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离世远遁


  凌昊天默想一阵,才抬头道:“赵兄,你说得不错。我任性妄为,在武林中胡闯乱来,得罪了不少人。我本想去找修罗王质问,去跟萨迦派大打一场,若不是兄弟提醒指点,我只怕又要闯出大祸了。”
  赵观微微点头,举碗道:“你既然想通了,那是最好。我敬你一碗!”他用尽心思说出这番话,目的自是要将凌昊天带离中原。他见凌昊天已然听进去,心中一松,暗想:“说要离开,也未必那么容易便能离开。不论如何,我拼死保护小三便是。我可不能让凌庄主、凌夫人和宝安再伤心一次了。”
  二人喝完了两坛酒,便又骑马上路。赵观知道后面的追兵虽一时三刻找他们不到,但要追上也是迟早的事,便向北快驰,沿着黄河北去,当天傍晚来到河边上的一个蒙古营地。当地已是沙漠气候,聚集了不少由北方南下避寒的蒙古牧人,搭起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在河边宿营。凌昊天和赵观借了一个帐篷住下,夜间在帐篷中拥火而坐,喝着暖暖的马奶酒,但听帐外狂风呼啸,寒意凛冽,都不由感到一阵怅惘苍凉。凌昊天想起宝安的一颦一笑,酒气上冲,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赵观喝多了几杯,出帐去解手,在帐外骂道:“贼老天,刮这么大的风做甚么?好玩么?我可不觉得好玩。你再不停下,我可要开骂了。”
  凌昊天听得好笑,也走出帐外,放眼望向暮色中苍茫空旷的天地,胸中不禁感触良多,迎着狂风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赵观摇头道:“我骂风,你却赞风,是你醉了,还是我醉了?”
  凌昊天笑道:“怕是咱两人都醉了。”放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却是曹操的名作《短歌行》,讲述人生的忧患欢乐交替不绝,辞意平实却深藏哀怨,气度恢弘而不失赤子之心。
  赵观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得好!让我也来吟一首。嗯,有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凌昊天胸中感动,也跟着吟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内力深厚,声音在狂风中远远地传了出去,彷佛这辞句正应和了天地间的豪气。
  两人迎风高吟,心中都觉极为畅快。凌昊天笑道:“阴山便在河套北边,我们该去瞧瞧阴山之下的壮阔景象,此生才算不枉了。”赵观笑道:“可不是?我倒想看看那些牛羊如何禁受得起这等大风。牠们不被风刮得满天乱飞,却仍好端端站在那儿吃草,这是甚么道理?莫不是吃多了草,蹄下也生起根来了?”
  凌昊天听了大笑不止,揽着赵观的肩头,两人坐在帐外,迎着风大口喝酒,你唱一句,我说一段,好不快活。
  那天晚上,凌昊天喝得醉醺醺地,倒在帐中呼呼大睡。赵观不似他酒入愁肠愁更愁,只喝了七八分醉便止了。帐中火光渐暗,赵观坐在凌昊天身旁,侧头望着凌昊天的脸,忽然想起了大哥凌比翼,和他护送自己南下的那段时日。自己当时受凌大哥尽心照顾提携,从他身上学得了侠客之风,处世之道,可说受益无穷。他想起此时与凌大哥却已人鬼永隔,心中不禁一阵伤痛,暗想:“小三跟大哥是至亲兄弟,他的哀恸怎会在我之下?唉,加上二哥和宝安的事,他若不借酒浇愁,只怕就要发疯了。”
  他望着小三儿熟睡的脸,想起黑白两道和官府中人都在追杀他,心中激动,下定决心:“这小子难得可以好好睡一觉,我定要保护他周全!”
  火光之下,赵观注意到小三儿的面容和两位哥哥颇为不同;凌比翼和凌双飞面貌英挺,俊朗潇洒,凌小三没有哥哥的俊逸,容貌相形之下甚是平凡,眉目间却多了一股近乎狂傲的豪气。
  赵观呆呆地望着他的脸,想起清召跟自己说过关于凌家兄弟的身世,心中一震:“凌二哥为何会受那修罗王诱惑控制,难道便是因为那贱人告诉了他真正的身世?唉,人的出身难道便如此重要?我赵观至今不知生父是谁,还不是照样过着?难道我爹是和尚,我就得出家,我爹是帮派人物,我就得加入帮派?凌大哥和二哥自幼被凌庄主抚养长大,又怎能因为他们的生父是个恶人,便背叛养父去做恶事?”
  又想:“唉,别人家里的事,我又怎能管得这许多?二哥的事宝安自会处理,凌庄主和凌夫人也不会袖手旁观。我得要照顾好小三儿,保护他平安,才对得起凌家和宝安妹妹。”他抱膝坐在火旁,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入眠。
  次日赵观和凌昊天起程续向北行,中午在一个市集中打尖。凌昊天心情郁结,愁眉不展,吃到一半便放下面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这般急急赶路,究竟要到何时何地方止?”
  赵观知他向来豪爽高傲,受不了这等躲躲藏藏追追逃逃的日子,当下哈哈一笑,说道:“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过是一时不得志罢了,天涯海角,自有我们落脚之处。一切随缘便是,何必担心?”
  凌昊天点了点头,却又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赵兄,回想当年跟你在苏州喝酒的光景,那时无忧无虑,简直不知世间有愁苦二字。谁晓得以往那般的心境,于今竟已无法再得?”
  赵观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年纪越大,责任负担越重,苦痛烦恼越多,逼得我真想躲得远远地,图个清静。我以前看人出家,只道他们偷懒,不想好好尽责任过生活,现在才知道出家有出家的超脱,避世有避世的可贵。”
  凌昊天眼睛一亮,说道:“出家我是不成的,避世倒可以试试。”
  二人同时静了下来,但听隔壁桌的两个马贩子高谈阔论:“今年塞外的马体壮毛鲜,到得明春,可以多买几匹种马回来,就怕价钱贵了。”“价钱肯定会贵的。养马生意从没有好过去年,来年看来也将不错。”“可不是?我打算去玉门关外进一批马来,听说有人从阿剌伯进了大宛名种,就是不好驯服。我那儿的马师年老的年老,受伤的受伤,正缺了好的驯马人。你可知道甚么马师可以介绍么?”“我那儿的马师也驯不了大宛马,摔伤了好几个,没人敢去碰。老兄若要进大宛马,还是该早早寻访高明马师为妙。”
  凌昊天和赵观对望一眼,相视而笑,一起站起身,向那两个马贩子走去。


【九 大漠风光】


第二百零一章 神马非马
  塞北的春季来得迟,直到四五月间,结冰的河流池塘才开始溶化。白雪覆盖下的枯黄草地终于露出了面孔,嫩绿的春草挣扎着钻出大地,在温煦的阳光下舒展茎芽,处处透出生机。
  这几个月间,凌昊天和赵观已成为塞外数一数二的驯马师。不管多么烈性暴躁的马匹,到他两人胯下就都乖乖地,半点不敢发飙。当年二人在吕梁山重遇之后,一拍即合,并辔出塞,将江湖中的烦恼尘事都抛在身后,成了塞北大漠上一对矫健过人的驯马汉子。二人有时依着大马场而居,有时其他马场慕名来请二人,二人便横跨草原前去驯马,四处借居,换取酬金,日子倒也过得悠游自在。
  凌昊天始终难以忘却心底的悲痛忧愁,郁郁寡欢。赵观知道他心情暗闷,总拉着他到处游玩,喝酒谈心,逗他发笑,几个月下来,凌昊天才渐渐将伤心烦恼事置诸脑后,拾起昔日的爽朗开怀。
  至于赵观,他好似对甚么事情都不大着紧,总是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只有在追求姑娘时会下十二分的心力。但也没有几个姑娘能让他认真;他原本潇洒俊美,油嘴滑舌,二人在大漠上遇到的姑娘十个中有八个第一眼看到他就对他倾心,也不用他去勾搭攀谈,自己就蜂拥着来找他了,直让他应接不暇,不知荡漾了多少颗芳心,打翻了多少罐醋坛子,招惹了多少蒙古小伙子的咒骂嫉恨。他在中原时身为百花门主、青帮坛主,虽风流好色而不得不自我节制;此刻来到一片新的天地,他得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尽兴风流,可说是遂了生平宿愿。
  平静的生活就这么一日日地过去,中原武林人士虽也曾来到塞外搜索,但如何也没想到凌赵二人竟会在大漠上另辟天地,驯起马来。半年多来虽有不少武林人士经过他们借住的马场,但凌昊天甚少露面,赵观又留起胡子,略一乔妆改扮,说起一口半生不熟的蒙古话,人人都只道他是个久居塞外的汉人,更未留心。
  春去夏来,一个仲夏日的午后,凌昊天正在河套以北的一个马场中跑马,忽见赵观兴冲冲地奔来,口中大叫:“小三儿,小三儿,快来看,外边来了匹神马!”
