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天地和合
作者:豆子惹的祸|发布时间:2024-06-29 06:23:40|字数:31965
重建不津的细节无需苏景操心,自有滑头小鬼和四位王驾商议,又闲聊一阵苏景告辞。
三尸、十六、阿二阿七、妖雾等人也都随着苏景一起,先行回不津去了。
金红色的火烧云划破幽冥天空,向东疾飞,云上的苏景有说有笑,黑狱中的苏景却面色沉肃,静静坐于一方熄灭炼魂炉上,眼帘低垂。
从浅寻离开时,苏景的真正心神就来了此间,沉默不语。谛听恶兽蜷伏在他脚下,尾巴一甩一甩、无聊地敲打着地面。
忽然人影闪动,一道鬼影飘到苏景身边,谛听的眼皮撩开了一条缝隙,待看清来者是燕无妄后,它又闭上了眼睛。
燕无妄坐到苏景身边:“怎了?”
浅寻来时黑狱封闭,他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苏景没去解释什么,反问:“你也是个老人了吧?”
燕无妄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是,很老了。”
苏景挥挥手,一蓬香火流转,把燕无妄包裹起来。
燕无妄的“身体”每况愈下,比着苏景刚来幽冥时更加孱弱了,以他现在的根基无法炼化香火,但置身其中还是会觉得暖洋洋的舒服,仿佛一件轻裘加身。燕无妄对苏景点点头:“多谢。”
不理他的道谢,苏景继续问:“你的年纪,比起沈河、任夺这些离山长老呢?”
问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燕无妄还是应道:“我刚入山时,他们已经崭露头角,那时正道年青一代的风头,非他们几个莫属。”
苏景若有所思,喃喃:“连你都老了,何况沈河、任夺、虞长老他们。连沈河都老了,何况师兄贺余、尘霄生。”
大师娘蓝祈、小师娘浅寻、离山掌门和众多长老……以前苏景从未真正想过,直到小师娘临别时那句话,苏景才恍然发觉:他们每一个都是老人。
他们撑着天,可他们老了,又还能撑多久。
沉沉叹了口气。
苏景还年轻,五百岁在修行世界算不得什么,放回凡间不过少年郎吧,所以这一声叹息,不该是他的年纪。
除却唏嘘,还有疑惑,师父藏身幽冥,带着他的碗?他人在何处?再就是,苏景想不通,恶狼为何忽然罢兵。
返回阴阳司,苏景再没片刻耽误,和同伴打了声招呼,返回后殿往榻上一坐,心念流转催运真元……以金乌真策正法,开始第七境修炼。
第七境的金乌修法名称应景,唤作“天地和合”,修行之中,以至纯真元打通煞、罡,凝炼天地线,让修家的煞地、罡天得以勾连,结化修家自己的小乾坤。
摒弃杂念、心神转守,天地和合法门指引真元行运,苏景正式冲击新一境:宝瓶!
可才行功不到一个时辰,苏景收敛心法,眉头大皱。
“怎么了?”三尸就在身边,一个一个眼巴巴地望着苏景,异口同声问询。
苏景神情古怪:“气路不通。”
此气路并非苏景在第三境时打通的千多穴窍,而是指他体内真元行运络路,以天地和合之法,真元只要一行运到他的灵台祖窍,便立时消散,再无法前行。苏景反复试过多次,都是这个样子。
真元行转不通,还谈什么修炼。
“这等情形,帛绢上可有解释?”
“或者是你准备功夫没做好?”
“心境还在受小师娘往日惨事影响?”
三尸各有想法,一句接一句开口,中间不存丝毫停顿。
苏景摇头:“不是那些事情,原因我倒是想到了……”说着,他头顶上突然金光闪出,平日里养于灵台的那头小小金乌元神跃出体外,左右顾盼片刻,选了脑壳最大的雷动天尊,双翅微振跳了上去。
雷动天尊头顶小金乌,受宠若惊,压低声音对身边人道:“别碰我,谁也别碰我,莫惊到了咱家的鸟祖宗!”
苏景不吱声,心念再转,“天地和合”正法行运开来,没一会功夫他又重新张开眼睛:“和我猜得一样,现在行了。”
这一次真元能够顺利通过祖窍灵台。
功法事情,三尸一贯弄不明白的,眨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元神金乌驻扎灵台时,第七境的正法无法行运。”从神情到语气,彻彻底底地无奈:“我若想完成宝瓶修炼,就得把它请出身外。”
“哦,那就请出来呗……什么?请出来怎么行!”半句话之后雷动总算反应了过来:“这鸟祖宗不过‘如意胎’,离开身体时候稍长就会枯萎散碎!”
苏景何尝不明白此事,否则也不会无奈了。
修行境界,循序而进,一境一境各有其用,只完成夺罡的修家是不可能在体内养出元神的。可苏景是个异数,造化、机缘、经历使然,在西海古刹中硬是养成了这一枚小小的金乌元神。
当时看是造化,现在却为难了,想要行运“天地和合”,就非得保证祖窍灵台空无一物不可,根本没道理可讲,这是功法的要求。此事在帛绢上并无解释,这不奇怪,就算神仙也想不到还会有苏景这样的怪物,在第六境的时候就养下了一枚元神……
元神金乌羸弱,它诞于苏景祖窍灵台,那里是它在真正强大前唯一能够长久生存之处,离开了灵台,即便进入苏景其他穴窍或罡天,也和来到外面没什么区别。
道理明摆在眼前,想要继续修行?先得舍了这头金乌元神。
拈花吸溜凉气:“金乌弟子舍弃金乌元神,这算大逆不道么?”
赤目不以为然:“舍弃算个啥?莫说元神是苏锵锵自己的,就算真的金乌又怎样?我师父就宰杀过一头!”
“咱师父!”雷动拈花异口同声纠正,不让赤目一人霸占。
少有的,一贯取舍从容处事爽利的苏景满脸犹豫,扬手挠头,把头皮抓得咔咔响,元神金乌是小师叔的好大一份得意,又哪里舍得不要!
胡说八道一阵,三尸转回正题,开始帮苏景出主意,这个说“想办法让真元改道、不经过灵台”,那个说“反正也有元神了,干脆不修宝瓶、不破无量,直接从如意胎炼起”等等,统统都是痴人说梦,比着刚才的胡说八道更胡说八道。
苏景就算再怎么踌躇,也明白向三尸讨教修行事情纯粹是造孽,心念一转,把黑狱里的修行大家,朔月天尊燕无妄请了出来。
“小金乌”被放出来到现在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可它已经倍感寒冷,瑟瑟发抖了。
这是苏景淬炼的元神,它的感觉苏景感同身受,请出燕无妄后,苏景正想把“小金乌”先收回去,不料它突然欢快唱鸣一声,双翅一张把自己投向燕无妄。
燕无妄吓一跳,急忙闪躲……没躲开,被小金乌直直冲到身前。随即燕无妄只觉身体一阵阴冷,同个时候苏景和三尸的“咦”声入耳,他赶忙低头一看:“小金乌”并未冲击自己的身体,阴寒侵体是因为之前苏景给他护身的香火不见了。
三尸看得清楚,“小金乌”冲到燕无妄身边,仰头猛一提息,小鬼裹在身边的一蓬香火尽数被它吸走了。
苏景感受得明白,香火入元神体内,仿佛灵元被修家炼化一般立刻行转开来,刚才几乎要瑟瑟发抖的小小元神,立刻暖和起来。
“小金乌”不是冲着燕无妄发难,而是本能使然去抢能让自己暖和的“东西”。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苏景挥挥手,两道香火流转,其一重新裹住燕无妄,另一道直接送给“小金乌”,前者自不必说,后者故伎重施,一口就把香火吸干,仍不满足又要去抢人家的。
这次苏景有了准备,一道心念送过去,小金乌立刻钉住身形,不再去欺负燕无妄了。
以苏景修行所知,元神说穿了就是强壮的魂魄,常理而言,“这东西”是修家自己。不过他的金乌元神太特殊……当初摩天刹内苏景为了对抗影子和尚的夺舍,将九段心神合一做极臻观想,因修习正法而得的金乌灵气入念、再得大圣玦内百多古妖尸身生出的魂元魄精滋养,这才得来了这头金乌元神。
它因苏景而来,它是“强大的魂魄”,它算得苏景淬炼出的元神,可它并不是苏景,虽然没有真正的灵智,却有灵性、有着属于自己的本能。
所以它会选头壳最大的雷动落脚、它会主动去抢燕无妄的香火,当然,只要苏景动念干涉,它就只有听话的份。
心思指挥,小金乌拍着翅膀飞回苏景肩膀,下一刻,肩膀上一团香火弥漫,不大,了不得也就一升的样子,不过这“一升”不是孤烟,它是有源头的,苏景体内香火源源不断续于肩头,表象看去不过小小一团,实则浩瀚无边、佑世真君受凡人供奉所得全部!
赤目眯着眼睛看苏景,伸手捅了捅身边的拈花:“看,苏锵锵长了俩脑袋似的。”
拈花大乐:“真人明察秋毫,真像俩脑袋。”
雷动受兄弟启发,一指燕无妄,笑嘻嘻:“好像个小头葫芦!”
燕无妄被一团香火裹着,只露个脑袋,确实是大球上顶了个小球。
第五百零一章 问道于鞋
苏景不理浑人,面色兴奋问燕无妄:“香火能够滋养元神么?以前没听说啊。不止滋养,它能炼化香火!”小金乌的感觉,源源不断传给苏景,清晰得很。无需主人指挥,它正以本能炼化香火来增强自己。
燕无妄面带迷惘:“我也没听说过。”
苏景五百年修行,又在离山这等顶尖门宗;燕无妄的见识更不必说,可两人都不曾听说香火对元神修炼有大补益。
两个人心思都转得不慢,很快也就释然,不外两个缘由:
一是小金乌特殊,若真是这样,现在的情形就没啥可琢磨的了,想也想不通;
又或者……香火本就是元神的大好补品,不过修家都不晓得吧,这不难理解,人在阳间根本感受不到香火,又何谈掌驭香火供于元神,何况修者讲究“入山”,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过苏景这种“佑世真君”。
一直以来,因境界所限苏景无法以金乌正法去淬炼这枚元神,平时苏景会以阳火滋养外加观想相持,可惜效用小到几可忽略不计,从小金乌成形到现在好几个甲子过去,比着初生时它也强壮不了多少。
如今意外发现它能在香火中“修炼”,这不是因祸得福又是什么?苏景精神大振,小金乌就安置在肩膀,将燕无妄收回黑狱后,再次依照“天地和合”的法门行功,再无桎梏,真元流转往复,真正开始了第七境的修行。
这一境的修行无需闭关,真元于体内催转,苏景还能走能动,审断游魂发配轮回等等公事都不会被耽误。转眼七八天过去,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准时前来,公事一切如常,手续事情很快交办完毕。
不知是不是有意,公事了断后孔方穷口中啧啧,笑道:“滑头王当真家财万贯,苏大人这一司的游魂,都被他高价买去了,又难怪他迅速壮大,把周围的四家鬼王都降服了……小的还听说,连那群狼子都在滑头王手上吃了败仗。”
苏景随口支应:“孔方老兄的消息真够灵通。”
孔方穷打了个哈哈,就此换过话题:“小的听说,大人有意为枉死人魂伸冤,寻查人魂枉死的冤案?”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怎了?犯忌讳么?”
