟吟应声:“启禀老前辈,所有典仪礼庆,皆由晚辈做主。”
  “咳,你这孩子!”老太监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帝婿幽冥封王公、阳间奉真君、何等身份!我家帝姬更是天之娇女,如此佳偶的喜仪,你办得也太潦草了些。”
  红长老不生气,巧媳妇难为无米炊,没法力啥也做不了,只能放炮仗,闻言一个劲地笑。
  老太监又叹了口气,不和小女娃计较,抬起头望向天空:“帝姬大喜,当有祥云显瑞。”话音落,天云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层层流转,第一息白云铺天,第二息云生七彩,第三息彩云结象:西边吉祥白象成群;东边天九色天龙摇摆;南方里紫金仙鹤展翅;北方里神树绽鲜花!三个呼吸功夫,长天满满喜福景色,祥云献瑞。
  老太监又把目光投向前方:“帝姬大喜,当有青鸾引驾。”话音落,清越啼鸣传来,遥遥可见大群仙禽自远天处疾飞而来,不多不少,整整九百九十九头美凤青鸾,于人群顶上盘旋片刻,分作三十三阵,引驾于一对新人前方。
  老太监的眼光变得高远了,人就在不听身旁,神目已洞穿千里看破人间,皱皱眉:“帝姬大喜,当举世同庆万民同欢。”随他号令,离山周围千里,每一城镇村落忽然异香飘扬,鲜花绽放,无数漂亮蝴蝶凭空冒出,轻轻飞扬,无论男女老幼,每人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小小瓷坛一方精致食盒。
  瓷坛泥封拍碎,美酒飘香;食盒揭开盖子,四色佳肴摆放。
  举世实是夸张,可万民却真正得惠。
  升祥云,唤青鸾,惠八方,但还远远不够,老太监连连出声:“庆乐何在、喜舞何在、琼芝何在、锦绣何在、良辰美景何在?”
  忠义天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随他连串谕令众人身周异象陡现,高冠锦袍、瑶琴箫笛,大群乐师显现四周,下一刻丝竹声声,悠扬喜庆调子,闻之心情舒泰飘飘欲仙;乐声起,彩女现,披霓裳着绫罗,扫袖挥裙盈盈而舞,有在头前边行边舞,有在四周轻歌曼摇,有在宾客群中穿插献艺,也有一群群一簇簇,飘身半空曼妙摇摆。
  还有四下里,仙木琼芝生长开来,盈布于这条迎亲大道上;再看脚下,平凡石路满铺金箔。银、红、紫三色锦线勾勒,诸般美绣仙画,让人简直舍不得去踩去走。
  老太监又对红长老道:“来贺喜的诸家贵宾也不能怠慢了。”忽然间,一个个身穿红袍喜服的俊美童女自空气中跳出,一人追随一位宾客,一人手中捧一红盘,内中盛奉瓜果美酒,任由宾客取用。
  最后老太监又望向苏景的袍子:“帝婿,您的喜服稍稍有些、有些……”
  “是帝姬亲手缝制的。”苏景应道。
  “哦哦,好看好看,当真巧夺天工!”老太监打消了为帝婿换喜袍的念头,又在琢磨了片刻,浅浅一叹:“时间仓促啊,只能如此了。简慢之处还请帝姬见谅,是老奴……老臣准备不周,愧对帝姬厚爱。”
  这还简慢?红盖头下的那张俏面已然笑成一朵笑语花儿了。若不是怕吓到老前辈,不听都恨不得跳上前狠狠抱一抱他了。美轮美奂,如坠梦中……不对,比着梦境还要更出彩更锦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典仪明明白白的就是仙家排场!
  突然间,乐声变,吹笛子弹琴的都不见了,化作三千红红鼓,裹红挂赤的精壮大汉一声喝,一声鼓,咚!安静一瞬,众大汉第二声喝,接连七声鼓;第三声断喝,喜鼓震天隆隆轰动!再看无数彩女衣衫变化,金羽插肩、金环结臂、金裙加身随鼓而舞,比之前不见了柔美曼妙,却多出铿锵力顿,而这鼓这舞宣起来的那份喜庆颜色,自眼入脑再直捣人心,无人能不喜不乐不振奋。
  三尸浅薄,一个个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雷动不忘伸手从红袍侍僮的盘子里拿了个苹果,张嘴就咬,不料啪一声轻响,苹果不见了。
  雷动愣了愣,不痛快:“蒙人的!”
  “真的啊。”他身边白羽成也拿起个苹果,吃得咔咔清脆:“香甜得很,绝无错。”
  拈花手疾眼快,趁着一位彩女舞姬自他身边穿插过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摸人家屁股,摸到了,可手上全无感觉,如触空气,对方也全无反应。拈花也皱眉:“假的,白羽成,你再试试。”
  白羽成无言以对,堂堂离山真传,去拍彩女屁股占便宜?
  几人不远处红长老闻言抬头,她是女子无需忌讳,芊芊细指拂中一位路过彩女的肩膀,彩女咯咯一笑,微缩肩,将一个盈盈眼神送向红景。
  再看四周,有宾客品酒尝果,也有人和彩女微笑致意,所有人眼中景色皆为真实,唯独三尸“碰不得”。
  三尸大是着恼,这就要去找老太监理论,为何偏心慢待三位仙家,还好红长老能想通其中道理,伸手拦下了他们:“不是老前辈慢待,而是他的声色幻法虽精妙绝伦,但还是瞒不过三位真仙辨查。”
  “是假的?”三尸眨眼睛。
  红长老点了点头,都是假的。就算秦吹是天魔,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么多花样,从祥云、青鸾到鼓俑舞娘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法术幻象。百姓手中的佳肴美酒、修家面前的新鲜花果也不例外,只是老前辈的法术精湛,让人全然察觉不出破绽。
  美食摆在那里,幻得是眼象;拿到手中时,幻得是触象;咬在口中幻得则是味象了;甚至吞咽下肚,还会幻出醉饱假象。中土民间早有过类似传说,有贪心恶人受神仙惩戒,被带入仙源,吃不尽的美酒佳肴,恶人大喜,日日流连,醒了吃喝再酒足饭饱睡去,结果没出几天,一边打着饱嗝,被活活饿死了。
  这传说真有其事的。
  三尸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自己兄弟体质特殊,老太监的法术虽妙,但在他们面前也得打个折扣,稍一辨认就会被他们识破。
  念及此三位仙尊不着恼了,眼看着周围宾客喝酒吃果,赤目摇头晃脑嘿嘿笑:“都是傻瓜!”拈花点头附和:“只有咱们哥们是明白人!”雷动却愁眉苦脸:“我想吃啊。”
  “吃这个。”红长老从袖口里摸出两把花生瓜子塞进三尸手中:“都是真的。”
  雷动天尊是有口吃得能笑三天的仙家,大喜,嗑瓜子:“红长老办得喜典比老太监强多了,他们不识货!”


第七百零四章 你不如我开心
  老太监空口白话,“说出”无尽美境“唤来”无穷喜色,欢笑声中大队人马进入离山山门。
  离山是苏景的家,跨过离山剑碑,便是进了家门。
  今日喜事一切,都是红长老按照凡间嫁娶设计的,那时没想到判官、鬼王会来,所有人都靠走得,真要去穿八百里离山去往内核重地去办喜事,估计得走上大半个月,是以就在山门内一里地方设喜殿,做真正典仪举办之地。
  说是殿,其实就是个大棚子。
  大棚子后面还有连绵大片的小棚子,内中一座座灶台垒砌,炉中火苗正旺,附近凡间请来的大小厨子们忙碌异常,准备喜宴。佑世真君结婚,其他地方招呼不周,总得让大伙吃上一顿实惠饭。
  少不得,老太监对着红长老又是一翻跺脚顿足、摇头叹气,旋即再次施展妙法,将此地布置起来,棚子转眼变作仙宫琼阁,那份辉煌壮丽无需多提,但苏景看得清楚,施法过后秦吹面色惨白。
  虽然是幻景,但一桩一桩规模浩大,即便精修大家都无从分辨真假,而秦吹记忆混乱、身带内伤,连番施展消耗巨大,有些坚持不住了。苏景带不听上前相劝,可秦吹摇头,笑着:“帝姬之喜,天都得开颜作笑!只这几分小小颜色,已经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绝不可再偷工减料,帝姬帝婿放心,老臣没事,快快入殿去,无需理会我。”
  说话间连推带让,将一对新人送入喜殿,老太监身后还跟了大群天魔弟子,反正秦吹做什么就他们就一起帮忙,七手八脚全都来推苏景,苏景稍稍使点劲,他们谁都推不动。
  开了个玩笑,苏景、不听携手走入喜殿,众宾客紧随其后一拥而入。
  掌门提议,师兄附和。苏景不听亲自上前去,左右相搀,将贺余师兄扶入高堂大位。在场人中既有幽冥阴司大判,也有天外归来仙魔,无论身份、辈分,贺余都算不得最尊崇的。可他于苏景来说亦兄亦师,他不坐那位子,除非师尊归来师叔脱困,否则中土天下再无人能坐得!
