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子赐剑,先斩后奏


  卢大人官儿不大,但毕竟是在场上混的,有些眼力:官场之上,以黄为尊,以黄为贵,但凡事物沾染了黄,必然有来头。
  黄绢被陈三郎拿在手中,没有展开,不过瞧着布料精美,灿然有光,市面罕见,十有八九乃是大内禁品。
  圣旨?
  第一时间,卢大人脑海便掠出这么个概念来。他走的是扬州刺史路线,却不曾接过圣旨,只是心里嘀咕着,八九不离十。
  陈三郎竟怀着圣旨而来……
  卢大人面色一下子变了,倒非十分惊慌:“陈翰林,你要如何?”
  陈三郎朗声道:“我看这个衙门不错,欲取而代之。”
  卢大人咬牙彻齿:“休想!”
  “难道你敢抗旨不成?”
  这时候,卢大人也豁出去了,面目狰狞:“陈翰林,该说你天真无知好呢?还是鲁莽不懂事好?”
  陈三郎呵呵一笑:“你有话说?”
  “当然。”
  卢大人仿佛找到了支撑的胆气:“这么多年来,七品以下官帽子,哪一顶不是刺史大人任命的。你以为凭着圣旨,便能插进来吗?那是做梦。”
  顿一顿,情绪高涨:“陈道远,你这是在冒犯元大人的权威。你死了,你死定了!”
  他不是糊涂人,很快想明白,对于元文昌亲笔书信的理解更深一层,原来用意尽在此处。
  看来扬州方面早知道这一道圣旨的存在,故而要通过自己的手,来逼陈三郎表态:返京的话,等于是违背圣旨,这个选择极不明智。就这样回去了,如何能交差?皇帝一怒,人头落地。
  不返京也行,但得去扬州面见元文昌,表忠心,请刺史大人收下膝盖。这样的话,陈三郎就能在扬州境内愉快地当官了。至于长安那边,山高皇帝远,却也难管得到。
  在卢大人看来,这个选择深得中庸之道,夹缝中求生存,非常适宜。
  再一个选择,便是像陈三郎现在所做的一样,坚决执行圣旨,不惜挑战元文昌的权威。
  这和找死差不多。
  他看着陈三郎的眼神,便如同看着个死人: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不知深浅,空有一腔热血,以为手拿圣旨,便能无往不利。却不知天下固然不曾分裂,但已不是原来的天下了。
  陈三郎态势淡然:“卢大人,是你自己走呢?还是我送你!”
  “你?”
  就这样灰溜溜离开,卢大人面皮如何挂得住?前些时日,他刚新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侍妾来着,日子过得可滋润了,怎舍得挪窝子?这泾县虽然是个小城,但也算是江南富庶地面,其中油水不少,还没有捞够本呢。
  再说了,这一走,扬州方面哪里会有好脸色?人家叫走你就走,屁都不敢放,忒无能了。
  想到这,又记起元文昌信中有“便宜行事”的叮嘱,不禁怒起心头起,胆向恶边生,当即朝着心腹打个眼色——击杀新科状元郎,事关重大,卢大人还没有那个胆子,但只要捉了人,暗暗送到扬州,却是一件功劳。
  心腹衙役得了指示,当即吆喝一声,也不亮兵器,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拿人。在他们眼中,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侍女般的俏丽女子,有甚战斗力的。一人逮一个,手到擒来。
  “找死!”
  许珺娇叱道,手腕一抖,亮出一柄宝剑,长三尺五寸,乃是天子赐剑。
  锋寒过处,鲜血飞溅,只一个照面,两名衙役便倒在了地上,一命呜呼;剩下两个,心中莫名一跳。
  见了血,那边卢大人肝胆俱裂,什么也顾不上了:“快上,把他们全部杀了。”
  两名衙役反手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亡命刺来。
  许珺一击得手,也不留情。她自幼跟随父亲练武,擅于用短刀薄刃,但十八般武艺都是练过,剑法同样不俗。
  剑锋奕奕,身形精妙,仿佛一只穿梭花丛的蝴蝶。
  嗤嗤!
  两名衙役倒地身亡。
  最后剑锋长了眼睛似的,点中了卢大人的喉咙。
  卢大人双眼睁得大大,不敢相信对方竟真会下杀手,咕噜噜,喉咙里发出怪响,却再无法说出话来,身子砰然倒地,激荡起一片尘埃。
  陈三郎面目表情,缓缓道:“天子赐剑,先斩后奏,岂是儿戏?”
  这一杀,是试探,也是决裂,更是某种表示!
  这一杀,江海波澜生,天下风云起!
  这一杀,是一颗棋子,吃掉了另一颗棋子!
  陈三郎是棋子,卢大人何尝不是?
  在棋盘上,两者便仿若有进无退的卒子,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推不倒人,便只能被人推倒。
  陈三郎也曾想过,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但显然,以元文昌的虎狼本性,根本不会给予他充分的成长空间和时间。至于虚与委蛇,却更是凶险,一不留神便会被吞得皮骨无存,死无葬尸之地。
  元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陈三郎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与正阳道长的生死一战。如果没有许珺的冒死救护,他或者早化为枯骨。
  既然如此,不如光明正大地来一次决裂。手中一卷圣旨,好歹也是一张护身符。至少明面上,他不信元文昌会立刻撕破脸皮,击杀朝廷命官。
  那样的话,就是彻底的揭竿造反了。
  当今天下,九州隐隐成割据之势,可毕竟还没有分裂割据不是?而或互相观望,看谁先沉不住气,当出头鸟。
  出头鸟往往没有好下场,一不留神,就是被各路诸侯大军讨伐的命。
  陈三郎相信元文昌不会那么急躁,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情况之下当这个出头鸟。这样一来,决裂,反而是目前最安全的做法。
  卢大人被诛杀的消息很快在全县传开,引起一片惊叹;当陈三郎将圣旨请出时,惊叹便化为欢欣了。
  卢大人上任以来,任人唯亲,强征赋税,没少干剥削敲髓的事,很不得人心。倒不是说他是个大贪官,而是肩负着任务,每年都要上交一大笔钱财给扬州去。
  这一笔钱属于额外的支出,不贪不搜刮的话,哪里有来?
  其实扬州各个府县情况都差不多,交上去的钱,便是元文昌积攒着,留待起事的资源基础。
  圣旨在手,宝剑锋寒,一下子就控制了县衙。很快周分曹进来理事,半天工夫搜集出大量卢大人贪赃枉法的账本罪证,一一公布出来。
  此举使得泾县百姓焚香磕头,口呼“青天”。自从老贺县令因病致仕后,后面上台的黄县令卢县令,一个比一个烂。现在总算盼得云开见月明了,迎来了年轻有为的新县令。
  更重要的是,陈三郎是新科状元郎,是文曲星下凡,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亲切感爆表。
  说也奇怪,自古官场上,本地原则非常重要,需要避嫌。就是说当地出身的人,一般不能回来当主官。现在倒好,陈三郎回来了。不过这是皇帝的“任性”安排,别人也无法多说什么。新科状元郎,外放当个七品县令,却是绰绰有余。
  陈三郎走马上任,当即进行一系列改革措施。
  这些措施绝非一拍脑袋就弄出来的,而是早和周分曹商议定夺的。周分曹为官多年,经验丰富,实施起来井然有序,毫不纷乱。
  这就是陈三郎最看重他的地方,不惜三番几次登门邀请出山。否则的话,陈三郎新官上任,很多衙门的事宜还真难一下子上手。
  衙门,最是复杂地,勾心斗角,奸猾如油。没有老道的经验,根本捋不清,压不住。
  陈三郎任命周分曹为主薄;负责治安的老县尉自动请辞,改由许珺担任——一个女子当官,倒算件稀奇事。不过夏禹王朝女子地位还算开明,曾有先例,还有些女高手加入六扇门,当女捕快的。
  做了县尉,换上一身定做的官服饰,掩不住的玲珑凹凸,许珺美极了,颇有制服之美。
  至于县丞一职,自从黄县令上台,便一直空置着。
  陈三郎想了想,并没有让老周来当,依然空着,虚席以待。老周虽然是心腹,但不过一介秀才,声望也欠缺,目前还不够资格来出仕;空着也有空着的好处,留给别人一个念想:
  想当官否?快来投奔吧……
  人事安排妥当,陈三郎整理出来,写成一份长奏折送递长安去。
  他知道,这份奏折一定会被批准通过。
  ……
  扬州刺史府,夕阳的光辉微微映照着,照出一片斑驳的影子。
  元文昌在看着一份折子,面色看不出阴晴,他忽然仰天大笑,惊得檐下鸟笼中的画眉鸟扑腾乱飞。
  守在屋外的侍卫们从笑声中听出了刺史大人的愤怒,大人似乎很久没有这般愤怒过了。
  是谁激怒了大人?
  屋中,元文昌缓缓平静下来,只是眼眸内的杀机却如同泛滥的江河,似乎随时倾泻而下,淹没任何敢于激怒自己的对象目标。
  “来人!”
  一声沉喝。
  当即有心腹侍卫进来,跪倒在地,听候命令调遣。
  “把这封信交给乌统领!”
  “遵命!”
  拿着密信,侍卫退出去。
  外面,夕阳沉沦,夜幕的黑席卷而上。


第两百章 扬州将出,洺水神现
  夜色笼罩,今晚无月,很是阴沉。
  父亲震怒的消息刚刚传到元哥舒耳中,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封字条。
  看完,元哥舒的神色有点古怪。
  “陈原呀陈原,你果然是个狠角色。只是这样,便想在扬州兴风作浪?”
  笃笃笃!
  敲门声响。
  “进来。”
  进来的是一条汉子,身材昂藏,长臂腰圆,留短须,双目炯炯有神。
  莫轩意。
  是元哥舒在洞庭湖畔亲身躬请,罗致麾下的一名得力猛将。其有万夫不当之勇,能群战,可单兵,更难得的是懂韬略,可谓文武双全。
  如此将才,万金不换。
  不过跟随元哥舒后,莫轩意更多的任务在于保护少主安全,还未曾有多少用武之地。
  “少主,大人通过乌统领下令,让我到南阳府去。”
  元哥舒点点头:此事他自是知道,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但很快压制下来,不动声色。
  莫轩意是他的人不假,可元文昌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用人,理所当然。又或者说,这又是一次考验,考验他的忠诚度。
  “好的,你这一去,要多加小心。我也希望你能早日立功,凯旋而归,领军一方。”
  元哥舒很清楚父亲的用人原则,才能并非首位,最重要的是忠诚度。其宁愿养一群忠心耿耿的狗,也不愿用一头可能产生反噬的老虎。
  莫轩意是人才不假,但投靠时日尚短,不可能一下子就统军,必须有表现有功劳才行。
  这次元文昌派他到南阳,便是要让他立功,斩杀陈三郎,把事情做漂亮了,回来后,自有赏赐。
  元哥舒微微一笑:“你下去吧,到账房上拿五百两银子。”
  “谢少主。”
  莫轩意退了出去,顺着廊道回到自己的房间。行装包袱早已打点好,东西不多。他一向都是个简朴的人,又是单身,无牵无挂。其本隐居于洞庭,待时而动,待人而出,要闯荡天下,干一番显赫事业。后来被元哥舒的诚意打动,觉得元哥舒是杰出明主,这才出山。
  “陈道远?”
  脑海过滤着这个名字,以及一些背景情况,觉得这个任务并不算什么。唯一的难度就在于如何下手,才能做得圆满漂亮,符合元文昌的要求了。
  ……
  陈三郎新官上任,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迅速把县衙班子定下。县衙班子结构颇为简单,县令是一把手,下面是县丞、主薄、县尉等,加上一班衙役,以及一队游散兵勇。
  原本卢大人有不少部下,但他被斩杀,下面的人登时作鸟兽散,逃亡的逃亡,托病请辞的请辞,几天功夫,便收拾一空。
  开玩笑,人家陈三郎手掌天子赐剑,可先斩后奏,谁不长眼睛还敢往剑锋上凑,这不找死吗?
  新班子成立,很快开展工作。
  这时候,陈三郎却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周分曹主持各种事宜,自己脱身出来,到河神庙那边去。
  时间紧迫,必须尽早建造起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基业。杀了卢大人,相信此时扬州方面定然震怒,会有所动作。
  师出无名,当然不会有大部队来讨伐,不过暗地里的手段更加叵测,防不胜防。
  去河神庙,自也不是为了种田,田地方面的工作有周何之盯着呢。
  登上逍遥观,等了大半个时辰,逍遥富道才怏怏地晃出来,精神有些萎靡:“道兵基本练出来了,淘汰了七十,剩下的差不多都能战斗了。”
  陈三郎就等他这句话:“辛苦了,哪天给你介绍个媳妇儿。”
  道士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想媳妇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乃是平生孜孜追求的理想。
  一座逍遥观,几亩高产田,腰缠十万贯,手搂美媳妇,那才是得意人生。
  现在道观有了,田产有了,钱财嘛,也是有些,就差个暖被窝的媳妇。
  “瞧你那出息,还出家人!”
  陈三郎奚落道。
  逍遥跳起:“你懂什么?我崂山道统,又不像和尚那般戒色。娶妻生子,乃是正当需求。”
  “我没说不正当,可把你猴急得……”
  道士啐了一口:“好你个书生,身边有了红颜知己,红袖添香,站着说话不腰疼,风凉话说着不用钱吗?”
  陈三郎说不过他,落荒而逃。
  下山后本来要去找周何之,却有人来报信,说不少乡绅提着大包小包在老周那儿等着。闻言,陈三郎掉头便走。
  他知道那些人来找自己的来意。
  话说县衙新班子成立,除了县丞空缺之外,还有些空位置。于是乎,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着,要走路子,看能否挪上去。
  跑官自古有之,陈三郎又是本地人,远亲近邻,关系整起来,沾亲带故的,相当复杂。
  陈三郎很是头疼,干脆避而不见,落得耳根清净。
  光阴似箭,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是兵发洺水的日子。清晨,晨风吹拂,雄鸡鸣啼。
  泾河之上,一艘乌篷船飘荡而出。撑船的汉子高大威猛,面如红枣,相貌堂堂,头戴一顶斗笠,正是雄鱼精雄平;蟹和则坐在边上,闭目养神。
  船舱里头,陈三郎与许珺居中;船尾处,逍遥富道一身崭新道袍迎风飘扬,他腰间悬挂一口乌光葫芦,背部还装模作样负一柄剑,世外高人的范儿扑面而来。
  诸人浩浩荡荡,正是取道泾河奔赴洺水,要来攻打掌管洺水的黄鳝精。
  前些时日,蟹和暗中派遣一对虾兵前往洺水,把黄鳝精的底细打探清楚,知道这厮担任“洺水河神”已多年,手下很是养着些虾兵蟹将,在附近一带,算得上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一个多时辰后,乌篷船已经到了洺水流域范围。蟹和请命道:“公子,洺水已到,且让我去打个先锋。”
  “好!”
  有备而来,优势明显,也不用太计较战略方面的布置。这般争斗,和凡俗两军对垒不同,最关键的是彼此的实力层面。
  得到允许,蟹和精神振奋,扑通一下跳跃入水,原形毕露,磨盘大小的一只巨型螃蟹,张牙舞爪,搅动风浪,高速前进。它得到了小龙女的指点迷津,实力徒增,驾驭水流的手段提高不少。
  洺水比泾河要长大得多,河神庙位于一座小山之上,高而显眼,装潢得肃穆庄严,香火袅袅。
  山下有涧,深幽不见底。传说中,洺水河神便居于此处。每逢初一十五,附近的百姓们前来拜祭河神,烧过香后,还会把些三牲祭品送入山涧中。每当祭品落下,山涧便波浪卷动,把祭品吞没,好不灵验!
  这时候,蟹和已经驾驭浪头来到山涧边缘处。
  这番动静不小,登时惊动一只负责巡逻的虾兵头领,上身为人,下身虾尾,两排手脚,执一根齐眉熟铜棍,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这口吻分明是模仿说书人,只可惜学不到家,生硬拗口。
  蟹和狞笑道:“识相的赶紧回去禀告你家主子,叫他让出河神位置,交出香火,还能善终。”
  虾兵头领再迟钝,也听出来对方是来踢馆的了:“大胆狂徒,先过我这一关。”
  棍子舞动,当头砸来。
  蟹和不把它放在眼里,鼓起一股水花,轻轻避过,抢到它身边去,右边大钳子“咔嚓”一下,就剪掉其两条腿。
  虾天生有十条腿,一下子断其二,痛得“哇哇”叫,自知不是对手,虚晃一棍,掉头潜入水去打报告。
  很快,涧水搅动,呜呜然,迅速旋转出一个漩涡。漩涡中心处,露出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来。


第两百零一章 洺水大战,首战告捷
  扑腾!
  好大一股水花飞溅,其中荡出一尊妖物,穿一身黑色披挂鳞甲,一张方脸黑如铁锅,虬须张扬;手持一根圆铁棍,棍头镶嵌两块黄铜。
  这便是洺水河神,黄鳝精。
  黄鳝精双目绿光油油,一眼便瞧出蟹和底细,心里不禁泛起些嘀咕:这只螃蟹本体色泽深沉,似乎不俗,哪里蹦出来的?附近一带,可没听说过。
  蟹和却不与它废话,有心立功,嗷嗷叫着,抡起双钳便叉过来。
  黄鳝精见他来势凶猛,便大手一挥,叫道:“孩儿们,给我上!”
  身后排列成阵的上百虾兵鼓噪着,一拥而上。
  这些虾兵明显还不成熟,装备七零八落,有些没有兵器拿,干脆抓着木棒石块之类。不过它们不怕死,数量多起来合成一股,颇能造成些杀伤。
  蟹和双钳挥舞,杀个痛快。每一次挥洒,都能带起一蓬血肉,有虾兵被击打得支离破碎。
  黄鳝精倒不心疼手下牺牲,但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便揉身进来,参与围攻。
  大战掀起,山涧波涛滚滚,黑风阵阵,好生骇人。好在这一片地方偏僻,没有人来,否则见着,不生生吓破胆子才怪。
  战到酣处,黄鳝精见还不能取胜,暗暗心焦,一记虚招跳出圈外,口中念念有词,手一扬:
  “着!”
  蟹和正与几只虾兵缠斗不休,突然间背脊发寒,顿时想起一事。无奈电光火石之间,根本闪避不及,啪的,胸口中招,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沉入水里。
  袭击的是一缕黑气,凝聚成刀型,长约半尺。
  阴煞飞刀!
  黄鳝精的看家本领,偶然间得之一处水府遗迹,苦练百年,终于小有所成。所谓“飞刀”,其实是剥离地煞的一缕气息,每天持之以恒地淬炼,化气为刀,伤人于无声无息,煞是厉害。
  蟹和中了飞刀,只觉得胸口烦闷恶心,经脉紊乱,手脚都不听使唤,晕头转向,战斗力丧失殆尽。
  黄鳝精大喜,喝道:“孩儿们,把这厮绑了。押进水府,今晚烹一锅螃蟹汤!”
  虾兵们正要动手,就听一声大喝:“兀乃黄鳝精,要把俺兄弟绑到哪里去?”
  一条大汉,鼓弄波浪奔腾而至,手中一柄三尖两刃刀,唰唰唰,便把一群虾兵砍杀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来者正是雄平。
  其与蟹和共事久了,打打闹闹,慢慢相处融洽,化干戈为玉帛,这感情自是日渐升温。如今看到蟹和遭了暗算,差点成为俘虏,登时急了,赶紧来救援。
  在他身后,喊杀连天,却是一大队排列齐整的虾兵。一只只气息彪悍,动作有致,虽然也没有多少披挂装备,但进退有序,气势浑然不同。相比之下,黄鳝精手下的那一批便如同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黄鳝精看见,叫苦不迭:“好家伙,哪里杀出来的……”他自从当了洺水河神,凭着过硬的本事,日子一直过得滋润。近来又忙着闭关修炼阴煞飞刀,情报方面蔽塞,因而摸不清对方来路。
  雄平率领一众虾兵,如虎入羊群,斩瓜切菜,不消片刻,便把黄鳝精的阵营冲垮。
  黄鳝精落荒而逃,若单打独斗,它倒不怵雄平。问题在于人家手下那一群虾兵战斗力不同凡响,若被围住,定然便是一场艰苦消耗战。它可不愿意落入重围,那样的话,处境便难了。
  雄平见黄鳝精逃跑的方向,竟不是往水里,而是变幻人形,奔岸上去了。略一迟疑,命令虾兵救蟹和上船,自己追杀过去。
  此时,陈三郎等人坐着船已来到山涧处,停在外边观战。虾兵把蟹和送回来,逍遥富道看了,眉头一皱:螃蟹的伤有点棘手,皆因阴煞气息入体,随经脉游走,不将其驱逐干净,便不得好。
  好在这气息也不算霸道强悍,留在体内,蟹和并无性命之忧。
  陈三郎问了情况,摇一摇头:蟹和这厮,性子过于跳脱,搏斗厮杀欠缺火候,吃一亏也好,日后长些记性,对于成长有好处。
  许珺道:“道士,那雄鱼精追黄鳝精,会不会有事?”
  开始之际,她对于陈三郎能收服螃蟹妖,大感惊诧,可随着交往了解,知道陈三郎家里还养着小龙女,慢慢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道士嘴一撇:“没事才怪,两头夯货,打打杀杀,也得讲脑子的。”
  话音刚落,但见岸上,雄平狼狈地从山径上跑回来。后面尘土飞扬,追兵似乎不止黄鳝精一个。
  本来呢,水妖上岸,战力多少都会打折扣,在水中,才是它们施展本领的最佳环境。所以黄鳝精往岸上逃,属于忌讳;而雄平往岸上追,更是忌讳。忌讳碰忌讳,就看谁还有底牌未出。
  黄鳝精的阴煞飞刀属于一张相当好使的底牌,不过他火候尚浅,每天只能催动激发三次阴煞飞刀,而且杀伤效果一次比一次逊色。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对于这底牌,黄鳝精甚为谨慎使用,出一记打倒了蟹和,后面就省着用了。
  跑到岸上,黄鳝精还有一张底牌。这些年来,它担当洺水河神,操练虾兵,吸纳香火,等闲也会交朋结友。河神庙坐落的山头上,便有一个帮手,乃是一头狼妖。
  这狼妖火候只能说一般,勉强能化半人形。不过本体强悍,爪牙锋锐,发起疯了,相当了得。
  黄鳝精逃跑到山上,狼妖见状,当即现身相助。
  以一敌二,雄平哪里是对手?见势头不妙,赶紧掉头走人,形势便来了个大逆转。
  这一幕,落在陈三郎眼里,又是一摇头。
  旁边逍遥看见,呵呵一笑:“好一头狼妖,本道爷的逍遥观中正缺一头护观神兽,便是它了。”
  说着,不慌不忙,往袖里一掏,掏出一张符咒来。
  一尺长短,符文缭绕,描画得玄奥。看上去,使得人眼神迷乱。
  “疾!”
  一声呼喝,符咒飞速腾空,就往岸上拍去。
  追兵追得紧,雄平气喘吁吁,视线中突然黄光一闪,心中大喜,知道船上的那位道爷出手了。
  他心思玲珑,也不跑了,回头准备再战。
  果不其然,黄光飞烁,下一刻,恰好落在狼妖的背上。符纸光芒迸发,张贴得结结实实,仿如扣上了一道铁箍。
  “嗷呜!”
  狼妖猝不及防,身体控制不住丧失了重心,倒翻在地,口吐白沫,动弹不得。
  黄鳝精见状,大吃一惊:这般符咒术法,绝非等闲,必须是道家正统才有的手段:
  “哎呦妈呀,流年不利,哪炷香烧错了,这回大祸临头……”
  先是一头本体不俗的螃蟹,然后是一条彪悍的雄鱼精,紧接着又是一大票训练有素的虾兵……现在倒好,直接杀出一位道统修士来了。
  这么一股大势力组合,别说它洺水河神抵挡不住,恐怕再上一层的泾江河伯都够吃一壶的了——泾江万里,由蟒大统领坐镇。流域则分段而治,每段都有河伯大人分管。
  只是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按道理说,如此实力,根本看不上这点儿地盘才对……
  黄鳝精心乱如麻,这回真是慌张了,赶紧往水里逃。
  雄平等待多时,晃出来,三尖两刃刀狂刷。
  黄鳝精根本无心恋战,只想着且战且走,挨到水边便逃遁。这河神之位扔了就扔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呼!
  黄光再现,逍遥富道看着不耐,第二道符咒出手,拍向黄鳝精。
  黄鳝精不再犹豫,第二道阴煞飞刀祭出,招架住符咒。
  啪!
  符咒被黑色气息接住,势头一顿,拍不下来了。
  又祭出一记飞刀,黄鳝精法力亏损得严重,精神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这么一桩大便宜不容错过,雄平看见,桀桀怪笑,奋起一刀将它劈倒在地。
  它一倒,招架住符咒的阴煞飞刀当即涣散,那被抵消了小半威能的符咒轻飘飘落下,如同一片落叶,贴在黄鳝精的额头上。
  这符咒和刚才拍倒狼妖的符咒都是一样的,名为“缚妖符”,用来对付品阶低下的妖物,十分麻利。
  当然,这门崂山术法和用途相似的《缚妖诀》比起来,还是逊色许多,差得不是一个两个档次。
  缚妖符主要用来对付低阶妖物,厉害一点的就没办法了。拍上去,仿若挠痒痒,无济于事。而陈三郎所学的《缚妖诀》,只要绳索品阶足够,再大的妖也能困住拿下。
  据说法诀修炼到极致,手持法宝,甚至能伏龙。
  是以这门法诀被龙君视为珍藏嫡传,只传授给龙子龙孙,概不外泄,不想小龙女却传授给了陈三郎。
  闲话不提,逍遥富道接连降服两妖,意气风发,洋洋得意,瞧着陈三郎的眼神,那叫一个爽——终于在陈三郎面前找回了个场子。
  乌篷船靠岸,陈三郎施施然上去。叫雄平把黄鳝精搬过来,开始敲打审问。至于狼妖,则被逍遥富道提走,要驯化成护山神兽。


