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过去的人
作者:离人横川|发布时间:2024-06-29 05:43:53|字数:34351
苏牧野上前一步扶起他,笑道:“师弟,你能平安赶来,最好不过了。”突然脸色一白,接近着泛出一股潮红,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程钧抬起头,看着苏牧野,突然眉头微皱,道:“苏师兄,你的身体……”苏牧野好歹也是真人,不可能和凡人一样三灾八难,今天伤风,明天感冒,一般出现了明显的症状,就是病入膏肓了。
苏牧野压住咳嗽,道:“老毛病,没什么了不起。来,师弟这边坐。”说着拉着他坐下,道,“师弟来时,可一路平安?”
程钧道:“还好。”便将自己从水府到天水殿,以及在离率宫种种变故说了,这些都没什么可隐瞒的,再者,就算是他身在局中也有看不清楚的地方,他还是希望这位前任天机阁能提出些意见来。
苏牧野听了,用手揉着额角,道:“原来如此,肖师弟跟我说时,我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个局。无罪大人多少年没公布一个法喻,第一次出声就是捉拿你,师弟,你的面子大得很。你果真不是天机阁?”
程钧一怔,苦笑道:“师兄不为我解惑,还来取笑我么?”
苏牧野笑道:“不是我取笑你,我实在是没想到,师弟无论手段,胆识,智慧,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我连夸一声都不行么?”见程钧无奈,便道,“师弟放心吧。一百步九十九步你都走了,最后一步,扶我们也会把你扶过去,背也要把你背过去。就是眼前有天堑,我们搭人梯让你踩着也要让你翻过去。”
程钧皱眉道:“师兄,这话……”可不吉利吧?
苏牧野道:“你觉得我太激动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在上清宫的人,一年年修炼如同枯木,如果能找到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就是为此付出性命也是愿意的。”说到这里,他脸色又变得青白,猛地咳嗽了一声,摇头道,“不提这个,先送你离开吧。鱼师妹跟你说了吧,你跟着长恨道友的队伍一起出去。”
程钧点头道:“知道。能那么顺利么?”这个计划也就是还像样而已,其中还有很多漏洞。
苏牧野咳嗽道:“你出去便是。这一路是所有方法中最安全的了,其中当然还会有人妨碍,但我会帮你打通。我这个计划也有……咳咳,也有七八分把握,倘若真的运气不好,那天有什么变动,那就随机应变吧。”
程钧见他说得含糊,心中并不放心。他是向来喜欢将事情握在自己掌心中的。这般不清不楚,只有保证,没有具体计划,他如何能够满意?但苏牧野毕竟也是九雁山的前辈,他若一定不肯说,程钧倒不好再逼问,他心中还有自己的腹稿,只是不好往外说而已。
正在这时,苏牧野突然又道:“出去之后,你要回北国么?”
程钧道:“是,先到北国,然后带着大家去避一避。”
苏牧野道:“好极了。我有一件东西留在天机阁,也算的一件宝物,你若有机会取出来,请交给下一任天机阁。就算我给我的后辈一点纪念吧。”说着拿出一枚玉佩递了过去,道,“拿着这个,能找到我的心血。”
程钧接过,其实他也知道,九雁山已经彻底焚毁,找到苏牧野的东西的概率不大,但这种事情没必要拒绝,就算是满足困守上清宫的前辈师兄一点心愿吧。
苏牧野见他收下,微微一笑,道:“那东西并非等闲,你见了之后就会知道,旁人我也不会给他。咳咳……你看起来真年轻,今年多大了?”
程钧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算了算年级,道:“二十五。”想到这里,微感讶异——原来自己今生才二十五啊,重生回来也不过十多年,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对岁月的流逝,也不怎么敏感。
苏牧野愕然,仔细地打量着程钧,过了一会儿才道:“真年轻。我本来没打算说,但你这么年轻,还有这种修为,实在是……让我……我们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直接面对上清宫,也许一千年,或者几千年,那时候如果九雁山在上清宫还有人在,你就试着放他们出来。”
程钧道:“何必等上千年,也许就在眼前。”停了停问道,“师兄既然能送我出去,自己脱身应该也不难吧?”
苏牧野摇头,道:“那不成的。离开哪有不付出代价的?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人应该为现在的人,或者未来的人牺牲。但到了我们自己头上,就不用付出这样的牺牲换某个人的离去了。总之,如果你不能成为高祖那样的人,哪怕是成了无罪那样的人,也不应该为我们冒险。”
程钧有些无法接他的话,这次谈话真心令人压抑,转换了话题道:“说到无罪,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前世对无罪的印象太片面,太遥远,以至于根本不可信,他倒想知道,上清宫里的人是怎么评价他的。
苏牧野道:“无罪神君么?是宫中仅次于道祖的神秘人物。我们只知道他性情孤傲,行为偏执,做事不计后果,毫无大局观,只知自己,从没把上清宫的大事放在心上——当然,这几百年来,是玄道神君在执掌宫务,他会有意无意引导人往这边想。不过这位大人很孤僻是真的,他只有一个亲传弟子,没有任何道童和记名弟子。离率宫没有任何活人出入,宫中的大事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我们也都没见过他。”
程钧若有所思道:“像这样的人,如果他发出什么指令,会有多少人响应呢?”他本来觉得无罪和玄道应该是上清宫的两极,但现在听起来,似乎对上清宫的影响力并不大。如果一个神君老实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闷着,时间长了,也会失去权威,至少没那么快做到令行禁止。
苏牧野道:“很多,他说话很有效。亏了玄道的宣传,让这个远离尘世的大佬很有存在感。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睚眦必报,不计后果,不能得罪的人,所以他说话谁也不敢反对。对于上清宫的修士来说,恐惧有时候比威望更值得服从。”
程钧觉得头疼,他本来就打算找到暂时的栖身处后,为了安全对无罪让步。至少在阵法上应当有所建树,否则他走出上清宫困难会更大,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没错了,他心中一动,道,“你知道张……张七爷是谁么?”
苏牧野奇道道:“谁?”
程钧只道他不知道,刚要说没什么,就听苏牧野突然道:“张天师?”
程钧心中一凛,道:“你知道?”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有威风,但他竟没有听说过。
苏牧野道:“我听林通秀说过一次,是紫霄宫的张宫主的父亲吧?来头很大。无罪似乎是因为他的情面才会破例收下一个弟子。”
程钧接着追问道:“还有呢?”
苏牧野道:“没了。”程钧一怔,苏牧野接着道,“我只听过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位,你刚刚说张七爷三个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但你要说他们有什么干系,我也说不出来。”
程钧不语,苏牧野站起身来,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个——”他递过一个乾坤袋,道:“这个是大家送你和其他师弟妹们的礼物。”
程钧略感尴尬,他还真没应付过这种情形,道:“这个……怎么好意思?”
苏牧野道:“又不是都送给你的,你不好意思什么?里面有肖丹阁送的丹药,那是给你的,但里面还包了七张丹方,要送给陆师妹。还有邱百炼给你炼制的一套二十四枚剑丸,给尹师妹的金玉材料。还有……”他一个个的说下去,都是些材料功法,件件都弥足珍贵。程钧听了虽还笑着,却觉得有些难受,笑容竟感到有些涩然。
苏牧野一一介绍完毕,道:“现在时间紧张,大家不能来看你。我也只是最后一次来了。将来但愿还有机会,能我们见到你和九雁山的师弟妹们。就看上天允不允许了。”
程钧道:“后会必然有期。”
苏牧野笑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你们就能启程。我来保证意外不再发生。琦林是个好女子,她虽然性情木讷了些,却是心底真诚,可以相信。你和她这几日相处不必多说甚么,她也不会问的。一路返回,还请尽量照顾她。”说着点头离开。
程钧没问两人是什么关系,鱼琦林是玄道的人,苏牧野的面貌身体也坏到了一定地步,两人如果真有什么关系,恐怕很难喜剧收场,不如不问。深深一礼,送苏牧野离开。
等他离开,程钧重新身心沉浸在阵法中——他打定主意在这几日内把无罪弄来的阵法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他给自己的退路。
张七……张天师……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第四百零一章 阵道之谈
离率宫,巨大的石头宫殿寂静无声,比绝壁冷月还要凄冷。
大殿中,一老僧木然的用手指在一面巨大的玉版上勾勾画画,似乎在刻画着繁复古怪的条纹。
脚步声微响,一青衣人走入殿内,径直走到老僧身后。老僧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有丝毫反应。青衣人便静静站在他身后,仔细观看。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手指一抬,玉版发出一阵强光,紧接着黯淡了下去,满版繁复花纹消失不见,似乎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白石板,那老僧也仿佛从梦中惊醒,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来了。”
那青衣人笑道:“程道友何必如此腔调?难不成进入和尚的体内,人也皈依佛门了?你若真有心,不妨再等几日,完成这个阵法再剃度也不迟。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大功告成了?”
程钧摇摇头,道:“还差一步。”
那青衣人道:“只差一步?不错,那也在我预料之上了。程君的功底深厚,悟性出众,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懂得轻重缓急,果然是个俊杰。”
程钧淡淡道:“承蒙夸奖。人都会犯贱,哪有天生就审时度势的?若不是无罪大人这么无时无刻的监督,我哪有那么识时务?”
无罪微笑道:“年轻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就算有怨气,也不该说出来,你还欠些历练。好吧,我来给你一个消息沉沉心——玄道回来了。”
程钧双目睁开,又缓缓闭上,道:“回来就回来吧。与我何干?”
无罪目光在白石板上一扫而过,道:“如果你只是还差最后一步,那么应该就与你无关了。要不要玩个小游戏放松一下?”
程钧对他口中的游戏深感忌惮,面上却笑道:“您说说看。”
无罪道:“我来考考你,虽然还差几步,但到底十有八九,你能不能从这大部分阵法中推断出这阵的效用来?”
程钧先不回答,道:“能推断出来,有什么好处?”
无罪道:“你若说出一二,叫我满意。我可以找人去通知玄道,就说焦元成带着人去北国了,叫他好自为之。”
这算是调虎离山了,程钧苦笑道:“说真的,奖励确实不错,我也动心。但我确实很难说得清楚,不光现在,就是将来我把这个阵法拼全了,恐怕也很难精确的推演出来。这和咱们平时建起来的阵法,不是一个套路。”
无罪听了并不失望,反而兴趣盎然,缓缓坐在白石板旁边,道:“你看出什么来了,说说看?另外一套套路,难道是上古大修的体系,仙界的遗留,或者是其他道统的秘传?”
程钧道:“不是,我倾向于个人的创造。”
无罪道:“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在前人的体系中自出机杼,开创一个流派,已经是亘古罕见的大宗师,抛开前人另开创一套体系,那还了得?”