  长香追吉时,众宾客由离山弟子引领入座,秦吹唤出的喜僮儿提壶托酒时刻追随宾客身后,天魔宗大群弟子时刻追随老太监身后,相映成趣别样热闹。
  自此时起,就再没了什么意外事情,万幸叶非来得早了些,若他在秦吹之后来到离山,怕是不等捣乱就会被忠心护主的老太监撕扯个粉碎。
  等不多久,长香燃尽,喜鼓九声,被红长老安排、专门负责盯住吉时的老实徒弟深深提息,能在师叔祖的新婚大喜中担上个“吉时报”,方先子心底觉得很是荣光,提息、开口,正要呼喊。忽然一个尖尖长声抢在了他之前,字字长拖音:“吉……时……道,天……作……合,福……禄……喜……寿,绵……延……无……尽!”
  帝姬帝婿的吉时之报,非得老太监亲自来喊不可的。对这场“意外遭遇”的喜事,秦吹的参与也止于此处,具体典仪,新人拜谁、怎么拜他并不干涉,笑吟吟地站到了一旁去观礼。正巧站在三尸身边,看在他是天魔的份上,雷动将手中瓜子分了他一半。
  拜天地乾坤,拜离山祖位,拜主座贺余,最后一对新人顶头对拜……
  “苏景。”
  对拜时候,苏景耳中传入密语,不听的声音。
  “嗯?”苏景回应,不知不听此刻唤自己何事。
  “夫君!”不听的声音里,实实在在的兴奋,快乐!
  “娘子!”苏景笑了,密语回应。
  “老爷!”不听换了叫法,喜上眉梢。
  “太太!”
  “官人!”不听笑出了声音,怎么就那么高兴,没法说的高兴!
  “夫人!”
  “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天知道不听开了哪朵智慧窍,一下子想出这么多称呼来,每对苏景喊一声,她都兴高采烈。
  苏景如何招架得住,发愣……或许是心有灵犀,他全能体会她心中快乐,心中眷恋之人快乐了,自己也一定会开心,苏景密语轻声:“能娶得你,我很开心的。”
  红红的盖头下,不听笑了,仍是密语,语气却幽幽:“你不晓得,你不如我开心……”便是这一刻,苏景看得清楚,几滴晶莹泪珠儿,自喜盖中落了下去。但下一刻:
  “夫君老爷官人、相公良人阿郎、当家的!”小不听一口气,又把所有称呼都喊了一遍,字字用力字字真。
  两人“聊天”是在夫妻对拜中,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弓着身子头顶相对。众多宾朋好友全都坠入迷惑:小两口鞠躬这许久的,都不起身?新娘子红巾遮俏面,看不到模样,新郎的样子大伙可都瞧得清楚:笑——自从“新人对拜”、这一个躬向他媳妇鞠下去之后就开始笑,让人莫名其妙。
  “诶!”哪管旁人如何,苏景密语响亮着,应着不听:“媳妇!”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众宾客总算踏实了,她俩起身了。
  司礼长老笑着呼喝:“礼成、喜成、佳偶天成!”
  其后再有什么仪式都已是细枝末节,拜天地拜先祖拜高堂再对拜之后,莫耶不听就再也不是形单影只的小妖女,如她所愿讨得了苏景的喜欢、做了苏景的妻子!
  苏景何尝不欢喜,走上前拿住了不听的手。可是还未等他们两人再说什么,遽然一道阴森气意自苏景身边暴散开来,眨眼之间一对新人消失不见!
  即便归来之魔时先也未能察觉丁点征兆,更毋论应变。
  正办喜事的两口子,就凭白消失于众宾客身前,谁能不大吃一惊!相距苏景最近的一群同门、贵友,身体带伤但灵觉不受太大影响,他们的探知何等明锐,竟再也找不到丁点有关苏景与不听的气意。
  唯独三尸气定神闲……与本尊心神相连,苏景消失瞬间就只有他们兄弟有所感知:苏景心中满满惊喜!
  刹那过后,感知被截断。
  大喜时日忽受打扰,苏景却惊喜异常,旋即消失于大世界,连本尊与三尸间的冥冥相知都不能无法通联。他去了哪里?再也明白不过,青灯小世界。
  之前自我封闭、凶猛鬼王费尽力气也全无法应的青灯境此刻自己开放,把苏景“抓”了进去;正与他双手相握的不听也受“连累”。
  正如三尸料想……外间宾客惊诧,境中老祖也发呆。愣一下:“吉服?”两字后陆崖九喜形于色:“好小子,今天是你大喜之日?这可巧得很!”
  苏景娶妻,欲拜老祖而无门,不料才成礼就被请入青灯,心中欢喜难言,以至脑筋都有些迟钝。听得老祖之言第一反应是“巧得很?今天也是您老大喜之日么”,还好荒唐念头只在心里盘绕,倒是小不听反应刚快些,急忙放开苏景的手,一把掀开盖头快步上前:“莫耶晴族不听……晚辈……侄、侄儿媳拜见师叔。”
  称呼换了三回,因她现在有了三个身份,最后一个说起来还有些涩口,生平第一次自称媳妇,感觉没法说。
  一边说话,一边下跪,苏景抢上前和她一起,陆老祖放声大笑,稳稳当当受了两个娃娃的敬礼,口中好一番嘱托,开始是吉祥话,后来是吩咐小两口要互敬互爱、命苏景不许欺负媳妇,最后则要两人记得不可耽误了功课、来日携手飞仙才是永恒厮守……若把修行看作经营,将封仙看成做官,原来老人的言辞也和凡间长辈所说没什么区别,或者说,在苏景面前,陆崖九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是个普通老人吧!
  之后让小两口起身,还不等苏景站稳,突然一道香风飘来,一个柔软身体几乎是“全不讲理”欺入他怀里,柔柔抱住了他,青灯境内、陆九面前,会如此做的哪有旁人,正是那个雕山的少女。
  抱着苏景,少女欢笑:“阿哥……苏锵锵……恭喜!”
  才嫁的夫君,自己还没抱就被别人抢了,不听当时就瞪起了眼睛……可很快又把眼睛眯回去了,青灯境中详情她听苏景说过,也知这少女神志未复,真把苏景当作了自己的兄长,不计较了不计较了,谁让他今天结婚呢。
  少女抱苏景的时间不长,放开怀抱一转身又把不听给抱住了,这一下不听笑了,心里仅剩的那点郁郁散去,过片刻少女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眸子转动上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大大的眼睛里尽是羡慕,口中吃力再吃力:“漂……亮。”
  讲话吃力,施法可一点也不费力,身形转罗裙飘,一个圈子转下来自己身上也幻出了用一套艳艳喜服,不过她幻的不是新娘凤裙,看来她更稀罕苏景的打扮,给自己换了一套新郎红吉,本就漂亮的少女着男装,另有添出一份特别妩媚,连不听都笑眯眯地点头:“好看!”
  “你……更好看!”几乎不会说话的少女倒是有来有往,喜滋滋。
  老道也离开了自己的炼丹炉,此刻迈步上前,不说话,但摆出的道家礼节再明白不过,给一双新人道喜。
  还礼过后,不听又急忙把自己特意给陆老祖做的长袍取出,奉上,陆老祖更是开心,晚辈的心意于他的困境之中,比着那天无常丹又如何!