第两百零二章 收获丰厚,所向披靡
  黄鳝精被缚妖符压着,一身修为发挥不出,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偷眼瞥着一表斯文的陈三郎,心中更感惊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势力组合?有虾兵蟹将,有道统修士,眼下居然又冒出一个白面书生来,还是当老大的。
  实在太稀奇了。
  雄平站在一边,手持三尖两刃刀,明晃晃,做震慑作用。
  陈三郎好一会没开口说话,气氛有点压抑。
  黄鳝精有些抵抗不住了,忍不住开口求饶:“大王饶命,你要什么,小妖双手奉上。”
  陈三郎等的便是这句话:“好。”
  后面许珺忍不住噗嗤一笑:觉得这男人真是太坏了,把握黄鳝精的心理精妙如斯,根本不用采取多少手段,黄鳝精便自动求饶。
  来之前,陈三郎便打定主意:这番讨伐不仅是为了赚钱抢地盘,也要降服对方,收为己用。
  如此,人财两得,才算丰收。
  至于降服的妖怪,送到小龙女那里,包能服服帖帖,乖乖效命。前面有蟹和雄平等样板,照葫芦画瓢即可。
  当然,要是这妖物顽冥不灵,并不介意打杀了事。
  黄鳝精懂事上路,就省却了功夫。
  雄平当即押着它进入山涧水府,搜刮清点钱财香火。约莫一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整整五大箱子,战利品颇为丰厚。
  看来这厮也是个财迷,积攒着许多家私。
  陈三郎大喜,有了这一笔钱投入,村坞建设就能继续动工了。虽然还远远不够,但周围还有不少分支流域,只要不断打下,资源便滚滚而来,不愁没有财路。
  东西全部装载上船,压得船舷都沉了半截。对于洺水神位,陈三郎并不想取而代之,依然给黄鳝精留着,只要它去小龙女那儿种下禁制,即可又回来当河神。
  只不过这河神和过去已不同,必须努力打工,才能赎得自由身。
  这时候,逍遥富道的事情已办好了,不知使得什么手段,一头狼妖已经乖乖就范,跟在屁股后面,大尾巴甩呀甩着,温顺得像只哈巴狗,就差伸出舌头舔鞋子了。
  对于此狼妖,道士相当满意。
  诸人坐上船,开始返程。
  陈三郎道:“道士,打下洺水,俘虏了一批虾兵,你一并收入葫芦,淬炼成道兵吧。”
  “晓得。”
  道士随口回答。
  淬炼道兵,如同炼器,都是一个坚持的长期过程。不断去芜存菁,淘汰老旧,最后剩下来的,才是精锐。
  其实练兵乃是大学问,绝非易事。一些底蕴深厚的道门大派,他们耗费百年光阴练出的兵,才是真正意义的道兵。
  现在逍遥葫芦里的虾兵,只能说是粗坯,火候差远了。
  这事急不得,当徐徐图之。
  一路无话,顺风顺水回到泾县,在河神庙那边卸下东西,上岸。
  在船上的时候,阵营发生转变的黄鳝精帮蟹和清除了阴煞气息。蟹和康复后,跳将起来,对于自己一时大意失手,差点沦为阶下囚的事情耿耿于怀,气鼓鼓盯着黄鳝精,很是不善。
  然而公子发话,往后都是自己人,不许内讧。
  蟹和只得悻悻作罢。
  在洺水获得的战利品许多并非现钱,得通过渠道折现,就交给老周去办理了。
  见着一箱箱金银财宝,老周眼睛顿时鼓起来,心里飞快盘算着,得出一个大概的数目:有了这一笔钱,村坞基业便能继续开工了。
  只是一天工夫,陈三郎哪儿弄来这许多钱财?看样子,倒像是打劫了似的……呸,想什么呢?
  老周赶快把这个荒诞的念头驱散:开什么玩笑,堂堂新科状元郎会去打劫?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交接完毕,陈三郎带着黄鳝精入城回家,交付小龙女。这些事情几乎成为了流程,无需赘言。
  这些日子,泾县秩序整顿基本完毕。周分曹手腕独到,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过陈三郎当这县令,只是一块跳板,而或说是撬板,仅是开端,后面随之而来的,才是戏肉。
  为了迎接随时降临的狂风暴雨,陈三郎发号施令,加快在流域上的扩张。基本不用他出面,只坐镇后方即可。队伍由逍遥挂印,蟹和雄平当先锋,加上数以百计的虾兵,浩浩荡荡,所向披靡。
  短短半个月时间,方圆几百里的泾江支流,多达十余条,全部拿下。原本掌管流域的河神降的降,杀的杀,无漏网之鱼。
  这番整合动静,终于惊动了这一段江域的最高统治者:乌河伯。
  却说这位河伯大人,原身乃是一只巨型乌贼,出身汪洋,后来被蟒统领收服,成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多年来,一直担任河伯一职,潜伏修炼,享受香火。然而猛地发现,下面管辖的诸多支流全变了天,这还得了?
  乌河伯勃然大怒,第一时间便想禀告给蟒大统领知晓,但转念一想,压制了下来。
  管辖内变故,属于内事,倘若让蟒大统领知道出了这么大篓子,定然会责怪自己无能,管不住人。如此一来,别的河伯会如何看待?肯定幸灾乐祸,以为笑柄吧。
  “哼,我且去看看,究竟何方神圣在本河伯眼皮下兴风作浪?”
  他性子倒是谨慎小心,并未马上兴兵来讨伐,而是准备了解清楚再说。
  ……
  这一日,当暮色泛动,南阳府城门将要关闭之际,来了五骑,快马哒哒,堪堪赶到城下。
  五人都穿着便装,但身形健硕,背负长短布条,包扎着武器;再看骑来的马,彪悍矫健,乃是一等一的战马,岂是寻常人所能骑得起的?
  守城兵丁陪着小心来检查,当看见领首骑士亮出一枚令牌时,登时堆上笑脸,毕恭毕敬地将对方迎进城里来。
  那精光熠熠的令牌,可是代表着虎威卫的权威。
  “大人,我们现在可是去府衙?”
  “不急,先在府城中住下来,看看再说。”
  莫轩意大步走在前面,目光闪烁,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周围的街道来;四名心腹骑士跟在后面,隐隐成拱卫之势。
  西边日落,天下将夜。


第两百零三章 河伯问罪,天雷滚滚
  风卷来一大片乌云,笼罩在上空,酝酿发酵着,看起来,有一场大暴雨要降临。
  风雨将至,农人们匆忙收拾着,然后奔跑回家。
  逍遥观的侧院处,新筑起一间狗舍,约莫三尺高,一丈宽阔。狗舍里头住的不是狗,而是一匹皮毛光亮的雄壮大狼。
  狼妖。
  相比其异常庞大的身躯,这狗舍就显得狭隘了点。
  对此陈三郎提出意见:“道士,你这样做,是虐畜。”
  逍遥嗤之以鼻:“你懂什么,这个狗舍可是刻画着阵法,能聚天地元气,最适合它吸纳日月精华。”
  陈三郎看个仔细,果然发现小舍顶上开了个碗口大小的天窗。不过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下雨怎么办?那雨水不往天窗里灌进去?
  道士不以为然:“如果连些许雨水都搞不定,它还当什么妖?”
  看得出来,他有心要磨练这头狼妖的野性。狼妖虽然降服,可心里肯定还存在不甘不愿的念头。逍遥所学,乃是崂山嫡传,当然不会传给狼妖。至于小龙女那边,不好意思,基本都是水族秘籍。
  屋子里摆开茶具,趁得空暇,两人坐着喝茶。
  道士忽而开口:“书生,这阵子咱们打得狠,恐怕已经惊动了河伯。他肯定坐不住,定然会寻上门来。”
  利益攸关,这是必然之事。手底下的地盘员工都姓“陈”了,这一段的泾江河伯要还是无动于衷,那就是傻子,而或呆货。
  陈三郎皱了皱眉头:“这乌河伯是甚修为?”
  道士摸了摸下巴,很老实地回答:“我打不过。”
  关系重大,欺瞒的大话说不得,否则事到临头,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那怎么办?”
  道士一翻白眼:“这不还有你嘛,我计算过了,全部人披挂上阵,或能斗一斗。”
  陈三郎的那一口剑,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电光火石,杀伐果断,极具蜀山剑仙风范,不过其中又存在某些差异。
  陈三郎面露苦笑:“我无法动手。”
  “为什么?”
  道士很惊讶。
  陈三郎将事情因由简单扼要地说了。
  道士一听,半饷作声不得,许久幽幽一叹:“有所得,必有所失呀。”
  《浩然帛书》前期需要吸收功名资源,化为己用;但另一方面,功名本身就是一种樊笼。皇帝是天下功名制度的最高统治者,读书人考功名,获得荣禄,那就得替皇帝卖命。
  这就是君臣关系,凌驾其他任何的关系之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浩然帛书》中记载的却有所不同,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君有过,当进言。用则可,不用则废,是谓从道不从君”。
  这般理念,与君权相悖,在皇帝看来,便是乱臣贼子。因此功名加身,必有反噬,那金色龙气本能地起了疑心,发作起来,将古书镇压住。
  “那就没辙了……”
  逍遥有些懊恼:乌河伯随时打上门来,可不是儿戏。
  “天无绝人之路。”
  “你倒还淡定。”
  陈三郎嘿嘿一笑:“别忘了,我是龙君贵客,曾奔赴龙城赴宴。”
  道士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个名义利用得好的话,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
  轰隆!
  天空猛地炸一声雷,倾盆大雨泼下,天地一片苍茫。黄豆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脑打将下来,打得山间的树叶噼里啪啦作响。
  好大一场雨。
  这个时候,不管是务农的人,还是建造村坞的人,都纷纷躲进屋舍里避雨。
  路径上忽而出现一顶黑伞,伞下之人,年约五旬,面皮白净无须。穿着打扮像个儒生,可五官面目却仿佛是个宫里的太监。
  他没有带随从,就一个人走着,冒着大雨,慢慢从泾河那边过来,穿过茂盛的田野,穿过山麓的松林,沿着羊肠小径,一步步登山,最后站到逍遥观正门前。
  “嗷呜……”
  侧院狗舍里的狼妖感到某种可怖的气息,好像大难临头似的,顿时局促不安起来,若不是身上被逍遥富道下了禁制,就要冲破狗舍,夺命而逃了。
  观内逍遥富道听到了狼妖的叫唤,也听出了叫唤声中蕴含的畏惧,不禁面色一紧。
  抬起头来,就看见一顶黑伞穿过前院,很有节奏地缓缓走来,到了门口处,“嘭”的一下,收伞,露出下面的人来。
  这人咧嘴一笑,满口白齿:“哦,都在呢。”
  莫名地,道士看见他的笑容,只感到心头一悸,有寒气泼喇喇从脊椎直冒上脑门,好像这个不是人,而是一头嗜血猛兽般。
  “我能进来喝杯茶吗?”
  这不速之客人蓄无害地笑着,非常和煦的样子。
  逍遥富道却紧张得两个手心都出了汗。
  陈三郎缓缓道:“请进,请坐,请喝茶。”
  一连说了三个“请”字,只是态度上并不显畏缩恐惧。
  那人赞道:“好一个状元郎,果然有胆色。”
  说着,走过去,坐下来。
  陈三郎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荡漾,热气裹着香味飘荡。
  那边逍遥富道见状,一颗心也慢慢定住,惭愧之余,发起狠来:书生都不怕,自己怕个鸟,大不了人死卵朝天……
  啜了一口茶,那人悠悠地道:“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说废话了。洒家姓乌,乃本地段泾江河伯。”
  说到这,望着逍遥富道:“阁下是崂山的单传弟子吧,很多年前,忘记是哪一年了,乌某跟贵派的松月子有些交集。嗯,他是你师父?”
  “不错。”
  逍遥点头,心中窃喜:难不成师父和他有交情?那就好了,不用打了。
  虽然不怕死,可也不赶着去死呀,是不。
  乌河伯道:“那就好,很多年前的那一次,松月子赏了一张缚妖符给乌某,看来这笔债有人还了。”
  逍遥一听,白眼又要翻出来了。
  陈三郎正一正神色:“乌河伯,你来这里难道是翻旧账的?”
  “嗯?”
  仿若被触怒了般,乌河伯眼眸精光暴射,面容狰狞,一脸择人而噬的凶狠。
  轰隆!
  仿如呼应,天空的雷声滚滚,一声接着一声炸响。


第两百零四章 天赋神通,龙符之威
  天雷滚滚,声势惊人。
  逍遥富道却也被激起血性,记得师傅再三叮嘱的话:修炼一途,危机四伏,当谨慎,当不怖,方能自在。
  当下强敌临门,已无退路,陈三郎都能淡然面对,自己堂堂修士,又怎能贪生怕死?
  于是圆睁双眼,指掌间处,凝聚法力,鼓荡出“轰轰”的雷声,淡红光芒成团——掌心雷,道统正传术法。
  道士此术,修炼的火候甚浅,激发出去,打不远,也打不疼。不过眼下在掌心处翻滚,声响炸开,也有一股非凡气势。
  乌河伯冷笑道:“怎地?你这小辈也敢来叫阵?”
  道士凝神,一掌就劈过来;另一只手也不空闲,唰唰唰,好几张缚妖符不要钱地祭出。
  这符咒对于高阶大妖不管用,不过乌河伯还不算真正的大妖,符咒能造成一定的杀伤。
  “不知天高地厚!”
  乌河伯左手挥出,倏尔拉长,仿佛那手不是血肉,而是橡皮,可以随意拉长,可以无死角地缠绕捆绑目标。
  乌贼触手,天赋神通!
  呼!
  这只手诡异地就缠上了逍遥的胳膊,道士感受到如针扎的疼痛,面色苍白。
  嗤!
  原本在房间休息的许珺听闻动静闪出,袖间刀光闪烁,疾斩乌河伯的手。
  “嗯?”
  乌河伯手臂伸缩自如,一下子抽离回去,目光打量着许珺。
  他没有再动手,道士和许珺也不敢轻易追击。他们都明白这个对手实力超群,纵然联手,也不是对手。
  哗啦哗啦!
  破空声接二连三,却是蟹和雄平联袂赶到。乌河伯降临,虽然乔装而至,但他们还是收到了风声,急忙来助阵。
  见着乌河伯,蟹和还好,雄平则感觉头皮有点发麻。他可是很清楚地知道乌河伯的可怕,实力直追蟒大统领。
  被诸人围着,乌河伯毫不在意,目光扫视,咧嘴笑道:“好,都来齐了,本河伯今天要大开杀戒,教尔等知道,触犯本河伯的下场如何凄惨!”
  顿一顿,看着陈三郎:“状元郎,我不杀你,带着你的女人离开。这不是警告,这是通牒。”
  舌头伸出,舔了舔嘴唇,他仿佛闻到了新鲜可口的鲜血味道。
  他来之前,已经摸清楚底细。也知道对方队伍中,以陈三郎为首。但对于陈三郎的身份,乌河伯有所顾忌,不管怎么说,这书生参加过龙城盛宴,得过龙君大人的赞赏。
  龙君乃天下群妖之首,威慑力无与伦比。乌河伯只是以前跟随蟒大统领去龙城,远远看见过龙君一面,那会儿,连坐的地方都没份儿。
  陈三郎眼眸掠过一抹讥笑之意:“乌河伯,你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走掉吗?”
  乌河伯狞笑道:“状元郎,不要激本河伯。我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乌河伯,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说话的是蟹和,他高声叫道,手掌把持着一物。
  这是一块令牌,形状古怪,盘旋成型。是一条龙形,栩栩如生,不知用什么材料打造而成,金光熠熠,灿烂夺目。
  “龙符!”
  乌河伯脱口叫出,满腔杀意顿时像被雨水浇个通透:龙符,龙城信物,可以号令妖魔,莫不服从。
  “你,你哪里来的龙符?”
  蟹和嘴一撇:“怎么,你怀疑令符是假的?”
  “不敢不敢……”
  乌河伯虽然疯狂,但此事跟龙君大人有关系,狂热的脑子顿时变得清醒。龙符真伪,很是容易分辨。那等灿烂的纯阳庚金,本身就是极为稀罕珍贵的材质,能用来炼制法宝。
  而且龙符之上,散发出一股龙威气息,虽然淡雅,但确凿无疑,天下间别的人绝对无法仿制出来。
  乌河伯意念百转,最后只能想出一个结论:就是陈三郎他们大肆侵占流域地盘,背后有龙城方面的意志,所以才敢如此张扬,肆无忌惮。
  只是,龙城那边究竟是怎么想的?
  乌河伯欲哭无泪,不带这样玩的。好比皇帝无端端跑到百姓人家里头翻箱倒柜,把人家的细软东西掳掠一空,这都什么事呀。
  陈三郎干咳一声:“乌河伯,咱们不妨坐下来,继续喝喝茶,聊聊天吧。”
  他心知肚明这面龙符怎么回事,定然是敖卿眉的授意,让蟹和亮出来镇压局势的。但这一亮,事态就难以收拾了。当消息走漏,龙城那边知晓了,藏身之处暴露,小龙女的后母岂会善罢甘休?
  看得出来,小龙女很是紧张,担心乌河伯撒泼起来,大开杀戒,会伤到陈三郎,所以冒着暴露的危险,也得挽狂澜于既倒。
  乌河伯眼珠子转一转,收敛了气息,冷着脸坐下来。
  陈三郎笑呵呵,一拱手:“乌河伯,攻打流域之事,其实你是误会了。”
  乌河伯圆睁双眼:好个白面书生,不愧是读书人,直的能说成弯,都打到人家门口了,居然还能面不红眼不眨地说是误会,我误会你奶奶个熊!任你说出朵花来,本河伯也不吃那一套。
  陈三郎丝毫没有觉悟地继续道:“千百年来,流域水面,河神之争本就纷沓错乱,打打杀杀,不利于团结,更损耗香火,属于内耗,实在令人痛心。故而陈某不才,领命整顿一番。你看,现在是不是感觉平静很多了?”
  乌河伯本来打定主意闭起耳朵,不听不睬,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权宜听一听。一听之下,就觉得这书生信口开河,胡扯乱造。不过言辞中,“领命”两字非常突出,由不得不注意:
  “这么说来,这厮还真是得到了龙城方面的许可……”
  其实河神之位的情况非常复杂,各种授命,各种背景,各种后门,诸多玉符敕命五花八门,很不统一。可以这么说,比较正规的,大概就是河伯的职位了,正儿八经,是龙君大人签发的敕命。
  至于下面的,乱糟糟,莫衷一是。
  乌河伯也懒得管,反正定期有香火孝敬上来即可。妖族为官,不同人类,天生缺乏这方面的智慧和热情,他们信奉的原则,颠扑不破的只有一条:强者为尊。
  所以这么说来,陈三郎整顿处理,倒是有些道理。
  陈三郎见乌河伯的模样,便知有戏,当即滔滔不绝,发挥个人特长——读书人的特长除了笔杆子之外,还有一样,乃三寸不烂之舌也。笔锋能杀人,舌尖灵活精巧,却更具妙用,往往能弄得人欲生欲死,晕头转向。
  现在,乌河伯便似乎有些被绕晕了。


第两百零五章 书生意气,民心所归
  风消云散,雨水停歇,众人目送乌河伯消失在远方——在远方的天际,赫然挂起一道绚丽的彩虹。
  雨过天晴,大好天气。
  陈三郎目光闪烁,心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淡定平静。乌河伯的离去,自然不可能单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纵然诸葛再生,也难以单纯地通过言语将乌河伯折服打发。
  在其中,那面龙符的作用不可或缺,产生了重要的威慑力。只是对方这一走,定然心有不甘,却也留下后患。
  “公子,小公主说了,她自有分寸,请你无需担心。”
  蟹和说道。
  这段时日,通过源源不断吸纳香火,敖卿眉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再静养些光阴,应该就好得七七八八。陈三郎不清楚她的修为深浅,但身为龙女,绝非娇滴滴的美女子,自有神通本事。
  完成任务,蟹和与雄平告辞返回去复命。
  逍遥观内,剩下三人。
  逍遥富道微一沉吟,说道:“书生,有句话我想说,就是你与妖族来往太密,恐怕对前程不利。”
  道士看得明白,陈三郎和敖卿眉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绝非修士与妖怪的那种上下属的主仆,而带着某些平等的意味。
  这个有点忌讳。
  说出去,很容易被定为罪名,招惹讨伐。与妖为伴,成何体统?
  道士就不同了,他降服狼妖,那是将其奴役的,视作护山神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更重要的是陈三郎乃是仕途中人,清誉举足轻重。
  其实陈三郎也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在他看来,人有好坏,妖族亦然。正邪之分,并非绝对。小龙女给予了他新生,蟹和雄平等则是赖以依仗的羽翼,并屡屡护卫家园亲人,忠心耿耿。
  如斯,怎能只将他们当做可利用的工具,用完就扔?
  忘恩负义之事,陈三郎却做不出来。
  “道士,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说这个了,扩张之举暂且停下,休整以观其变。”
  打下偌大一片流域,惊动了河伯,事态已不同。毫无疑问,很快这个消息便会传到蟒大统领那里去了。
  对外扩张,陈三郎要的是钱财资源,小龙女要的是香火,本是一举两得之事。那么目前看来,这个目标已然达成。
  这么多年来,那些河神盘踞的流域,收刮信徒的钱财可真不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用箱子装起来,沉在水底不见天日,白白长锈,甚至腐烂。当然,也有一些被河神到世间游玩的时候用掉,但只是少数的。
  现在好了,全搬了出来,折现流通,发挥作用。
  钱财源源不断,村坞建设的进度大幅度加快。正所谓有钱好办事,又增请了一批工人来帮忙。
  县尊大人新上任就大兴土木,或会招惹非议。不过想到陈三郎是新科状元郎,衣锦还乡,那么兴建家族基业也就无可厚非。而且人家建设,不劳民伤财,你有甚可指责的?
  开始之际,市井间有流言,说去帮县尊起房子,工钱没得拿——这样的事情甚为常见,地主豪强,无论长工短工,给他们做事就别想讨好,能吃顿饱饭就不错了。
  所以很多人信以为真,被请去干活的,都是愁眉苦脸。
  然而三天下来,所有人都乐开了花,何解?
  原因无它,这三天下来,工地开饭,顿顿都是香喷喷的白大米饭,管饱;还有菜蔬,晚饭还有大片的肉。
  这等待遇闻所未闻。
  泾县隶属江南,虽然乃是富庶之地。但底下层的百姓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不乏穷苦人家。一个月也就能吃上那么几顿肉,还是零碎的肉。而如今来帮陈县令做工,吃得如此之好,简直像是天上掉馅饼。
  让众人乐开怀的不光是饮食好,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工钱天天发!
  这又是一项前所未闻的规矩。
  工钱结算,一般都是能拖则拖,最后能发放清楚,克扣少些就谢天谢地了。陈三郎倒好,不但不克扣丝毫,还每天收工后发放,绝不拖延。
  众人听说,伙食工钱的规矩都是陈县令亲手下令制定的。对此,执行负责人周何之曾进言,说不必如此慷慨。
  这是出于省钱的立场,别小看一顿饭一片肉一文钱,当基数大了,每天就是一笔庞大的开销,能抠下一点,积沙成塔,就颇为可观。
  杨老先生也劝过。
  然而陈三郎不为所动,亲笔手书:“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
  笔墨酣畅,悬挂在县衙之上,以为警醒。
  此书传出,与《岳阳楼记》中的论点相照应,在士林文坛上成为美谈。一时间,名声铿然,民望如流。
  这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有实干验证。传扬出去,许多人都眼巴巴跑来,希望能干上活。又有不少人士来投,要做门客幕僚。
  聚人,便是如此。
  别说什么情投意合,一照面就烧黄纸斩鸡头,结义兄弟。那都是小说家言,演义居多。别人来投,一定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发展前景,有没有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有没有容人之量……
  诸多因素集合,就决定你最后能成多大的事。
  当然,每个人都需要有成长的过程,这就是后面的事了。
  ……
  南阳府,一座庭院中。
  午后,日头有点火辣,在树荫下,莫轩意正在翻阅一份情报。情报上所写的,都是关于泾县那边的情景,关于陈三郎的近况。
  看完,他手指在石案上轻轻敲着,喃喃道:“这位状元郎,倒非死读书的书呆子。之前看他的科举文章,笔锋太露,太刚易折,本来以为就是书生意气,不足为患。现在看来,却有点门道。”
  空谈误国,俗话有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因此一向以来,他都不大看得起读书人。然而如今看陈三郎新官上任,做事,一件件,果断利索,很有气魄;而且思路分明,不受左右干扰。
  “只是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莫轩意感到疑惑,他可是打听得清楚,陈三郎不过出身寒门,底蕴浅得很,根本没有那么多财力耗费。
  “也罢,明天就去泾县看一看吧。”
  想着,眼皮合下,静坐养气。