孔方穷连连摆手,脸上堆起笑容:“看大人说的,问几桩冤案又怎么会犯忌讳?再说,就算您老真的一时不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轮不到小的过问不是。”笑声之中,他把话锋一转:“小的所以斗胆一问,是想为大人效劳、为大人分忧啊!”
苏景也笑着,亲切得很:“哦?你仔细说说。”
“您已知道,我们姓孔方的一共三百六十五个兄弟,平日里马不停蹄,穿梭各个司衙,差不多这幽冥世上的判官大人,我们兄弟都熟络得紧,您想收集人魂冤案,只消吩咐一声,小的立刻让兄弟们去求请所有判官大人。”
苏景身边赤目立刻问道:“价钱又怎么算?”
孔方穷身子半躬,笑容满满:“能为大人效劳是咱们孔方差的光荣,哪敢谈什么价钱!小的兄弟绝不会要钱。不过……这件事我只是穿针引线,真正辛苦的还是各座阴阳司的判官大人和衙差弟兄,他们的那一份……可能还需得大人解囊。小人以为,就按您给段旺旺大人的那个价钱,应该是没问题了。”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嗯,我晓得了,我想一想。”
“是、是,大人拿定了主意就唤我,小的随时效劳。”孔方穷又打了个深躬,就此告退。
苏景也没和同伴商量此事,返回后殿继续去做他的修行了。
……
幽冥世界,风阴寒。
虬须大汉却连袍子都未穿,从头到脚,只穿一条肥大束脚黑裤、外加腰间挎了一枚百宝囊。
上身无袍、双足无靴,大汉就那么挺胸叠肚地站在寒风之中,却又哪有丝毫狼狈之态?面色沉肃目光冷冽,赤膊的汉子环目四顾周围,只有无尽的威风……威风不威风,他自己心里明白,大冷天里就穿一条裤子,这等蠢事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做。
只穿一条裤子,因为他只剩一条裤子。
他是阳身人,阳身入幽冥,凡他所过之处,大小丧物、恶鬼凶魂全都蜂拥扑来!到阴间十一天,他就突围、冲杀了十一天。其中还遇到两支精锐阴兵、四五个真正凶猛的鬼物外加一群恶狼。
袍子、鞋子全在打架的时候扯烂了。
今天的运气似是不错,附近居然没有恶鬼,他来到了一片空旷地方。
虬须汉只晓得自己在阴间,但不知具体处身何处。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空荡荡,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伸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鞋。
靴腰撕断、鞋帮碎裂、鞋面干脆找不见了,勉强几根布条扯住鞋子底,没法再穿了,但大汉特意把它保留下来。
不是鞋子珍贵,留它只因它有用,大汉又扔鞋,确定前进方向。
路在脚下,鞋也在脚下,不知何去何从时就问鞋子,这是东土人间迁徙之族的习惯。
啪嗒一声,鞋子落地,指向东方。
虬须大汉眯起双目,向着东方望去,随即大汉面色陡变:视线之中,一条小船这从东方贴地疾驰,迎面向他冲来。
普普通通的渔舟,船篷上插了一面三角旗,三棵大槐树下站着一只鸡。
初到幽冥不久,虬须汉还没听说过“沉舟兵”的威名,可又何须“听说”,护身灵识远远迎上,探得再明白不过,那份煞气冲腾、那份怒意滚滚、那份只有真正凶兵才会有的毁灭万物之威……冲过来的哪里是一枚小舟,就算大海倾覆也不过如此吧!
大汉长得猛莽,心思却转得奇快,一见小船便恍然大悟:难怪附近没有其他鬼物,它们提前得知沉舟兵要来,早早逃散了去。
虬须汉发现小船同时,沉舟兵也察觉到了他,主将楚三桓微一愣:“又是个阳身人?”
“又是个阳身人!”很快,楚三桓又重复一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语气截然不同,意外、疑问不再,换而浓浓恨意与隐隐兴奋,沉舟兵刚在一个阳身小子身上吃过大亏,碍于王命不明报复,将军心中好大的不甘,不承想如今又偶遇另个阳身汉子。
沉舟兵撤出福城战场,正在赶回削朱王大营途中。
在苏景处受的闷气,尽数落在同为阳身的虬须汉头上,何况他挡在沉舟兵的行军路上,本就已经该死了,楚三桓哈的一声怪笑:“孩儿们,将此人与我打碎万段,抽魂夺魄泡酒来喝!”
雄兵喝应,小舟陡然提速,携巨力急扑虬须汉。
虬须汉一言不发,脚踏七星连退七步。
人退开、人还在。
虬须汉身形后撤,可同个时候另一个“虬须汉”还留在他之前所站地方,他退七步,就多出了七个虬须汉,个个全神贯注准备硬扛沉舟兵!
退步同时,大汉法度不停,连连打出琴、镜、环、剑、偶、山水画卷、血色书轴等等一片稀奇古怪的宝物,用以迎敌。
连日恶战让他消耗不轻,自己事情自己知晓,他敌不过也逃不过那条小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背水一战。沉舟兵、不可挡,虬须汉唤起的“七分身”、催动的诸多宝物,都无法挡它半步,轰轰荡荡的法术声中,“分身”碎裂、法宝坠落,小船直直冲到虬须汉面前!
下一刻,小船突兀消失不见。
若薄衣大将崔天吉复生,或者笑面小鬼滑头王在场,当会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当初苏景对阵沉舟兵的时候,小船也是毫无征兆、就那么突兀没了。
只不过,当时苏景身前地面有一道细小如发丝、几可忽略不见的裂隙,现在虬须汉脚下地面平平整整,不见裂隙……裂隙仍在,只是未陈于地面,而是摆在了天上。
细如发,白色裂隙。
楚三桓和沉舟兵的感觉倒是有了些变化,眼看就要杀灭那阳身汉子的时候,忽觉身体一沉、眼前光明暴涨。
物极而反,光明到顶,一样杀灭目光,让人见不到身边景象,眼中只有无尽亮白。
楚三桓微一惊,立刻传令:“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将军大人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当初陷落“玄空”时,他也是这句命令……军令如山,大军止步,再一眨眼,所有人都觉脚下猛空,什么飞遁云驾之术全都无法施展,只能向下摔去,不见底、没完没了的向下摔。
楚三桓嘴巴里尽是苦水,一下子就踏实了:十个月前所中招数,十个月后用重挨一边,可他想不通,这等玄妙法术,怎么可能每个阳身人都会使?
阴间的鬼物自是不晓得,摩天刹为想要还俗弟子准备的“玄空”法术,来自于“瓦”。
摩天刹的白玉瓦、玄空水晶,本就是一回事,不过后者多经了一重法术淬炼,改变了形质、加了个“百年之期”。
虬须汉扬手一招,天上的裂隙消失,一块晶莹洁白的瓦片落入他的大手,汉子对着瓦片笑道:“敢与骚人为敌,瞎了你们的狗眼!”
威风大汉,胡子满脸,柔美的女儿声分外动听。
收了瓦片,捡回法宝,不忘把求路的破鞋也重收囊中,只剩一条裤子的大汉昂首挺胸,向着东方而去。
第五百零二章 你见过九王妃么
沉舟兵,三十万,整整齐齐向着“百年深渊”摔去时,孔方穷业已返回封天都,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长亭,对摆放在石凳上的官帽仔细呈禀此行经过。
事情说完,“官帽”没反应,孔方穷晓得规矩,正要行李告辞,忽然身有所感,猛抬头望向天空,视线之中,一道幽绿色的光芒自西天尽头向着封天都急急飞来。
见此异象,孔方穷非但没有警觉之意,反而面露亲切,笑了一下,继续对面前官帽道:“大人,顾小姐来了。”
幽光来得奇快,几个呼吸功夫便横跨天空,直直落入冥殿后园,跟着光芒散去,一个差官服色的美貌女子显身,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娇俏时候,对着孔方穷微一点头,她俯身拜倒在长亭前:“顾小君拜见大人。”
对顾小君,尤大人似是更重视,帽翅一震显身于亭,与前阵子不同的,尤大人的模样少有改变……他的左眼。
左眼中瞳旁多出一道银白色的残月痕印。
但右眼仍是平常样子,传说中的“左目月藏如钩”没错,“右眼纳存七星”却不再。
尤大人先对孔方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问顾小君:“西边怎样?”
待孔方穷离开后,顾小君才应道:“彻底黑了,属下先后排遣十二路干练哨探进去探查……”
话音未落,尤大判身旁忽又传出一个声音:“糊涂!我不是嘱咐过你,无论西方黑成什么样子,也不可派人进去么。”
是斥骂,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无奈更多些。随着说话,尤大人身边,身形高大但佝偻驼背的老者显身,双眉皱起望着顾小君。
驼背老汉出现同时,尤大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再张开眼帘时,他左目中的月痕消失了。
顾小君又对驼背老者施礼,口中则应道:“大人嘱托属下牢记在心,只因最近西方黑暗中,频频传出战鼓之声,显出躁动之象,分明是要出手的征兆,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冒险派人入内查探。”
尤大人和驼背老者对望一眼,此处只有自己人,无需刻意做作,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顾小君声音不停:“属下的十二路精锐哨探尽数陷落,没能再回来,只有最后一路,勉强传回一道残讯:敌人整备,确有出征之意。事出紧急,属下特来回报。”
两个老者再次对望,面上的意外变成了惊诧。
尤大人转回目光:“知道了,继续盯着,再有异动及时回报。”
“是,属下告退。”言罢,顾小君并未向来时那样遁化幽光重返西方,而是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一般,身上蔓延起无数细密裂璺,轻轻一震、散碎了……来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道神识投影。真正的顾小君,身处遥远西方,目光从未片刻离开过前面的沉沉黑暗。
“它们现在就等不及了?”片刻后,驼背老者开口,边说边缓缓摇头:“不可能准备妥当,这么急着动手,不怕自讨苦吃么。”
“妄猜无益,拭目以待吧。我会着大家小心戒备。”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拭目”之后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明亮,反而更浑浊了些。
说完,尤大人岔开了话题:“十天之前,又有阳身人越界而来。”
阴阳司执掌两界轮回,身为司中主官,有阳身人越界尤大人立时可知。
来个阳身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驼背老者无甚惊讶,但总有几分感慨:“以前阳间人对幽冥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现在转了性子……怎么?”话没说完时,他忽见尤大人微微一扬眉,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见其扬眉便知有事。
“又来了一个……两个。”尤大人嘿了一声,应道。
……
削朱王勃然大怒,从梦中被生生气醒了,怒叱道:“你说什么?!”