程钧道:“也不是那么厉害。”在白石板上一拍,一层光芒泛着波纹扩散开来,石板上登时再次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花纹,道:“这种事情,还真是很难言传。反正这是另一套体系。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在我们的阵法知识和结构上,进行了全面的移位,使得阵法效力完全改变。应该是按照某种规则移位的,但是规则很复杂而且不可推断。”
可能觉得自己说的实在语焉不详,程钧道:“这么说吧,就是这个阵法可以看成是一篇密码文,或者俗称的黑话。”
无罪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看着不对。阵法一道,本来没有这种道理。这密码你能解开么?”
程钧道:“我可以还原谜面,但是不能揭开谜底。因为缺少打开密码的钥匙。”
无罪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认为还有另外一个关键的钥匙?”
程钧道:“一定有。其实单纯的加盖掩饰的密码,我也能。无非是生门转死门,兑位反震位,五行颠倒,乾坤搬移。种种规则大有可为。但是你随便改,能有什么效果?修道是遵循天道,非要以地为天,天道怎能承认?天道若不认,又怎能引动元气,达到效果?到时候好好地阵法成了顽童涂鸦,徒然好看,根本不可能成为阵法。”
他指了指玉版,道:“所以单纯看来,这个阵法也不能成为阵法了。摆出来什么效用也没有,要想让它变成有用之阵,只能靠钥匙打开迷障。”人在说自己熟悉的领域时,往往非常兴奋,有极强的表现欲,程钧也是如此,即使无罪当前,也不能阻挡他侃侃而谈,透着坚定而自信的态度。
无罪也很捧场,击了一下手掌,道:“说的不错。你觉得倘若有钥匙,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程钧道:“这种凭空猜测的事情,也很难说。我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是某本书,记录了破解密码的规律。又或者还有另外一套阵法,与这个算得上阴阳二阵,两个阵法合二为一,正好把缺漏补上,形成新的阵法。”
无罪眼睛眯起,细思道:“这么说来,看来还有另外的东西落在旁人手里。”
程钧突然道:“还有一个可能。”
无罪道:“你说说看。”
程钧道:“那就是这个阵法本来就是别人的钥匙。他根本不起到独立成阵的效果,只是在某个阵法出现之后,起到一定的指点作用。”
无罪闻言略一沉吟,突然笑道:“这个发散越来越远了。这样说来,也许这阵法根本跟阵法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写成阵法形势的某个讯息而已。说不定还是什么绝世功法,惊天秘密,用阵法图的格式写出来呢?”
程钧正色道:“您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作为炼阵的修士,我能感觉到其中有严密的规则和精深的阵法知识。很难想象一个不通阵道的人会做出这样合情合理的移动。而如果是高明的阵法师,做这样的研究也应该是为了阵法本身。我还是宁愿相信这个是阵法,只是还不能被我推演认知而已。”
无罪闻言突然哈哈大笑,道:“程道友,你果然是个天才人物。像你这样的俊才,理当留着有用之人,见证风云变幻才对。很好,今天一番谈话我很满意,我会替你赶走玄道这个钉子。你加油吧。”说着大笑出门而去。
程钧看着玉版上的阵图,冷笑一声,突然伸手在玉版上一划,一道诡异的弧线链接了空挡,整个图案登时浑然一体,发出了不一样的光辉。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鱼琦林对程钧道。自从见过程钧的真容之后,她对程钧还算友好,但可能是表情僵惯了的缘故,她似乎不大会表示友善,脸上从没有真正愉悦的笑容,再加上一个冷冷的姚圣通,气氛便轻松不起来。
程钧点头道:“好的。好像比之前计划的早了一点。”
鱼琦林道:“是啊。恩师回来了,他要我们提早上路。”
程钧“啊?”了一声,道:“玄道神君?他知道我的事么?”
鱼琦林道:“你想让他知道么?”见程钧摇头,便道,“所以我也没禀报。师父不喜欢苏师兄,若让他知道苏师兄牵扯在内,不知要如何发落。罢了,我只把你运出去就好。到时候你就坐在车里面吧。”
程钧笑道:“不是要扮队伍中的某人么?”
鱼琦林道:“那个免了。恩师很重视这一行队伍,临出发之前,他要一个个验过。我可没把握骗过他老人家的眼睛。你藏在空间里,我把你带出去就是。”
程钧惊道:“怎么,他老人家要跟我们一行么?”
鱼琦林道:“那怎么可能?恩师本来说要去北国,后来出了要案之后便放弃了。但今日他回来又说北国那边不能无人,便请了我的两位师叔护送,还给了我一支道兵……”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心中暗恼道:“我这是怎么了,师叔的事情也就罢了。道兵之事怎能往外说?”
程钧突然心中一寒,道:“道兵?那是什么?是法术中有这一门么?莫不是演义里说得五百虾兵蟹将?”
鱼琦林笑道:“哪有那许多?也不过十八个。不和你说了,你们且休息。我明天早上来接你们。”
程钧心道:果然还是剑阁剑傀,也不知道无罪怎么运作的,竟将兵阵给了玄道,一转手又给了她。心中一阵烦躁。压下心中的不快,对姚圣通道:“明天就能回去了。”
姚圣通道:“与我何干?除了那件事,随你折腾。”说着走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程钧压下心中的纷乱情绪,缓缓沉下心神入定,渐渐地呼吸悠长,已经睡下。
成与不成,都在明日。
睡到半夜,程钧突然感到有人推自己,汗毛一乍,登时惊醒,猛地往后退去,落到空阔无人处。
但见洞府中多了一人,夜色中但见一双明眸闪亮,如天上星辰。
程钧与那人拉开数丈距离,惊魂甫定,仔细打量,夜色中但能看见一副窈窕身材,竟是个女子,沉声道:“前辈何人?到此何事?”
能够无声无息溜进鱼琦林的洞府,还能无声无息欺到程钧身边,只能是个元神神君了。
那女子道:“你别害怕。我来告诉你,他们要害你。”
第四百零二章 出山门
程钧陡然一惊,脱口道:“谁要害我?”
这些天他殚精竭虑,压力极大,现在还在人手掌之中,警惕之心已达顶点,听到一个“害”字,便全身汗毛倒竖,满心寒意。
但转瞬之间,他便冷静下来,看着眼前这陌生女人,缓缓道:“前辈是谁?为何夤夜到此,口出戏言?”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戏言?我会半夜三更跑来和你玩笑?”伸手一招,也不见灯火源头,周围登时亮起,如白昼一般纤毫毕现。但那光明只出现在周围丈许方圆,丈许之外,漆黑依旧。
“光明障。”程钧暗自一惊——这也是上清宫秘传的神通,这女修自然是上清宫的人了。再往前头看,就见光明障中站定一道姑,虽然也颇有风姿,但看来已经上了几岁年纪,已经是个半老徐娘。
程钧见她主动显出真容,倒不似有多少恶意,心中念头急速转动,却想不起在上清宫中自己有这么一个熟人,只得问道:“原来您不是开玩笑。那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来指教我了?”
那女子道:“你就是程钧,是不是?”
程钧点头,道:“正是晚辈。”心道:我这么低调,从不惹事,怎么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这又是哪方的人?
那女子道:“那就对了,我是来接你走的。事不宜迟,你跟我出去。”
程钧心中惊疑,不知怎么节外生枝,有了这一出。这女修看来修为高深,比自己远胜,虽然姚圣通或许能制住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她离自己咫尺之遥,若起心下黑手,只怕神仙难救。
一面与姚圣通联系,程钧一面出言试探道:“前辈是苏师兄请来的?计划改变了?”
那女子冷笑道:“苏师兄?苏牧野么?亏你还叫他一声师兄。此人狼子野心,准备卖了你,你知道么?”
程钧但觉一阵焦急,倒不是焦急旁的,而是这光明障是确实的结界障壁,在里面一点消息也传不出去,更别说找人了,对于那女人的话,倒无动于衷,只道:“前辈说笑了吧,苏师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卖我?”
那女子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你是离率宫得之而后快的人物,整个上清宫,还有什么比你的脑袋还值钱?苏牧野虽然也是人物,端的有几分手段,但为出身所限,在宫中郁郁不得志,他早就想要个攀附高层的进身之阶,你就是那个踏脚石。”
程钧摇头道:“前辈虽也能自圆其说,但我却很难相信。苏师兄要想出卖我,有的是机会,还能等我到如今?”
那女子冷冷道:“你怎能以常理推断他?那真是小瞧了这小子。苏牧野是最擅长玩弄心机手段的人,他要是一见你便通风报信,不过是三等功劳。要将你引入陷阱再抓取献给离率宫,那也不过加一等功劳,都不能入无罪的眼。但若把你藏得密不透风,满宫上下皆不能拿,以至于几乎被你逃出去,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出手截住你,来个千钧一发。一来显示他高出侪辈的手段,二来无罪失而复得之下,倍感他功劳卓越,非要大加封赏不可。他利用别人,可是要利用到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程钧心中一凛,便觉无端端一阵发寒,暗中思忖,却笑道:“这样隐秘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女子冷冷道:“我早就关注你了。只是没想到你和苏牧野搅在一起,真是该着你倒霉。苏牧野是什么人,你问问上清宫的神君,谁不知道?我也了解这个人,从他在上清宫如何钻营,如何出卖同门,怎么勾搭上鱼琦林,怎么凭借裙带关系站稳脚跟,到这次怎么安排你,我都一清二楚。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必要特别跑来骗你。”
程钧笑道:“您将苏师兄说得这么险恶,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不管怎么说,他与我有同门之义,和您可是素未谋面,这两人之间要相信谁,怕是不难抉择吧?”
那女子道:“太可惜了,你要验证我的话,只能以身试法。不过到了明天,你就是发现我说的是事实,那后悔也迟了。到时候别指望有人从离率宫手中救你。你若觉得我说的可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出去,不必经过那么多道手。是生是死,今晚就可以见分晓,你敢不敢来?我修为远胜于你,更胜于鱼琦林,要想捉你,何必与你多说这些话?素未谋面,有时候比熟人还要可靠些。就因为素未谋面,不会处心积虑的害你。”
程钧突然有些好笑,语带讽刺道:“那您救我于水火,是因为路见不平,见义勇为么?”
那女子对他的嘲讽恍若未闻,道:“自然不是。我也有事用到你。小子,你要知道,有事要你做,才会真心保全你的性命。”
程钧目光微动,道:“那您先说目的吧,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若只求苟活,还不如直接投了离率宫,凭我一身本领,低声下气讨生活也不难。”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要你去救一个人。”
程钧正色道:“何人?”
那女子道:“张清麓。”
程钧神色一变,道:“您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女子道:“我是他义母。”
程钧“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杂七杂八的亲戚怎么这么多?义父不够,还有义母,修为不高,麻烦倒是一大堆,而且他们还个个都知道我的名字。他自己跑哪儿去了?
那女子冷冷道:“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救你。虽然这件事你的作用不小,但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信不信我,可一言而决。你若不信,在我眼中就是个死人,我不会跟死人啰嗦什么,马上就走。”
程钧目光微动,道:“我其实还是不敢相信,但我……会跟您走。”
第二日清晨,鱼琦林先去拜别玄道,再悄悄来到住处,推开大门,就见石室内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兀自不信,道:“程道友?你在哪里?”