  凌昊天心中好奇,便跟着赵观上马驰去,来到马场之外十多里处的草原上,却见百来名蒙古男女围观之中,一匹全身雪白的马放蹄奔驰,锋棱骨瘦,马鬃飙扬,四蹄翻飞,好似更沾不着地一般,实乃神物。
  凌昊天问道:“这马是哪里来的?”赵观道:“是隔壁马场的人发现的。这马性子极野,已经伤了五个马师了。”
  凌昊天见那马神骏非凡,不由得手痒,说道:“待我去驯伏牠。”赵观道:“小心!我替你打外围。”
  凌昊天点了点头,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圈中走去。赵观纵马跟在后面,手中持着长鞭,远远绕着白马奔驰,若见凌昊天陷入危险,便能出手相助。
  旁观众蒙古人见凌昊天和赵观要出手驯马,一齐高声喝采,拍手大呼,几个蒙古姑娘看到赵观,都红着脸格格地笑了起来。
  凌昊天盯上白马奔驰的脚步,施展轻功直追上去,几个起落,已来到白马身旁,纵身一跃,坐上了马背。不料那马极为聪明,不等他坐稳,已然一扭脖子,向旁奔开。凌昊天跌下马来,重又追上,直到第三次才稳稳坐上马背,伸手抱住了马脖子,旁观众人见他成功上马,都大声欢呼。
  凌昊天却知这马不但性烈,更是极为聪明的神物,坐上去还只是第一步,离驯伏牠还差着老远。果然那马奔腾纵跃,时而人立,时而剧烈蹦跳,使劲气力想将背上的人甩将下来。凌昊天夹紧马肚子,双手紧紧抓着马颈上的鬃毛,硬攀着不被牠甩下。众人看得惊险万分,大呼小叫,赵观也看得提心吊胆,叫道:“小三,这是匹疯马,你小心了!”
  凌昊天叫道:“我理会得。”双臂使劲勒住白马的脖子,白马吃痛,更加疯了似的狂奔乱跳,每一跳都离地一丈有余,旁观众蒙古人很多都是养了一辈子马的汉子,却也从未见过这般暴烈激狂的马,只看得两眼发直,啧啧称奇。
  凌昊天被那马颠簸甩动一阵,也不禁感到头晕眼花,心想:“这么暴躁烈性的马,可真让人吃不消。嘿,这马不是跟我一样么?狂妄任性,任谁都吃不消。”又想:“再狂暴的马也有被驯服的时候,我又何必心急?”当下耐心骑在马上,以不变应万变,像是爬藤一般牢牢攀附在马背之上。白马又狂奔跳跃了许久,才终于缓了下来,但好似不甘心就此屈服,仍不时颠上一两下,但牠体力已然衰歇,再也无法将凌昊天甩下背去了。
  凌昊天伸手轻拍马颈,说道:“乖马儿,任性够啦,该休息一下了!”那马嘶鸣一声,低下头去,这才真正驯服了。赵观纵马靠近,扔过缰绳马套,凌昊天接住了,套在马嘴上,一夹马肚,缓缓向人群骑去。
  众人见凌昊天降服了白马,采声雷动。凌昊天跳下马,一个蒙古老人走上前来,伸手去摸白马的背脊,那马鼻中喷气,转过头去,竟是不许别人随意摸牠。那老人满脸艳羡之色,说道:“好小子,真是匹神马!这马定是来自万马之谷了!”
  赵观听了,奇道:“万马之谷?那是甚么地方?”老人道:“传说在大戈壁之中有个巨大的山谷,里面全是世间最神骏的马匹,谁能找到万马之谷,那可是发大财了!”
  另一个蒙古人道:“不用找到万马之谷,只要找到一匹万马之谷出来的马,也算是发大财啦。小三兄弟,你这马准备开多少价钱?”旁边其他马场主人听了,也都凑上前来,探问凌昊天愿不愿意卖马。
  凌昊天摇头道:“不用问了,我不卖。”众蒙古人听了,都甚是失望,那老人道:“这神马是神物,须有福德之人才能拥有。你两个小伙子好好想想罢!”
  赵观笑道:“有福德才能拥有?依我说,须有过人的勇气功夫才能拥有。除了小三儿,还有谁能降伏得了这匹烈马?不管卖了给谁,都没法制得住牠的。”
  果如赵观所言,白马虽被降伏,仍旧十分暴躁任性,只让凌昊天骑牠,对赵观还算友善,对其他人就喷鼻顿脚,伸腿乱踢,旁人都不敢随意接近牠。凌昊天对牠极为疼爱,唤牠为“非马”,取自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名言。
  神马出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草原,从各地马场前来一睹为快的驯马师、牧人、汉地商人络绎不绝,个个都争着出高价要收买非马。凌昊天和赵观不胜其烦,当地马场主人是个名叫高满的汉人,却兴高采烈,趁机大作生意,吹嘘说哪一匹小马正是这神马的种,藉以哄抬价钱。


第二百零二章 戈壁之上
  如此一月过去,凌昊天和赵观都起了离去的心,便商量该去何处落脚。
  赵观道:“我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如何。”凌昊天道:“你说吧,咱们身上钱够,哪里都去得。”赵观道:“我想去找万马之谷。”
  凌昊天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妙极,我正有此意!”二人当下留了书信给马场主人,只带了非马、赵观惯骑的流星和几个包袱,趁夜离去。
  二人却不知,这一走可给高满带来了莫大麻烦。就在二人离开后的第二日,鞑靼族的首领达延可汗衮弼里克便派人来取神马,待听神马已不知去向,衮弼里克勃然大怒,抓了高满去痛打一顿,并将他的马场没收充公。这衮弼里克乃是现任的达延可汗小王子,素居河套,是内蒙古鄂尔多斯之祖。他的父亲巴尔巴甚有雄略,在世时平定诸部,统一了大漠南北,成为塞外势力最大的蒙古部落之一。衮弼里克在塞外呼风唤雨,这回想取一匹神马竟不可得,难免大发雷霆,迁怒于人。
  凌昊天和赵观自然不知道高满的遭遇,仍旧兴致勃勃地向北行去,探听该如何进入戈壁。二人在戈壁边上的一个小市镇停留数日,准备粮食清水等必需之物。赵观和当地一个走过几次戈壁的蒙古人谈妥了,请他做向导,讲定去戈壁中行走三个月,直到初冬下雪方归。
  那蒙古人名叫多坦多,见二人出手豪阔,自是满口答应,拍胸脯说一定能带他们找到万马之谷:“万马之谷,那不就是在阿尔泰山里面么?阿尔泰山就在眼前,谁会找不到?”
  凌昊天和赵观虽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但有个向导总是聊胜于无,便也不多说。多坦多便带了两个小伙子帮忙搬运清水食物,又要自己的女儿红绸跟着上路,照顾众人的饮食衣物。
  一行人出发进入戈壁时,已是夏末,天气干旱炎热无比,饶是凌昊天和赵观体力过人,也无法在日头高照下行路超过一个时辰。众人便只在清晨和傍晚时行路,日正当中时便躲在车中休息。
  多坦多的女儿红绸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双颊黑里透红,两根油光光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不大会说汉语,见了人就笑,健美爽朗,毫不害羞。才上路没有几日,这位姑娘便为赵观意乱情迷,一双眼睛从早到晚都离不开赵观身上,平时总背着她爹爹跟赵观眉目传情,偶尔偷偷跑来找赵观,跟他打情骂俏一番。凌昊天看在眼中,忍不住提醒赵观勿要胡来,免得惹恼了她爹爹,哪日提着刀子来找他拼命,大家全出不了这大戈壁。
  赵观笑道:“我理会得。我赵观号称护花使者、风流浪子,还需要你教么?”
  这夜一行人来到阿尔泰山脚下,就地搭了帐篷歇息,准备之后数日便在这附近的山区寻找万马之谷。当天晚上凌昊天和赵观坐在帐外沙地上聊天,红绸姑娘端过来两碗奶茶,在赵观身边坐下,手里玩着自己的辫子,大眼睛不断向赵观望去,脸上满是倾慕的神色。
  赵观望着她微笑,拿起她的另一条辫子在手中玩弄,用生疏的蒙古话道:“好美丽的小姑娘。”
  凌昊天在旁瞧着,也不由得为赵观脸红,低声道:“别调戏人家小姑娘啦。”
  赵观一笑,对红绸道:“好乖的小妹妹,快回去睡觉啦,明天要早起呢。”红绸道:“是了,你们早上喜欢喝甚么茶,我一早便替你们煮来。”赵观道:“甚么都好,只要是你煮的,我都爱喝,喝的时候心里想着你,全身上下都觉得暖和,心头甜酥酥的,一整天精神都好。”红绸脸上一红,格格娇笑,站起身跑开去了。
  凌昊天见了这般光景,忍不住微笑道:“赵老兄,我真是不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让你真正心动的姑娘?”