“启禀大王……”七丈黑跪在大王的床前:“沉舟兵忽然、忽然没了消息。”
十天之前,削朱收到传报,被敌人俘虏快一年没消息的沉舟兵传讯回来,说是已经脱困,正在回营途中。
精炼凶兵、社稷基石,本以为浅寻不会再放人,哪想到他们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削朱王大喜,足足做了十天好梦,不料沉舟兵又失去了联络。
黑棉袄、小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削朱王坐在龙榻上,手指掐动几个指诀变幻。花名册为媒,只要鬼王愿意随时可以“探查”自己的军马,但和上次一样,指诀无用,削朱王也找不到沉舟兵。
大王脸红了。
他的皮肤白皙,心中怒火中烧时脸膛就会发红,那副样子看上去仿佛个羞赧的小娃娃。
鬼将七丈黑久奉大王,知道这是削朱王大怒前的征兆,急忙道:“大王息怒,只是暂时丢了联系,以沉舟之勇武,想来不会有事。”
这等糊弄鬼的话可安慰不了大王,正向喝骂,削朱王忽然面露惊诧,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双目陡然一张,凶猛瞪起。
他嗅到了一阵香气……活人的人肉香,附近有活人。
削朱王动作奇快,闪电般伸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龙榻,床、幔、毯、桌、凳、柱甚至整座寝宫,除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三棵盆栽槐树之外,此间一切遽然“融化”,器物与宫殿消失不见,尽数归于森森煞气,飓风一般向着鬼王扑来,再一眨眼,十寸高的小胖子化作三十三丈金甲巨灵。
可以睡觉,也可以“穿戴”的宫殿。
寝宫本为削朱王炼化的宝物,他的巨灵煞身。
巨灵抄手,三盆槐树平端掌心,平日里守在寝殿外的九斤黄大公鸡也跳上手掌,昂首挺胸,站在槐树旁。
七丈黑也嗅到了活人气味,骇然道:“浅寻?!”
幽冥世界一共有几个活人?能避过法术禁制与精修鬼侍,突然降临寝宫附近的,除了浅寻还有谁。
削朱王未搭话,点了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大王金殿,宫闱重重,寝宫不过其中一座大院罢了。金甲巨灵身躯庞大,脚步却轻灵飘逸,身形晃了几晃,就来到前殿。
果然,前殿广场上,一个阳身女子孑然独立。
周围已有大群鬼王亲卫赶到,将其团团围住。
削朱施大,又是皇城禁地,修为精深的猛鬼多不胜数,可阳身女子的眼中没有这些鬼爪鬼牙,正举目四顾,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宫殿,饶有兴趣的样子。
见鬼王驾以巨灵煞身赶来,众鬼侍手中法器牢指阳身女子不变,口中齐齐吼喝:“拜见吾王,大统幽冥万世永昌!”
阳身女子美目一转,望向了削朱王。
削朱语气平静:“九王妃法驾亲临,小王荣幸备至。难得九王妃好兴致,来我这‘不觉晓宫’中做客。”
大王爱睡觉,宫名不觉晓,比起好友肆悦王的“死不瞑目宫”少了几分生冷,多出几分景致。
“你见过九王妃么?”不料,阳身女子回了这么一句话。
削朱王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见过九王妃。
阳身女子跟着又问:“莫非你说九王妃也是阳身女子?”她聪颖,心思转得很快,“捧树托鸡鬼”话中之意,九王妃是不请自来,那他一见自己就误会成“九王妃”,自然两个女子有“独门相近之处”,在这阴间,己身上最最大的特征,莫过于阳身了。
一句话问完,少女的心机再动,阳身女子的九王妃?还有这个“九”字,虽不敢确定,少女还是试探问道:“大王口中九王妃,可是浅寻?”
削朱王心中诧异:“你不是浅寻?你识得浅寻?”
这便等若默认少女猜想,少女眸子亮了,点一点头:“大王可知,九王妃浅寻驾前,可有一位阳身青年,名唤苏景?他刚来不久,还不到一年。”
“小九王苏景,来得时间虽短,名气却不算浅薄了。”这等小事削朱王不屑回答,有他身旁七丈黑代为开口。
不知为何,恶鬼提及“苏景”之名,阳身女子一下子就笑了,没法说的那么开心。
本就年轻美貌,又在一笑之间陡添明媚,让她整个人都灿烂了。
心境开朗,少女问题多多,又再问:“大王又是什么王?应该不是阎王老爷,幽冥除了阎罗王,还有其他大王么?以前倒不曾听说。”
到现在削朱王也大概明白了:“你是刚刚越境而来?”
“大王神机妙算,”少女的嘴巴甜甜:“我刚到,从上面下来,直接落足此处。”
虚惊一场,削朱王本还纳闷,浅寻本领高强是没错,她要击破禁制杀到这里还有可能,但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实在匪夷所思。
削朱王也笑了,点头道:“很好,很巧。你是浅寻的什么人?”
“我干娘的夫君是九王妃夫君的哥哥,这么论算是亲戚。我还是九王妃夫君的弟子的朋友,这么论……也算亲戚吧?”少女浑不觉拗口,答过后笑道:“大王和九王妃有仇?”
心思剔透,自是看得明白削朱对九王妃的态度。
“言重了,仇倒谈不上,不过有一笔旧账未清吧。”
第五百零三章 没看清,没看轻
当初赎买沉舟兵,浅寻收了钱还回来三个“算了”,削朱王吃了大亏,他本打算不再追究,若是少女早来几天,说不定削朱还会派人相送、另传讯浅寻接应,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卖出了交情浅寻说不定也就把沉舟兵放回来了。
可刚脱困的沉舟兵诡怪消失,让削朱大王心里气闷不堪,又想起当初的旧账。
一方霸主自有气度,尤其自己稳操胜券且还当着大群手下面前,削朱王缓缓道:“丫头,束手就擒,本王便不会为难于你,你且放心,孤乃信义之王,不会如九王妃那般处事,只消她付上赎金,我自会放你去见她。”
“大王打算要多少钱?”少女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更关心自己的“身价”。
“香火叁仟叁佰万升。”削朱王开的价钱,正是他付给浅寻的赎金。
来幽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少女还不晓得此间“香火即为财帛”,皱了下眉头,但暂时没再追问,口中换过了话题:“以九王妃的性情,肯定不会给钱,多半会来突袭大王的‘不觉晓宫’救人。”
少女唠唠叨叨,以鬼王的心性直接拿下也就是了,反正做主得又不是她。不过这个丫头笑容好看声音动听,不笑不说话、说话必定口称大王,让削朱王颇有些开心,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
削朱一哂:“本王倒真想看看,究竟是九王妃长剑锋锐,还是我这王宫法度森严;究竟是小九王妖焰凶狠,还是我的三槐九斤鬼法无情!”
少女若有所思:“那大王能不能确定,来救我的到底是九王妃浅寻,还是小九王苏景?”
削朱被她问糊涂了:“什么意思?”
“要能确定是苏景来救,我就不走了。”少女又笑了,能得苏景赶来相救……怎么就觉得那么高兴呢。
削朱王愣了愣,“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而少女笑过之后,她自己也摇头:“九王妃肯定会来,做晚辈的岂敢给她老人家添麻烦。还是算了,齐喜山中一小修,请大王赐教。”
“负隅顽抗殊为不智,平白耽误了自己的大好性命。”削朱耐着性子做最后相劝,见少女无动于衷,鬼王冷声笑道:“罢了,你要吃苦,本王……”
说着半截,他掌上的雄鸡突兀乍开了翅膀,颈下翎毛贲张;三棵槐树则无风自动,哗哗乱响之中,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削朱王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瞳孔收缩死死盯住少女的双手。
刚刚,少女一翻手,左手上捧出了一方青釉瓷盘。
普普通通,东土百姓人家经常可见,用来养水仙花的长方盘子,也有些人会在盘子里倒些清水,再摆上几块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放在窗前也算是个小小的精致景色。
少女手中的盘子,放着小小的“一座山”,假山石。东土也有人家这样摆。
明媚少女、皓腕素手、瓷盘假山,赏心悦目。
削朱王却如临大敌!
手捧盆景,少女又有新问题,莫名其妙的问题:“叁仟叁佰万升香火……听上去数目很大,可我刚来此间,不晓得……还请大王指点,这算是大钱么?能买些什么?”
削朱王的声音低沉:“幽冥的民、兵、王、皆来自游魂,你可明白?”
少女点头:“阴世里的游魂,便如阳间里的人。”
“不错,一枚普通游魂,作价三升香火,那笔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数目,姑娘自己算得明白吧?”
“那还不错!”少女一笑嫣然;“大王没看清我无妨,没看轻我便好,不想和大王打了。”
少女的意思……看在你给我开的价钱不错的份上,不打了。
削朱王不作丝毫犹豫,对着众多手下摆了摆手,兵马会意、让出道路。
“还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九王妃和小九王?”少女不急着走,从容问道。
回答之前,削朱王先问道:“何来的信任?不怕本王会给你指一条错路么?”
少女摇了摇头:“堂堂王上,岂会做这等无聊事情。”
“去东方,不津城找滑头王,他与小九王相交莫逆,找到滑头小鬼,肯定能找到小九王。”上上鬼王,气度远非薄衣哪等小人可比,说着还扬手把一块令牌抛向少女:“这块牌子拿去,本王辖地之内,军马臣民都不会为难你。就算离开孤的疆土,外面那些小崽子见了此令也不敢造次……沿途路上,你只需小心一样东西:狼。”
“多谢。”少女接了牌子:“本还想请大王借一些盘缠,可得了大王令牌和嘱托,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借多少?叁仟叁佰万?”
“大王明见万里。”
削朱和少女一起笑了起来,少女未在停留,道了声“告辞”一道香风席卷飞天而去,削朱也确是守诺,不派兵马拦截。
待少女彻底消失不见,鬼将七丈黑才小心翼翼地问削朱:“大王,那少女手中的盆景……她放出那座山又有何妨?”
不是普通盘子,与三阿公当年送给苏景的那口缸效用相若:可养山。
养山的法盘里,装的当然是一座真正大山!