声音在石室中回荡良久,寂然无声。
她心中一惊,先想到的就是出事了,忙在石室中寻找。却见石室中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打斗痕迹。同时,程钧带来的那个神秘女人也不见了。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程钧自己走了。
鱼琦林站在石室中央,呆呆站立了一会儿,脸色陡然通红,骂道:“混账,你们都在耍我?程钧,你这王八蛋!苏牧野,你……你给我解释清楚!”
洞府之外,燕山绝壁,一行车队正在准备启程。长恨道人站在中央车撵旁边,看着拉车的八匹天马鞍鞯灿烂,神骏无比,后面跟随着拉着珍宝的车队,更有道童环伺,仙鹤围绕,好一派仙人出行的气派景象,心中意气风发,说不出的痛快。
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宫主,北国修道界的土皇帝。为了这个目标,灵石美女不算什么,拜个干娘,当个儿皇帝,更加不算什么,有了权势和地位,活得风光痛快,修为更进一步也不在话下。
只是……鱼琦林怎么还不来?这可快过了时辰了。莫非事到临头还能有变故?
正想着,就见一抹白衣风风火火赶来,鱼琦林落在车队前,本就僵板的脸色更加难看,喝道:“怎么还磨磨蹭蹭,还不快走?”
长恨真人陪笑道:“干娘……”
鱼琦林瞪了他一眼,骂道:“谁是你干娘,离我远点。”
车队腾云驾雾,浩浩荡荡的启程而去,速度不快也不慢,半个时辰也赶了几百里路程,却犹自没有离开上清宫的范围。
眼看到了山门,突然一阵滴溜溜的哨声响起,几道剑光飞过,已经拦在车前。正是几个看守山门的青衣道士。
鱼琦林心中焦躁,虽然明知道这只是例行检查,不算什么,但本已一肚子火,见到有人拦路,一发的发泄出来,喝道:“谁敢拦我鱼琦林的路?”
那几个道士自然认得她,忙躬身赔笑道:“鱼师叔请了。最近这几日宫中不太平,长老们吩咐,出宫的人统统要路引凭条,还要仔细搜查,请您老体谅。”
鱼琦林冷冷道:“随便。反正我的车队都是贼人,我的车里藏得都是贼赃。我自己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奸细。”
那几个道士连连赔笑,道:“您老莫开玩笑,弟子承受不起。”象征性的转了两圈,立刻都道:“都检查完了,什么都没有。师叔请过关。”
鱼琦林这才顺了些气,示意将自家的路引凭条拿出来验证,又赏给众人几枚丹药,车队再次启程。
眼见出了山门,突然金钟乱响,鼓声大作!
鱼琦林一怔,抬头看去,但见从四面八方飞来五色剑光,咄咄咄几声,插在车队周围地面。登时将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数个声音一起断喝道:“贼人休走,纳命来!”
第四百零三章 强搜
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上清宫的道士,领头的八个各持长剑将车队以乾坤八卦八个方向围住,气势迫人,身后数百道士组成剑阵,一层围一层,风雨不透。
长恨真人哪想到这样的阵势,虽面上镇定,不肯失了自己未来紫霄宫主的身份,但眼见前面这八个人个个在自己之上,早已打了退堂鼓,眼睛直往鱼琦林那边瞟,更在四处逡巡寻找退路。
鱼琦林却是心中恼怒——今日事事不如意,麻烦一波又一波找上来。她是顺遂惯了的人,岂能不恼?但她又是冷面惯了的,心中如何窝火,面上还是一片冷峻,道:“常师兄,高师兄,你们在干么?”
站在乾位的常姓道士喝道:“对不住,鱼师妹,你这车队不能过去。我们得到消息,贼人就藏身在你的车队之中,我们要搜上一搜。”
鱼琦林冷冷道:“什么消息?哪里得到的?有什么证据?一无凭二无据,只说得到消息四个字就敢来搜我的车队,看来你是不把天水殿放在眼里了。”
那常姓道士被她噎得一愣,但随即道:“师妹不要问的太清楚。我们绝无不敬玄道大人的意思,只是这消息来源可靠的很,恕我们不便多说。师妹若是心中坦荡,搜上一搜,正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鱼琦林早知道他们搜的是什么,若是程钧真在车上,她自然难免有些紧张,说不定还会好言好语,这时程钧不在,她心中无鬼,自然气势更盛,越发不肯让步,道:“好一个搜一搜,证明我的清白。常师兄,我怀疑我师父的贵重丹药‘青阳丹’被你偷了,现在就在你身上。你若是心中坦荡,还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下衣服,自证清白?”
那常姓道士被她逼迫的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口才不及,而是身份不及,即使他的修为不弱于鱼琦林,但鱼琦林的师父是玄道,他自觉矮上一头,不能理直气壮的回话。
就听鱼琦林道:“你说你不敢不敬我师父,可以你带队截了我师父发出的车队,已经不敬了。车队搜不搜无所谓,但这个罪过要有人负责。”
那常姓道士听她口气松动,忙道:“只要你让我们搜,自然有人负责。”
鱼琦林道:“谁来负责,你?”
那常姓道士运了口气,看了看四周,旁人的目光都不与自己相接,便知事已至此,应当是自己硬着头皮顶上了,这番得不偿失,鱼琦林是得罪定了。只希望能够找到罪犯,拉鱼琦林一起下水,自己便有话可说,不然自己的日子就难过了。他咬住牙道:“对,这件事有我来负责。”
鱼琦林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好,搜吧。长恨,你带人退开。”长恨真人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第一个躲得远远地。其余跟车的道士也都散了。
那常姓道士沉住了气,道:“给我搜。”
八个道士站在原地不动,身后上来十余个道士从两边对着走上,两个人看一辆车,分别站好,又有十余人出列,每人打开车门箱笼仔细搜来。
鱼琦林冷眼旁观,一面冷笑,一面瞥着那常姓道士。
眼见车子被一辆一辆打开,却没有搜出什么人来,又被一辆一辆的关闭,常姓道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扑簌簌滚落。
终于,最后一个人也搜完,两边车队撤下,一人走上前来,道:“启禀师兄。什么也没有发现。”
常姓道士虚弱的道:“知道了。”心中暗转,怎么把话往回收,就听哼地一声,正是鱼琦林冷笑,登时落下汗来,道:“师妹,这不是很好么,你的清白可对天日了。”
鱼琦林喝道:“什么我的清白?你说话注意了!”又上下打量他,道:“我记得刚刚有人说,这件事由他负责,是不是?”
常姓道士苦笑道:“我……”刚说一个我字,就见眼前金光大亮,暗道:“不好!”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一个金环牢牢束缚,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鱼琦林抽出长剑,目光冷意毕露,如利剑出鞘,往四周一扫,无人敢直视,冷笑道:“你们倒也滑头,他替你们把责任都背了,我今天也不为难你们了。可是欺辱我天水殿弟子的罪责,只有血来赎罪!”说着手起剑落,鲜血四溅,一颗大好头颅滚落下来。
鱼琦林冷冷的看着那常姓道士的精魂消散,道:“这一回我手下领情,许他再世轮回,下一次就没这么宽松了。谁想要魂飞魄散,尽管来找我。”说着翻身上车,喝道:“走!”
车轮碾过地下的鲜血,缓缓前行,在黄土上拖出两道鲜红的车辙。刚刚还包围的如铁桶一般的群道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让他们通过,一种瑟缩的恐惧感,深深的落在那些修士心中。
出了山门数十里,长恨真人缓过劲儿来,笑道:“干娘,您真是好威风,好煞气!您只要站在那儿,不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过去,紫霄宫就拜倒在您脚下了。”
鱼琦林冷冷道:“我说过了,别叫我干娘。紫霄宫算什么,我压根也没打算出手,没的失了我的身份。”
长恨真人诺诺称是,心中十分安定,看来这个女人是不会争权夺利了,他本来也只是借借她的威风,她不管事更好。
眼见队伍开出了数百里,突然天色大亮,一团火红的云霞蔓延开来,将整个车队笼罩在光芒之下。长恨真人只觉得头顶气势迫人,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惊道:“有敌人!”
鱼琦林神色沉重,道:“是佘师叔吗?鸠师叔也来了么?”
只听云端有人道:“小鱼倒是反应过来了。不错,就是老妪。”天上飞下一只五彩大斑鸠,斑鸠背上坐着一人,白发苍苍,看起来是个耄耋老妇。落在车队面前,老妇缓缓下来,斑鸠蠕动几下,变成一个身穿五彩衣的老者。
两人身后,陆陆续续下来二十个道童,分红、黄、青、白、黑五色站立。照样拦在车前。
长恨真人心中又惊又气,暗道:好家伙,这回拦路的人虽然少,却有两个元神神君!我怎么这样命苦,不就是想当个紫霄宫主么?我碍着谁了,要一次次受这样的惊吓?
鱼琦林虽然傲气,但不敢和元神神君相抗衡,躬身道:“两位师叔专程赶来,有什么要指点弟子的?”
那老妇眯着眼睛,在她车队每一辆车上打量,道:“小鱼要出远门?”
鱼琦林沉声道:“晚辈奉家师所差,要去北国公干。”
那老妇看了一眼长恨真人,笑道:“我知道,就是玄道师兄一时兴起,要拉这个娃娃一把。这娃娃能当此重任么?”
鱼琦林道:“晚辈也不知道,不过家师说他能,大概就是能吧。”
那老妇道:“说的是,玄道师兄慧眼如炬,看人总是没错的。不过小鱼,你还年轻,总有走眼的时候,比如今日,你这车队里藏了一个贼子,你就不知道。”
鱼琦林惊怒交集,暗道:怎么又来一个?今日之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翻出,肯定不是偶然,有人在背后坏我的事!是谁?
她自然也想到,说不定有人知道自己偷运程钧的计划,多方告密,才引出来连番的事端,虽然自己运气好,没托运那个麻烦,但这个人竟能知道自己这么隐秘的事情,定然是她身边的人。
自己身边有叛徒!是谁?
心中暗自盘算,鱼琦林却陪笑道:“佘师叔,您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刚刚出山门的时候,已经有人说过这话。我也让他们搜过我的车队,上百双眼睛把我这里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可是什么也没搜出来。”
那老妇笑道:“我知道,这么大的车队,若是藏得好,没有那么容易搜出来。”
鱼琦林变色道:“您的意思,是我把……把贼人藏起来了?”
那老妇道:“小鱼你也是上清宫的真传弟子,怎能吃里扒外?我是说,刚才在山门里面搜,人多眼杂,顾虑又多,不大容易展开手脚,现在在山门外搜一遍,更加彻底,叫那贼人无处藏身。”
鱼琦林只觉心中一寒,四周打量,果然除了自己这边和老妇那边,没有一个人影。
荒郊野外,两个神君围住了一个真人率领的车队,他们要干什么?
