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目不识珠
作者:画虎客|发布时间:2024-06-29 04:53:24|字数:32539
各境运来的粮食、布帛、手工器物,北国出产的毛皮、药材、武器,都在胡蛮寨中贩卖交换,还有一项占据重要地位的货品,便是奴隶。
从各地抓捕而来,失去了自由的青壮男子、妇女、甚至小孩,在胡蛮寨的坊市中,都是可供买卖的商品。
不受官府的辖制,以违法的贸易做为最大的收入来源,说来胡蛮寨与大仓城亦有些许的相似之处,然而两者之间却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其一是贸易的对象。大仓城位于南海之上,城中的船号商行所做的,是中土大陆与欧罗巴洲的西方列国的海上船货贸易,而胡蛮寨位于大明北疆边境,在这里主要的贸易对象,则是满清、蒙古、回纥等北方的游牧部落。
另一处不同,是城市的管理。
当年司马逐风以一已之力建起了大仓城,城池的防卫管理,所有各项事务都由“万金堂”一手控制,且订定有明确的规例,整个城池管理得井井有条。
而胡蛮寨则混乱得许多。滦河流域乃是北方游牧部落的行旅马队进入大明国境的必经之路,中土各境的许多商人也运送货品到此,与这些游牧部落的马队交易,久而久之,便自发地形成了市集。
若干年之后,滦河流域的货品贸易规模越来越大,许多强横的势力发现有利可图,便想要吞并控制这里的市集。这些势力不仅来自于中土,亦有的来自于北方草原。经过了激烈的拼杀争夺,死伤了许多人命以后,各方终于达成妥协,停止了争战,毕竟大家都是为利所驱,而只有在一个和平的境况之下,货品的贸易方能进行得了。否则,即便是凭借武力强占了这片地区也没有用处。
于是胡蛮寨被修建了起来,并非由某一家势力独力执掌,而是由所有各方势力结成的联盟一同主事。在城堡建成以后,周边地区的其他自发市集全部被扫荡一空,胡蛮寨的坊市成了整个滦河流域唯一可以进行货品贸易的地方。
胡蛮寨建起至今,已经过了三十余年,且距离京城仅只二百六十里,大明朝廷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其存在,也曾数度有过大臣上书提议,要朝廷发重兵征剿,把这个不受王法约束的城寨在大明的疆域上抹去。
然而无论是当初的光宗皇帝,还是后来的熹宗朱由校,到现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都没有下旨出兵。这其中的原因,一是胡蛮寨城坚地险,易守难攻,而更重要的,是这处城寨的存在,对于大明朝北境边疆的安全其实颇有益处。
大明朝自开国经历了二百余年,自永乐帝时达到鼎盛,之后便逐渐开始没落,尤其到了泰昌,天启两朝,更是每况逾下,而至崇祯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力衰竭的程度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百年前永乐帝朱棣纵横北疆,八方归服,现今的大明朝却早已风光不再,尤其是北方边境,更是面临着重重的危机。蒙古虽已分裂,但各个部落的兵马仍在,后金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为大清,集结八旗精兵多次犯境,几番大战下来,大明朝皆是败多胜少。
崇祯登基之后,这种情形更加严重,以现今大明朝的军力,镇压从各境纷起的义军都已焦头烂额,实在再无余力去应对外患。
北方民族侵犯边境,究其原因,实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所至。这些民族向来以游牧为生,不惯于从事种植,食物的产出极不稳定,一有气候的变化,就时常会落到断粮的境地,于是入关抢掠便成了他们谋生的惯常手段。
然而,北方的大草原亦是有其独特的资源:兽皮,羊毛,药材,皆是中土大明所需之物,而丰富的铜铁矿藏,冶炼出来亦可以用于打造兵器和其它器物。
长久以来,北方各游牧部落与大明商人在胡蛮寨交易,以他们特产的货品换取粮食、布帛等生活必须之物,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们的生活危机。如若没有了胡蛮寨,双方的贸易通道即被截断,失去了粮食来源的北方游牧部族,入侵关内的次数恐怕会更多。
这也是大明朝的数代皇帝都没有贸然出兵围剿胡蛮寨的原因。而这个不受官府辖制,没有王法的特殊城寨,居然就在距离大明京城不到三百里的所在下安然独存了几十年,被朝廷视而不见。
当厉虎和朱徽婵姐弟抵达滦河岸边的石喉道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
三人在林间的小溪旁露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即出发,朱徽婵原本所骑的马匹被砍折了后腿,但正好可以换骑完颜雷的那匹黑马。
为了躲避官兵,他们所走的路径皆是偏僻的荒野小道,颇为崎岖难行,但朱徽婵却兴高采烈,心情甚佳,昨日被劫所受的委屈苦处,似乎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直把这次出行当成了外出游玩一般。
她甚至希望从路边再跳出几个剪径打劫的山贼草寇,也好再过一过行走江湖,除恶扬善的瘾,只可惜天不随人愿,这一路之上颇为平静,没有一点儿意外发生。
到了太阳西沉时,胡蛮寨高大的城郭,已出现在了远处的河谷之间。
城门前方百丈之处,设有一个路卡,几道粗木做成的拒马摆在道路的中央,十多名背刀挎剑,身披皮甲的汉子站在旁边守卫。
胡蛮寨虽然没有王法,却并非全无规矩,而在这儿最大的一条规矩,就是进到了城门就绝不允许动手拼斗,否则将被执掌城寨的各方势力联手格杀,而违犯者所在的商行马队也将被驱逐出城,再不能进入胡蛮寨。
这条规矩的存在,是为了保证所有的商人在胡蛮寨中都可以安心交易,不必担心有强抢豪夺的事情发生。而相对地,商人们也必须付出一点代价,那就是进城之时必须交纳所携带货品价值的一成,作为接受保护的费用。
当然,禁斗的规矩仅在城里有效,如若没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在此贸易的马队出了城寨以后货品钱财被人抢掠,胡蛮寨却是不管的。实际上,这种事每年也都发生得不少。
关卡前的大路旁摆着一张木桌,桌后坐着一名头戴瓜皮帽,身着绸袍的中年人,正是负责收取例银的管事者。城门口的管事并不是很好当,因为要对所有进城的货品做出大致准确的估价,若不是见多识广,对坊市交易有着丰富的经验的人决难做得到。
厉虎三人两骑驰到了路卡之前,中年管事打量了他们几眼,朝着厉虎唱喏道:“按例纳银十一两!”
“十一两?”厉虎道。
“不错,”中年管事道,“上等女奴一名价值百两,小孩一个价值十两,按例抽成,须纳银十一两方可进城!”
上等女奴?堂堂的大明坤仪公主,居然被当成只值百两银子的女奴,而太子朱慈烺更是不甚,被估出来的价值仅有女奴的一成!朱徽婵听在耳中,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要出言喝斥,厉虎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莫要暴露身份!”随手一甩,一块银子已然飞出,“当”地一声落在了那中年管事面前的桌上。
那中年管事取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知不在十一两之下,才对旁边的守卫军汉道:“拉开路障,让他们进城!”
以城池的大小而论,胡蛮城自是远远比不上京师,便是与大仓城相比也有所不及,但亦有着一座中等城镇的规模。
城内的街道皆由石板铺成,宽大平坦,路上的行人却并不多,除了一些受雇搬运货品的苦力,很少见得到寻常的平民百姓。街道的旁边倒是停有不少大车,亦有一些驮有包囊的骡马,还有押送货物的车夫和保镖守在一旁。
看这些人的衣着装束和面容模样,有一多半皆是胡人,汉人的商队最多不到三成,看来这“胡蛮寨”之名,倒是名副其实。
城里的房屋大多都用巨大的条石修筑,通常不太高,却是极是坚固宽厚,看上去并不象是寻常人家居住的屋宅,而是存放货品的仓库。
在临街的两旁,也有一些修筑得颇为高大气派的建筑,门面装修甚为考究,大门前通着挂着某某坊市的招牌,有不少人出入其间,想来便是往来此城的商人马队进行货品交易的地方。
这等街市的景象,在其它的地方自是难以见得到。厉虎三人进城以后,不免要多瞧几眼。尤其是长年待在深宫里的朱徽婵,平日里外出逛街的机会本就很少,来到这里,无论是那些身上穿着奇装异服,模样古怪的胡人,还是满街的篷车马队,拥挤热闹的坊市,都令她感觉到新奇。
纵马驰出了五六条街,一座颇为高大气派的三层楼宇出现在面前,这座房屋倒非坊市,挂在楼前的一面蓝旗之上,写着“德源客栈”四个大字,还用金钱绣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元宝。
第八百零一章 壮掌柜和瘦小二
纵马驰出了五六条街,一座颇为高大气派的三层楼宇出现在面前,这座房屋倒非坊市,挂在楼前的一面蓝旗之上,写着“德源客栈”四个大字,还用金钱绣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元宝。
三人在客栈的门前勒马停下,立时便有店小二迎了上来。
“客官您是汉人吧,来咱这德源客栈可就算是找对啦!那些胡人开的店不但脏,客房里还有一大股的羊膻味,象客官您这般讲究的达官贵人,可是千万去不得!”这小二只有二十来岁,生得瘦小精干,象一只皮猴,口才却是不错,对拉客显然颇有一套。
“你们店里可有上好的房间?”厉虎问道。
小二道:“当然有,咱们这店可是胡蛮城最好的客栈!您头一次来大概不知我们德源客栈,却想必听说过‘百隆行’吧,咱们这店便是在‘百隆行’名下的!”
厉虎“哦”了一声,道:“你说的可就是钟百隆的‘百隆商行’?”
小二道:“可不就是钟大老板的商行么,在这城里哪儿还有第二家‘百隆行’!”
厉虎点了点头,道:“好罢,那我们就进去瞧瞧。”
店小二大喜,道:“您老请进,住进咱家这店,包管您不会后悔!”
两匹座骑让小二牵去了后院喂食,厉虎三人走进了德源客栈的大门。
客栈的大堂宽敞,装修虽谈不上豪华,却甚是整洁。一个三十来岁,五大三粗,壮如牯牛的大汉坐在柜台后的椅上,瞧见三人进门,开口道:“喂,要住店的就过来!”
这大汉狮鼻环眼,头上没有一根发,身着黑绸马褂,坐在椅上也有六尺多高。厉虎也可算是健壮之人,可是与这大汉相比,身板的宽度和厚度却都及不上他的一半。而他不仅人高马大,嗓门亦是不小,一句话喊出来,整个大堂之内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若说先前门外的那名小二口甜,擅长拉客,这名大汉却是正好相反,客人就算是进了门,只怕有一半也会被他的凶恶模样和大嗓门吓跑。
厉虎当然不在这一半之列,他来到柜台前,问道:“你就是这店里的掌柜?”
大汉道:“那还假得了么,俺叫段五,这德隆客栈就归俺管!若要住店,先把各种开销价钱看清楚喽,莫要等到了结帐的时候再来啰嗦不清!”