第两百零六章 围城而居,冢中枯骨
  为官者,不谋私利,便是境界。
  陈三郎新官上任,大兴土木,堵住别人嘴的最好办法便是不劳民伤财,而是借此增加民众福利,把工人的待遇弄好,落实了,比什么都强。
  见贤思齐,民心却最为实际。
  待遇好,众人劳动积极性高涨,齐心合力,争着表现——因为周何之说了,但凡表现出色者,便能获得留在陈家庄干长工的机会。
  这个机会无论对工匠,而或对纯劳力而言,都有不小的诱惑力。对于他们来说,去哪儿做工不是做?关键得遇见个好主人。陈三郎贵为一县之尊,性格温和大方,懂体恤民心,这样的好人家打着灯笼难找。
  工作热情高,建设速度大幅度提升,村坞基业雏形慢慢形成起来。被人见着,不由大感惊叹:好大一座庄子!
  当初陈三郎选择地方,可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计算过的。依山傍水,来龙去脉,可攻可守。
  水者,有小龙女一脉坐镇,虾兵蟹将,兵强将勇,堪比一队精锐之师——兵甲出政权,铁一般道理。当下陈三郎只是个七品县令,虽然有着皇命,有着天子赐剑,但只能威慑一般人。当战乱起,圣旨宝剑就毫无用处了。
  县令掌握一县政事,可手底下人手着实少得可怜。两班衙役,一队游兵散勇,这么点战力不说行军打仗,就是碰到强悍的山贼,都够吃一壶的了。
  陈三郎不是不想练兵,但一来无名无分,被人揭发,就是养私兵的死罪;二来养兵可比种田搞建设要艰难得多,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才或有所成;第三,现在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将才。
  故而为今之计,只能依靠逍遥富道的道兵,以及小龙女他们。
  山者,便是看逍遥富道的了。他视逍遥观为家,已与陈三郎成为同一战壕。因此不惜下血本,耗费心神法力,将偌大一片地方,设下禁制阵法。可以说,范围内一草一木,都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融成一体,阵法生成,发挥作用。
  陈家庄规划占地极大,足有十多亩,其中划分成三大区域,一个是主人府,住着陈三郎和家眷;一个是陈家族学,分成许多个学科庭院;还有一块便是房舍住宅区。
  至于其他马厩铁匠铺粮仓等,一应俱全,不在话下。
  到了这个时候,周何之才更深刻地认识到,当初陈三郎描绘蓝图时的雄心壮志。
  这哪里是建立一个村庄?简直是在建造一座城池。
  当然,比起真正的雄城,陈家庄就显得袖珍得多,但用来承载家族传承,却是绰绰有余,足以屹立漫长岁月。
  这么坚固宽敞的庄子,让人见着,便觉得心里踏实,有归属感。
  “这里,也是我的家了!”
  周何之热泪盈眶,当初他迫于生计,下定决心跟随陈三郎,背乡离井。现在看见村坞一点点被建起来,那般幸福满足感填满心间。
  杨老先生同样激动,他未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参与这么一个浩大工程,就是按照陈三郎的要求来做,特费钱。
  能不费钱嘛,主体全部是采石为砖,大长条,每块足有上吨重。砌起来,缝隙灌注石灰、糯米浆,堪称奢侈。
  然而不得不说,这样砌成的石墙坚不可摧,固若金汤,不怕风雨沧桑,能耐岁月腐蚀。
  在其中,还有一个插曲,就是采石运石那方面的工作,本来极为困难艰辛,人力耗损繁杂。然而一夜之间,石头便堆满在地上。
  这般事情,令人咄咄称奇。
  有传言说,是逍遥观的主持出手了,作法请来黄巾力士,他们都是神灵下凡,力大无穷,采石毫不费劲。
  这个传言极富鬼神色彩,事实上也差不多。毕竟这么高的要求,单凭人力很难完成,所以陈三郎让道兵出手。反正有逍遥富道当挡箭牌,同时还能增加道士的高人风范。
  “活神仙!”
  很多信众到了逍遥观上香,都是这般敬仰。
  陈三郎兴土木,刷名望,聚人心,王朝内自然有上书弹劾者。不过这些奏折统统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朝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到,皇帝这是故意放纵,放手让陈三郎去干的了。
  但放任不代表支持,除了一封圣旨一把宝剑外,皇帝别无表示。在他心目中,陈三郎便是其随手放置到棋盘上的一着闲棋,一个卒子。至于这个卒子最后能否存活,能走到哪一步,关键得看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也许这样的棋子,不仅在扬州,在别的州域也有。
  不过那些,陈三郎自是管不上了。
  “最多三个月,村坞便差不多正式落成。”
  陈三郎吐了口气。
  这段时日,稻田成熟,开始收割。今季丰收,晒干清理后,黄灿灿的稻谷装在袋子,一包包地运进粮仓中,真让人心情喜悦。俗话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半点不假。
  在农业为主导的古代,粮食比金钱还要重要。
  在此期间,周分曹也曾来看过三回,不发一言,心情复杂。其实在他心底深处,还是有点抵触反对陈三郎如此张扬地建造家族基业的。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如此铺张浪费,却也隐隐揣测到一些陈三郎的真实用意:聚人,没有一个稳定坚固的根据点,很难聚拢人心。
  你连一个安定的地方都没有,叫人怎么跟随?东跑西跑,惶惶然若丧家之犬,能有多少号召力?
  别看陈三郎现在是泾县县令,但泾县县城并不能被看做是他的根据地。因为一纸调令,他就得换别的地方去当官了。
  家族基业不同,它扎根于乡土,除非遭遇巨大的动荡变动,否则都不会迁徙。
  作为过来人,周分曹也明白陈三郎内心的焦虑不安,需要寻求一个安全可靠的据点,步步为营。
  只是,当真有天下崩乱的那一天,大厦将倾,一个家族基业能抵挡得住?
  周分曹表示怀疑。
  也仅是怀疑而已,陈三郎做事干净利索,不为己利,不劳民伤财,周分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自然无话可说。
  唯一要诟病的,大概便是陈三郎这个县令当得太潇洒,完全是甩手掌柜,身为主薄的周分曹事实上是代县令了。其实小小县城,事情也并不多。忙碌过开头的一阵子,后面就平淡下来。报上来的案子颇为琐碎,不是李家媳妇和婆婆吵架,便是张家家里不见了只鸡……
  倒是听说县城交界的地头上,那片山脉中有强人占山为王,很是做了些案子,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不过涉及成团伙的山贼,县里往往要打报告到府里去,才能处理得了。
  周分曹昨天便发了文书到南阳府,但未见回信。想着那边山脉遥远,此时也不放在心上。
  斜阳余辉脉脉,山麓下仍是一片热火朝天景象,非常忙碌。敲打的声音,工人们卖力气的吆喝声,还有牛羊的鸣叫,交织成一片,煞是热闹。
  在外边的草坡上,忽而出现数人。领首者身形昂藏,甚为高大。看他们的衣装打扮,仿若是过路的行商,是来看热闹的。
  这段时日,听闻陈家庄建设,而专程跑来观望的人真不少,什么人都有。
  经过一些简单乔装的莫轩意站在坡上,注视良久,晒然一笑。
  一名心腹问道:“莫大哥,何故发笑?”
  莫轩意回答:“本以为此子胸怀韬略,现在看来,不过一暴发户耳。围城而居,到头来,却是冢中枯骨。走吧,进城,莫要错过了时辰!”


第两百零七章 南阳来兵,剿匪之行
  今日,陈三郎坐堂,翻看衙门事务。他毕竟是县令,该检阅过问的,不能含糊,不能什么事都让周分曹代劳。
  一份份宗卷,做得很细致,这些都是经验老到的表现,绝非新上手便能完成的。
  县衙事务琐碎,案子发生不多,忽然间,一份宗卷报告吸引了陈三郎的注意,仔细看起来:
  泾县西南边陲,峰岭起伏,乃穷山恶水之地。前一阵子,一伙强人占山为王,插上一杆大旗,号称“黑风寨”。
  黑风寨的强人武艺高强,来去如风,三头两天就跑下山作案,杀人越货,手段血腥残忍,时间不长,却已犯案累累。
  县里接到报案,周分曹分析过后得知这伙强人实力强大,绝非县衙的捕快衙役所能对付,于是上书南阳府,请求府城派人来支援剿灭。
  这个做法符合规矩,并无问题。
  要知道黑风寨做下的案子中,其中一单非常具备代表性,受害方乃是“镇远镖局”。他们负责押送一趟颇为贵重的镖,几乎精锐全出,八名镖师,二十名趟子手,加上总镖头。
  这么一股力量相当不俗,那总镖头郑国虎一手“游龙八卦掌”,练得炉火纯青,在江湖上,名号响当当。
  但镖局队伍被黑风寨的贼寇冲杀,死亡殆尽,镖货被抢得干净。
  有此参照,周分曹便明白这股强人绝非县衙所能办得下来的。于是发书府城,只等回信。
  有盗寇在境辖内作乱,由不得陈三郎不谨慎在意。不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空话,负责维护管辖地面安定,乃是本分之事。
  “看起来,这伙贼寇可不是乌合之众呀。”
  陈三郎掩卷沉思,眉头皱起。
  天下大势,隐隐割据,各大州郡都在暗中积攒力量,凝聚气数时运,抢着要化身潜龙。这般大势之下,民生维艰,贼寇自然滋生。黑风寨落户泾县西南边陲,多半是看中那儿偏僻,地势复杂,官兵难以围剿。
  “周主薄,你对这黑风寨有甚看法?”
  周分曹便坐在下首处,随时等陈三郎垂询,铿然回答:“回禀大人,这等贼寇,危害甚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陈三郎点头表示认可:“只是该如何杀?”
  周分曹道:“不出意外的话,南阳很快有兵来。”
  顿一顿道:“到时候,可能会让大人一并前往。”
  这是官场惯例,无可厚非。
  “我知道了。”
  正说着,一名衙役急匆匆进来禀告:“大人,南阳来人。”
  陈三郎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下面周分曹听得迷糊,不禁问:“大人,曹操是谁?”
  “呃……”
  陈三郎自知失言,忙掩饰道:“一句民间谚语罢了……走,我们出去迎接。”
  看来南阳府对黑风寨也甚为看重,这趟派遣而来的官兵足有三百人,由一名统领带着。
  王朝兵制,五人一伍,十人一队,百人一卫。三百人,便是三卫。如此兵力,很是可观。
  当然,府城的兵在战力上并不出众,只能说平庸,缺乏实战、血战,和凉州那边的边境兵相比,完全不同档次。
  中原腹地的驻守官兵,平常时候保持状态都是通过操练。看来南阳的兵操练不错,一位位官兵身形标准,没有老弱病残之类。
  带兵的统领姓“谭”,个子略矮,但肌肉结实,壮硕有力,一双眸子很有神,他一抱拳:“末将谭高见过陈大人。”
  称呼得体,但态度不亢不卑。
  王朝制度,文官为尊,不过当下将军桀骜,对于文官就不那么看得起了。要不是陈三郎还挂着个新科状元郎的光环,只怕谭高言语中都不会用“末将”两字,以表尊敬。
  陈三郎不以为意,笑道:“谭统领辛苦了,请进。”
  今天是不可能马上出发剿匪的了,三百官兵,数量不小,县衙住不下,只得在附近安排。
  周分曹暗中观察,看到众官兵倒是纪律严明,不曾滋扰百姓,不由很是赞赏,老怀开慰。
  接风宴上,陈三郎与谭高商讨剿匪事宜,谭高分析道:黑风寨贼寇武艺高强,绝非一般的山贼,多半是由江湖上的汪洋大盗联合组成的。这等贼寇本事了得,又老奸巨猾,颇难对付……
  他分析得很有条理,由此可知并不是那些盲目自大,自以为是的将领,而显得稳重。
  谭高又道:“纵然贼寇本领了得,但人便是人,军中有弩箭在手,围而杀之,必不失手。”
  原来三百官兵中,带来了五十架弩箭。这玩意可是重要的战略装备,万箭齐发,可射杀陆地神仙。弓箭之类,自古以来便是禁物。民间人可藏刀,可带剑,但绝不能私藏弓箭,一经查出,便是造反的诛九族大罪。
  现在官兵带来了弩箭,对于这一战的把握更大了,果然是有备而战。
  旁边陪席的周分曹心中大定,他原本还担心陈三郎抢了这个泾县县令,会得罪元文昌,从而招惹报复打压。众所周知,各府城的知府都是元家的人。那么只要他们故意压着报告,不派人来,或者只挑些老弱病残来做做样子。
  那样的话,陈三郎的压力就大了。若是任由黑风寨作恶下去,影响恶劣,他这个县令也就当不下去。官场问责,都是抓直接的负责人,拿下再说。
  如今看来,元文昌还是有一定的度量,或者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陈三郎也是天子钦定的官,有圣旨,有宝剑。
  宴席过后,散去歇息,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奔赴黑风寨剿匪。
  等谭高等人离开后,周分曹见陈三郎面色凝重,不禁问道:“大人,你似乎仍有疑虑?”
  陈三郎淡然一笑:“没有,就是觉得知府大人顾全大局,高风亮节。”
  周分曹呵呵一笑,自是不信:“大人是不是觉得谭统领他们准备得太充分,太周全了?”
  “的确有点想法。”
  周分曹撸了撸胡须:“既然如此,那明天你多带点衙役兵丁去。”
  陈三郎道:“真要出事,他们也不管用,就带十人即可。”
  周分曹明白过来:“也对,呵呵,幸好你身边有许县尉在,她一个,便足以抵得上众多衙役捕快了。”
  想到许珺,陈三郎的心稳了稳。不过为了预防万一,他决定还带上蟹和。蟹和对外,一直是充当陈家门客的身份,带着他,不会让人生疑。至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雄平,皆因雄平本体是一尾鱼,在陆上功夫,比不过螃蟹。而逍遥富道他们自然得留守大本营,坐镇着。
  一夜无事,第二天,东方天际刚露出鱼肚白,雄鸡刚发出第一声啼叫,谭高和众官兵便起来了,吃饱喝足,整装待发。
  那边陈三郎等人也是不怠慢,早早起来,效率甚高。陈三郎也不坐轿子,而是骑马。
  骑马是门技术活和体力活,好在陈三郎练过,骑上去,稳稳当当的,颇有几分风采。
  谭高看着,暗暗一点头,表示嘉许:看来这状元郎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现在的王朝,文风靡靡,批量出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在武将看来,都是废物,别说上战场,入洞房都成问题。
  “陈大人,若不好驰骋,就在后面慢慢跟来。”
  骑上马不代表会骑马,还得跑起来,才算本事。
  陈三郎笑答:“没事,跑得惯。”
  许珺也骑上马,跟在身边,影影不离。
  见着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女子居然穿着县尉衣衫,谭高不禁诧异。不过他有眼力,一眼就看出许珺身手矫健,乃是练家子,而且功夫不弱,看来是一位女中巾帼,也不多问,吆喝一声:“走吧。”
  在熹微的晨光中,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开拨黑风寨。


第两百零八章 郎情妾意,强人凶悍
  江南多水,不过山峦着实也不少,山水交融,如同丹青泼墨,构成一幅幅画卷,秀气端丽。
  但这些形容词用在泾县西南边陲的地貌就完全不适合了。
  作为泾县本地人,现在又是一县之尊,陈三郎不曾想到县里还有这么一块穷山恶水,当真是应了那老话:再富丽堂皇的殿堂都存在角落旮旯;再灿烂的阳光背面都有着阴影。
  黄昏,血日西斜,映照出一幅惨烈气象。有归巢的鸟飞过,呱呱叫着,聒噪得很,却是乌鸦。
  出门见乌鸦,乃不祥之兆。
  陈三郎勒住马匹,抬头望着远去的黑影出神。
  “三郎,累了吧。”
  许珺有些心疼,陈三郎虽然跟随她练武,但毕竟时日尚短。扬鞭策马,看似英姿飒爽,其实很是苦累。颠簸摩擦,时间久了,能把两边大腿内侧磨得皮开肉绽,血淋淋的,痛楚不堪。
  “还好。”
  陈三郎目光从半空收回,扫向不远处的山脉,山高林密,荒草没径,找不着路。
  根据获得的情报,黑风寨便设立在山中,但具体在哪儿,却有些摸不准。不过南阳方面侦察得知,黑风寨的强人不少都带着家眷。既然有家眷,就一定要有固定的窝点。
  官兵剿匪,大举而来,本就是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下天色,已是傍晚,摸黑上山进行战斗,可不是官兵擅长的领域。谭高略一思索,下令安营扎寨,生火造饭,进行休顿。
  与此同时,他派出了十名斥候,四散奔走,一方面为了警戒,一方面进行实地考察,去摸清楚黑风寨的方位。
  谭高发号施令,井井有条,这份指挥的气度绝非一朝一夕养得出来。
  陈三郎调查过谭高的底细,知道他在南阳任职已多年,资格很深,有才能。然而他性格耿直,心向朝廷,因此一直不得重用。熬了这么多年,也就是一个卫将统领。
  “难道这就是南阳知府打发他来剿匪的原因?”
  陈三郎想着。
  不管怎么说,有能将领军,剿匪的把握便大。
  营地很快安扎好,生起篝火,支起铁锅,开始煮汤水。军中人人都带着干粮,还有肉脯,就着汤水吃喝。
  陈三郎这边与许珺开小灶,蟹和施展本事,出去溜达一圈,不多久便猎杀了一头獐子回来,在溪水边剥杀干净,用树枝架在火上烧烤,又浇上油盐等佐料,香气滚滚。
  等烤熟了,陈三郎让蟹和切了一半,送到谭高那边。
  谭高拿了肉,淡淡说了句:“谢谢陈大人了。”
  蟹和觉得有点不忿,回来嘀咕道:“不就是个武夫嘛,有甚了不起,本蟹爷还是妖怪呢。”
  陈三郎没好气地道:“你要是暴露身份,人家就不剿匪,都来射蟹了。”
  蟹和虽然还是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公子说得有理。真要火拼起来,自家绝不够这三百官兵杀的,除非逃跑。皆因力量在争斗中会不断耗损,当没了气力,什么妖怪都是纸老虎。
  吃饱喝足,陈三郎拿着根树枝,很随意地拨弄着炭火,想着事情。半个时辰后,谭高派人请他过去商议事情。原来有五名发散出去的斥候已经回来了,带回了情报。
  情报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四周一带的地形,崎岖难行,跑不得马,其中还多沟壑,一不小心就掉进去。
  这个地形超出想象,剿匪难度顿时又翻了一倍;
  另一个部分是关于黑风山的准确位置,基本已经摸清了,就在前面那座大山的山腹之中,被强人开辟出来,建造起栏栅茅屋。寨子的建造颇为简陋,不过边上都撒着铁蒺藜,也许还存在其他陷阱……
  负责打探的斥候不敢靠得太近,远远观察一番后,便回来报告了。
  听完,谭高望着陈三郎,问:“陈大人,你有何看法?”
  陈三郎微笑道:“陈某对于行军打仗不甚了解,只能依靠谭统领了。”
  谭高微微点头,他询问陈三郎,不过例行公事,征询下意见。陈三郎一介读书人,年纪轻轻,能说出什么见解来?要么是毫无营养的废话,要么是乱弹琴,反正听听就算。现在陈三郎有自知之明,不乱说话,这让谭高又增加了些好感。
  为官者,最忌不懂行情却又喜欢指手画脚,耽误军机大事。
  “那好,这次剿匪,三百军伍为主力。陈大人率领衙役在旁辅助即可,切忌贪功冒进。匪盗强人,都是武林高手,或不能一网打尽,但只要将其击溃,打散,便是成功。我会命令兵将们尽量造成杀伤,能杀多少是多少,使其无再生之机。”
  说到这,瞥一眼陈三郎:“还有就是,陈大人,剿匪成功后,所获战利品,钱财等物,全部都要押送回府城。这一点,知府大人在公函上应该说清楚的了。”
  这便是分割战利品的问题了,府城出兵,好处也要搜刮干净,吃完了肉,连汤都不剩一口。
  边上许珺听着,很不服气:“凭什么呀,我们不也是来人了吗?打起来,难道我们不出力?”
  篝火映照下,她一张红颜娇滴滴的,分外俏丽。如此容光,早吸引不少官兵行注目礼。
  谭高淡然道:“许县尉,这就不是你应该关心过问的事了……你说对不对,陈大人?”
  “你?”
  许珺的性子明快,虽然当了县尉,但着实没有多少官场觉悟。一言不合,便要发作。
  陈三郎一摆手,道:“谭统领说得对,县衙自会遵命。”
  “如此甚好,陈大人,你们可以回去睡觉了。到了行动之际,我会叫你们的。”
  返回帐篷的路上,许珺一张俏脸板着,很不愉快。
  “怎地,生气了?”
  “可不是,瞧他那副看不起人的模样。真要打起来,还不知道谁高谁低呢。”
  单打独斗,她还真不怕。
  陈三郎晒然道:“口舌之争,何必计较。也罢,省得费神,回去睡觉吧。”
  骑了一天马,还真是甚为倦困,脑袋有点昏涨,仿佛不惯坐船的人坐了船一样,脚步轻浮,感觉轻飘飘。
  有帐篷住,属于当官的福利,衙役们都是露天躺着;天气炎热,也不用被子。至于蟹和,他是妖怪,体力非凡,几天不睡觉也没事,就负责警戒守卫。
  陈三郎与许珺住进帐篷,本来孤男寡女的,有点忌讳。可众人都知道两人已有婚约,等于是夫妻。夫妻住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野外草木浓郁,蚊虫甚多,帐篷内也不例外,都是一团一团的,嗡嗡叫着,很是吓人。
  “这怎么睡?”
  许珺挥舞着一柄葵扇,但不管她怎么挥舞,那些烦人的蚊虫都是驱赶不尽。她忍不住亮出薄刃,唰唰唰,不断有被劲气击杀的蚊虫掉落在地,很快地上便铺了一层蚊虫骸体。
  然而蚊虫实在太多,前赴后继。再说了,总得有累的时候,有睡觉的时候,到时怎么办?
  “呼呼,算了,不睡了。”
  许珺丧气地道。
  陈三郎呵呵一笑:“不怕,我有这个。”
  说着,拿出紫檀木匣子,打开,一枚小剑崭然。
  许珺好奇道:“你不是不能施展术法了吗?”
  陈三郎点点头:“的确不能了,不过此剑不俗,即使不驱使,本身也有非凡锋芒。别的不敢说,震慑蚊虫之类,还是没问题的。”
  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匣子打开,小剑锋芒显露,嗡嗡嗡,猖狂的蚊虫仿佛遇着不可抵御的天敌般,潮水般飞走,退得干干净净。
  “好厉害的剑!”
  许珺惊喜无比。
  陈三郎无语:斩邪除魔的宝剑,用来驱赶蚊虫,落得一个“好厉害”的称赞,也不知是褒是贬……
  没了蚊虫滋扰,两人和衣躺下,吹熄了火。黑暗中,陈三郎驾轻就熟地就摸过来,一把将许珺搂住,上下其手。
  这套程序已进行过多次,许珺早没了当初的抗拒退却,只低声道:“三郎,莫要作坏。”
  “说过很多次了,这不是作坏,而是检查身体。”
  陈三郎一本正经,一只手儿早顺溜地滑进许珺衣衫中,并得寸进尺地步步上逼,最终成功地占领了一处制高点。当握住那团柔腻娇嫩时,感受中手心传来惊人的弹性,便像握住了整个世界。
  许珺的身子极为娇软,端是水做的骨肉,一被他抚摸,连骨头都仿佛化成了水,两颊滚烫,眼眸迷离,娇媚得要滴出水来。
  两人早订了盟约,又共经患难,郎情妾意,深厚而炽热,只是碍于许念娘的告诫,还不曾突破最后的关系。
  今晚之际,陈三郎心中分外燥热,另一只手不满足于现状,便要顺流而下,搜索寻找另一处神秘之地。
  许珺被他摸得意乱情迷,竟没有防备。
  “有戏!”
  陈三郎心中大喜,正要一鼓作气拿下。
  “啊!”
  外面一声惨叫,突兀而刺耳。
  随即有人高呼:“戒备,贼寇偷袭!戒备,贼寇偷袭!”
  锣鼓敲起,当当声,划破平静的夜幕。
  黑风寨的强人竟凶悍至斯,明知道大队官兵来围剿,不但不退避,反而主动发起了袭击。