不过堂堂“不觉晓宫”若连一山轰砸都挡下,削朱王又何谈上上大王。
削朱王挥散众多亲卫,身边只留七丈黑一人侍奉,转身向着后宫走去:“山算不得什么,但你没发觉的,山中还盘着一条蛇。”
“蛇?什么蛇?”
“除非它真正显身,否则不得而知,可那份妖威……嘿,还是别盼着知道它是什么蛇了!”削朱缓缓摇头:“倒也不是怕了它,不过真要打起来,太不值得。”
“大王仁厚心肠,以德报怨,自不是九王妃能比拟的。”七丈黑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少女也算有趣,讨人喜欢。”
侍奉大王,岂能不懂察言观色,七丈黑看得出自家王上对刚刚那个小女娃有几分欣赏之意,特意出言迎奉。
果然削朱王点头微笑:“这女娃娃应该是小九王的内眷,她的为人更乖巧懂事,不似浅寻那般冷漠狂狷,不似苏景那样生猛无忌,是个有些聪明的好孩子。就盼着她到了九王妃一脉,能让另两个阳身人更晓事些吧。”
削朱王是不近女色的,大王修行了得,思识穿漏阴阳,已经知晓自己在阳间上一世是一株落花生,花生又分什么男女。大王觉得来自阳间的少女讨喜,并无其他念头,纯粹是一见如故的缘分。
少女可不晓得一株花生鬼觉得自己不错,她不动手纯粹是因为“心情大好”,苏景已经和浅寻汇合,当上了小九王,自然是妥妥当当的,原先胡思乱想中的“他落难了,他受伤了,他深处险境”之类种种可怕念头全不曾发生,原来那小子没事。
开心!
那么高兴,不打架不打架。
“看来天真传人在这里舒坦得紧,本座还道他就快死了!”盆景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虐戾阴冷,剧毒蛇子吐信的意味。
少女应道:“无事岂不更好,无需护他助他,你便可安心去往那个地方。”
盆景中一阵桀桀怪笑:“不错,他没事总比有事好!”
少女笑眯眯:“大圣圣明。”
追随少女自人间入幽冥,置身于盘中山的蛇,堂堂妖精大圣。
不听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最凶狠的那个怪物,带来了幽冥。
飞遁中,小妖女一道符篆打出,云驾中立刻响起了口哨声……漂漂亮亮的口哨,漂漂亮亮的不听。
第五百零四章 阳身人
天地和合正法行运,第七境修行刚刚开始,现在还谈不到什么进境,但从小金乌离开身体后,修行事情就归于正常,真元在心法指引下游走于经络,身体暖洋洋的惬意。
一晃又是十余天过去,阴阳司外终于有了动静,福城那边派出的军马与一批青壮鬼民陆陆续续来到不津。
一入小城他们便忙碌起来,清理废墟扫除残垣,建之前先得拆。带队主事之人,归降四王中的锦纶王。老鬼有门路,以重金请来了七位出色大匠,这七个匠人到了地方或飞天鸟瞰全景,或游走于街里,或巡弋周围,又是三天过去,七匠凑到一起,开始规划新城。
这个时候三位矮神尊忽然驾临大营,营门外求见锦纶。
锦纶王已经从滑头王那里得知,三个浑人是苏景三尸……换个角度,他们三个干脆就是苏景,鬼王哪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去迎接三位。
三尸开门见山,一见锦纶王,雷动当先开口:“阴阳司中还有诸多公事等着我们兄弟处理,就不进去坐了,来找大王只为替苏景传几句话,有关不津重建之事,小九王有些想法。”
“小九王吩咐,属下莫敢不从,请三位示下王上之意。”锦纶王谨守规矩,说完后还不忘巴结一句:“三位先生主持轮回大事,实为乾坤之福,可先生们也当注意身体,当知贵体如金玉,牵扯阴阳两界万万生灵的福祉。”
“天生劳碌命啊,时时刻刻都有游魂下来,又哪有空休息。”雷动天尊沉沉一叹,目光里透出疲惫之意,嘴角死死绷住总算没笑出声音。
拈花踏上一步,言归正传:“小九王说,城西,要建有两横、两竖四条长街,四街交叉如‘井’字,‘井’心挖掘一方小小湖波,四面就是八条宽大胡同,两边兴建绣楼红阁,将来要招揽美人,广布风情。”
怕阴间的老鬼听不懂拈花的高深之意,雷动从一旁解释了句:“就是‘八大胡同井心湖’,盖他一片大大的勾栏地方,要这幽冥中的狂蜂浪蝶趋之若鹜。”
拈花的意思说完,赤目开口:“城东须得有一条街,无需太宽阔,但周围景致非得要‘古雅’,街边房屋要有古风,将来幽冥世界的‘珍宝易卖’之地就要落在此处。”
“鬼以食为天,大酒楼不得少了十七之数,风味小寮不得少了七七之数,具体位置都不能太偏僻。”最后雷动天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假传圣旨、大事说完,三尸排成一排,喜滋滋地跑回阴阳司去了,由得锦纶老鬼留在原地呆呆发愣……
返回阴阳司,三尸还是没事情做,似模似样地在冥殿各出溜达一圈,最后还是转回后殿看苏景修行去了……
苏景正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一愣,异口同声:“修行又出麻烦了?”
心神十立,修行同时处置公事都没问题,和三尸说几句话更无妨,苏景摇了摇头:“不是,修行顺利得很,但从昨天开始,心底一阵阵地躁动。”
“躁动?”雷动脑海中“躁动”感觉和肚子饿差不多,那是异常的难耐难挨。
苏景也不知这份躁动从何而来,但修行到了他这跟份上,偶尔解出一道“天人感应”、提前察觉恶事将至也不算太稀奇,总之心有所感、不可大意,当即起身出殿,想请阿二代为通传,要滑头小鬼和归顺四王多加小心……
三尸无所事事正闲得难受,主动请缨接下来这桩差事,驾起自己的小棺材赶去福城。
见到滑头王,转上苏景的示警,马小鬼撇嘴:“今天他心头烦躁,就要我加强戒备,明日他若屁股生疮,是不是得让我出兵攻打封天都?”
滑头小鬼一贯这副德行,奚落归奚落,该做的事情也不曾耽误,一口气几道大令传下,城内成外加紧戒备、四面八方加派哨探一倍有余。
“死不了”也被派出去了。
上次恶战狼群后苏景和死不了说了几句话外加一小包香火奖赏,让死不了身家陡增,连小九王都青睐之人,鬼军中将军更是得看重,所以他升官了,做了四百年大头兵终于苦媳妇熬成婆,在军中做了一位鬼眼校尉,麾下兵丁三十七人,专责阵前哨探、寻查军情。
三十七个兵,在动辄百万以计的幽冥军中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人少也不耽误死不了摆出的架势,生平第一次带兵,校尉大人只觉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前进之际昂首挺胸龙骧虎步,那份显赫威风,比起真正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也不遑多让。
还好走出不久,死不了总算省起自己是鬼眼哨探,须得静如灵蛇轻比狸猫,又忙不迭放低了身形……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进、查探,全无异常情形,不知不觉中距离他们距离福城越来越远。
校尉大人身边有兵丁提醒:“大人,您看走得这么远了……和咱们同个方向的队伍都已掉头回营复命了。”
死不了摆了摆手:“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再向前走一走。”
新官上任都是这样子,校尉身后兵丁对望一眼,颇多无奈。
又向前行进了百里有余,翻过一道小小丘陵,众人只觉眼中一红,前方大片空地,横七竖八摆满尸首,大概一看怕不有数百之众,酱红色的鬼血染红地面。
“死鬼”身上有简陋铠甲、手中有长短兵刃,一看就知身份:幽冥中再也寻常不过的流寇路匪。
死不了麾下都是精干哨探,训练有素,见面前异状并不急着上前查探,其中半数扎住了队形,另外一半分作三路先去巡查尸堆四周。但还不等巡查的小队走出多远,连同死不了在内的三十八位鬼眼哨探便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眼中无人影、耳中无动静,但鼻子里钻进来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惹得一群鬼腹中饥火烧灼、嘴巴里满满的口水,再明白不过的人肉香气,附近有活人。
循着香气死不了抬头望去,随即口中“啊”的一声怪叫,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半空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长发不束,虬须如针,豹头环眼膀大腰圆,人在天空寒风鼓荡,他却赤膊、赤足,只着一条扎脚黑裤,裤子肥大正迎风猎猎,蛮神一般的威猛大汉,说不出的威风跋扈!
大汉目光漠然,静静望向地面一群小鬼。他在看他们,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们。
福城的兵马和别处小鬼不同,他们的“王上王”就是阳身人,自不会一见人肉就扑上去,死不了深吸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那份因本能而来的馋意。
来幽冥大半个月,虬须汉第一次遇到不扑自己的小鬼,稍显意外。
这些天大开杀戒,他自己都打得厌烦了,对方不来惹自己算他们识相懂事,虬须汉不打算为难他们,面上浮起一个冷漠笑容,身形微动打算就此离开。不料他刚要走,下面的鬼兵首领忽然开口,语气急迫:“先生请留步,您可是从阳间来此?”
废话一句,虬须汉闻言笑了,笑意之中有苍茫、有豪迈、更有凛凛威风,并未开口而是伸手指了指地面尸体,又指了指自己。
他的意思很明白:所有尸体,皆丧于我手!
为何要通下杀手?恶鬼扑人在前。
大汉当然是阳间人!
“先生修持精深,当是阳间修行道上的才俊,小的和您打听个人,您在阳间时,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么,他老人家也是阳间的修家,风、火、剑三法称绝,名唤苏景。”死不了的想法很简单,小九王是阳身人,在阴世里见到其他阳身人肯定“龙颜大悦”,落到自己身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功勋。
听了苏景之名,虬须汉神情一动,面上露出开心、亲切的神情,缓缓点头。
死不了大喜,忙不迭说道:“您老识得苏小仙?那可再好不过,好叫先生知晓,苏小仙正是我家大王……”
话说一半,人肉香气陡然浓郁,天上的大汉闪身近前,不过他身材高大,比着死不了足足高出了一头半,双足落地,仍是低头俯视于他。
咕噜一声死不了吞了口口水:“这就请先生回营,随我去面见大王。”
大汉不动,以他的心机,又怎么可能凭个小鬼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跟他去往猛鬼大营。
死不了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是小人莽撞,先生勿怪。小的这就传讯回营,告知王上故友到来这天大喜讯。”
当即就有手下发动阴家法器,将“找到一个阳身人、据称此人识得小九王”的消息传回福城。
福城接到消息不敢怠慢,层层传报很快就报知滑头王。
三尸正在鬼王府做客,听说消息个个纳闷,雷动问兄弟:“会是谁?”