莫非名为搜车,实为……
这两个神君,可不是玄道派系的。
上清宫人事错综复杂,山头林立,各个神君都有说不清的关系。当然玄道是宫中总管,地位远在其他神君之上,修为也高出侪辈,明面上没有敌人,更像各个势力之间的平衡点和仲裁者。鱼琦林是玄道最钟爱的弟子,甚至是默定的衣钵传人,地位仅次于各位神君。在宫中,这两个神君对她也是客气三分。
但是荒郊野外,事情可就不好说了。他们没有恶意便罢,若有了恶意……
那老妇道:“小鱼,你是给搜,还是不给搜?”
鱼琦林沉住气,心知只得暂时退让,道:“师叔若是……”
就听身后有人悠然道:“小鱼要是不愿意,你就不要勉强她了。”
第四百零四章 告密者
空荡荡的大殿上,老和尚还在一笔一笔的勾画着玉版。但玉版上却再也没有任何的纹路的显示。老僧的手指在空地上徒劳的比划着,似乎在为白色的玉面抹掉灰尘。
“你的心不定?”声音从背后响起。
程钧抬起头,道:“何谓心定?我只是无聊而已。”
无罪淡淡道:“无聊的人,应该专注。而你在失神,好歹也是修到精魂天地的修士,不该如此不安。你的手指画来画去,只是掩饰自己的紧张。不错,今天是你应该紧张的日子。我看你不再思考,是不是阵法已经推演完毕了?可以给我了么?”
程钧道:“恐怕不行,我还差最后一步。”
无罪微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懒得敷衍我了,一点也不顾及我的喜怒。现在你还没逃出去,该拿出点诚意吧?我知道你在等什么。无非在等那边的结果。这阵法是你最后一张保命符,所以你牢牢地抓住,不等最后时刻不肯松手。不过也就是一时三刻了。早一点给我,我还念你几分好处,不会苛责。非要到最后一刻才拿出来,城下之盟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程钧只是淡淡道:“是么?”
无罪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知进退。你比我想的要差上不少。罢了,一会儿你来求我时,可不要太过难看。”
只见一阵风吹过,两个身影从风中走出,乃是两个相貌相似的道士,也都做了上清宫的标准打扮,看来像是一对兄弟。
鱼琦林一见这两人,神色登时一松,咬住嘴唇,道:“大杨师叔,小杨师叔,你们可来了。您若是晚来了片刻,弟子都不知道怎么办。”
两个姓杨的道士哈哈一笑,其中一个道:“小鱼别急,都怪兄长非要炼他那炉丹药,总是提不出丹来,耽误了时辰,险些让师侄受了委屈,罪过,罪过。”
鱼琦林露出笑容,道:“师叔既来,谁还能给我委屈受?”原来这两个神君都是玄道亲信,本来就是说好护送他们一起去收取紫霄宫,只是毕竟这两人身份不同,自不会一开始就等在那里,说好要在路上会面。现在来的正是时候,化解了鱼琦林一场危急。
小杨道士笑道:“佘师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气势汹汹的?要是和孩子闹着玩儿,玩笑也开过了,这就散了吧。别耽误了你修炼。”
那老妇阴测测道:“老妪从不欺负小孩子,只是奉了命捉拿要犯,怎能这么走了?”
两个杨道士都是一愣,场中很明显了,是这老妇以大欺小,无非就是欺负鱼琦林修为不足逼迫于她。现在自己过来两个神君,双方实力均衡,谁也奈何不得谁,就应该各自散开,免得两败俱伤,但这老妇竟还要咄咄逼人,难道是有什么倚仗?
大杨道士安安查探周围的情形,并未发现有人,道:“佘师姐,你干嘛一定揪着她不放,难道就不顾忌玄道师兄么?”
那老妇道:“顾忌什么?我就是奉玄道师兄之命来的。”
一语出口,众人都是一惊。鱼琦林先道:“你说什么?”随即想到自己不该如此质问一个师叔,勉强忍住,只道,“昨日我拜别恩师,我怎么不记得他有这样的吩咐?”
那老妇冷笑一声,并不回答。小杨道士也道:“我也没听玄道师兄提起过您老。”
那老妇这才道:“怎么,难道捉拿要犯的法谕,不是玄道师兄亲自发布的么?”
鱼琦林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什么?你们捉拿的要犯,难道是……”
那老妇喝道:“自然是捉拿叛逃的要犯魏纪之,难道还有其他人?”
鱼琦林愕然,脱口而出道:“荒唐!”
魏纪之,就是上清宫封宫捉拿的要犯,玄道为了捉他蒸干了孚梦泽。这种人怎么……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错了!
自己刚才以为的全错了?!
也是她反应快,把错愕之色掩饰下去,不然反而惹出嫌疑来。给人问上一句:“不然你以为是谁?”就把她暴露了。
那老妇眉毛一挑,干笑道:“你说谁荒唐?”
大杨道士已经喝道:“小鱼,不可对师叔无礼。”转头道:“佘师姐,你越说越奇怪了,魏纪之和小鱼有什么关系?我作证,这些人玄道师兄都一一见过,魏纪之若混在其中,也逃不过师兄的眼睛。人绝不会在她的车队里,若有人诬告,必是存心不良。”
那老妇淡淡道:“我也不想相信,我也知道鱼琦林是玄道师兄钟爱的弟子,应该不会背叛。可是告密的那人说的头头是道,连怎么运送要犯出去的方式,和小鱼这几天上下打点关节的动作都说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也不行。或许小鱼也被人诱骗蛊惑,一时做下什么糊涂事呢?没关系,搜一搜能证清白。”
小杨道士冷笑道:“我倒不知道,还有能告密告到令师姐都不得不信的水准——不会是苏牧野吧。”
鱼琦林愕然道:“师叔说谁?”
大杨道士淡淡道:“说姓苏的。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的口舌?”
鱼琦林木然看向那老妇,老妇哼了一声,道:“苏牧野虽然喜爱搬弄口舌,但他只要告密,从没有告错过。我相信这回也一样。”
鱼琦林道:“他以前也……也告密?”
小杨道士怜悯的看了她一眼,道:“这小子在外面还罢了,在我们这一辈神君之间,名声也不能再差了。阴谋陷害,告密捅刀下绊子,能干的事情都干绝了,这才得到长老们的‘信任’。不然也不能以天机阁的身份苟活至今……”说到这里,他突然心中一凛,暗中传音喝道:“你莫非已经受了他的蛊惑,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了么?”
鱼琦林神色一变,脱口道:“不曾。”
小杨道士这一下用了威压,相信鱼琦林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必然脱口说的是实话,心中安定,道:“你知道轻重就好。”至于鱼琦林本来已经决定偷运要犯出宫,只是因缘巧合未能成行,这种事情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佘婆婆见她发愣,以为她心虚,哑声道:“小鱼,老妪要搜你的车驾,你肯是不肯?”
鱼琦林心乱如麻,目光瞥向两位师叔,大杨道士沉吟道:“罢了,既然牵涉到魏纪之,倒不好含混过去。咱们一起查看,说搜字多难听?大伙一起检验检验就是了。”
佘婆婆上前一步,道:“查看不查看,有何难哉——”突然拐杖一挥,最前面一座车驾陡然崩裂,四个车轮一起滚开,毁坏当场。车队中长恨真人等人轰的一声,四散跑开。
鱼琦林喝道:“你干什么?”
佘婆婆道:“我等修道之人,有修为在身,要这些车撵做什么?都一发毁去,让贼人无处藏身。不然有一处搜不到,难免让魏纪之钻了空子。”
鱼琦林又惊又怒,看向两个杨道士,杨道士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鱼琦林抿着嘴不出声,却暗中恨恨,只觉得自己今日一天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受尽了。
就见佘婆婆拐杖所及之处,一辆辆车撵碎裂,拉车的异兽无不惨死,车上装有许多值钱珍物更是纷纷破碎,只把长恨道人看得嗟呀不已。小杨道士目光逡巡,但见那些碎片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藏人的痕迹,心中已经暗自冷笑,暗道:虽然你打着搜查要犯的名号,但摆明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一笔账却也要给你记上。且先让你胡闹,等你捉不到人,我再发难。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辆车,那本是鱼琦林的车撵,她是代替玄道出使,这车撵也是玄道曾经乘坐过的,上面插着四面旗帜,都是玄道亲手所绘,鱼琦林冷冷的看着佘婆婆,道:“这你要毁去?”
佘婆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对玄道不敬,道:“我进去看一眼,也就是了。”说着拄着拐杖,颤悠悠的掀开车帘进去。
就见车帘微动,似乎佘婆婆在里面仔细查看,鱼琦林心中坦荡,道:“您仔细点。”暗自道:今日就让你如意一次,回头我自要报环此辱。
突然,只听一声异响。车撵晃动了一下。
众人同时愣住,三个留着的神君一起踏上一步,三股威压同时升起,旷野之中登时风流云动,刹那间已是战场。
只听轰的一声,那玄道做过的华车终于也逃不过命运,在巨震当中化为齑粉。
齑粉当中,就见一人踉跄几步,退了出来,正是那佘婆婆。而还有一人却没出来,反而在原地盘膝而坐,正是个白衣少年,只是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身上的白衣几乎已经成了血衣。
几人原本以为是魏纪之,却没想到从车中出来的却是个面目陌生的少年,一时倒愣住了,大杨道士道:“你是谁?”
鱼琦林却认得他,惊道:“你……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第四百零五章 青山压地
石殿幽暗,唯有玉版发出蒙蒙的微光。
无罪手中一道蓝光,化作一张水幕,映着山门外对峙的情形。比起外面的剑拔弩张,他倒是一派轻松,只是含笑道:“魏纪之……没想到居然是搜他这个天字一号的钦犯。这个苏牧野,真是个人才。居然来这么一招移花接木,将玄道也牵扯了进去。若非如此,玄道的车队是那么容易搜的?程君虽然是我要的人,比魏纪之却还差远了。他明知道我不出手,要想成功截人,只有来这一招。你说是不是?”
程钧背向着他,一言不发。
无罪道:“不过如此一来,他到底还是得罪了玄道。看来他是孤注一掷,准备投靠与我。这一把也是冒险,不过成大事者,应当有这样破釜沉舟的胆魄。”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相比而言,你倒是失之保守了。”
程钧依旧不发一言。
无罪突然笑道:“不错,本座现在说这个,有些不合时宜。你正在全神贯注应付那边的局面,这边的傀儡自然疏忽了。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见。罢了,你就慢慢的应付吧。我可以等着。”他深深看了一眼,道,“但愿你记得那天我对你说的话,那是你的最后时刻的保命符,你要不会用,白白丢了性命也无法可想。”
众人除了鱼琦林认得程钧,其他人都不认得,那小杨道士先道:“小鱼,这人是谁?是魏纪之的同党么?”心中暗自忖度,若是同党,那修为也低了些。一个真人要四个人去拿,拿住了也没多少功劳。倘若连同党都不是,只是某个混入上清宫的蟊贼,甚至是鱼琦林的姘头之类,那就更可笑了。
鱼琦林心中疑惑非常,暗道:他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苏……苏牧野的安排?是了。苏牧野压根不信我,他连我也瞒过,假装那人走了,其实反而偷偷地将那人藏在我的队里,这样虚者实之,真真假假,自然更加隐秘。
然而苏牧野不是要出卖自己和这小子么?他为什么玩这样的花样?