第两百零九章 神出鬼没,草木皆兵
  陈三郎与许珺很快便出到帐外,见到外面众衙役早很自觉地手持兵器,围成一道警戒线。
  这些衙役功夫马虎,不过也是挑选出来的,有些胆色。又想到万事有三百正规官兵顶着,他们夷然不惧。
  其中蟹和是最淡定的一个,嘴里叼一根小草,双手抱胸,仿佛在看热闹的心态:官兵上下趾高气扬,他本就心里憋气。
  回头一看:“哎呦,公子你怎地出来了?无事,继续回帐篷睡觉吧。”
  “少废话!”
  这般时候,却没了开玩笑的心情,陈三郎问:“什么状况?”
  一名伶俐的衙役回答道:“大人,有两名强人偷袭,击杀了官兵。”
  “哦,伤亡如何?”
  “还不清楚,应该不超过三人。”
  陈三郎点点头,谭高先前命令部众安营扎寨,颇有章法,贼寇趁夜袭击,来者人数不多,很难造成大面积的杀伤。
  果然,打斗的声音很快平息。两名贼寇一击即退,不敢恋战。官兵们在谭高的约束之下,也没有盲目追击。
  陈三郎去见谭高,见他面色难看——他也没想到黑风寨的强人如此胆大,竟敢袭击。当真应了句老话:艺高人胆大。
  “谭统领,这应该是贼子的骚扰之术。无需动气,乱了计划。”
  谭高瞥他一眼:“陈大人多虑了,末将自有分寸。”
  言下之意,还是把陈三郎当做是帮不上忙的局外人。
  陈三郎也不在意,问道:“贼子面目,可看清楚了?”
  谭高摇摇头:“他们一身劲装,黑巾蒙面,只露眼睛。”
  这样的行头属于夜行人的标准装,黑风寨的人也不免俗。
  陈三郎又问:“交过手,武功底细可有了解?”
  “轻功不错,的确是江湖练家子。”
  谭高回答道。
  普通人啸聚山林,没甚本事的,那就是毛贼,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团队只靠人多,一拥而上,却最好对付,一击即溃;又有些独脚大盗的,来去如风,虽然本领高强,但孤身只影,也容易被围杀。
  官兵剿匪,最难对付的,就是像黑风寨这样的,人数不少,还个个都是练家子,拢聚起来,不容小视。
  出师不利,连强人面目都没看清,就被击杀了两名官兵,伤了两个,这让谭高很是愤怒。他任职带兵那么多年,还没有遭遇过如此猖狂的贼寇。兵是猫,贼是老鼠,从来都是老鼠见了猫就躲避不及,哪里有老鼠敢捋猫须的?
  “此贼必当千刀万剐!”
  眼眸迸发出浓烈的杀机,但诚如陈三郎所言,此刻不能动气,乱了阵脚。于是连发三道命令,让官兵提高警戒,并弩箭上弦,随时准备击杀偷袭者。虽然说强人来过一次,一般不会来第二次,可谁能保证呢?
  兵者,诡也。
  当然,黑风寨的山贼称不上“兵”,正因为如此,却更难捉摸。江湖人士,行径素来任性,但凭脾性行事。
  回到帐篷,陈三郎双手枕头,怔怔出神。
  许珺进来,想了想,忽道:“要不我去一趟山里?”
  陈三郎明白她的意思,赶紧道:“绝对不行。”
  开玩笑,那可是贼窝,陷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说来也有点古怪,这伙强人也不知哪儿的来路,所做的案子,每一件都是极为凶悍狠烈,毫不留情,又肆无忌惮。
  真是胆大包天!
  要知道,现在还不是乱世呢。
  其实现在拿到手的情报资料并不多,所以许珺才有孤身冒险的心思。
  陈三郎缓缓道:“明天官兵进山,短兵相接,便可见分晓,没必要现在上山。”
  许珺想了想,就不再坚持。
  闹这一遭,陈三郎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抱着许珺,慢慢睡着。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的,猛地惊醒,帐篷内晦暗一片。他一动,怀中的许珺也醒了,轻声问:“天亮了吗?”
  陈三郎道:“出去看才知。”
  这个世界的时间观念颇为模糊,有时很不方便。他便想到记忆中另一个世界的新奇事物,一种佩戴在手腕的东西。有那么一块,对于时间的把握就清晰无比了。
  撇开些胡思乱想,走到帐篷外面,见晨光熹微,刚破晓时分。
  “公子!”
  蟹和非常敬业地晃过来,他根本没事,只闭目养神,但精神奕奕,毫无倦意。
  在远一点的地方,官兵们也纷纷醒来,开始收拾准备。只等吃过早饭,便开始进山剿匪。
  望着远处轮廓模糊的山峦阴影,这阴影仿佛投放在心头上,带着一抹说不清楚的意味,缭绕不去。
  山高林密,没有平阔开阳的地方,官兵施展不开,束手束脚,战力先天便打了折扣。
  怪不得黑风寨的强人如此猖狂,有恃无恐,大概也是认准了地理状况。
  “我要是他们,定然会一路埋伏,伺机而动,不断地进行袭杀。官兵们要围而杀之,他们反其道而行,分割而杀之。”
  越想越是担忧,去将这想法跟谭高说了。
  谭高不置可否:“陈大人,你所说的我都考虑过。但说实话,我只怕他们当缩头乌龟,不敢现身。只要来了,必教他们有来无回。”
  信心满满。
  信心的根源除了兵力上的保证外,还有那些弩箭。弩箭杀伤恐怖,尤其近距离发射,一经被射中,可穿皮甲。
  江湖传闻,武林高手能飞檐走壁,但轻功再轻,也快不过弩箭;内功再深厚,只要梢露破绽,便会被弩箭穿体。
  谭高已下令,所有弩箭箭头上都抹了一种名叫“麻鸡散”的药物。此药介乎毒药和麻药之间,双重作用。药力能随血液流走,贯穿经脉,越是用劲,越倒得快。
  麻鸡散倒不算珍罕,能够批量生产,广泛用于军中。
  其实王朝军中的战略武器还有许多,不乏专门为击杀修士妖魔而研制的刀枪箭矢,威力巨大。
  这些,都是维护王朝统治的根本。在一个有妖魔鬼怪陆地神仙的世界,凡俗世间若无安身立命的保障,那就显得忒脆弱了。若是妖魔修士能轻易进入皇宫,击杀皇帝,那天下改朝换代,事事不休,没完没了,就是儿戏了,不是正常的世界。
  谭高有备而来,对于剿匪事宜足够重视,但绝不认为己方会失败。
  约莫半个时辰,军伍朝着山中出发:既然黑风寨没有设置险峻的关隘,不用攻坚,倒省了许多事,直接开杀即可。
  “陈大人,若是你觉得危险,就列伍中军,我们保护你。”
  边上蟹和听着,圆睁双眼,差点便要大喝一声:太瞧不起人了……
  陈三郎微一沉吟,道:“那就多谢了。”
  并没有拒绝对方的提议。
  谭高制定的策略,是将三百官兵分成三大股,结成一个“人”字形的队形,前锋为箭头,直插进山;后面两股,隐隐成掎角之势,互相呼应,并会第一时间给前锋提供援助。
  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还得人力砍倒树木,砍出路来。
  这样复杂的地形,太难展开正面的战斗了。
  足足一个多时辰,队伍才堪堪推进到半山腰,不少人多累出一身汗。
  前锋队伍忽而站定,喧哗起来。原来在前面山坳的一块大青石上,忽而闪现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材高大,全身劲装,背后一蓬黑色披风随风飘扬,猎猎作响。他脸上带着一张面具,是一张脸谱面具,笔墨勾勒,黑白相间,看上去显得狰狞阴森。
  黑风寨的贼首!
  因为只有贼首才戴面具示人。
  这贼首居高临下,眼光冷冽地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官兵,如同看着无数赶赴屠宰场的牛羊。
  “射!快射!”
  前锋队正一声令下,咻咻,箭矢破空声如雨,集中射过去。
  呼!
  一阵风吹过,青石上的贼寇凭空消失,所有的箭矢失去目标,有的射空,最后落地,有的则射中了后面的树干,发出毫无意义的“噗噗”声。
  呼!
  山间的风似乎变大了,“啊!”下一刻,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不是来自前锋,而是来自后面的右翼。
  就见到有黑色的影子,仿若幽灵闪现,非常敏捷地掠过。
  “贼子在那儿!”
  “这边也有!”
  “后面小心!”
  官兵们高声呼喊示警,他们发现袭击的贼寇来自四面八方,每一处都有两三人的样子,真是草木皆兵。有的从天而降,却是早埋伏在树冠上,一纵而下,持刀杀人;有的则是从地面上冒出来,手中寒锋奕奕,一照面便把最近的官兵刺杀。
  上山之前,谭高已再三强调倘若遭遇袭杀,要众人不必惊慌,沉着应对。然而纪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贼寇神出鬼没,一下子就把阵型给打乱,不少官兵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一些人手忙脚乱,弩箭乱发,甚至把自己人给伤到了。
  这时候,处于阵型中央的陈三郎一行最是安全。不过众衙役听着四周不断呼喊出来的惨叫声,看见一蓬蓬在锋芒下飞溅出来的鲜血,便感觉心肺在一阵阵收紧,脸色苍白,手足发软。
  未战先怯,心胆俱寒。


第两百一十章 初战正名,直捣黄龙
  黑风寨的贼寇借助复杂地形,各种袭击,一下子把谭高精心排列出来的队形给搅得七零八散,乱成一锅粥。
  咻!
  乱战当中,一支弩箭激飞而来,看样子,竟是往陈三郎奔去的。
  蟹和等个正着,亮出双股叉,眼疾手快,一叉将这根流矢给挡飞,嘴里骂咧咧道:“都瞎了吗?往哪里射!”
  然而一片混战,有谁听得进去?
  呼!
  劲风大作,一株树冠掠出一道黑影,异常敏捷,一手把持一根丈八蛇矛枪,一手抓着根绳子,荡秋千般呼啸而至。他看出陈三郎被众人保护,定然是官,便要扑来斩首。
  丈八蛇矛枪,气势凌人,红缨撒开,舞成一团殷红,瞧得人心惊胆战。矛尖上的锋芒冷冽,能碎人肝胆。
  “找死!”
  许珺娇叱一声,娇躯揉身而上,袖间刀锋亮出。只一瞬间,便将长枪撩开,脚尖往枪杆子上一点,借力弹起,锋寒逼人。
  下一刻,一抹鲜血飞溅,那名袭击的贼寇砸落在地,一命呜呼。
  许珺轻盈飘落,继续护在陈三郎身边。在她心目中,三郎安全第一,绝不会轻易离开半步。
  “好!”
  “县尉威武!”
  衙役们士气大振,感觉也没那么害怕了。本来在他们看来,陈三郎选拔个女子当县尉,简直乱弹琴,不甚服气,只觉得定然是陈三郎公私不分,拍脑袋定下的任命。
  如今第一次看到许珺出手,功夫了得,纷纷折服。
  遭遇乱战,陈三郎眼神淡然,四下观察战况,微一皱眉:官兵虽然不至于溃败,但顾此失彼,分明慌了手脚。
  这就是演练与实战的最大区别呀。
  演练之际,进退一致,煞是好看。可一当遭遇血淋淋的真正战役,内心最深层次的各种负面情绪便掩盖不住地爆发出来,从而影响战力。
  “蟹和!”
  “在!”
  陈三郎一字字道:“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得令!”
  蟹和嘴角露出狰狞的笑意,身形快速地冲向最近的战圈。
  那儿一名潜伏在草丛的黑衣人突然蹦出来,手拿长剑,一照面便砍杀了一名官兵。并乘着袭击的气势,将另两名官兵逼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这时蟹和杀到,黑旋风般,凶猛无比。
  那黑衣人吃一惊,反手一剑斩他肩膀,噗,如斩铁木,根本砍不进去。
  “不好……”
  还来不及反应,一把叉子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
  蟹和桀桀怪笑,继续找下一个目标。他这人身颇为坚硬,便如同练了“铁布衫”“金钟罩”那般横练功夫般,加上里面罩着一件软甲,因而不怕寻常兵器攻击。
  抗打便是任性,横冲直撞,不讲道理。
  随着不断有贼寇被击杀,官兵们慢慢稳住阵脚。人数本来就占据绝对优势,开始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只要不溃逃,便不会失败,于是渐渐占据上风,把局势扳了回来。
  林中深处,响起了一阵唿哨声。
  这是贼寇定下的暗号,很快,袭击的黑衣人开始撤退,逃进密林内,隐匿起来。
  一些官兵下意识地追击过去,不料正触犯了“逢林莫入”的禁忌,落了单,转眼间便被斩杀。
  “不准追!”
  谭高赶紧下达命令,选出一队人来专门负责警戒,又点名人员,清点战况。
  “禀告统领,我方阵亡十八人,伤三十二人,其中重伤无法继续战斗的,有十一人。”
  听到这个数据,谭高脸颊的肌肉不由得一抖:这样的结果真是难以接受。要知道,根据情报,综合得知,黑风寨的贼寇总数最多不超过三十人。彼此十倍的人数差距,然而一阵子,己方便减员近三十。
  “贼寇被击杀几人?”
  “五个。”
  听到这个数字,谭高脸上神色不动:“抬过来。”
  五具尸首一字排开,蒙面的脸巾被解开,露出面容。不过这些面容并无多大意义,反正没人认识,都是生面孔。
  谭高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这五名贼寇,其中许珺杀一个,蟹和杀两个。也就是说,死于官兵手中的,区区两人而已。
  莫大讽刺。
  这趟剿匪,让陈三郎带人随行,乃是官场惯例。毕竟他是泾县县令,应当在场。不过对于这一决策,谭高并不买账。在他看来,陈三郎虽然贵为新科状元郎,但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带着这样的人,那不是累赘吗?至于衙役那些,平时吓唬老百姓还行,一旦见血,不是腿软,便是尿裤子。
  反正谭高心里就不痛快,觉得陈三郎一行只会妨碍,不会有任何帮助。不料想到头来,斩杀贼寇,首功却让他们给夺了。
  这不是打脸嘛。
  想着,谭统领便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等看见陈三郎与许珺走过来,这脸就更烫了。
  陈三郎来,自然不是为了打脸,而是俯身下去,仔细翻看尸首。
  这一幕,倒让谭高觉得很惊奇。读书人自命清高,对于血污之类更是躲之不及。眼下陈三郎居然敢直面尸体,实在让人觉得意外。
  看过后,陈三郎面色凝重,缓缓道:“这些人身上有着许多伤疤。”
  下面不用继续说,谭高等也能明白:身上多伤,自然久经战斗,并且悍不畏死。
  果然是亡命之徒!
  谭高暗叹一声,环顾左右,看到一众部下的神色早失去了上山前的锐气和兴奋,而蒙上一层神伤之情。早上的时候还活生生的同伴,此刻已化作冷冰冰的染满鲜血的尸体,这等冲击力如洪流,不断动摇着他们的心志。有狐死兔悲的感伤,更有对于命运叵测的恐惧——谁能保证,当下一波交锋时,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都打醒精神来!”
  谭高忍不住来气:“马革裹尸,乃我辈最好的归宿。一死而已,有甚可怕的?瞧你们那般怂样,说出去丢本将军的脸。”
  边上陈三郎一听,就觉得他这番训话实在不合时宜。倒是慷慨激昂,表现得视死如归了。然而场合不同,对象不同,效果自然适得其反。这三百官兵来剿匪,多半是抱着刷军功拿奖励的目的,可不是来赶死的。
  不过谭高平时素有威望,官兵们虽然心中不满,但也不敢轻易流露出来。
  “好了,伤员且先送下山。其他的人稍作整顿,继续进山。”
  说到这,咬牙彻齿:“我就不信这黑风寨能翻得了天!”
  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遭遇过一次偷袭,下次贼寇再敢来,故技重施,就不那么好使了。
  转过面来,难得露出笑意,一抱拳:“陈大人,受惊了。”
  许珺差点要“噗嗤”笑出声,刚才自家三郎不知多淡定,负手而立,哪里有半分受惊的样子。这谭统领,军伍遭受冲击,折损不小,脸面抹不开,是以要自找台阶下。
  陈三郎不以为意,道:“谭将军客气了……对了,此处距离贼窝已不远,前行之际,更要多加小心。”
  谭高脸色一紧,再不是先前那副怠慢的样子:“陈大人所言极是。”
  回到那边,陈三郎坐下来,眉头皱起,忽道:“珺儿,刚才你也看了,贼寇尸首有甚古怪之处?”
  许珺一愣:“这个我倒没有太注意,哪里古怪了……”
  陈三郎慢慢道:“尸体上的老伤。”
  许珺摸摸头:“伤疤怎么古怪了?江湖上舔刀子的人,哪个身上不是一身伤疤,我父亲身上的伤也不少呢。”
  想到失踪的父亲,内心又不禁一阵难过。这么多年来,若非父亲如同一棵大树般呵护着她的成长,只怕身上也会伤痕累累。
  陈三郎晃一晃脑袋:“也许我想多了吧。”
  此时,队伍休整完毕,开始继续前进。目的地:黑风寨老巢!


第两百一十一章 大火烧山,无处可逃
  官兵们打醒精神,握紧手中兵器,再度排列成队伍,快步进山:人数上的绝对优势,让他们心中重新树立起自信。而陈三郎那边,许珺和蟹和表现出来的武力,也仿若一注强心针,给众人带来信心。
  这一趟,竟出奇顺利。
  “看,那便是黑风寨的老巢!”
  翻过一道山坳,前锋队伍停住,指着前面的山腹说道,后面的人纷纷上前来看。
  说是山寨,实在简陋得很,就是开辟一块地方,四周围起栏栅,里面则坐落着十来间屋子。有茅屋,也有石头堆砌起来的屋子,但不多,只得两间。
  山寨附近,看不见什么关隘,只地面上很随意地撒上一些铁蒺藜,尖锐的锋端处散发出冷冽的光芒。
  只不过黑风寨光凭这些玩意,便想拦截住军伍的攻击,无异痴人说梦。
  谭高冷笑道:“定然是贼子到此不久,无法建造成完善的寨子。”
  这倒是事实,根据情报上的信息,这伙强人的确新崛起的,在缺乏时间和人力的情况下,只能建设出这样的地方。至于那些厉害的山寨,基本都是好几年的经营才造得出来。
  一位队正疑问道:“统领,这些贼寇会不会逃跑了?”
  闻言,谭高握了握拳头。贼寇不是傻子,明知不敌,自然不会留在原地等着被围杀。纵然带着家眷,但逃跑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现实环境摆在这,山高林密,往里面一钻,便如同水滴入大海,很容易藏身。
  不过这个可能性他来之前也想过了,自古官兵剿匪,就像火烧野草,总是无法烧得干净。一把火烧过,等过了时日,那野草又冒出来了。
  故而谭高也不认为这一次能把对方一网打尽,那不现实。只要毁掉贼窝,杀了些贼寇,带着首级回去,便是凯旋而归。
  “咦,那些屋子里的烟囱还冒着炊烟……”
  果然,就见青烟袅袅,很是悠闲地飘荡出来。
  官兵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敢情这些贼寇们不但没有逃跑,反而优哉游哉地做起饭来,什么状况?
  谭高也是有些茫然,不禁把目光投向陈三郎:“陈大人,你看?”
  态度赫然有了变化,开始放下身段,主动询问陈三郎的意见了。
  陈三郎摸了摸鼻子,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事有反常必有妖。
  此地此事,处处透着诡秘,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劲。目光不断巡视着,忽而一顿,鼻子嗅了嗅。
  谭高疑问:“怎么啦?”
  陈三郎面色突然大变:“不好!”
  谭高被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
  “火,贼寇放火烧山了!”
  话说刚才陈三郎分明闻到了一股火油味,味道还不小。
  “怎么可能?”
  谭高这下真得跳起来了,简直不可置信。
  放火烧山,这都是官兵以往围剿山贼,久攻不下的情况下所惯用的招数。现在倒好,整个颠倒,官兵竟让贼寇放了火。
  天气燥热,山上林木众多,枯枝落叶,遍地都是,一旦被点燃,那就是绵延千里的场面,更何况,还被浇上了火油?
  官兵们为之哗然,霍然回头,就见到后面林子内,哔哩啪啦,一条火龙迅速形成,冒起数丈高的火焰来。
  谭高大急:“快,快去扑火,寻条出路!”
  这时候,已经管不上剿匪了,逃得性命要紧。
  一队官兵砍下茂盛的树枝,做成扫把,要去扑火。然而靠近去挥打了几下,被灼热的气浪燎得头发眉毛都焦了,只得赶紧跑回来:
  “将军,火势已成,扑不灭了……”
  谭高仰天长叹:“难道今日真要葬身火海……不甘,真不甘心呀!”
  陈三郎当机立断:“谭将军,当今之计,只能进去黑风寨避一避了。”
  谭高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漫山着火,进黑风寨有甚用?
  陈三郎一顿脚:“珺儿,我们走。”
  带领衙役冲向黑风寨。
  谭高见状,一咬牙,也顾不得了,立刻下令所有官兵跟着陈三郎他们走。
  入到寨子,见里面一间间屋子都是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所谓炊烟,也是早就放着炭火形成的。
  这是演空城计的节奏呀。
  陈三郎暗骂一声,时间紧迫,赶紧叫谭高,让他派一队官兵到外面,清空出一圈地方;再派一队人把所有能找到的水弄出来,准备好。
  清理地带,是为了防御火势蔓延;至于水的作用,不用多说。
  谭高一拍大腿:“对对。”
  立刻下达命令,看往陈三郎的眼神,分明已不同:如此急智的表现,岂是书呆子能做得到的?
  由于贼寇开辟地方,建立寨子,因而四边太靠近的树木都被砍伐掉了,如此一来,倒省了许多功夫。唯一碍手碍脚的,就是满洒地面的铁蒺藜,而或一些鹿角。负责清理的官兵一不小心,踩上去便中招,鲜血直流。
  然而四下火势凶猛,浓烟滚滚,眼看便要烧过来了,众官兵手忙脚乱,拼尽全力挖坑翻土。
  寨子里面,寻找水的过程却并不顺利,几乎找完所有地方,才找到不多的水。看来贼寇也有所防备,屋子留着,是为了麻痹官兵,但水却欠奉。
  谭高与陈三郎率领众人紧张地看着火势,山风刮起浓烟,扑腾而至,非常呛人。
  陈三郎赶紧撕下布条,打湿了水,蒙住口鼻。
  这是抵御浓烟的有效做法,其他人见状,赶紧照葫芦画瓢,用湿布保护口鼻。但口鼻没事了,眼睛被熏也是受不了,泪水流淌。
  这时候,外面的防火地带已经基本清理好了,所有人都撤了回来。
  陈三郎道:“大家全部进入屋子里吧,把门窗关闭好。”
  谭高口干舌燥,问:“要是大火烧到了寨子呢?”
  陈三郎瞥他一眼:“那就听天由命。”
  好在寨子里的房屋不少,空间也算宽阔,能容纳不少人。其中石料结构的房子最是被人眼热,但仅得两间,谭高当仁不让占据了一间,能进去的,都是贴身的亲卫亲兵;另一间由陈三郎率领衙役进去。
  蟹和有些焦虑不安:完了完了,这下要被红烧了呀!咱要是能呼风唤雨便好了……
  这个却是奢想,呼风唤雨这等术法神通,许多大妖都未必掌握。
  噼里啪啦,风助火势,席卷的速度极快,不用多久,便烧到了寨子附近,烧到了防火地带边缘处。
  从高空鸟瞰,好端端一座青山,已成火海。