  赵观一笑,仰身躺在冰凉的细沙之上,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说道:“老实说,让我动过心的姑娘很多,但我从来不会记挂着一个女子没法放下。好像红绸吧,她天真可爱,我也很喜欢逗她开心,但你若问我离开戈壁后还会不会记挂着她,那就难说得很了。”
  凌昊天摇头道:“那是因为你还未遇上真正中意的姑娘。一旦遇上了,你心里就会知道的。”
  赵观笑道:“我在中原遇上的几位姑娘,个个聪明美貌,对我一往情深,有情有义,我若不中意她们,世上只怕没有人能让我中意啦。你倒说说看,怎样叫作心里会知道?”
  凌昊天闭上眼睛,说道:“我原本也不明白。还是我离开虎山以后,才慢慢开始懂得。你会对她日思夜想,片刻都难以忘怀,一日不见到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每想起她的一言一笑,就觉得心头一片温暖,嘴角泛起微笑。你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将竭尽心力让她过得开心安乐。为她死也好,为她辛苦受难也好,你都心甘情愿,只恨自己不能为她做更多的事。”
  赵观听得出神,不由得想起宝安在龙宫时和自己说的话:“我只盼他一世快快活活的,远离一切的伤心痛苦。除此以外,我别无他求。”心想:“宝安宁可自己冒险犯难,也要求得他的平安。这不是真情是甚么?”
  他老早知道凌昊天心里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宝安,但横隔在二人之间的鸿沟实在太深太广,连他这等生性随便的人看得出,宝安既已和大哥订婚,小三就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去接近她;此时大哥不幸身死,小三更加不能对不起死去的大哥,更要远远地避开她。但他心里又无法放下她,这等苦苦思念和折磨实在不是人能承受的。
  赵观不知该从何劝起,叹了口气,说道:“小三,我读书不多,但记得这么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凌昊天喃喃地道:“我这一生一世,永远都忘不了她。”
  赵观叹道:“我劝不动你,还是少说几句得好。但盼我自己永远也别遇上个会让我日思夜想的姑娘。那不是跟生了病一样么?这病更且是一辈子都不会好的,多么吓人。哪天我赵观也生起这样的病,你可要来救我一救,让我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破孽障,斩情丝,大彻大悟,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凌昊天不禁笑了,说道:“哪天你真生了这病,我定要放串鞭炮替你庆祝,并且火上加油,锦上添花,让你病入膏肓,痛入骨髓,一生一世不得解脱。只怕你没福气生这病哩!”
  二人说笑一阵,夜色渐深,才回帐篷睡了。


第二百零三章 大鹰啄眼
  次日清晨,凌昊天和赵观跟着多坦多向阿尔泰山行去,爬了大半日山路,才来到山腰之上。此后数日,多坦多带着二人满山寻访,晚间便在山里扎营。山谷是找到了几个,却没有一个山谷里有马。多坦多口中叨念:“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就在这附近了。我明明记得的,那山谷怎会自己躲起来了?”
  这日三人来到一个悬崖之下,但听空中几声尖鸣,却是三只大鸟在空中飞舞盘旋,凌昊天抬头望去,用手遮住炽烈的日光,看出那三只鸟竟在互相厮杀搏斗。赵观见那鸟大得出奇,忍不住问道:“多坦多老兄,那是甚么鸟?”
  多坦多却似已司空见惯,随口道:“两只白的是大雕,黑的是老鹰。大鸟打架,没甚么好看的,咱们走吧。”赵观却看得兴起,说道:“两只打一只,雕又比鹰大,想必会赢。”话声未落,一只大雕已啄上了老鹰的翅膀,那老鹰尖鸣一声,从天空坠落,好似纸鸢断了线一般,摔入山谷。
  多坦多这时也看出了兴头,抬头仰望,说道:“你瞧,那老鹰的巢便在悬崖之上,难怪这老鹰要拼死保护了。洞里似乎还有小鹰,妈妈死去,多半也活不成了。”正说时,那两只大雕已展翅冲向鹰巢,伸嘴去啄,一个飞出时口中叼着一只小鹰,将牠摔入山谷。
  凌昊天心中不忍,捡起两枚石子向天扔出,正打在两只大雕的尖喙之上,大雕高声鸣叫,振翅远远飞去了。他接着手脚并用,沿着山壁攀援而上,转瞬间已来到百来丈高的老鹰巢旁。
  多坦多直看得咋舌不下,指着凌昊天道:“他……他是人么?赵爷,你这朋友是人么?他怎能这么快就爬上山去?”赵观笑道:“有时我也怀疑他是不是人。多坦多,我这朋友脾气不大好,要是知道有人欺骗他,那可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连我都劝他不动。你我最好都小心一点。”
  多坦多听了,身子一哆嗦,说道:“我怎敢骗他?你说是不是,赵爷,我怎敢骗他?”赵观笑笑不答,抬头仰望,过了好一阵,凌昊天才从崖上攀爬下来,赵观见他怀中多了一团浅灰色的事物,上前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雏鹰,问道:“是那老鹰的幼儿么?”
  凌昊天道:“窝里只剩得这一只了,我就将牠带在身边吧。多坦多,你懂得怎样照顾小鹰么?”
  多坦多此时对凌昊天已是敬畏非常,即使不懂也只有说懂,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串养育小鹰的秘诀。凌昊天不知他为何无端吓成这样,见赵观对自己微笑眨眼,猜想定是他在搞鬼,便一笑置之。
  此后数日,三人继续在山间行走,多坦多战战兢兢地寻找万马之谷,生怕凌昊天发现他当初乃是说大话,现在寻之不得,算是欺骗了他,岂有不大大发怒之理?
  凌昊天的心思却全在那幼鹰身上,每日找些小蛇蜥蜴之类喂牠吃下,那小鹰竟也活了下来。三人带的干粮吃完了以后,便回到山脚下的营地,一行人沿着阿尔泰山脉再向西北行去,走出十多日后便又依着山脚扎营,携带干粮入山探访。
  如此一个月过去,幼鹰渐渐长大,翅膀硬了,已能飞翔,却总绕着凌昊天不肯离去。凌昊天对牠极为爱惜,取名为“啄眼”。这日下午,凌昊天和赵观、红绸一起坐在沙漠上看天上变幻万端的流云,地上无边无际的黄沙。凌昊天望着啄眼在空中展翅翱翔,突发奇想,跳起身跑进帐幕,取过一块干肉,绑在绳子的一端,来到帐外,高声叫道:“啄眼,来!”拿着长绳盘旋甩动,啄眼远远便瞧见了,俯冲下来,有如流星坠地,转瞬已来到凌昊天身前。凌昊天忽然收回绳索,啄眼便没有咬到肉。牠拍动翅膀,又冲天飞起,直入云端,不多时又重新扑下,如此三五次,最后一次牠忽然在空中转折,凌昊天一个不留心,终于被牠咬到了肉。啄眼立时将肉衔到一旁地上去吃,为怕别的鸟类看到,伸出两只翅膀将肉遮住。
  赵观看得有趣,笑道:“你驯马不够,还要驯鹰么?”
  凌昊天笑道:“鹰可比马聪明多了。”待啄眼吃完,又绑上一块肉,挥舞绳索让牠来夺。须知飞鹰乃是鸟禽中最精准凶猛的猎食者,目力奇佳,几十里外的细小事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旦盯上了猎物,从云端落到地面只要几霎眼的时间,弹指间利爪便已抓上在田野间奔跑的野兔田鼠之类。有些较大的鹰类甚至能捕食猪羊,牠们往往将整只羊抓起,摔到地上,如此几次将猎物摔死了,才落下吃食。
  在凌昊天的训练下,啄眼行动愈发敏捷,总能在三次内咬到肉。啄眼此时已完全长成,展开翅膀时比凌昊天双臂伸开还宽,羽毛黑棕夹杂,丰洁齐整。牠对凌昊天的指令极为听从,甚至能依从指令去攻击远处的猎物,并将猎物叼回来。
  凌昊天和赵观眼见遍寻不得万马之谷,倒也不甚在意,有时爬到山顶看看大漠壮阔的景观,有时骑马在戈壁上尽兴快奔一阵,便也自得其乐。
  红绸姑娘仍旧对赵观一往情深,每日一有空闲便跟在他身边不去,款款深情,倒也令赵观甚为感动。多坦多此时已看出凌赵二人武功高强,绝非常人,虽担心女儿跟赵观交往,却不敢公然阻止,只能背地里教训女儿几句,内心暗暗盼望初雪赶快落下,自己好领大家回头离开戈壁,送走凌昊天和赵观这两个莫测高深的汉人。
  这日多坦多带着凌昊天和赵观入山行走,仍旧没有找到甚么有马的山谷。赵观见天候渐凉,说道:“咱们离大营不远,今夜干脆多走点路,回去大营休息吧。”
  凌昊天也表赞成,三人便回头找下山的路。将近山脚时,却听啄眼在头上高鸣,声音凄厉,凌昊天暗觉不祥,快步奔去,远远便见营地冒出火光,多坦多皱眉道:“红绸不懂事,生起这般大火做甚么?”