难道这个决定是这小子自己下的?
想到这里,鱼琦林心中闪过一丝灵感,总算有些明白了——苏牧野要防着程钧,程钧何尝不是防着苏牧野?程钧去而复返,也是他自己的谋划,是惑人耳目,既迷惑自己,也迷惑苏牧野,希望他改变告密的计划。但也不知道是苏牧野看透了他的布置,还是根本就撞大运,还是按照原计划将他揪了出去。
这群尔虞我诈的奸佞小人,自己掐的不亦乐乎,只把自己当傻子!现在一个狡猾的小子已经逃不了了,另外一个,自己早晚要报复回来的。
想到这里,她再次往那边看了一眼那血人一样少年,尽管衣衫染血,但依旧掩饰不了玉树临风的冰雪之资,心中有些遗憾——可惜他就要死了。
程钧倒是很镇静,坐在地上,四方打量着周围,笑道:“诸位前辈来得好巧。”
小杨道士伸手一指,突然数道铁栏从天而降,围成了一个大笼子,将程钧牢牢关住,道:“我想起来了,这似乎是离率宫那位要的人。”
说起离率宫,众人都觉得没意思,虽然无罪的地位理应在玄道之上,但他平时并不管事,尤其是大小杨道士,都是玄道的亲信,对于无罪的命令并非多么放在心上。况且无罪发布命令的时候,说过不许元神神君插手,倒好像信不过他们一般。他们自然也没有上赶着去为无罪效命。
若是这个小子没有大张旗鼓的出现,众人知道了他的消息,也不会多费心去抓他,说不定也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了。但他既然出来了,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不然倒显得上清宫无人一样。
程钧微笑道:“不想几位前辈知道小人。不过如此看来,似乎只是阴差阳错,倒不是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引得前辈为我专程赶来了。”
那佘婆婆干笑道:“你的面子本来也不小,我们平时都引不动无罪师兄的关注,他倒来抓你。你的面子比我们还大。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资格惹下这样的大人物?”
程钧脸色陡变,闪过一丝惊悸,道:“前辈莫问。问了我也不会回答。您知道了也只有招惹灾祸,我说了更是永世不得超生。”
那佘婆婆笑道:“胡说八道,你竟敢恐吓老婆子。我倒想知道,什么东西能给我引来灾祸?”
两个杨道士对望一眼,大杨道士道:“佘师姐,既然是胡说,那就不听也罢,咱们把他交给无罪师兄也就是了,他毕竟不是魏纪之……”
程钧突然尖叫一声,道:“别提这个名字,要死!要死!”
几个神君同时愣住,佘婆婆往前一步,喝道:“魏纪之,你知道魏纪之在哪儿?”
程钧眼神中透出一股慌乱,好像突然着了魔一般,尖叫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往外说一个字,我可以发下心魔誓,我不会说的,神君,您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说到这里,他突然往前一扑,扑到了那铁栏之上,那铁栏是专门关押犯人的法宝,栏杆上都有火焰,按住之后兹兹燃烧,钻心剜骨一般,他却恍若未知,只是叫道:“神君。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放开我,我不会说的。”
小杨道士突然心中一寒,便知自己果然还是听到不该听的事情,手一提,那铁笼腾空飞起,竟不再关押着他。
佘婆婆却是兀自道:“你说什么?你知道魏纪之在哪里?快说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性命。”
大小杨道士一起道:“不要问——”
程钧目光上移,瞳孔中的焦距渐渐离散,道:“长——春——殿!”
刺啦——
袖风拂过,水幕被一扫而破,化为点点泡沫,消失不见。
无罪霍然回头,冷笑道:“好啊,你居然还知道有个地方叫做长春殿?看来对离率宫颇有了解啊。”
伸手一抓,已经把程钧的傀儡抓在手中,冷冷道:“我已经好久没这么想要掐死一个人了,死到临头,依然不忘挑拨离间,真是敬职敬业。”
手指收紧,却见老僧一样的容貌毫无变化,无罪冷冷的放开了他,心知这傀儡纵然像是人,毕竟没有感觉,就算把他掐成一堆破烂,也伤不了程钧本分毫。
还是叫他钻了空子,看来自己不能亲自上一线,果然是个麻烦。
魏纪之是全宫都在捉拿的人物,命令虽然是玄道下的,但无罪并没有反对,所以魏纪之是宫中大敌,这已经是共识。无罪公然庇护,已经犯了忌讳,更别提与玄道的矛盾,以这种方式摊开,非所有人所愿。
倘若是别人听了,也就是灭口而已,但现在有四个神君一同见证了这个指证,还真有点麻烦——最麻烦的是,这不是诬陷,而是事实。魏纪之就在离率宫,虽然不在长春殿,但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小子,真是个麻烦。
无罪拍了拍程钧的傀儡,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只道:“你这样一来,彻底封死了我这边的退路。看来你是恨我到极点,宁愿放弃求生的机会,也要拖我下水。我就这么招人恨?还是你真有把握,从这么多人手中逃脱?”
说着,他弯腰捡起一直放在那的玉版,繁复的阵图赫然在目,“已经完成了吗?你这完整的阵图,又能信几分?”
佘婆婆问出一个结果,众人又是一阵沉默。鱼琦林又惊又怒,就要冲上去问个清楚,但看着几个神君在面面相觑,心中也平静下来,暗道:这件事牵扯太多,怕是师父在此,也不好解决。我还是别碰的好。
佘婆婆道:“你说在长春殿,可有凭证……”话还没说完,大杨道士哪容得她不知轻重的继续问下去,道:“你这不知所谓的蟊贼,竟敢口出狂言,还不给我——”正要抬手将这小子就地灭杀,突然一怔。
只见程钧的手放在地面上,突然一拍,一阵血红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刹那间已经淹没了他的身形。
杨道士喝道:“想跑?”伸手往下一压。
青色的元气陡然形成了一座巨山,狠狠地往下压了下去。
轰——青山压地!
鱼琦林和周围几个真人被巨山落地的劲风吹得倒退不止,再睁眼看时,但见地下凭空陷下一个天坑,足有十丈深浅,黑洞洞的看着骇人。
“死了么?”
小杨道士放出搜魂天地,道:“气息全无,应当是死了。”
大杨道士喝道:“小鱼,带人立刻起程,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起,其他人赶紧散了。佘道友,你若想要同时得罪两位师兄,只管随意谈论这件事吧。”
老僧的躯体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往下栽倒,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生气。紧接着,整个木偶燃烧了起来,明火跳跃,刹那间烧成一片白地。
“啪——”玉版凭空裂开缝隙,炸得粉碎。
第四百零六章 玉碎
“啪”的一声,白玉开裂,化为碎片。
白云生处,程钧神色一暗,缓缓的闭上了眼,久久难以平复。
旁边的道姑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粉,道:“什么东西碎了?玉简?”她凝神再看时,若有所思道,“不是——莫非是本命灵玉?谁的?”
程钧望着脚下,那是燕山绝壁的残影,他们现在正稳坐白云端,仿佛一朵浮云,缓缓地飘过上清宫的界线,那是极为少见的神通“云遁”,也是这道姑的压箱底神通。
“苏师兄的。”程钧回答。
道姑冷笑道:“亏了你还叫他一声师兄,难不成还没被他卖够……慢来?他的本命玉佩碎了,那么他……”
程钧轻声道:“他去世了。”声音平平,不带一丝感情,道,“不叫他师兄,要跟俗世一样称呼他‘恩公’么?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辜负他待我的深恩厚意了。”
道姑沉吟了一下,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程钧道:“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会如此轻松?因为他帮我把搜索的力量调开了。为此他代我而死。”说到最后,他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便住了口。
道姑突然哼道:“你怎么知道?你可是一夜都跟我飘在云上,压根也没见过苏牧野,难道是他千里传音告诉你的?”
程钧道:“他又何必告诉我?倘若真告诉我,我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同意?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开始看见苏牧野的时候,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苏牧野会病入膏肓,或者说,为什么苏牧野在他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要知道肖璟生言谈之中,对苏牧野的身体情况丝毫不知,他可是丹阁,若是苏牧野不加掩饰,他如何能看不出来苏牧野命不久矣?而鱼琦林谈起苏牧野的口气,也绝非对一个病危之人。
既然苏牧野对别人都加以隐瞒,为什么对他不隐瞒?
当然,开始的怀疑只是怀疑而已,即使苏牧野将玉佩交给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有些违和而已。
直到那道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第一个反应,不过是——这是苏牧野安排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苏牧野打算以鱼琦林这边为疑兵,而把程钧托付给这道姑。
不是他坚决的相信苏牧野,实在是那道姑编排苏牧野的话不合情理,别说他一个将死之人,如何需要大费周章的往上爬,单是她说苏牧野为了更加卖好才为他安排这等理由可笑之极,忒侮辱了一代天机阁的头脑。
但是程钧还是会跟那道姑走。
如果这是苏牧野的计策,那么程钧理当跟她走,万一中的万一,那道姑说的是实话,为了脱险,程钧更加要跟她走。两面的选择都是一样的。程钧为什么要犹豫?
但即使到这个时候,程钧也没想到苏牧野会交上自己的命。直到他发现苏牧野给自己的玉佩,分明是他的本命灵玉,才骤然心惊,苏牧野的言行登时清晰起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而为了让程钧安心出去,也为了彻底让无罪安心,他要“程钧”彻底消失。
所以才有了在山门外,那最后的一幕。
他告诉程钧自己命不久矣,只是为了让程钧安享他的牺牲,而言谈之中处处不祥之音,也是为此。
过去的人,要为现在的人牺牲……吗?
人总是这么奇怪。程钧前世损人利己的事情做得太多,为了自己的性命牺牲旁人,他做得多了,而舍己为人的事情,直到现在他也很难做出来。但真正到了有人愿意奉献性命救他时,他又无法接受。
苏牧野知道他无法接受,所以埋下了那个承诺——倘若你有一天,能够直面上清宫,希望你把活着的人接出来。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好意,你就断送了九雁山所有前辈的希望。
决绝至此。
程钧不喜欢。
本来这件事情也可以被阻止的,但他没有发现本命灵玉,这让他失去了时间。而姚圣通的离开,让他失去了能力。
姚圣通不是他带走的,是自己莫名其妙消失的。程钧作出决定之前,曾经去看过她,却发现她骤然失踪,心中不是不惊惶的。他看见的就和鱼琦林早上看见的一样——人无影无踪,没有打斗的痕迹,更没有任何声息,所以他的判断也和鱼琦林一样——
姚圣通是自己走的。
上清宫除了泊夜,没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带走姚圣通,就是无罪也一样。姚圣通来自昆仑山阴,防备黑暗中的手段绝非外行,傀儡师的战斗力更在他人之上。程钧想不出,除了她自己离开,还有什么可能。
惊疑之下,程钧却没有时间寻找,就被道姑带走,姚圣通的失踪,让他心绪变乱,失去了冷静,直到坐上云端,才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
那道姑道:“他替你,他长得和你很像吗?我怎么不知道他有模仿的本领?”
