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愈沉默愈快乐


  宴会进行的相当顺利,至少从表面上讲是这个样子,尤其是当范思辙皮笑肉不笑地从长安侯手上接过那对玉狮儿后。
  只是身为主人的范思辙总习惯性地把眼光往抱月楼大厅外瞄。今天抱月楼被他包了下来,没有其余的客人,坐在他身旁的卫华微微皱眉,心想还有谁要来呢?为什么事先自己都没有收到风声?
  看范思辙的表情,可想而知马上要到来的宾客身份不低,不然他不会有压抑不住的期盼和紧张,可如果来客身份不低,为什么不等客到,便已开席了?
  卫华下意识里摇摇头,唇角浮起一丝自嘲与苦涩的笑容,他心里明白,对于范家的这两兄弟,都不能以常理判断。他如今是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接替的是当年沈重的职务,北齐大部分的特务机构都在他的掌控下,北齐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不可谓不厚,他的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是一旦对上南边来的范氏兄弟,卫华依然有些隐隐的紧张。
  范闲管的是监察院,和卫华乃是名正言顺的“同行”,只是卫华清楚,自己不如范闲在这一行里钻研的久,北朝的锦衣卫也没有南朝的监察院那般大的权力,所以真要两个人隔着国境线拼将起来,自己根本不够对方捏的。
  至于范思辙,卫华看着身旁招待客人们的微胖少年,微微皱眉。对于这个人物,他承认自己两年前确实有些看走眼,本以为只是范闲借助手中权柄,送自己弟弟到北齐来逃难,不曾想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范思辙隐在幕后,竟是把老崔家的线路把持的牢牢实实,暗底里的事业做的也是风生水起。
  完全不是一个少年郎所应该拥有的商业敏感度和能力。
  卫华拍了拍额头,微笑与范思辙对饮一杯,说了几句笑话。范思辙今天请客的目的很清楚,南边的私货到北路来总要有人接手,总不可能让一个南庆人在北齐明着卖,往年都是由卫氏家族特别是长宁侯接手,如今范思辙的胆子越来越大,自然有些觉得长宁侯一家吐货速度太慢,这才把长安侯也绑了进来。
  卫华并不反感这个安排。不是因为长安侯是自己的亲叔叔,而是他清楚,卫家只是皇帝陛下摆在台前的傀儡,大头的利润通过这门生意源源不断地充入了陛下的内库房与国库。
  而且范思辙再能折腾,他毕竟是在北齐的国土上,卫华有足够发能力监控他。一旦事有不谐,锦衣卫可以轻松地将范思辙底下的商行打捞干净。
  只是形势不到最后一步,卫华是断断然不敢做这种事情的,连请旨都不敢。因为北齐需要范闲从南庆内库里吐出来的货,卫华害怕范闲的阴狠手段,害怕范闲的不讲道理。
  抱月楼门帘微动,两名姑娘联袂而入。卫华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险些洒了出来。
  那两位姑娘他都认识,这也正是卫华一直对范闲深深害怕的原因之一。
  海棠与范若若。
  卫华站起身来迎接,回身佯怪了范思辙数句,请二位身份尊贵的天一道嫡传弟子坐到了上席。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因为北齐人人皆知,皇太后的意思是让海棠嫁给卫华,但是海棠却和范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卫华苦笑一声,对海棠说道:“范二少请客,你就这般来了,倒也是真不给我面子。”
  海棠笑了笑,接过范思辙递过来的玉狮儿把玩着,说道:“你这人就是喜欢说嘴。”
  卫华哈哈一笑,不再说什么。从很久以前,他就清楚,这个女人不是自己能碰的。当初太后有那个意思后,他第一时间就进宫婉拒,只是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太后对于自家后辈的疼爱总是那般的不讲道理。
  太后不讲道理,范闲不讲道理,卫华可没有那个胆量——这事儿太得罪范闲了,再说娶个九品上的绝世高手回家,夫纲何以振?再说这海棠姑娘虽然兰质慧心,可长的实在很一般……
  然而去年卫华的妹妹随狼桃远赴江南,路过梧州时,与范闲起了争执,卫华知道范闲那种小气性子,一定在记仇,迫不得已修书说了多少好话,才让范闲消了气。
  思绪飘荡在这几年的岁月里,卫华忍不住失态地长吁短叹了起来,范闲啊范闲,你小子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什么事儿都把自己压了一头,本是同行者,相煎何太急?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没有监察院提司过的顺心呢?
  ……
  ……
  自从海棠与范若若进入抱月楼以来,厅内的宴席便变得安静了许多。卫氏家族那些老辣的长辈摆足了长辈的模样,与二位姑娘家各自攀谈着,心里却在想,本是想在此次的谈判中,替陛下多吃些好处,这二位一到……尤其是海棠姑娘,她的胳膊肘子究竟是往哪边生的呢?于是对于范思辙的进攻便缓了下来。
  范思辙面容平静,微笑说着话,于闲谈中,便将来年的利润分成和交接细则说了个清清楚楚,今日让海棠与姐姐来此,便是为了给自己加个筹码,至少要乱一乱北齐人的心。
  名义上是他与卫家的谈判,实际上是范闲与北齐皇帝的勾当,席间众人虽不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主导卫家的长宁侯父子却是清楚的。
  酒过三巡,议事已毕,双方尽欢而散,只是卫华的脸色并不怎么欢愉,很明显,在这新一轮的分赃协议中,依然被范思辙夺了大头。
  夜色渐深,海棠拿着那块温润的玉狮儿,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了范思辙两眼,便自离去,将这抱月楼留给了他们姐弟二人。
  ……
  ……
  “我不喜欢海棠。”在抱月楼上京分号的一间房间内,范思辙皱着眉头说道。
  “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气沉沉了。”范若若习惯性地用手拍拍弟弟的脑袋,微笑说道:“师姐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还记恨她拿你当驴使的事情吧?”
  范思辙摇摇头,说道:“那是哥哥的意思,是让我吃苦,我明白。”
  范若若有些惊讶地看着弟弟,偏着脑袋,说道:“真的越来越老气了,真不像个孩子。”
  范思辙自嘲一笑,说道:“在这么个地方,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想不小心些也没办法……对了姐,你说老气……”他的精神忽然振奋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说,我越来越像哥?”
  范思辙兴奋地问着,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长兄范闲乃是人生偶像,如果能和兄长的形象靠的越近,他自然越是得意。
  范若若掩唇而笑,说道:“是越来越像父亲才是,父亲当年那么打你,看来果然有些效用。”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先前说不喜欢海棠师姐,到底为什么?”
  范思辙静静看着姐姐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范若若也平静地看着他。
  “姐姐,你应该明白的。”范思辙认真说道:“我们已经有嫂子了。”
  范若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叹息道:“是啊。”
  范思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其实哥哥都不知道,这一年多里,嫂子给我写过不少信。”
  范若若微微一惊,问道:“嫂子在信里说什么?”
  “能说什么?还不是家里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范思辙叹息道:“我这个小叔子一个人在异国,嫂子肯定不放心。说实话吧,我这一年里但凡有些什么摸不清头脑的事情,都不愿意去信麻烦哥哥,都是嫂子帮我出的主意。”
  范若若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她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品咂半晌,品出了许多种味道,黯然道:“嫂嫂……是个很可怜的人,你也知道,长公主现下被陛下幽禁在别院里,哥哥又在江南。”
  “哥哥只知道把我踹到北边来。”范思辙语带不满,“虽然知道他是在锤炼我,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我才多大点儿?这么大个摊子,我怎么弄的过来?只知丢手,哪里像嫂嫂想的那般周全。”
  范若若皱眉斥道:“哥哥在南边何其不容易,如果不是他站的稳,你在北边又如何能够站的稳?他又哪里是丢手了?庆余堂的掌柜们都在暗中帮衬你,监察院在北齐的网络也都在为你服务,为了栽培你,他可是下了大心血……至于说到锤炼,你又不是不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他自幼一人在澹州长大,不知怎样艰辛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信奉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我们是他的弟弟妹妹,他当然也会选择这种方式。”
  ……
  ……
  一连串的训斥出口,范思辙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京都,其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姐姐手中的铁尺,一下子就软了下去,语塞半晌后喃喃说道:“反正……我不喜欢海棠。”
  范若若叹息道:“海棠姑娘暗中帮了哥哥多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利益的交换罢了,北齐人除了死掉的庄墨韩,又有几个是真正外物不系于心的圣人?”范思辙冷笑道:“如今别看你拜入苦荷门下,我是首屈一指的大老板,可如果哥哥对北齐再无用处,我们只怕马上就会被人踩到脚下,到那时,我可不指望海棠会替我们出头。”
  范若若认真说道:“我的看法与你相反。”
  范思辙摇了摇头,半晌后幽幽说道:“什么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范若若沉思良久,缓缓地点点头,她的心里对那位可敬可亲习惯沉默与伤害的嫂嫂也是无比怜惜,承认了弟弟的这个看法。只是忽然间,她的心中涌起一丝荒谬的念头,如果说先来后到……自己才应该是最早到哥哥身边的那个人吧?只是命运捉弄……她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旋即将这股不应有的情绪压了下去,与弟弟一道为嫂子林婉儿的命运担忧。
  “哥哥肯定不是那种薄情寡幸之人,只是如今嫂子处在长公主与哥哥中间,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别想那么多了。”范思辙耸耸肩,“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哥哥在南边的状况。”
  “我看你今晚大宴宾客,以为你已经得意忘了形。”
  “长公主垮台,我自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多挣些钱。”范思辙说道:“只是朝中如今只是大哥这一派独大,总觉得会有些问题。”
  “想的或许太远了些,独大倒是称不是,不过站在风口上了。”范若若微笑说道:“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似乎都不是我们这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能够操心的。”
  范思辙一怔,心想以姐姐往常的态度,应该十分焦虑范闲的安危才是,怎么却表现的如此淡然,但他不敢批评家姐,下意识问道:“谁的诗?”
  “哥哥。”
  “他不是不做诗了?”
  “是在外人面前不做了。”
  “嗯……我们真不管?”
  “我们能操什么心呢?”范若若的面色平静之中带着一份对兄长的信心,“他辛苦万分将我们送到北齐来,就是不想让我们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如果我们真的想为他好,那就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地生活,不要让他操心。”
  “如何是好好地生活?”
  “做老板快乐吗?”
  “还成,虽然有时候比较麻烦。”
  “我明天就要去医馆了,我也觉得这种生活很快乐……哥哥说过,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我们既然已经寻找到了,就要好好地继续下去。我们活的越安全,越快乐,”范若若下了定语,“哥哥就会越心定,我们对家族也就越有贡献。”


  第一百零一章 清茶、烈酒、草纸、大势
  由江南路通往江北路,有三个方便的途径,但不论怎么走,总是要越过那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如今的天下,没有范闲熟知的那些水泥桥梁,便只有靠两岸间源源不断的渡船来支撑水畔繁忙的交通。
  内库三大坊在闽北,转运司衙门在苏州,而小范大人却在杭州,看似内库的控制处于一种松散之中,但只有有机会接触到这一部分的官员商人才清楚,监察院与内库衙门联起手后,对于遍布江南的货仓、专门通路控制的是何其严格。
  尤其是往北的那条线路,刻意往西边绕了个弯,从沙州那处渡江往北,再越过江北路的荒山,沧州路的草甸,再绕经北海,源源不断地送入北齐国境之内,再为庆国带回丰厚的银两,以采购旁的所需。
  行北路的货物,大部分在夏明记的控制之下。夏栖飞在范闲的帮助下标了几个大标,又暗中整合了江南一带的小商行和帮派,已经渐渐成势。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沙州渡江,从官员们的眼中看来,自然是因为江南水师驻在沙州。但只有范闲和他清楚,选择沙州是因为江南水寨最雄厚的实力在此,这些内库货物虽然可以让朝廷派员督送,可是……里面夹的那些东西,却不放心全部让朝廷看着。
  夏栖飞坐在沙州城门外的茶铺里,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平缓的大江上来往运输货物的船只,微微眯眼。北边的二少爷忽然加大了要货的胃口,但还不至于让他接不下来,毕竟现在内库的门,对于他们这些范闲的亲信来说是完全敞开的,只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货运到那边,同时还不能让朝廷起疑,这就需要很细致的安排了。
  好在朝廷惯例,监察内库运作,由监察院一手负责。时至今日,当年朝堂之上大臣们的担忧终于成为了事实,范闲自己监察自己,这怎么能不出问题?