他说着话,伸出比擀面棒还粗的手指往旁边一指。
顺着这段五所指的方向,厉虎果见柜台旁边木墙之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罗列着各种价格:
“上房套间,一日一百两;中等套房,一日四十两……”
就是在北京城的高档客栈中,上房一日最多也只要十两八两,二三两一天普通的套房也都算不得便宜,可在这德源客栈里,价格竟然高出了十倍不止,便是最差的统铺,也赫然标着十两银子一晚。
而且贵的还不仅是房钱,在这里吃饭亦是天价,一桌普通的酒菜标价二百银两,连馒头也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在白纸的最下方,还写着:本栈货仓出租,每日五十两,货品搬运自负。
看完了这张价格单,厉虎也不禁微皱眉头,道:“你们这儿的收费倒是不低。”
段五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低!你把俺们德源客栈当成甚么地方,是路边的那些垃圾客店么!”
厉虎还未答话,站在一旁的朱徽婵已接口道:“你们德源客栈很了不起么?在本姑娘看来和垃圾客店也差不了多少。”
这位公主千岁倒并未说假话,她从小就住在皇宫里,看惯了雕梁画栋的琼楼玉宇,这客栈里的摆设和装修即便不差,却又哪里能入得了她的眼内。
然而此话传到段五的耳朵里,可是不中听得很,这大汉不由得涨红了脸,喝道:“小姑娘你胡说甚么!竟敢嫌俺家客栈不好,俺这里也不给你住,快些给我滚出去!”
朱徽婵脾气倔强,自也不肯示弱,当下拽起厉虎的袖子便要往外走,道:“这破客栈不但地方差,人还这么凶,谁希罕么!牛魔王,我们另找地方去住!”
却在此时,一条人影从旁边蹿出,拦在了朱徽婵身前,却正是刚才在门外拉各人进来的那个瘦小精干的店小二。
“姑娘可千万莫要生气,掌柜的不会说话,小人这厢先给您陪罪啦!”小二连作了几个揖,道:“姑娘您不知道,这胡蛮城里的汉人开的客栈,就数咱们这家最大最好,象您这般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大美人,要住便得住最好的店,怎么能去胡人开的客栈,您说对不对?”
这位店小二的嘴巴一如既往地甜,又转过脸对段五道:“掌柜呀,人家来住店是看起得咱们,你把客人往外赶,算是怎么回事?快些给这位姑娘陪个不是!”
段五道:“可是她说咱们客栈……”
他还未说完,店小二对他一瞪眼,低声道:“你住嘴!要是这个月再没客人赔了老本,你自己向师父交待去!”
按理说段五本是掌柜,没有怕店小二的道理,然而这牯牛般的大汉听到此话,却是当真立时就闭住了嘴,在小二的指使之下,朝着朱徽婵拱了拱手,算是陪罪。
朱徽婵虽有公主脾气,却也不是个小器的人,眼见人家既说了好话又陪了罪,当下轻哼了一声,也就不再拉厉虎离开。
厉虎道:“要说你们这儿的价钱确是高了些,不知是这胡蛮城的客栈都是这般贵,还是只有你们一家贵呢?”
段五想要搭话,店小二却在他的身后用力拽了一把,陪笑道:“小的实话实说吧,胡蛮城里的客店比外面本是贵上不少,咱们这德源客栈嘛,也确实比起他们又再贵了一点儿。不过客官明鉴,咱们贵的这一丁点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厉虎道:“哦?却不知有什么道理?”
店小二道:“住在咱们客栈里,有两大好处。客官别急,让小的给您一一道来,这第一大好处,便是住在这儿绝对的安全,不管是您自己还是所携的货品,只要进了我们德源客栈,就算是保了险啦,不用担心会出事情。”
厉虎道:“胡蛮城不是有禁斗的规矩么,难道还有人敢在这城里抢劫伤人不成?”
店小二道:“禁斗的规矩自然是有,不过只要没有被当场抓获或者辩出身份,别说打劫伤人,便是杀人也不稀奇。要知在这城里头,各地方来的流寇,通辑犯可有不少,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哪是会守规矩的人?不过客官您只要住进了咱家客栈,便可以大大地放心,别说没人敢到这里来生事,便是真的来的,咱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说对不对,段五哥?”
段五道:“那是当然!有谁敢到我段五看的场子来捣乱,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厉虎点了点头,道:“这说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好处。”
店小二道:“可不是么!而且住咱家的店还有第二个好处,那便是这里的客人,去到商坊里谈交易,做买卖,交纳的佣银减半,别人都会高看您一眼。”
厉虎道:“这又是怎么说的呢?”
店小二道:“客官您也知道,咱家德源客栈的东主是钟百隆钟大老板,这胡蛮城里最大的坊市,就是‘百隆行’开的,钟大老板有过交待,凡是住进本店的客商,到钟家的坊市里作买卖,抽成只收一半。能住到咱家客栈的客人,本来都是达官贵人,又有钟大老板关照,别人自然都得高看一眼啰!”
厉虎道:“原来如此。只不过本大爷此番来胡蛮城,并没有做买卖的打算,这个好处倒也无所谓了。”
店小二道:“客官您就是不做寻常的生意买卖,既然来了胡蛮城,空手而回也太可惜啦!要知这儿的坊市里有不少货品,可都是别处没有的。”
他凑到厉虎身前,挤眉弄眼道:“比如从西域来的美女,长得金发碧眼,皮肤就象雪一般白,小的可以给您介绍卖家,抱个回家也花不了多少银两……”
店小二说此话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朱徽婵就在厉虎的声边,自也能听得清楚,俏脸顿时一沉,喝道:“牛魔王,你若敢干这等违犯王法的事,本公……本姑娘定不饶你!”
她一双大眼睛又瞪向了店小二,道:“你这家伙油嘴滑舌,也不是好人,再敢说这些坏事,我们就不住你们这家店了!”
小二甚是乖觉,连忙陪笑道:“姑娘恕罪,小的知错啦!小的忘了这位爷身边还有姑娘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自不用再买甚么西域女人,是小的多事,是小的多事!”
店小二此言,分明是把朱徽婵当成了厉虎的情人,这位公主千岁本来横眉竖目,怒气冲冲,听到此话却也不由得双颊生晕,一张俏脸羞得飞红。
厉虎却似乎浑然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砰”地一声拍在了桌上,道:“好吧,咱们就在这里住下,掌柜的,开三间最好的上房!”
掌柜段五还未及搭腔,店小二朝那银票一看,见是一张五百两的大钞,立时眉开眼笑,道:“这位爷果然豪爽,天字号的上房还空着,小的这就带三位上楼去!”
第八百零二章 府深似海
就在厉虎等人住进了德源客栈的时候,二百六十里外的北京城里,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原本热闹欢庆的端阳节狮王大会,被搅成了一锅乱粥,随后锦衣卫和御林军戒严封锁了城里的各条街市,折腾了整整一天,也拘捕了不少人。
到了第二天,北京城里的戒严解除了,却有大队官兵人马去出城向四面搜索,弄得京城周围的农庄村镇鸡飞狗跳。而搜寻的范围迅速扩大,京畿附近的各州府衙门俱是接到了加急文书,一时之间北直隶之内十府十七州的官兵捕快,都开始进行大肆搜捕。
官府张贴出来的文榜,画影图形通辑一名二十多岁的人犯,凡抓获者可得赏银十万两,通报其下落者也可得到重赏。以往官府捉拿江洋大盗,即便是黑道上的巨擘,悬赏五六万银两已算是极高的,而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竟悬银十万,实是令人咋舌。
在揖捕文书中,列出这名年青人所犯下的罪责,乃是当街杀人,扰乱京城治安,却只字未提劫持太子公主的事。太子被劫的消息被官府强行压住,并没有张扬出去,事实上当日在天桥大街上虽有许多人瞧见了劫车的过程,却大都不知道坐在车里所坐的是何人。
当朝太子遭人劫持,事情太过重大,一旦传开,不仅有损国体,还有可能会引发混乱,所以保守秘密方是上策。
在整件事情当中,最倒霉的莫过于“燕京八门”了。只因为狮王大会是他们一手举办,如今出了大事件,自然逃不了干系。如今八家门派的掌门人已全都被官府扣押了起来,关入大牢,虽说没有上刑逼供,但如果此事得不到善了,被劫走的太子和公主找不回来,恐怕他们八个人终究难免要成替罪羔羊。
“燕京八门”在京师都有着不小的根基后台,如今掌门人被捕,各派中人四处活动,花钱打点试图搭救,只不过事体过于重大,在这等情势之下想救出他们来几乎全没有可能。
转眼便到了五月初八,端阳节天桥大街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天。
今日的天气甚佳,晴朗的碧空上万里无云,与城里的许多人阴郁沉重的心情全不一样。从一大早,阳光就十分明媚,到了晌午时分,站在街上已会感到颇为炎热了。
在西城区什刹海边的柳荫街上,却站着不少人。他们虽然都有车马,却没有一个敢坐进车里,而是排成了一列,老老实实地站在太阳底下流着汗。其中不少人还有仆众跟随,且带大小不一,却都价值不菲的礼品,而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官服,从服式上看,皆是四到六品不等的官员。
这些人若在别处,都是被人前招后拥的大老爷,可是到了这里,却与最低等的奴才下人没有甚么分别。
柳荫街并不是皇帝的紫金宝殿,如今住在这条街上的只有一户人家。府院门口立着两头巨大的汉白玉狮子,高达三丈的大门,门额的木匾上写着两个烫金大字:“曹府”。
这里正是当今朝中最有权势的曹家府邸所在,对于许多官员来说,想要进曹府的大门,实是比进皇帝的金銮殿更难。
府门外前来求见的官员排成长龙,并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情,往常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亦是如此。只因为登门的人太多,曹家对于访客定下的规矩:
凡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未经召请不得进入府门,只能在门外的柳荫街上排队候见;官至三品者,则可以进到府门之内,却也只能站在走廊上等待,比起府外大街上多了一个遮阳挡雨的屋顶。
而二品以的大员,则可以到前厅中落座,有家仆奉茶。但是如若未蒙召见,无论是官至几品,都一样只能等候,见不到曹府的主人。
在大明吏制之中,便是执掌五部的尚书大人,亦只是正二品的官员,来到了曹府也只能乖乖地等待召见,曹府的权势威严足见一斑。
然而即便是曹府如此难进,每天这里依然是门庭若市,前来候见的官员络绎不绝。并非他们愿意当奴才,实是有许多事情,只有到这里方才办得成。
今日府门外的三十多名官员,皆是一大早就到此排队,现在二个时辰过去,天色已近晌午,这些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句怨言,大家的脸上皆带着虔诚恭敬的神色。
却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和车行之声,众人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辆两驾的黑漆马车沿着柳荫街驰行了过来。
看这情形,大约又是朝中哪位同僚前来曹府求见吧!
府外的一众官员皆如此做想,只不过现在已经到晌午,来得这么迟,排到了天黑只怕也轮不到他进府。
按道理说马车在远处就应当停住,来人下了车,也好排在街上候见的长龙后面,然而这辆马车却并无停下之意,而是沿街向前直驰了过来,直到曹府的大门对面,车夫这才勒缰停车。
莫非来的人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有直接进入府门的资格?