程钧道:“像不像,重要吗?谁认得我?”
整个上清宫,谁认得程钧长得什么样子?那些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的神君不说,无罪也只见过程钧的傀儡,他哪里知道程钧真身如何?难道张清麓会把程钧画影图形,贴到离率宫的墙上?
至于鱼琦林,她也只见过程钧一面,也就记得程钧长得好看了。
好看的,并不只有程钧一个人。
苏牧野长得太有特点,他脸上的伤疤如此触目惊心,足以让人忘记他原本的样子。其实他也曾是个清俊少年。
当苏牧野略微往程钧的样子收拾一番,头脸上染满了伪装的鲜血,坐在混乱的烟尘中时,他就是程钧。
那道姑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道:“他这一局怕也是侥幸,倘若不是我来出手,你焉能从中逃脱?到时候被追杀而死的,可就是你了。你以为我是他找来的?别开玩笑了,我是什么人,能受他的指挥?”
程钧看了她一眼,道:“您当然不受他指挥,您只是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做出他想要您做的事而已。比如说,无罪找我,是因为看中了我的阵法水平。那您为什么要找我呢?你知道我的阵法很好么?”
那道姑道:“那是因为……”
程钧道:“是因为我知道张清麓在哪儿吗?”
那道姑哼道:“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程钧道:“我知道啊,还是在离率宫里,无罪亲自告诉我的呢。但您怎么知道我知道呢?难道没有人告诉您么?”
那道姑哼了一声,道:“你也不过胡乱猜测而已。他果真……果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操纵我的行动?”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这样的人,幸亏他死了。”
程钧轻声道:“当然,我也只是凭空猜测。至于其中苏师兄究竟做了什么布局,除非他复生,大概是没有人能知道了吧。”
那道姑突然冷笑道:“你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捧得高风亮节,好似他就是天下第一完人。我看未必,他明明知道你不肯让他替死,还留下本命玉佩给你,存心提醒记得他的恩德?可见这人也矫情得很。”
程钧道:“我需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他也知道我需要。”程钧在上清宫,还有一个傀儡。本身若死,傀儡一定会坏掉。如果苏牧野死的同时,那傀儡不能立即断线,这就是一个绝大的破绽。
所以他才需要本命玉佩,当本命玉佩裂开,程钧同时断掉了傀儡的行动,这一个局才能完满。天机阁的最后一局,理应完美。程钧不得不配合。
只是苏牧野不知道,程钧的傀儡在离率宫,通过水月镜花之术看到了山前的情形。见证了苏牧野的最后一刻。
直到临死前,苏牧野还不忘最后阴了一把无罪。把上清宫早已心照不宣的一对矛盾,扔到了阳光下。
这也对程钧有好处,就算万一他没死的实情被发现了,时机也已经过了。
玄道和无罪的斗争一触即发,无罪哪还有心情顾及程钧?就算他有心情,上清宫必然风声鹤唳,谁也不敢这个时候插手,无罪的命令自然就无疾而终,那些神君更不会在这个时候为他出手,剩下的真人,程钧足以应付。除非无罪要亲自出手,而他若是能亲自出手,就不会做出种种不合常理的布置来了。
看来说苏牧野利用人都利用到骨子里,也是对的,他利用自己的生命,也是利用到最后一刻。
“你若要诛心,实在是用错了地方。他的私心,并不在此。”程钧心中默默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确实利用了我。却是为了九雁山的同门。”
让程钧消失,是最稳妥的办法,但不一定非要苏牧野亲自去死,他一定要如此,也是为了让程钧背上一笔债。
程钧这样年轻有为的修士,如同一盏明灯,为在黑暗中挣扎的九雁山同门带来了一点希望。苏牧野如此希望程钧有一天能够回来拯救他的同门。这个希望有很渺茫,但苏牧野还是宁愿赌一把。
把程钧送出去,这还不够,他下足了鲜血的本钱,让程钧无法对九雁山的前辈释怀,也为同门争取了一个遥远的机会。
燃烧自己不多的寿命,拯救的并不是程钧,而是为了剩余的同门。
程钧知道他的私心,也无可指责,只有深深的叹惋和肯定的承诺。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直面上清宫,九雁山的所有长辈,他都要亲自接出来。
那是什么时候呢?一千年之后,或者几千年之后?
不可能,程钧不会给泊夜那么多时间,不会给自己那么长时间。
回到北国,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先要利用天台,给上清宫一个沉重的打击。然后离开这里,去经营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修为。等到他再出现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操纵。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
那道姑神色一沉,道:“他在上清宫也不是一天两天,日久见人心,难道我们都看走了眼么?”
程钧道:“第一,你们怎么看他,焉知不是他想要你们这么看的?倘若不是他平时留给你们的印象,这一次告密如何能一举成功?二来……”
二来,你们都是上清宫的人,用上清宫的眼光去看九雁山的人,怎么能够理解?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即使是程钧,也仅仅能够理解而已,那是他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境界。
白云飘浮,看来如此缓慢,但转瞬之间,已经漂移千里,将上清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程钧的上清宫之旅,就这样告一段落。
“走吧,先去找清麓。”
道姑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程钧这才记得,他还有一件事情没完成。
程钧定了定神,道:“走吧,去老龙头。”
那道姑一怔,道:“他在那里么?也对,那地方是七爷……”她停了一停,又道,“可惜了,与清麓相认的信物留在离率宫了。没有信物,怕是没那么容易见到清麓……”
程钧道:“本来也不需要信物。”
那道姑愕然道:“不需要?”
程钧道:“信物什么的,不在于那东西本身,只在于上面留下的信息。我既知道关键,不用信物也可以。”
那道姑喜道:“原来你已经记住了其中的关键,找你真是没错了。”跳转云头,往老龙头方向驶去。
程钧不答,他也不会主动说出来,那上面记载的,本来也不是什么相认的信息,而是另一个关键。
就是无罪给他复原的那阵法的关键。
程钧对无罪说得那番谜面和谜底的话,有八九分是实话,唯一缺失了一句,却是最最紧要的一句。
令牌上的信息,才是解开谜底的钥匙。
程钧可不会将这个信息透露给无罪,没有底牌,他如何保存性命?况且如果拼凑出来真正的阵法,他说不定会从中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无罪想要不灭口也不行。
现在知道阵法全貌的人,只有程钧一个人。他在断了傀儡的线是,顺便启动了自毁的装置,烧掉了傀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烧掉傀儡怀中的那个信物。没了信物,无罪永远失去了解开谜底的机会。
当然,程钧现在还没推演出阵法真正的原型,但正好一路无事,他可以静心推演。
他倒要看看,把自己折腾如此的罪魁祸首,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四百零七章 老龙头
燕山绝壁的余脉,有一处奇峰,名叫老龙头。
那老龙头也不高绝,也不险峻,就是一段山脉,一直蜿蜒入了一片大湖,从湖中再扬起一座黑粗粗矮峰来,望着如蛟龙入海,故而得名“老龙头”
若论风光,这也算一处盛景,但燕云看山先看灵脉,老龙头名不副实,灵气匮乏,不宜便成了荒凉之地。
这一日清晨,一朵白云忽忽悠悠落在山上。
一个道姑和一个少年人从中走了下来。
那道姑道:“地方已经到了,你说他在哪儿?”问了一句,却没听到回答,转头看去,却见程钧望着老龙头,目露恍惚之色,似乎在追忆什么,喝道:“做什么呢?”
程钧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神思,道:“哦,地图上说,清麓真人隐居之地就在老龙头。不过他也不会公开建立洞府,要想找他,还需要知道机关。”他举目四望,终于指着远处的龙头山峰道,“就是那里,讯息上说,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到了。”
道姑目测了一下山体的走势,但见山脉一头扎进湖水,水面一汪碧绿,深不见底,如果沿着山脉走,会走到水底,然后再冒出水面,可不知道要沉到多深。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水下行走不算什么,但终究是麻烦。道:“目的地是在水底还是在险峰上?若是在山峰上,我就直接越过去。”
程钧道:“我也不知道,阵法中倒是没说什么,反正只要走下去就是了。”他举目望去,道:“我先下去,还是您先下去?”
那道姑道:“你先下去试试。”这是叫他探路之意,她和程钧本没有什么交情,说起来也不必顾忌。
程钧也无所谓,道:“那我下去了,倘若半个时辰之内还没音讯——您也可以走,也可以跟下来,看您自己了。”
那道姑道:“这不是废话么?”
程钧笑了笑,自行沿着山脉走了下去。但见他一步一步迈入海中,海水没过了他的脚踝膝盖、腰间,直至没顶。
那道姑在上面看着,却是用灵气探查湖面的动静。却发现那平静的湖水仿佛铁幕,将她的灵气遮挡的严严实实。她不惊反喜,暗道——如此看来,这湖水下面果真有些不同。当下就在湖面上安静等待。
哪知道等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程钧出来,那道姑心中暗自一凛,喝道:“程钧,怎么还不出来?”声音平平的送了出去,将水面震起道道声纹。
过了良久,四周寂然。
那道姑便知不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冒险下去看看,用元气护体,慢慢的走了下去。
湖水浸透她的道袍时,她便感觉到了凉意,先前防身的甲术竟不能阻挡这普通的湖水,忙再使出水遁术。哪知道催动片刻,竟无半点效果,方知此地禁制厉害,暗暗咬牙。无奈之下,只得任由湖水没过自己的身体。好在大修士早就断绝口鼻呼吸,内息循环生生不息,身体更如金玉,也不怕水中的压力。
湖水中能见度很差,那道姑用不了明目的法术,只是眯起眼睛,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脚下的山体行走。一面要注意脚下不打滑,一面还要沉住身体,不向上浮起,一路上走得甚是辛苦。自她修炼大成以来,还没这么耗费体力的走过。
走了一程,怕有一柱香的时辰,那道姑便觉头上一亮,原来已经走出了水底。登时大喜过望,拖着湿哒哒的衣衫紧走几步,已经全身浮出水面。
只见眼前是一座黑粗粗的山峰,怪石嶙峋,遍体荒芜。再往旁边看去,一望无际的湖水将山峰围城了小小的孤岛。
等等——
这不就是老龙头么?
那道姑骤然回过头,但见对面的景色十分熟悉——那蜿蜒的山脉,不就是她来的地方么?
也就是说,她辛辛苦苦走了这一路,除了沾了一身冷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道姑兀自不信,绕着龙头峰转了一圈,但见除了山石,连一根小草都没有,再回头看水,水中也是平静无波。
张清麓在哪儿?程钧在哪儿?
说好的入口呢?
上当了?!