  夏栖飞将茶杯放下,缓缓品味着嘴中的苦涩滋味,心里却没有丝毫苦涩。回顾这一年半的时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自从攀上钦差大人的大腿后,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内心十余年的家仇一朝得雪,明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自己的身份也从见不得光的江南水寨大头目,变成了监察院的官员,名震江南的富商。
  这人世间的事儿,确实有些奇妙。
  只是他也清楚,如今的明家早已不是当年的明家,虽然朝廷没有直接插手其间,可如果小范大人真发了话,自己也只有全盘照做。
  想到此处,他把自己满足是目光从江上舟中那些货箱处收了回来,微微皱眉,想不明白有些事情——向北齐东夷走私内库货物,毫无疑问是当世最赚钱的买卖,可是以小范大人的身份,他何至于要如此贪婪?小范大人当年解释过,长公主之所以贪银子,是因为她要在朝中谋求权势,为皇子们铺垫根基,在军中收买人心。
  可是小范大人本身便是皇子,归了范氏后又不可能接位,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当年就是不喜欢长公主暗中将自己的内库搬的差不多空了,难道陛下现在就能容许小范大人这样做?
  ……
  ……
  自长公主李云睿失势以来,这个不大不小的冲击波淡淡地在天下贵人们的心中扫拂了一遍,便没有再激起任何波澜。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暗底里人们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人清楚。
  只是如今人们都知道南朝那位权臣范闲,是如何深得庆国皇帝的宠信,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不免群生警惕,群生期盼——不论怎么说,范闲在天下人的心中,依旧还是一个读书人,尤其是这些年来在舞台上的表现,让人们清楚,他和一般的庆国权贵子弟有些许不同,至少没有那么热血,那么好战。
  北齐和东夷,自然希望范闲能够长长久久。北齐小皇帝就算再想把范闲拉到身边当亲王,可他也清楚,范闲还是留在南庆对自己好处最大,他希望范闲的权力越大越好,圣宠越深越好,最好能够强大到可以影响庆国皇帝的决定。
  然而这只是奢望和理想主义,没有那位帝王会愚蠢到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异国一位臣子身上,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终究还是体现在实力上,国家的实力,自然就是军力!
  自开春以来,燕京之北,沧州之东那片开阔的旷野之中,北齐一代雄将上杉虎被解除了软禁,空降南线,于极短的时间内树立起了自己在军中的绝对权威,开始日夜演兵整练,保持着对南朝军队强大的震慑力,压制着南庆人的野心。
  与上杉虎正面相冲的是庆国一位大将,征北大都督燕小乙。这样两位牛人对撞在了一起,怎么可能没有些火花与血腥味渐渐升腾。虽说边境线上无战事,可是一些小的摩擦,一些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渐渐弥漫。
  夏栖飞主持的夏明记往北方运送内库的货物,之所以在沧州南便要往北海方面绕,其实便是因为沧州那边的局势一直有些紧张。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月里完全改变了,不知为何,上杉虎忽然收兵回北五十余里,调兵遣将,摆出了不防守不突进的懒洋洋态势,似乎毫不在意燕小乙正领着十万精兵在燕京与沧州中间一带,像牛一般瞪着眼睛,时刻想上来咬一口。
  紧张忽然变成了休闲,两国列兵摆谱忽然变成了郊游,瞬息间的变化,让南庆的军方感到了无来由的恼火与愕然。
  北齐人究竟在想什么?
  燕小乙清楚北齐人在想什么,他取起杯子喝了一口北海再北的草原上产的烈酒,酒水微微打湿他的胡须,他眼中的寒芒渐渐盛了起来。
  自从京都的消息传到沧州后,燕小乙便清楚自己面临着一个危机。在自己的亲信夜间压低声音出主意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平静,不发一语。
  当上杉虎领着北齐的军队缓缓撤后,摆出一副赤裸娘们斜倚榻上的姿态时,燕小乙既不吃惊,也不疑惑,只是一味冷笑。
  北齐人自然也知道了长公主失势的消息,知道皇帝必然要拿下自己,所以在此时此刻,上杉虎刻意示弱,将赋予燕小乙身上的所有压力撤下,就是为了让他能够保存全部的力量与精神。
  保存这些做什么?自然是要对付自家的皇上。
  燕小乙缓缓放下酒杯,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如果此时北齐皇帝忽然要对上杉虎下手,他也会这般做。敌国内部有问题,身为己方,当然要袖手旁观,并且给敌人尽可能多的空间与实力,如此这般才能让对方自己折腾起来,自相残杀之后,坐收渔人之利,不可谓不快哉。
  可燕小乙似乎没有做什么准备,他似乎只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等着几个老皮深皱的太监骑马而来,疲累而下,声嘶力竭,满脸惶恐,却又强作镇定地对自己宣布陛下的旨意。
  “燕小乙……着……”
  长公主倒下了,他身为长公主的亲信心腹,在军中最大的助力……陛下自然不会允许他依然掌管着征北军的十分精兵,燕小乙很清楚这一点。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没有将自己亲信们满脸的愤怒看入眼中。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陛下的旨意却是迟迟未到。忧虑浮上了他的脸庞,心想那位皇帝究竟想给自己安排什么样的罪名,居然迟缓了这么久?
  烈酒烧心,烧的燕小乙的心好痛,难道陛下真的对自己如此信任?可是陛下清楚,当年自己只不过是山中的一位猎户,如果不是长公主,自己只怕会一生默默无闻。
  更何况范闲与自己有杀子之仇。虽然燕小乙一直没有捉到证据,但他相信,在庆国内部,敢杀自己儿子的,除了陛下,就只有两个疯子,除了长公主以外,当然就是疯狂的范闲。
  陛下总不可能杀了自己的私生子为自己的儿子报仇。这便是燕小乙与皇帝之间不可转圜的最大矛盾——而燕小乙的凶戾性格,注定了他不会束手就擒,从此老死京都。
  但他也不会率兵投往在北方看戏的北齐君臣,因为那是一种屈辱。
  燕小乙再次端起盛着烈酒的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而写这封信的,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位人物。
  看着这封信,他捏着信纸的手开始抖了起来,那双一向稳定如山的手,那双控弦如神发手,那双在影子与范闲两大九品高手夹攻时依然如钢如铁的手,竟抖了起来。
  ※※※
  庆国尚是春末,而遥远南方的国境线上,已经是酷热一片,四周茂密的树林都被高空的太阳晒的有气无力,搭软在山石之上,而那些山石之上的藤蔓却早被石上的高温烘烤的快枯了。
  热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林里的湿度。南方不知怎么有这么多的暴雨,虽然雨势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可是雨水落地,还未来得及渗入泥土之中,便被高温烘烤成水蒸气,包裹着树林、动物与行走在道路上的人们,让所有的生灵都变得艰于呼吸起来。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懒洋洋地行走在官道上。负责天国颜面的礼部鸿胪寺官员都扯开了衣襟,毫不在乎体统,军纪一向森严,盔亮甲明的数百禁军也歪戴衣帽,就连围着正中间数辆马车的宫廷虎卫,眼神也开始泛着一股疲惫与无奈的感觉。
  正中间的马车,坐着庆国的太子殿下。
  此时距离他出京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南诏国的葬礼十分顺利,在那位死去的国王灵前扶棺假哭数场,又温和地与那个小孩子国王说了几句闲话,见证了登基的仪式后,太子殿下一行人便启程北归。
  之所以选择在这样的大太阳天下行路,是因为日光烈时,林中不易起雾,而南诏与庆国交界处的密林中,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毒雾了。
  太子李承乾敲了敲马车的窗棂,示意整个队伍停了下来,然后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对礼部的主事官员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位虎卫恭谨说道:“殿下,趁着日头走,免得被毒雾所侵。”
  太子微笑说道:“歇歇吧,所有人都累了。”
  “怕赶不到前面的驿站。”那名虎卫为难说道。
  “昨日不是说了,那驿站之前还有一家小的?”太子和蔼说道:“今晚就在那里住也是好的。”
  那名先前被问话的礼部官员劝阻道:“殿下何等身份,怎么能随便住在荒郊野外?天承县的驿站实在太破,昨夜拟定的大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殿下。”
  太子坚持不允,只说身边的随从们已经累的不行了。礼部官员忍不住微惧问道:“可是误了归期……”
  “本宫一力承担便是,总不能让这些将士们累出病来。”太子皱着眉头说道。
  便有命令下去,让一行数百人就地休息,今夜便在天承县过夜应该能赶得及。那些军士虎卫们听着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对太子谢过恩,便在道路两侧布置防卫,分队休息。
  众人知道是太子心疼己等辛苦,纷纷投以感激的目光,只是不敢让太子看到。这一个多月里,由京都南下至南诏,再北归,道路遥远艰险,但太子殿下全不如人们以往想像的那般娇贵,竟是一声不吭,而且对这些下属们多有劝慰鼓励,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对这位太子殿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觉得殿下实在是怜惜子民,不仅对于陛下的旨意毫无怨意,竟还处处不忘己等。
  太子领旨往南诏观礼,这样一个吃苦又没好处的差使,落在天下人的眼中,都会觉得陛下就算不是放逐太子,也是在对太子进行警告,或者是一种变相的责罚。然而如今的这些将士官员们都有些纳闷,这样一位优秀的太子,陛下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
  ……
  林间拉起一道青幛,供太子休息。其实众人都清楚,主要是为了太子出恭方便,虽说一路上太子与众人甘苦相共,但总不可能让堂堂一位殿下与大家一排蹲在道路旁光屁股拉屎。
  李承乾对拉青幛的禁军们无奈地笑了笑,掀开青帘一角走了进去,然而……他却没有解开裤子,只是冷静而略略紧张地等待着。
  没有待多久,一只手捏着一颗药丸送进了青幛之中。
  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过来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细细地舔了舔牙齿间的缝隙,确认不会留下药渣,让那些名为服侍,暗为监视的太监发现。
  “为什么不能把这药提供给那些军士?”太子沉默片刻后,对着青幛外的那道淡淡影子说道,语气里有些难过,“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南诏毒瘴太多,虽说太医院备了极好的药物,可依然有几位禁军和太监误吸毒雾,不治死去。
  青幛外的影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殿下,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说完这句话,王十三郎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消失。
  太子蹲了下来,微微皱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派来的,但他不知道范闲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过范闲带的话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领他什么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欢一个高手远远缀着自己的感觉,也曾经试探过,让那个人将药物全给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寝都有太监服侍,如果让人发现太子身上带着来路不明的药物,确实是个大麻烦。
  只是身边没药,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们,太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段日子他表现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为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废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个能够不损皇帝颜面的借口,父皇不会急着动手。
  父皇太爱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着,站起身来,将用过的纸扔在了地上,心想面子这种东西和揩屁股的纸有什么区别?
  不过确实很需要,至少因为这样,李承乾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倔犟的神情,父皇,儿子不会给你太多借口的,要废我,就别想还保留着颜面。
  他拉开青幛走了出去,看着天上刺目的阳光,忽然想到南诏国王棺木旁的那个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当爹的死的早,其实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县,觉得这个县的名字实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过了数月的跋涉,庆国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终于从遥远的南诏国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没有铺黄土,洒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顺地贴服在地面,迎接着这位储君的归来,道路两旁的茂密杨柳随着酷热的风微微点头,对太子示意。
  城门外迎接太子归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还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应见礼毕,太子极温和地扶起二位兄长和那位幼弟,执手相看,有语不凝噎,温柔说着别后情状。
  大皇子关切地看着太子,确认了这趟艰难的旅程没有让这个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来。他和其他的人一样,都在猜忖着父皇为何将这个差使交给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别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并不愿做太深层次的思考,反正怎么搞来搞去,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承乾没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里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则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着太子归来,只是笑容里夹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沁进了太子的心里。太子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李承乾牵着老三的手,看着身旁这个小男孩恬静乖巧的脸,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时势发展到今日,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已经隐隐然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实在是让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诏国那位新任的国主,似乎与老三一般大,他发心忽然颤了一下,牵着三皇子的手下意识里松了松,只是食指还没有完全翘起,他便反应了过来,复又温和而认真地牵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诏那个鼻涕国主要聪明许多,更何他的老师是范闲。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显得那样镇定,远超出小孩子应有的镇定,而且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几位龙子站在城门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头,看着阳光下那几个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难过地想到,父子相残看来是不可避免,难道手足也必须互相砍来砍去?