拈花挑拣了一个自己最想见的人:“莫不是我家娘子,依依来了?”
赤目一样想媳妇:“也许是我娘子笙笙。”
“哨探回报说是个男的!”滑头小鬼无情打灭三尸绮念,说话时候鬼王云驾与六翅童棺一起飞天,向着西北急急赶去。
第五百零五章 主母
死不了和部属留在原地,陪着虬须大汉一起等候,其间死不了几次言语试探、想和大汉多聊几句,可对方一言不发不予理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等了一阵子,哨探队伍中,有个鬼兵以阳间人听不懂的俚语鬼话问死不了:“大人,依您看来,这汉子真是小九王的朋友?此人看上去冷漠桀骜,可不像小九王那般随和。”
“人分百类,心性各异,谁说性情不同就不能做朋友了?”死不了应道:“咱们阴间鬼族比着阳世人多得多,可你们哪个曾见过如此威风豪壮的汉子?这气度自胸襟中来,不用问了,此人在阳间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有道是英雄重豪杰,王八爱绿豆,小九王与他结交,真真是物以类聚,不丢身份!”
另个鬼卒搭腔:“从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未曾讲过,莫不是个哑巴?”
死不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官的,言辞更谨慎些,不敢胡乱编排小九王的朋友,死不了一笑带过:“不出声,尚且如此威风凛冽,他若开口断喝,怕是会一字云开、落水倒流!”
正说到这里,众鬼耳中忽然传来一串女儿娇笑,死不了吓了一跳,急忙四顾,心中纳闷“这附近有女子”?
下一刻,从校尉到小兵,三十八位鬼眼探子只觉鸡皮疙瘩蹿起满后背,身边、那位睥睨天地的汉子,口中正响起惊退鬼身的声音……娇柔妩媚,笑声糯糯:“三位矮神仙,好久不见啊。”
死不了目瞪口呆,想想自己刚说过的话,恨不得挥手给自己嘴巴来上一拳。
远远的,三尸脚踏童棺飞来,西海深处同生死共患难,落下的这份交情堪比当年压在他们头上的海水,三尸各自大喜,齐齐怪叫:“戚东来!”
如以往,戚东来昂首一笑,纠正:“骚,戚东来。”
滑头小鬼和三尸同行而至,但是在听到戚东来开口之后,他的云驾登时停住。王驾神情惊疑不定,被憎厌魔弟子惹人讨厌的本事惊得不轻……
三尸直直飞到戚东来面前,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一阵说笑,三个浑人才想起来问戚东来怎么也来了幽冥。
戚东来笑道:“师父眷顾,命我‘入劫’、‘无源’两修合一,再加上些运气,所以来了这里。”
身为魔君大弟子,心慧晶莹资质出色,原本颇为师父喜爱,可他忽然去修憎厌魔,以至人人憎恶身份急转直下。
西海事后戚东来再回门宗,被魔君派去祖山看守前辈陵园,戚东来自然明白这等同“罢黜”,师父已将自己抹除于目、于心。
看守陵园,不能擅离值守、不得与外门人物联系,戚东来随遇而安,趁着安静正好修行。一晃百多年安稳平静,但他不惹事、自有事情找上了他。魔家弟子修行,有三日“魔上青天”之障。
魔上青天听起来威风,其实就是心魔入念,障中修家会神志迷糊,万事皆由那颗桀骜之心做主,变得六亲不认无法无天。
只要是魔家弟子都会有这一障,届时长辈会小心看护,不会有大碍,可戚东来无人理会,他在修行里不知不觉入障,身边没有同门相助。
没人管也无妨,三日障,障三日,卅六时辰过后心魔不攻自破,修家可恢复正常,前两天一晃而过,第三天有一位魔家前辈的后人来陵园祭祖。辈分以论,来陵园之人比着魔君还要高上一辈。
见晚辈入障,若喜爱他就帮他一把;若厌烦他大不了就不予理会,绕开走就是了,那人却直斥戚东来不安心看护陵园,只顾修行耽误守职……话没错,可戚东来正“魔上青天”,哪会和他分辨,直接动手打了过来。
戚东来修的魔让人憎恶,但他修来的本领着实不俗,几个法术打下来那人便重伤逃走,由此戚东来惹来了祸事。
不怪谁,谁都没错,以小师娘的说法:此为命!
天魔宗门规森严,哪怕入障时打伤前辈也要受酷刑惩罚,掌门魔君下令,入劫、无源,两道刑罚归于一身。
入劫,罚身,动以魔家宝物,勾连六座“险恶疆域,九死一生”之地,具体这个地方都是哪里有关记载早已失传,就连魔君也不知晓;入刑者会被送去哪里不以修家心思做主,要看运气。
无源,惩心,八百年,受罚弟子不许再自称天魔弟子;八百年,受罚弟子是生是死,还是被仇家追杀,天魔宗坐视不理。
对他所犯罪责而言,这两道刑罚随便哪一样都过重了,何况两罚归一。
便是如此,戚东来以阳身入幽冥,和浅寻、苏景一样跑来了阴间。
不过对事情的具体精活,戚东来无意仔细解释,对三尸把责罚说成了修行,笑容里看不住丝毫沮丧或悲愤。
三尸没心没肺,不虞有他,说笑一阵后带他来到滑头鬼面前,雷动代为引荐:“此人为我等好友,和苏景同生共死的交情,阳世间天魔宗掌门大弟子,骚,戚东来。”
戚东来笑而摇头:“无源修,无源人,不提门宗出处,只是孤身独人。骚族后人戚东来见过大王。”
滑头小鬼勉强点头,实在不想和戚东来多说话,对三尸道:“老友重逢,必定欢喜,先回福城,本王立刻派人护送你们去不津见苏景。”
说着摆动云驾搭起众人,向着福城飞去。
骚气东来面面俱到,在天上不忘回望死不了,娇声笑道:“你叫什么?回去我会告诉苏景,记你大功一件。”
“小人死不了,叩谢先生!恭送滑头大王,恭送三位神尊,恭送戚东来先生!”死不了大喜,有功劳哪还管戚东来是男是女。
“骚,戚东来。”虬须汉在乎族名,随时纠正……
正疾飞,前方一名守城鬼将驾九足雁翅阴虎急急迎来,在虎背上抱拳施礼:“启禀吾王,西方有探马回报一事。”
将军出城亲自来报,必是要紧事情,滑头王开口道:“讲!”
“西方有一阳身女子求见大王。”将军如实禀告。
三尸都乐了:“九王妃就九王妃呗,说什么阳身女子,虎将军你脑子转筋了么?”他们认得这将军,本姓胡,但因骑这个怪模怪样的老虎,干脆被唤作虎将军了。
“不是九王妃。”虎将军摇头:“这位阳身女子说自己是小九王的朋友,要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找小九王。”
滑头小鬼面露意外,不来是一个没有,一来就成群结队?三尸神情和他差不多,先对望,再望向戚东来,后者摇头笑道:“我不晓得,跟我不是同路。”
云驾一转,向着虎将军指点的方向赶去,雷动又问将军:“这人长什么样?说自己是谁了么?”
长什么样虎将军也没见过:“此人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
“小不听!”三尸齐声喊道,个个开心,滑头王追问了:“不听是谁?”
“小九王妃!”又是个异口同声,滑头小鬼更诧异了,笑道:“苏锵锵媳妇下来了?这可不能不见。”跟着又吩咐虎将军:“传讯那三位鬼王,小九王的媳妇是他们主母,于情于理他们得去迎接。”
三尸开心之余,没口子催促滑头王快些再快些,滑头王已经全力前行了他们还嫌不够,拈花干脆去拉扯戚东来的裤子:“你飞得快,带上咱先去,让他慢慢飞。”
憎厌魔传人,最喜欢惹人讨厌,戚东来咯咯一笑:“好!”他的修行远非小鬼王可比,心念一转带上三尸猛蹿出脚下云驾,呼吸功夫就把小鬼远远甩在身后……
后面滑头王咬牙撇嘴,前方三尸欢呼大笑。
飞了一阵,遥见那个俏生生的女子身影,不是不听又是哪个!
三尸哇哇地喊着笑着扑下云头,不听眸子明亮,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他们之间的交情比起戚东来又要更胜一筹,见面时的亲热劲儿可不是能装出来的,尤其还是重逢于幽冥,笑着笑着拈花神君眼圈又红了,一见他要哭的样子,从来性情坚韧的不听,眼底竟也泛起些晶晶莹莹的光。
趁着没显出狼狈样子前,不听转开了话题,先由三尸引荐和戚东来打过招呼,又再说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没说两句滑头王和城内另外三个鬼王赶到。
三位鬼王可不知道小九王连这位“主母”的大名都不知道,谨守着自己的身份,抢步上前口称主母行以大礼。
要知道鬼王非独行,在他们身后,抬辇的、打旗的、护卫的、举瓜擎钺跟了大队人马,倒不是故意摆排场,而是迎接主母,非得有依仗才显重视,大王前面跪了,随行大小鬼物全都下拜,口中“恭迎主母”的喊喝整齐且响亮。
不听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蛋红了。
若苏景在场,非得使劲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不可,不听居然真的,脸红了。
见惯了她时时刻刻准备“耍无赖”的样子,乍看她脸红,三尸一时间也不是很适应。
第五百零六章 昧明钟
“不适应”也掩盖不住三个矮子的浑人本色:被几个老鬼拜做主母,若不听笑眯眯地坦然接受,三尸没准还会上前分辨、说明“尚未过门”;可不听现在不知所措,他们三个看了说不出的高兴快活,非但不去帮忙澄清,反倒还跟着一起起哄。
至于不听自己,心跳脸红,脑袋里晕晕的,想要说明状况可又不知怎么开口,想要躲开众鬼的“拜见主母”又觉得会有失礼……满心机灵、不择手段的小妖女,有些时候,原来也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一阵子窘迫,不听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挨过那个乱哄哄的场面的,滑头小鬼云驾再起,一众猛鬼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不听返回福城。
路上三尸少不了问起不听如何来到幽冥,小妖女毫不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来,还不等她说完,急性子赤目就打断追问:“能来两个人?你还带了谁来?在哪里?”
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盆景:“故人在此。”
三尸不谙法术,探不出灵气变化,自也看不出这盆景有何稀奇,矮子们面色迷糊,不记得自己在中土阳间结交过花盆朋友;云驾上的众多鬼物,修持远逊削朱王,至多也就能看出那盆景是真正大山,却察觉不到山中的可怕气意。就只有戚东来,乍见盆景瞳孔微微一缩,目中流露惊惧之意。
见三尸不解,不听笑眯眯地得意,对盆景道:“蚀海前辈,天真传人身边三位矮神君,着紧想念您老。”
话音落、妖风起,盆景中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身蛇尾、周身怪符的凶蛮少年突兀出现在云驾上,桀桀而笑:“三个矮子,好久不见!”