那道姑陡然闪过一个念头,登时气得脸色绯红,叫道:“贼子大胆!”伸手一大团雪花迅速成型,猛地往下按去。
湖面上登时扬起一片白雾,空气中的热度仿佛一下子被抽走,山石上迅速结起冰霜,霜气向远处蔓延开来。以至于蔓延到对面的湖岸上,数里外的土地上,竟也一片洁白。
然而,无论寒冰如何蔓延,那湖水始终一色碧绿,连浮冰都不曾出现。白茫茫的世界中,唯独中心的湖水碧绿如翡翠,分外亮眼。
那道姑吃惊不已,她修的冰雪元神,一个冰封千里打下来,数百里之内成为冰城绝非戏言,酷寒能瞬间冻上孚梦泽,也能截断滔滔东流的大江,甚至曾使大海息澜,却动不得这小小一汪湖水。
果然是有古怪。
莫非有埋伏?
到这个时候,那道姑才想起这点,立刻使用法术,登时蒸干了身上的湖水,跳起身来,突然袍袖生风,衣带飘霞,整个人化作一团云雾飞上天空。在高空中化作漫天的云霄笼罩四方。
以身化云,霞蒸万里。
这是她出窍境界修炼的神通“白云生发”,与云遁都为她拿手的本领。化身云霞,覆盖千里,防御不说,感官提升了千倍,几乎相当于神通领域,凡在她云霞笼罩下的,一草一木的动静也瞒不过她耳目。
如此凝神探查许久,她终于确定,并没有埋伏。看来那小子并非是将她引来伏击了。
看来他是自己想跑!
那道姑心中一松,怒火又翻了上来——九雁山出来的人,果然都没一个好东西。自己一片苦心救他出火海,他转眼就把自己给耍了。什么老龙头,这里恐怕根本就不是张清麓的藏身处,只是他偶然知道的燕云地点。就知道此地有一处隔绝神识的湖水,他骗了自己过来,往湖水里一钻,像泥鳅一样不知从哪路跑了,将自己的扔在这里。自己也是疏忽,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狡猾性情,只因小觑他修为低微,竟没防备他!
那道姑越想越气,在空中发了一顿脾气,又发下许多冰霜。折腾一通,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忽忽悠悠驾着白云离去。
她哪里知道,她是冤枉了程钧,也没冤枉程钧。
程钧来到这里,本来也是打算逃跑的,他不打算趟这趟浑水。上清宫上层的恩怨纠葛,各自山头的勾心斗角,还有张清麓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亲戚,这干程钧什么事?
所以在白云上,程钧借着推演阵法做掩饰,给自己炼制了好几张脱身用的符箓。他阵法的才能现在已经曝光,但符箓这一看家本领却是还算底牌。符箓比之阵法有一大优势,就是便于隐藏携带,而且数量众多。程钧虽不能用符箓达到阵法传送千里的效果,但是劈开空间转移数十里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程钧也没想要就这么白白耍她一道,自己抽身。无论如何,那道姑将自己带出上清宫,有恩德于他,他不可能不加回报。所以他带着那道姑到老龙头,又说从湖底走过去,并非胡乱指路。无罪给他的地图上,就是这么指点的。
在他的计划中,他先进入湖水,在湖水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送离开,那道姑等的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所动作。她若掉头就走,那就罢了,若是还要下来查看,那必然会触动湖底的机关,想必会被张清麓接引过去。这样他也尽到了指路的责任,至于张清麓他们母子相见会说什么,要干什么,乃至上清宫会有怎么样的变动,都与他无关。
哪知道一下湖水,他发现法力突然凝滞,不由自主。心中一惊,踩到了极滑的青苔石面,被湖底暗流一冲,几乎站不稳身形。这一耽搁,他启动符箓便晚了一瞬。
这一瞬过后,程钧就找不到路了。
他便觉得脚底一虚,被一个猛然卷来的浪头吞噬。
进了水浪漩涡,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程钧是阵法大家,也是空间研究的大家,从周围的灵气变动,他便已经感觉到,空间在改变。
这是传送的效果。
程钧苦笑了一声——到底还是进来了。
眨眼之间,天地变换停止,程钧觉得脚下一硬,已经踩到了实地。只是周围黑黢黢的,没半分光线。
周围始终寂然无声,程钧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在下冒昧,不知贵地……”
话音未落,程钧陡觉寒气压迫,身子一错,错开了一道利刃,顺势滑步推开,倒退数丈,就觉得身后坚硬,已经推到了墙边。
他心中反而安定,在墙边就意味着后面不会出现敌人。轻轻一反手,沧海宝剑已经落在掌心,反手横在胸口护身,墨色剑身没反出半分剑光。
程钧正色道:“贤主人是何意?在下虽然来得唐突,却没有半分恶意。况且,你以为我想进来?不是你把我拉进来的么?”
只听黑暗中有人道:“程钧,连你也背叛我么?”
第四百零八章 背叛
程钧一皱眉,还未答话,就觉得身上一寒,挥手拔剑一挡,“当”的一声,在空中暴起一点星光。
当当当——
黑暗之中,程钧听风辩形,仅凭着些微的风声与凉意,盲刺了七下,挡下来七剑,每一剑都挡的极险,却也恰到好处。
“我以为……”程钧调匀了呼吸,“在这里只有我不能用法术,没想到你也一样。”
开玩笑,要不是这法术禁制的效果,即使是在黑暗当中,两个真人拿着剑像武林人士一般贴身近战,很好玩吗?
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剑气。
程钧暗中一怒,暗道:拼修为你本来不及我,拼剑法你更差我远了。也不多说,剑光一抖,中宫直进,划过虚空,嗤的一声,已经顺着对方的剑刃滑了上去。瞬间滑到那人手腕,剑身一侧,平平搁住,用力一挑,将一柄长剑挑开。
程钧冷笑道:“够了吧?我若有坏心,刚才剑锋一折,你的手指头都削下来了。”
早在踏入仙道之前,他就已经在俗世学会了高明的剑术,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要在这些修士中找一个和自己拼剑身剑术的,还真是困难。
对面的人哼了一声,程钧继续道:“你有什么毛病是不是?要是怀疑我,刚才可以不拉我进来。放进我来又动手,你是恨我到非手刃的地步了么?别说别人,你干娘在外面,你干嘛不让她进来?你放她进来,你们两个谈谈心,我这就走,行不行?”
对面那人定了定神,道:“我干娘?你说哪个?”
程钧道:“你有几个?不是上面那个师娘么?”
那人笑了两声,道:“你说的是云澄散人?你让我放她进来?程钧,我确实怀疑你。你是少数我还心存怀疑的人。对于别人,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相信他们在害我。”
程钧沉吟了一下,道:“你别动,我要点个亮。”从乾坤袋掏出一枚夜明珠来——这是他在焦元成的水府中顺走的,足有龙眼大小,在无边黑暗中发出蒙蒙的光。接着灯光,他看清楚了对面的青年。
“张宫主一向可好?”
不必张清麓回答,程钧也能看出他好不到哪里,黑暗中的紫霄宫主虽然还保持着整齐的仪容,但脸色苍白,眼睛中充满了血丝,看起来神情处在压抑中,似乎已经到了临界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张清麓果然凄厉的一笑,道:“你觉得我好么?算你运气不错,你晚来几日,大概就只能看见一个失心疯了。”
程钧道:“何至于此?”他仔细看时,果然发现张清麓并非虚言,他神色焦虑,呼吸紊乱,似乎有崩溃的迹象。
“难道是心魔?”
张清麓似乎已经到了化气为精的顶峰,马上要度过内外双劫,难道是渡心魔劫时出了岔子,被域外天魔入侵神智了?
那眼前这个是张清麓,还是被天魔夺魄的魔躯还是两说呢。
张清麓冷冷道:“我又何须心魔入侵?人心比心魔狠毒百倍。”他说到这里,突然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听着仿佛哭音,“师父都会背叛我。”
程钧心中一跳,道:“无罪……无罪神君背叛了您?”
张清麓低声道:“你奇怪么?九雁山的界门变动和你想的根本不一样,玄道为什么突然来到北国下毒手?那是师……是无罪做的。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罪魁祸首也是他,他还要杀我!若不是义父护我离开,我险些葬身在上清宫。”
程钧心中一跳,道:“他亲自出手杀你?”
张清麓道:“他又何必亲自动手……若他冲到我面前亲自杀我,我又哪里跑得了?他只不过是将我推给玄道,借刀杀人而已。你说,连师父都会背叛我,我又能信谁?”说到这里,他往后退了一步,靠住了墙壁,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支持下来。
程钧也忍不住奇怪道:“那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说翻脸就翻脸,总得有个理由吧。”倘若他现在还是张清麓在道宫的下属,是绝不会问得这么直白的。但现在两人相见,已经解除了之前的种种联系,算是熟悉的陌生人,他反而没了顾忌。
张清麓苦笑道:“这个理由么……最可笑的就是理由了。你知道玄道为什么要杀我?掌握北国?引发战争?那都只是附带。他最初的打算,是当时师父正在闭关,据说要合道。他杀我只是为了打断师父合道的冲刺。”
程钧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清麓道:“但是师父其实已经出关了——其实他闭关的缘由和玄道想的不是一回事。却也没救我。反而顺水推舟将我卖了。其实他也想和玄道开战,与其等着玄道万事俱备,不如现在就找个理由动手。我就是理由。我死在玄道手中,他出其不意以为我复仇的名义灭杀玄道,正是冠冕堂皇,连高祖出山,也难以苛责。”
程钧轻声道:“棋子。”
张清麓咬牙道:“是弃子。这样还不是弃子,何谓弃子?也是我愚蠢。我自认为平生也对不起很多人,也挡了许多人的路,因此林通秀记恨我,玄道要杀我,北国有人要谋算我,你们九雁山恨我,甚至上清宫也有一批长老猜忌我,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并不在意。但只有两个,一个是上清宫,一个是恩师,我从无半点亏负。尤其是恩师,多年师徒之情不提。我对他敬重孝顺,也算无可挑剔。甚至若真是我的错,他要取我性命,我都不反抗。可是他居然为了这么一个理由,就要了断我。”
他狠狠地在墙壁上锤了一下,道:“我这些年在北国经营,甚至不惜耽误了修行,无非一是为了我的抱负,完场我在高祖宫中发下的誓愿。二是为了上清宫大计,更是为了给师父争气。现在师父视我如草芥,上清宫没有我立足之处,一腔抱负更是无从谈起,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到底为了什么?”
程钧道:“你想不通?”
张清麓道:“我如何想通?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听义父的话。义父当时斥责我不懂人心险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还忤逆顶撞。现在想来,他说的才是金玉良言。那同心同德一番话,一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二也有无罪平时教导,可笑之极。他不过想用感情绑住我,才给我灌注了这些虚幻的东西。这些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这番话说出来近乎偏激,倘若是前世的程钧,倒是相当同意,甚至还以自己看透了人心为傲,但今生他却见识了这些功利和冷酷之外的另一面人生。让一个刚刚被师兄以命换出性命来的人承认人之间本无情义可言,又是多荒谬的事情?