  赵观却看出不对,凝目望去,说道:“不好,是咱们的帐篷烧起来了!”三人连忙赶下山去,却见几个帐篷都笼罩在火光之下,车上的粮食清水也被一劫而空。多坦多大惊失色,叫道:“是强盗!红绸,红绸,你在哪里?”
  赵观抢入火烧的帐篷探视,但见一个小伙子满面血污,死在地上,红绸和另一个叫阿泰的小伙子却不见影踪。赵观脸色一变,说道:“强盗劫走了人!”
  多坦多坐倒在地,捶地嘶声哭道:“红绸,红绸,是爹不好,怎能放你一个在这里?天杀的强盗,狗娘养的强盗,干么跑到戈壁上来撒野?”
  凌昊天和赵观都是又惊又怒。凌昊天道:“火还在烧,人未能走远。”赵观道:“马被抢走了,如何才能追上?”忽听远处蹄声响起,凌昊天放眼望去,却见非马放蹄奔回,身上缰绳散落,想是被强盗捕捉去又逃了出来。
  凌昊天大喜,吹哨让非马来到身前,说道:“非马知道他们的去处,我们快追!”翻身上马,赵观一跃坐在凌昊天身后,二人纵马疾驰而去,只留下多坦多跪在当地,犹自痛哭不止。


第二百零四章 盗贼之窟
  凌昊天轻拍非马的颈子,说道:“乖马,快带我们去找坏人。”非马极有灵性,沿着自己奔回的路线奔去,载着凌赵二人在星光下放蹄快驰,如一道银箭般在幽冷的月光下划过蓝色的沙漠。
  二人奔出一阵,远远的天边似乎见到许多乘马,凌昊天放慢速度,低声道:“前面约有百来人。现在去救人恐怕不易,最好能等到他们回到巢穴之后,再暗中闯入。”赵观心中担忧,说道:“但盼红绸没事才好。”此时群盗的蹄迹已十分清楚,二人骑马在后缓缓跟上,将近夜半,远远见到群盗忽然消失在沙漠之上,似乎钻进了一旁的山崖。
  赵观和凌昊天跳下马来,凌昊天拍拍非马,让牠自己奔开,便和赵观施展轻功向那山崖奔去。二人来到近处,却见那山崖高高耸立,却全无出入口,连个狭小的山洞都没有。
  赵观皱眉道:“马蹄痕迹确实止在此处,他们莫非钻入了地底?”凌昊天道:“他们定已进入了山崖,我们只是不知道秘密入口而已。”
  赵观走到崖壁旁,伸手轻敲,听来甚是厚实。凌昊天退开数十步,抬头仰望,说道:“他们的巢穴若在这山壁里面,定须有通风口。我们爬上山崖看看。”二人便向山崖上爬去。那崖壁极为滑溜,毫无着力之处,二人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凌昊天使出在天风堡学得的轻功,纵身跃上一段,将赵观拉上,赵观便挥出蜈蚣索缠上高处突出的岩块,借力再爬上一段。如此艰辛地爬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一块可以落足的平台上。
  赵观坐倒休息,凌昊天靠着崖壁倾听,忽道:“你听,有声音!”
  赵观跳起身来,凑耳去听,果听得不知从何传来隐隐的笑声和胡乐之声。赵观打起火折,在平台上搜索一阵,喜道:“有啦,通风口在这儿!”二人凑过去看,果见左手边有个深陷的洞口,声音果然便是从洞口传出来的。
  凌昊天道:“不知能不能钻进去?”
  赵观道:“咱们已千辛万苦爬到这儿来了,不钻也不行了。”说着摸索着钻入那洞口。凌昊天跟在他身后,那洞口虽窄,要勉强爬过去却也使得,赵观身形高瘦,毫不费力便来到了另一端,悄悄钻出,在洞外找到了落脚处,让凌昊天也钻出来。
  二人低头望去,却见下面是好大一个山洞,总有七八十来丈深,地面上点起三圈火把,一百多个汉子正围坐宴饮,笑闹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圈外坐了一群乐师模样的人,弹奏着形状古怪的乐器。最吸引人目光的,却是火把中心空地上的两个汉子,二人赤着上身,手中持着大刀,互相凝视,忽然同声大吼,冲上前攻击对方,双刀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一刀过后,两人交叉奔开,又相向持刀对峙。
  凌昊天低声道:“这两人刀法很特别。”赵观微微点头,凝目望去,却见上首放了张高大的椅子,椅上坐了一个高鼻深目的大汉,头发鬈曲,肤色黝黑,显非中土人氏。他箕踞斜倚,状甚悠闲,眼光却直直望着场中对决的二人,目光寒冷如刀。高椅旁有块鲜艳的织锦地毯,上面躺了一人,身上只剩得一件小衣,赤裸的肌肤在火光下发出光亮,正是红绸。但见她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赵观心中一紧,暗想:“我定要救她出来。”转过头,却见阿泰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全身是血,似乎遭到了严厉的拷打。
  凌昊天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对敌的两人,微微皱眉,说道:“这两人不知是不是此处武功特别高的人。武功与他们相当的人若超过十个,我们便难以硬闯救人。”赵观道:“坐在高椅上的大个子看来也不简单。”
  正说时,场中两个汉子已分出胜负,一人腿上被砍了一道口子,摔倒在地。另一人是个留着胡子的汉子,洋洋得意,举起双手,旁观众人齐声欢呼,叫嚣声响成一片。胜者大步来到高椅之前,向椅上大汉行礼。那大汉说了一句甚么,指了指身边的红绸。胜者哈哈大笑,走上前将红绸连人带毯抱了起来,扛在肩上。
  赵观恍然道:“原来如此,他们以比武决定谁能得到俘虏。”凌昊天道:“该动手了。我们分头办事,一个明的挑战,一个暗地救人。”赵观道:“好,我去挑战,你去救人。”凌昊天点点头,当下看准落下的途径,轻手轻脚地爬下,伺机救出红绸和阿泰。
  赵观吸了一口气,挥出蜈蚣索,卷上对面山壁的石块,一跃荡下,在空中又挥索卷上低一点的石块,如此飞跃数次,已落下地面,站在那圈火把的中心,正面对着椅上的大汉。
  众盗匪见他从空而降,都惊诧失色,乐声顿止,洞中一片寂静。坐在椅上的大汉却面色自若,抬眼望向赵观,懒洋洋地拍了三下手,掌声在洞中传来阵阵回音,大汉低沉着声音道:“好,好身手!”声音中带着三分揶揄,三分自负,三分漠不关心。
  赵观望向他,微微欠身,说道:“有蒙盛赞,愧不敢当。”
  大汉向他打量一阵,问道:“你想要甚么?”
  赵观微笑道:“我看这位姑娘长得美,也想要她。”说着向大汉肩上的红绸指去。
  椅上大汉淡淡地道:“这里的规矩,想要就去抢。动手吧。”
  赵观拔出单刀,指向那胡子大汉,说道:“喂,大胡子!想带走美人,还得过我这一关!”
  胡子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红绸往旁边地上一放,束紧腰带,大步走上前来。火光下但见他身上筋肉虬结,高大精壮,两只手臂足有海碗粗细。赵观心想:“从上面看,看不出这家伙竟壮成这等模样。”心中打定主意:“最不济,总能毒倒了他。”当下挥刀指向他,说道:“来吧!”
  胡子汉子面目狰狞,眼中满是凶光,恶狠狠地瞪着赵观,微露牙齿,便似一头饿极了的凶狼,正准备扑上来咬死撕裂猎物一般。赵观心想:“龇牙咧嘴的做甚么?你当我是小孩子,这样便怕了你么?”随即明白:“这些做盗匪的,最先便是要能让人感到害怕。若不能让人心生恐惧,便无法轻易屈服被劫对象。看来他们的武功中也不乏这等唬人的花招。”
  想到此处,他收回单刀,缓缓踏上前去,直直向胡子汉子走去,好似面前根本没有对手一般,眼光却落在椅上大汉身上。胡子大汉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不明白赵观在做甚么,但见他笔直向自己走来,却更不望向自己,好似全不将他放在眼中,不由得又惊又怒,大吼一声,冲上两步,挥刀向赵观当头砍去,风声劲急。
  赵观早已料准他会在急怒中向自己出招,左手伸出,倏然点上他手臂穴道,右手单刀跟上,架在对手颈中。这两招出其不意,后发制人,眨眼间便制住了对手,旁观众盗一齐霍然站起身,跨上一步。
  赵观眼光望向大汉,说道:“他不是我的对手。你才是我的对手。”说着将胡子汉子向旁一推。胡子汉子踉跄退开,只吓得脸色苍白,忙伸双手握着自己的颈子,确定咽喉没被那快捷无伦的一刀砍断。


第二百零五章 大盗之王
  众盗匪齐声吼叫,一拥而上,围绕在赵观身旁。赵观向众人环视,但见众匪个个身高体壮,如狼似虎,心想:“小三说得不错,这些人中若有超过十个高手,我们便难以救人逃走。”
  他望向椅上大汉,微笑道:“我向你挑战,你便派一群手下上来围攻,这算甚么?”