笑声刚起,云驾上突然爆起连串怪响,跟着千百流光从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所有恶鬼都跑了。不是他们不顾身份,而是大圣威势催魂夺魄。他突然现身,云上众鬼受其妖威逼迫,想也不想本能而逃,逃得又快又远。
偌大云驾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滑头王都跑了,就只剩三尸、不听、半人半蛇的凶狠小子外加一个骚、戚东来。
事情未完,随着凶蛮小子现身,九霄云上突兀炸起一声闷雷,肉眼可见,幽冥世界那绿幽幽的天空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妖气丝丝缕缕、流转飞旋,顷刻凝结一条铁灰色的巨蛇。
妖气结云,云显蛇像,自北向南横跨视线之内整座天空的巨蛇!
蛇非蛇,只是一道影子,来自于云驾上的凶蛮小子,妖精大圣投于苍穹的本相身影!
不过显身、只是显身而已,便是如此威风!
……
洪钟大吕,浩荡轰鸣,滚荡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正埋首于案理断公事的大判官猛抬头,凌厉眼光自他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
大判官放下公事,坐直了身体,静静等待。
昧明钟,伫立冥殿后园,千万年难得响起一次。这口钟只有一个用途:每有凶物显身幽冥,它会作响示警。所谓“凶物”,够资格惊动这口钟之人,还有另一类称呼:金仙、大圣、活佛、大士!
钟鸣三声,回音尚未落下,司中心腹差官就已赶来相报,第一头鬼差身形高大魁梧,足足两丈开外,比着阳间壮汉两个摞在一起还要更高些,迎上大判官鬼差屈膝跪倒:“启禀大人,昧明钟南壁变黑,显身阴间的当为一头妖精大圣。”
大判官不应声不追问,魁梧鬼差也不起身。
又是两个呼吸功夫,第二头鬼差赶到,长相上他和前一个高大鬼差一模一样,但身形要小得多,从头到脚不过二尺长短,拜伏在地:“启禀大人,昧明钟声纹引入冥天版,版图上不津城以西千三百里处,滑头王新建的福城颜色变黑,妖精大圣应显身于此。”
尤大判的眉峰微微一挑。
此时第三头鬼差又到,长得和前两位全无区别,可身形更小了,站在地上不比一头鹌鹑更高,一样地拜倒:“启禀大人,七十三链已经醒来,候命于应天门前,只待大人一声吩咐……”
尤大判忽然一摆手,摇了摇头:“知道了,下去吧。”
大人并未露出缉拿来人之意,三个鬼差不会争辩半字,只有最后抵达的那个小个子鬼差问道:“七十三链该如何?重新睡去还是暂先清醒候命?”
“先睡去,若需他们出手再唤醒不迟。”
小个子一点头,与另两人齐声道:“小人告退。”起身退出门外,跟着三衙差跳上二衙差左肩,二衙差跳上大衙差左肩,三个长相相同大小不一的鬼差摞在一起走了。
鬼差走后,尤大人身后人影一闪,驼背老者又告现身:“放一个大圣在幽冥乱逛,不怕出事么?”
“就凭滑头小鬼,如何能请来大圣,多半是苏景或者浅寻的朋友吧。”尤大判心思犀利,只凭大圣显身的地方就猜到真相:“先看一看吧,苏景做事还算规矩,那个大圣若是来找他的,应该不会胡来。我会着小应去看着,那个大圣真要造次再去缉拿也来得及。”
说完稍顿,尤大判又道:“上次小应传讯于我,他觉得咱们对苏景有些太宽厚了。”
驼背老者闻言笑了:“就凭他有个太阳,便当得这份‘宽厚’!”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小应还是那副臭脾气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过问,也什么都看不顺眼。”
尤大判也笑了:“可不还是老样子,他不在时,我才能得些清静。”说着他右手伸出去摸自己的左手拇指。
他左手拇指上有一圈宽宽的白印,那是常年戴扳指的痕迹,如今扳指早都摘掉了,无数年头养成的转扳指的习惯却还未改。
“有一品大判的袍子、自作主张占了座阴阳司当判官、放出来一枚小太阳、追查阳间冤案、让经手的游魂免去酷律,如今又从阳间召来个大圣……”驼背老汉声音喃喃,语气里隐隐藏了些兴奋:“这个姓苏的小子,花样不少啊。”
没能摸到扳指,尤大人右手就势转向,自左袖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玉简,递向驼背老者,后者不急着去接:“是什么?”
“前阵我又派人仔细查了查苏景在阳间的事情,他的事迹大都记载其中了。”
驼背老者仍不去接:“懒得看,挑几件像样的事情,你给我说说就是了。”
尤大判收回血玉:“具体事情……挺多的,总之这个小子……挺神奇的。最有趣的是,他总能做成本来做不成的事儿。”
拗口之言引来了驼背老汉的兴致:“玉简给我,我自己看!”
尤大判失笑,第二次取出玉简,但没亲手去递,而是抛给了对方,正向再说些什么,大判官忽然皱了下眉头,再一翻手,将一面湛青色的古镜取在掌中。
随大判心咒一动,古镜上七彩光华流转,显出一个人来:不久前刚刚神识投影来过封天都的漂亮鬼差:顾小君。
“何事唤我。”判官发问。
古镜分雌雄两盏,分执两人可做传景通声之用,即便相隔幽冥两极也可及时传讯,不过镜子发动一回,须得以法术温养十七日才能再用,所以除非紧急事情,顾小君都不会动用镜子。
镜中顾小君神情肃穆:“西方异动,大人请看。”
不再是躁动,而是异动,镜中景色一转,只见远方黑暗沉沉,直扑天角尽头。像草原、像汪洋、像乌云,可那黑暗什么都不是,仅仅最单纯、最深邃、吸敛着一切甚至连目光都会被它夺走的……黑。
“黑”正涌动,如沸腾之海,一道道巨浪自黑暗中扑涌天空。
真正海中,骇浪再如何凶猛,到底还是会落回海中;可那黑暗中冲起的“峰”却越涨越高,直到最后拔身出海,飞到苍穹就变成了墨云,而后激射远方!
数不清多少“黑峰黑云”升腾、飞射,散去四面八方。
这是真正让尤大判惊心的事情,他的面色反倒从容起来,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片刻,回到案前笔走龙蛇、印鉴落扣,接连传下九道令鉴,这才坐直了身体,对驼背老者道:“有诈,我要赶去看看。”
封天都大判官准备动身之际,不津城的大判官正摸着下巴,围着大钟转圈……一模一样的两座一品殿,前者有的后者都有,不津阴阳司也伫立着一口昧明钟,刚刚三声巨响把众人让人心惊肉跳,可这里的判官“滥竽充数”、鬼差见识浅薄,谁都不知道这口钟是干啥用的,钟声过后大人、差官面面相觑,围着大钟转了几圈,大伙散去、各忙各的了。
福城外,大圣显身众鬼惊飞,总算大小恶鬼胆子还在、未被真正吓疯,逃出百丈时大概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止住了身形,无一例外神情尴尬。
尴尬之外,心中还有一份免不了的惊骇:身披大红袍入主阴阳司,举手一张符惊退凶残狼群,小九王已经够神气了,哪想到小九王妃更凶猛,竟带了一位大圣到处走,再想一想九王妃的本事……这一家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五百零七章 大大有名之地
三尸生怕几位鬼王还不够丢人似的,望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去?”
戚东来娇声笑道:“三位矮神仙大好资质,不修憎厌魔实在可惜了。”话是对三尸说的,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凶蛮少年,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大圣,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堂堂大圣,当年横扫一方,连江山剑域都敢去惹的凶狠角色,竟被戚东来看得浑身难受,阴森道:“再敢看我,挖你双目。”
“大圣有命,莫敢不从。”戚东来笑得羞赧,就差敛衽施礼了。
大圣腻歪得不行,挪开目光再不去看戚东来。这个时候众多恶鬼讪讪返回云驾,继续向福城赶去,才告重新启程,忽然又有哨探来报,说是南方又一支军马正向福城迅速扑来,规模了得不容小觑,看旗号与衣甲,来得当是舜先王的大军。
提到此王,鬼王红线面现怒色。
就附近疆域而言,舜先王的地盘更靠外围,以前和滑头鬼、和福城没什么瓜葛,但与红线王打过不少交道。在南方舜先王算得比较大的实力,比着归顺福城的诸王都要强上一截,只是受势力交错的牵扯,最近几百年中没太多作为。
没作为,但也没少欺负身边弱小,红线王饱受其苦。
楚江王沉了脸色:“薄衣王的花名册并未随身携带,死后那册子下落不明,前阵我听说落入舜先老鬼手中,看来是真的了!”
得四王归降,瓶中城实力雄厚,又在不久前击退狼群,那一战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可恶狼退兵是明摆着的,任谁看来这都是了不起的大胜,一时间滑头王威名大涨,普通鬼王现在绝不敢打福城的主意。
可舜先老鬼想法不同:福城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分兵重建不津之类举动不过是个迷惑敌人的假象,真正的实力必定空虚得紧了,加之最近舜先王刚刚收服薄衣残部,兵力大涨士气旺盛,是以兴兵来犯。
不听转目,望向滑头小鬼,她的想法简单:苏景会帮他,那我便帮他。
但还不等小妖女开口,滑头王就摇了摇头,冷笑道:“以为咬到的是个软柿子,其实是块铁锭子!不崩了他的牙才怪。好意心领,但区区一个舜先鬼,还不值得劳动诸位。”
滑头鬼心高气傲,以他想来,苏景前前后后帮了自己不少,如今人家的媳妇刚一到就再帮自己打仗?实在没这个道理,他觉得丢人。而且今时福城人强马壮,打这一仗也的确不用外人相助。
鬼王态度坚决,不听也不勉强,笑道:“我最爱看打仗,请大王成全……我只看,不出手。”
话说的客气,意思更明白,我帮你压阵,万一不敌还有我。
滑头王犹豫了下,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三尸从不关心战事,不听和鬼王说话的时候,他们围住蚀海喜滋滋的打招呼。此刻转回身一个接一个对不听挑起大拇指:“小不听,好样的!连苏锵锵都不一定指使得动他,你竟能把他请来!”
不听却不居功:“我去南荒,请黑风煞传召洪灵灵,再让洪灵灵代为引荐大圣,然后把事情一说就成了……都说蚀海前辈孤高桀骜,见过面才晓得,他老人家真正是热心之人。”
蚀海哈哈一笑,言辞坦然:“少要恭维,蛇子连血都是冷的,哪有热的心!我来幽冥不外两个缘由。其一,苏景为主,我为仆,既然当初拜了他的大圣玦,总得要尽些本分!”