  ……
  ……
  太子入宫,行礼,回书,叩皇,归宫。
  一应程序就如同礼部与二寺规定的那般正常流畅,没有出一丝问题,至少没有人会发现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丝毫异常。只是人们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没有留太子在太极殿内多说说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不见近半年的儿子回家时应有的神情,便让太子回了东宫。
  在姚太监的带领下,太子来到了东宫的门外,他抬头看着被修葺一新的东宫,忍不住吃惊地叹了一口气,那日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被自己一把火烧了,这才几个月,居然又修复如初……看来父皇真的不想把事情闹的太过耸人听闻。
  他忽然怔了怔,回头对姚太监问道:“本宫……呆会儿想去给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监一愣,他负责送殿下回东宫,自然是禀承陛下的意思暗中监视,务必要保证太子回宫,便只能在宫中,这等于一种变相的软禁。只是太子忽然发问,用的又是这种理由,姚太监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苦笑一声,缓缓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吓着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见太后,怎么来问奴才?”
  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推开了东宫那扇大门,只是入门之时,下意识里往广信宫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经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向往的广信宫……已经是空无一人,可他还是忍不住贪婪地往那边看了几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着太子的神情。
  太子却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样,怔怔望着那处——他心里想着,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这么多的魔障,却不知道是谁着了魔,是谁发了疯,他想到姑母说的那句话,心脏开始咚咚地跳了起来,是的,人都是疯狂的,天下是疯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疯狂的因子,自己想要拥有这个天下,就必须疯狂到底。
  因疯狂而自持,他再次转过身来,对姚太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东宫的大门。
  依理论,关门这种动作自然有宫女太监来做,只是如今的东宫太监宫女远远不及礼制上额定的人数,数月前,整个皇宫里有数百名太监宫女无故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太子知道他们去了地下……现在的东宫虽然补充了许多太监宫女,可是这些新手明显有些紧张。
  皇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自然隐藏不了多久,只是没有哪位朝臣敢不长眼地询问,一者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二者臣子们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进,便有宫女太监叩地请安,却没有人敢上前侍候着。
  太子自嘲地一笑,进了正殿,然后……
  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酒味。一股浓的令人作呕的酒味飘浮在这庆国最尊贵的宫殿之中。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个高脚灯。李承乾怔了怔,回复了一下视线,这才看见那张榻上躺着一个熟悉的妇人,屏风一侧,内库出产的大叶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动着微风,驱散着殿内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妇人穿着华贵的宫装,只是装饰十分糟糕,头发有些蓬松,手里提着一个酒壶,正在往嘴里灌着酒,眉眼间尽是憔悴与绝望。
  拉着大叶扇的是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太监。
  李承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叹了口气,眼中浮出一丝温柔与怜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后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也厌憎于对方平日里故作神秘,一旦事发后却是慌乱不堪,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孩儿回来了。”
  半醉的皇后一惊,揉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发年轻人是自己发儿子。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地坐了起来,扑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嚎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抱着母亲的身体,和声笑着说道:“一去数月,让母亲担心了。”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口齿不清说道:“活着就好,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从陛下将太子发往南诏后,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绝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当然知道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是何等样的绝情恐怖,她本以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来便难,此时见着活生生的儿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绝望之中觅到一丝飘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着母亲,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皇后直到今日还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忽然放弃太子,太子也没有告诉她实情。皇室中人虽然疯狂,但在孝道这个方面做的都还算不错。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诉母亲自己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险厄,多少困难。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自己就算能活着回来,只怕也是会就此缠绵病榻,再难复起。
  过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怀里渐渐沉睡,太子将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极薄的绣巾,挥手止住了那个拉大叶扇太监的动作,自己取了一个圆宫扇,开始细心地替皇后扇风。
  不知道扇了多久,确认母亲睡熟后,太子才扔下圆宫扇,坐在榻旁发呆,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双膝之间,许久也未曾抬起来。
  ……
  ……
  他抬起了头,脸色微微发白,眼光飘到了一旁,看着这座空旷寂寞的宫殿内唯一的太监,问道:“娘娘这些日子时常饮酒?”
  “是。”那名小太监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极为恭谨地跪下行了一礼。
  看着那太监抬起来的面宠,太子吃了一惊,旋即皱起了眉头,微嘲说道:“一座东宫百余人,如今就你一个人还活着了。”
  那太监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的东宫首领太监,洪竹。洪竹面上浮现一丝愧疚之色,低下头去,没有说什么。事情至此,整个东宫的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灭口,就他一个人活着,已经说明了所有的真相。
  虽然洪竹从来没有向皇帝告过密,但他向范闲告过密,而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脸上的愧疚之色并不是作假,他在东宫的日子,皇后与太子对他都算不错,尤其是皇后对他格外温和,这些日子里,他奉陛下的严令暗中服侍监视皇后,看着这位国母如何由失望而趋绝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难免生起几丝不忍来。
  太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难过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当初还以为你是得罪了范闲,父皇才赶你过来,原来……本宫忘了,你终究是御书房出来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间的仇是真的吗?”
  “是真的。”洪竹低头回道:“只是奴才是庆国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为先。”
  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勃然大怒,随手抓起身边一个东西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你个阉货,也自称子民!”
  扔出去的东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风发圆扇,轻飘飘发浑不着力,没有砸着洪竹,在洪竹发身边飘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监衣裳的下襟上。
  太子怕惊醒了母后,十分困难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洪竹:“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你……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把你这条狗命留了下来。”
  洪竹叩了两个头,有些疑惑问道:“殿下,什么事情?”
  太子醒过神来,沉默半晌后忽然说道:“如今的东宫早已不是当初,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你想离开,我去给父皇说。”
  洪竹的面色有些犹豫,片刻后咬牙说道:“奴才……想留在东宫。”
  “留在东宫监视?”太子压低声音讥诮说道:“整座宫里都是眼线,还在乎多你这一个?”
  事态发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终究是要废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还在这隐秘的自家宫内惺惺作态?
  “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阵后,忽然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了一丝怜悯的神情,望着洪竹说道:“秀儿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的洪竹身子颤抖了一下,许久之后,有些悲伤地点了点头。
  ……
  ……
  “这几个月里,宫里有什么动静?”太子静静地望着洪竹,问出一个按理说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洪竹沉默了许久,然后说道:“陛下去了几次含光殿,每次出来的时候都不怎么高兴。”
  太子面带微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赞赏地看着洪竹说道:“谢谢。”
  洪竹低下头,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边开始思考。父皇明显没有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太后娘娘,皇帝虽然纵横天下,无一敢阻,可是父皇这种皇帝,却依然被一丝心神上的系绊所困扰着。
  比如像草纸一样的面子,比如那个孝字。
  庆国讲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笼子。
  李承乾微微握紧拳头,知道自己还有些时间,父皇要废自己还需要时间来安排言论,监察院的八处就算想营造出那种风声,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
  “秀儿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么样的感觉。”范闲轻声说道:“如果是个一般的太监,或许不会考虑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太监。他读过书,开过窍,所以他讲恩怨,重情义……说来说去,秀儿之所以被杀死,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一手造成了皇宫当中数百人的死亡。”
  他皱起了眉头:“对于陛下的狠辣,似乎我们的想像力还是显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又一次说了声好吧,然后很难过地说道:“可那几百人的死亡总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个很淡薄无情的人,可是终究不是五竹叔那样的怪物,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以前我就和海棠说过,杀几十人几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我不能当皇帝,是因为我还做不到几万人死在我面前,还可以保持平静。”
  “皇帝要废太子,是我暗中影响的……当然,就算我不影响,这件事情终究也会爆发。”范闲摇了摇头,“可是现在我又要让皇帝不要这么快废掉太子。为什么?这岂不是很无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么呢?”
  “烈火烹油之后,便是冷锅剩饭……”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如果太子老二长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饭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爱我,愿意带着我去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和平主义者,嗯,很虚伪的和平主义者,我不喜欢打仗,我这两年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所以我必须拖一下,至少在我准备好之前,不能让皇帝进入备战的轨道,到时候让老大去领军,让我当监军,杀入北齐东夷,刀下尽是亡魂……这种铁血日子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这是潜伏着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收好了面前的那张纸,将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后开始叹气,恼火于自己的好奇心,每次总是忍不住将母亲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烦的要死。
  他此时在苏州,在华园,门口那个大大的箱子依然敞开着,内里的雪花银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如同范尚书一样,他也学会对着一张纸说话,只是父亲是对着画像,他没有那个能力,只好对着信说话。
  有很多话不能对人讲,唯一能讲的几个人都不在身边,所以范闲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时间,甚至把王启年当成了最好的听众,可是为了让王老头不被自己的话吓成心肌梗塞,他终于还是终止了对老王的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儿不在,海棠不在,纵有千言万语,又去向谁倾诉?大逆不道,不容这个世间的心思,能从哪里获得支持?
  范闲开始逐渐感受到了那种寂寞感,那种老娘很孤单里蕴藏着的意思。
  而他对于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第一百零三章 荒唐事
  其实,每一个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都会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过往,展望一下将来,这便是所谓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只不过放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工作往往是人们已经对生活感觉到厌倦,或者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某一个既定的目标之后,才开始的。最常见的模型,自然是一个老头儿在渭水旁边一边钓鱼,一边喟叹人生如脚下之流水东去而不回。
  范闲不是苦荷,他没有钓鱼的爱好,他的年纪也还小,只是他的生命却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多了一次重复,仔细算来,他应该是个三十几岁,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却被迫呆在一个美丽的香皮囊里——被迫这个词有些矫情,暂且不论——但他也会进行一下反思。
  不是抱着俏佳人感叹当年没有为人类美好正义事业努力,而是在一种混沌之中寻找清明,试图再次寻回自己坚定和明确的目标,因为现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后,他一直是个有坚定目标的人,在悬崖之上,曾经对五竹叔以三个代表为基础,发过三大愿心,时至今日,三大愿基本上已经实现,只是不好色如范闲者鲜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终是多不起来。
  三大愿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他一直在努力,在强硬,在冷血。而且三大愿的隐藏技能或者说是附赠属性,自然就是他对范尚书说过的人生理想——权臣。
  如今在庆国,在天下,范闲真真当得上权臣二字了。行走各地,无人不敬,无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将知天命的年轻人终究还是迷糊了起来,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
  他一个人行走在华园通往江南总督府的路上,低着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地惺惺作态,身后却跟着几名虎卫,街道两侧还有许多监察院的密探暗中保护。
  “小范大人。”
  “小公爷。”
  “钦差大人。”
  “提司大人。”
  一连串饱含着热情、奉承、微惧味道的称呼从身旁响了起来,范闲一惊,愕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了江南总督府。江南道的官员们正分列两侧,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说不出的炽热与温柔。整座官衙似乎随着他的到来,倏忽间多了无数头吃了不良草料的骏马,屁声雷动。
  范闲下意识里挠了挠头,没有在意这个动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来,把先前那些环绕在脑中的形而上的东西全数驱除。是的,人生确实需要目标,但自己现在就开始置疑人生或许太早了些。牛顿直到老了才变成真正的神棍,小爱同学的后半辈子都在和大一统咬牙切齿,但这二位牛人毕竟算是洗尽铅华后的回朴,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
  自己终究是个俗人,必须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享受这些虚荣、权力、金钱、名声所带来的好处之中。
  范闲一面与官员们和蔼可亲地打着招呼,一面往总督府的书房里走去,心想自己和叶轻眉不一样,还是不要往身上洒理想主义的光辉了。
  在这个世界里,不,是在所有的世界里,理想主义者都是孤独寂寞的,都是容易横死的,而范闲不可能接受这两条。
  还是老老实实做个权臣好了,他在心里如是想。
  然而当他走到了薛清的书房,低着头与薛清聊了许久之后,内心又开始自嘲起来。权臣这种东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许你做,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可能会被一个权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这种人物,怎么会给自己这种机会,自己活了三十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可爱?