车帘撩开,从里面钻出了一个武官装束的人来,此人油光满面,大肚便便,只不过看他的官服品阶,只有五品,而且还不是京官。
在这武官的身后,从马车里又下来的两个人。一个相貌普通的年青人,头戴瓜皮帽,身上一件团花锦袍,乃是富家少爷的装束,另一位则是身着淡紫色长裙的女子,面容美艳,身姿窈窕,倒是颇为妖娆动人。
这一男一女未着官服,想来多半是那名武官的亲随。
按照曹府规矩,官达三品才能进门,如今在门外的长龙里排着的,正四品官员都大有人在,一个区区五品的外地武官,怎的直接跑到府门口去了,难道他想要插队不成?
排在门外的众官员还能自制,他们带来的随众之中已有人看不过眼,纷纷出言斥责。
“哎!那个外地来的,别往前乱闯!”
“先瞧清楚这里是哪儿,快到后边排队去!”
“喂!说的就是你呢,听到了没有?”
然而那满脑肥肠的武官,却似乎全没有听见从身后传来的一片抗议之声,捧着一封大红色的拜贴屁颠颠地跑上台阶,朝着曹府的大门直奔了过去。
眼见这武官把拜贴递给了在门口守卫的家丁,众人都怀着兴灾乐祸的心情。
常言道“候门深似海”,如今的曹府却比候门更深,这五品小官以为自己是个甚么人物,冒冒然地跑上去递拜贴,非立时就被人家轰出来不可。
然而大家都等着想看的好戏并没有上演,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却令得众人皆傻了眼。
家丁拿了拜贴便即进去通报,过不多时,曹府的两扇红漆大门居然打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一位身着雪白长袍的俊美公子,正是曹府的少主人曹暮云,在他身后跟着的花袍人,却是当今东厂的第一高手,总管秋横波。
曹暮云径直走下了台阶,朝着马车边的那位富家少爷抱拳拱手道:“华兄大驾到来,小弟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曹府的前庭宽阔,设有大小三道门,来此求见的一干人等,走的都是侧门,便是在大街上排队的大小官员们,也都是排在侧门的外边。这些人何曾见过曹家居然会打开两扇正门迎客,而且还是少主人“暮云公子”亲自出门相迎。
便是朝中的王公候爵,恐怕也享受不到这等礼遇!
原来那个五品武官并非正主,真正前来拜府的是这个毫不起眼的富家少爷,莫非此人其实是皇亲国戚不成,否则又哪来这般大的面子?站在路边的一众官员眼见此景,心下皆在暗自猜恻。
众人猜不透身份的富家少爷,正是华不石,旁边的紫裙美姬乃是楚依依,而那位五品武官,当然就是长沙总兵吴英豪了。
见到出门相迎的曹暮云,华不石的心中亦是颇为感慨。
自从南海一别,至今已过了六年,“恶狗门”从当初的孱弱小派,已变成了分舵遍及七省的大门派,而曹家的势力亦是发展迅速,已俨然成为了大明朝廷中最具权势的豪门旺族。
这位“暮云公子”外表依然风采翩翩,好象和六年前并无不同,但华不石却能瞧出他的目光更加深邃,眼角也已隐隐显出了一些微纹。
当年长沙城“快活岛赌场”中初次见面时,曹暮云就曾对华不石说过:“江湖和朝廷,均是刀光剑影的凶险之地,其实也没有多少分别。”
料想这些年曹暮云身处官场,面对日益颓败的国运,在朝廷党派斗争中周旋,亦是劳心劳力,所以才会仅仅三十岁年纪,便显现出了衰老憔悴的迹象。
而华不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为发展门派,这六年以来他日夜操劳,虽然有药石的控制,但所患的“乾元绝脉”之症仍是日趋严重,体质大不如前,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已是越来越近了。
第八百零三章 相知相信
华不石轻咳了一声,暂时抛去心中的纷想,朝曹暮云拱手还礼,朗声道:“曹兄一向可好?在下前来京师,本该早来拜访,今日方至,实是小弟的不对。”
曹暮云面带微笑,说道:“小弟还算是康健,有劳兄台记挂。这里并非说话之所,暮云在后院备下了茶水,我们进门再做详谈。”
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华不石的手臂,二人携手并肩而行,迈进了曹府的大门,身后的楚依依和吴英豪也都跟随而入。
曹府是一座院落层叠的大宅,进到大门,一旁的走廊上就站着五六位前来求见的官员,见到曹暮云纷纷揖首行礼。
曹暮云随手还礼,却并不与他们搭话,引华不石三人向后直行。来到了庭院转角之处,他回头吩咐道:“来人,把这位吴将军带到偏厅里歇息,兵部那边,帮他去打一声招呼便是了。”
旁边立时有管事者出声答应,对吴英豪道:“吴将军请这边走。”
以凌霄楼的那场酒宴之后,吴英豪软磨硬泡,百般求恳华不石带他前来曹府,便是想要借着机会投靠曹家,在朝廷里傍上一个大靠山。当日他见到秋横波时,尚能施展出全副口才大拍马屁,今日见了曹暮云的面,他自知职位卑小,却连一声也不敢多吭,只乖乖地做一个跑腿传贴的角色。
此刻听到曹暮云之言,吴英豪立时明白,秋横波定已把自己的事情告知了这位暮云公子,而有了曹暮云的这一句话,此番他去到兵部述职就再无问题了。
他心中大喜,“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道:“多谢曹公子,下官粉身难报,粉身难报!今后曹公子若有差遣之处,吴英豪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曹暮云却一摆手,道:“只是此许小事,吴将军无须多礼,到偏厅歇息去吧!”
待得吴英豪千恩万谢而去,曹暮云才转身对华不石道:“华兄这边请。”
曹府的后花园紧靠着什刹海,临水边有一座青砖红木修筑的二层小楼,正是观景的绝佳所在。
什刹海乃是燕京胜景,分为西海、后海和前海三个部分,而此处所临的正是水面最为宽阔的后海。
这时候正值初夏五月,水莲盛开的季节,登上小楼从窗栏上朝外望去,但见眼前碧波荡漾,在翠绿的荷叶丛中,或粉或红的莲花出落耸立,岸边则是一片垂柳毵毵,枝条随风而动,好一派绮丽的湖景风光。
小楼上不仅风景好,茶亦是极佳。
只端过杯来小饮了一口,华不石就不禁赞道:“此茶色秀香馨,醇香甘润,实不同于寻常的绿茶,可是庐山的‘一品闻林’么?”
曹暮云道:“华兄果是行家,此茶产于庐山五老峰,茶树常年处于云雾之中,蕴仙灵之气,品质最佳。自北宋以来,此茶便被列为贡品,寻常的布衣人家便是有再多银两,也难以品尝得到。”
华不石道:“原来此茶乃是御赐之物,小弟今日有品赏之幸,还须多谢曹兄才是!”
曹暮云面带笑意,说道:“暮云平生结识的朋友虽然不少,但真正能够知心的却没有几个,华兄正是暮云的知已,此茶即便是再希罕,小弟也不会吝惜。”
他说着又将茶杯沏满,递到华不石的面前。
华不石双手接过,待要饮时,曹暮云却忽然沉声说道:“不过知已虽是难求,国家社稷在小弟的心中的地位却是更加重要,当今朝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暮云却早已下定了决心,此生效忠大明,扶佐圣上,便是赔上性命,也是等闲之事。”
曹暮云刚才还亲切可掬,可在这瞬时之间,脸上的笑意便已全然不见,望向华不石的目光犹如两道利剑一般。
华不石手握着茶杯,神色泰然,坐在他身旁的楚依依却已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站门边的秋横波双手笼在袖中,虽然并未做出任何显露敌意的举动,却在有意无意间横移了一步,身体已挡住了楼门。
楚依依心中徒然一惊。
只因司马如兰与曹暮云有杀父之仇,此行到曹府拜访,华不石并未带她前来,此刻身边就只有楚依依和守在门外的孟欢。
楚依依武功不强,孟欢也敌不过秋横波,何况这里是在曹府之内,如若曹暮云忽然翻脸动手,他们三人就象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全无反抗之力!
华不石却似对此浑然未觉,只淡淡道:“曹兄为国尽忠之心,实令小弟佩服。”
只听得曹暮云道:“三日前正午之时,天桥大街上宫驾遭袭,太子和公主的居辇被人劫持,劫匪随即驾马车闯出左安门,逃出京城遁走无踪,现在圣上已把此案交于我办理,救回太子和公主之重责也由暮云承担。”
华不石道:“当日在下也在那条街上,只是其时情形混乱,小弟行动迟缓,未能亲眼瞧见宫驾被劫的详情,听说‘燕京八门’的八家掌门,都因此被捕入狱了。”
曹暮云道:“不错,但他们只是一些替罪羊,劫车真正的主谋者却另有其人!”
他此话说出,眼光更是凌厉,直盯在这位大少爷的脸上。
华不石却依然神色自若,道:“曹兄如此说,莫非已经查明了谁是主谋?”
曹暮云道:“暮云调查了三日,所幸略有所获,主谋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华兄你!”
华不石道:“哦?却不知曹兄有何依据?”
曹暮云道:“宫驾在天桥被劫之后,随行护卫立时通告大都督府,急令封锁各处城门,可是左安门却被几百头牲猪所阻,未能及时关闭,以致于被劫匪驾车闯出了城去。事后暮云亲自审问司责守门的都统牛嘉,知悉了当时的详情,赶来那群牲猪阻门的歹徒虽已遁走,但依照牛嘉的描述,却绘出了为首一人的图像。”
他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卷纸笺,放在了桌上。
华不石伸手取过展开,却只见纸笺上绘着一名脸大如饼,乌眉环眼,却是一身文人装束的大汉,倒也画得栩栩如生。
曹暮云道:“此人的模样甚有特点,暮云碰巧识得他的身份,不知华兄可知道,他为何会来中土大陆,又怎会带着几百头肥猪去左安门么?”
当年曹暮云和华不石一同漂流到大仓岛上,合伙开办“吠天楼”训狗,在大仓城里住了数月之久,当然不会不认识熊天南。
华不石轻抿了一口茶,道:“如此说来,曹兄是怀疑熊大公子受了我的主使,掩护劫车之人出城了?”
曹暮云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暮云早已听说‘恶狗门’中两大高手,是华兄的左右臂助,其中的‘玉仙子’就是司马如兰,而除了司马小姐,谁还能让熊天南应命去做这等事情?”
华不石道:“原来曹兄一早算定了我要来曹府拜访,所以才专门等着小弟自投罗网,以便揖拿我归案了?”
曹暮云盯着华不石的脸,锐利的眼光却忽然和缓了下来,说道:“原本暮云确是如此作想,不过就在刚才,我又改变了主意。”
华不石道:“这又是为甚么?”