  一个会说汉语的盗匪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么?他是沙漠大盗之王,你放尊重些!”赵观回头望了开口的汉子一眼,微笑道:“大盗之王么?没听见过。”
  大盗王脸色自若,坐直了身子,笑了笑,说道:“沙漠大盗之王胡里阿,横行大漠三十年,劫案上百,杀人逾千,千里内无有敌手。你是谁?”
  赵观摇头道:“沙漠上荒凉偏僻,原本就没有几个人,来往的都是些绵羊般的商旅,你当然未曾遇上敌手了。是英雄好汉的,怎不放胆到中原去闯闯?只怕你还未走入中原半里,就被乡下练刀使剑的村汉杀个措手不及,逃之夭夭了。至于我么,说出我如雷贯耳的大名来,只怕你孤陋寡闻,更没听见过。”
  胡里阿听赵观言语如此不客气,霍然站起身来。但见他身形巨大,上身穿着一件血红色的对襟背心,下身是一条宽松长裤,脚踝处用金绳扎起,头上戴着直筒圆帽,却是倭图曼突厥人打扮,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赵观对弯刀这兵器甚是敏感,见他佩带弯刀,先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盗亦有道,我一般不轻易杀死盗匪。今日你惹到我头上来,抢我货物,劫我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胡里阿缓步上前,拔出弯刀,冷然向赵观凝视,眼神中闪着残酷寒冷的光芒。赵观望着他的脸,脑中忽然闪过年幼时曾经作过的一个噩梦:那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晚上,他梦到了一个全身流血的魔鬼,恶狠狠地向他瞪视,一步步向他走来,伸手想要将他掐死,他吓得惊叫醒来。后来杀人多了,梦中那魔鬼的身影就越来越模糊了。他忍不住暗想:“他妈的,这家伙怎么长得这么像那个魔鬼?”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强烈恐惧,握刀的手竟有些不稳。
  胡里阿仍旧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来,离开赵观三丈,并不止步,却向旁跨出,绕着赵观行走,寒冷如刀的眼光在他身上盘桓不去。赵观感到背后发凉,忽想:“世上最爱杀人的,莫过于死神。这大盗王显然是跟死神一流的人物,嗜血好杀,冷酷无情,全身上下满布杀气,让人不寒而栗,打从心底感到害怕。他妈的,我为甚么要怕他?我遇过的高手没有五十,也有一百,怕这家伙个鸟?”但一时就是无法提起勇气,一瞥眼间,看到凌昊天隐身在岩壁之上,凝目望着自己。赵观忽然想起凌昊天在吕梁山上面对上百敌人围攻的情景,即使生死难料,他始终神色自若,毫无惧容,豪气万丈,心想:“小三儿有这等勇气,我难道便没有?”
  想到此处,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在石洞中震荡回响,将众人的耳鼓都震得嗡嗡作响。大盗王脸色不改,便似没有听到一般,仍旧绕着赵观行走,手中弯刀时而左右挥划,充满了威胁。
  赵观却已定下心神,转头向大盗王看去,笑道:“你吓不倒我的。接招!”一跃上前,挥刀斩向大盗王的腰间。大盗王挥刀挡架,随即上步进攻,刀势极为迅捷。赵观侧身避开,脸上被刀锋略略带过,便觉肌肤生痛,那弯刀竟是世间少见的宝刀。他心中一凛:“二刀相交,我的刀只怕要断。”当下施展轻功跟对手游斗,伺机进攻,尽量避免双刀相触。大盗王身形高大,行动竟敏捷已极,丝毫不在赵观之下,赵观仗着披风刀法,一招招抢着往对手攻去,似乎只见刀光,不见刀身。数十招过去后,两人同时向后跃开,暂时停手,相对凝望,赵观知道自己无法在一百招之内制住他,心中急思对策。
  大盗王眼见赵观刀法精奇,心中也暗自惊讶,眼中凶光益盛,大吼一声,冲上前来,挥刀横斩,势不可当。赵观也跨步上前,举刀相迎,但听当的一声,赵观手中单刀从中断绝,大盗王见机不可失,弯刀直向赵观头顶划下。却不知赵观是故行险招,蓄意让他砍断自己的单刀,看他弯刀砍来,早已有备,就地一滚,将剩下的半截单刀刺入大盗王腿上,登时鲜血迸流。大盗王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他危急中猛挥弯刀,将赵观逼退,旁观众盗见首领失利,一齐冲上前来,挥刀往赵观斩去。
  赵观手上单刀已断,只能扯下腰间蜈蚣索横扫出去,毒死近前两个盗匪,但众盗悍狠已极,全不惧怕,仍旧蜂拥上前,非要杀死他才甘心。赵观心想:“不能纠缠,脱身要紧。”挥动蜈蚣索护身,直往门口闯去。
  大盗王见他要逃走,叫道:“守好那女子!”回头一望,却见红绸已不在当地,原本被绑在柱子上的阿泰也消失无踪,却是凌昊天趁他二人决斗时出手救走了。大盗王抬头四望,正见到凌昊天一手拉着一个,站在十多丈高的一个平台上,正想法接赵观上来。
  大盗王大怒喝道:“杀了这两个小子!”群盗从未见过首领如此暴怒,忙一拥而上攻向赵观,另一伙盗匪则争着爬上山壁去抓凌昊天。
  凌昊天见赵观受人围攻,难以脱身,心中焦急,当即抱着阿泰和红绸一跃而下,挥掌震退几个盗匪,来到赵观身边。二人聚在一起,士气一振,但此时众盗匪渐渐逼近,二人须得保护红绸和阿泰,难以放手大战,情势甚是不利。
  凌昊天道:“闯不出去,只能往里面暂避。”
  赵观点头道:“只能如此了!”挥鞭攻向近前的一排盗匪,将众人趋退,凌昊天也挥掌逼退从旁攻上的数人,叫道:“走!”拉着阿泰,顺手抓过一枝火把,转身便向身后一个黑暗的甬道奔去。赵观抱起红绸跟上,也消失在甬道之中。众盗见他们不往外逃,竟往内闯,都是一呆,随即大声吶喊,紧跟追上。
  凌昊天手持火把在前快奔,但见那甬道弯弯曲曲,每过一段就有一个三分叉口,他不暇多想,只选中间的通道奔入,奔过后不忘回头记忆来路。赵观断后,在路上撒下各种毒粉毒药,毒倒阻挡追上来的敌人。
  四人此时已然看出,这地洞并非天生,却是人工开凿而成。如此奔出六七十丈,身后的叫嚣声仍隐隐可闻,四人不敢放慢脚步,但觉地势愈来愈高,到后来便是一道直往上去的阶梯。阿泰虽年轻力壮,但身上才受了拷打,哪里禁得起如此长久快奔,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凌昊天伸手托住他的后腰,带着他往阶梯上奔去,赵观背着红绸跟在后面。


第二百零六章 秘穴机关
  四人来到阶梯的尽头,迎面出现了一扇雕刻精致的铜门,门上以红漆写着弯弯曲曲的突厥文字。赵观皱眉道:“他妈的,看不懂。”凌昊天更不去看,伸腿便将铜门踢开,面前陡然闪过一道耀目的银光,凌昊天连忙向后一纵,伸手将赵观也扯倒在地。赵观倒地前已瞥见门后情景;但见三柄利刃从门后急速飞出,交叉砍下,若不是凌昊天后退得快,这利刃早将来人的头斩将下来了。
  凌昊天心中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说道:“这地方看来藏有不少机关,让我先进去。”从门坎上拔下一柄利刃,拿在手上,另一手执持火把,缓缓跨入。却见里面是好大一间石室,上面黑黝黝地看不见顶,四周也宽广不见边际,只看得见脚下地板以各色彩石镶成交叉盘迭的花纹,极为精致华美,远处墙上隐约能见到金色银色的饰品,却看不真切。近处的墙脚放了一排黑木箱子,箱中散散地放置了无数晶亮耀眼的珍珠宝石,也不知是真是假。凌昊天无暇多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跨出一步。
  赵观听得阶梯之下隐隐传来群盗的脚步声,向阿泰和红绸道:“不要作声。来人不多,我能解决。”悄声跨下几层阶梯,手中握着一把喂毒银针,凝神倾听,一边注意下面来人的脚步声,一边留神凌昊天在上面室中的情况。