  他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着太师椅里闭目养神的薛清,在心里暗骂了两句,开口说道:“查帐这种事情让户部做就行了,这内库一向是监察院管着的……怎么却又忽然让都察院来凑一手?几个月前那些御史不都下了狱,都察院里哪里来这么多人手查帐?就算人手够,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经书的家伙,看着帐上的数字只怕就要昏厥了过去。薛大人,这事儿您得上折子……江南好端端的,又来些子人,实在有些想不过味儿。”
  薛清笑了笑,在心里也暗骂了两句,想着户部是你老子开的,监察院是你管的,内库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这还查个屁?京都方面对这件事情早就有意见,此时门下中书新出了主意,还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内库里的东西全偷出去卖了。
  不过范闲在江南一年半,与薛清配合的极好,二人间极有默契,薛清也不知从他身上捞了多少油水,这话可不能说明白,想了想后,说道:“来人查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和都察院有积怨在身,让他们来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公报私仇。”
  这番话永远只能是这些高官们私下说的。
  “就不能再拦拦?舒芜那老头儿和胡大学士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反正书房里没什么外人,范闲恼火说着,但他心里明白,名义上是门下中书发的函,实际上是皇帝老子的意思,内库监察院这块儿让自己一手捏着,终究不是个妥当的法子,在京都监察院里掺了一把贺宗纬牌沙子,却被萍萍压的不敢喘气,这便是往江南来掺了。
  范闲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没有相信自己关于招商钱庄的解释,还是对自己与北齐人之间的关系起了警惕。至于走私一事,他并不怎么在乎,长公主都走了十来年,自己才挣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给国库送了那么多雪花银,皇帝老子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看着范闲有些不愉的脸色,薛清哈哈笑了两声,安慰道:“还不是做给朝中人看,你担心什么?就算派个钦差领头的三司来查,你这只手一翻,谁还能查到什么?不要忘了,你也是位钦差大人。”
  薛清将手一翻,趁势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闲盯着他那只稳定的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却不知道其中内情,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镇定。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损坏庆国的利益,只怕这老小子会惊的把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准备再浇点油,加把火,不料却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后,换了一副极为认真的脸色。
  官场交往,尤其是像薛清这种土皇帝和范闲这种皇子身份的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里说了,免得让彼此觉得隔膜太多,有趋于冷淡的不良势头,所以像此时薛清如此认真的脸色,范闲还是头一遭看到,不由皱起了眉头。
  薛清沉默很久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看法?屁的看法,这种大事情,老子一点看法也没有。范闲闭着嘴,一声不吭,只是含笑望着薛清颌下的胡子,像是极为欣赏,反正这个天底下,除了那几位大宗师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谁都不怕,自然敢摆出这副泥塑模样。
  薛清咳了两声,看着范闲的模样,知道自己这话问的太没有水平,而对方的无赖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后,直接说道:“明说了吧,陛下……要废储了。”
  范闲一怔,似乎像是没有听清楚这句话,片刻后回过神来,猛地站起,盯着薛清的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确实震惊,震惊的不是废储本身,也不是震惊于薛清与自己商量,而是震惊于薛清既然敢当着自己面说,那肯定不是他猜出来,而是宫里那位皇帝已经给自己的死忠透了风声,同时开始通过他向四处吹风。
  难道舆论就要开始了?
  薛清的手指头轻轻叩响着桌面,望着他微笑说道:“小范大人为什么如此吃惊?这件事情难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叹了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可惜之色,缓缓说道:“其实也不怕你知晓,我已经上了折子劝说陛下放弃这个念头,只是没有效果。”
  “您让我也上折子?”范闲看着他。
  薛清微嘲说道:“您和太子爷是什么关系,谁都清楚,老夫不至于如此愚蠢。”
  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道:“陛下心意已定,我们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办事……”说到此处,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这两年渐渐成长,颇有笃诚之风,各方面都进益不少,为什么陛下却要忽然废储,只是他隐约猜到肯定是皇族内部出了问题,当着范闲这个皇族私生子的面,他断不会将疑惑宣诸于口。
  范闲想了会儿后问道:“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江南一地,肯定就你我两人知道。”薛清说道:“不过我相信七路总督都已经接到了陛下的密旨,就看大家什么时候上了。”
  范闲心中冷笑一声,皇帝也真够狠的,甚至狠的有些糊涂了,太子一年间表现优良,此次远赴南诏不止没有出什么差错,反而赢得朝中上下交口称赞,想必皇帝想废储,要找借口太难……竟然用起了地方包围中央的战术。
  只是七路总督虽然说话极有力量,但毕竟是臣子,谁敢领着头去做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的密旨所令,可是七个总督也不是蠢货,想必不会相信自己掺和到皇位之争中,将来还有什么好下场。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本督,想必是第一个上书进谏陛下废储的官员。”
  范闲一怔,静静望着薛清的双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皱着眉头,提醒对方。
  薛清微微一笑,看着范闲:“这便是我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八处应该动起来了。”
  范闲此时已经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头出神。要废储,自然是要用监察院八处打头,当年太子毕竟有不少不怎么好看的把柄落在了内廷与监察院的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关于嫡长子天然继承权的战斗,这件事情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帝要废太子,自己应该就是那个马前卒。
  他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激荡,半晌后说道:“地方是地方,京都是京都,如果仅仅是这些动作……朝中的反噬会极大,门下中书那几位大学士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无过被废。”
  他说的是事实,文臣们一心为庆国,求的便是平稳,对于皇帝这个看似荒唐的举措,当然会大力反对,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响起多少杖声。
  “尤其是监察院不能出面。”范闲低着头说道:“我不方便出面,监察院是特务机构,我和太子向来不和,有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只会起反效果。”
  “你的话有道理,我会向陛下禀报。”薛清想了想后说道:“有件事情陛下让我通知你,再过些时日陛下会去祭天。”
  范闲今日再觉惊讶,皱眉许久,才缓缓品出味道,庆国虽然鬼神之道无法盛行,不像北齐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对于虚无飘渺的神庙依然无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么天启来……
  对太子的舆论攻势在前,七大路总督上书在后,再觅些臣子出来指责太子失德,不堪继国,最后皇帝左右为难,亲赴大庙祭天,承天之命,废储。
  嗯,好荒诞的戏码,好无聊的把戏。
  范闲摇了摇头,问道:“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贱(上)
  太子与范闲从血缘上来说是兄弟,二者之间并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终究是长辈们的事情。太子也曾经向范闲表示过和解的意愿,只是范闲不可能相信而已,最关键的是,范闲清楚,太子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强大的心神来打倒自己。
  所以范闲这半年来的所有行动,最大的目标其实是长公主,没有想到皇帝最后只是将其幽禁,却要赶在前头将太子废掉,这个事实让范闲琢磨许久,总觉得在顺序上有些问题,以皇帝老子这多年来在天下角斗场中的浸淫,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才是。
  不管顺序有没有错误,废储之事在庆国的朝野上下,终究是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轰轰烈烈这个词也许用的并不准确,所谓风起于萍末,历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开头的时候,或许都只是官场上一些不起眼的风声。
  在数月之前,东宫失火,太子往南诏,这已经就是风声。
  而当监察院的八处扔出一些陈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动了兴趣对当年征北军冬祅的事情重新调查,户部开始配合研究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风声便渐渐地大了起来。
  去年春和景明之时,太子和二皇子两派为了打击范闲,便曾经调查过户部,最后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军冬袄的问题。但太子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查到最后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头上,幸亏陛下后来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颜面无光的下场。
  可如今朝廷将这件旧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们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太子方面早就已经没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准备让太子扔谁出来赎罪呢?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没有大臣想到陛下会直接让太子承担这个罪责,所以当大理寺与监察院将辛其物索拿入狱后,都以为这件事情暂时就这样了了。
  没有想到辛其物入狱不过三天,便又被放了出来,这位东宫的心腹,太子的近臣,因为与范闲关系好的缘故,在监察院里并没有受什么折磨,也没有将太子供将出来。
  饶是如此,监察院与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将密奏呈入御书房中。又在一次御书房会议里,呈现在了门下中书、六部尚书那些庆国权力中心人物的眼前。
  舒芜与胡大学士替太子求情,甚至作保,才让皇帝消了伪装出来的怒气。但是散朝之后,这两位大学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饮酒时,却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陛下是真的决心废储了,可他们二位身为门下中书大学士,必须要保太子。这和派别无关,只是他们身为纯臣必须要表示出来的态度,太子一天是储君,他们就要当半个帝王看待,皇帝也不会苛责于此。
  最关键的是,以胡舒二人为代表的朝中大臣们,都以为太子当年或许荒唐糊涂,但这两年着实进步不少。为了避免朝中因皇权争夺而产生大的震荡,为了提前防范远在江南的范闲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他们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够将心定下来,将庆国将来遥远的前途定下来。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庆国最好的选择,即避免了庆国的内耗,又防止了监察院……那年轻人的独大。
  庆国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间制衡给庆国带来的好处,也料到了废储之事一定会引起极大的反对声浪,所以他暂时选择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风波后,他废储的念头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学士以及所有的大臣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家这位陛下是个不轻易下决断的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选择,那不论会面对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坚持到底。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江南路总督薛清大人的明折送到了宫中,于大朝会之上当廷念出,字字句句,隐指东宫,其间暗藏之意,众人皆知。
  舒芜勃然大怒,虽知此势逆而不能回,依旧出列破口大骂薛清有不臣之心,满口胡诌不臣之语。
  皇帝怜舒芜年老体弱,令其回府休养三月,未予丝毫责罚。
  另六路总督明折又至,语气或重或轻,或明或暗,但都隐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此时的情况已经渐渐明了,皇帝有心废储,七路总督迫于圣威上书相应,只有朝中那些尚书正卿一流的大臣们被夹在中间,他们便是想反对,也觉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浑身上下好不难受。
  然而舒芜虽然被请回府,门下中书却依然发挥着庆国皇帝允许他们发挥的正流作用,朝中的大臣们,胆子大的在朝会上斟酌词语,表示着反对的意见,胆子小的保持着沉默……没有一位大臣在皇帝的暗示下,奋勇上书,请陛下易储。
  是的,就算再喜欢拍马屁的人,也很难做出这种事情,满朝文武,满京都的百姓都在看着这些官员,太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却要被废,实在是说不过去,日后更无法在史书上解释。
  这次朝会散后,几名文臣的代表来到了舒府,小心翼翼地征求着舒大学士的意见,反正陛下清楚这些事情,他们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结党。
  舒芜穿着一身布袍子,沉默许久后,笑着说道:“天下万事万物,总要讲究一个道理,尤其是储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万民,若理不通,则断不能奉……范闲曾经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乃国事,并不是天子家事,舒芜身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忧,旁要替庆国除虑,圣心无需揣摩,便问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
  舒芜捉着颌下的胡须,像平日里那般嘻嘻哈哈说道:“先生曾经说过,君有乱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经辞世两年的庄墨韩大家。文臣分头回家,各自沉默不语。
  其实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们上书,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朝中的代言人,但很奇妙的是,自从风波起,除了户部尚书范建外,皇帝便从来没有宣召过哪位大臣单独入宫,所以臣子们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还没有定下来——他们不是七路总督那种陛下家奴的角色,更不敢胡乱上书。
  朝廷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对峙之中。而身在东宫,处于事件中心的太子殿下,却依旧温和恬静,似乎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的派系里根本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今次却赢得了这么多文臣的支持,可以说是一种意外之喜,却也是一种……意外之惊。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余,愈发沉默。
  ……
  ……
  而在这次废储风波之中,有两个置身事外的年轻人,最吸引群臣的目光。这两位年轻权贵气质有些相近,而且与太子的关系都很复杂,偏生时至今日,他们的表现相当出乎人们的意料。
  第一个自然是范闲。如今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皇子派,而且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过敏感。可是七路总督上书前后,他在江南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日常的进宫帖子,根本没有一丝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内库与周边的日常事务上绕圈子。而监察院虽然从户部查到了东宫,但力度明显也没有群臣们想象的那般强烈,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监察院在京都的行动,和范闲没有什么关系。
  以至于人们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将范闲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将他与监察院割裂开来的想法?而一向表面温柔、内心坚毅的范提司,为什么不肯抓住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
  第二个便是二皇子。在范闲入京之前,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宠爱,在陛下诸子中第一个封王,在朝中周纳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后来众人又知长公主明里保的太子,暗里保的是他……这位二皇子不简单,隐隐与太子分庭抗礼,所谓夺储,其实最先前指的就是他。
  可是这半年里京都大事不断,却似乎与这位二皇子都没有什么关联。长公主被幽禁后,二皇子一点事儿没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废之势危急,按理讲,二皇子应该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应当有所行动才是。就算他为了避嫌,为了讨陛下的欢心,谨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罢了,可是他居然……亲自上书替太子辩解征北军冬祅一案,更暗中发动了派系中的官员,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对立面。
  当然,他在朝中的势力基本上已经被范闲的两次战役打的稀里哗啦了,可经营这么多年,总还有些说话的嘴,最关键的是,他娶了叶灵儿之后,便等若成了叶家的半个主子,他替太子说话,确实有些作用。
  太子的两个兄弟,两个最大的敌人,在太子最危险的时候,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支持,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庆国皇帝这时候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
  ……
  而在废储之事尚未进入高潮时,天下间最凶险的三处边境之一,却已经发生了一次高潮,惊得本已人心惶惶的庆国朝臣反而变得亢奋起来。
  最凶险的三处边境是北齐与北蛮之间的边境,与西胡之间的边境,以及……南庆与北齐之间的边境。
  极北之地连续三年暴雪,冻的北蛮牛死马毙,只好全族绕天脉迁移,历经万里苦征,终于从北齐的北方绕到了南庆的西方,只是为此付出了全族人口十去七八的悲惨代价。
  这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于当世来说,更是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首先是北齐人再也不用担心背后那些野蛮高大的荒原蛮人,他们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应付一下南边的庆人——那只手,自然就是一代名将上杉虎。
  而西胡在用了两年时间消化掉北蛮来投部落之后,实力陡然急增。因为北蛮活下来的人虽然少,但可以熬住万里奔波,无食无药之苦的族人,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锐青年男女了。
  庆国腹背受敌,压力剧增。
  这才有了定州叶家的急援西线,而靖王世子李弘成,此时正在西方和那些胡人们捉迷藏。
  北方燕小乙也提前回营,用强大的军力,压制着上杉虎的谋略与北齐人的坏主意。
  而这次边境线的高潮,正是爆发在北线,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与一代名将上杉虎之间。
  当上杉虎领军后撤,给燕小乙留下空间时间去思考去准备时,燕小乙却是根本没有去思考自己在庆国的后路,去准备迎接庆国皇帝的逮捕,而是直接挥兵北上,挟两万精锐,沿沧州燕京中缝一线,突击北营!