摘裘、红线、楚江三王闻言忍不住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惊讶有之,欢喜更有之!这才明白大圣不是主母的长辈、朋友,而是小九王的妖奴!连大圣都奉小九王为主,他们跟了苏景,哪里还有委屈,能和大圣爷爷平起平坐,简直是无上荣光……
大圣继续道:“另则,这副身躯太久未用了,靠着金玉菩提的奇效虽得以归窍,但身魂融合得异常勉强,这是个大麻烦。”
赤目眨眼睛:“身魂融合的勉强,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好。”说着大圣猛一抬胳膊:胳膊举起来了、同时胳膊掉下去了……
一条胳膊变成两条,准确说,原先的胳膊里,又抬出了一条新的胳膊。先前那只无力垂下,“新”的则顺利抬起。
赤目看傻了眼:“啥意思……哦,魂魄胳膊抬起来、肉身胳膊落下去?”
大圣一点头:“用力过猛时,魂魄能随心而动,肉身却常常跟不上。”
雷动天尊眉头大皱,急忙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这样子,能打架不?”
蚀海大圣桀桀而笑:“实力大打折扣,不过应付削朱鬼那样的阵势,也绰绰有余了!”
三尸登时放心了,蚀海又转回前题:“我在南荒,正盘算该如何解决身魂不属这麻烦时,洪灵灵带着这六瞳丫头来了,说要请我去幽冥相助苏景……这个提醒来得正好,让我省起幽冥中有个地方,能助我身魂真正相融。待见过苏锵锵,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要找去那里待上些日子了。”
说完,他转目望向云驾上几个鬼王:“勑衍海在幽冥何处,怎么个去法?”
四个鬼王面面相觑,没人回答,见状蚀海一哂:“我晓得那不是寻常地方,但我到幽冥,就是冲着勑衍海来的,自是非去不可。你们但说无妨,洪蛇蚀海一诺千金,就算将来有人追究……”
不等说完,摘裘大王就摇头道:“大圣误会了,不是我们不说,而是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啊。”
蚀海一愣,再看其他几个鬼王纷纷点头附和摘裘之言,就连滑头小鬼也说道:“勑衍海之名,今日头回听说。”
归降鬼王还有可能说谎,但滑头王绝不会隐瞒,拈花对蚀海道:“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了。”
大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怎么可能,应该是大大有名之地才对。”
“大大有名之地”六字,大圣刻意加重了语气。
摘裘王恭敬应道:“请问大圣,是从何处听说‘勑衍海’这个地方的,您老说的仔细些,晚辈或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年代久远之故,一样的地方,变了两样的名字。”
“在上面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老鬼,闲聊了几句,他提起过‘勑衍海’,说是魂魄本形于海中修行,可聚炼肉身;无智尸煞在泥地深埋,可养成真魂,端的神奇之海。”
大圣口中的“上面”可不是平凡阳间,而是他曾飞升去过的仙境神庭!所谓老鬼,真真正正的恶鬼破道,鬼仙人。
地名可能会变,但海中神奇绝不会变,几个鬼王再次摇头,以他们所知,幽冥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雷动有了想法:“会不会是那个老鬼骗你?”
蚀海大圣,随心随性,心中沉闷面色随之阴戾,连声音也变得阴森了:“你道我连真话假话都分辨不出么?”
大圣语寒,三尸浑然不惧,雷动背负双手,再开口时说的话莫名其妙:“再过三天,便是我四百九十七岁的生日了……”
停顿一阵,雷动猛抬头望向蚀海:“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赤目、拈花同声、重复、追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蚀海小子无言以对,三位神君大获全胜。
大圣?不过如此。
第五百零八章 黑斑
三尸所在,胡闹必然,众人聊着说着胡闹着,疾飞来到瓶中城,滑头王不再招呼贵客,连串大令传下,大军准备迎敌,另外三位鬼王各自归营,调度人马结阵以待,一时间福城内战鼓隆隆号角连天,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迅速笼罩开来。
不听、大圣、戚东来等人登上城头,一边和三尸轻声闲聊着,目光望向南方。没过多久,滑头王身边亲兵赵铁瓶匆匆赶来,对几个人躬身施礼:“我家主公命我前来,请问不听姑娘,骚、骚先生,是否要传讯不津,告知小九王诸位已到幽冥?如需传告,末将这就去办。”
不听立刻摇头:“先别说!”
想着苏景突然见到自己时、他脸上的惊讶样子,不听又笑了。笑容明浩,眼波却是妩媚的。
不听笑时,苏景也在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
正巧小鬼差妖雾来找,见他笑得古怪,忍不住问道:“给自己看手相呢?”
左掌一转,苏景未回答,但把掌心亮给他看。
金光闪闪。一枚鸽蛋大小的金色痕迹正印在苏景的掌心,不过不是圆形,更像一片鳞叶。
妖雾不解:“长鱼鳞了?”
“修行所得。”苏景笑答,左手微微一震,深入肌理的鳞叶竟脱手而出,真就像一片叶子似的,在他身前飘荡着。
心念再动,忽然“铮”的一声锐响,两枚自苏景袖中剑羽激射、斩于鳞叶!
鳞叶猛震,却分毫不伤,在剑羽过后它继续飘舞。
第七境金乌正法天地和合,分为“地归、天擎,天地和合”三境,其中“地归”再分七十二小境,破一小境可得鳞叶一片;
“天擎”也有三十六小阶,跨一阶能获羽花一枚。
到最后七十二片太阳鳞叶与三十六朵金乌羽花共聚一身,再以正法熔炼,便能铸成宝瓶身!
至于每一小境修行所用时间,就要看修家的资质了,刚刚钟响过后,苏景就突破了第一个“地归”小境界,左手掌心,得了这样一片“太阳鳞叶”。纯粹由阳火精元淬炼成形,由缥缈虚无的灵气凝实质,叶轻可随风,鳞坚堪挡剑羽全力猛击!
而从头到尾,苏景只用了二十余天就破掉一个小境,这样的速度算是不错了,用不了五六年的光景,他就能炼成七十二鳞叶,完成“地归”修行。
妖雾一点不见外,凑上前仔细端详鳞叶,越看他的神情越惊讶:“以小见大,你的修法算得神奇,将来结成的瓶子应该结实得很。”
苏景“咦”了一声,略显惊讶:“你修行不成,眼力却了得,能看出我这是第七境的修行。”
妖雾撇了撇嘴角:“我的见识,幽冥少有!说正事吧,你还有茶叶么?上次给的我喝完了。”
妖雾大人心里有笔账:一品判是大官,可他是假的;六品司中的衙役是小差,可我是真的,真的对假的不用太客气,喝他几两好茶叶也是应该。
苏景把茶叶罐子递过去,妖雾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走了。苏景挥挥手,收回鳞叶,掌心处金红光芒闪了几闪,鳞叶完全没入手掌,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正法再动,苏景开始炼化第二片叶子,但这次没能行功太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起身飞出屋外,举头望向西方,满目警惕……
福城南,舜先王大兵压境,浩荡军马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三尸跳到城垛上,指点敌兵品头论足,给戚东来讲行军打仗的道理,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更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
不听等得有些无聊,斜依着城墙,从袖中取出了“半只鞋”,行针走线开始纳鞋底子。
来敌的进兵号角响了起来,不听侧目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纳自己的鞋底,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身旁的蚀海冷冷开口:“什么东西?”
说话同时大圣昂首,阴森目光望向西方。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已经停下手中针线活的不听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的眼中,天沉黯了。
普通鬼兵尚无法察觉,但修行之人目视敏锐,稍稍光线变化立时察觉,天色黑了一点点:从圆睁双目到些微眯起眼睛的感觉,只黑了一点点。
不听之后,戚东来也有察觉。
再过片刻,才是滑头王和另外三位鬼王……修为差别,察觉又先后,可是对最先发现“天变黑”的蚀海而言,当滑头王也发现天色有异时,大圣眼中那绿幽幽的阴世苍穹,比起刚才也就更黑了些。
缓缓沉黯,天在缓缓变黑。
不听眼前人影一闪,滑头小鬼飞身赶来:“应该是舜先老鬼的攻城法术,诡诡怪怪,我从未见过,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去我王府吧。”不听一伙个个修为精湛,但本领再大他们也是客人,滑头王身为主人,没有让他们涉嫌的道理,非得来说过这一句不可。
蚀海森森应道:“若真是敌人的攻城法术,那这敌人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
滑头王眉毛一挑,这表情配上他那副尊荣,说不出的可笑:“大圣何意?这法术犀利难挡?”
蚀海懒得废话解释,冷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不听侧头,望向了蚀海,大圣明白她的意思,痛快点头:“放心,有我在。”
“多谢大圣。”不听重新又拿起了那做到一半的鞋,目光始终望着天空,但针线活不受影响,不看也能做鞋,她有这个本事。
南方来敌的冲阵号角变了调子,号令改变,大军停止前进。
赤目眨了眨眼睛:“敌军停步,想是他们的主将也发觉天正黑。”
“改攻为守,这是准备硬扛法术的架势,天黑不是他们的攻城之术?”拈花接口,单从口气分辨,小胖子一派严肃煞有介事,可他的两只手正在肚皮上摩挲,满脸舒服惬意……有大圣在旁边,莫说天黑,就是天塌了三尸也不在乎。
天继续黑。
且黑得越来越快,不到盏茶功夫,阵前鬼兵、城中鬼民也都察觉到天色异常……异常的何止天色,还有苍穹:异象显现,天空长“斑”了。黑色的斑。
很小,星星点点,稀稀疏疏的,东一粒西一粒,排列无序。
雷动撇嘴:“难看!”幽绿的天本配上黑色的“麻子”,能好看才怪。
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雷动又开口:“好像变大了,从芝麻变成松子了。”
天继续黑,斑缓缓长。
“你们见过陨星坠世么?”蚀海口中话题飘忽:“大个的,能灭世的那种。”
三尸看天,仰脖子仰得累了,拈花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他直挺挺地躺上去了,另两个一见都赞“神君智藏如海”,纷纷效仿,三个矮子在童棺上躺尸,排成一排。躺得舒坦了,雷动才去回答大圣:“能灭世的陨星?当然没见过,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看见。”
两句话的功夫里,“斑”又大了些,从松子变成了桂圆,纯透到无以复加的黑色。
福城之中,惨惨白光升腾,将城池彻底笼罩,守城护禁发动开来,南方舜先王的军阵中,卷起了腥臭阴风,护持住自家的兵马。
大圣的身体放松了,目光却愈发阴冷,抬头仰望。与旁人不同的,他的视线凝聚,不看天、不看四方,只看其中一颗“斑”:“我见过,陨星是亮的,也只有一颗,不过它‘从小到大’就是‘由远及近’,和现在的情形倒有几分相近。”
“您就直说那‘斑’其实老大、正往下砸不就得了。”赤目躺着,双手垫在了脑下,拈花则跷起了二郎腿,垫起的脚开始晃荡,他更想听大圣说的故事:“灭世陨星砸下来了,后来咋样了?”