第两百一十二章 天降甘霖,神仙搭救
  这一把火,放得狠辣,熊熊烈烈,漫山遍野,都是祝融肆虐。火光笼罩之下,温度急剧上升,屋子里恍若蒸笼般。只是谭高与陈三郎下了死命令,不准脱衣甲。他们有理由相信,等这把火烧过之后,贼寇们还会来检查,看究竟有没有把官兵们烧死。
  到时候,又将是一场惨烈的遭遇战。赤膊上阵,如何够杀?
  在石屋之中,谭高坐着,脸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彰显着他此刻的心情是多少不平静。每逢大事有静气,作为军人,本该更加淡定才对。然而一连番遭遇,使得这位自信满满的卫将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他率众兴冲冲地来剿匪,是为了斩杀贼寇抢军功的,孰料连连吃瘪,一不留神,说不定就全军覆灭,葬送于此。
  目光环视,满屋子的亲兵,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沮丧悲观,一个个垂头丧气,神色黯然。
  军心已败。
  谭高忍不住长长一叹,即使这一趟能侥幸活命,然而败军之将回到南阳,这一生的仕途也就戈然而止。
  在另一间的石屋子内,陈三郎也是满脸凝重,身处当下险境,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事:
  这黑风寨的贼寇果然非比寻常,武艺高强不说,还善于计谋,步步为营,早挖好了这么个大坑,就等着众人来跳。
  皱着眉毛,仔细梳理思路,却不显慌张。先前命令官兵清理防火带,距离甚为宽阔,大火应该烧不过来。贼寇留着寨子做诱饵,却也留下一线生机。那么,只要大火烧不到寨子,他们就能保住性命。
  但这只是暂时的,谁知道贼寇们会不会埋伏在外面?
  轰隆!
  突然一声雷响,正在高空上炸开,鼓荡耳膜。
  陈三郎霍然站起,喜不自禁。
  对于雷声,其实他向无好感。长安的那一顿雷,差点没把他雷死。每一次雷响,似乎都不是好事。
  但现在,这一声雷,却如同报喜的锣鼓,振奋人心。
  “打雷了!”
  谭高几乎蹦跳而起,要欢呼雀跃,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呀。天降甘霖,灭火可期,简直是救命。
  刹那间,他差点热泪盈眶: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这是看不过眼,所以要下雨浇灭贼寇的嚣张火焰……
  其实从季节的角度上看,正是多雨之季,适逢其会,也不奇怪。
  不过谭高他们显然不是这么看,古人多信鬼神,如此关键的时刻,下起雨来,显然是老天爷的功劳,是有神仙搭救。
  果不其然,雷声滚滚,乌云席卷,不多久便下起大雨来。
  好一场雨!
  酣畅淋漓,雨水所浇之处,火势顿时得到有效控制,慢慢便一点点熄灭掉。
  哗啦!
  众人忍不住冲出屋子,在雨水中欢呼蹦跳,尽情发泄劫后余生的激动兴奋。
  陈三郎等人也出来了,许珺从行囊中拿出一柄油纸伞撑开,遮住自己和陈三郎。
  至于其他人,则如官兵一般扑进雨幕中,喜不自禁。蟹和都要在泥泞中打滚了,陈三郎看着,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却也不去喝止:螃蟹本性,实属正常。
  他若有所感,猛地抬头,从伞下的边缘空间瞥去,就看见天上云层缝隙,迅速地掠过一道庞大的影子,影子上光芒闪烁,犹如鳞片。
  这一幕对于陈三郎,似曾相识,脑海灵光一闪,记起来了:当日在岳阳楼,南柯一梦,受龙君邀请赴宴。由蛟大量撑船,在途中偶遇龙女,天空气象,不差不多如此吗?
  难道说,这一场雨,另有蹊跷?
  这样的话,可真是“神仙”搭救了……
  只是天空上的一鳞半爪,迅速消失不见,再不可寻觅。
  许珺问:“三郎,你老盯着天看什么?”
  “呵呵,天降甘霖,救了我们一命,我就想着,是不是天意。”
  许珺抿嘴一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甚奇怪的。”
  在她看来,这个季节多雨,众人是赶上好运气了。
  嗖嗖嗖!
  雨幕中黑影绰绰,锋寒逼人。
  贼寇!
  贼寇果然没有远离,来得要比预想中快得多。他们见一场大火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给破坏,登时按耐不住,扑腾上来猎杀。
  这般状况,哪里还像是兵匪之间的交锋,简直如同两军交战,不把另一边灭掉,誓不罢休。
  谭高又惊又怒,高声叱喝,要官兵们迎战。但很快,他就惊恐地发现,涌上山来的黑衣贼寇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哪里如情报中描写的那样,只得二三十人;这一眼看过去,起码上百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人数上的优势瞬间被蚕食,加上被杀个措手不及,局面立刻不受控制地溃败下来。
  刚从大火脱难的官兵又遭遇无情的杀戮,兵心崩溃,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只顾着各自逃命。然而贼寇如网,见一个杀一个,不用多久,三百官兵就剩下寥寥几十人了。
  就连陈三郎这边的衙役,也有好几个想偷偷溜走的。不想这一溜,都溜到了死神的怀抱中去了。
  见四下退路都被堵死,剩下的人只得再退回寨子,做最后的困兽之战。
  一通大雨后,来得急,去得也不慢,渐渐云消风散,雨点停歇。天色清明,这时候,谭高终于能正面看清楚贼寇的身影了。
  正前方足有四五十人,个个黑衣,黑巾蒙面。领首者,面上罩着的却是一张脸谱面具。
  其他方向,人影飘忽,都在候机而动。反正计算起来,对方绝对有百人左右。这可是非常可观的人数了,加上人人身手矫健敏捷,武艺高强,凝聚起来,这股力量足以攻陷一座县城。
  谭高满脸苦涩:这番剿匪可真是碰到了铁板上,按照当下情况,要想逃出生天,除非神仙搭救才行。
  “公子,一会打起来,我背着你跑!”
  蟹和舔了舔嘴唇,他倒没有多少惊慌:打不过就跑,不信对方拦得住。
  许珺指尖刀锋缭绕,也是做好了突围的准备。有她和蟹和保护,就能将陈三郎带出重围。至于随行的衙役们,只能各安天命了。
  陈三郎一声苦笑:“没有那么容易。”
  “怎么?”
  陈三郎叹道:“如果猜得不错,他们的目的只是我而已。这样的话,他们会轻易让我们逃走吗?”
  “什么?”
  此言一出,不仅许珺他们惊诧,谭高都是摸不着头脑:贼寇搞这么大阵仗,费尽心思,竟是为了杀陈三郎?
  不对,没道理呀,明明是他们来剿匪的。怎么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陈三郎看着谭高,想了想,缓缓道:“这样的事,当然得把谭统领,以及这三百官兵蒙在鼓里。否则只要随意漏出马脚,就可能导致计划功亏一篑。”
  谭高仍是茫然:“陈大人,你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陈三郎没有正面回答,喃喃道:“为了让我上钩,不惜用三百官兵陪葬,啧啧,这般代价,可真舍得。”
  在这个世界,人口并不算密稠,甚至能说是稀少,典型的地广人稀。人少了,人口便是一种资源。尤其是青壮官兵,更是很重要的资源,折损的话,就是莫大损失。
  谭高不是笨人,他想到了刺史大人的野心,想到了陈三郎为什么会当这个泾县县令,想到了两者之间的某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传闻……其实这些东西,他来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整件事情就是一个局。
  “可怕,太可怕了……”
  他仍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为了除掉一个陈三郎,元刺史竟如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至于吗?


第两百一十三章 困兽之斗,方便之门
  至于吗?
  脑海大大的疑问,在谭高看来,在扬州郡,元文昌一手遮天,想要除掉陈三郎,起码有好几种法子:格杀、刺杀、毒杀……
  随便亮出一招,就够陈三郎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么,为何偏偏兜了偌大的圈子,牺牲这么多官兵来做成此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谭高实在想不明白。
  陈三郎仿佛瞧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淡然道:“我要是在路上死了,在床上死了,而或在县衙死了。你觉得,皇帝会怎么看?”
  谭高一怔,作为一员武将,他的政治觉悟实在不怎么样。
  陈三郎又道:“可我若是在剿匪过程中,被贼匪所杀,那就合情合理了。”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很多时候,死的真相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死的形式。
  只要形式能够交代,那么扬州方面便能推诿掉嫌疑,而朝廷也觉得得了面子,不会穷追猛打。
  归根到底,陈三郎也就是个新科状元郎,七品县令罢了。又不是国之肱骨之臣,分量还不足以令得朝廷大发雷霆。
  前面陈三郎抛出《岳阳楼记》,在士林文坛造成颇大影响,然而这始终属于文人的“立言”范畴。实际的影响力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广泛深远,这道理就像烈士上刑场,慷慨激昂吟断头诗。纵然诗作能流传千古,却也无法改变他们横死的结果。
  谭高依然听得迷糊,看不透其中的弯弯道道。但明白也好,糊涂也罢,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几十名贼寇一言不发,已在逐步逼近。
  戴面具的匪首突然喝道:“我们要杀的只是陈道远,不想死的速速退开。”
  闻言,一些官兵互相看一眼,似乎看到了逃生的希望,发喊一声,立刻脱离阵型,朝着外面逃奔。
  “蠢货,快回来!”
  谭高狠狠一跺脚。
  但那些官兵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只管逃。
  唰唰唰!
  惨叫声此起彼伏,随即沉寂。
  “又死了十多人!”
  谭高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对方实在狡诈,若放言企图煽动己方内讧,那官兵们不会轻举妄动,可换了说法,说放他们生路,一些人就忍不住了,纷纷自动送死。
  “蠢货,事到如今,对方怎可能还会留下活口?”
  谭高紧握兵器,高喊道:“各位兄弟,你们也看到了,逃是送死,唯有奋力一搏,才能够活下去。上弩箭!”
  官兵们反应过来,依令行事,把弩箭拿到手上:咻咻咻!
  箭矢拼命激发,也不用太瞄准,反正就是朝着贼寇人群里射即可。
  正是顾忌弩箭,故而贼寇也没有太过靠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那三百官兵只是普通兵员,牺牲掉可接受。然而他们来参加这次计划的,可都是精锐死士,有钱都难培养出来,死一个,都是不小损失。
  如今官兵手中,只剩下二十余具弩箭,难成规模杀伤,距离又远,威力打了折扣,射到跟前,就被对方用武器拍落。
  只是这么一来,也能产生一定的威慑,使得众贼寇不敢轻易杀上来。
  贼首也不在意,在他看来,谭高等人不过负隅顽抗,乃困兽之斗,迟早坚持不住。不过先前放火烧山,动静甚大,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尽快解决的好。
  一连举手做了几个指挥动作。
  围在寨子左右两侧的贼寇得令,开始破入。
  这黑风寨,本来就构造得简陋,缺乏防御工事,当敌人从四面八方袭击,顾此失彼,没有任何防线可言。至于躲进屋子里,那不是等于给予人家瓮中捉鳖的机会吗?
  很快,短兵相接,到处陷入一片混战。
  谭高敌住两名贼寇,知道今日已难以幸免,激起血性:“陈大人,元文昌不择手段屠戮朝廷命官,犯下滔天大罪。你一定要逃出去,将此罪行公布于众……”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次剿匪的机会并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是知府故意为之。因为他以及统领下的许多官兵,心中还向着朝廷。在扬州,这便是异己。今日之局,一方面能斩杀陈三郎,一方面又清除了异己,一举两得。
  局势岌岌可危,许珺娇叱道:“蟹和,背上公子走。”
  “好!”
  蟹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陈三郎就跑。许珺夺了一根长枪紧随,护住左右。幸存的衙役也是拼命跟上,他们都知道,要是落单,必死无疑。只有跟在大人身边,才能有生机。
  “跑得了吗?”
  那贼首大步流星,手中一杆长枪如同毒蟒吐信,狠辣凶历,但凡挡在他前面的官兵,都是被一枪击杀。
  这等武艺,不同于江湖功夫,但更加简练,没有丝毫花架子成分,招招都极其实用,最适合在军伍中施展。
  谭高见状,奋力扑将来,要把他拖住。
  贼首却看也不看,红缨抖开,枪尖一挑,从一个意料不到的角度穿出,一下子洞穿了谭高的胸脯。
  谭高原先跟贼寇恶斗,便已负伤多处,力有不济。这会儿一个照面,就被对方击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双眸失去光彩。
  贼首只在于陈三郎,飞快追赶而去。
  浴血突围,跟随的衙役尽皆伤亡殆尽,许珺娇喘细细,衣衫上沾着血,好在都是敌人的。
  蟹和手臂和腿部,都结结实实挨了好几记狠招,不过他皮糙肉硬,没有大碍,依然跑得飞快,朝着山下狂奔。
  只要跑到山脚,转上路径,摆脱敌人的成功率就越高。
  “咦!”
  正跑得欢的蟹和突地发现前面转出一人来,本以为是埋伏此地的贼寇,暗吃一惊。等看仔细了,却更感奇怪。
  却是个老和尚,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袍,形容枯槁干瘦,仿佛许多天没有吃过一粒米般,病怏怏的有气无力,似乎刮一阵风,便能把他吹倒。他右手挂一圈淡黄色佛珠,共有一百零八粒;左手托一口铜钵。
  老和尚站定,笑吟吟看着,忽然开口道:“状元郎今日走投无路,我佛慈悲,特地开设方便之门,请君皈依!”


第两百一十四章 色即是空,饥肠空空
  老和尚身形如鬼魅,一手挂佛珠,一手托铜钵,忽然在这遍地灰烬的山上出现,微微一笑,张口要陈三郎皈依,说不出的古怪。
  陈三郎却一点不觉得奇怪,记得在扬州,在山色塔相遇,这净空和尚便阴魂不散地跟着,不断使着法子要让他遁入空门。甚至不惜使出了佛门神通,不过那时候陈三郎梦中无佛,不放屠刀,致使老和尚失败而归。
  再后来,陈三郎离开了扬州。不曾想如今在泾县,净空竟然冒了出来。
  陈三郎知道这和尚法力高深,看着貌不惊人,实则有着非同一般的本领,极为难缠。
  许珺娇叱道:“你这老和尚,说甚疯癫话?”
  真是不能忍,居然敢叫自家男人去出家,陈三郎要真是剃掉三千烦恼丝,那她不得“守活寡”?
  老和尚看着许珺,不禁赞道:“名器内藏,百媚自生,好一副颠倒众生的色相!”
  许珺面皮有点臊红:“胡说八道!”
  揉身上去,锋芒掠闪。
  净空灰袍飘飘,许珺根本挨不着身。
  此时蟹和已将陈三郎放下,只是心中打鼓,他看着老和尚,便如同看着天敌,骨子里发憷。
  相比道家,释家更喜欢“降妖除魔”,把些妖魔降服了去,收为护法,而或童子之类,甚至为坐骑。说白了,其实和奴隶差不多。一些命运悲惨的,还会被阉掉,简直痛不欲生。
  蟹和是明眼人,自然知道老和尚法力不可测,绝非好惹的主。
  这时候,后面带着面具的贼首快步赶到,见到老和尚也是怔住。
  老和尚忽而呵呵一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相无我,一切皆空。”宽大僧袖挥舞,鼓荡起一股大风,身影端是快疾如闪电,下一刻,掠到陈三郎身边,枯瘦五指一伸,便将陈三郎拿住。
  见他抓公子,蟹和什么都顾不上了,双股叉拼了命地叉去。
  “小小妖物,也敢逞凶!”
  老和尚猛地冲他一喝,口绽春雷。
  蟹和眼中,就见着一尊怒目金刚的法相,威猛无俦,金光灿烂。他心胆俱丧,赶紧几个驴打滚逃开了去。
  净空并未下杀手,也不知道是慈悲为怀呢,还是担心杀了他们,会让陈三郎心中种下怨恨的种子。其一把提着陈三郎,迈开大步,轻飘飘地便往山下掠去。
  “三郎!”
  “公子!”
  许珺和蟹和两个赶紧追赶,只是哪里追得上?
  “留下人来!”
  贼首手中长枪呼啸掷去,犹若贯日长虹。然而这去势汹汹的长枪,堪堪抵达老和尚后背,就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挡,很不甘心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最后软绵绵掉落在地。
  “可恶!”
  贼首狠狠一跺脚,他们的任务是来杀陈三郎,可陈三郎被老和尚掳去,便等于任务失败了。
  这样的话,如何回扬州复命?
  另一边,许珺与蟹和还在飞快追着,但追出数里地后,前面空荡荡,已失去目标。
  蟹和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得立刻回去禀告小公主才行。”
  许珺却依然不放弃,但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哗啦啦流淌下来:父亲失踪了,现在连三郎又丢了……
  ……
  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道老和尚施展出了什么遁法,速度极快,真如腾云驾雾一般。陈三郎被他抓住,浑身难以动弹,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只能闭眼等待。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并无杀心,故而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要乖乖跟着去出家,也是万万不能。
  陈三郎好静,不代表就愿意常伴青灯古卷,完全是两码事。
  他此刻想着,不知净空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难不成是返回扬州?
  倒是有可能,毕竟净空就是从扬州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净空忽然停住,落地。
  陈三郎脑袋昏呼呼的,大力摇了摇,微微清醒过来,打量四周,发现竟是在一座山中。
  也不知道是什么山,林木颇茂,野草横生,间或野兽嘶吼,山鸟鸣啼。
  老和尚带着他,开始上山,过不多久,前面现出一座寺院。不过都是败坏荒废了的,院墙崩塌,地板生草,甚是荒凉。
  夏禹王朝重释道,多年以来,僧侣众多。不少和尚发下宏愿,到野外开辟寺院,传达佛祖之光,故而许多山川都有着寺院。然而野外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过,虎豹蛇虫,山魈鬼魅,层出不穷,不知多少僧侣壮志未酬,死于非命。也因此留下许多荒废的寺院来,成为残迹。
  现在这一座,大概如是。
  净空老和尚应该也是无意发现的,故而停顿下来休息。他虽然法力高深,乃得道高僧,但毕竟还是人,也得需要调息休养。
  两人进去后,穿过破旧的前院。陈三郎打量着周围环境,见这座寺院当初规划建立得很有气势,青砖碧瓦,檐下挂一排溜铁铃铛。估计是锈住了,再怎么摇晃,也响不起来。
  迈步入殿,扑腾腾一片乱响,却是惊动了一群蝙蝠,振翅飞舞出来。
  偌大一座寺院,赫然已经成为蛇蚁鼠虫的乐园。不过还好的是,主体结构还算完整,牢固,能够住人。
  “陈公子,今晚我们就借宿此处吧。”
  说着,僧袍一拂,把空地的尘埃拂去,盘膝坐下,闭目养神,也不怕陈三郎会逃跑。
  陈三郎倒不是不想逃,而是如今《浩然帛书》被龙气镇压住,施展不得术法,端是一名文弱书生,这时候往那边跑?别一不留神,跑到外面被虎狼给吃了,就搞笑得很。
  这座寺院破落已久,阴气森森的,不像善地,跟在老和尚身边,反而最是安全。
  也罢,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
  他环顾四周,见到大殿两边各有侧殿,过去瞄一眼,一片狼藉,蛛网密布,都不知多久没人住过的了。
  这般寺院,位于荒郊野岭,怎可能有人来往。
  看了看,陈三郎没了兴致,就把老和尚边上一块地方弄干净了,坐了上去。
  经这么一折腾,外面天色一点点暗落,渐晚,大殿内慢慢晦暗下来,更显阴森。
  陈三郎好不容易使得情绪平静,猛地发现,饥肠辘辘,如同有一团火在肚子内焚烧着。
  只是这环境这时候,哪里找吃的?
  这是个大问题。


第两百一十五章 古寺之夜,升棺发材
  饥饿如一团火,又仿佛一条虫子,肚子汩汩的,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发软:不行,得去弄点吃的,活人总不能饿死。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陈三郎起身来,走了出去。本以为净空和尚会开口,孰料静悄悄的,回头去看,见他老僧入定,入睡般一动不动。
  陈三郎就不管他,迈步出寺院,顺手捡拾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权宜当武器。见山高林密,他也不敢走太远,就在寺院附近转悠,希望能觅着些兔子之类的。
  不过他可没有蟹和那般本能嗅觉,所能依靠的,只有这些日子跟随许珺所学的武功了。
  陈三郎有练武天赋,无奈习武时间太短。别的人,大都幼年就开始练习基本功,一年年打磨,练得多年,这才有所成;而他练武才多久?虽然得明师指点,但目前的水平,还局限于改善体质方面,战力只能说一般。
  转了一刻多钟,并无发现,倒是听到山林中传出“嗷呜”的叫声。
  这是狼。
  狼可不是好惹的家伙,有时候,它们比虎豹更可怕。
  陈三郎心有些急,要是被狼嗅到了生人气息,跑将来,可是一场灾难。
  “咦,那是什么?”
  此时见到前面仿佛有个园子,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种植的园子,应该是以前寺院僧侣开辟出来种菜什么的。然而寺院荒废,僧侣不知所踪,那园子自然也是无人打理了。
  “山药?”
  陈三郎心中大喜,发现园子中生长着一片山药,很是茂盛的样子。这东西生命力强,没人打理,野生得倒好。
  他赶紧挥动手中树枝挖掘,泥土颇为坚硬,挖了好一会,才挖出两大截来。每一截都有小臂粗细,够吃的了。
  陈三郎不敢在外面耽误太久,拿了山药便往回走。
  嗷呜!
  狼叫声仿佛近了,听在耳中,让人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慌慌。
  陈三郎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便见到林中亮出一点点蓝莹莹的光芒,可不是狼的眼睛吗?看起来,数量还不少。
  “晦气!”
  陈三郎赶紧撒腿跑起来。
  嗷呜嗷呜!
  狼群发现了他的存在,此起彼伏地叫唤,不断迫近。
  好在陈三郎没有离开寺院太远,不多久就回到,飞快地闪入寺院大殿,见老和尚仍盘膝坐在那儿,不禁一松气。
  外面群狼还在叫着,却没有进入寺院来。叫了一会,慢慢安静了下去。也不知什么缘故,竟不敢闯进来。
  陈三郎饿得慌,赶紧捡拾来一堆枯草朽木,弄成一堆。随身带着火折子,拿出来,把火点燃起,然后烤山药。
  火光猎猎,带来了温暖和安定。等山药烤得差不多了,一股浓郁的香气蓬发而出。
  陈三郎忍耐不住,赶紧扒出来一块,剥了皮,见着白嫩嫩的肉,大口就咬了上去:
  哎呦,烫!
  他嘴都有点被烫歪了,但神情却是幸福的,将山药肉囫囵地吞进肚子了,脸上露出了享受之意。
  先前净空和尚玄之又玄地念叨什么空,陈三郎嗤之以鼻,觉得肚子不空,才是道理。
  将半截山药吃掉,肚子渐渐踏实了,精神抖擞起来,口中啧啧有声:“香,好吃,真好吃!”
  那边老和尚忽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陈公子莫非是想引诱贫僧?”
  陈三郎心情也慢慢放开了,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要是想引诱你,怎么能用山药?最起码也得杀一条蛇,或者炖一锅肉才行。”
  这个想法倒不错,虽然很可能无功而返,但总算撒口气。
  老和尚笑道:“老僧坐禅,已经辟谷,不食烟火久矣。”
  “怪不得就瘦下皮包骨了……”
  陈三郎没好气地道。
  老和尚并不与他斗嘴,又要闭眼养神。
  陈三郎发觉与他做口舌之争,自己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恐怕碰到了对手,难以建功了,要知道释家的“舌识通”,施展开来,能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如何能干得过?
  干脆开门见山:“我说大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遁入空门的了。你再怎么逼迫也是无用,何苦为难?”
  老和尚不以为然:“老僧早就看出,你与我佛有缘。现在只不过被红尘蒙蔽,不曾勘破罢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老僧的良苦用心,心甘情愿皈依的。”
  “你把我抓来,这也叫心甘情愿?”
  “时日未到。”
  “既然没到,那你就放了我吧。”
  陈三郎赶紧提条件,反正能讲道理,总比不讲的强。虽然这所谓道理,很是模糊,难以扯得明白。
  “放你之前,你要随我去一趟扬州。”
  净空和尚也不含糊。
  陈三郎头摇得像拨浪鼓:“扬州去不得,刺史大人视如眼中钉,我要是在扬州出现,那不得自投罗网?”
  “老僧保你安全。”
  陈三郎摸了摸下巴:“但我不信你。”
  “我会让你相信的。”
  陈三郎见他不肯退让,话题一转:“去扬州也行,但得容我跟家人告别一声,免得他们着急。”
  “呵呵,出家之人,何者为家?”
  “呸,我不是还没出吗?”
  净空和尚目光注视着他,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你喜欢那个女子?”
  陈三郎知道他说的便是许珺,毫不犹豫点头:“我们已经定下盟约,将结成秦晋之好。”
  老和尚叹息一声:“阿弥陀佛,回头是岸。此事万万不可,你会死的。”
  陈三郎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再也忍不住,啐道:“胡说八道。”
  “出家人不打逛言,此女身藏名器,非常人所能得。否则的话,定有祸端。”
  这话说得玄乎,陈三郎莫名想起许念娘的告诫,让许珺不能轻易跟自己圆房,两者隐隐有些联系。
  “不对,胡思乱想什么?许念娘的话,也许是对于世俗礼教方面的一个约束,毕竟当下只是定亲,还未正式成亲……而和尚现在说的,完全便是玄乎之言了。再说了,自己也不算是个寻常的人了呀。”
  龙气压身,把《浩然帛书》镇压住,外人却难看出端倪,以为是功名笼罩的缘故。
  “我不与你争执这个,还是那句话,想要我出家,再等个几十年吧。也许等我白发苍苍,或会看破红尘。”
  说着,举起一根烧着的枯枝往后面走去。他是不愿意跟老和尚呆一块了,烦躁得很,不如换个地方去过夜。
  殿后是个门,通往一座后院,迈步进去,火光晃照之下,不禁吃一惊:原来后院之上,居然陈列着一排棺材,大概数了数,足有十七八具之多。
  呼!
  也不知哪个破窗口吹来的风,一下子将枯枝上的火吹熄,顿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他便听到了些古怪的声音。