  兵不厌诈,兵势疾如飓风,燕小乙完美地贯彻了这一宗旨,根本没有向枢密院请示,也来不及等候庆国皇帝的旨意,便亲率大军,杀将过去。
  而此时,那位在沙场上向来算无遗策的上杉虎,明显没有料到燕小乙在自身难保之际,居然还有心思出兵来伐。
  其时北齐军队正缓撤五十余里,扎营未稳,骤遇夜袭,损伤惨重。而南庆军队,总共只付了五千条人命。
  是为沧州大捷。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上杉虎第一次吃败仗。
  当消息传回京都后,不论是被命令休养的舒大学士,还是在街上卖酒水的百姓,都激动了起来,深埋在庆国人血液中的好战与拓边热情,被这一次“无耻”的大捷调动到了顶点。
  一直飘荡在京都上空的那片乌云,似乎也不再那么刺眼,人们都在想,有了这么大好的消息,陛下总不至于还要坚持自己的荒谬,与人们的情绪做出相反的事情,那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选择。
  随着战报的来临,马上来临的便是北齐皇帝的国书,在书中北齐皇帝大怒痛骂,言道两国交好,尔等却如何如何,十分无耻。
  收到国书之后,庆国皇帝只是笑了笑,便将这件事情交给鸿胪寺与礼部去处理。如今的天下,国境的划分总是那么模糊,谁进了谁的国土,总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误会,过些日子再道歉好了,反正杀了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皇帝微笑对身旁的洪公公说道:“燕小乙不错,知道用正确的方式来向朕阐明他存在的意义。”
  是的,没有存在意义的人,那就不应该再存在下去。
  比如太子。
  所以大理寺继续审问冬袄一案,监察院继续挖掘太子做过的所有错事,最无耻的是八处,似乎准备要将太子小时候调戏宫女的事情都写成回忆录。
  废储之事并没有因为燕小乙获得的大胜而中断,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在群臣失望的注视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行起来。
  ……
  ……
  这一切与范闲都没有关系。
  他这个时候在一艘民船之上,看着手里的院报发呆,心想皇帝老子果然比自己还要不要脸一些,看来再过些时日,薛清曾经提到的祭天便要开始了,不知道到时候京都里那座安静的庆庙会是什么模样。
  找到太子有可废之理,然后祭天求谕——皇帝乃天子,太子自然是天的孙子,如果老天爷认为这个孙子不乖,那老天爷的儿子也只好照办。
  这要写将出来,在史书上会漂亮许多。
  真真无耻之极。
  范闲摇了摇头,将院报放下。自从薛清开始上书,他便逃离了苏州,未回杭州,未至梧州,只是乔装打扮,化成民众上了民船,下意识里想离这个政治漩涡越远越好。
  他也知道二皇子上书保太子的事情,心想老二的心也真够狠的。
  他又想到沧州大捷一事,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对于兵事这种东西,他向来一窍不通,只是总觉得像上杉虎那种恐怖的角色,怎么会在燕小乙手上吃这么大个亏?最关键的是,轻启战事,此乃大罪,臣子百姓们可以像看戏一样的高兴,皇帝怎么也会像白痴一样的高兴?


  第一百零五章 君之贱(下)
  是的,范闲不是跑路,行近跑路,总之是行走在远离江南,远离京都,远离庆国政治风暴中心的道路上。因为他清楚,不论京都的局势怎样发展,那位皇帝老子心意已定,谁也不能阻止废储一事的发生。
  既然如此,他再做任何动作都显得有些多余,而且他很担心皇上祭天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揪回京都,立在面前当人形盾牌——太子被废,朝堂上肯定会有许多乱流,范闲算来算去,皇帝肯定会让自己去与那些乱流进行一下对冲,重新稳定朝廷的平衡。
  这段日子里,他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如同前文说过的那般,关于人生的问题,总是在他的脑海里浮来沉去,他没有那个精气神理会这些事情——他心里清楚,这种时候,自己逃的越远,就越聪明。
  而且每每想到庆国皇帝要在那座清美寂寞的庆庙中,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范闲的心里都有些怪异和不舒服——那座庙是他与林婉儿初遇的地方,是他与妻子定情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权力争夺的场所,实在有些讨厌。
  所以他选择了远离。
  当燕小乙率领数万精兵直扑北营进行夜袭的时候,范闲也在一个微闷的夜里坐上了大船,从杭州直奔出海口,准备绕着庆国东方起起伏伏的海岸线,进行一次和谐之旅。
  这一次出行抢在了皇帝的旨意到来之前,也没有通知薛清,进行的十分隐秘——范闲不想再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所以跑的很坚决,如果庆国皇帝发现自己召唤他的旨意送不到人手上,或许会生气,但也无法怪罪他。
  他是行江南路钦差,本身就需要坐衙,唯一需要坐衙的职司全在内库那一块儿,而他此次乔装出行,用的就是视察内库行东路的名义,只不过目的地是澹州。
  回澹州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去看看奶奶,澹州宅子里的管家来信说,奶奶最近身体不大好,这让他很是担心。二来是要就今后庆国和天下复杂的局势,征询一下奶奶的意见。他自幼在澹州祖母的身旁长大,受其教诲,每当时态变得有些混乱和不受控制时,他总是下意识里想请奶奶指点迷津。
  或许祖母并不能帮他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
  ……
  大船出了海口,迎着东面初升的朝阳奋力前行着。范闲只来得及欣赏了一下天地间壮阔的景色,便再次回到舱中,坐在那一大箱子白银的旁边,偏着头开始数数。
  数的是院报中夹着的沧州大捷报告。范闲数来数去,也没觉得这次大捷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次战争或者说局部战斗发生的时间有些古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天他已经在着手安排,一旦庆国局势定下来后,自己应该怎样处理,监察院要不要让出去,皇帝会怎样安排自己。可是细细品忖着,总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早了些。
  狡兔死,走狗就算不入锅,也没太多肉吃,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狡兔非但未死,而且一直表现的过于老实。
  准确来说,长公主李云睿一日未死,范闲就不认为这件事情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又过数日,京都那边废储的事项应该进行到后段了,但范闲此时孤悬海上,并不知道事情的进程。因为不想接圣旨,他甚至让船只与监察院的情报系统暂时脱离了联络,就像一只黑色的、有反雷达功能的飞机,在大海上孤独地飘荡。
  这日船到了江北路的某座小城。他所乘坐的民船是用那艘监察院兵船改装而成,一般人瞧不出来问题,所以他本以为这一路回澹州,应该会毫不引人注目才是。
  不料那座小城里的官员竟是恭恭敬敬地送来了厚礼,也未要求见面,便自行撤去。
  范闲有些迷糊,心想这个小官怎么猜到自己在船上?
  王启年笑着说道:“大人气势太足。”
  这马屁拍的太差劲儿,于是范闲表示了不满意,将目光投往到另一位姓王的仁兄身上。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说道:“谁知道呢?我看你似乎挺高兴收礼的。”
  范闲被他说穿了爱慕虚荣的那一面,有些不乐。王十三郎开怀一笑,走到了船边,手握青幡,有如一个小型风帆,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
  ……
  ……
  官场之中最要紧的便是互通风声,那座小城里的官员知道监察院提司大人在船上,于是整个沿海一带的州郡大人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从那天起,船只沿着海岸线往北走,一路经停某地,便会有当地官员前来送礼,却似乎都猜到范闲不想见人,所以都没有要求见面。
  走走停停十余天,竟是有十四拨人上船送礼请安。
  范闲坐在船头,看着船只边擦身而过的那块“大青玉”——正是那座被天剑斩成两半的大东山,兀自出神。自己的行踪怎么全被人察觉了?
  不过无所谓,反正离京都越来越远,离皇帝越来越远,范闲的心情也越发轻松起来,反而有些微微沉醉于沿途的风光中,以及沿途官员像孙子一样侍候的风光中。
  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时间里,曾经有位令狐醉鬼乘船于黄河之上,糊里糊涂收了无数大礼,受了无数言语上的好处,肢体上的痛处,但想必那位大师兄的虚荣心一定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尤其是在那干不要脸的师弟师妹面前。
  今日之范闲乘船泛于东海之上,也是糊里糊涂收了无数大礼,虽无人敢扰,但虚荣心也得到了一定满足,尤其是在京都风雨正盛之时,自己却能乘桴浮于海,大道此风快哉,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人愉悦。
  哪怕这种愉悦只是暂时的。
  ……
  ……
  船过了孤立海边,如半玉剑直刺天穹的大东山后,再转两个弯,看不到山巅那座庙宇时,便接近了澹州港。
  这条海路已经是范闲第二次走了,对于那座奇崛壮阔的大东山,也没有第一次时的冲击感,但却依然觉得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大船停泊在澹州港,没有官员前来迎接。范闲松了一口气,带着高达等几名虎卫和六处剑手,在澹州百姓们炽热的目光与无休止的请安声中,来到了澹州老宅的门口。
  范闲微笑想着,一年前不是才回来过?这些百姓怎么还是如此热情,如此激动?他伸手叩响了老宅那扇熟悉的木门。
  然而当手指头刚刚落在门上时,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明显感觉到宅落四周有无数双警惕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只是这些目光的主人明显很懂得隐藏身体,以至于他在短时间内,都没有发现对方究竟身处何处。
  或明或暗的无数道气息,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范闲微微低头,膝盖微弯,左手抠住了袖弩的扳机,右手自然下垂,随时准备握住靴中的那把细长黑色匕首。
  跟在他身边的王启年面色不变,平端大魏天子剑,剑身半露,寒光微现,剑柄便在范闲最方便伸手抽出的地方。
  王十三郎视线低垂,紧紧握着那方青幡。
  以高达为首的几名虎卫也感应到了异常,眉头微皱,双手已经握住了长刀的刀柄。
  只有监察院六处的剑手们反应要稍慢一些,但他们一直散乱跟在提司大人身前身后,骤遇敌情,很自然地将身体往街边的商铺靠去,借着建筑的阴暗,随时准备潜入黑暗之中,和那些潜伏着的敌人进行最直接的冲突。
  ……
  ……
  范闲是个很怕死的人,所以他带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角色,以前有影子有海棠做锋将,如今有王十三郎当猛士,再配以自己、虎卫、剑手,如此强大的防御力量,就算一位大宗师来了,范闲自信也可以支撑几个回合。
  换句话说,他本来就时刻准备迎接某位大宗师的刺杀。
  然而今天在澹州老宅之外,范闲身周如此强大的力量,却感觉到了四周隐藏之人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偏生这种压迫感还不是从一人身上发出,这证明了来人并不是一位大宗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集合这么多的高手?