曹暮云道:“你我既是知已,暮云对于华兄的了解,自然比别人更深一些。华兄今日前来,分明早就知道我有捉拿你之意,以兄台的智谋,会做这等自投罗网的事,若不是已安排有脱身之策,想必就是其中另有别情。”
华不石闻言微微一笑,道:“曹兄果然知我。”
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正色道:“所谓知已,不仅是相知,还应当相信,曹兄虽然知我,却不知可否信我?”
曹暮云道:“此话怎讲?”
华不石道:“小弟今日前来,并未安排其它脱身之策,所凭借的只有曹兄的信任。我若说现下所图谋之事,于大明朝廷有益无损,曹兄可能相信?”
曹暮云望向华不石的眼睛,说道:“朋友之间贵在坦诚,若说信任亦是相互的事情,华兄可能承认,劫持太子和公主,是你所为?”
二人四目相对而视,过了片刻,华不石才道:“好,我承认劫车之举确是我谋划,虽然当时小弟并不知晓宫驾内所坐之人的身份。”
曹暮云道:“那么太子和公主现在的下落,华兄也是知晓的?”
华不石道:“我知道,他们现在应当还算安全。”
曹暮云点了点头,道:“好,那小弟也相信华兄之言,请喝茶。”
他说着将茶杯沏满,递到华不石面前。
曹暮云和华不石,皆是诡谋心计远超常人,且又城府极深之辈,越是这种人,对他人就越难相信,同时也不易取信于人。
但亦是同理,得到他们的全心信任也越是可贵。
直到此时,坐在旁边木椅上的楚依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而门边的秋横波也把笼在袖中双手缓缓放下。
华不石取过茶杯细品了一口,道:“劫车之举虽是在小弟的谋划之中,可是在天桥大街上袭击宫驾的却不是我,而是‘天诛’。”
第八百零四章 阴谋嫁祸
华不石取过茶杯细品了一口,道:“劫车之举虽是在小弟的谋划之中,可是在天桥大街上袭击宫驾的却不是我,而是‘天诛’。”
曹暮云神色一动,道:“可是江湖上排名居首的杀手组织‘天诛’么?他们竟有如此的胆量!”
华不石道:“‘天诛’杀人只论价钱,不论对象,不过以往刺杀的目标,大多都是江湖中人或民间的富绅,与官府没太多的瓜葛,此番竟然出手刺杀太子,我亦是有些意外。”
曹暮云面带沉思,目光转向了秋横波。
秋横波道:“当日袭击宫驾的十余名刺客,被锦衣卫当场击杀了一人,另有两人受伤脱逃不及,迅即服毒自尽,倒确是有些象是‘天诛’的作风。”
曹暮云“嗯”了一声,道:“这三名刺客的身份,已查出乃是福王府的侍卫,如此看来,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华不石道:“这一次的事件,小弟所以介入其中,本就是为了破获‘天诛’,而劫走马车的人,正是受我所命潜入其组织内部的间客。如若曹兄有意,我们可以合作一次,既可以保太子和公主平安归来,又可查出此番刺杀行动的幕后主谋,同时还能把‘天诛’消灭,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曹暮云目光一闪,道:“原来华兄今日前来,是想要利用我们曹家的力量对付‘天诛’!”
华不石微笑道:“你我合作,本就是一举三得,对双方都有益处的事,‘天诛’敢公然袭击宫驾,行刺太子,对于大明朝廷亦是一个祸患,曹兄既受了皇命办理此案,想必也不会容许这等杀手组织存在吧!”
曹暮云道:“此话也有道理,却不知华兄想要怎么合作?”
华不石道:“破获‘天诛’,小弟本来早有腹案,也做过了一些安排,只是此番刺杀的目标竟是太子,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此番要对付的不仅是‘天诛’,还有可能涉及到朝廷中势力,是以小弟才想到借助曹兄之力。”
他略为一顿,又道:“这三日来曹兄调查刺杀太子之事,却不知可有查出甚么线索?”
曹暮云道:“这几日小弟集结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调查此案,虽是找到一些线索,只是大多都不确定。有人辨认出毙命的三名刺客皆是福王府的侍卫,福王自是难逃嫌疑,如今世子朱由嵩已被软禁,待寻得进一步的证据再做处置。”
“要说主使刺杀太子的嫌疑,恭淑贵妃田氏亦有一些。当今圣上的几位皇子之中,除了太子慈烺,另有慈炤、慈焕皆是田贵妃所出,如若慈烺被刺死,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便是慈炤,而受益最大的人,非田贵妃莫属。只不过这些只是猜测而已,现下并无实据,田妃深得圣上的宠信,便是正宫周皇后对她也有所忌惮,这些言语,暮云也只能对华兄说说。”
自古以来,皇帝后宫之中的权力争斗就复杂而残酷,即便是当今江山及及可危的大明朝廷,宫帏之斗亦是没有停歇过。
华不石道:“宫中的争斗,小弟自不了解,也不知道太子身亡谁会收益最大,不过按照曹兄所想,当日天桥大街上的那些刺客,当真有可能刺杀得了太子么?”
闻听此话,曹暮云微微一怔,道:“按当日在天桥大街上交手的情形,那十三名刺客武功俱是不弱,其中最强者是一名手持巨刃砍刀之人,护卫宫驾的两名锦衣卫统领蓝浩辰和吕荣,单打独斗之下多半也非那人的对手。刺者的行动计划颇为周详,攻袭犀利,随太子同行的另外两驾马车中的女嫔皆被刺死,如果太子的车驾未被劫走,或许也有被刺的可能。”
华不石道:“曹兄说或许,可是其中另有缘故?”
曹暮云道:“实不相瞒,太子所乘的车驾,名为‘骧龙辇’,乃是雇请江南的冶铁名匠专为皇室要员出行而打造,通体用精钢铸成,一旦从车内锁闭,便是用神兵宝刃也不易砍开。是以即使刺客靠近太子居辇,想要得手亦是不易。”
华不石道:“如若幕后的主谋者乃是宫中的人物,岂会不知道骧龙辇的牢固?而当天秋总管和‘七大门派’,‘燕京八门’的数十名高手皆在天桥大街北端,旋即便会赶往救驾,那些刺客即便能够攻到太子车驾面前,也不会有时间砍开辇车,是以根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而我记得当时秋总管等各派的高手都在天桥大街北侧的擂台之上,只因为听到有人大喊圣驾遇刺,方才赶往救援,那声叫喊也令人颇感奇怪。”
秋横波道:“华少爷所言有理,若不是听到刺圣的喊声,秋某势必不会那么快赶去,而事后我也曾找寻喊叫造谣的人,却是找不到了。”
曹暮云神色一动,道:“华兄之意,对方谋划此次刺杀行动,并不是真想杀死太子,而是怀有其它的目的?”
华不石道:“据小弟所知,‘天诛’的十三名杀手确是跟随着福王世子的车仗进入北京城,但那不过是花钱买通了福王府中的一名侍卫统领而已。进京之后他们并未马上行动,而是在颐园驿馆中住了五天,每日都在城里吃喝玩乐。要进行如此重要的刺杀行动,‘天诛’治下却这般宽松,岂非有些令人费解?”
曹暮云道:“对那些杀手不做约束,让他们在城里抛头露面,到时自会有人识得他们是福王府的侍卫,莫非他们的目的是要嫁祸给福王?”
福王朱常洵是当朝最富有的藩王,也是“五王党”的重要人物。不久以前内阁首辅温体仁已被革职处死,如果福王再倒台,“五王党”将会连遭重创,今后就再难与“东林”和“宦党”争较高下,朝廷三党相争的格局便会被打破。
太子年纪幼小,即便日后登基继承大统,也是十分久远的事情,现在杀他本无太大的意义,反倒借着刺杀太子来达成陷害藩王的目的,会更有价值。
华不石道:“秋总管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因何会到天桥大街去么?”
秋横波道:“‘仙都派’范东篱口出狂言挑战四派高手,我们到天桥大街上只为和他比武的。”
华不石道:“范东篱当日所表现出来的本事固然不凡,但以在下看来,他一人之力对抗你们四大高手联手,也不可能有多大的胜算。此人悍然挑战,出言如此张狂,仿佛早有依仗一般。”
“对方行事,想必对每一步都已谋划安排妥当。当日如若没有范东篱的挑战,便不会有那许多高手聚集于天桥大街,而若无人喊叫圣上遇刺,秋总管他们也不会那么快赶往救援。‘天诛’派出参与刺杀的皆是一流的杀手,要是没有这些变数,他们即便刺杀不了太子,想必也可以全身而退,那么亦是达不成陷害福王的目的。”
曹暮云目光一转,道:“秋总管,范东篱现在何处?”
秋横波道:“当日事发以后,锦衣卫扣押了‘燕京八门’的掌门,却并未顾及‘仙都派’,范东篱已经带着那个丑妇人佩娘出城,回通州的门派总坛去了。”
曹暮云道:“速吩咐下去,让锦衣卫到通州揖捕这两人!”
秋横波应声称是,举步下楼而去。
待得秋横波走了,曹暮云目光望向华不石,道:“对于此案小弟所查知的情况都已明言,华兄可否告知,太子和公主现下在何处,你到底安排了怎样的计划对付‘天诛’?”
华不石微微一笑,道:“曹兄所问,华不石当然不会隐瞒,而且此事要进行下去,还得借助曹家的力量才行。”
这位大少爷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所挂着了一张北直隶的地图前,道:“他们现在就在这里。”
他右手点在了地图上,所指正是京城东北方二百六十里之外的胡蛮城。
※※※
胡蛮城里的坊市有许多种。
有专门进行大宗谷物粮食交易的粮坊,也有买卖布帛、瓷器、铁器等多种货品杂商坊,还有交易药材、羊毛、兽皮等北境特产的坊市,不一而足。
在城北的街边,有一座半露天的坊市,四面用丈许高的栅栏围成,上方木头搭成,盖着油毡的高大顶棚,比起其它普通坊市要宽敞得多。坊市前的大柱上挂着一面丈许长的黑旗,上面绣着一行满文,译成汉语便是“黑牲坊”。
若论规模,黑牲坊在胡蛮城中的所有坊市当中可以排到前五之列,故名思议,在这里交易的主要货品,便是牲畜。
牛、羊、马匹、骆驼,各种关外草原上出产的畜种,在这个坊市内都能够找得到,而除了这些四条腿的牲口,还有一种两条腿的动物。奴隶在这里亦是重要的货品,除了价值的不同外,买卖奴隶和买卖牛羊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黑牲坊本就是城里最大的一处奴隶市场。
第八百零五章 黑风旗
胡蛮城由来自各个种族的多方势力结成的联盟共同掌控,其中有些种族在本地人数不多,并不算强大,如突厥、回纥、藏人等,而人口最多则有三方:蒙古人、女真人和汉人。
“黑风旗”是胡蛮城里的女真人当中最为强大的一股势力,而这黑牲坊正是“黑风旗”所开设的坊市。
“黑风旗”的旗主卓陀尔汉,是一个皮肤腊黄,留着短须,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他长年穿着长袍马褂,脑后的长辫子也总是梳得油光发亮,而手上永远都拿着一把檀木算盘。
从外表看来,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商人。
此刻,卓陀尔汉坐在黑牲坊后面的一座帐篷里。
与蒙古人所搭建的宽大的蒙古包相比,女真人的帐篷明显更为狭小一些,却造得更为细致。或许这是因为古时候的女真人更多生活在森林里,以狩猎维生,并非是真正草原上的游牧民族。
其实不仅是从前,就是现在的后金和满清,亦是沿袭着祖先所留下的生活方式,只不过狩猎的目标已不再是原始森林里的野兽,而变成了关内的大明朝百姓。
当然,狩猎并不是全无危险的事,如果弄得不好也有可能被猎物反噬,便是丧了命也不奇怪。
卓陀尔汉坐在桌前,手指拔弄着檀木算盘,眼眸却在左右乱转,脸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而帐篷的门帘掀起,一个如同黑塔一般的大汉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扈鲁巴,找寻的情况怎样?”未等来人出声,卓陀尔汉已抢先问道。
这名叫扈鲁巴的大汉,上半身除了一块护心皮甲之外别无衣服,肩背上露出黑黝黝的肌肉,腰间系着半尺宽的牛皮大带,系挂在带上的弯刀在粗壮的身型之下显得格外窄小,下身黑色皮裤及膝,腿上黑毛森森,脚上牛皮靴的长度足有尺半以上。
“找到了,”扈鲁巴的嗓门亦是象他的身体一样粗豪,“都让人给做了,就在西边马兰峪那一带的树林里。”
“砰”地一声,卓陀尔汉一掌拍在桌上:“你说什么!完颜雷他们一行十二个人全都被人杀了?”