第两百一十六章 装神弄鬼,何方神圣
  风吹熄火,随即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听着,仿佛是木板在挪移摩擦,咿呀呀的。
  陈三郎也算是胆大的人,此刻却禁不住心里发毛,赶紧退出去。
  “嘻嘻……”
  漆黑中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谁?”
  陈三郎下意识地叫嚷道。
  唰!
  眼前猛然一花,像是飘拂过一条美丽的裙子,空气隐隐有香味弥漫开来,煞是好闻。
  只是此时此景,就算逮见个美女,陈三郎也是视作女鬼了。赶紧将手中枯树枝一扔,转身向外面跑。
  “公子,慌张作甚,陪陪奴家嘛,我害怕……”
  耳边甜甜的声音缭绕不去,听得人心都酥了,骨头都要麻掉。这声音,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魔力,甜甜腻腻的,脚步不听话便要停滞住。
  “你害怕?我才害怕好不好……”
  陈三郎可不是那等傻乎乎的书呆子。
  市坊间多有传闻,杂记上也记载着不少类似的故事。大概之意,都是说一个书生,要么是家贫,要么是赶考什么的,反正就在荒山野岭的地方过夜,然后大半夜的,狐仙美女什么的就过来了……
  美人一笑,勾人心魄,书生怎抵挡得住,当即眉来眼去,干柴烈火,然后就颠倒衣裳,成就佳话。
  这些故事成分,多半为美化,是人们梦想的一场邂逅。
  梦总是好的。
  昔日陈三郎奔赴赶考,也曾幻想过来着,然而事到临头,不是黑车,便是黑店。诸多经历下来,使其深刻认识到,做梦得睡觉的时候做,清醒时,便该做清醒的事。
  现在的他,就很清醒。
  荒废多年的古刹,突地跑出个美人儿来,其中猫腻,不言而喻。他赶紧捂住耳朵,快步奔出大殿。
  炭火未熄,映照出老和尚瘦巴巴的身影。
  陈三郎跑过去,气喘吁吁:“大师,寺院里有鬼。”
  老和尚眼皮不抬,淡然道:“陈公子,是你心中有鬼。”
  “得,我不跟你打禅机。”
  陈三郎坐下来,托着下巴,怔怔出神。
  外面夜幕完全降落,今晚星月黯淡,风颇大,吹得树枝摇曳,沙沙作响,很是渗人。
  猛地刮一阵风,呜呜声。
  铃铃铃!
  陈三郎面色一变,他听出这是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的声音。来之前,其曾观察过,那些风铃基本都锈住了,成为一个铁疙瘩,如何还能摇动出声?
  事有反常必有妖!
  老和尚蓦然睁眼,眼眸有一缕金光一闪而过。
  这等异景让陈三郎瞧得暗自心惊:这和尚好精深的修为法力……
  对于释家的修炼法门,他有所了解,分为九等:一转凡身、二转皮身、三转肉身、四转骨身、五转心身、六转精身、七转法身、八转真身、九转金身。
  到了九转金身,便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体”,不腐不朽。
  净空和尚眼眸有金光,最起码,都是六转精身。其开眼后,枯瘦的右手一把探出,在空中捞了一把,然后放在鼻子闻一闻。
  “洞庭哪一位来了,请现身一见。”
  旁边陈三郎不禁咋舌,闻一把风,便能闻出对方来路,这番本领可真是莫测。但想深一层,顿觉了然:修士界各门各派,各有传承,各有特点。其中洞庭妖族,最善于鼓弄风和水。那么在风中漏了行踪,也就不足为奇。
  “来自洞庭?难不成是敖卿眉来救自己了?”
  想到这,陈三郎心中一喜。
  自己被老和尚抓走,蟹和肯定会回泾县搬救兵。能当救兵的,逍遥富道可不够格,排除开来,只有小龙女了。养好伤的她,真实本领不会差到哪儿去。其实当初她被后母重伤,逃出洞庭,追兵并不止蟹和一个,另外还有十多路呢。算起来,螃蟹只是个小角色罢了,恰好追到了泾县,本打着贪功的念头,不想当了阶下囚。
  当然,这些都是陈三郎后来才慢慢了解到的。
  只是不对,若是敖卿眉,后院那装神弄鬼的女人是哪位?
  心头疑惑难以消除。
  殿外风声愈发大了,吹得哗啦啦作响,风铃大作,鼓荡成一片。一些风从破落的门窗刮进来,席卷起尘土,很容易让人迷糊了眼睛。
  风声中,淅淅沥沥,便是雨水降临。
  风雨交集,果然是洞庭作风,惯有的排场。
  噼啪!
  居然还闪电打起雷来。
  只是这等境况,在净空和尚看来,如同虚无,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手一抖,一口铜钵飞旋而出,悬空而起,定在头顶。刹那间,所有吹进来的风雨都被铜钵吸纳进去,半点不漏。
  好东西!
  陈三郎瞧着眼热,他见这口铜钵貌不惊人,可被施展出来后,这等威力,简直便像是法宝品阶的东西了。
  人都是有一个习惯依赖的毛病,比如说陈三郎,他自从练习术法,手上有了黄麻绳与斩邪剑,屡屡靠着两件事物斩妖除魔,用得好不趁手。可突然间没办法用了,这手便痒得很,一颗心空落落的,没了安全感。
  老和尚祭出铜钵,也不出手攻击,只防御着。
  幸好有铜钵定住,地上的炭火不至于被风刮散,刮灭。
  嘎嘎嘎!
  怪声连连,陈三郎回头一瞧,见殿后转出一排列的身影来。瞧得真切了,却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身上披挂着破破烂烂的僧袍,然而皮肤肌肉,漆黑发亮,都被练成了僵尸。
  见到这番阵仗,陈三郎当即明白,这不应该是敖卿眉的手脚,来者另有其人。
  僵尸扑腾来的速度倒不慢,颇有章法地冲来,目标全在老和尚身上。
  “装神弄鬼!”
  净空和尚叱喝一声,圆睁双目,其背后便一圈圈闪现出光彩,这是释家神通:摄身光。
  光华一出,旁边陈三郎看着倒没有多少感觉。可对于攻击而来的众多僵尸而言,便如同雪团受到了阳光照耀,发出痛苦的无意义的嘶吼,原本坚实的身躯竟然一点点消融。
  嘭!
  大殿在动摇,一些砖石簌簌松动,很快就要崩塌下来,这是外面有人动了手脚,要迫使人出去。
  净空和尚一把抓起陈三郎,疾身掠出。
  蓬!
  刚出到外面,便响起尖锐的破空声,一条水桶般粗大的黑影凶狠地横扫而至,宛如活物,仿佛是一条巨蟒。
  然而看真些,黑影形体上枝叶蔓蔓,却是一根不知甚品种的藤条,巨大如斯。


第两百一十七章 调虎离山,艳福不浅
  藤条如蟒,狂扫而至,拍打得风雨翻飞,打到脸上生疼。
  外面一片漆黑,陈三郎难以视物,只感到扑面扫来的劲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
  净空和尚灰色僧袍鼓荡,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脚尖往藤条上一点,整个人借势飞腾,似乎要破空而去。
  天上的乌云前所未有的低,好像要压到人的头顶之上。
  噼啪!
  一道闪电掠过,乌云散开,一物从中探出,张嘴喷出一股水来。
  这水浩浩荡荡,真似银河从天挂落,远看如画,近看则感受到其中磅礴汹涌的霸道威力,令人不寒而栗。
  老和尚冷然喝道:“原来只是一条蟒而已,也敢学飞龙吐水,给我趴下!”
  一手拿住陈三郎,一手捏个法诀,法力澎湃,轻飘飘一拍——
  吼!
  手印合成,金光如幻,却是一记释家神通《大擒龙手》。金光变幻成的巨大手掌,结结实实落在那小山般的巨大蟒头之上。
  巨蟒吃痛,嗖的,急速退缩,一个掉头,往地面窜去。
  老和尚得势不相饶,俯冲追去,手腕一抖,腕间佛珠化成一个大圈,唰的,顷刻间把一截蟒尾巴给圈住。
  这佛珠乃是他耗费无数心力和时间淬炼而成,盘缠腕间不知几许岁月,乃是一件佛门宝物,心意相通,极为了得。
  被佛珠套住,犹若铁箍,巨蟒痛入骨髓,更难以忍受的是,脑海里立刻有金光佛像生成,正在张口念经。经文无孔不入,直往脑子里钻,这般痛苦,简直难以形容。
  这是释家传经的一大法门,其中经文,在信徒听来,宛如天籁,可在别的人听来,却是苍蝇嗡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巨蟒满地打滚,尾巴乱扫,把许多树木都给拍断,到处飞溅。
  “阿弥陀佛!”
  净空和尚将陈三郎放下,迈步过去,要将巨蟒降服。
  呼!
  巨蟒自是不甘,扭动着身躯,飞快朝山下滑去。
  “还想走?”
  老和尚念动法咒,一百零八粒佛珠,每一粒都浮现出玄奥的符文。符文连成一串,死死地镇压住巨蟒。
  这时候,巨蟒便像背负着一座巨山,沉重无比,爬不动了。
  “咦?”
  净空和尚蓦然有所觉,回过头去,眼眸金光闪烁,正看到一股黑风把陈三郎笼罩住。
  调虎离山!
  原来真正的目标是陈三郎。
  净空和尚瞬间明白反应过来,当即心意一动,套住巨蟒的佛珠脱离,回过头来,要圈住那股黑风。
  唰!
  佛珠到,黑风消,却套个空,失去了对象。
  “咯咯,多谢大师成全……”
  银铃般的笑声从空中传来,很是甜美。笑声仍在,但人影渺渺,不辨西东,早不知去到哪里了。
  再一看,脱了佛珠的巨蟒也已逃遁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断折的枝叶。
  净空和尚站在那儿,面上神色难看。他一时大意,不料竟中了计谋,让对方把陈三郎抢走了:
  “前一阵子,据说此子曾受龙君邀请,入龙城赴宴,看来确凿无疑。哼,龙城也来插一腿,应该也是勘破其中玄机……”
  如此想着,脸色渐渐平静,僧袍挥舞,唰的凭空不见。
  ……
  陈三郎只觉得自己腾云驾雾,又是飞在空中。这番飞行,比让老和尚带着,还要快速难受许多。
  老和尚的飞,更多意义应该属于“遁术”,而现在的飞,却真真被人带着飞在高空。
  我的乖乖,这要是摔落下去,不得砸成一团烂泥?
  心中有所畏惧,眼睛果然睁不开,但双手能动,四下抓拿,要抓住对方,挂牢了。
  这一抓,果然抓到了东西。
  “咦,怎地如斯松软,仿佛抓着一个大面包……不对,比面包要大得多,软得多,十分舒服。”
  柔腻的手感极为上手,不禁搓了一把,只觉得弹性十足。
  “哼?”
  一声冷哼在耳边炸开,惊得他心肝儿乱颤。突然觉得自己被对方一把扔开,急速坠落下去。
  这下完了……
  手足不禁一片冰凉,来不及反应,扑通一下,掉在水中,呛了一大口水。
  这一下居然摔得不重,陈三郎很快反应过来,从水中挣扎着,漂浮起来。抬头顾盼,见自己所落的位置应该在一个不大的湖泊里,夜色晦暗,看不远。
  夜间的湖,湖泊很是静谧。
  然而下一刻,安静的湖面蓦然掀翻起来,形成浪涛,轰隆隆,一排排滚腾。浪涛之间,一道巨大的黑影游动,极是狰狞。过不多久,一座小山般的头颅扬起,两个眼瞳,仿佛被点亮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陈三郎咕声吞口口水,发现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剿匪被贼匪设计,落荒而逃;随即被一个老和尚半路截了,死活要渡自己入空门;然后借宿古寺,又莫名其妙被一股黑风卷走……
  记忆里头,记得有一个很著名的人物,叫“唐僧”什么的,乃是千年一出的香饽饽,去到哪儿都是被抢的份。
  难道自己也是要向唐僧靠拢?
  他现在,倒不是太过于畏惧。因为见着眼前这巨蟒,依稀认了出来,不出意外的,当属于“故人”。只是这故人善不善,却不好说。
  片刻之后,一片云彩徐徐降落,轻飘飘地落在小山般的蟒首之上。看真些,那不是云彩,而是一个身穿彩裙的妙龄女子。她站在狰狞的蛇头上,如同一朵花儿,形成强烈反差。
  这一位,也是故人。
  陈三郎立刻认出来了:龙君四女儿,龙女来着。
  龙君究竟有几位龙子龙女,其实陈三郎并不清楚,想着应该有好几位。其中敖卿眉应当是最小的,故称“小龙女”。而现在现身的这一位,大概排行第四,为四龙女,叫“敖青”。
  当初南柯一梦,都是真实。梦中相遇的两者,如今都真真实实地出现在身前了。
  想到刚才在空中胡乱抓捏的事物,陈三郎不禁露出苦笑:那可绝不是什么艳福,眼瞅着是要大祸临头。
  果不其然,巨蟒蓦然张开血盆大嘴,裹挟着浪涛,一口朝他吞噬过来。


第两百一十八章 难得糊涂,谁家妹夫
  巨蟒张口,咆哮而至,鼓掀起巨大的波浪,包裹着陈三郎,仿佛一个巨大的水球,朝着岸上落去。
  这一下摔得倒不重,只是浑身被湖水弄得像个落汤鸡似的,颇为狼狈。他身上所穿,本是官袍,但经历这一茬茬的事,衣衫早破烂得不成样子,看上去,就是一片片烂布条挂在身上,别提多落魄。
  陈三郎算是看出来了,对方并无杀心,只是存心戏耍,心中莫名一股气腾起,站着,指着便骂:“士可杀不可辱,尽管放马过来!”
  敖青嗤声笑道:“陈公子,你想死还不简单,只要你老实回答本公主一个问题,你要怎么死,我都成全你。”
  “什么问题?”
  陈三郎登时警惕起来,他早猜想,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路过,也不大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而与净空和尚争斗。
  “我妹妹在哪里?”
  巨蟒游过来,逼近身前,敖青轻启朱唇问道。
  陈三郎茫然地道:“你妹妹,你妹妹是谁?”
  敖青看着他:“陈公子,你是状元郎,可不是那惯于糊弄人的戏子。”
  陈三郎一耸肩:“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敖青冷笑:“原来所谓君子,便是这般,说谎眼睛也不眨一下,实在太让本公主失望。”
  陈三郎反唇相讥:“君子也不是傻子。”
  “哦,那你的意思便是你怕说实话,会被灭口?”
  “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被个老和尚抓走,又莫名其妙被你抓来。”
  敖青淡然道:“别以为有那些条例依靠,你有恃无恐。实话告诉你,天下大乱在即,秩序纷纷崩溃,一切都将重新制定。”
  到这个份上,陈三郎也豁出去了,一摊手:“请动手!”
  “你!”
  敖青为之气结,她要是想杀这书生,白天大火烧山之际,也就不会掀起一阵风雨搭救来了,更不会从净空手中抢人。要知道这老和尚出身西山白马寺,乃是释家得道高僧,极为了得。招惹到这般对头,后患无穷。
  眼珠子一转,忽而跳下来,步子款款,来到陈三郎跟前,笑靥如花:“妹夫……”
  这一声妹夫,叫得陈三郎浑身鸡皮疙瘩,发冷,连忙跳开一步,目光警惕:“四公主,我想你真得误会了。”
  敖青笑容不减:“龙女化形,容颜艳绝。我家这小妹尤其,钟天地灵气,清丽脱俗,一眸倾城。”
  陈三郎赶紧伸出手去打断道:“四公主,我真得没有见过你妹妹的样子,你说得再好,我也不知道。”
  这倒是大实话。
  虽然与敖卿眉在梦中屡屡相见,但一直不曾见过样貌来着。
  敖青察言观色,见他不像是说谎,不禁有些迷惑,但很快就抛却开来,盈盈一转身:“好,不说我妹妹了。陈公子,你觉得我如何?”
  她的身段无疑婀娜多姿,万里挑一,而且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娇小,有料得很,刚才陈三郎已经亲手验证过的,一点不假;至于五官容颜,也是精致如画,无可挑剔。
  但不知道怎地,陈三郎看着她,总觉得有点假。譬如欣赏一幅画,任凭画上仕女画得再美,再无暇,但终归是一幅画。
  对,就是缺乏了一缕生气。
  “很不错。”
  “哪里不错嘛!”
  敖青媚眼轻抛,还故意一挺酥胸。
  陈三郎赶紧退开一步,义正词严:“四公主,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闻言,敖青差点一跟斗跌倒在地。刚才在空中,是谁抓捏得一脸享受,现在倒好,居然说起“男女授受不亲”来,实在可恶至极。
  对于男女之防,敖青当然没有太严格的概念。在妖族中,这方面甚为开放,不受世俗那些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约束。什么贞烈之类,无从谈起。不过作为龙女,身份高贵,自也不会轻易看上一个伴侣。
  所以敖青并不认为敖卿眉会看上陈三郎,多半是敖卿眉利用了陈三郎而已。利用他出面,攻打流域地盘,大肆收集香火,藉此疗伤。
  敖青之所以赶来,正是接到报告。该报告是蟒统领收到乌河伯的消息,然后再传递上来的。
  乌河伯见着龙符,回去府邸后左思右想,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最后还是选择了上报。
  这个报告自是没有交到龙君手上,这才有了敖青的到来。其实她已经到泾县走了一圈,但并未找到敖卿眉的气息。略一思考,便把突破口放在陈三郎身上,而不是蟹和那些小角色之上。
  在其中,敖青另有些私自想法,这个便不好与旁人多说了。
  “陈公子,赴宴之际,你不是和父君提出要求,要娶龙女吗?”
  “有吗?”
  陈三郎只能继续演下去,挠了挠头:“抱歉,那一场宴席,我迷迷糊糊的。有些记得清晰,有些就糊涂了。”
  那丹青妙笔,本身乃奥妙之宝,其中设置有诸多禁制,把一些关键信息过滤掉。好比在宴席上,无论陈三郎怎么看,都无法看到龙君的真面目,就是禁制的一部分。
  又比如对龙城的认识了解,也是雾里看花,认识得模糊。想从现实中去找,根本不可能。
  闻言,敖青半信半疑。
  这时候,蟒统领已化身半妖,头部细长,穿戴锁子细鳞甲,身后拖着一截诡异的尾巴,一对眼睛狭长,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陈三郎借着熹微的光注意到蟒统领那根尾巴有些不对劲,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有点耷拉。
  这是被净空和尚佛珠所伤。
  蟒大统领心情正郁闷着,这一趟跟随四公主出来,差点被老和尚给降服了去,乃是他这么多年来吃过最大的一个亏。老和尚法力高深,背后有着白马寺作靠山,想要寻其报仇,估计没有指望。
  无法复仇,只得把气撒到旁人身上。整件事因陈三郎而起,他便是最佳对象。
  “四公主,你把这书生交给我,看他老不老实?”
  说着,两只大手搓在一起,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敖青一抬手,笑吟吟:“不必,我倒想到了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把他带回泾县,我就不信小妹看着不心疼,不着急,不出来……妹夫,你说对吗?”
  陈三郎又是一个冷颤,但诚如她所言,这次麻烦真得大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 人心浮动,公子归来
  东方破晓,万物生动,泾县城门在兵丁的吆喝下,伊呀呀地缓缓打开,进出的人们稀稀拉拉地来往。
  今天,守门的兵丁耷拉着脑袋,气色颇不好。他们收到了消息,说昨天县令大人跟随南阳官兵去黑风寨剿匪,遭遇大败,几乎全军覆灭。
  这个噩耗传来,使得民心慌乱,议论纷纷。好在那黑风寨距离泾县甚远,要是挨近的话,只怕不少大户都要连夜搬家,逃往南阳了。
  这年头,天下不甚太平,听说许多地方都出现了贼患,闹得厉害。倒不是说一下子就冒出了那么多的贼寇,其中许多人原本也是出身清白人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只是实在受不住各种苛捐杂税,活不下去了,这才揭竿而起,占山为王。
  队伍一去不复返,县令县尉等下落不明……
  幸亏县衙里还有一个周主薄,平常时候,都是他理事,故而现在也能镇得住场面。
  县衙,残烛,冷却的茶水。周分曹坐在桌子边,眉头深锁,脸颊憔悴。昨天听闻消息,他整个人被震住,半天反应不过来。
  “怎么可能?”
  脑海里只回荡着这四个字,三百官兵,装备精良,其中又有许珺等高手,居然被黑风寨的贼寇反杀,实在匪夷所思,令人无法接受。
  然后他想要下令,封锁消息,然而已是满城风雨——显而易见,有人在推波助澜,散播消息。
  随后周分曹奔赴陈家庄,面见陈王氏,进行安抚。但这样的安抚无济于事,对于陈家庄而言,陈三郎便是主心骨,唯一的。骨折则人毁,全盘解散。周何之、杨老先生、甚至逍遥富道都出面了,这才堪堪安定住局面。
  但这个安定,是建立在陈三郎未被确定死讯的前提之下。
  失踪,作为官方词汇,的确有着关键性的作用。
  只是人心浮动,躁动不安,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陈三郎的重要性,如天一般。也许在泾县百姓心目中,县令没了就没了,反正上头会任命新的过来;可对于陈家庄的人而言,陈三郎没了,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填补了。
  这个方兴未艾的家族立刻便会分崩离析。
  清晨,以往时候农人们早就出门下田;而山麓的工地上工匠们也已开工干活。但今天,很是冷清,人们都选择呆在屋子里,仿佛失去了所有做事的积极性,变得彷徨无主。
  房屋中,老周也是一夜没睡。始料不及的噩耗重创了他的心神,就像天塌了一般。一夜时间,他仿佛老了十多岁,两鬓竟生出了白发。他很清醒明白地认识到,如果陈三郎真得意外丧生,那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绝对会付之流水,一点渣都不剩。
  “就算公子不在,我也得打醒精神,做好本分。”
  想到更受打击的陈王氏,周何之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走了出去,前往逍遥观。
  昨晚逍遥富道已经把陈王氏接到观里去了。
  在众人当中,逍遥富道属于比较乐观的一个,他坚信陈三郎不可能就这样莫名其妙丧生,即使剿匪是个局,陈三郎应该也能脱身。当接到一只飞鹤传书后,一颗心彻底定了下来。
  于是,道士对陈王氏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陈三郎没事。
  陈王氏半信半疑,并进行了求签。她当然求得一支好得不能再好的上上签,总算略为心安。但为了表示诚心,夫人决定在观里住下,抄写道经。
  周何之来到观里,找逍遥富道商量。
  但见这道士呵呵一笑,手指掐法诀,一通眼花缭乱的动作,然后高深莫测地道:“周先生,你尽管放心。本道已算出你家公子吉人天相,绝非夭寿之人,而且很快就会回来的。”
  闻言周何之精神一振:对于这道士,他倒是甚为信服,视如活神仙,便又问:“那真人可曾算出,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逍遥富道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嗯,反正你下山去等即可。”
  怀着希冀,周何之下山,真得跑到田野外面的路口处,翘首盼望。
  道士哭笑不得,心道:我让你下山去等,那是在家里等,可不是到路上等。所谓“很快”,但估计着也得三五天不是……
  摇一摇头,也不去管他。
  东方日出,慢慢升起来。
  周何之心意虔诚,站得笔直,双目眺望路的尽头,似乎下一刻,那里就会出现陈三郎的身影。
  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
  “咦?”
  老周猛地伸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是不是出现幻觉。但很快,他就确定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刹那间,无数情绪翻滚,浪潮般冲击着他,最后脱口而出,化作一声吓死人不偿命的嚎叫:
  “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这消息立刻插上翅膀,飞向陈家庄每一个角落。随即数以百计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疯狂地到路上迎接。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身破烂的陈三郎……嗯?身边那女的是谁,长得真漂亮,那可不是许珺。
  众人平日了见着娇媚的许珺,再看别的女子,也没有多少惊艳之感,就是觉得奇怪。许珺跟随陈三郎去剿匪,不该一起回来才对吗?
  然而不管如何,陈三郎回来了,他一回来,大伙儿便有了魂。
  人群让开,让出一条路径,就见小翠扶着陈王氏走出来。妇人脸上,早已泪水盈盈。
  众人见着也是感到心酸,这些年来,他们孤儿寡母地生活过来,何其不容易?好不容易望子成龙,光宗耀祖,要是突然遭受祸害,换谁都难以承受得住。
  陈三郎一箭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磕头:“娘,孩儿不孝,让你受惊了。”
  “不受惊不受惊,回来就好……”
  陈王氏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逍遥观上,道士登高而望,尽收眼底,嘴里喃喃道:“莫非本道爷的坎离算法已经修成了境界,说很快回来,这人便回到家了……”
  内心颇有点沾沾自喜。
  然而这喜悦很快被冲掉,视线忽有发现:“有妖气!”
  目光落在陈三郎身边的女子之上,不禁一呆:“不会吧,这书生又拐了一个红颜祸水回来?无量天尊,太过分了。不行,这次本道爷绝不能袖手旁观!”