  范闲皱着眉头,忽而苦笑了起来。
  澹州范府老宅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随着咯吱一声,场间紧张对峙的气氛马上消失不见。
  门内出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容,但这个面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澹州!
  “任大人。”范闲看着宅内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苦笑说道:“为什么是你在我的家里等着我?”
  任少安笑了笑,却没有与他打招呼,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范闲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王十三郎一眼。王十三郎笑了笑,和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留在了宅外。
  范闲带着王启年与高达等人向老宅里走去,一路行进,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但却可以感觉到这座往年无比清幽的院落,今日却是充满了紧张感,那些树后墙外,不知隐藏了多少高手。
  走到后院门口,任少安停下了脚步,一位太监满脸含笑地将范闲一人接了进去。
  范闲脸上的笑容愈发苦了,看着姚太监半天说不出话来。
  走到后院那座小楼,一楼里有几位官员正安静地等候于此,见着范闲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范闲一一回礼,认出了礼部尚书和钦天监正几人。
  姚太监就送到了一楼,范闲拎着前襟,脚步沉重地向二楼行去,奶奶便住在二楼。
  掀开二楼外的那道珠帘,范闲稳定地走了进去,看着塌上微有病容的奶奶,脸上闪过一丝心疼,看着榻旁正拉着奶奶手说话的那个中年男子,心中闪过一丝心悸。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给二人磕了个头,这才苦笑说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此时范闲的心中全是震惊与无奈,此次离杭州赴澹州,沿途一路看风光,本以为自己像大师兄般潇洒无比,挥挥衣袖,把废储的事情抛在脑后……不曾想,原来师傅岳不群在这儿等着自己。
  ※※※
  “朕莫非来不得?”皇帝脸上带着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看着范闲,缓缓说道:“你堂堂一路钦差,竟然办差办到澹州来了,朕记得只是让你权行江南路,可没让你管东山路的事情。”
  范闲苦着脸说道:“主要是查看内库行东路,过了江北路后,想着离澹州不远,便来看看奶奶,听说奶奶身体不好,自己这个当孙儿的……”
  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是微怒截道:“孝心不是用来当借口的东西……逃啊,朕看你还能往哪儿逃!”
  范闲瞠目结舌,心想您要废太子,自己只不过不想掺和,也不至于愤怒成这样吧?只是他此时心中有无限多的疑惑与担忧,也不至于傻到和皇帝打嘴仗,笑着说道:“臣是陛下手中的蝼蚁,再逃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去。”
  这记马屁明显没有让皇帝的心情有所改观,只是皇帝似乎也不想追究此事,淡淡说道:“既然是来尽孝的,就赶紧上来看看,如果治不好,仔细你的皮!”
  说完这句话,皇帝站起身来,在老夫人耳边轻声说道:“姆妈,你好好将养,晚上朕再来看你。”
  然后他走出了二楼的房间,扔下了一头雾水的范闲。
  范闲揉了揉腿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奶奶的身边,把手指头搭在奶奶的脉门上,半晌之后,却是身子一软,背上出了一道冷汗。
  老夫人微笑说道:“你这猴子,也不怕这样吓着我?我的身体没事,你怕的只怕另有其事才对。”
  范闲内疚无语。
  他确实怕的是其他事。皇帝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澹州,京都那边岂不是一座空宫?正在废太子的关键时刻,皇帝为什么敢远离京都!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帝怎么会愚蠢到微服出巡!


  第一百零六章 君临东海
  范闲坐在榻上,轻轻握着奶奶的手,发现奶奶手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有一种要和骨肉分离的心悸感觉。诊过脉之后,他发现奶奶只是偶尔患了风寒,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然而……毕竟年岁大了,油将尽,灯将枯,也不知还能熬几年。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时在楼下的那个皇帝所带来的震惊,让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楼里安静了许久后,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范闲看着奶奶那张严肃的面容,微笑说道,他清楚奶奶严肃的面容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这几年你走的很好。”老夫人的声音压的有些低,虽然楼下肯定听不到他们祖孙二人的对话。她和蔼笑着,揉了揉范闲的脑袋,语气和神情里都透着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闲这三年间所取得的地位和名声,一手教出这个孙子来的老夫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得意。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范闲自嘲地拍拍脑袋,说道:“就怕走到一半时脑袋忽然掉了下来。”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后和缓说道:“是不是陛下来到澹州,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
  范闲低着头想了许久,确认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绪是什么,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看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话我必须要提醒你。”
  “奶奶请讲。”
  “我们范家从来不需要站队……而你,更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站在陛下的身前。”老夫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只要保证这一点,那你就永远都不会行差踏错。”
  这句话里隐含着无数的意思,却都是建立在对皇帝最强大的信任基础上。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却不敢发声相问。
  “用三十年证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怀疑。”
  范闲不如此想,他认为历史证明了的东西,往往到最后都会由将来推翻。他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在如此情势下,陛下离开京都,实在是太过冒险。”
  “你呆会儿准备进谏?”老夫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孙儿。
  范闲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这时候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其实这话也是个虚套。他清楚,皇帝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澹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的想法,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赶回去的,只是身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伪装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话他必须当面说出来。
  老夫人笑着说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会等急了。”
  范闲也笑了笑,却没有马上离开,又细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气探入奶奶体内,查看了一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留下了几个药方子,又陪着奶奶说了会儿闲话,直到老人家开始犯午困,才替奶奶拉好薄巾,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
  ……
  下到一楼,楼内礼部尚书、钦天监正、姚太监那些人看着范闲的眼神都有些怪异。这些人没有想到小范大人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楼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将等着与他说话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这个世界上,敢让庆国皇帝等了这么久的人,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人。这些大人物们心里都在琢磨着,陛下对于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果然是到了一种很夸张的地步。
  范闲对这几人行了一礼,微笑问道:“陛下呢?”
  礼部尚书苦笑了一声,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给他指了道路。姚太监忍着笑将范闲领出门去,说道:“在园子里看桂花儿。”
  澹州最出名的便是花茶,范尚书和范闲都喜欢这一口,每年老宅都会往京都里送,其中一部分还贡入了宫中。老宅里的园子虽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闲当年隔了起来,种了些桂花儿,以备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园子外,姚太监佝着身子退下。范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御书房的首领太监不在陛下身边服侍着,怎么却跑了?一面想着,他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园中,看见那株树下的皇帝。
  还有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家伙。
  范闲暗吸一口凉气,难怪姚太监不用在皇帝身边,原来另有一位公公在侧。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礼,同时侧过身子,尽量礼貌而不唐突地对那位太监说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的面前,对太监示好,这本来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范闲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会给予他三分尊重,自己问声好,应该不算什么。
  洪四痒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退到了皇帝的身后。
  皇帝将目光从园子里的桂树上挪了下来,拍了拍手,回头对范闲说道:“听说这些树是你搬进来种的?”
  范闲应了声:“是,老宅园子不大,先前里面没种什么树,看着有些乏味,尤其是春夏之时,外面高树花丛,里面却太过清静,所以移了几株。”
  “看来你这孩子还有几丝情趣。”皇帝笑道:“当年朕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也是有树的,只不过都被朕这些人练武给打折了。”
  范闲暗自咋舌,他在这宅子里住了十六年,却一直不知道皇帝当年也曾经寄居于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够严实的。
  他忽然想到父亲和靖王爷都曾经提过的往事,当年陛下曾经带着陈萍萍和父亲到澹州游玩,其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出名的世子,而就是在澹州……他们碰见了母亲和五竹叔。如此算来,当时皇帝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就是……嗯,历史车轮开始转动的那瞬间?
  在园子里散着步,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范闲的心情渐渐有些着急起来,不知道应该找个什么机会开口,劝皇帝赶紧回京,脸上的表情开始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朕不是微服。”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微嘲说道:“朕离开京都三日之后,便已昭告天下,所以你不要操太多心。”
  范闲睁大了眼睛,吃惊问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来了澹州?”
  “错,是所有人都知道朕要去祭天。”皇帝看了他一眼,将双手负在身后,当先走出了园子。
  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洪公公一眼,赶紧跟了上去,在皇帝身后追问道:“陛下,为什么臣不知道这件事情?”
  皇帝没有停下脚步,冷笑说道:“钦差大人您在海上玩的愉快,又如何能收到朕派去杭州的旨意?”
  范闲大窘,不敢接话。
  皇帝顿了顿,有些恼怒说道:“你毕竟是堂堂一路钦差,怎能擅离职守?朕已经下了旨了,让你与祭天队伍会合,日后回杭州后,你把这些规程走上一走。”
  范闲大窘之后微惊,原来陛下的旨意早已明告天下,让自己这个钦差加入祭天的队伍,难怪沿海那些官员会猜到船上的人。只是皇帝先前说的话,明显是在包庇自己……哎,看来京都那件事情过去几个月后,陛下的心情似乎不是那么坏了。
  看着皇帝的脚步迈出了老宅的木门,四周隐在暗处的护卫和院子里的官员都跟了出来,一时间场间无比热闹,范闲再也忍不住,赶上几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京都局势未定,既是祭天,那臣便护送陛下回京吧。”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既是祭天,为何又要回京?”
  范闲微怔回道:“祭天自然是在庆庙。”
  “庆庙又不止一处。”皇帝淡淡说道:“大东山上也有座庙。”
  范闲心头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帝居然千里迢迢来大东山祭天!难怪随行的侍丛里词臣学士极少,倒是礼部尚书、太常寺、钦天监正这几个家伙跟着……祭天废储,确实需要这几个人。只是为什么这件事情不在京都里办,却要跑到东海之滨来?难道皇帝就一点不担心……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皇帝的表情有些柔和,似乎觉得这个儿子时时刻刻为当爹的安全着想,其心可嘉,想了想后微笑说道:“既然你无法控制你的担心,那好,朕此行的安全,全部交由你负责。”
  范闲再惊,连连苦笑,心想怎么给自己揽了这么个苦差使。此时却也无法再去拒绝,只好谢恩应下。
  “呆会儿来码头上见朕。”皇帝知道范闲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了一句话后,便和洪公公走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姚太监带着一干侍从大臣也纷纷跟了出去。
  范闲站在府门,看着街道上四周那些微微变化的光线,知道虎卫和随驾的监察院剑手们已经跟了上去,略微放下了心。他招了招手,王启年从街对面跑了过来,满脸惊愕地对范闲说道:“大人,先前去的是……”
  范闲点了点头。
  王启年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道:“这位主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范闲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只知道,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我可就完了。”
  如果皇帝在祭天的过程之中遭了意外,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又领了侍卫重任的范闲,自然会死的很难看,至少京都里的那些人们,一定会把这个黑锅戴到范闲的头上,他们自己却笑眯眯地坐上那把椅子。
  范闲握着拳头,苦笑自嘲说道:“我可不想当四顾剑……传院令下去,院中驻山东路的人手全部发动起来,都给我惊醒些,谁要是靠近大东山五十里之内,一级通报。”
  王启年应下。
  范闲又道:“传令给江北,让荆戈带着五百黑骑连夜驰援东山路,沿西北一线布防,与当地州军配合,务必要保证没有问题……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王启年抬头看了大人一眼,东山路的西北方直指燕京沧州,正是燕小乙的都督大营所在,只是两地相隔甚远,燕小乙若真有胆量造反弑君,也没有法子将军队调动如此之远,还不惊动朝廷。
  “小心总是上策。”范闲低头说道,心里无比恼火,皇帝玩这么一出,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王启年领命而去,此时一位穿着布衣的汉子走到了范闲的身边,躬身行礼道:“奉陛下旨意,请大人吩咐。”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温和说道:“副统领,陛下的贴身防卫还是你熟手些,有什么不妥之事,我俩再商量。”
  庆国皇宫的安全由禁军和大内侍卫负责,两个系统在当年基本上是一套班子,几年前的大内侍卫统领是燕小乙,副统领则是宫典,统领禁军与侍卫。
  而在庆历五年范闲夜探皇宫之后,皇宫的安全防卫布置进行了一次大的改变,燕小乙调任征北大都督,禁军和侍卫也被分割成了两片,如今的大皇子负责禁军,而宫内的侍卫由姚太监一手抓着。
  此时与范闲说话的人,正是大皇子的副手,禁军副统领大人。范闲与他说话自然要客气一些,却不及寒暄,直接问道:“禁军来了多少人?”