  凌昊天走入室之中两步,便听四处响起细微的格格之声,似乎有许多机括在运作。他心生警惕,挥手将火把扔出,落在身前两丈之处,左手反手从门边拔下另一柄利刃,双手持刀分御左右。才刚站定,便听前后左右呼呼风响,攻击竟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出,凌昊天借着火光看清楚了,却是无数用铁链悬挂的斧头从空中飞下,直往自己身上斩来。他眼捷手快,左右手分别挥刀将斧头荡开,转瞬间挡去了二十四枝斧头的攻击。他知道斧头飞去后又会荡将回来,凝神注意斧头的去势,荡回来时便有准备,不用转头去看,只听风声就知道斧头从何处飞回、力道多强,反手挥刀去挡。
  赵观听得室中兵器相交声大作,心中一惊,连忙奔到室口探视,微弱的火光之下但见凌昊天站在石室中央,独自抵对二十四枝飞斧的飞舞攻势,竟自挥洒自如,斧头始终未能攻入他身周一尺。赵观只看得手心捏着一把冷汗,想进去相助,却怕自己忙未帮到,反而扰乱了他的心神,心想:“我早知小三儿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知竟已高明到此地步!若换做是我,只怕一两下也挡不了。”
  但听脚步声响,阶梯之下众盗匪也已听到头上传来兵刃声响,纷纷循声追上。赵观退下守在梯口,待敌人奔近,便射出一把毒针,当先七八人尽皆中针,全身痲痹,沿着阶梯滚下,直撞在后面的人身上。众盗见毒针厉害,不敢硬闯,只牢牢守在梯口,不让赵观等逃出。赵观知道大盗王很快便会来到,他一到自会指挥众盗攻上,自己在暗中虽可使毒,但要驱退这上百名大盗却不容易。
  正心急时,但听头上金铁相交之声渐缓,凌昊天叫道:“我已破关,快跟我来!”赵观当即奔上阶梯,拉着阿泰红绸快步进入那石室。群盗见他跑去,登时随后追上,奔到门口时却霍然止步,竟似不敢进入。
  凌昊天已奔到石室对面,拿着火把寻找出路,赵观回头望向站在门口叫嚣却不敢进来的群盗,心中生起一股不祥之感,说道:“小三,咱们好像来到不该来的地方了。”
  却听一个汉人盗匪叫道:“你们已进入死亡之灵的寝室了!等着吧,死亡之灵定要教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赵观听他说得凶狠,不禁头皮发麻,背上一凉,口中骂道:“甚么死亡之灵的寝室?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公主娘娘,谁的寝室都敢去!”
  凌昊天此时已拉下对面墙上一幅巨大的织锦画毯,毯后露出一扇金色大门。他伸手去推,那门顺势而开,里面又是一间房室。凌昊天道:“这边有出口。咱们去是不去?”赵观道:“看这情势,我们自是不能回头了,还是上前吧。”
  四人便来到金色大门之下,但见门后是另一间房室。凌昊天生怕这室中也有刀斧之类的机关,说道:“我先进去探探。”
  这房室比先前那间小上许多,墙上挂满了人像图画,画得似乎都是倭图曼突厥帝王的肖像。赵观举起火把观看,注意到地板上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身上盖满了紫色的鳞片,长着蝙蝠般的翅膀,口中吐火。他不知那是西方传说中的火龙,甚觉古怪。忽然那龙似乎动了一下,赵观一呆,还道自己眼花,蹲下去看,却听凌昊天惊叫道:“快出去!”
  此时却已不及,四人但觉脚下不稳,整块地板竟倏然倾斜过来,垂直向下,四人全无借力之处,身不由主地滑了下去,跌下十余丈,才碰到一片硬地。
  凌赵二人安然落地,落地后忙接住了阿泰和红绸,幸而都未受伤,但眼前漆黑一片,不知身在何处。
  赵观骂道:“他妈的,好个陷阱!”
  凌昊天四处摸索,觉出身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之中,地面倾斜,隐隐传来流水的声音。赵观取出火折,好不容易才打着了,抬头四望,说道:“咱们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凌昊天忽然跳起身,叫道:“往下,有东西来了,快逃!”果听身后隆隆声响,赵观回头看去,远远但见一块巨大的圆石沿着甬道急滚而来,这甬道甚窄,大石滚来更无处可避,凌昊天急叫:“走!”
  二人一个背起阿泰,一个抱着红绸,头也不回地向前急奔,但觉甬道越来越向下倾斜,身后大石越滚越快,声音越来越近,若是被它碾过,那可是铁定要成为一滩肉泥了。红绸吓得尖叫不断,阿泰满面苍白,凌昊天和赵观只能施展轻功,加快脚步拼命狂奔。但见前面透出光线,似乎是个出口,两人急奔来到洞口,赵观急忙停步,低头一望,骂道:“他妈的,是个深谷!”
  凌昊天抬头望去,叫道:“抓住我的腰!”赵观无暇多想,伸手便抱住了凌昊天的腰,凌昊天挺身向上一跃,高起数丈,正攀着了洞口之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他手臂用力,将自己和另三人硬拉扯了上去,红绸尖叫声中,那巨大圆石已从洞口滚出,轰然落下,跌入深谷。众人都忍不住低头望向那大石,耳中似乎仍嗡嗡地响着大石在身后急追的隆隆之声。


第二百零七章 亡灵寝室
  赵观骂道:“他妈的大石头,摔死你才好!”正要往下跳回洞口,凌昊天叫道:“慢着!还有!”
  赵观一呆,却听洞中果然传出隆隆声响,又是一块大石从洞口滚出,跌入谷里。
  赵观吐出舌头,说道:“这鬼地方是甚么人布置的,老子一万个佩服,甘愿向他磕头!”凌昊天道:“他要定了你的命,你还向他磕头做甚?”赵观道:“我平生最佩服聪明智巧之人,就算真丢了命,这头还是要磕的。”凌昊天笑道:“刚才在那铜门门口,咱们的头都差点被切下来了,你做了鬼怕也找不到头来磕。再说,弄两块大石头滚出山洞,哪里算得聪明智巧?你在龙宫住过,难道没见识过龙宫里的种种机关?那才叫厉害呢。”
  赵观摇头道:“不然,不然。龙宫中的布置是个大迷阵,需要有人在后操纵,才能困住或击伤敌人。这地方的机关就算没人操纵,也能挥刀断头,大石压身,非把敌人弄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不可。设计者即使死了几百年了,还是可以杀人于百年之后,泄恨于千里之外。”
  凌昊天道:“不然,不然。这大石头滚完就没了,以后就杀不了人了。”赵观道:“难道那些盗匪不会再弄些大石头来装进去么?”凌昊天道:“你看这些盗匪的模样,能有这等耐性脑筋么?”赵观道:“说得也是。小三,你手臂累坏了没有?亏你兴致忒好,喜欢吊在这悬崖峭壁上练功夫。”凌昊天道:“我平日就爱这么练功,今儿正好温习一下。你抱人腰围的功夫也当真不错,紧抓不放,我腰上怕已被你抓出几块瘀青啦。想是平时多有练习。”
  红绸和阿泰眼见四人悬挂在半空之中,全靠凌昊天双手抓着一块岩石,大风吹来,四个人左右摇荡,情势当真不能更加惊险了,而凌赵二人兀自斗嘴说笑,恍若无事,只能死命抓着二人的肩膀,全身冷汗湿透,胃中紧缩翻腾,吓得连发抖都不会了。
  赵观笑道:“我赵观抱人腰围的本领自然是一流的,但若是平时,打死我也不抱男人。现今咱们活命要紧,才出此下策。喂,你耳力好,快听听这山洞里还有没有大石头娃娃要迸出来。”
  凌昊天将耳朵贴在石壁上,说道:“石头没有了,但有十多个人从甬道奔出,大概想看看我们死了没有。”赵观道:“他们想在地上找到四个被压扁的人,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说着双手一松,落在石洞洞口,抓住了红绸的手,说道:“你好好抓着我,不要离开。”红绸颤抖着答应了。
  凌昊天也已跳下,落在洞口,抬头望去,但见那甬道坡度倾斜向上,不易站立,敌人若从甬道内攻来,众人极易被逼得后退,一不小心便会跌入深谷。