  收长袍,老祖微笑:“坐困于此,身无长物,你们的新婚礼物,我就先欠下了,待将来出去再还!”
  以前老祖说起将来,大都会以“如果有朝一日能出去”来做前提,今天却没了“如果”,苏景何其灵活的心思,闻言喜道:“天无常丹有望?”
  不听谨守晚辈规矩,苏景说话同时她也对老祖说道:“您已送了晚辈青灯藤,那是神奇宝物,孩儿诚惶诚恐,再不敢领受师叔的赏赐了。”
  话说完,苏景忽然响起阎罗的嘱托,面色微变:“阎罗神君嘱托,青灯请决不可再入此境!”


第七百零五章 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阎罗神君?”师叔吓了一跳。
  “师叔容禀。”不听的语气轻松,似是全未将阎罗警告放在心上似的,将苏景从大判变王驾、诛杀要犯得见阎罗灵识化象过程大概讲过,这才回答了苏景之问:“青灯藤我未带在身上,这几天我一直住在金榕木殿,青灯藤和这座妖宫灵犀交换,似是挺聊得来的样子,不肯随我来离山,我暂将其留在了宫中。”
  以前这等“聊得来”事情也有过一回,聊着聊着紫桐妖宫就被青灯藤挂了铃铛,这次轮到金榕木殿了。
  青灯藤未回青灯境,苏景松一口气。
  陆崖九转开了话题:“这次叫你进来是为免你担心。”
  最近,两位土著的灵智变得愈发清澈,此事苏景还察觉不到,但老祖辨认得明白。这是个突兀变化,前后差别便如野兽开悟入妖一般:野兽没有智慧,刚入妖时得淳朴灵智但还不太会表达,是以刚晋入妖序的小精怪与野兽,于普通人眼中似也没什么区别,可实际里二者相差无异天地。
  老祖暗忖两位土著会如此,很可能与上次西仙亭中青灯爆发、屠灭墨巨灵之战有关,但终归是猜测,他也不敢确定。
  两位土著得大精进,各自手中的炼化法术威力也得以猛扩,将青灯化境的气韵完全夺于法术中,青灯自内而外彻底封闭也是这个缘由。陆崖九在此地枯坐五百多年,莫忘记青灯境内的时间远比外间缓慢。由此他的困守也就更加漫长,这么长时间里,少女和老道都对他友善,大家算得朋友了,见他们有所突破,老祖很是欣喜。
  不过欢喜之余,老祖又有些担心苏景:担心他会担心。陆崖九自己都未曾留意:以前他从不曾如此“婆妈”的。其实再也简单不过的道理,困于青灯,唯一偶尔能来看看自己的人就是那个小子了……唯一的一个人。
  几天前老祖开声,呼喊少女和老道现身相见。不过法术事情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过了些时候两人才各自抽身来见老祖。陆崖九说出自己的想法,打算让苏景进来一趟,告知其青灯境会做长久封闭,无需挂念。两位土著当即动法将苏景抓了进来。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了……
  喜殿之内新人消失,宾客惊骇莫名。等了一阵还不见新人回来,人群免不了微微骚动,老太监也是一副惶急神情,诸般搜寻法术层层施展。可又哪会有所得。忠义之魔,那颗护主之心何须多言,虽只与帝姬、帝婿相认不到半天,心中对他二人那份关心却不逊贺余等人。不知不觉里,老太监眼中杀气冲腾,迈步来到掌门真人身旁:“帝姬、帝婿于这世界中有何强敌,还请真人指点。”
  天魔认定他们是被敌人掳走了,管对方是谁、在哪里,他必要杀上门去!
  若一定要给苏景找出个对头,在中土世界里,就只剩疤面青衣了。
  这个时候三尸对望一眼,眼看着人群微乱,老太监要以伤残身疲惫躯去追追寻强大敌人,三尸有些呆不住了,可师叔藏身青灯是不能公开之事,雷动稍作思索,先咳嗽一声,见没人理会他又咳嗽了一声,还是没人望过来。雷动不排场了,直接扬声开口:“诸位莫惊慌,苏景与不听去了……去了哪里……”是啊,去了哪里?雷动是老实人,没有撒谎急智,顿一顿,吸口气,继续道:“我家二弟知道。”
  赤目眨红眼睛,不慌不忙喝口水拖延时间,没能想出合适说辞,突然作声大咳,弯腰弓背单手手捂胸口,一副快要被水呛死了的模样,另只手对着拈花使劲招摆,示意:我说不出话来了,你上。
  “这个……他们两个……来来来,诸位与我举杯,恭贺新婚大喜,离山苏景与莫耶不听……对,莫、莫耶!”拈花终于找到了说辞,口齿一下子流利了:“他们去莫耶了!这婆家行礼,娘家圆房为莫耶习俗,如今我们这边典仪已成,新郎官就送着新娘子去莫耶入洞房了。”
  赤目不咳嗽了,伸手抹掉口角水渍,咧嘴笑着接口:“诸位有所不知,莫耶的洞房可不是件轻松事,新人一进去就是三天三夜!”赤目琢磨着,苏景见了师叔,总得好一阵子耽搁,最近遭遇的奇事频频,聊上几天几夜也不稀奇。
  雷动举起手中杯:“不用去管他俩,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话没说完,身旁突然人影晃动,大红袍喜艳艳,小两口又回来了,把雷动吓了一跳:“这么快就、就洞完房了?”
  “说得什么?”苏景一头雾水。
  其一,青灯境两位土著都有法术在身,不可中断太久;另则,苏景与不听今日大喜,就算他俩愿意多陪老人一阵师叔也不会耽搁他们,把事情说完,不容苏景再啰嗦什么直接将两人送了出来。
  苏景自己不说刚刚去了哪里,也没什么人来主动询问,其后仍有几道礼仪典程,但都简洁明快,欢欢喜喜中酒席排开,偌大天宗千万修家,数不清多少人多少年都没再动过凡间吃食,此刻都举着筷子围坐桌前等上菜。中土新郎要酬贵宾、莫耶喜娘要敬谢酒,两人并肩于宾客间,这时候终于看出莫耶人的麻烦劲儿了,新娘敬酒时要撤红盖、饮尽后要再蒙上,小不听一只手上来下去,光跟头上的盖头玩命了,那红红一片长巾晃得身边苏景都有些眼晕来着。
  修家修心亦修身,纵大都有伤,五内对伤身之物的化解也比凡人强上无数,烈酒入喉只当清泉淡茶,简言之:能喝!就连修为浅薄方先子也有七十斤的酒量。加之大劫消弭玄天伏诛,人世间又要多出长长的正道风光,众人心头轻松,这顿仙人酒很快热闹起来,虽不见大喊大叫划拳行令,但惬意说笑总不会错、那份热闹更不会错……五魁首!六六六……忽闻酒令声起,谁说没闹?是仙人饮宴,可在场何止天宗正道、稳重阴司,还有大群妖怪了!
  六两黑风煞裘平安三大妖奴巨头率同乌鸦卫等天斗山群妖大战小相柳、三手蛮、烈烈儿、阿嫣小母这一脉剥皮大妖,拈花赤目跟着起哄胡闹。雷动天尊抱着酒坛谁输他都陪着喝。真正吵翻天了!天的大热闹。
  红长老忙了好一阵子,坐回到同门身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同桌的贺余、尘、林等人都起身去和忠义天魔闲谈去了,离山首脑的席位就只剩掌门真人和红长老两个。
  红长老不喜荤腥,拿着个苹果咬着。单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妖精吵闹,眼睛很亮:“妖精做事,比着咱们要痛快多了,想说便说想做便做。”
  沈河应道:“他们的修行要比咱们坎坷得多。”
  红长老转回头,仔细看了看师兄,忽地笑了:“看,刚还羡慕妖精直截了当,你我说话时又忍不住的……忍不住的遮遮掩掩。”
  两人言语里本就藏了别样意思,沈河笑了笑,没在说下去,举杯:“我敬师妹。”
  时光忽忽,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掌灯时分,于妖精来说也就相当刚吃过开胃凉菜,六两和小相柳说好了,苏景不出洞房、这顿酒就不散去。不过酒杯大可暂时放一放,掌灯时,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长者或老成持重的名宿不去凑这个热闹,大群妖精和年轻弟子们却苦苦等候多时了,随着那吉庆鼓声一拥而上,戚东来也想去,忠义老祖宗不动,所有天魔娃娃们都得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老太监转回头,笑吟吟:“去吧去吧,不用理会我,可别闹得太过分。”
  戚东来大喜,报一声“多谢老祖宗”,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去太单薄,死活拉上师弟蚩秀一起,蚩秀心里想去奈何自己现在有个宗主身份,硬绷着身体不去,不过大家都重伤,他力气不如戚东来大,被拖着走。有门中长辈叱喝:“戚东来,没大没小!安敢越礼!”