  “两千。”禁军副统领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应命。”
  范闲点了点头,心想两千禁军,再加上皇帝身边那些如林高手,安全问题应该可以保障。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宅里隐现一角的二层小楼,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离开澹州的时候,奶奶曾经说过让自己心狠一些,同时也想到奶奶曾经说过,自己的母亲便是因为太过温柔,才会死于非命。
  范闲更在这刹那间想到了幼年时,奶奶抱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些隐隐的真相。忽然间,他的心动了一下——然而却马上压制了下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陛下身边的洪公公深不可测,五竹叔不在身边,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并不足够强大,而且自己远在澹州,无法遥控京都里的动向。最关键的是……范闲必须承认,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对自己还算不错。
  他自嘲地一笑,将这份意淫从自己的脑海中挥了出去。
  禁军副统领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某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以为小范大人是担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劝说了几句,拍着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
  ……
  澹州的码头上,围观的百姓早已经被驱逐的看不见了踪影,来往的渔船也早已各自归港,整座城,似乎都因为码头上那位身穿淡黄轻袍的中年男子的到来,而变得无比压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云,海中的泡沫,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依然很自在地飘着,浮着,飞着。
  鸟儿在海上觅食,发出尖锐的叫声,惊醒了在码头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后招了招手,说道:“到朕身边来。”
  先前一直在木板码头下方看着皇帝身影的范闲,听着这话,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边,略微靠后一个位置,向着前方,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负着双手,没有回头。
  范闲一怔,依旨再进一步,与皇帝并排站着。
  海风吹来,吹的皇帝脸颊边的发丝向后掠倒,却没有什么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几份坚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觉。他的脚下,海浪正在拍打着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两朵雪,无数朵雪。
  “把胸挺起来。”皇帝眼睛看着大海的尽头,对身旁的范闲说道,“朕不喜欢你扮出一副窝囊样子。”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朕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的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的垂怜之情,我们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的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的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的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今追昔,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是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悬崖上生
  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的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的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的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的角色之中。
  ……
  ……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戳进彼此的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的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的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的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的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的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的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的“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的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的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的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的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来。
  ……
  ……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的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的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的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的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权的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的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的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的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的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的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的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的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的答案竟然是……
  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
  范闲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的并不是在报纸的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的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的故事,所以庆历四年的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的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的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的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的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庆庙,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码头上,陛下才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而正是这番非君臣间的对话,让范闲对于这个皇帝多出了少许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多出了更多的烦恼。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上,想到心中的烦恼终究是将来的事情,而眼前的烦恼已经足够可怕了。
  “你在担忧什么?”皇帝的心情比较轻松,随意问道。
  范闲斟酌半晌后说道:“胶州水师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仪仗,即便庆国皇帝向来以朴素著称,可在防卫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陆路上州军在外,禁军在内,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个老怪物,可称钢铁堡垒。
  而在水路之上,胶州水师的几艘战舰也领旨而至,负责看防海上来的危险。范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正微眯盯着海面,盯着那些胶州水师派来护驾的船只。
  皇帝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将范闲的提醒放在心上,说道:“朕终有一日会为山谷之事,替你讨个公道,然秦老将军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调了黑骑过来,百里内的突击便不需担心,何必终日不安作丧家犬状。”
  范闲这才想到陛下另一个很久没用的身份乃是领军的名将,一笑领命,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八章 白云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队伍便离开了澹州港。既然是圣驾,阵势自然非同一般,虽然各式仪仗未出,可是前后拖了近三里地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卫着正中间那辆贵气十足的大型马车,看上去声势惊人。
  澹州城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离开的皇帝陛下磕头,或许这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身为庆国的子民,谁也不愿意错过。
  范闲骑着马,拖在队伍的后方,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队伍。他马上就要随侍陛下去大东山庆庙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惘然。
  昨天夜里,他与任少安私下碰了个头,才知道原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在大东山祭天,并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开始想念自由的空气,当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风,而是因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庆庙祭天,却出现了很难处理的困难。
  什么困难?——京都庆庙里没有人有资格主持这么大的祭天仪式!
  这真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庆国向来信仰刀兵,虽敬畏鬼神却远之,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影响下,神庙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庆国日渐衰弱,北齐苦荷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无法进入庆国的庙宇体系。
  而唯一剩下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大祭祀却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问题。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传道归京后,不足一月,便因为年老体衰,感染风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却是惨死在京都郊外的树林里。
  范闲隐约能够猜到,庆庙大祭祀的死亡应该是陛下暗中所为。只是这样一来,如果要祭天,还真只能去大东山了,那里毕竟是号称最像神庙的世间地,最玄妙的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仅仅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的原因吗?
  范闲一夹马腹,皱着眉头跟上了队伍。圣驾的护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夹在禁军之中,多达百人以上的长刀虎卫,他更应该放心。
  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一百名虎卫是什么概念?
  他应该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闲大约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计实在称不上如何厉害,以往之所以能够在南庆北齐战无不胜,那是因为他有言冰云帮衬,有陈萍萍照拂,最关键的是……他最大的后台是皇帝,以此为靠山,遇山开山,哪里会真正害怕什么。
  可如果一个阴谋的对象针对的就是自己的靠山,范闲自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应付这种大场面。
  他把自己看的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从昨天起一直盘桓心中的疑问,更是感到了丝丝警惕。
  皇上出巡,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就算自己当时在海上飘荡,断了与监察院之间的情报网络,可是……主持京都院务的言冰云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启年小组的内部线路一直保持着畅通,为什么言冰云没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来王启年,问了几句什么,得到了院报一应如常的回报,忍不住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态。
  ※※※
  走的是陆路,也只花了几天时间,便看见了那座孤悬海边,挡住了万年海风,遮住了东方日出,孤伶伶,狠倔无比的像半片玉石般刺进天空里的那座大山。
  范闲骑着马,跟在皇帝的车驾之旁,下意识里搭了个凉篷,眯着眼看着那座大山赞叹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海边的大东山了,然而每次见到,总是忍不住会叹息一声,感叹天地造化之奇妙。
  如斯壮景,怎能不令人心胸开阔?感叹之余,范闲也有些可惜与恼火。在澹州一住十六年,却根本不知道离故乡并不遥远的地方,便有这样一处人间圣地,不然当年自己一定会拉着五竹叔经常来玩。
  虽然朝廷封了大东山的玉石挖掘,但是并不严禁百姓入庙祈神,如果当年范闲时常来玩,想必也没有人会阻止他。
  不过如果他还是一个孩子,今天想进大东山,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山脚下旗帜招展,数千人分行而列,将这大东山进山的道路全部封锁了起来。在三天之前,圣旨便已上了大东山,山上庙宇的祭祀修士们此时都在山门之前恭谨等候着圣驾,而那些上山进香火的百姓则早已被当地的州军们驱逐下山。
  这座孤伶伶的大山,此时数千人敛声静气,一种压抑的森严的气氛笼罩四野,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一个人,那天下第一人。
  姚太监踩上了木格,从大车内将一身正装,明黄逼人的皇帝陛下从车内扶了出来,皇帝站在了车前的平台上。
  没有人指挥,山脚下数千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面色平静地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被姚太监扶下车后,便很自然地脱离了太监的手,双手负于身后,向着被修葺一新,白玉映光的山门处走去。
  洪老太监跟在陛下的身后。
  范闲又拖后了几步,平静地留意着场间的局势。
  走到山门之下,那几位穿着袍子的祭祀恭敬地向皇帝再次行礼,然后极其谄媚地佝着身子,请陛下移步登上,聆听天旨。
  范闲看着这幕,在心底暗自笑了起来,庆国的僧侣果然不如北齐那边的有地位。
  皇帝却没有马上移步,看着华美的山门,温和笑着说道:“第一道旨意是月前来的,朕来的确切时间是三日前定的,庙里的反应倒是挺快。只是不要太扰民生,一座山门便如此华丽,当心东山路没银子。”
  那几位祭祀面色一窘,那位东山庙的主祭颤着声音解释道:“陛下,只是一座山门,峰上庙宇还如二十几年前那般,丝毫没有变过。”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便好。”
  在一旁匆匆赶来侍驾的东山路总督大人何咏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想自己莫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幸亏陛下后面的话语还算是温柔。
  皇帝看了这位总督大人一眼,皱眉说道:“朕给你信中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来?”
  何咏志总督乃天下七路总督之一,虽比薛清的地位稍弱,可也称得上是一品大臣,但在皇帝面前,却没有丝毫大人物的风范,苦笑说道:“陛下难得出京,又是来的东山路,臣及路州官员俱觉荣彩,怎能不前来侍候。”
  很明显,七路总督都是庆国皇帝最信得过的亲信之臣,皇帝笑骂道:“滚回你的澹州去。总督统领一方官军,做好份内事便罢,朕身边何时少过侍候的人……”他看了身后的范闲一眼,说道:“有范提司跟着,你就回吧。”
  何咏志不敢反对,知道这位陛下虽然面相温和,但向来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耽搁,复又跪下叩了个头,与范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到总督府所在地澹州去了。
  范闲微笑看着,一言不发。
  ……
  ……
  大东山极高。如果以范闲的计量单位来算,至少有两千米。而在这座山四周除了大海便是平原,两相一衬,愈发显得这座山峰突兀而起,高耸入天。若要登临而上,无人不觉心寒。
  好在大东山临海一面是光滑无比的玉石壁,而在朝着陆地的这边却是积存了亿万年来的泥土生命,石阶两侧,青草丛生,高树参天而起,枝叶如绿色的小扇遮住了夏日里初起的阳光,随着山风轻舞,就像无数把小扇子,给行走其间的人们带去丝丝凉意。
  或许正是如此清幽美景,才给那些上山添香火的百姓们勇气,让他们能够走完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
  数千禁军布防于东山之下,随着皇帝登临东山祭天的是洪老太监、范闲、礼部尚书等一干大臣,还有数名太监随侍,逾百名的虎卫也警惕地散布在皇帝的四周,只是他们走的不是石阶而是山间的小路,要更困难一些。
  万级石阶着实很考验人的毅力与精力,百姓们都把这条长长的石阶称为登天梯,只有登上去了,才显得心诚,才能凭借东山神庙的神妙作用治疗病患。
  然而今日这行却是不是百姓去求神,行走在石间的虎卫们还能支撑,就连那些太监似乎都还犹有余力,可是礼部尚书和任少安这些文臣却快挺不住了,顾不得在陛下面前丢脸,一个个扶着腰,喘着气。
  范闲自幼爬山跳崖,这万级石阶当然不在他的话下,便是连重气都没有喘一声,他注意着这些人,发现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居然如此举重若轻,不由暗自咋舌——洪老太监当然是怪物,姚太监身负武学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就连端茶递水的太监都是好手,不得不让他感觉到皇帝的身边,果然是卧虎藏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包括几名祭祀和几名文臣都无力地瘫软在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帝嘲笑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却也懒得责怪什么,自己一人负着双袖走到了东山峰顶的悬崖边上,看着崖前的浮云和斜上方的那个日头,脸色无比平静,无比喜乐,似乎他终于达成,或者即将达成一个目标。
  范闲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一笑,看出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微红有潮汗,看来陛下身体虽然强健,但毕竟也不是当年马上征战的年轻人了,只是为了天子的颜面,强行忍着。
  休息片刻之后,随行的人员开始安排一应仪式以及很麻烦的那些住宿饮食安排,而皇帝和范闲还站在悬崖的边上,父子二人似乎被这大东山下的奇妙景象给吸引住了,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
  他们的眼前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是由此间看到的大海和在澹州码头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样。
  澹州处的海是那般的亲近却又不易亲近,平伏或波动,近在脚下,声在耳边,白沫打湿了裤脚。
  大东山下的海是那般的遥远而冷漠,站在悬崖边根本听不到海浪咆哮的声音,视线顺着玉石一般光滑的山壁望去,只能看到海上一道一道的白线前仆后继,冲打着东山的石壁,打湿东山的山脚,做着永世的无用功。
  悬崖的前面是一层层极薄极淡的云,像白色的纸张一样,或高或低地在崖间缓缓流淌。海面上的红日早已升起来了,却似乎没有比大东山高多少,站在山上,太阳仿佛特别的近,光芒从那些白云里穿透过去,焕着扭曲而美丽的线条,渐渐将那些纯白的云变得更淡,淡到快要消失到空气中。
  ……
  ……
  看云消云散,观潮起潮落?范闲下意识里揉了揉鼻子,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皇帝的身边?然后他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一晃。
  范闲大惊,闪电般伸出手去,左手如蒲指一张,手指微屈用力,刹那间大劈棺小手段齐出,于电光石火间抓住陛下的手,把他向后拉了一步。
  二人的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若从这里掉下去了,哪里还有活路?范闲一阵心悸之后,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道歉请安,又注意到身后的洪老太监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皇帝轻抚额头,自然不怒,反是自嘲说道:“看来朕果然老了,看久了竟有些晕眩。”
  忽然间,皇帝放下手,微笑望着范闲问道:“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庙吗?”