扈鲁巴的脑袋一沉,算是点头,说道:“没错,我检查过他们的尸体,十一个死在刀下,完颜雷是被他自己的斧头剖开了肚子。”
卓陀尔汉从椅上站起身来,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在帐篷里踱了几步,道:“真是废物!我叫他老老实实待在胡蛮城里,他偏不听,还说要出去打南蛮的秋风!现在可倒好,秋风没打着,把自家性命都搭了上,一大群人出去连一个也没跑回来!”
扈鲁巴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卓陀尔汉气哼哼地道:“联络卖家的方法和交易的条件,只有完颜雷才知道,他叫人宰掉了我有又甚么办法!而且那家伙还是纳穆泰大帅的嫡亲侄子,现在死在了我们这里,如果不把凶手抓住宰掉,我们很难向盛京交待!”
扈鲁巴道:“我在树林里没瞧见那匹乌龙驹,多半是被骑走了,我们只要找到那匹马,应该就能找到杀他的人。”
卓陀尔汉抚摸着檀木算盘的边缘,情绪总算稍稍平静了些,道:“好罢,你多派些人去找。马兰峪离这儿也没多远,说不定杀人者会到胡蛮城来,是以城里地方也要搜查。找到后小心处理,能杀完颜雷和十一名铁卫的人,应当不是庸手。”
扈鲁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了黄澄澄的门牙,道:“旗主放心,到时候我会自己去处理。”
卓陀尔汉点了点头,坐回了椅上,又开始拔弄算盘。却在此时,一人从帐篷外匆匆进来,却是手下的一名旗众。
“禀告旗主,前面来了两个人,说要见您。”黑风旗众道。
卓陀尔汉道:“什么人,可说了找我有甚么事?”
那旗众道:“是两个汉人,一男一女,那个女的蒙着脸,有什么事他们不肯说,只说要见旗主大人。”
卓陀尔汉刚得到完颜雷的死讯,心情本就甚为不佳,眉头一皱,摆手道:“不见!他们若敢纠缠,就痛揍一顿赶出去!”
那旗众应声称是,但还未及回身出帐,却忽听得帐篷之外传来了“嘭”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身体倒在地上的声响。
只听得有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施大人,这鞑子说要把我们痛揍一顿赶出去,却不知道到底是谁痛揍谁。”
另有一女子的声音道:“我们只是要找人,用不着杀他们,把挡路的都打倒便是了。”
那沙哑的声音应道:“是。”
只听得又是几声闷响,夹杂着两声惨叫,显然是在帐篷外守卫的“黑风旗”旗众已被来人所伤。
那沙哑嗓音道:“都解决了,施大人,请进帐去吧!”
帐篷之内,卓陀尔汉已变了脸色,而扈鲁巴一个箭步来到了门边,只等着对方一进门便给他一个厉害。
但见帐篷门上的悬着的布帘一动,果然有人要挑帘而入,扈鲁巴未等帘子掀起,忽伸右掌,已抓住了对方的手掌,运足了气力一旋一送!
这扈鲁巴乃是精通摔跤术的高手,这一招名叫“弹拧子”,在他的手上使出,足有千斤之力,便是数百斤重的大汉,也得立时就倒跌出去。
然而来人却并未跌出,手腕一转,便化去了扈鲁巴的劲力,反手来刁拿他的手腕。扈鲁巴眼见着对方的手掌脱出了抓握,左臂急探,已搭住了对方的肩头,所使出的是跤术中的另一招“反挂门”,便要将来人抓起扔出!
“砰嘭”连响,二人当中隔着一道门帘,彼此都瞧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却是各施手段,瞬时已拆了四五招。
只听和“轰”地一声,扈鲁巴与对方的劲力相撞,连退了三步,方才站稳脚跟,而厚厚的织锦帆布做成的门帘,在这一撞的暗劲之下立时碎成了布屑,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
没有了门帘遮挡,立时便可瞧见帐篷外面的情形。
来的人果然是一男一女,刚才与扈鲁巴交手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身着土蓝衫褂,蒜头鼻,绿豆眼,相貌丑陋。此人站在门前七尺之处,显然刚才的那一撞也令他退了两三步。
扈鲁巴是一个身高八尺,体形犹如铁塔般的壮汉,而这汉子高不过六尺,身板也并不显得厚实,与扈鲁巴比拼力量居然一点未落下风,实是令人惊异。
在这汉子身后立着一名女子,轻绸衫裙,身材苗条,肩上披着翠绿色的披风,鬓发如云挽在头顶,脸面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对眼眸,却看不清相貌。
这两人的脚边,四五名黑风旗的旗众躺在地上,显然是因为拦阻二人而被打倒的。
眼见倒地的旗众一个个骨断筋折,俱是伤得不清,卓陀尔汉的脸色更加阴沉,道:“区区两个南蛮,竟敢跑到黑牲坊来闹事,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扈鲁巴,给我发警报叫人!”
这里是“黑风旗”的地盘,只要警铃一响,立时便能集结起数百名旗众,这一男一女便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敌得过如此多人。
此时却听得那蒙面女子道:“卓陀旗主,完颜雷死了,难道你们不想做交易了?”
扈鲁巴正要去拉警铃的绳线,卓陀尔汉却忽然叫道:“且慢!”
这位精瘦的黑风旗主从椅上站起身来,目光盯向那蒙面女子,道:“你刚才说甚么?”
蒙面女人道:“我们到此拜访,只为了和你们女真人做一笔早已约定好的交易,如若卓陀旗主连请我们进门的诚意都没有,那这笔交易就取消也罢。”
卓陀尔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一抬,道:“两位请进来说话。”
扈鲁巴在卓陀尔汉的示意之下让到一旁,丑陋汉子在前,蒙面女子在后,二人鱼贯走进了门。
帐篷之内,靠着桌案边还有一张椅子,那蒙面女子也不等卓陀尔汉相请,走到桌边毫不客气的坐下,而那丑陋汉子则背着手站在她的身后。
卓陀尔汉打量着二人,道:“却不知两位如何称呼,是怎么知道完颜雷交易之事?”
那女子道:“本座姓施,你可称我为施姑娘。交易之事你不必多问,只要对本座说上一句,是做还是不做?”
这名蒙面的女子,正是“天诛”组织的神堂士施青竹,而丑汉无疑便是化名为葛力的“金顶刀魔”郭槐山了。
自京城天桥大街上的刺杀事件以后,一众“天诛”刺客也进入了官府通辑的名单,葛力那柄比门板还厚的大砍刀过于惹眼,是以并没有带在身边。
卓陀尔汉道:“关于那笔交易的详情,只有完颜雷知晓,本旗主只是受命辅助他而已,如今完颜雷被人杀死,就是我有心要做,不知已经谈定的价格事宜,也还是做不了啊!”
施青竹道:“价格我可以告诉你,是白银三十万两,完颜雷想必带了银票入关,他被杀之前既是住在你这儿,你只须去翻一翻他所携来的行李,想必就能找得到。”
第八百零六章 大买家
施青竹道:“价格我可以告诉你,是白银三十万两,完颜雷想必已经带了银票入关,他被杀之前既是住在你这儿,你只须去翻一翻他所携来的行李,想必就能找到。”
卓陀尔汉盯着施青竹面纱上的双眼,过了片刻才道:“完颜雷失踪以后,我已叫人查找过他的行李,确是发现了三十万两银票。不过这些钱并非小数目,仅凭着你的几句空口白话,本旗主又怎能确知你的身份,而且要交易的物事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判断。”
施青竹道:“卓陀旗主可知道,这次交易的对象是甚么?”
卓陀尔汉道:“略知一二。”
施青竹道:“是甚么?”
卓陀尔汉目光闪动,转头对扈鲁巴道:“你到帐外去察看一下,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此地。”
扈鲁巴答应一声,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待扈鲁巴出了帐篷,卓陀尔汉却仍不回答,反问施青竹道:“那你说是甚么?”
施青竹格格笑道:“我听说女真族人个个胆大如熊,如今看来只是虚言,做起交易来如此畏首畏尾!如若不是此番另有缘故,本座还懒得来此与你来谈这笔交易,大明宁锦防线的军备布防图,你们女真人也休想拿得到手。”
听到了“宁锦防线的军备布防图”几个字,卓陀尔汉的眼睛立时就开始发亮,但随即又马上恢复如常,显是尽力压抑了内心的激动,沉声问道:“你当真有此图么?”
施青竹道:“本座到这牲口坊来,难道是为了和你开玩笑?”
卓陀尔汉道:“但我不明你的身份来历,又怎知道你的图是不是做伪的?”
施青竹道:“本座的来历你不知也罢,此番与你们女真人交易,本有约好的信物,但完颜雷已死,我便是拿出来也无用处。不过此前在谈定交易之时,你们盛京的纳穆泰元帅有秘信传递,我手中留了一封,他的字迹你大概能识得。”
她说着翠袖一挥,一封杏黄色封皮的书信被扔在了桌面之上。
卓陀尔汉伸手取过,看了一眼封皮,然后从中拿出信笺,展开来对着光线仔细观瞧,看了一阵子之后,这位黑风旗主抓着纸笺的手,不由得微微地颤抖起来。
这纸笺正是满清八旗军大元帅纳穆泰亲笔所写的密信,卓陀尔汉岂会不认识,而他也十分清楚,这次交易之物的重要程度,不仅涉及到纳穆泰,就是太祖陛下,亦是十分看重。
如今皇太极在盛京刚刚登基未久,尊号为“宽温仁圣皇帝”,但关外辽境却是连年大旱,正想凭借着这军备布防图上情报,发兵攻打大明朝的宁锦防线,也好入关大大地烧杀抢掠一番,以缓解缺粮的燃眉之急。
这笔交易若是做成了,卓陀尔汉无疑立下了大功一件,势必得到赏识飞黄腾达,今后也就不必再待在这僻远的胡蛮城里了!