  憎厌魔弟子才不理会:“老祖宗面前,分什么大小嘛。”拉拉扯扯,搂着师弟的腰勾着师弟的背在师弟耳旁娇笑连连,追上大队一起哄送新人入洞房。
  心咒转、王殿现,苏景不肯让自己的住处凌于门宗,唤出的是“阿骨王墟”,沉于地下深处。众人进入王宫喜房,少不了的又是一场欢笑喧闹,其间小相柳和裘平安分别找到苏景,两个人所说事情如出一辙:苏景喜事过后,九头蛇会北地冰原、裘平安去西海碑林,修行正在关键时候,要尽快归回重续。
  前后闹够一个时辰,六两大东家见时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外轰人,他的地位特殊、讲出话来个个遵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众人陆续离开、重返离山接着喝酒。
  送走众多宾客,小不听关上王宫寝殿大门,就势将窈窕身躯依在了大门上,她说话的声音轻得在飘:“小丧修,这间屋子,三天之内你出不去。”
  话音刚落,忽觉身体一轻,被苏景横抱入怀,抱上红床。
  登榻、相对而坐,不知被不听自己掀起过多少次的盖头现在还在头上蒙着。
  无论掀起多少次都做不得准,最后取下这块红巾之人,非得是苏景不可。苏景扬手,揭盖头……瑶鼻檀口眼儿俏,不听的脸颊红扑扑的,在笑,望向苏景的目光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相对,小丧修不说话了,小妖女也不说话。
  如此,安安静静一盏茶的光景,不听轻轻眨眼……再张眼时督目法术行转,三瞳归一妖冶消散、化归明朗双眸:“这样好看?”说着,散去法术三瞳重现,明浩消弱几许、迷离妖媚增添几重:“还是这样好看?”
  三天洞房,无论做什么,她都要与如意郎四目相对的,所以要他选一双喜欢的眸儿。


第七百零六章 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无需督目,三瞳很好看。”苏景想也不想,回应。
  不听单瞳或三瞳各有妙处,苏景都会爱看,根本就不存“更喜欢”这等比较的,他如此说只因想起那时——初见时。
  齐喜山中小小妖女,正吐纳修行、以为荒僻山坳无人会来,着亵衣、涣三瞳。
  初见时她未督目,喜烛下请她三瞳。
  不听听话,再不督目了,而短短两句话之后,房中又复安静了,平日里你嘟嘟我囔囔话唠似的两个贫嘴家伙,一时间居然找不话题了?
  话题有的是,可他不想讲话她更懒得开口,此刻顶顶大事:借着红烛火光,看她,看她。
  又是盏茶安静,不听忽然笑了,当眼儿弯弯、虚晃了三瞳,目光愈发迷离:“你有没觉得今天过得,挺过瘾的。”
  目光向东、笑语花开、凡人遥拜、阴司造访、群修来贺、师兄跨界、叶非入山、天魔驾临、酒肉筵席……今天她嫁人啊,这就是她数不清多少次幻想过的:风光大嫁、嫁苏景!
  到此刻喧嚣远去,只剩两人相对,以这一天的经历来印证从前幻想,不听真就觉得恍如隔世。
  但是这喜事还没完,甚至可以说,现在才是开始,两个人的开始。
  不听身体前倾,伸手到苏景腰畔,在他的锦绣囊上一拍。
  苏景不解:“作甚?”
  “不数数红包么?”不听应道:“我听说凡间新人,登榻第一件事掀盖头、第二件事数红包、第三件事才是……”说着,贝齿轻咬嘴唇,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苏景失笑,正想说什么忽然面露古怪神情、啼笑皆非的模样。小不听看不懂,秀眉微扬:“怎了?”
  “他们三个唤我。”
  离山偏僻处,一棵矮树下赤目正上吊,两只小脚乱踹,就快断气了。
  三尸体质特殊,莫看修家凶猛神通来了他们挥手就能挡开,但上吊自裁这个法子对他们好使得很。另两个矮子垫脚尖扬手托着兄弟的脚,确保他半死不活剩口气。三尸与本尊的灵犀,于将死一刻最最强烈,赤目上吊其实是在问苏景:我来一趟成不?
  很快赤目探得苏景心意,短短腰身奋力一扭,将双腿摆出同伴手中,片刻后两眼一翻、找苏景去了。
  “什么事?”苏景回头,问出现于身后的赤目。
  “本来说绝不打扰你俩,可有件要紧事情刚忘记了,非做不可,快把锦绣囊给我!”话是对苏景说的。赤目的满脸笑容则是对着不听,打扰洞房,脸皮厚如矮子仙家,也得对新娘子有个歉意表示。
  “数红包么?”新郎新娘同声发问。
  赤目大是吃惊:“你们怎么知道……也不全是,苏景,把你的鬼袍子、屠晚剑、黑石头什么都全都放进囊中来,我一并带走。”
  这可是真心话,离山巅内睡着扶乩、屠晚剑本就是活的,王宫蟒袍住着影子和尚,这些东西带在洞房花烛间确实不妥。苏景不废话,即便所有宝物中的洞天都已被他施法封闭、与外间完全隔绝,也还是依着赤目的吩咐,把东西全都放进囊中,递给赤目。
  后者喊了声“新郎喜娘早休息啊”,接过宝囊撒腿跑出门去,出门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把手伸进苏景的锦绣囊,好一阵寻找。
  宝囊有师叔亲手布下秘法禁制,外人休想打开,不过三尸与苏景关系匪浅,陆崖九当初在设法时候就允得三尸取用内中宝物……赤目摸出笔墨,在寝殿的朱红大门上刷刷点点。八个大字:来者止步、掩耳静候!
  心满意足,赤目离去了。
  “你叫什么?”喜房红榻上,苏景问对面那个和他相识快五百年的新娘子。
  不听的声音轻轻悦耳:“莫耶晴,是从国号传承而来的族号,并非姓氏。”
  苏景笑着接口:“中土骚人不姓骚,莫耶晴人也不姓晴。”
  小不听颔首、点头:“嗯,便是如此。苏景。”
  苏景答应着:“怎了?”
  “没怎啊。”
  “你喊我作甚?”
  “哪个喊你了。”
  “你刚刚不是喊‘苏景’?”
  “说‘苏景’就是喊你么?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个人唤作苏景。”几句花腔似的玩笑,不听俏面上笑容盈盈:“你不是问我叫什么,我答了:苏景。”
  每当两人共处一处时,总会有一个脑筋不够用,这次轮到苏景了,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叫……你也叫苏景?”
  小妖女的眼睛亮极了,认真点头:“不错,我叫做苏景。”
  苏景娶了苏景?
  苏景如何能不惊诧,不过他心中明白,今时此刻不听断断不会再骗自己,当两厢情悦,苏景总想知道她叫什么,不听又何尝不是想要尽快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吸口气,压下心中惊诧,苏景想了想,眨眼睛、试探着:“苏景?”
  不料小妖女突然大笑起来,如此开心如此得意,一双柔荑握着心上人的手,笑了个花枝乱颤。
  苏景愕然,见她那副小狐狸似的目光,自然晓得上当,啼笑皆非:“这个时候还在骗人?”