  赵观道:“你说该如何?”凌昊天道:“区区十多个人,就让百花门主解决吧。”赵观笑道:“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凌昊天拉着阿泰退到赵观身后,站稳脚步,做为他的后盾。赵观靠着山壁而立,但听脚步声渐渐接近,来到身前时,陡然挥出蝎尾鞭,打在当先三人身上,那三人哼也没哼便软倒在地,有一个支持得久些,向前走了两步,无法控制,直向洞口滚出去。凌昊天伸手抓住了他,将他向甬道内扔去,撞倒了两个人。后面七八人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大呼小叫,不知该进还是退,赵观已纵身上前,蝎尾鞭挥处,将众人全数毒倒。
  赵观收起蝎尾鞭,说道:“走吧。”
  四人便向甬道内爬去,红绸和阿泰手脚发软,竟无法走动,赵观和凌昊天只好一人一个,背起二人向内行去。行出一阵,来到最初跌落之处,赵观道:“那些追兵自然不是摔下来的了。这里定有其他入口。”凌昊天在四周石壁敲打一阵,喜道:“在这里了。”挥掌击去,那石壁后果然是空的,他这一掌力道强劲,那石壁被他打穿了一个洞。他背着阿泰,当先钻了进去。
  却见石壁后又是一条甬道,跟先前那条平行,却黑暗得多。赵观悄声道:“我若是设计机关的人,就在这儿再多放置两块大石球,不同的是前面没有出路,来者必死无疑。”话声才落,便听隆隆声响,竟真有一块大石从甬道的一端滚来。凌昊天叫道:“退回去!”四人忙从洞口钻回去,但听轰隆一声,那大石直撞下来,烟雾弥漫,良久方散,但见大石正好挡在凌昊天刚刚打出的洞口,四人要是迟出一步,不免血肉横飞了。
  凌昊天笑道:“论阴毒机谋,你跟设计这机关的人可说不相上下。”赵观骂道:“他妈的,我虽使毒,可及不上这家伙毒辣的万分之一。非要让人死得惨不堪言,他才高兴。”
  凌昊天上前推了一下大石,那石头纹风不动。他皱眉道:“这石头是专为挡住出路的。我们得看看这甬道有没有别的出路。”他又在甬道四周摸索,忽然觉得头上吹来一阵微风,他抬头望去,却见甬道顶上似乎有个洞口,便沿着石壁攀爬上去,钻入那个洞口。却见上面是个不小的石洞,凌昊天打起火折子,不由得一惊,却见洞中端端正正地坐了一幅枯骨,身上的袍子似乎是以金银丝线织成,极为华丽,在火下闪闪发光,死人灰白色的头发仍披散在肩头,头颅正对着入洞来的人,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膝上,手中捧着一块巨大的金刚钻,在火光下发出耀目的七彩光芒。
  赵观也爬了上来,见到那死人,奇道:“这人怎么死了还坐得这么直?”凌昊天摇头道:“他身后或许靠着甚么。”赵观往前一步,便听头上微响,三枝铁叉当头落下,直戳入地上。赵观连忙后退避开,骂道:“好个死人,连接近你的尸骨都不准么?”随即醒悟,说道:“这人想必便是设计这石洞机关的人了!”
  凌昊天道:“他为自己选了这个墓穴,倒是别出心裁得很。”抬头四望,却见墙上刻了不少字,都是横写的突厥文字,色做鲜红,看来怵目惊心。最靠边的几行字却是汉文,横写着“盗墓者死”四个大字,其下写着数行小字:“天潢帝裔落他乡,武功盖世闯天涯。横行沙漠六十载,杀人无算骨如山。珍宝奇货满山窟,无人可夺尽随我。谁敢入我亡灵墓,粉身碎骨冤魂出。一锱一铢若敢取,亡灵亲手诛杀尔!”最后署名是“死亡之灵”。
  赵观咂舌道:“这人当真小气得紧,死了还要牢牢守住自己的财宝,谁敢偷盗,他便坐在这儿亲眼看着他死。”凌昊天叹道:“这人聪明绝顶,当年定是一世枭雄。他单独死在这儿,晚年似乎悲凉得很。”
  二人对这死亡之灵设计机关的才智甚是佩服,一同在死亡之灵的遗骸前恭敬行礼,才退出墓穴。


第二百零八章 沙漠日出
  二人出得墓穴,心中都不禁担忧,这人若决意要杀死入墓的人,看来这里是不会有别的出口了。
  凌昊天道:“这甬道若是没有别的出路,我们只能爬下山崖了。”
  赵观在甬道山壁四周摸索了一圈,终于不得不放弃,叹道:“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了。”二人来到洞口,向下望去,洞口离地至少有七八百丈,山壁垂直而下,显然极难攀爬。
  赵观摇头道:“咱们早先爬上通风口那一段好生累人,我道今年爬的山都已爬足数了,没想到还有得爬。”凌昊天笑道:“爬上难,爬下容易。别抱怨了,走吧。”
  二人当下解下衣带,将阿泰和红绸分别绑在身上,互相又以绳索牵连住,危急时可以互相救助。一切准备停当,凌昊天蹲下身低头望去,吸了一口气,说道:“从右边下去似乎较为容易,若能落入那山谷里,至少可以避开盗匪的追杀。”
  赵观道:“不错,我跟着你便是。”二人便先后落下。
  二人打杀奔逃半夜,体力并不甚足,若是慢慢爬下,大约到半路就要累得爬不动了,反而危险,只能冒险快落,各自看准五六丈下的落脚处,一起跳下,抓紧山石,稳住脚步后,便再次跳落。如此在陡峭的山壁上纵跃而下,非轻功极高者不可办;凌昊天模仿在银瓶山庄遇见的空飞和飞天的身法,总能设法在微微凸出的山壁石块或树根上借力,只要能有一分可借力之处,就能减缓速度,不致失去控制。
  赵观轻功不及,只能借助于凌昊天的稳稳下落来减缓自己下落的速度,有时落下太快或脚下滑了,就拉住和凌昊天相连的绳索稳住身子。
  这一路下山惊险已极,凌昊天心中一片空明,不去想自己已爬了多久,或还须爬多久,只一心一意地向下落去,身法沉凝稳重。赵观也早收起笑谑散漫,神色严肃,全神贯注地向下攀落。
  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渐渐亮起。远处天空泛起一片浅紫色的朝霞,接着慢慢转为粉红色、淡黄色、金黄色,忽然之间,只见一轮耀眼的朝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广大的天空倏然变幻成清新的亮蓝色,阴冷凄寒的沙漠之夜转眼便成烈日当空、灿烂光明的白昼,放目望去,只见一片碧蓝晴空覆盖着无边无际的金黄大地,煞是壮丽。
  这大约是凌昊天和赵观这一辈子中所能看到最美丽的日出了,二人身悬山崖之上,性命便在呼吸之间,却同时停下手脚,怔然望着这奇瑰无边的日出美景,忍不住为其震慑,衷心赞叹。
  良久,凌昊天才嘘了一口长气,说道:“走吧!”
  又攀爬了不知多久,凌昊天的双脚才终于踏上实地,好似刚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一般,他猛然摇了摇头,想看看自己是否真醒来了。
  赵观随后爬下,一落下地便一跤坐倒,叫道:“死山崖,长那么高,存心要我的命么?”又急着解开红绸的绑缚,看她怎样了,红绸却早因惊吓过度,昏了过去。倒是阿泰还一直清醒着,解开绑缚后,呆了好一阵,才忽然向着凌昊天跪下,磕头叫道:“你是神人,是菩萨,救了我的小命,阿泰一生粉身难报!”
  凌昊天也已累得没了力气,伸手拉他起来,笑道:“傻小子,咱们还没逃出生天呢,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阿泰脸色一变,颤声说道:“还……还没逃……逃出?”
  赵观叹了口气,说道:“可恨天亮得快,我们刚才从山下爬下,盗匪多半早已看到了。他们找到这里只是迟早的事。小三,你说我们该怎办?”
  凌昊天道:“要打,我现在是打不动了。要逃么,也不一定逃得动。”
  赵观道:“不如叫你的非马来。”凌昊天拍手道:“是,我怎么忘了牠?我们快出谷去找非马。若能让阿泰和红绸先骑非马离去,我们自能设法逃走。”
  三人当下往谷口行去,翻过一座小岗,来到先前找不到入口的山崖之旁。却见崖前站了三十多个劲装盗匪,手持武器守护洞口,另有二十人一伙的汉子到处巡逻搜索。
  凌昊天放眼望去,却见远处一队汉子绕着什么在追逐,圈中一匹白马疯了般地跳跃奔驰,不断躲开众汉子扔去的套马索,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正是非马。
  凌昊天和赵观对望一眼,赵观道:“你出声唤马吧,引来盗匪也不妨,非马应能带着红绸和阿泰甩脱追兵。”
  凌昊天点头道:“不错。”当下提气叫道:“非马!”
  非马听到主人的呼唤,长嘶一声,如风般奔近前来。凌昊天将阿泰扔上马背,赵观也抱起红绸让她坐在阿泰身前。凌昊天轻拍马臀,说道:“乖乖非马,快带他们逃走!”