“如何,这信里可是纳穆泰元帅的笔迹么?”施青竹问道。
“错不了,错不了,”卓陀尔汉道,“阁下所说的地图可带来了么,如若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交易!”
先前未能确信眼前二人的身份,他语言之间自是谨慎小心,此时见过了纳穆泰的密函,这位黑风旗主心里的疑虑尽去,对于交易已有些迫不急待,只想立时就把军备图拿到手,送去盛京交给皇帝,也好邀功领赏。
施青竹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道:“那张图嘛,本座今日并未带在身边,卓陀旗主如果想要交易,还须得答应替我去做一件事才行。”
卓陀尔汉道:“做一件事?这可在我们先前谈好的交易条件当中么?”
施青竹摇头道:“不在。先前的条件,只有三十万两银票换取布防图而已,只不过这件事情对本座来说十分重要,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找到你这黑牲坊,与你来做这笔交易。”
卓陀尔汉的脸沉了下来,道:“既然不在已谈好的条件中,施姑娘临时提出此事,可是想要违返原本的约定么?”
这位黑风旗主是胡蛮城里最大的牛马坊市主人,对于做交易当然精明得很,自不会轻易让步,再答应别的条件。
施青竹一双美目望向卓陀尔汉,忽然格格一笑,说道:“按照原本的约定,你们女真人须得用特别的方式与我们联络,在双方都出示了信物以后,才能进行交易,现在的这个情形,若要说违约也是你们违约在先。”
卓陀尔汉道:“信物和联系方法只有完颜雷知晓,他已被杀了你又不是不知。如今你既已找到了本旗,又何须再去讲求那些琐碎的细节?”
施青竹道:“话虽是这般说,可是完颜雷既然是死了,你大可以报到盛京,让纳穆泰另派使者前来胡蛮寨,本座并不在乎多等上一些时日再完成交易。这其中的得失差别,只在于卓陀旗主你了!”
如果把完颜雷的死讯报告上去,且不说元帅纳穆泰追不追究侄亲被杀之事,便是盛京再次派人前来交易,施青竹晚几天拿到三十万银两自无所谓,卓陀尔汉眼看就能到手的一件大功却是铁定泡汤了。
卓陀尔汉吸了一口长气,道:“好罢,你且说要我去做甚么事,如若本旗力所能及,自会去办。”
施青竹笑道:“这就对了,此事对卓陀旗主本也并不困难。本座要你动用‘黑风旗’所有的力量,搜寻三个人的下落,其中有一人定要活捉,另外两人生死各便。”
卓陀尔汉道:“那三个是甚么人?本旗属下的人马只能在胡蛮城一带活动,你可确知他们已来了这里?”
施青竹道:“他们是谁你不必问,我会把他们的相貌特征都详告于你,好叫你的手下帮众依据搜寻。他们三日前出了北京城向东而行,本座相信现在多半已经到了胡蛮城的地域。”
卓陀尔汉的手指拔弄着算盘,过了片刻才道:“好,只要他们进了此城,本旗可以保证定能把他们找到捉来。”
※※※
朱徽婵在德源客栈已住了三日。
这位公主千岁觉得在这世上活了十六年,好象从来没有象这三日一般如此快活。凡人对于自己一直难以得到之物总是最觉珍贵,而朱徽婵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别人所追求的荣华富贵,尊宠地位她从不缺少,唯一未能得到过的,就是自由。
当然除了自由,她的好心情也多少与厉虎陪在身边有些关系。
这三天以来,朱徽婵已几乎走遍了胡蛮城里的各大街市,也逛过了许多坊市。这也是因为胡蛮城里并没有其它的名胜可以游玩,各种坊市是唯一能逛的所在。
既然逛坊市,当然免不了要买东西,这两日朱徽婵买的东西实在不少,从衣服首饰,到兽皮毛毯,各种器物,在一家胡人开设的武器坊里,还买来了二十多件兵器,有西域回纥人的弯刀,蒙古人的弓箭,也有中土江湖中人惯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等,不一而足。
对于挑兵器,朱徽婵可以说全无经验,所选中的皆是一些模样好看,品质却不甚佳的货品。胡人的冶铁之术本就不如中土,在这些坊市中本也不会有甚么真正的上品兵器售卖,而朱徽婵既不知道,自然也不在乎。
仅这许多兵器就重达好几百斤,加上朱徽婵所买来的其它物品,只凭着厉虎一个人是无法搬动的,是以不得不雇了一辆大车,才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回德源客栈。
太子朱慈烺这三日一直跟在姐姐的身边,如今他对厉虎已不再惧怕,虽不象朱徽婵那般整天兴高采烈,却也玩得颇为开心。
与他们同样高兴的,还有客栈的掌柜和小二。
德源客栈的条件虽不能算差,但一直都客人稀少,极是冷清,厉虎一行三人是现下客栈里仅有的一批房客。这是因为德源客栈的房钱比城里的其它客店贵上一倍,掌柜段五的模样又凶,态度也差,实在没有多少冤大头会住进来。
可如今客栈里的房间却都已满住,确切地说,是都摆满了朱徽婵从城里买来的各种东西。如今后院的三层木楼,上房、中房、统铺,二十余间大小套房,全都成了这位公主千岁存放东西的地方。
原本德源客栈的地下有着面积不小的仓库,租下来存放货品,房钱可以省下不少,然而朱徽婵却不愿意。这些东西,都是她好不容易才买回来的宝贝,岂能随便放到又湿又脏的地底下去,必须要放在客房里!至于花钱,又怎会在她头脑中考虑的问题之列?
这几天逛坊市买东西连带交店钱,厉虎已花掉了八千多银两,幸好他带的银票够多,而且先前从朱徽婵、朱慈烺身上搜来的珠宝首饰也极是值钱,抵当了不少银子,所以还能支撑得下去。
第八百零七章 夜袭客栈
这几天逛坊市买东西连带交店钱,厉虎已花掉了八千多银两,幸好他带的银票够多,而且先前从朱徽婵、朱慈烺身上搜来的珠宝首饰也颇为值钱,抵当了不少银子,所以还能支撑得下去。
在客栈里住下了之后,朱徽婵和店里的掌柜、小二很快就混得熟了,那个身材精瘦,处事说话却极是伶俐的店小二,名叫候小川,朱徽婵直呼他为“猴子”,而掌柜段五,嗓门既大模样又凶,则被这位小公主起了个绰号叫做“段蛮子”。
这段五虽然看上去蛮横,却是一个性格耿直实在之人,只要按时交齐了房钱,倒也并不难相处。
白天在胡蛮城里游玩闲街购物,晚上回到客栈里还可以颐气指使,叫猴子蛮子做这做那,朱徽婵过得很是顺心,简直比起在皇宫里当公主还强得不少。
如若再多住些时日,以朱徽婵采买货品的速度,想必整个德源客栈都不够地方存放,而这位公主千岁却从没有想过日后要回了京城,这些东西该当如何处置。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二更敲过,厉虎三人在街上逛了一个白天,吃过了晚饭之后便早早各自回房去睡了。
前堂之中,候小川整理擦抹着桌椅板凳,段五则坐在柜台后会帐,眼见着太色已晚,想要关门上板时,门外却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一大群人走了进来。
在胡蛮城里,大家都知道德源客栈贵得离谱,极少有客人上门,今天晚上居然来了这许多人,实在颇为少见。
这伙人足有二十好几,均是回纥人的装束,虽然未带兵器,但一个个身材都颇是彪壮,有两人手里抬着一只大包袱,也不知其中装的是甚么,看起来倒是有些象是路过的客商。
候小川连忙迎了上去,开口招呼道:“各位客官辛苦啦!不知是想住店还是吃饭呢?小店今晚上不太凑巧,房间全都租完了。”
“没有房间?那就吃饭吧,给我们摆三桌上等的酒席!”为首的胡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说道。
“好~咧!客官们先请到桌边就坐,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下菜。”候小川唱诺道。
小二下走了,为首的胡人走到桌前正要坐下,忽听得一声大喝:“喂!那伙吃饭的,先看好本店的标价,上等酒席三百两一桌,别到了会帐的时候没有银子,再跟俺啰里八嗦!”
这喊喝声犹若铜锣震响,正是掌柜段五所叫。他对待客人倒是一如既往地凶恶,先叫人家看价格,胆小之人猛然听到这一嗓子吼叫,吓昏过去都不奇怪。
那胡人头目也吓得一个哆嗦,但迅即平静了下来,喝道:“三百两就三百两,大爷们是作大生意的,你当我付不起么!弟兄们,都坐下吧!”
以往来店里的客人,十个中有九个听到价格就得跑路,这帮胡人却似毫不在乎,莫非这几天财神照命,来的都是些大财主?
客人对价钱没异议,段五也就不再管他们,坐在柜台后面继续算帐。
二十多个胡人纷纷坐下,没过多久,小二便把酒菜端上,一大伙人围在桌前大吃大喝了起来。
常年出门在外的行旅之人,喝酒吃饭之时大多都会高声叫闹,划拳赌酒取乐,可是这一群胡人却吃得甚是安静,只是埋头吃喝,连说话的人也很少。
没过多久,三桌酒菜就都吃了个底朝天。为首的胡人一拍桌子,叫道:“掌柜,结帐!”
段五从柜台后走出,来到了近前,说道:“三桌酒席,一共九百两银子,给钱吧!”
那胡人头目伸手入怀,似乎是要掏银付帐,却在这时,一旁的四名胡人猛然间一齐扑上,各自抱住了段五手脚,而那名首领从怀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银票,而是一柄明晃晃短刀!
段五眼见着情形不对,喝道:“你们干甚么!”一面用力挣动,只听“嘭”地一声,抱住他右边胳膊的胡人被甩了出去,跌在了酒桌上,顿时砸了个碗碟碎裂,汤水四溅!
这些胡人个个长得彪壮,段五抬手便把一个二百来斤重的大汉扔了出去,手上的力道实是不小。
他右手空出,抡起拳头向抱着他右腿之人打了下去,那胡人的后背被油锤一般的拳头砸中,“哎哟”一声痛号,顿时趴倒在了地上。
然而也在此时,“哗楞楞”地一响,白光横过,竟是一条粗大的铁链卷至,把段五套在了当中。原来那些胡人带来的那只大包袱里,装的便是这根铁链,如今链子的两端各被五六名壮汉抓住,一起全力拉拽,顿时就把段五缠在了当中,使得他无法动弹。
此时短刀的刀刃已搭在了段五的脖颈上,那胡人头目喝道:“不准动!老实给我待着,大爷们办完了事就放了你,否则赔上性命可别怪我!”