  “不算骗人。”小妖女摇头,满头珠翠随之摇晃,几枚钗铃儿轻响:“莫耶女子嫁得如意郎,从此也会多出一名字……夫君名姓,便是我之名姓。在莫耶时这是官府认可之律,为人妇者于外于内,都可用夫家之名。”
  不听告诉苏景的,是她新多出的名字,果然不算骗人的,从今以后,她可以叫“苏景”。
  “那本名呢?”苏景知道了自己叫什么,继续追问小妖女真名,心里痒痒的。
  不听的笑容收敛不少,大笑变作浅笑,得意变作了情意:“现在还不是时候,需得稍等片刻,耐心些,能说时不等你来问,我立刻就会说与你听。”
  说到这里她把话锋一转,笑容更浅淡,可眼波愈发柔媚:“先帮我个忙,然后给你看样东西。”身体转了个半个圈子,背向苏景、靠近,差一点点就坐进了他的怀里:“头发。”
  请他帮忙,卸下发钗珠翠,解开盘发。于不听而言这本是举手之劳,何须苏景帮忙,可是她喜欢。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不听又补充了一句。能有心上人为自己开解长发,是莫耶女子的惬意享受,但郎君是须眉男子,岂能总是周旋于发钗珠翠之间?
  只在今晚,就这一次。
  苏景扬手……
  钗好拿,但新娘子的盘头不知出自哪位妖精或仙子的手艺,好看真好看,复杂更是真复杂。千道真元行运周天、百枝长剑行布妙阵只当儿戏的苏景,对着自己新娘的头发好一番苦恼,着实忙活了半晌,终于大功告成。
  如瀑长发披散开来,垂于腰下尚有所余。若她站着,若她解罗裙,头发会遮住……苏景心生绮念。不听似是得闻夫君心声似的,站起身、立于榻,解罗裙。
  大红喜袍很快褪下,只剩贴身亵衣,之后不听轻轻巧巧地转了个身,亵衣难蔽体,红烛相应寸寸肌肤如玉凝脂,光泽柔更柔媚。
  苏景热。
  “还记得么?”小妖女明眸含笑,柔声相问,同时抻了下衣角,示意苏景暂莫看人、先瞧细衣。
  若那一件亵衣单独摆放苏景眼前,他必定记不得什么,可它穿在不听身上,而一晃几百年里小妖女更高挑了些、丰润了些,但大概的身形轮廓不曾改变,是以苏景一下子就回忆起来:正是刚刚自己还曾想到的,初见时。
  第一次见面,中土不要脸大战莫耶厚脸皮时,她就是穿着这样、一件、亵衣。
  她说要给他看样东西,就是这件衣服了。
  那时的生死相斗、今日的红艳相对;那时的妖人见面分外眼红,今日的新人和合糖情蜜意。这该是多重的缘。
  “还是那一件?保存得当真好。”苏景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苏景认出了亵衣,不听笑了;可苏景又说了句傻话,是以不听的笑容更浓了些:“快五百年啊,绫罗衣衫早都烂掉了,再说那时怎知现在,我被你看到……你道我会很得意么?还会特意施法护下那件衣?”
  越说越笑,不听走在床上,一直走到苏景面前,先俯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需起身、继续坐着就好。她本长发披肩,低头时长发垂落,扫过苏景的鼻尖,痒痒得清香。她只着亵衣,俯身时有一片起伏春光落入苏景眼中,撩人心。
  小妖女转身盈盈,坐进了苏景的怀中、腿上,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不听本为精修之人,五感明锐,背上的感觉清楚:他的心跳,咚咚咚的力量。
  “这一件是新做好的,与以前那件全无两样。”不听继续之前话题。
  苏景嗯了一声:“小了。”
  衣服不会小,但人长大了一点点。说话时苏景再也不肯安分,双臂环她腰,双手自然没入衣内。
  滑腻肌肤,触手温润。不听的小腹柔软、平滑。
  不听的身体轻轻一颤,双手按上了苏景的手,但她的手上全无力道,不存阻止之意,只是本能的扶着。


第七百零七章 姓名与他,性命与他
  稍作停顿,苏景的手又开始游移,向上。掌心里传来的感觉清晰:凝玉般的肌肤,偶尔会逃起几粒小小的鸡皮疙瘩,那是她的紧张;还有……若非修行很难察觉,她的肌肤在极轻极缓地舒展,那是她的惬意,情意相合肌肤相亲、她的心神欢愉。
  怀中纤弱身体又是一颤,苏景手下滑腻依然,可“平坦”不再了,两团柔软、饱满盈于掌,不听没办法不颤抖。
  素手稍稍用力,终于按住了苏景的手,不再乱动,不听的声音有些飘:“有件事情要和你做个商量……”话说到一半,不听微微皱眉,不过目光里只有迷离笑意,暂时岔开话题:“阿骨王,以中土修行境界破无量后就算跨入‘如意胎’之境了,你是元神大修,远胜当年你我去莫耶时的修为,这个……这个……你当能控制了吧。”
  莫耶死地中她也曾坐在苏景怀中,昏迷良久终于醒来,本来说“无论如何不下去”,但很快还是“下去了”。此刻情形与那时候全不见分别。当时的“罪魁祸首”,现下又来作祟。
  不听身体挪动,用力向后靠、由此挪出小小一段“空余处”,右手伸向身下、屈指向着那“硬邦邦”一弹,莫耶少女时时刻刻总藏着一份顽皮心思。她用的力道很轻,是以非但不见效,反倒让“硬邦邦”愈发硬邦邦了。适得其反,小妖女“哎哟”一声。似想笑可脸蛋红成了苹果,没能笑出来。
  还有,苏景的手更不老实了。
  处子身,清静心,情虽浓但欲不重,被苏景坐拥着轻抚着,心中欢怡远胜身体感觉。不听闭上了眼睛,身体随之放松,口中说话未停,转回了原题:“莫耶习俗。洞房花烛水乳交融时女子会痛……”
  “嗯?”苏景忍不住。轻出声、语气疑问。
  “会疼不算莫耶习俗……”不听也觉出自己的说法有毛病,笑了:“是因为会痛,所以有了这样一个习俗:你躺、我坐。”说话间玉臂轻扬,解脱亵衣。
  新婚夜、初欢时,夫躺妻坐。
  不远处,香花芳草、熏熏美景,可是若想抵达那美丽地方,非得先要穿过一片荆棘林。长刺披身疼痛几许,要自己走,走过去,只因那片美景是她自己独占、独享、今生来世都再不离弃的快活林、欢福地。
  习俗,与谁的地位高上、谁来做两人未来主导无关,只因洞房花烛里的亲昵无关风月,而是问心问情;只因莫耶女子好强,要自己去拿自己的:福!
  解释过新房喜榻上的家乡习俗,那如玉身躯也再无遮蔽,不听把自己全然送入良人目光,随后轻转身,仍在苏景怀中、于他直面相对,轻声:“你莫动。”素手再扬芊指微颤,又去开解苏景的颈扣。
  苏景不再乱动,与她目光相对……窸窸窣窣地轻响,一枚枚扣子开解。偶尔一道小小法术随她心意施展,清风扬、将苏景托浮起一点:好除衣。
  近于咫尺,赤坦相对,心跳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你的心还是我的心,比着呼吸还要更重些,从耳中直接敲入心中,由此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凶狂了。落尽衣衫,不听的双手抵上苏景肩头,微用力,苏景感觉她的手有些凉。不听的声音几细不可闻:“你躺……”
  没能推动,苏景未躺。
  一向对她的莫耶习俗尊重有佳的苏景这次却摇了摇头,非但不曾后仰,反倒前倾身躯,扶着自己的小新娘后躺下去——因这习俗太好强、甚至稍有些残酷之嫌。那片荆棘绕不开、那片福地一定要去,走便走无妨的,可又怎舍得我自等候让她独行。
  荆棘于我无伤,但那又怎样?我不痛、不代表我不能奉陪,不代表我不能走在前,不代表我不能领你走上前去。苏景所愿,永不存谁走向谁,谁等着谁。只要你在,我就一定在,那该多好。
  就在不听的背脊触及红床锦被、微凉感觉传来时候,真就觉得这副天地变得轻而又轻,一切都没了重量,她的身体几乎不会动弹了。苏景的嘴唇很软,亲过她的额头、眼睛、鼻尖,再向下时不听不自禁的以唇儿相迎,那时候、柔柔情意忽然从血骨中、心肺间逸了出来,就那么一下子裹住了灵魂,暖暖软软的……
  新人,真真正正的新人,糖蜜之中,也是迷乱、慌乱时候,免不了的几次寻找,几次徒劳,可到底、苏景还是来了,疼痛还是来了。
  苏景动作很轻很慢,但疼痛依旧一点一点地撕裂开来,就是这个时候,蛰藏于不听心底的那份情绪猛然暴散开,入身入骨入神入魄,疼痛之下,无以形容的心情让她的眼波跳荡,让她的声音无以抑制的颤抖:“莫耶晴,族下四姓:山、川、风、霖。山为护,执杀戮事,守卫全族;川为仆,执侍养事,照顾全族;风为信,执追讯、外联等事;霖为主,晴皇血脉嫡传,我为霖姓人,唤作……霖铃。”
  她叫霖铃。
  在中土,霖铃隐含悲苦意思,可是在莫耶,霖铃即为林铃,高挂于枝丫,随清风摇摆随叶唱欢鸣,无尽快乐清澈逍遥!