“斑”下坠的速度加快了,桂圆变成了黑黝黝的锅底,眨眨眼又变成沉冷的磨盘。
此刻不听看出了端倪,有一块斑正冲着不津砸来……大圣一直盯住的那一枚。
另有一块“斑”相距极近,在南,冲着舜先王的大军去了。
由此真正确定,天上黑斑不是舜先王的法术,他的军队同样遭遇袭击。
空中的风雷咆哮涌入耳鼓,一两个呼吸功夫便从无到有,如怒海崩堤的巨响!
可风雷声全无法遮掩大圣的说话,他口中的每一个字,身边人、城头军马、城内鬼民,福城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咋样了?砸碎它呗,否则乾坤天地就完蛋了。从察觉陨星来袭,到它真正坠入大地,这之间空出来三年时间,我时刻不停准备阵法,整整千个日夜,终于准备妥当。”
雷动插口:“就你自己准备法术?一人之力想要抵挡灭世陨星?”
大圣强悍,可凭一人之力想要硬扛真正的天星夯砸,三尸还是觉得太勉强。
“我没管旁人,他们爱出手不出手,反正我看那块大石头不顺眼,我就得打它!打不打得碎再另说。”说到这里,蚀海大圣面上露出恨恨之意:“不料想,我的法术刚准备好,正待催动,东方突然飞起一道剑龙,一下子斩碎了半颗陨星;西方腾起无数白莲汇聚如海,另一半陨星淹没其中,化为齑粉。老子苦心经营千日的法术竟没派上用场……江山域,摩天刹,真他妈的!”
故事讲完了,“斑”也变成了天!
倾盖视线的黑,压顶于百丈,砸落!
第五百零九章 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守城护禁爆起,惨惨白光反冲而上,想要挡下此劫……想象中的大响轰鸣、巨力鼓荡并未发生。
禁制的法术迎上去了,如天覆盖的“斑”砸下来了,穿插而过、两者互不相干,那很有些像以张网捕风、举箸捉水。
来自福城的那一“网”、那一“箸”,打了个空。
“挡不住”,大圣早有断言,众人心中都有了准备,哪怕双方一触守城禁制即被黑“斑”摧毁大家也不会太意外,可任谁都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那天上的黑似是一片真正虚无,守城的法术根本都碰不到它。
一声大吼,笑面小鬼掐诀做法,不止他,几位鬼王以下,城中所有有修持在身的丧物皆尽动法,或术或宝,齐齐迎向那压顶的黑!
不谙法术的鬼兵鬼民有盾举盾、有戈横戈,什么都没有也本能扬起双臂护住头颅……
只有寥寥几人未动,不听、戚东来未动,因大圣已答应出手了,他俩懒得再去费力;雷动、赤目、拈花未动,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的“动”,看着天上的“黑”临近,三兄弟整整齐齐地走神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守城禁制都碰不到的黑,鬼物们的神通就有用了么?连大片犀利法术都挡不下的黑,靠着盾、戈、双臂去挡?
黑斑沉降,压到城头三丈,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响起“哈”的一声大笑,发笑之人:蚀海大圣。
就随着这一声笑,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黑”不见了,苍穹又重现眼前,直到此刻大群恶鬼才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那绿幽幽的天空竟如此漂亮好看。
来得天崩地裂,散得电光火石,一黑一明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城中鬼物恍惚失神,全都愣在了原地,滑头小鬼也不例外,愣愣的吃惊。
惊诧于这从天而降的黑的诡怪,更惊诧于大圣的手段: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忽然一个轻柔妩媚的声音响起:“吞了?不怕闹肚子么?”
“黑”不是被大圣喝退的,那瞬瞬事情,城头上就只有不听和戚东来能看清——“哈”为开口音,怪笑时蚀海猛张开大口,把覆盖全城那一片巨大的黑一口吞进肚子里!
城有多大,“黑斑”就有多大;“黑斑”有多大,化身半人半妖的凶蛮小子就把嘴巴张开多大。
蚀海闻言一哂,转目望向身边不听:“能让我闹肚子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
不听笑着摇摇头,伸手向旁边一指:“不是我说话,是他。”
站在不听另一边的戚东来对着大圣咧嘴笑,大圣赶紧挪开目光。此时三尸翻身跳下童棺,雷动皱眉:“这黑……见过,和伏图一个路子!”
外人听不懂,但不听知道苏景过往经历,闻言一惊:“南荒的那个伏图?”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老蝎洞府附近那头墨巨灵尸身散起的黑暗,也是这个调调。‘纯透’而论,刚刚砸下来的黑远不如南荒,但意思错不了!怎么,那种东西幽冥也有么?”雷动的话说得很慢。
拈花关心大圣,来到蚀海面前:“这黑可不是闹着玩的,暗藏古怪法力能够浸染人心,你可别大意……说不定真会闹肚子。”嘱咐之余,他省起大圣下半身是蛇,特意转到蚀海背后去看看。
大圣不明白他找什么:“你作甚?”
“要是真闹了肚子,你怎么上茅厕?”拈花想得远了。
蚀海满脸无奈,实在不愿再留在外面和这几个家伙搅在一起,化身一路青烟飞回盆景大山……看上去是烦得不行,其实大圣自己已经察觉,刚刚吞下去的“黑”确实藏了古怪力道,须得小心化解,这才返回山中。
“怎么走了……”赤目的话晚说了片刻,大圣已归山,红眼睛真人满脸不高兴,踮着脚尖扒在城墙垛口,伸手指向南方:“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大圣白吃脏东西了。”
与福城禁制一样,舜先王军中法阵拦不住压向他们的“黑”,他们阵中又没有大圣,下场自是被“黑斑”罩住。
不过笼罩不久,裹挟风雷轰轰沉降落地的“黑”就自行散去,大军重现于视线,赤目看得清楚,敌人正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黑来黑去,身体如旧,感觉不到一丝不适。这就算完事了么?
又等了一阵,敌人确定没事,催促前进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大军继续向着福城杀来。
刚刚遭遇了莫名之事,自身是否安好尚不能笃定,竟还要来攻打瓶中城。滑头王森然怒笑:“不知死活,就不用活了!起鼓!”
大王一声令下,隆隆鼓声直冲云霄,福城鬼军士气昂然,各入其位准备厮杀。
来敌虽不如昔日狼群那般势力庞大,但阵容也不差劲,大军铺展开来,顷刻填满视线,浩浩大潮一般向着福城蔓延过来……可就在冲锋中,敌军军卒突然又站住了脚步。
正暴涨的“潮水”,就那么一下子止住了前冲之势,滑头鬼王只道敌阵演变,俯身城垛凝神观望,不过很快他就察觉不对劲了:兵停了,却并非军令变化缘故。
滑头王看得明白,敌军中的校尉、将领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还在疾呼中前冲。过片刻他们才回过神来,个个气急败坏,连打带喝,斥骂儿郎胆敢违令、催促手下赶快起步继续冲城。
三四个呼吸功夫后,敌人大军再动,但绝非将校所愿的那样再度冲城,而是反噬!他们不向敌城动攻,转回头、举起刀,去斩杀自家的将军!
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兀,福城城头上的守军,十个里有八个发出“啊”一声低呼,声浪汇聚,一片哗然。
敌军内讧对守军可是大大的好事,福城鬼兵站在城头看热闹,个个都笑呵呵的,反倒是平时最爱笑的不听、戚东来,此时沉下了面色,静静看着城下的哗变。
“鬼兵变了。印堂上多出一道黑线。”戚东来先开口,他看得清楚,舜先鬼军士卒,一道黑线自眉心直上,划过额头直入发髻。
“将未变。”不听说道:“变的要杀不变的。”
戚东来一点头:“兵卒力量浅薄,受浸染;将校修为精深,心智仍正常。”
“等杀完军中未变的,他们面前还有一城未变的。”不听说道。
一个声音娇媚宛转,另个声音清脆动听,闭上眼睛听,任谁脑中都能迅速勾出一幅双姝并坐、微笑倾谈的秀美图画,可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连不听都被他连累了。
两人说完,滑头小鬼再传军令,传告全军大战将近,不可松懈半分。
舜先鬼军中的将领,本领力气都远胜普通兵卒,可“哗变”来得猝不及防,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什么了,就陷入千万小鬼的围攻之中,哪还有逃脱的余地,即便凭着修为能勉强坚持一时,到底也还是个被乱刃分尸的下场。
半炷香,舜先军中再无“未变”之人。正如不听、戚东来猜测,兵潮再动扑向福城!
所幸,他们与伏图不同。
南荒伏图,本就资质了得,又在墨巨灵尸首前精修了不知多少年头,且他吸敛入体的“黑”纯烈之极,远胜“天降黑斑”,这才练就了一身玄法,连灵智也被高高拔升。
攻城鬼兵,资质差劲、入体的黑气斑驳不纯、又只受了片刻浸染,力量几乎没什么提升,灵智更被蒙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什么都懂就晓得只要不是同类便杀!
没了将领、没了指挥、力量平凡、鬼卒自己的思维也告僵硬,即便那份“不是同类就得死”的心性再如何执拗执着也没用,这不是狭路相逢,而是高城厚墙的攻坚之战。
护城大篆再起,城头箭倾如雨,他们就只剩下被宰杀的份,唯一触目惊心之处也仅仅在于他们的“不畏死”,飞蛾扑火般,不停的冲来、再被一片片的杀灭。
明眼人一看便知,福城之战全无悬念。
不听要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但她又何尝喜欢血腥杀戮,对面前的恶战全无兴趣,手中缝纳靴子,脑子则盘算着“黑”的事情……
滑头王看出她心不在焉,来到面前说道:“大局已定,此处不会再有事,你们早些启程去不津吧。”
不听举目望向东方,那里是不津所在,是苏景所在,微笑着点点头,正待对小鬼王做告辞之言,忽然她的眼睛亮了。
不是自内而外的神采焕发,那眼中的明亮来自光华的映射,站在不听面前的小鬼王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双眸之中,映起了两蓬金红色的火焰!
滑头王急忙转头,东方,千多里外,一道怒焰直冲苍穹,煌煌烈烈正做凶狠暴散!
起火之处,还是一片废墟的小城不津;纵火之人,东土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举火烧天,烧的不是天,而是天上落下来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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