  第一百零九章 庙中人
  范闲心头一怔,微微低头,半晌后说道:“信。”
  “你相信世间真有神吗?”皇帝平静地望着他。
  范闲直接回答道:“信。”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他范闲能够转世重世于庆国这片土地,对于神迹这种事情,毫无疑问深信不疑,此世的范闲不是前世的范慎,他是最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者。
  “你随朕来。”
  范闲满头雾水,跟着神秘兮兮的皇帝,朝着隐于峰顶树木之中的庙宇行去。大东山之名盛传于天下,初始是玉石之名,其后是神妙之名,不知有多少无钱医治的百姓,曾经在此地祭神之后,病情得到了极大的好转,更被天下的苦修士们奉为圣地……
  问题是以前范闲总以为此事只是庆庙在故弄玄虚,愚妇痴人们将心理安慰当成了真正的疗效,可是此时皇帝的脸色却显得如此慎重,难道说这座山峰之上的庆庙真的可以上闻天意,能够与传说中虚无飘渺的神庙取得联系?
  怀揣着无数的疑惑与微微的激动,范闲跟着皇帝绕过一道清幽的石径,来到了庙宇之后某间格外古旧的小庙之前。此间山风颇劲,吹拂的庙檐下铃铛微动,发着清脆静心的脆响。
  看来在山脚下那些祭祀没有说谎,山顶的这些庙宇明显很多年没有修过了,只是这千年山风吹着,却没有把这古旧的小庙吹成废墟。
  看着这间小庙建筑的样式,看着那些乌黑肃杀的颜色,范闲心中一动。油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感觉,就像是当年他在京都第一次要进庆庙时那般。
  只是那时皇帝在庆庙里,自己在庆庙外,今天却是他跟着皇帝来到了一个似乎超出尘世的地方,范闲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陛下似乎对这种道路,或者说对大东山的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小庙的外面,皇帝平静说道:“不要好奇,也不要听着厌烦……其实原因很简单。当年和你母亲在澹州遇见后,我们当然不会错过大东山的景致,我们曾经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虽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到自己心思,但骤闻此言,范闲的心情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再看四周的古旧建筑,眼光里便带着一股亲切与向往。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马上粉碎了范闲轻松愉悦的情绪。
  “万乘之尊不入不测之地。”皇帝冷笑了一声,重复了昨日范闲在澹州进谏时的话语,说道:“朕知道这两日你在担心什么,朕来问你,若是你此时在京都,你是那个女子,你会如何做?”
  范闲没有故作姿态地连道惶恐,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问题他已经思来想去无数次,可最后发现,庆国如果发生内乱,京都出现问题,此时被幽禁别院之中的长公主,只有一条路走。
  或许她会做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的中心,一切夺位的基础,正如昨天日陛下所言,只有一个——杀死皇帝。
  “首先我要脱离监察院的监视,与自己的力量取得联系。”范闲有些不自信地说道:“但这件事情必须是几个月前就开始。我不认为长公主有这个能力。”
  皇帝冷漠说道:“你能相信两个人便能将一座宫殿点燃吗?还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凌晨。”
  范闲摇摇头,不敢有太多情绪的展示。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了数月前皇宫之变的内幕,知道当时东宫起火,正是太子为了自救,为了惊动太后而做出的行动。当时他只顾着佩服太子兄弟的行动力,此时听皇帝一说,才想起来这件事情有蹊跷。
  “朕杀了那么多人,她一点反抗都没有。”皇帝说道:“却还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东宫,助太子一臂之力。朕这个妹妹,行事总是这样的让人看不明白。若说她能够躲开监察院的监视,与她的那些人联系,朕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由这段对话可以听出,皇帝在经历了妹妹与儿子的背叛……错!应该说是他自以为是地逼着妹妹与儿子背叛,还是未来到的背叛后,整个人的性情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已经将范闲这个自幼不在身边,入京后表现的格外纯忠隐孝的私生子,当成了最可信任的人物。
  然而这种信任却让范闲感觉压力倍增,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喉咙,看了陛下一眼,继续说道:“如果说数月之前,长公主便已经联系到了她的人,那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而臣以为……陛下此时远离京都,便是最好的时机。”
  “你只需要说她会怎样做,不需要时时刻刻提醒朕这一点。”
  “是……臣以为长公主殿下会倾尽她二十年未经营的所有力量,务求在大东山或是回京途中雷霆一击,不论成败,封锁陛下的消息,向天下妄称陛下……已遭不幸,由太子或二皇子继位。”
  “不用说不论成败这种废话,既然要做,她自然是要朕死的。”
  范闲的分析很粗浅,很直接,但长公主李云睿如果真的能轻身而出,她一定会这样选择。所谓阴谋,最后还是一个生死的问题,胜负的问题,只要生死已定,胜负已分,她在京都有皇子们的支持,有叶秦两家的支持,再把皇帝遇刺的事情往范闲的身上一扔……那把龙椅有谁不能坐?除非陈萍萍领着可怜的区区五百黑骑再次造反去。
  他低头说道:“陛下既然来此,自然胸有成竹。”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云睿能有什么力量?君山会?朕现在想来去年应该听陈院长及你一言,将那个劳什子破会扫荡干净才是。”
  “君山会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范闲重复了一遍自己岳父大人的推论,“关键是长公主能够调动怎样的力量。”
  “大东山孤悬海边,深在国境之内,根本无法用大军来攻。”皇帝冷笑说道:“万里登天梯,若有人敢来刺杀朕,首先要有登天的本领才行。”
  范闲微微低头,明白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东山的位置很妙,难以发动大军来攻,北面澹州连环的高山悬崖,阻住了最后一丝军队的危险。
  既然不用考虑这点,要刺杀一国之君,更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君主,只能动用刺客,而一般的庸手根本没有什么意义,连最外层禁军的防御圈都突破不了,更何况山峰顶上那逾百名可怕的虎卫高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长公主真有心刺驾,刺客的水准可想而知。
  “叶流云是君山会的供奉。”范闲沉默说道:“长公主自身的高手不多。但臣经历山谷狙杀一事后,总以为朝中有些人,现如今是愈发地放肆了。放肆之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出奇。”
  这说的自然是庆国内部那些军方的大老们,如果这些人集体站到皇帝的对立面,会是什么样的状况?
  皇帝没有接范闲的话,只是静静说道:“朕此次亲驾东山,不止你疑惑,便是那两位大学士也极力反对,可朕依然要来……其一,自然是因为朕在宫中呆的久了,朕想出来走走,看看当年经过的地方。其二,承乾伤了朕心,朕要废他,便要光明正大地废,不能予人半点口实。”
  范闲想了起来,身旁的这位陛下,大概算的上是有史以来最勤勉也最古怪的皇帝,自登基以后,尤其是在大的战事结束之后,陛下便再也没有出过京都,没有进行那些盛世之君例行的全国旅游活动。
  甚至陛下连皇宫都很少出,范闲只知道在太平别院外看见的那一次。
  皇帝忽然顿了顿,微笑说道:“第三个原因很简单,朕便是刻意要给云睿一次机会,看看那个君山会……是不是真的能把朕这个君王给删除了。”
  范闲摇头说道:“还是臣说过的那些话,何需行险?何需来此?陛下乃天下之主,一道旨意下去,君山会那些残存立马土崩瓦碎,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可叶流云呢?”皇帝微微一笑,眉头渐渐舒展。
  范闲语塞,此时才终于明白陛下究竟自信到什么程度,原来他以自身为饵,所谋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君山会的供奉叶流云!
  庆国大宗师叶流云!这位飘然海外的潇洒强者在野,皇帝陛下在朝,二人互相制衡,妥协,才造就了叶家与皇室之间亦忠亦疏的关系。如果皇帝能够将叶流云斩于剑下,那庆国的内部就再也没有一丝毫的力量能够动摇他统治的基础。
  换句话说,叶流云一直是皇帝心头的一颗毒瘤,而今日来大东山,则是借大东山之神妙,割瘤来了!
  可是范闲还是觉得无比荒谬,就算您有逾百虎卫,有洪公公这个神秘的老怪物,可是长公主若动,肯定有无数力量配合叶流云,叶流云即便刺驾不成,以大宗师超凡脱俗的境界,你又怎么留下他?
  他曾经在杭州城里亲身经历过叶流云半剑倾人楼,所以知道叶流云的实力恐怖到了什么程度——除非用庆国铁骑连营,再加上弩箭不断齐射,或许有可能将叶流云狙杀于原野之上,可是此时皇帝身在孤峰之中,叶流云飘然而至,飘然再去,根本不会给虎卫合围的机会。
  至于山脚下的禁军,碍于地势,也无法结成骑兵冲锋阵势。
  “怎样能够杀死一位大宗师?”
  这是范闲思考了整整一年的东西,他得出了很多结论,其中最保险的当然是隔着五百米,拿着自己当宝贝儿子一样私藏的重狙,狙了丫的——可这种局面不好营造,大宗师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气机感应太过强大,不大可能站在那里给自己太多瞄准的时间。
  怎样杀死一位大宗师?范闲最后才想到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用两位大宗师,去杀一位大宗师。
  这是很无聊的念头,很废的思维,两个小孩儿肯定能打赢一个小孩儿,两块石头当然比一块石头重,问题在于大宗师这种生物不是量产的产品,而是不世出的天才。
  谁能找到两位大宗师?
  “所以朕必须要来大东山,因为朕需要一个人,而这个人永远不可能离开大东山,来迎合朕的想法。”
  皇帝微笑看着范闲,然后推开了那座古旧小庙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范闲的眼光飘了过去,心脏猛地一缩,眼中闪过无数的惊讶与久别重逢的难抑喜悦。
  ※※※
  言冰云坐在监察院的房间内发呆。今日他没有坐在那间密室之中,因为……院长大人坐着轮椅回了京都,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中,而言冰云暂时获得的权力也很自然地交还了回去。
  他是四处是主办,房间也靠着临街那一面。窗户上没有蒙着黑布,外面的阳光直接透了进来,照得房内明亮一片,站在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皇宫金黄色的檐角。
  皇宫里没有主人,陛下的御驾这个时候已经到东山路了吧?言冰云想着,自从陛下离京之后,京都的人们都老实了起来,没有给监察院太多的难题,大约此时此刻,谁都怕被远离京都的陛下怀疑自己什么。
  然而外松内紧,谁都知道陛下此行祭天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自然不可能让太子留宫监国,于是太后再次垂帘,而大皇子掌控的禁军小心起来,京都守备师也加强了巡查。
  陛下留下最关键的一手,当然是传召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入京。这位长在陈园的老跛子,此时终于回到了阴森的院中,冷漠地看着京都的所有细节,警告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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