段五果然不敢再动,嘴里却叫道:“你们这些贼子胆子不小,敢到德源客栈来捣乱,你可知道俺家店的老板是谁!”
胡人头目却冷笑一声,道:“老子当然知道,钟百隆就算在胡蛮城里是一号人物,把我们惹急了也是一样!别让那个小二跑了,把他抓过来!”
胡人头目所指的小子,正是候小川。这店小二一直缩在墙边,本想趁着众人不注意溜出门去,却被胡人头目发现,立时就有一名胡人冲了过去,抓住他的后领拎了过来,扔在地上。
候小川却不象段五那般嘴硬,不住地作揖告饶,道:“大爷们手下留情啊!小的只是在这店里帮着做做临工的,家里头上有老下有小,您想要打劫就只管把银子拿去,千万饶过小的性命!”
段五听到耳中,“呸”地张嘴啐了一口,喝道:“臭小子真没出息,莫不是王八投胎,见了事就缩脖儿!几个小贼就把你吓成了这般模样,他们若敢伤人,钟老板定会为咱们报仇,有甚么好怕的!”
这口唾沫吐出,不偏不倚正啐在了候小川的脸上,候小川伸手一抹,道:“你这段蛮子真是不知好歹,没瞧见人家拿着刀么?你自己作死就罢了,还骂我王八,我和你没完!”一边骂着,便要向段五直扑上去。
客栈的前堂里如此热闹,后院也一点不冷清。
德源客栈共有三进跨院,最前边的是临街的门面和大堂,居中的院子里有一座三层小楼,乃是客房,而后面则是厨房和马厩。
整座客栈都被包围,二三十条黑影从四面的院墙之上翻越而入,片刻之前就控制了厨房和马厩。
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夜行衣,黑布蒙面,手中持着刀斧等兵器。为首的是一名身形犹如铁塔般的大汉,正是女真人扈鲁巴。
扈鲁巴依然赤上上身,只戴着护心甲,腰系牛皮大带,头上却用黑布包缠,脸面也被蒙住,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当日施青竹提出条件,并将厉虎、朱徽婵和朱慈烺的相貌特征告知,卓陀尔汉便即吩咐扈鲁巴带人搜寻。事实上,寻找这三个人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工夫,胡蛮城虽是不小,“黑风旗”却是在本地排得上号的大势力,眼线自也不少,更何况朱徽婵等人在城里的各间坊市里乱逛,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张扬得很。
而根据他们所的那匹坐骑乌龙驹,扈鲁巴还查出了完颜雷也是死在这三个人的手里。
人是找到了,只是要按照施青竹的条件,把他们抓来却多少有些麻烦。毕竟胡蛮城里有禁斗的规矩,即便是“黑风旗”也不敢轻易违反,而且大坊市里一般都雇有镖师护卫,强行抓人并非上策。
如果三个人进到黑牲坊来,扈鲁巴要抓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朱徽婵虽然逛遍了胡蛮城里的各家大小坊市,却偏偏不进黑牲坊的大门。这是因为当日在德源客栈住店时,店小二介绍说城里有西域美女售卖,令得朱徽婵心里不快,所以瞧见了奴隶坊市,这位公主千岁就一概不进,以免让厉虎寻到机会,真的去买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
这其中的原因,扈鲁巴当然并不知道,他派出的眼线这三人身后巴巴地跟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时机。
所以,扈鲁巴只好决定等到夜里,在德源客栈下手。
在这里动手劫人,也是无奈的选择,只因德源客栈是在钟百隆的名下,而“百隆行”是胡蛮城汉人当中最大的商行,其势力之强并不在“黑风旗”之下,并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
所以,扈鲁巴专门安排了一些手下冒充回纥人,到前堂假装吃饭之机拿下掌柜,而对后院的厨子、小工等也尽量不伤性命,便是日后钟百隆追究起来,双方也不至于结下难解的梁子。
看来一切都进行得甚为顺利,从前堂没有动静传过来,而后院中的各人也都被制住,三十余名黑风旗众很快就聚集到了中院之内,把小楼团团围住。
第八百零八章 暗箭
一切都进行得甚为顺利,从前堂并没有动静传过来,而后院中的各人也都被制住,三十余名黑风旗众很快就聚集到了中院之内,把小楼团团围住。
这座小楼共有三层,由砖木建成,此时天色已近三更时分,楼内楼外都是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儿灯火,那三个人大概早就已经睡下,而且对于外边的情况全未警觉。
扈鲁巴站在楼前,凝目观望了一会,伸手一指,吩咐道:“吾古孙,塞蒲里,独吉,你们三个上楼去探查,都给我提起精神,小心一点!”
扈鲁巴久在北境,可算是打家劫舍的行家,行事老到且颇为谨慎,派出的吾古孙这三人,皆是黑风旗众之中的好手,在他看来这些人进去探查应无问题。
三名黑衣人应声领命,各自持着兵器,小心翼翼地朝着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的正当中是一间小厅,上楼的阶梯便在此屋之内,此时屋前的两扇木门虚掩着,并没有锁闭。当先的吾古孙伸手将木门缓缓推开,三人俱是蹑手蹑脚向前而行,走进了屋子。
小厅内伸手不见五指,吾古孙进得门来,立刻将钢刀平举,护住身前,以防有人突袭,也在此时,却只听得“呼”地一声,头顶疾风响动,却是有人由上自下朝他直扑了下来!
吾古孙连忙挥刀斩去,手中钢刀却斩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全然无处着刀,而面目一暗,已被一件物事兜头盖住!
原来扑下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毛毯。公主朱徽婵这三天在胡蛮城里四处购物,这种草原上出产,用羊毛织编而成的毯子就买了三四条之多,这正是其中之一。
还未等吾古孙伸手拉开毯子,又是一阵风声响动,一物直落了下来,竟然是一只石头香炉!吾古孙脸孔被盖住,哪里还来得及反应,顿时被砸了个正着。
这只石头香炉,也是朱徽婵买来的宝物之一,足有三尺来高,一百五六十斤的重量,昨日在坊市中花了五十两银子购下之后,专门雇了马车才运送回客栈。可怜吾古孙被这大家伙砸中了脑门,连闷哼都未及叫出,便咣当一声,连人带炉一起倒在了地上。
塞蒲里跟随在吾古孙的身后进门,当吾古孙被石炉砸倒的之时,他亦听到了头顶有破空之声。他的身手较吾古孙为强,反应也更快些,立时缩身向旁边疾闪,一阵“乒里乓啷”的乱响,五六柄刀枪剑戟,已插落在了他原先所站的地面上。
幸好早闪了一步,才免于乱刃穿身之厄。塞蒲里心里正暗自庆幸间,后背却无意间触碰到了身旁的一串铜铃,一阵“叮呤呤”的铃声响起,一支飞箭自黑暗中飞来,正射中了他的前胸!
塞蒲里惨呼一声,便即翻身摔倒在地上。
此时只听得楼内有人“嘻嘻”一笑,叫道:“太好了,我射中啦!”正是朱徽婵的声音。
吃过了晚饭后,朱徽婵正在房间里玩赏她白天采买回来的宝贝,厉虎却忽然敲门进来,对她说道今夜会有敌人来袭,必须要早做准备。
这几日朱徽婵虽然逛街购物玩得甚为开心,却终究还是少了一点儿闯荡江湖,除暴安良的刺激,一听此言顿时兴趣盎然,立时按照厉虎的吩咐行动起来。
厉虎是安置陷阱埋伏的行家,客栈之中没有材料,朱徽婵买来的各种五花八门的货品正好派上了用场。架在厅门上的毛毯和香炉,以及房梁上用绳索控制插落的刀枪剑戟,都是厉虎的布设。
设置好这些,厉虎又将一串铜铃悬吊在厅内的过道上,又拿过弓箭交给朱徽婵,让她瞧好方位,只待一听到铜铃被触动的声响,便即拉弓发射。
朱徽婵喜好习武,在皇宫中也曾经向侍卫学过射箭。她的箭术虽是不精,手上的力量也小,但是这间厅房仅只三四丈长,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基本用不着取准,而且即便射出的飞箭力道不大,亦是有杀伤之能。
在黑暗中,暗箭本就是防不胜防,况且在铜铃声响的干扰之下,塞蒲里根本没到听见飞箭射来的破空之声,果然被朱徽婵一箭建功。
听到敌人惨呼着倒地,这位公主千岁心中大喜,顿时兴奋地叫嚷起来。然而朱徽婵的这一声叫嚷,却也等于告诉了最后进屋的第三名黑衣人独吉她所在的位置。
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之中,应战对敌所能凭借的只有声音。从先前的响动中,独吉知道在这屋内设有埋伏,而两名同伴已经中了暗算,正当心中惊惶之际,忽听到朱徽婵的声音就在前方不远之处,当即双足蹬地,腾身跳起扑了上去,手中的长刀高举,直劈而下!
独吉不愧是黑风旗众中的好手,听声辨位甚是准确,纵起在空中时还发出了一声大吼,长刀劈下之势甚是威猛。朱徽婵听到对方的吼叫,又感觉到寒风扑面而至,心里知道不妙,张嘴“哎呀”叫了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闪避。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尖利的金铁交鸣,独吉的劈砍却被横过来的一柄刀架住,正是厉虎及时出手救下了朱徽婵。而借着兵器相交时火星溅出的瞬时光亮,朱徽婵只瞧见眼前血光一闪,正是厉虎的短刃斩到了独吉的前胸!
一声刃器撕裂肉体的沉闷声响,独吉在朱徽婵的身前一头栽倒,软瘫在地上,一股粘糊糊的液体喷过来,溅得她满身都是。
此等经历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这位公主千岁乐极生悲,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觉得耳边一热,传来了厉虎的声音:“赶快上楼,带着你弟弟在屋子里藏好,无论发生甚么事都莫要出声!”
小楼之前,站在院中的扈鲁巴虽是瞧不见门内的情形,但几声惨呼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也能料想得到三名手下定是中了埋伏,凶多吉少。
他脸色铁青,一指身边的一名黑衣人,道:“纳阑,你带五个人进去!”
那名为纳阑的黑风旗众应声称是,当即叫上五人,向小楼逼了过去。相比先前吾古孙三人直接进屋,这纳阑走近小楼时并不急着推门而入,而是示意各人散开。
待六个都站好的位置,纳阑打出手势,“砰嘭”数声,楼门和两侧的木窗皆被敲破,六人皆掏出了火折打亮,一手举着火折照明,一手提着兵器,由门窗进入。这等步步为营的做法自当是安全一些,至少不会两眼一抹黑,在全无察觉之下就莫名掉进陷阱。
果然六人进屋之后并未受到袭击,在火折的光影之下,小厅之内除了先前那三人的尸身外别无他人。
院中的扈鲁巴也瞪着眼睛,观望楼内的情形。但见从门窗透出的火光摇摆,人影晃动,那六人正朝着阶梯行去,打算爬上楼去。过了一阵子,却忽听得屋内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兵器交击之声,惨呼哀号声不断响起,片刻之间火光尽灭,重新变为了一片黑暗!