  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苏景笑:“中土汉,苏景苏锵锵。”
  不听也在笑,扬起手臂缠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颤抖得越发明显:“莫耶晴,霖铃霖不听。”
  随即、就在这个甜美笑容中,眼中泪水突然汹涌,纵横流淌于俏面!
  交融一刻,忽然说起族中事,姓名事,煞风景么?
  是习俗,更是那个已经毁灭的世界中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将我名姓告知于他。从此不离不弃,永做追随!于他到来时、进入时,便是我将自己托付与他时。姓名如性命,从此与君、统统与君。
  苏景停了下来,伸手为她擦泪:“莫哭,有我。”
  眼泪却更加汹涌了,不听、霖铃无声痛哭……就是因为有了他,所以她才会哭!
  有关不听的一切苏景都清楚,她此刻心绪苏景完全知晓完全明白,否则也不会说出“莫哭,有我”这句话。但知晓、明白不意味“体会”,甚至可以说,他永远也没办法真正体会!
  那世界毁灭了,再无家可归;所有人死去了,再难觅亲人;孤零一人流落浪荡于偌大中土,天是天地是地树木是树木。一切都不存差别,唯独此间找不到她的家啊……直至此刻,苏景和自己在交融一起、苏景知道了“霖铃”之名。孤单的女孩子终于又有了一个亲人,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有了亲人,便有了家,再不是一个人了。
  最后的莫耶晴、莫耶人想哭想笑想谢谢老天想让他再轻点,可他都不动了、轻无可轻……小女孩哭出了声音,眼泪流得疯了。
  苏景有些狼狈了,如何擦总也擦不完她的眼泪,过了一阵还是不听哽咽开口:“用亲的。”
  亲过就知道,她的眼泪微咸,亲过就记住了这味道。
  嘴唇点在眼帘上,稍稍有些痒,霖铃哭着笑,又过一阵终于收起了眼泪,三瞳相套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不见清澈反而愈发迷离了。双臂把苏景的颈子缠得更紧了些,她点点头:“你……动吧。”
  说话时,双臂再用力,把他彻彻底底揽入自己怀中。
  洞房花烛啊,再不哭了。
  苏景霖铃,锵锵不听,小妖女自己觉得很般配,开心时候疼也笑。
  ……
  “上面应该天亮了吧。”小妖女仍揽着他的脖子,始终不曾松开片刻。虽在地下,但修家心中自有一只沙漏,只要不是遁离大世界太久,还是能大概晓得时间的。
  “嗯,差不多,当是刚刚黎明。”苏景在不听怀中,霖铃一样再锵锵怀里。
  “大半个夜,几个时辰。”不听轻轻呼出一口气:“你的伤势未痊愈是真的?”忍不住她又想笑,就势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浅浅留下了牙齿印,松口后:“原来嫁了个小畜生,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还没完,修行人的体魄果然不是说笑的。苏景也笑,才不会掩饰自己那点得意:“洞房三天,不是你说的么。”
  “哎呀,”不听失笑出声:“小魔头乱泼脏水,洞房三天也不是说就……就一次三天。”
  苏景稍仰身,让她螓首枕在自己手臂:“若觉疲惫,就……先吃点水果?”
  “不用,”不听摇头,笑容里羞赧显现:“不觉疼了,麻麻的。这是……疼得麻了?”
  苏景似有所悟:“反正也不疼了,就由得他去忙活吧?”
  笑声清脆,小妖女未否认,当然也不会承认,岔开话题:“你且闭上眼睛。”
  问也不问,苏景闭目。新媳妇扬起头,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眼睛,喜事前两人也有亲近时候、有过“看谁怕谁”之类嬉戏,可她总也不敢去亲他的眼睛。苏景面容清秀,长相绝不算差,尤其一双眼睛,莫管它是蒙着困意还是笑意,若肯做仔细观察当会发现:清澈。那双眸子深处的清澈不染丁点尘埃!
  不听迷上了他的眼中清澈,但也是因为那清澈来得太静太净,所以早想亲却不敢去亲。直到此刻,仍是要先他让闭上眼睛。
  得偿所愿,吻过他的眼,可是女子贪心,唇儿又向下找去,找上了苏景的嘴巴……好半晌,才分开,不听长长呼气,过不多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苏景好奇:“笑什么?”
  肌肤亲近,不存太多羞涩,小妖女如实说出心中所想:“若按照莫耶习俗……以我伤势,这么久断断应付不来。”说话时,吃吃地笑:“幸亏你把我推躺下来。”
  说完,想了想,不知是躺得烦了还是来了兴致,双臂收回再伸出,推苏景的肩膀,笑靥如花媚眼如丝:“你躺下歇歇,我来会。”
  随着两人笑声,夫躺,妻坐,正经莫耶习俗。


第五卷 乱拨弦,又三盅


第七百零八章 太客气
  吱呀一声,门轴响动。
  红衫红裙红靴子,新媳妇小不听推开寝殿大门,跨步出来喜房,走入园中昂首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笑对苏景:“我猜,上面是个好天气!”
  “嗯,有什么乌云雨雪也都得被忠义天魔一袖子打散。”说话声中苏景跨步出门,与不听并肩而立,他也一袭新衣裳,不用问,是不听做的。
  心咒一转,阿骨墟收起,一双新人挽手并肩重返地面,果然,清晨时分天空湛蓝,天上洁净得不见一丝云彩,东方里初生旭日光芒柔和,真正一派好天光!
  才一现身,三尸就不知从何哪里钻出来,雷动大声笑道:“洞房三天,三天没错,却非三夜!”
  掌灯时候入洞房,三天后天亮时候回山中,三天四夜。
  赤目上上下下打量着一对新人,前所未见的,欲望灵怪的红眼珠里不存贪婪,只有浓浓喜色,摇头晃脑:“洞房一进一出可就是大人了,你们看,苏锵锵好像真是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拈花连连点头,手抚肚皮大声问新媳妇:“小不听,你叫什么现在能说了吧?”
  “苏景!”不听回答得异常响亮。
  “问你叫什么,你喊苏景作甚。”雷动摆手笑道。
  “启禀天尊、真人、神君,不是喊夫君,是我也叫苏景。”语气中透出由衷欢喜,打从五脏六腑、血脉骨髓中渗出的开心欢乐。不听的笑容灿烂。
  免不了的,三尸大大惊奇,这个时候秦吹、六两、红长老等人迎来,一见面就对新人好一番恭喜,之后秦吹张罗着、红景引领着,带上新人向掌门、师兄等人见礼去,一群人簇拥着苏景和不听向离山深处走去。
  三尸未挪步,仍在惊奇着,拈花啼笑皆非:“真的?小不听真叫苏景?”赤目皱眉:“哪有这么巧啊。”说着两人同时望向雷动,雷动天尊不仅稳重且还多智。迎着两兄弟的目光微微一笑:“不难辨,待本尊一试便知。”
  说完,雷动望向前方众人背影,猛开声,大喊:“苏景!”
  苏景、不听同时回头向他望来。
  雷动天尊哈哈一笑,对新人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同时望向两个兄弟:“试出来了,小不听确是叫苏景。”
  赤目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来:“红长老、秦吹他们也一起回头了……这能算数?”