  非马转头望向凌昊天,低鸣数声,似乎十分不舍。凌昊天笑道:“笨马,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快去!”非马长嘶一声,放蹄快奔,霎时卷起大片黄沙,远远地去了。
  其余盗匪早已望见二人,纷纷跳上马背追来。凌昊天和赵观连忙转身奔入山谷,众盗匪顾不得去追非马,高声大喊,策马随后追入山谷。
  二人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攀落山崖,体力早已不支,这时奋力逃跑,不禁脚步蹒跚,气喘吁吁,甚感狼狈。赵观边跑边笑道:“小三儿,我每次救美人都得冒险卖命,这回可连累到你啦。”凌昊天笑道:“怕甚么?我难得可以爬山,跑跑路,练练功,有甚么不好?”
  二人净往崎岖多树的山林奔去,让身后群盗的马匹难以追上。他们知道阿泰和红绸多半已无危险,心中都觉无比轻松,浑不将身后的穷凶极恶的盗匪群放在心上。
  如此奔出半日,日头渐烈,二人口干舌燥,便在一条小溪旁停下喝水,休息一阵,重又向山里行去,到了夜晚,便在小溪旁睡了一夜。次日起来,二人都是精神一振。此时盗匪已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但二人入谷已深,逃跑之时不辨方向,却已迷失了路径。二人只能沿着河流走去,至少有水可喝,但要找到多坦多和营地,只怕是难如登天了。二人想回头去找盗匪,想法夺来几匹马,众盗匪却不知怎地消失无踪,一个也找不到了。
  赵观叹道:“我们昨日死命逃避那些盗匪,现在想找他们却又影踪不见,老天真是会开我们的玩笑。”凌昊天道:“我们跑来这鸟不生蛋的大沙漠里,本是自己跟自己开玩笑,怎能怪到老天头上?”赵观辩道:“若不是老天穷极无聊,又怎会造出这片干燥热极的大沙漠?”凌昊天笑道:“你歪理特别多,好吧,算你对便是。”
  二人虽知眼前景况很不乐观,一路谈谈说说,倒也不觉绝望颓丧。两人离开溪水前用牛皮袋子装了满满一大袋水,打算走一日是一日。


第二百零九章 万马之谷
  如此在山中走了数日,又回到了戈壁之上,眼前半点人烟也不见,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傍晚时凌昊天用弹弓打了一只大雕,生火烤来吃了,晚上二人便在沙里挖了两个坑睡下。
  次日清晨,赵观抬头远望,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道:“那座山看来很眼熟,多坦多他们应当便在山的那一侧。”凌昊天摇头道:“我们那晚骑着非马跑了半夜才来到盗窟,离营地总有几百里之远,阿尔泰山区连绵广大,要凭着山势找回去,只怕没那么容易。”赵观道:“不管如何,都得翻过这座山。”
  二人商量之下,别无他法,便向山上行去。那山异常陡峭,比两人前几个月爬过的山路都陡峭得多,山上怪石嶙峋,色做深黑,像是火山爆发后形成的岩石。
  这日两人爬到一个岭上,一面是狰狞的矮树,另三面视野空阔,放眼望去,但见黄澄澄的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哪里分辨得出东西南北?
  赵观望了一阵,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苦笑道:“真没想到我们会被困在这见鬼的大戈壁里,再也出不去啦。”
  却听凌昊天一声不响,赵观微觉奇怪,转头问道:“怎么了?”
  但见凌昊天双目直视,竟自看得呆了。赵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却见矮树丛后竟是一个极大极深的山谷,谷中一片澄清的湖水,如明镜般反映着碧蓝色的天空,湖的周围满是嫩绿青草,草原上遍布黑点白点,竟是无数匹野马正悠闲地吃着水草。
  赵观低声道:“万马之谷!”凌昊天喃喃地道:“就是这里了!”二人对望一眼,双手互握,相对大笑。二人又呆望了一阵,才翻过山岭,向谷中攀下。这一带山势险峻,两人直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进入谷中。但见那谷极大,地势险峻,四壁高峰入云,二人若不是一路来到这高峰峻岭之上,也绝不会发现这个山谷。
  原来这山谷在不知多少年前曾是个火山山口,火山爆发多年以后,山顶崩溃,因而在这山顶之上形成了一个凹陷的平坦谷地。只因地势低落,气候温和,加上谷底积存的湖水,才形成这个水草丰饶的福地。不知何年何月,谷中来了几匹野马,从此便在谷中繁殖,因环境得天独厚,竟长成为世间少见、健壮神骏的名驹。
  凌昊天放眼望向草原上的野马,有的在湖边喝水,有的低头吃草,有的彼此奔驰追逐,一匹匹都骏美已极,自己的非马果然是从这个山谷出来的,心中欢喜,说道:“这儿的马骏美如此,留在这谷中岂不太过可惜?”
  赵观道:“你打算如何?”凌昊天道:“咱们既然来到这里,自该多带几匹马出谷去。”赵观道:“好!就带一百匹走,我们各挑五十匹,怎样?”
  凌昊天笑道:“驯服一匹非马就费了我不少功夫,你要驯服五十匹,想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么?”赵观笑道:“咱们能驯服多少便带走多少。就算驯服不了,也可以先赶回去了,再慢慢驯服。”凌昊天道:“好,就是如此!”
  二人当下各自驯马赶马,所幸这谷中众马性情都比非马温和许多,两人在谷中待了十多日,已驯服了五十多匹野马,用树皮搓成绳子栓上了。谷中多奇鸟野鹿,湖中多肥鱼蚌类,两人打猎捕鱼果腹,竟都是少见的美味。晚间二人生起营火,躺在大湖边上,眼望满天繁星,倾听湖水轻击岸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都感到从所未有的平和安逸,恬静自在。凌昊天只恨没有美酒相陪,赵观只憾没有美女作伴。
  凌昊天衷心爱上了这奇异的万马之谷,简直不想离去了。还是赵观忍受不了这野地生活,更加受不了没有女人的日子,催促凌昊天离去。
  二人于是将百来匹马赶到一处,找到出谷的路,将马匹成群带出山谷。凌昊天临走前回头望向这宽广瑰丽的山谷,留恋不已,说道:“此生不知还有无机缘重回此地?”
  赵观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不如这样,我跟你约定,咱俩四十岁那年,再一同回到此地,再带个一百匹马出谷。你说如何?”
  凌昊天哈哈大笑,心知未来的事情难以逆料,然而有好友赵观这一句话,就算此生再也无缘回来此地,也足以感到宽慰了。
  二人沿着阿尔泰山脉而去。不数日,但见迎面一匹白马如旋风般快奔而来,正是非马。原来非马记挂着主人,将阿泰和红绸带到多坦多的营地之后,就回头来寻,独自在戈壁上奔驰了几日,早已疲劳困顿至极。幸而啄眼跟着牠飞来,能帮牠找到水源,一马一鹰为了找主人,竟在这大沙漠上互助合作起来。
  非马见到凌昊天,高声长嘶,极为兴奋。凌昊天看牠身上肮脏,瘦骨嶙峋,心中疼惜,忙拿出水来喂牠。啄眼落在凌昊天肩头,伸喙在凌昊天脸上磨擦,状极亲热。
  赵观笑道:“以前听人家说:犬马来生报。这马和鹰搞不好真是前世受了你的恩惠,这世来报恩啦。”凌昊天见到这鹰马对自己的忠心,也不由得感动。
  非马吃饱了以后,精神奕奕,见到其余熟悉的马,欢喜如狂,与几匹认识的马摩鼻擦颈,甚是亲热。牠想在主人面前一显身手,放蹄与群马较劲,总能在马群中一马当先,远远胜出,牠为此昂首阔步,得意非凡。
  凌昊天和赵观在非马的带领下,很快便与多坦多和红绸、阿泰遇上了。多坦多见二人竟赶了上百匹的骏马回来,只看得双眼发直,惊喜交集,连忙帮着赶马。一行人离开戈壁,迤逦回到漠南。
  阿泰感谢凌赵二人的相救之恩,决定留下来替二人看管马场,多坦多却只想对这两个神通广大的汉人敬而远之,回到漠南不久后,便向二人告辞。赵观给了他丰厚的酬金作为谢礼,多坦多欢天喜地,带着女儿前来道谢告别。红绸见到赵观,原本红通通的脸颊显得十分苍白,竟不敢抬头望他,道了声再见就匆匆去了。
  赵观见她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心中明白:“她是怕了我。这也难怪她,一个小姑娘受了这般的惊吓,跟着我和小三儿出生入死,冒险犯难,怎能不害怕?嘿,敢于爱我赵观的姑娘,还需要胆子大些的才行。”想着红绸天真可喜的神情,此后多半再也见不到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怅惘。


郑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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