一条人影从门内冲出,只奔出了两三步就一跤扑倒在地,看模样正是进去的纳阑。
扈鲁巴疾步便抢到近前,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黑衣人,但见他后背上中了一刀,刃口又长又深,鲜血淋漓,已然伤得不轻!
“怎么回事!”扈鲁巴喝问道。
“他躲在……躲在楼梯转角处袭击,大家都……都被杀了……”纳阑喘息着道。
这小楼共有三层,上楼的阶梯却颇为狭窄,对方仗着地利之便突施袭击,杀死了五名黑衣人,这纳阑逃得虽快却也受了重伤。
以此看来,小楼之内的人显然是暗袭的高手,据守住小厅中的楼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难开,扈鲁巴手下便是有再多的人,也难以攻得上去。
片刻之间就折损了九人,扈鲁巴心中懊恼,一挥手把纳阑扔在一旁,厉声喝道:“小的们,把这座楼给我拆了,看他们到底出不出来!”
上不了楼就索性拆楼。
三十余名黑衣人应声称是,各自操起兵器冲上前去,朝着小楼“叮当”乱砍起来。
这些黑风旗众所用的兵器多是北国人常用的长刀和利斧,虽也都颇为厚重,但毕竟不是专用于拆房子的工具,而这小楼乃是砖木混建,修筑得颇为结实,一时之间想要拆掉也甚是不易。
扈鲁巴大踏步走到了近前,猛然挥拳击出,楼前的一根木柱应手而断,他再起一脚踢出,“轰”地一声,墙上的青砖顿时就碎掉了五六块,墙壁竟被他踢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名黑塔一般的巨汉,不仅力大无穷,而且有一身横练的硬功,徒手拆房简直比他手下三十多人加起来还快得多,这般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座小楼非被硬生生地拆倒不可。
到了此时,厉虎已不能再待下了,如若小楼倒了,楼上的朱徽婵和朱慈烺势必暴露,而失去的地利之便,在这许多敌人的包围之下,厉虎的本事再大,想要保护他们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也难以兼顾。
第八百零九章 大混战
白影一闪,一只石头香炉从门内飞出,直砸向了正在拆墙的扈鲁巴,扈鲁巴翻手一掌击出,香炉被打得侧飞而出,重重地砸落在地,裂成了数块。
一道人影从门内走出,正是手持着短刃的厉虎。
与其等到小楼被拆倒,还不如抢先出来决一胜负,只要打倒了这名女真族大汉才能保得住朱徽婵姐弟俩安全,此节厉虎已然想得十分明白。
然而也在此时,忽有一道寒光暴起,袭向了厉虎的颈侧,厉虎反应迅捷,翻身疾闪纵出三丈,才堪堪闪过突袭,却只见一人已然站在他与扈鲁巴之间。
此人一身劲装,黑巾蒙着面孔,装束与扈鲁巴手下的三十名黑衣人没甚不同,但刚才的那一击却绝非普通的黑风旗众能使得出来,而此人手中所持的刀也比其他人更短更薄,刀刃上流光浮动,显然是一柄宝刃。
“葛力!原来是你!”厉虎立时认出了这黑衣人的身份。
此人正是化名葛力的“金顶刀魔”郭槐山!他早就已经来了,但却一直混在那一群黑衣旗众当中,只为了等到合适的时机才现身突袭。
葛力沉声喝道:“扈鲁巴,你去把另外两只老鼠抓出来,这个小子交给我对付!”
扈鲁巴哼了一声,果然不再管厉虎,连挥出几拳将墙壁上的窟窿砸得更大,便要往屋子内钻入。
葛力的目光阴冷,望向厉虎,道:“王虫,你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还想动手么?”
当日在渝江官船上的那一战,厉虎确是曾经败给过葛力,以至于失手遭擒,这位“黑风录”排名三十三位的黑道强人不仅武功高强,手段更是毒辣得很。
但眼下的情势,亦是没有退缩的余地,厉虎咬着牙道:“葛力,你那六刀之赐,我一直都没有报答,今天的这个机会倒是不错!”
葛力“嘿嘿”笑道:“很好,那葛某就让你再尝一次‘剔鳞刀’的滋味!”
寒光一闪,他脚下鬼魅般地突进三丈,手中那柄又薄又细的刀已劈到了过来,厉虎早有防范,身形疾闪,短刃反划而出。一时之间人影交错,二人已剧斗在一起!
没有了厉虎的阻挡,扈鲁巴三拳两脚在墙壁上打出了一个大洞,正要低头钻入,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却是有人急奔了过来。
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上,耳际只听到一声大喝:“好你个王八羔子!竟敢拆俺们家的客栈,俺和你没完!”
扈鲁巴反应不慢,肩头一斜,左掌已抓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顺势一带便要将来人抛摔出去。他天生神力,又精通摔跤之术,这一下“背口袋”使得极为熟练,正是“沾衣十八跌”中的精妙招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不仅力气不下于他,跤术同样亦是不弱,扈鲁巴刚把人背起还未及摔出,自己的手腕就被拿出,接着整个身体一轻,竟然被来人借力横甩了出去!
“轰”地一声,扈鲁巴一个巨大的身体被抛起出丈许,重重地撞在了墙上,顿时又把墙壁撞凹了一大块。
“贼王八!你还敢撞坏俺家的墙,真是不想活啦!”吼叫声再次响起。
扈鲁巴横练硬功,但如此沉重的一撞,也令得他眼冒金眼,待得定睛看时,才瞧见把他摔出来的人是一个身穿黑绸马褂,身材壮硕决不逊于自己的光头巨汉,正是德源客栈的掌柜段五。
先前在客栈的前堂里,段五被多名装扮食客的黑风旗众用铁链缠住,又被为首一人拿刀抵住了咽喉。候小川也让人抓了过来,连声求饶时,段五却大骂他胆小,在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候小川反唇叫骂,不依不饶,冲上前去好似是要打段五,却手臂一转,扣住了为首胡人的手腕,再一脚蹬在了对方的肘弯上,“咯”地一声手肘已断,钢刀脱手而出,跌落在地。
这位看上去瘦的好似猴精的店小二,竟然是一个精通擒拿术的高手,但见他指掌所到之处,骨骼断折和痛叫呼喊声连响,抓着锁链的几名胡人有的被卸去了膀子,有的被折断了手腕,顿时东倒西歪,而那段五双臂合拢,嘴里闷哼一声,运起全身的劲力一挣,只听得一声脆响,那条铁链竟被硬生生地挣断成了数截!
瞬时之间情势便即逆转,眼见着这掌柜段五如此神威,店小二也厉害得紧,一众胡人顿时胆怯了三分,被打倒了五六人后,其他的皆是四散而逃。
解决了前堂的胡人,段五和胡小川闻听到后面的响动,急忙赶了过来。才进院门,却正瞧见扈鲁巴正带领着一帮手下在拆房子,段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冲上前去,把扈鲁巴狠狠地摔了一个跟斗。
候小川也径直扑向了其他的黑风旗众,小楼的四周顿时形成了一团混战之势。
院内拼杀最为激烈的,无疑是厉虎与葛力的对决。
当日在渝江官船上的那一战,厉虎先与众多“天诛”杀手拼斗,已经受伤不轻,体力和真气都消耗过甚,战力大打折扣,且被围在船上,身陷绝境,以至于与葛力动手时败阵遭擒。
今日厉虎却是体力充沛,战力丝毫未损,而且有了段五和胡小川的加入,拖住了扈鲁巴和一众黑风旗众,使他们一时间无法进小楼去抓人,厉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葛力拼斗。尽管兵器上略为吃亏,但是与当日的状况已是大不相同。
瞬时之间二人已激斗了二十余招,都未能占得上风。
战团中打得最热闹的,则是候小川与那群黑衣蒙面人。候小川手里提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想来是从厨房里拿的烧火棍,而所便的竟是一门上乘的剑法。
他在众人之间穿来穿去,瞬间便打倒了两三名黑衣人,余者想要包夹攻击,但候小川身法飘忽,滑如泥鳅,在院中蹿来蹿去,竟令得那些黑风旗众们难以围得住他。
与厉虎和胡小川相比,院内打得最具声势的,却非段五和扈鲁巴莫属。
这两人都身高体壮,力大过人,所用的功夫也皆是摔跤之术。
二人相斗,就如同两头大象在角力一般,缠斗扭打在一起,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数百斤之力。每当一人被对手摔出时,必定砂石飞扬,所到这处,不仅院里种的花草树木被压倒断折,地面上所铺的青石也如豆腐一样被砸得四分五碎。
眼见这般骇人的声势,其他的黑风旗众都远远躲开,不敢靠近这二人,以免不小心被他们撞到,非得落一个骨断筋折的下场不可。
混战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黑风旗的一方却仍是渐渐地占得了些许的优势。
此番来袭的黑衣人有二三十人之多,候小川剑法不弱,自保虽然绰绰有余,但是要挡住这许多人,不让他们进入小楼亦是不易。黑风旗众们包夹围杀候小川不成,反被击倒了数人之后却也学得乖了,分出十余人与他缠斗,另一些人则冲向了小楼。
这么一来,候小川就不能一味蹿跃游斗,须得主动出手拦截那些试图进楼抓人的黑风旗众,即便他轻功身法甚是高明,也难免有些顾此失彼。
而段五那边的情形,亦不算好。
若以膂力相较,段五与扈鲁巴不相上下,而段五习练的摔跤技法亦属上乘,擅长于借力打力,比扈鲁巴的北国跤术还略胜了一筹,但他有所不及的,却在于横练的硬功。
扈鲁巴乃是北境女真族的勇者,一身硬功极是强悍,几乎到了刀枪难伤的程度,便是被段五用力摔出,很快就拍拍屁股重新跳起,好似全不在乎一般。段五却没有这等本事,只凭借着皮粗肉厚硬扛,几番被摔以后,身上的衣衫皮肉皆被擦破,赫然出现了青紫和血痕,虽还没有伤及到筋骨,却也是疼痛难忍。
段五的个性倒是强硬得很,此时强行提着一口气咬牙力拼,看似并未落到下风,但这般打下去却是支撑不了多久,迟早得败落下来。
相比之下,厉虎与葛力的拼杀,却依然维持着均势。这二人无论武功修为还是拼斗的经验,比候小川和扈鲁巴等人都强得多,而且均是杀人的大行家,只要抓住了一处破绽便足以置对手于死地,看似平淡,其实凶险之极!
二人皆怀有杀死对方之心,虽然一时间僵持不下,但如若分出了高下,就必定是一死一生的局面。
最先见分晓的,却还是段五和扈鲁巴的拼斗。扈鲁巴接连被摔了五跤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将段五举起投掷了出去。
段五背心重重地撞在砖墙之下,再跌落在地,一时间还不及爬起,扈鲁巴已纵起了丈许来高,嘴里大吼一声,抬肘朝着段五的胸腹猛击而下!
扈鲁巴壮硕如牛,体重至少有三百斤以上,这一肘借着从半空中自上而下的飞坠之势,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直砸了下来,力道何止千斤,绝非寻常血肉之躯能够抵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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