  “腹中饥饿,走走走,吃点东西去。”雷动推着两兄弟,吃早饭去了。
  见过掌门与师兄,贺余还在,尤大人赠了他几天假期,专门留在离山等着新人来见。
  离山门下,除了师叔陆九,就是这位才见面第二天就将苏景逐出门宗的贺余师兄,与苏景的感情最为深厚,见面后又是开心又是唏嘘,更少不得许多叮嘱,将师弟与弟媳敬上的香茗一口一口喝干净,贺余笑道:“都是好孩子,何愁日子过得不逍遥!走了,新官上任去!”放下茶杯,用力拍了拍新人肩膀,再对掌门、尘、林等人点点头,脚下阴风冲腾,师兄消失不见。
  此时,宾客大都散去了,幽冥判官回司、中土修家归山,剩下来的只有两队“人马”。
  其一是妖精们,仍在喜宴上大呼小叫地斗酒,一场酒喝到现在正到了兴致,早都忘记了日月几时,忽然见到苏景带上新娘子回来了,轰隆一声欢呼哄笑,上前将两人迎入宴席……哪还有宴席,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了,阿嫣小母挤开霍老大推开烈烈儿,挤到新人面前,笑容狡黠问苏景:“新娘子如何?比我呢?”
  “妖精!”苏景大笑,接过小母递上酒碗一饮而尽。
  另外一伙子剩下来的人,始终跟在老太监秦吹身后——天魔弟子,自然要侍奉天魔,寸步不肯离开。
  秦吹赶了他们几次,但总也无用,到了现在终于忍不住了,转回身望向凡俗中的晚辈、信徒,老脸上笑容散尽:“你等可知,魔为何物?”
  众魔徒立刻跪拜于地,今任掌门蚩秀恭声道:“求请魔尊解道。”
  “一己之念,不理对错、不问善恶、不计得失、不顾生死,执念前行不退,哪怕魂破身灭!”老太监的语气冷漠,但声音根底处那份铿锵意味谁能听不出来,言罢稍顿,突然提声:“再看看你们!拜魔拜桀骜,修魔修疯癫,桀骜何在疯癫何在,纵然天魔坛崩裂,也不会收录一群只懂缩肩躬身的孝子贤孙!我再问,不提别人只说我,你等可知我之痴癫所在?”
  见魔崽子们不出声,老太监纵声冷笑:“追随公子三世为奴,你等以为那只是跟随身后、卑躬屈膝、笑颜迎奉么?三天四夜,自己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怂样子……你们修得算哪门子的魔,都与我滚!”
  最后一字出口,陡化天雷贲烈,直直砸入大群魔徒耳中,震得他们血脉沸腾心旌动摇。
  老太监本就不善讲道,加之记忆混乱,口中说辞难尽其意,但天魔宗弟子若连这点意思都不能领会,干脆灭了火坛散掉门宗算了。
  寂静中,一个虬须大汉从魔徒中站起身,对着忠义天魔抱拳一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第一个离开的,最惹人恨、憎厌天魔传人戚东来。骚人之后,蚩秀犹豫了下,对老太监说道:“魔尊教训,弟子铭记在心,弟子这便返回空来山修炼,它朝魔尊传召再来效命。”
  掌门起身、离开,余众纷纷追随。留在离山专责“迎来送往”的几位鬼王跟上前去,催促云驾搭载天魔众人,向着空来山方向行去。
  临行前赤目驾着童棺追上来,对着蚩秀大声喊道:“魔家小子,莫忘记你说过的话!”
  蚩秀淡淡回应:“放心,天魔弟子一言既出,永无更改。”
  戚东来从一旁娇笑附和:“矮真人放心,看我人品,你便知我师弟傲骨。”
  赤目哈哈大笑,摆摆手放行,蚩秀转回头,狠狠瞪了戚东来一眼,骚人笑嘻嘻好生得意。
  不听在地面上看得纳闷,问身边雷动:“天魔弟子答应咱们什么了?”
  “当初大魔君不是给了苏锵锵一柄魔琴么,说是有事情一弹,他就能来帮忙。如今魔君归魔天去,那承诺成了空话。”雷动应道。三尸是何等难缠的角色,岂容天魔宗出尔反尔,苏景洞房时赤目特意去找他拿乾坤囊,目的之一就是取魔琴做凭证去和蚩秀交涉。
  师尊“欠账”蚩秀当然不会赖,魔琴未收回又送了赤目一枚铃铛,言明只要铃声响动,天魔弟子立刻赶来,风火无惧。
  不听边听边笑:“讹人啊,辛苦三位仙尊了。”
  “分内事,何须客套。”雷动大剌剌地应道。
  眼见一群凡间传人总算离开,老太监松了口气,不承想盏茶功夫不到,第一个昂首阔步离开的戚东来又嬉皮笑脸地请鬼王带着他回来了,秦吹大是不耐烦,皱眉叱喝:“为何又回来。”
  戚东来躬身:“侍奉前辈,不离左右,孙孙儿是赶不走的……还有,我这一身伤,帝婿还没治完。”
  骚人简直不分轻重,看不出老太监真有些动怒么?苏景生怕秦吹鼓一口气把戚东来给吹碎了,开口从一旁打圆场。
  对苏景开口,老太监恭敬聆听,但苏景说完后,秦吹并没太多表示,转回头径自望向戚东来:“最烦的就是你!”太监心重,虽知戚东来并非故意,但总觉得他男人相女人腔好像在映射自己似的。
  叱喝一句,秦吹再问:“你修哪一魔?”
  “回禀老祖宗,孙孙儿修的是憎厌魔。”
  老太监哼了一声,再也不去理会戚东来,赶回帝姬身旁侍候去了——记忆混乱没错,但秦吹神志是清明的,知道戚东来修了哪一魔,自然就明白了这小崽子的想法:
  不归山、打着疗伤旗号再回来,正是他的修行。憎厌魔、惹人憎,人家越是讨厌对他的修持就越有好处……凡人、修家对骚人的厌烦,又哪里比得上真正天魔的憎恨威力?
  明知你讨厌我,哪怕你是天魔,我还要在你眼前添堵,这倒是有了几分憎厌魔的真味,也扣合了魔家的“你爱咋咋,我自执念前行”的本意。
  既是修行,老太监就不再责骂,不过……心里是真腻歪这个大胡子。
  随后几天时间里,苏景忙碌起来,由鬼王护送着,去往五大天宗一一拜访,这可不是空手讹人去的,阴阳司的贺礼七匣中,有五个匣子对应于天宗,苏景登门只为奉上此匣。
  喜事时候花青花送礼在前,诸天宗赶到在后,是以并不晓得“匣中灵秀山水”之事,忽见离山一对新人登门,掌门人先是苦笑对身边同门道“这位离山小师叔,当真、当真会敛财啊”,待见面后苏景道明来意、不听奉上神匣,诸天宗要人无不惊喜交加。
  苏景是来送礼的,虽未明言可交谈之中隐隐点明“该做之事,无需酬谢”,奈何天宗高士都是讲究人,非谢不可,重礼以待不容推辞,搞得苏景叹气摇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第七百零九章 三万年,潮将至
  走过五大天宗,再去一趟三阿公的天酬地谢楼,又专程跑了趟空来山,对归入魔天的大魔君神位做礼敬、送上离山祝福,这一个大圈子转完,用去了大半个月的光景,苏景回到离山。
  门宗业已回复清静,自长老至弟子大都开始闭关疗伤,唯独掌门不闭关,值守于门务……这便是离山不同于别宗之处,元气大伤时,宁可耽误伤势、守护同门的,总会是那个位最高、权最重之人。
  便如抗星天劫数、列共水大阵时候,若阵败身亡非死不可,沈河愿:我先陨。
  离山巅内,扶乩仍在沉睡;童棺中,六耳杀猕还未醒来。苏景与掌门又去了一趟星峰下封印地,镇士谨守于封印,那浩大法术如今仍在行运,随时会崩,但到现在为止还是安稳的。
  自封印处返回山中,苏景对沈河道:“请掌门闭关静养,若……若信得过,我来值守这段时间,真要有大事突显,我再唤掌门出关应策不迟。”
  “哪存‘不放心’这种说法,不过无需担心,再撑上一阵我没问题。”沈河微笑摇头:“小师叔不是还得去中土各修宗去转一圈么,放开心怀,不必担心离山。”
  不等苏景再说什么,沈河就岔开话题:“对了,有一件好事,要报于师叔知道,你且随我来。”
  沈河引路,来到齐云星峰,此峰原本为五祖道场。峰上五祖画阁仍在。头前引路,沈河声音不停:“五祖擅画,还在人间时,一日里他老人家忽然来了兴致,去往九鳞峰龙梅园,采摘梅花细细研磨成浆入墨,再向四祖讨来烈酒三斗豪饮,又把三祖拉来拨弦助兴,泼墨挥毫画下灵花一盏。”
  说话中两人走到画阁顶楼静室,沈河伸手指向迎面墙壁:“便是此卷了。”
  白白一张大纸,红红一片大花。苏景对丹青之道不曾深研,全然看不出这幅画好在何处,点头赞道:“五师伯的手绘,果然了不起。”
  掌门笑:“小师叔也看出来了。这幅画妙处不在工,而在‘灵’。”
  沈河何等精明的人物,自不会等苏景接话去拆穿他假惺惺的赞叹,声音不停继续向下说道:“此画初成时,卷中只有一朵花,半开。而后画中花朵渐渐枯萎……这过程很慢、一天两天完全看不出什么不同,但相隔千载再来瞻仰:原先五成开放花朵,开得只剩三成了。”
  画中花会自行变化,它的繁茂荣枯,只与天地间灵元厚薄有关。
  五祖法度神奇,留在卷中红花一朵,以昭世间灵元变化!