因此程钧道:“你既然感情皆是虚幻,那么你义父用性命护送你逃走,也是假的了?”
张清麓骤然呆住,程钧继续道:“你都多大的人了,看事情怎么还这么幼稚?要认识什么事情,不要看别人怎么说的,要看他们是怎么做的。譬如你师父无罪,别管他平时如何教你,他用行动告诉你,人心莫测。而你义父口中教你无情,但他以行动教导你的,不就是情义有时也重于泰山么?是你自己不留心他们真正在教导你什么,反而顺着自己的思路钻牛角尖,走了岔路,和你当初凭着想象就一腔热血的胡来,有什么分别?”
这一番话不能说声色俱厉,但彻底颠覆了两人之间相处的关系。张清麓也第一次见到了气势迫人,只在自己之上的程钧,不由得怔住,呆呆的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过了一会儿,张清麓道:“你让我再想想吧。”
程钧道:“想想吧。想明白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张清麓一怔,道:“你看出来了?”
程钧道:“你躲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躲龙虎心魔劫么?”
张清麓也算一个天才,短短几年功夫,也不知有什么奇遇,竟比过旁人百年苦修,已经到了化气为精的巅峰,眼看就要成丹了。但成丹这一关,要过一个天劫,而且是内外天劫,外有龙虎劫,内有心魔劫。张清麓现在心境大乱,若要渡劫,肯定是走火入魔的下场。因此才躲在这与世隔绝,元气不通的小天地里。若要露面,只怕天劫随之而来,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张清麓苦笑道:“就是想通了也不能出去。这里可是燕云,别说天劫,就是放屁的声音大点,也恐怕惊动了上清宫。我顶着一个雷出去,那不是告诉他们我在这里么?别说雷劫把我怎么样,只要有人见了,不要一时三刻,上清宫就让我粉身碎骨。”
程钧道:“没关系。倘若是别的地方,我也束手无策。但在这里么……正好我还欠你一个因果。总要还清的。”
说来也巧,他本来没想起来,但是第一眼见到老龙头的时候,骤然想起来了一件往事。
这地方在前世,比万马寺那种地方可是出名多了。
张清麓盯着他,道:“这里除了我之外,千年以来没有第二人来过,你怎么仿佛故地重游一般?你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程钧道:“你难道就没有隐藏的地方么?趁着你还没想通,我有一事请教。说不定这个答案能同时帮我们两个。”
张清麓收拾好心情,道:“请问。”
程钧道:“你师父无罪,到底长什么样子?”
第四百零九章 不寒而栗
张清麓没听懂他的话,道:“什么意思?我师父……长得什么样子?”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关你什么事?
程钧道:“你别奇怪,这很重要。你师父他……”看了一眼四周,知道他用不出法术来具象化,“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
张清麓听他问的甚不像话,皱了皱眉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吧,恩师望之若四十许人,身高与我相仿,相貌……清瘦非常,两鬓斑白,留着五绺长髯,如此而已。”
程钧道:“听说无罪神君沉默寡言,性情比较孤僻?”
张清麓道:“是。师父生性严肃,不是玄道那样的笑面虎。我服侍恩师多年,见他笑容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平时也是深居简出,早些年还好,近几年来他除了我之外,不再和旁人说话,更不许外人踏入离率宫半步。连我也不是想进就进的。”他虽然认定无罪背叛自己,言辞之间依旧十分尊重。
程钧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传言反而更接近事实。还有一事,你知道无罪神君……合道了么?”
张清麓愕然,道:“怎么可能?你道合道是开玩笑的么?合道先证道,若是果真合道了,天降异象,天下皆知,师父若果然合道,宫中人怎能不知?玄道又怎敢挑衅?若师父果然合道了,那么就算是高祖他老人家,也会出来相见吧。”
程钧轻声道:“那就没错了。我看见的,不是无罪神君。”
从那个青衣人从阵法中走出来,程钧就觉得奇怪。无罪神君是如何在没有传送门的情况下,轻易的走出来的?还带着德郢。这可不是什么瞬息千里,缩地成寸之类普通的空间神通,是真正的掌握了空间之道,意念随心的大神通。
所以程钧第一个猜想,是无罪合道了。
这个想法虽然有些荒诞,但也不是不可能。前世无罪世所公认的是个顶峰的神君,但他真实的实力并未显赫人前。虽然受了玄道算计,但真正动手杀无罪的还是泊夜,毕竟泊夜在合道帝君中也首屈一指,他亲自动手,就算无罪合道了,也有陨落的可能。
更何况,程钧回来一次,有意无意,已经改变了许多历史,无罪在今生骤然突破合道境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知道眼前人有可能是合道帝君,程钧甚至连利弊都懒得分析,毫不犹豫的联络了姚圣通,准备逃跑。
没办法,他玩不起。
程钧是喜欢玩弄手段,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对着一个神君,他还有周旋的可能,但若对方是合道帝君,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别管是敌是友,他都不能接触。所以他干脆利落的逃跑了。那是他还没怀疑无罪的身份,就算是真无罪,合道了他就要跑。
然而后来,他以傀儡的视角转进到离率宫时,却感到了许多不协调。那无罪在自己的宫殿中,动不动就使用空间神通,仿佛没了这神通就寸步难行,程钧当时就感觉——这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地方似的。
另有一个诡异的地方在于,那无罪虽然使用的是合道境界才能使用的法则,但程钧感到他的力量根本没有那么大。甚至他本身的力量连一般的神君都达不到,只能说是空有境界而已。比之程钧这样的推倒重来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这也解释了无罪的许多怪异举动,比如他稳坐钓鱼台,坐看焦元成和玄道的斗法,虽谈笑风生,却不动如山。在最后一刻都没有出手,后来看来,恐怕不是他不出手,是他根本有心无力。而他在一个时辰之内,飞快的把焦元成他们送走,也可以看成是送瘟神,免得让几个神君发现破绽。只有程钧一个真人在的话,那无罪倒是可以毫不吃力的碾压过去。
而“无罪”真正让程钧陡生怀疑的,就是他送走焦元成的那一幕。
他居然不主持阵法,用阵法本身的效力将他们送走,而是用空间规则直接震荡空间,强制将焦元成送走。
这当然有可能是某帝君在显示手段,但更可能的是——此人,不懂阵法。
接下来,本来友好的,至少表面上还算融洽的气氛,因为程钧的傀儡被发现而破坏,两人正式进入了对阵。程钧露出了不该有的破绽,陷入了被动,但“无罪”也同时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程钧的失误是无罪沟通了剑祖,但问题是——
他怎么能够沟通剑祖?
程钧也曾怀疑过,剑祖是无罪和泊夜一起放置的,理由就是无罪也说过能帮助程钧化解剑傀之厄。但后来程钧将剑祖从新演化以后,上面所有的阵法和炼制痕迹,已经消失一空,唯一的破绽,不过是最中心那一点本源心血,还与第一个主人留有微弱的联系。而这也可以被程钧炼化,只是一时没有化尽而已。
所以有人能沟通剑祖,那只能是第一个主人。
第一个主人,不是无罪。
是泊夜。
理论上,只有泊夜一个人,能够沟通现在的剑祖。
程钧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但是否决了自己的第二个推论——这人绝不是泊夜。泊夜从修为到性情,都不可能低到这个层次。
但是他合道的境界以及烙印又没错,程钧心中暗动,想到了身外化身这个可能。
不只是身外化身,而是一气化三清。
那也是合道境界才有的神通,除本身之外,又有三个身外化身,不同于一般相当于本尊复刻的分魂,三清分身各自具有独立的意识,性格各异,各具实力,与本尊心血相连又各自为政。程钧知道泊夜有这个神通,甚至见过他三清分身的其中一个。
泊夜在闭关,他知道,而且知道这并非做戏,因为泊夜出关的时刻早在历史上有过证明。但他很可能把三清化身留在外面,其中一个大模大样的住在离率宫。
但有一点却也令人疑惑,泊夜的三清化身,当然不如他本尊,但也是合道帝君的实力,怎么会削弱了这么多?
这本来也不过是程钧的猜测,再往深挖掘,也只能凭空瞎猜,找不到依据,反正这人不是无罪就是了。为了验证这点,程钧在解释阵法的时候,也不停的混淆视听,用一些深奥而微妙的错误来试探那个无罪。真正的无罪是阵法大家,不可能被程钧如此戏弄。
事实证明,那确实不是无罪。
程钧却不能为自己的洞察力感到高兴,反而想起一件令他惶恐的事。那件事当时发生时他没在意,现在细思,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就是焦元成的态度。
现在回想起来,焦元成对那个无罪,一开始就很惶恐,很忌惮,甚至连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无罪坐着让他去跟玄道死拼,他明知凶多吉少,还是去了。无罪随手把他赶到北国去,连一只小妖都没让他带走,焦元成反而如蒙大赦,飞快的溜了。
程钧当时心中只觉无罪在上清宫威信极高,震慑住了焦元成,但仔细想来,却又不合情理。别说焦元成的性子如何刚烈,无罪在上清宫,又谈不上什么威信,威吓倒是有一点,哪能让焦元成近乎束手就擒?
能做到这个的只有一人,就是焦元成的主人泊夜。
焦元成第一面见到无罪起,就知道他是泊夜。至少知道那是泊夜的化身之一。
他如此慧眼如炬,凭什么?
是他们主仆之间有什么联系,还是……泊夜的化身压根也没化妆?
如果那就是泊夜化身的真面目的话,倒也合理,毕竟那人是被德郢请来的。德郢也没见过无罪,他到了离率宫,见到一个高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认作无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倘若那人再顺势而为,假装自己的身份,德郢更是无从怀疑,还得意洋洋的给程钧介绍呢。
问题是,程钧见过无罪,在前世。
那时无罪就是这个样子。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入为主,认定是无罪的原因。
但若是这个无罪和前世的无罪一样,甚至是一个人,却和真正的无罪不一样……
也就是说,很可能程钧在前世见到的不是无罪。
但当时所有人都承认那人是无罪。
无罪的死是之后的事情,那时见过他尸身的,也有和程钧一同认错了无罪的人。
或者,前世死掉的也不是无罪?
莫不是无罪只是凭空消失了?出来搅风搅雨的无罪只是泊夜的一个化身,那么无罪的下落就是彻彻底底的迷了……
那所谓的上清宫上层火并,也不一定确有其事。玄道在其中说不定连跳梁小丑都说不上,很可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木偶。
而泊夜……
他到底在干什么?
程钧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他所知道的历史,哪里是雾里看花,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而他所凭借的印象,又能靠得住几分?
不说历史的改变,就是原本的历史,也够他喝一壶的。
张清麓见他眉头深锁,又说出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奇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不是无罪?我师父怎么了?”
程钧看着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还是这个人干脆!别管背后有多少瓜葛,当初死的多么干脆!给后人少了多少事。
程钧正色道:“若无你的存在,我也难以从上清宫脱身,我又算欠了你一个人情。至少这个心结我可以帮你打开。你师父虽然冷漠些,但没有你想想的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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