第两百二十章 妖孽美人,附骨之疽
  陈三郎安全回来,一番欢喜不提。当人群散去,陈王氏将儿子拉到房间里,低声问道:“原儿,那一位姑娘是谁?”
  心中既好奇,又欢喜。
  曾几何时,自家儿子欲求一偶而不得,为了跟县里的刘家联姻,几乎倾家荡产,还被流言中伤。然而自从陈三郎科举路上势如破竹,青云直上,这些日子上门来提亲的媒婆就络绎不绝,几乎把门槛给踩烂。只要陈王氏点头,便有少女排着队来让她过目。
  只是陈王氏知道儿子有主见,是以一直没有轻易许人。
  说实话,陈三郎年纪不算小了,去年及冠,眼瞅着又快过去一年。这般年纪,别的人已经拖儿带女。
  前面还好说,陈三郎专注于科举考试,无暇分心。可当下高中状元,该考的都考完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
  其实对于许珺,陈王氏很喜欢。觉得此女虽然没甚出身,但心地好,与陈三郎共过患难,最是难得。然而由于许念娘失踪,无法正式成亲,这事就拖了下来,陈三郎与许珺一直没有圆房。
  不圆房,怎么生孩子?
  陈王氏便有些怨念,她可是急着抱孙子。
  儿子考得功名,当上了县太爷,自是不愁没人嫁,突然间又带回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就是本事了。这一比起来,陈王氏就觉得还是儿子的眼光好。无论身段、相貌、还是气质,县城里的姑娘真得没法比拟。
  陈三郎干咳一声,有些头疼,敷衍道:“本路上捡的。”
  “胡说。”
  陈王氏没好气地道:“捡金捡银,哪里有捡媳妇的?”
  “娘,我和她是清白的。”
  陈王氏却不信:“原儿,刚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人家贴得你紧紧的,一点不避嫌。”
  顿一顿,干咳一声:“娘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男欢女爱,实属正常。”
  陈三郎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呆一会,估计孩子都得出来了:“娘,我得赶紧回县衙一趟,好多事务要处理。”
  “好吧,你小心点。”
  出到外面,见敖青阴魂不散地跟着,便晒然道:“四公主,你跟着我真没用,还是回龙宫去吧。”
  敖青嘴一撇:“休想。”
  “随你。”
  陈三郎赶她不走,也没办法,迎面见到逍遥富道急匆匆奔来,连忙冲他打个眼色。
  道士心领神会,凑到敖青面前,笑吟吟道:“姑娘有礼了,本道法号逍遥,山上那座道观便是我的产业……”
  正说着,却发现人家根本理都不理,跟着陈三郎便走了。
  道士面上无光,只好跟上去,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别缠着这位书生了,人是人,妖是妖,你们注定没有结果,何苦纠缠不休?”
  敖青瞥他一眼,冷笑道:“你眼睛倒是挺亮的。”
  道士一挺胸:“那是当然,本道乃崂山嫡传弟子……咳,姑娘,你若是一定要找个人家,不如找我吧,我乃修士,顶得住。”
  他倒光棍,不过说实话,还真不介意与一位妖族女子结为伴侣。前提在于,这位妖族女子符合要求。
  敖青身为龙女,外表无可挑剔,气质华贵,不带丝毫凶煞气息,绝非那些披着画皮的鬼魅之流所能相提并论的。
  道士虽然没有看出深浅,但在认识上却无偏差。道门论教,阴阳是重点,故而修道者对于阴阳学说都有了解,天地乾坤,男女阴阳。是以逍遥富道同样看出许珺身怀名器,万中无一。
  许珺已是陈三郎的人,道士自是不会起心思。可现在这位不同,陈三郎刚才的眼色打得清楚,分明是要自己下手。
  逍遥富道心中窃喜,他可是看出敖青精华内敛,阴元澎湃,亦为难得精器。彼此若能结为伴侣,对于修道上的帮助事半功倍,有着极大好处。
  “是吗?那我看你顶不顶得住!”
  敖青忽而出手。
  道士还有些不以为然,正要调侃几句。啪,全身仿若被无数无形的气流给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拎起,呼的,就摔到前面去,恰好摔到陈三郎脚下。
  陈三郎看着他,摇摇头:“没前途!”
  也在一瞬间,道士浑身恢复自由,跳起来:“本道爷跟你拼了!”
  扑向敖青,掌间符咒闪现,要施展看家本领将敖青降服,然后牵回观去。但他正跳起,无数气流再现,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绳索,见他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来不及反应,又被扔了出去。
  这一次,摔落的地点是田野,浑身泥泞,甚是狼狈。
  陈三郎看得瞳孔一缩:龙女的神通真是鬼神莫测,道士根本不是对手。即使自己《浩然帛书》恢复自由,全盛状态来,也不够看。
  想来也是,人家是什么出身?什么环境成长起来的?光是本体,便具备足够优越的素质天赋。
  太欺负人了……
  道士坐在田野中,忽然间很想哭:妖孽,果然是妖孽……
  敖青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陈三郎去到县衙。
  周分曹闻说陈三郎平安归来,喜不自禁,疾步出迎,连一只鞋子掉了都顾不上。
  进入内堂叙话,周分曹见着敖青,也是暗中奇怪,但陈三郎没有说,他也不方便询问。
  “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前最想知道的,就是剿匪的过程中究竟怎么啦。
  陈三郎面露苦笑,简要地说了个大概,也不隐晦黑风寨贼寇的真实身份。
  “岂有其理!”
  周分曹听完,拍案而起:“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
  他一向爱憎分明,忠于朝廷,现在听说元文昌为了杀陈三郎,如此不择手段,不惜让三百官兵陪葬,简直怒不可揭。
  陈三郎叹了口气,缓缓道:“但这样的事,扬州方面肯定不会承认的,反会责怪我们剿匪不力。”
  周分曹颓然坐下,诚如陈三郎所言,己方无凭无据,就算上书朝廷,也无济于事。
  “大人,你准备怎么做?”
  陈三郎挠了挠头,表示很头疼,他现在真想不到什么太好的办法解决,不说别的,身边这位四公主就够麻烦的了。
  周分曹又道:“昨天,你们刚走不久,扬州方面发了税赋新条下来。”
  “哦,什么税赋新条?”
  周分曹便拿出文书。
  陈三郎接过,慢慢看完,一声长叹。
  所谓税赋新条,便是州域在朝廷赋税之外,另外增收的税赋,足有十八项,五花八门:养猪得交税、盖新房子得交税……
  这简直是吸血敲髓。
  陈三郎喃喃道:“好毒辣的计谋……”
  这些税赋都是打着朝廷名义来收的,收到之后,所得尽数落入封疆大吏的仓库,然而下面民怨民愤,却都落在朝廷之上,可谓一举两得。
  周分曹道:“税赋之事,务必要呈交朝廷,反映真实情况。”
  陈三郎苦笑道:“我只怕这折子皇帝看不到。”
  “不管如何,总得上奏。”
  陈三郎点点头:“好吧,你写即可。”
  又说了话,其中重点落在抚恤遇难衙役之上,每一家,都得支付超于平常的抚恤金。
  说完之后,陈三郎离开县衙,他心中暗想,看有没有法子联系上敖卿眉那边。最重要的,得让人去把许珺找回来。这女子定然是看到自己被净空和尚掳走,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追着,即使看不到线索了,但还是执着地追下去。
  美人恩重,何以为报?
  思绪正飘飞,哗啦,就见街道右侧的屋顶之上,一道黑影闪现,矫健无比,他带着一个脸谱面具,手中把持长枪。
  枪尖奕奕,疾刺陈三郎胸脯。
  黑风寨的贼首,如附骨之疽,再度现身刺杀。


第两百二十一章 贼首逞凶,岳父发威
  贼首现身,长枪熠熠,当胸戳向陈三郎要害。
  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陈三郎下意识便一个后撤步。然而站在他边上的敖青眼珠子一转,退得更快,似乎对于陈三郎遇险的状况毫不在意。
  陈三郎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敖青此举,不外乎想逼出敖卿眉。这四龙女看似大咧咧,实则心中盘算精得很。
  贼首枪尖势如破竹,裹挟一股杀伐霸气,眼看便要洞穿陈三郎的胸脯。
  黄光一闪!
  间不容发之际,一道画满玄奥符文的符咒就出现在枪尖之上。
  噗!
  浑如被挂上千斤重物,枪尖不由自主地一偏,刺了个空。
  但见逍遥富道大踏步走来,大喝一声:“旺财,上!”
  嗷呜!
  那头被命名为“旺财”的护观神兽半妖狼目露凶光,咆哮着扑向贼首。
  贼首不甘心就此放过刺杀陈三郎的大好机会,枪杆子一拍,重重地拍在半妖狼身上,要将它拨开。
  这一拍,端是力重千钧,换了寻常的虎狼,只怕一下子就会被拍得骨肉粉碎,死于非命。好在这半妖狼一身铜皮铁骨,生生受了,却也痛得嗥叫起来。只惊得附近人家的鸡鸭猫狗魂飞魄散,钻窝的钻窝,跳墙的跳墙。
  逍遥富道清楚半妖狼不是对手,当即念念有词,一道道符咒急速激发。
  这些符咒用来降妖除魔,乃是厉害的杀手锏,但对方是一名武林高手的话,效果便大打折扣了。对方气血旺盛,意志坚定,阴魂难以产生作用,是以不敢轻易出窍。
  “书生,快叫她帮忙。”
  她便是“敖青”。
  陈三郎面露苦笑:“叫不动。”
  敖青的立场态度倒是微妙,但绝不是自己人。
  道士哑然:“不是吧。”
  这时候,县衙被惊动,周分曹赶紧命令全部衙役出来救援。在其中,还有一些他原本带来的门客,虽然不是什么高手来着,但总会些拳脚。集中在一起,人多势众,或能吓唬人。
  那贼首毅然不惧,今天不杀陈三郎,他就无法回扬州复命。枪花一抖,舞得如同雪花飘洒,仿佛一股狂风,只往陈三郎那儿扑去。
  陈三郎飞快后退,平日里苦练的功夫大派用场,脚步敏捷,跑得哪一个叫快。
  “咦!”
  他突然发现前面站着个人,自己跑得太快,刹不住,差点跟这人撞个满怀。抬头看个真切,惊喜不已:“岳父大人,你怎地出来了?”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衣衫一些地方都破损了,满脸胡须茬子,眼睛微微凹进去,很是憔悴。然而一对眸子,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过去总是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大相径庭。
  许念娘瞥他一眼,淡然道:“到我后面来。”
  陈三郎避到后面去,望着他有些瘦削的背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贼首扑到,正面对上许念娘,长枪如龙,凶历地攻来。
  “破!”
  许念娘口中轻轻道一声,刀光忽现,仿若凭空劈出的一道闪电。
  啪!
  贼首身子好像断线的风筝,扑通一下摔飞出去,最后重重砸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念娘。
  噼里啪啦,手中长枪一截截地破碎,化为满地屑片。
  众衙役一拥而上,将贼首给压住。有人拿来枷锁,七手八脚,便给锁得结实,动弹不得。
  其实不用上锁,刚才被许念娘一刀劈倒,全身便失去了力气,酸软酸软的。
  陈三郎看着,不禁张大了嘴:这个岳父,似乎比想象中还高上那么几层楼呀,发了!
  许念娘忽而咳嗽起来,用一只手捂着嘴巴。
  敖青走过来,疑问道:“你竟然出了石头阵?”
  许念娘看着她,缓缓道:“我能进去,自然能出来。”
  敖青冷哼一声,面色有些变幻不定。
  陈三郎瞧着他们,颇为耐人寻味:“岳父,你是怎么出来的?”
  许念娘瞥着他:“珺儿呢。”
  提及许珺,陈三郎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那就两言,快说!”
  闻言,陈三郎差点一个踉跄,于是简要地说了起来。
  听到女儿没事,许念娘安心,转身大踏步离开。
  “岳父,你去哪里?”
  “武馆。”
  他真得就回武馆去了。
  对于许念娘的怪脾气,陈三郎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奇怪。那边周分曹道:“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衙役已把贼首的脸谱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面容来,国字脸,眉宇轩昂。
  莫轩意此刻内心一片死灰,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这趟来击杀陈三郎,经过一番观察,觉得陈三郎便是围城而居的冢中枯骨,容易对付得很。之所以兜了个大圈子,采取贼寇路线,却是为了掩饰。
  来之前,元文昌已经说得明白,这件差事完成还是次要,完成得漂亮才是最重要的。
  莫轩意便精心制定了这个策略,不想事到临头,突然杀出个神秘兮兮的和尚,一把将陈三郎掳走,要收其为徒,不知去向。
  目标失踪,任务失败,莫轩意自然不能返回扬州,几番思索,决定再回泾县看看。
  果不其然,就看到陈三郎回来了,于是再度出手刺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横地里又杀出个“岳父”来,一刀便把莫轩意劈倒在地,成为俘虏。
  莫轩意当初隐居在洞庭,饱读韬略,眼观天下,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平常不世出的绝世高手一个接一个地在陈三郎身边出现,先是“师傅”,后是“岳父”,这个世界是怎么啦?
  怎么感觉都是在围着陈三郎转似的?
  陈三郎看着,问:“周主薄,依你之意,该如何处置?”
  周分曹一怔,一时间也感到棘手。
  就在此时,城门处马蹄霍霍,有人来报,说是南阳来人了。
  来得好快!
  不过昨天三百官兵剿匪,全军覆没,今日府城来人,也是情理中事。
  这次南阳来得是一队骑兵,由一个队正带领。他们听说拿住了黑风寨的贼首,立刻便提出要把人押赴南阳受审。
  陈三郎想了想,终是答应。
  旁边周分曹狠狠一跺足,南阳都是元文昌的人,这一去,岂不是放虎归山?然而他也明白陈三郎的苦衷,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府城的这个要求也是十分正当,道理充分,容不得不同意。
  忙完了些事后,陈三郎当即去武馆面见许念娘。


第两百二十二章 任务失败,龙女行踪
  江水汩汩,一艘船只扬帆,船舱中,莫轩意居中坐着,边上坐着数人,或便衣,或带甲,神色凝重。
  其中一人开口道:“莫大哥,我们就这样返回扬州?”
  又有一人道:“任务失败,刺史大人定然会雷霆大怒。”
  莫轩意叹一口气,默然不语。
  一心腹进言:“莫大哥,不如我们再杀向泾县?就不信这陈道远每次都这么幸运,杀不了他。”
  莫轩意瞥他一眼,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什么?”
  “废人?”
  诸人面色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至少从外表上看,莫轩意好端端的,除了气色有些虚弱之外,并无其他问题,行动也是自如。
  莫轩意伸出双手,他的手掌宽厚多肉,满布茧子,都是每日苦练功而留下的痕迹。
  这双手曾经充满力量,曾经击杀无数江湖高手,但就在泾县,就在那个青衫客一刀之间,双手承载的东西仿佛一个精美的瓷器,戈然而碎,再不复存在。
  莫轩意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没有痛下杀手:已是废人,生不如死,何须再杀?
  一众心腹手下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眼眸中的震惊动摇。
  莫轩意忽然感到有些凄然,俗话有说“树倒猢狲散”,自己虽然没死,但失去了武功,便等于树失去了根基,摇摇欲坠,再无法屹立,慢慢道:“回到扬州后,你们都走吧。”
  “走”的意思有很多种,不是让他们离开扬州,而是叫他们另选阵营——扬州元家,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父与子之间,便存在不同的圈子。而父亲的手下,而或儿子的手下,其中幕僚门客等,又各有圈子。
  各种各样的圈子,互相交错绕套着,形成一张复杂的人情网。
  想当初莫轩意被元哥舒从洞庭请出,由于文武双全的缘故,深得器重。渐渐地,他的身边不断聚起人来,成为一个圈子。但现在,这个圈子要被打破,要被解散了。
  莫轩意端起一杯酒,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使得杯中酒水鼓荡,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举杯到唇边,仰头一口饮尽:三十宏图尽化土,一杯浊酒皆为泪。
  ……
  简陋的武馆,由于许珺仍住着,打理得整齐,并不显芜乱。
  许念娘坐在屋子中,手里不知何时拿出了一葫芦酒,在慢慢喝着。这时候,他又变回了那个“酒鬼”许馆主。
  敖青原本跟在陈三郎后面,但到了武馆门口外,脚步有些迟疑,似乎颇为忌惮许念娘,最终没有进来。
  这个发现,使得陈三郎对于岳父身份的猜测更上一层楼。要知道敖青可是龙女,神通广大,居然会怕。
  实在了不起。
  只是有些事情,既然许念娘不说,他也不好询问。其实问了也白搭,许念娘可是连女儿都不曾多说的。
  喝了一大口酒后,许念娘忽而咳嗽起来,两颊一片病态的嫣红。
  陈三郎心中一凛,明白他是受了重伤——这伤极其可能是闯出龙城的过程中留下的。
  龙潭虎穴,岂是那般轻易能脱身得来?
  只不知道,为何他要进去闯。
  许念娘开口:“把珺儿带回来。”
  “好。”
  陈三郎回答得干脆利索,转身又走出去。到了外面,敖青打量他一眼,晒然道:“陈公子,你倒挺会找岳父的。”
  “干你屁事!”
  陈状元心情甚是烦躁,毫不客气地呛了句。
  “你?”
  敖青显然怒了,她在龙城养尊处优,谁敢如此无礼?
  陈三郎也不理她,迈步去找逍遥富道,让他想法把许珺找回来。道士点头答应,立刻带着他的旺财出城。
  又到县衙处理了些事务,最后回到家中,陈三郎觉得极为疲倦:折腾了两天一夜,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便准备进房间睡一觉,见到敖青还是跟着,没好气地道:“要不要一起睡?”
  敖青双臂抱胸,啐了一口:“你倒是想。”
  “不来就罢,那请出去,顺便关门。”
  说着,躺下,很快呼呼睡着。
  敖青吃瘪,也不怕他飞了,出去后,恨得牙痒痒,真想一把将这书生捏死。只是还指望从陈三郎身上找到妹妹的线索,更重要的是,父亲那边不好交代。陈三郎一篇《岳阳楼记》,深得龙君青睐,这一层关系别人也许不觉得有什么,但敖青却是深知个中意味。
  黑风忽现,一人遁至,现出身形,正是那蟒统领。
  敖青问道:“叫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蟒统领连忙回答:“回禀四公主,那头螃蟹和雄鱼精似乎也找不到小公主,很是焦急呢。”
  “似乎?”
  蟒统领急道:“我立刻把他们抓来,审问一番。”
  “罢了。”
  敖青一摆手:“都是些虾兵蟹将,就算把他们打死也没意思。留着,也许用处更大。”
  蟒统领唯唯诺诺,忽道:“还有一件事。”
  “哦,什么事?”
  “关于那姓许的,他虽然闯出了石头阵,但也受了重伤。”
  敖青并不出意外:“我早知道了……虽然如此,但我也不想惹他这个疯子。”
  想到关于许念娘的一些事迹,蟒统领也是感到有些心寒:“不过四公主,你这般跟着那陈道远,真得能逼使小公主现身?”
  “也许能,也许不能。呵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体验下凡俗生活,倒也有趣。说实话,对于这位,我真是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
  蟒大统领听着,不由忿然,他可是爱慕四公主久矣,无奈身份地位差距摆在那里,注定只是一厢情愿。只是陈三郎何德何能,竟能让四公主另眼相看?不过区区一介凡人罢了,别的不说,光是进洞房就够呛……
  想到那事儿,蟒统领很有恶趣味地笑了笑。倒不是他思想龌龊,而是现实便是如此,人与妖之间,中间相隔的东西超乎想象,仿若天堑,不可逾越。
  “蟒统领,你出去吧,盯紧些,一旦发现蜘丝马迹便通知我。”
  “好。”
  蟒统领领命,施展风遁,转眼不知去向。
  然而只过了半刻钟时间,他去而复返,一脸兴奋,激动地道:“四公主,发现小公主行踪了。”
  “什么,在哪里?”
  敖青喜出望外。
  “就在泾江那边。”
  “走!”
  两者各施神通,齐齐在陈宅中消失不见。