  苏景喜扬眉,每听得离山师祖的妙法奇术,心中总会兴奋异常。
  与有荣焉。
  “我记得清楚,抗天星劫数前,花儿只剩三成开放,”沈河继续道:“这不奇怪,天地灵元如无形海,潮涨潮落、暗暗变化,纵精修高士也难做明白分辨,唯独我离山这副五祖丹花可做昭示。世间灵元,比着五祖作画时候,要稀薄了许多。”
  “但几天前,我再来画阁……便是此刻情形了,”沈河笑了起来:“原先那独花盛放开来,但、不止,独花变作了花丛!再也明白不过的预兆。大潮将至,灵元浓重,很快这中土人间就要迎上一道大纪、盛法繁术之大纪!所有修家均可得惠,大潮来了,修行精进会比原先顺利许多。”
  身处名门正宗,有关“潮汐”之说苏景早都听说过,这世界已繁衍漫长光阴,但修行世界并未越来越强大,这本身就是不合道理的事情,正常以论,今人当比古人更强才对。究其根由,正是这“潮汐”所致。
  大潮到时,修行事半功倍,万法争艳万宗闪耀;大潮退时,修行难上加难,对修家的资质、心智、机缘的要求都要更高得多,多少前人留下的妙法都因寻不得好弟子而没落甚至失传。
  苏景问:“掌门所见,这一回大潮,比起往时如何?”
  “太久远时不敢说,但以我翻查前辈记载所知……”沈河真人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三万年未遇。”
  如此大潮,算得罕见了。而大潮到来灵元厚重时,也总会成就几段造化、裹荡起几番风云变幻!
  成就造化,指的是“奇葩”,会有人突然崛起,本来资质平平、名不见经传的修家晚辈,仿佛一朝顿悟似的实力暴涨、自山腰山底一步登跨去顶峰!没道理可解,只能归结于“造化”,这样的例子虽不多见,但也绝非罕见。有潮汐,必出造化。
  所谓风云,则是势力倾轧、王寇变更。大潮会催生崭新的强大势力,若为同道还好说,但新旧霸主分属正邪两阵时,大战必不可免,古往今来,正邪更迭往往都是在大潮中发生,莫说沈河,即便苏景也能随口报上十几个曾势倾天下、却因大潮没落的古时大宗。
  沈河、苏景面上不见踌躇,只有兴奋,潮将至、归根结底都算得好事情!离山之剑,又何惧挑战。
  “不过,这件事有一重古怪地方。现在、之前,其实也算不得干涸、枯萎之期的。”沈河的话说得不算太明白,但苏景全能理解:潮涨潮落交替有序,非得有一个大大的退潮后,才会迎来一次凶猛的涨潮的。
  可是这一次不在规律中。最近这几千年,世间灵元虽谈不到浑厚,但也不是“枯萎”之期,算得中规中矩吧,这种时候即便有潮汐,也不该太猛烈。
  三万年不遇之潮不该在这时候到来的。
  此事古怪,但内中缘由无处可寻,掌门提过一句也就作罢。
  自画阁中退出后,苏景又去光明顶旧址。看了看樊翘、小祸斗、比翼双鸦等人,心念转动阳火真元化千百道,自苏景气路流出,灌入众人头顶,见者有份,每人得精纯阳火一份以作疗伤之用。
  因雷劫洗炼而来的伤势痊愈奇快,甚至都无需苏景刻意行功,一个月多些时间便已完全恢复,以他雄厚真元,分出些给自家晚辈练气算不得什么事情。又在逗留片刻,指点众人炼火行元的法门后,苏景取出罗汉法棍于地面一顿……带上媳妇回阿骨墟去了。
  挽手说笑着来到寝殿门口,两人都告失笑出声:红门上“来者止步、掩耳静候”八个大字分外醒目。
  赤目留书两人之前都不曾留意,直到再回家时才看到。
  一夜春光,亲亲热热。但两人并未多做缱绻,转天清早起来向掌门打过招呼,带上秦吹与三尸,一路喜气洋洋,开始逐一拜访中土修宗。无论像样门宗还是普通散修洞府,只要苏景知道,哪管熟悉不熟悉,一律登门造访去。
  美其名曰:内子来于莫耶,古时中土莫耶两界多有争斗、误会颇深,但内子绝无仇视中土之意,以后她行走于此间,若有行持踏错地方还请道友多加指教。
  旗号漂漂亮亮,可苏景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他登门来访,连几大天宗都要仔细应酬,何况那些普通门宗,所到之处极尽“扰民”之能事,哪个门宗都是召集全宗弟子以作隆重迎宾,告辞时候大家又免不了对笑语仙子再奉上几份漂亮礼物,两个苏景收着礼物连连道“太客气,太客气了”。
  中土大小门宗多如牛毛,苏景一行却不分厚薄,于雷动天尊时时嘟囔的“蚊子腿细可也是肉”声中,登门做客访问个遍,饶是路上紧赶慢赶,这一个大圈子转下来也足足用去大半年的光景,十足赚了个钵满盆盈,苏景的锦绣囊大不大?快装满了。
  值得一提的,笑语仙子种花种上了瘾头,风光大嫁之愿已经成真,飞驰赶路时候见凡人有难仍会下去相助,再送上一把笑语花籽,后来为了照顾下佑世真君的面子,花籽又多出了一种:太阳花。
  太阳花、笑语花,双花同种,不听以为:再妙不过!
  “巡游中土”期间,六耳醒来过两次,可神智混沌,对苏景口称“前辈”恭敬异常,但是一点具体事情也说不出来,且每次醒来时间不长便又会昏睡过去。
  六耳为凶物,绝难与新圆中人平安共处,双方迟早会有一场血腥大战,只看封印什么时候失去效用了。对这头归仙杀猕,不听心存警惕,几次提醒苏景不可大意,又找来老太监秦吹询问:“老前辈,以您所见,您老的修持比着这头六耳如何?”
  “我与他全盛时,孰强孰弱不得而知,现在的话……至少我不逊于他。”秦吹声音笃定,语气更是坚决:“帝姬、帝婿放心,有老臣在,绝不容此獠作祟!”
  千万里,漫长辗转,于喜事之后七个月又二十天后苏景终于走遍诸宗,返回离山。
  入宗、去见掌门,落座后沈河笑问:“大有所获吧。”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自袖中取出两本册子递送上前。掌门依着晚辈规矩双手接过,翻看第一册,收礼的明晰账目,哪一宗、什么宝物,全都记载的明明白白,对此掌门无意多看,大概翻了几页后笑道:“小师叔登门,大家都不惜本钱,足见您的人缘了得。”
  “小门宗,根基浅薄,收他们的礼物不太踏实。”苏景应道。
  沈河点头:“师叔放心,我会与风师弟商议此事,择选同品法器还回去,不会让大家吃亏。”说着册子合上、放到一旁,又打开了第二册……


豆子惹的祸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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