第两百二十三章 岳父传刀,神秘人氏
  对于这一切,陈三郎毫无察觉。他美美睡了一觉,疲倦尽消,起床来,出到外面,发现敖青不在,心里不禁打个突:敖青阴魂不散,就是为了敖卿眉。现在走掉,莫非是敖卿眉那边漏了行藏……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思虑良久,长长一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非他所能插手。敖卿眉自有分寸,想来不会有事。
  嗖!
  破空声起,一只黄鹤从天而降,煞是灵巧。
  看见这只黄鹤,陈三郎便知出自逍遥富道之手,用来传递音讯的。这一门术法倒十分实用,他也想学来着,可惜《浩然帛书》被龙气镇压,无法学习。
  黄鹤落下手掌,展开,见着上面书写一行字:“人已回,本道爷回观闭关去也。”
  看来连番挫折对他影响不小,深知自家修为不济,要下苦功了。
  陈三郎赶往武馆,刚进门儿,就听到许珺的哭泣声:这些日子,苦苦寻父,饱受煎熬,不知受了多少苦累,今日终于父女团圆,能不哭吗?
  听着哭声,陈三郎感到心酸,在外面站了一会,这才进去。
  见到他,许珺扑过来,毫不客气地粉拳就落下来。
  陈三郎抱着她,久久不舍得放开。
  边上许念娘板着脸,干咳一声:好小子,一来到就把女儿给抢走了,搂搂抱抱的,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许珺脸颊泛红,松开去,退到一边,道:“我去买菜,做饭。”
  陈三郎是真饿了,好不容易等着饭菜做好摆上来,立刻开吃。
  吃饱喝足后,他与许珺坐在一起,听许念娘说话:
  “珺儿,你把《许氏拳经》传给他了?”
  语调颇为凝重。
  陈三郎一听,忙道:“这事不怪珺儿……”
  据说江湖上关于武功的传承有一套非常严格的规矩,什么传子不传女呀,什么不得外传呀,一大堆这些。要是犯了,往往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般规矩的源头,主要是为了预防教错了人,从而发生欺师灭祖的事。但与此同时,却也导致许多绝学找不到人传,从此失传于世。
  许念娘一摆手,缓缓道:“我没有怪任何人,如此正好。”
  “什么正好?”
  陈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练习《许氏拳经》已经一段时日,有了基础,这样的话,便能学我的刀法了。”
  旁边许珺一听,喜出望外:“三郎,还不磕头拜师?”
  陈三郎当即俯身下去,恭恭敬敬行大礼。
  许念娘看着他,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教你刀法,但能学到几分,便是你的造化机缘。”
  他的这套刀法,连女儿都不曾教。因为这是一套刚阳刀法,许珺为女儿身,不适合学,所以才学了薄刃短刀。
  陈三郎可是见过这位岳父的刀法的,龙城途中那一刀,石破天惊,鬼神莫测;而今天一刀废掉贼首,更是显得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牛逼得不得了。
  能学到如此刀法,哪里有推却的道理?
  想当初,陈三郎拜入武馆,也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学点基本功,强身健体罢了。
  “口诀我只说一次,你能记多少是多少。”
  许珺急道:“爹,一次怎么够?”
  许念娘不为所动:“凡事当求个‘缘’字,若是无缘,学不会,我就算重复一百遍都无用。”
  陈三郎紧一紧脸色:“一次便够了。”
  许念娘不是拖拉的人,当即开始传授口诀。这口诀不载文字,只是口述,倒是很符合江湖绝学的特点。
  口诀通篇有三千多字,生涩拗口,玄乎其乎。饶是陈三郎是学过术法的人,对于这口诀也感到几分头疼。好在他记忆力不差,死记硬背那一套在多年的科举考试中已被淬炼得炉火纯青。
  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然后再慢慢推敲理解,一一领会。
  说完之后,许念娘似乎颇为疲倦,道:“你先回去吧,三天后再来。”
  “好。”
  陈三郎退出去,许珺送出来。
  “我听道士说,你身边跟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陈三郎苦笑着,把一路来的坎坷经历说了,自然省略某些不适宜的地方。
  听完,许珺不无担心:“那小龙女会不会出事?”
  敖卿眉帮助陈三郎许多,这些许珺都是一清二楚的,早将她视为“自己人”。
  陈三郎叹了口气:“我也有所担心,但现在,却没有办法帮忙。”
  许珺道:“爹受伤了,否则,可以请他老人家出手。”
  陈三郎缓缓道:“敖卿眉冰雪聪明,我想,她既然敢显露行藏,定然有计划应对。再说了,她们毕竟是两姐妹。最坏的结果,就是回龙宫罢了。”
  许珺点点头,表示认可。
  “我先回去了,抓紧时间学刀。”
  “好。”
  许珺眉宇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她总感觉父亲这个时候传刀给陈三郎,或者有别的含义,像托孤的那样……
  不,一定不是这样。父亲武功通玄,怎么会有事?
  她赶紧自我安慰。
  却说陈三郎离开武馆,迈步回家。
  其实这时候天色尚早,堪堪傍晚,县城城门还没有关闭,有人出入。
  这时候,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年青,面目都是颇为陌生的样子。
  自从接二连三地出事,周分曹下达命令,要城门处加紧检查力度,把好关卡。守门的兵丁见来了陌生人,而且背负用布扎着的长条形状物品,更是起了警惕,就要喝止,进行搜查。
  唰!
  突然间,他们眼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飘而过。再一看,已失去两人身影。
  兵丁们面面相觑,面色苍白,有冷汗滚落,不约而同地选择紧闭嘴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人都没见过。
  暮色渐浓,街道上变得冷清,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
  脚步声传来,随即出现两人,一老一年青。老者头发全白,飘扬着,手里拎着一口古木箱子,长约四尺,四四方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年轻人弱冠之年,相貌普通,背负布条包扎的长条物,看其长度,倒和老人提着的箱子差不多。
  这两个神秘人,年轻人在前,老人在后,一步步走过来。步伐具备着一种神奇的节奏,仿佛用尺子量过,出奇一致,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都是一齐迈右脚,然后左脚跟上来。
  他们穿过街道,最后停在一座院落门外。
  这座院落没有任何门户标示,显得破落。
  这是武馆,泾县只有这么一间武馆。


第两百二十四章 何为刀决,谁是妖女
  一老一少,停在武馆门前,年轻人举起手,“笃笃笃”地敲三声门。然后顺手一推,把门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原来在敲门的时候,他内劲吐发,悄然将门栓震断,断得干净利索,一丝杂音都没有产生。
  他们进去,身后夜色席卷而上,起风了。
  ……
  风颇大,刮得窗棂发响。房间中,一盏灯火明亮。灯下,陈三郎坐得端正,笔直。
  在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整齐。墨已浓,笔锋开。
  陈三郎闭着眼睛,内心平静无波,半晌之后,伸手提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起来。
  笔锋内敛,一个个字写得规整,是小楷。
  在诸多书法当中,楷书作为官方用字,是天下读书人用功浸淫得最多的。可以说,基本人人都能写出一手流利严谨的楷字。
  正因为主流,所以难成书法。大部分人练的字,笔画之间,充满匠气,如同模子印出来的,一丝不苟。正是正了,却缺乏艺术美感。
  陈三郎的楷书,赫然不同。一笔一划,带着某种意韵,看上去,显露锋芒,蕴含朝气。
  足足写了十张纸,这才写完。
  他默写的正是许念娘传授的刀法口诀,三千四百五十二字,一字不少。他又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疏漏了,这才松一口气。
  这篇口诀,实在拗口生硬得很。虽然通过死背硬记的方法,硬是记下来了,但并不保险,难免一不留神,便忘了一些字句。
  真忘的话,可就要命,尤其忘的是关键性字词的话。
  所以觉得还是默写出来,白纸黑字更稳妥。绝学传承不记文字,但许念娘并没有强制叮嘱,大不了,等学会之后,把这些纸张烧毁便行了。
  一番书写,甚为损耗精神体力,浑身出汗。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会之后,开始认真观看,要潜心领悟。
  这可不是扎马步,不是简单的招式,而是一门绝学。许念娘传刀,让他三天后再去,毫无疑问,这三天就看陈三郎能领悟多少,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传承。
  程序上基本如此。
  否则的话,即使陈三郎天赋再高,也不大可能光凭一份口诀便学成武功绝学,太难了。
  这不同术法传承,那般传承往往通过魂念方式,直接烙印在脑海,等于走了一条捷径,事半功倍。
  比如说前面小龙女传授《缚妖诀》和《真龙御水诀》,都是这样,因此陈三郎学起来很快。
  但现在,面对刀法口诀,更多的得依靠个人的领悟力,没有捷径可走了。
  许念娘传刀之前说,陈三郎学过《许氏拳经》,是打下了一个基础。不管基础多少,总比没有的强。毕竟以他的年纪,再来学武,实在嫌老。
  时间不多,必须争分夺秒。
  然而一字字慢慢琢磨下来,陈三郎满脸茫然,忽然发现这篇口诀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中通篇居然不提一个“刀”字。
  三千多字,没有一个“刀”字,这还是刀决吗?
  陈三郎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岳父大人记错了,传错了。
  “不应该呀,好歹也是绝世高手不是,怎能犯这个低级错误……”
  陈三郎扔开质疑的念头,揉了揉太阳穴,集中精神,再度进行钻研。
  啪!
  灯火炸开,把迷糊的他给惊醒,估算时候,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只是陈三郎神色更加茫然,完全找不着北。
  看着这份口诀,仿若在看无字天书。
  身为读书人,读书破卷,不但看经义文章,而且看杂书笔记,较为灵活的,涉猎更广,佛经道经,多少也会看些。陈三郎自不用说,那是接触过术法神通秘诀的,玄乎奥妙,无需赘言。
  但他眼下面对刀决,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头大。因为通篇下来,根本找不到通顺的句子段落,仿佛是把一个个毫不相干的字弄进来,堆砌在一起。既无章法,也无规律。
  陈三郎很是挠头:莫非想领悟这份刀决,不能从字面上得到解释,而另有蹊跷?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江湖传言,但凡绝学秘籍,其本身的解读就非常独特,就像是密码一般。若不能选择正确的方式,就永远不得其门而入。故而不得名师指点,就很难熬得出头。单纯依靠个人的误打误撞,几率渺茫得很。
  陈三郎便打醒精神,开始转换思路,各种推敲,各种猜测,以及各种打散,重新组合……
  ……
  武馆的灯亮着,里屋的门开着,许念娘站在门口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许珺就在后面,脸色紧张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两名不速之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唯一知道的,大概便是对方都是父亲的“故人”。
  一老一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已经有些时候,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许念娘开口。
  许念娘却是沉默,沉默得如天上黯淡的星月。
  风呼呼吹着,刮动声响,刮起了人的头发。
  年轻人沉不住气了:“许师伯,我们是来请你回山的。”
  把个“请”字,咬得很重。
  许念娘置若罔闻,举起手中葫芦,往嘴里慢慢灌着酒。每喝一口,他的眸子便亮一分。
  老者忽而叹息一声:“老六,你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就不想回一趟?”
  许念娘嘴角弯出一抹讥笑,仿佛很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老者又是一叹:“当初那事,虽然老大他们做得有些过分。但是,你就没有错?为了一个妖女,割席断义,断袍绝交,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使命和责任了吗?”
  说到最后,声调突然提高,充满了训斥与威严。
  屋子里,许珺听着,脑袋“嗡”的一响。她冰雪聪明,立刻想明白对方所说的“妖女”,显然便是自己的母亲。
  关于母亲,父亲许念娘极少提及,如同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个伤口,从不轻易展示给谁看,包括女儿。
  因而对于母亲,许珺几无认识,只是这么多年来,自从懂事起,她便本能地在脑海里构造出了一个温婉慈爱的形象,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修饰着,如画如雕像,不许别人半点玷污。
  而现在来了个陌生人,却说母亲是妖女,许珺一咬牙,唰的,冲出了院子,指着老者鼻尖:“你说谁是妖女?”


第两百二十五章 人在刀在,莫撄其锋
  “你说谁是妖女?”
  许珺突然现身,冲到院子里,指着老者鼻尖质问。
  她的出现,仿若夜色中突然盛开的一朵白莲花,使得天空都似乎要亮起来。
  老者看着她,眼眸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像,真是像……”
  年轻人看着她,如同看着一粒寻觅已久的星辰,呼吸忍不住加速加粗。
  “珺儿,回来!”
  许念娘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紧张。
  许珺一向都很听父亲的话,此刻纵然不忿,但还是选择了回到屋子里。只是容颜上涌现的怒气,无论如何都消融不掉:
  她决不允许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
  绝不!
  老者目光复杂地道:“一晃经年,你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还没有许配人家吧。”
  许念娘淡然道:“许了。”
  “真得?”
  老者很是惊诧,他太了解这位的脾气性情了,倒不是说怪,而是骨子里天生的傲气。看得出来,许念娘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又怎么会轻易将女儿许配出去呢?再说了,以许珺的条件出身,这么个小县城,又有什么人能配得上?
  但老者也是清楚,既然许念娘说许了,那就一定是许了,绝不会说谎话,想了想,问:“是夏侯家的那小子?”
  许念娘摇了摇头。
  “是西门家的幺子?”
  许念娘还是摇头,缓缓道:“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我不明白。”
  老者干脆利索地道。
  许念娘忽而笑了:“我嫁女儿,为什么要你明白?”
  老者双瞳一缩,呼呼吹过的风,似乎变冷了些,刮在人身上,感到一丝丝的凉意。
  许念娘不以为意,又灌了一口酒,眸子熠熠,亮若星辰:“这么多年了,我早就知道,迟早一天你们会找上门来。现在,我人就在这儿。”
  老者微微踏前一步,和年轻人并列一起:“那你的刀呢?”
  “我的刀也在。”
  他的身上并没有看到任何兵器的迹象。
  然而老者眼中,却已看到了那柄刀——那是一柄威震天下的名刀,那是一柄曾斩下无数头颅的魔刀!
  就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这柄刀跟随着它的主人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一晃快要过去二十年。
  但老者依然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柄刀的锋芒。
  现在,人在,刀在。
  时过境迁,岁月沧桑,不但没有丝毫磨损腐蚀那刀锋的光芒,反而像磨刀石,越发使得刀锋明亮。
  风,突然停了。
  ……
  风停了,夜色深沉。
  陈三郎长长地伸个懒腰,说不出的疲倦:已经尝试了足足十八种方法,各种组合,但口诀依然像没有破绽的迷宫横列在眼前,巍然不动。
  它,似乎无解,是一个死结,又而或,纯属一个没有意义的恶作剧玩笑。
  在它面前,陈三郎感受到了浓浓的挫败感,连口唇间都隐隐体会到了难言的苦涩味道。
  许念娘给了他三天时间领悟真意,但第一头便遭受当头一棒,被砸得晕乎乎的。由此可知,后面两天的状况会如何。
  俗话有说:纸上得来始觉浅。问题在于,他现在连字面意思都摸索不清呀。
  “难道龙气压身,把自己压笨了?”
  陈三郎想着。
  这倒不是不可能的事,龙气镇压《浩然帛书》已甚长一段时日,说没有影响绝不可能。要知道自从幡然觉醒,两世为人,这古书便是他精神世界最为坚实的支撑点。
  而如今古书被金色龙气重重束缚压住,施展不得,久而久之,要么逆反,要么屈服。矛盾之下,往往会在情绪上发生某些难以估测的变化。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放弃过突破。然而如同置身在一个坚固的樊笼,不管如何的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一个缺口。
  陈三郎渐渐明白,倘若没有一次重大的外力冲击,只怕真是无法挣脱龙气的镇压了。
  因此他一直在寻找这个外力。
  继承许念娘衣钵,学成绝世刀法,也许便是那股外来助力。只可惜现实总是骨感,十有八九不如意。
  莫名的烦躁,纵然困乏,但毫无睡意。于是披了件衣衫,走出门去,背负双手,在街道上闲逛。
  今晚夜色深沉,不见多少星月,显得晦暗。气候也有些怪,先前还好大风来着,现在却停了,四下一片静悄悄。
  泾县不过小城,自然没有夜市的说话。人口少,到了晚间,都关门睡觉去,夜市怎么开得起来?
  最多也就是个别摊子开晚点,卖些馄饨、面条、小吃之类。但一过戌时,基本都打烊。
  这时候,街道上鬼影都无。只一些大户人家檐下的灯笼散发出光亮来。
  说实话,虽然土生土长,陈三郎却极少在夜里走过泾县的街道。眼下慢慢踱着,倒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悟。
  “当!”
  有气无力的一声敲,那面铜锣明显年份太久,显得残旧,敲起来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这是负责打更兼且巡逻的更夫,他哈欠连天,懒洋洋地走过来。忽然发现前面晃出一个人影,顿时一惊,连忙打起灯火,等看清楚对方面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啪”的立正,结结巴巴地道:“县、县令、县令大人,你怎么……”
  陈三郎连中三元,整个泾县街知巷闻,谁不知晓,谁不认识呀。
  话说这更夫在以前陈三郎考不得试的时候,还冷嘲热讽过呢。此际遭遇,心里打个突,非常想当然地觉得,是不是县令大人特意来抓他的小辫子,报复来着?
  陈三郎哪里知道他这般搞笑的想法,也就一笑,随口回答:“睡不着,所以出来赏赏月色。”
  赏月?
  更夫非常疑惑地抬头,看着被云层遮掩得像个粽子般的月光,好一会才漏出点光华来。
  也罢,大人的世界,小人永远不会懂,就甭操那份闲心了。
  更夫以前可是很了解,这个陈三郎常常选择在下雨天呀、黄昏呀、或者刮大风的时候就往外跑。这个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怎么个说法,对,叫“风花雪月”。可在底层百姓看来,这些纯属于吃饱了撑着的。
  他摇摇头,继续敲锣。
  却说陈三郎,慢悠悠逛过两条街道,最后不知不觉竟来到武馆门外。见那门竟是开着的,不禁觉得奇怪,便走过去,往里面瞄了一眼。
  他就看到了一片耀目的刀光,映照得眼眸一缩,仿佛心志都被这片刀光一下子斩碎!
  这是许念娘的刀光!


第两百二十六章 故人成仇,往事化血
  “好热闹哇!”
  陈三郎背负双手,大步踏进院子里。
  许念娘的刀光闪现得快,收缩得也快,收发自如,转眼间不知去向。
  由于陈三郎的出现,院落的气氛赫然发生了变化。
  那年轻人看过来,皱着眉问:“你是谁?”
  陈三郎呵呵一笑:“好说,本官姓陈,乃是本县县令。”
  “县令?”
  这个答案很是让人感到意外:县令不是什么大官,可陈三郎未免太年轻了些,眉清目秀的,看上去丝毫没有官范儿,更像个书生多些。
  再说了,三更半夜的,这县令一身便装地跑来这里作甚?难道听到了动静,率领衙役来看个究竟?
  然而陈三郎分明孤身一人……
  许念娘微微咳嗽,喝道:“我不是让你三天后再来吗?”
  陈三郎走过去:“我怕三天后,就找不到岳父大人了。”
  “岳父大人?”
  一老一少目光忽而一变,先前他们听许念娘说把许珺许了人家,正感到疑惑,不想眼下人家女婿便登门来了。
  老者面容忿怒:“老六,你竟然把女儿许配给了一个朝廷命官?你,大逆不道!”
  闻言,许念娘脸色一变,缓缓道:“我早已经下山,不再是山上的人了。”
  老者怒极而笑:“老六,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陈三郎听得有点迷糊,对方来历他不清楚,可言下之意,说许念娘与朝廷命官联姻,却是大逆不道,这究竟是甚意思?
  许念娘昂然而立:“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好,好……”
  老者连说两个好字:“其实我这趟来,本来是要请你回去,但现在看来,你是决意执迷不悟,不再回头。”
  “回头?”
  许念娘语调中充满了讥讽之意:“你觉得我还会回去?”
  老者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明日午时,东门归阳坡,不见不散。”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那年轻人犹有些不甘的样子,狠狠瞪了一眼陈三郎,这才跟在老者身后,一步步消失在苍茫的夜色当中。
  “约架吗?谁怕谁,岳父大人你放心,我马上召集人马去。”
  “三郎。”
  很有威严的一声叱喝。
  陈三郎只得跟着他进入屋子里。
  许念娘坐下来,慢慢道:“这些事情,是我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
  陈三郎忍不住道:“我是你徒弟,又是你女婿,怎算外人?”
  “那你的刀诀领悟了几分?”
  “呃。”
  陈三郎被问住,他正是疑难不决,这才出外散步散心来的。
  许念娘倒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这才多久,能领悟到东西才是见了鬼:“我是个江湖人,江湖自有规矩。虽然说这个江湖已经变了,但有些规矩,我永远不会改变。”
  “但你受了伤,一点都不公平。”
  许珺急声道。
  父亲这般的状态,要是明天出去跟人决斗,无疑自寻死路。
  “正因为我受了伤,所以他才约明天。”
  一夜时间,虽然不长,但也算是个缓和的时间。
  许珺问:“爹,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自幼跟随父亲走南闯北,俗话说,属于闯江湖的,博闻强识,但从未曾听说过对方。
  许念娘双眼眯了眯:“老的有个外号,唤‘白头翁’,年轻的是他的侄子,也是徒弟,叫小松。”
  这些名号,都很普通,没甚特别的。
  “白头翁曾经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一共有九个,我排名第六,只是后来,我离开了。”
  听到这,许珺明白过来:“因为我娘?”
  许念娘点点头。
  “爹,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念娘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你娘是天下间最美丽的女子,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喜欢上了。”
  许珺有些茫然:“既然如此,为何你的兄弟们不同意,要拆散你们?”
  许念娘脸上的讥讽之意越来越浓:“因为那时候,他们也都爱上了你娘。”
  闻言,许珺一怔。
  陈三郎倒是较为好理解,古人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有一些容颜,注定颠倒红尘。看着许珺,便能明白。所不同的是,许珺年纪尚幼,身段未算完全长开。最重要的在平日里,她几乎不打扮,往往刻意地掩饰了姿色。并且表现得大咧咧的,一副女强人的凶狠模样。
  这样的话,多少影响了她的美,欠缺那种勾心夺魄的风情,英气略多些。正所谓“丽质天生”,然而万种风情,必须是学习形成的。
  陈三郎已经深刻认识到许念娘是真正的绝世高手,那么他的兄弟们,肯定也不遑多让。许珺的母亲竟让这么多厉害人物同时对其倾心,真称得上是“芳华绝代”了,应了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许珺咬着红唇:“就这样,他们是因为嫉妒?”
  许念娘缓缓道:“那倒不是。”
  “那究竟为何?”
  许念娘吐了口气,慢慢道:“因为害怕。”
  “害怕?”
  许珺和陈三郎异口同声,大感惊诧。
  “老大害怕你娘的存在,会让兄弟们反目成仇;害怕会让山寨分崩离析,所以他要杀了你娘。”
  “啊!”
  许珺听得跳起来,愤愤不平:“简直不可理喻。”
  陈三郎幽然道:“岳父大人,我倒觉得是你老大自己更害怕吧。”
  许念娘瞥他一眼:“不错,我这个老大天生绝情,苦练神功,但忽然一天,他发现自己动了情,不可自拔。”
  许珺非常不满地道:“可娘亲明明只跟爹你一个人好,关他们什么事?”
  许念娘道:“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岂能简单概论?所以我就要带着你娘下山。”
  “对呀,这样不就好了。泛舟江湖,当一对逍遥侠侣,多自在。”
  许念娘嘴角忽而流露出苦涩:“问题在于,我所在的那座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山,上去难,下来更难……”
  顿了顿,充满缅怀地道:“那是冬天,那一天很冷,下着雪,那时候,你娘已经怀了你,我一手牵着她,一手执刀,笑傲风雪,血染断袍,最后下了山。”
  他说得简洁,但过程的凶险艰苦不言而喻,定然是一番九死一生的浴血之战。
  许珺听得痴了:“爹,你们一起下了山,那我娘呢?”
  许念娘默然不语,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哇的,竟吐出了一口血,溅落在地,仿佛一朵盛放的梅花,触目惊心。


第两百二十七章 武者练气,修士淬魂
  见到许念娘吐血,许珺急得不行,赶紧将他扶住。从小到大,许珺从未看到过父亲受伤,更不用说吐血了。这么多年来,父亲便像一座巍峨的巨山,守护着她,似乎永远不会崩塌。
  但现在……
  一颗心紧紧地揪起来。
  许念娘摆了摆手:“我没事,都是淤血,吐出来反而好。”
  陈三郎朝着许珺打个眼色,让她不要再追问。许珺冰雪聪明,当即领会:一直以来,母亲都是父亲心头上最为创伤的痛,极少提及。他就像一个受伤的狼,蜷缩在无人的黑暗角落,慢慢舔着伤口。
  一旦这伤口被揭开,血淋淋的,对于精神打击要比身体大得多。像许念娘这样的绝世高手,最大的弱点,只会是精神上的了。
  “珺儿,你去做几个菜,我饿了。”
  许念娘忽然开口道。
  许珺点头,可等出去才发现,家里只有米和酒,却没了食材。正当夜间,去哪儿买?
  陈三郎笑道:“我去取吧。”
  快步回到家里,到后院捉出一只大公鸡,还有一只肥硕的鸭子。鸡鸭挣扎起来,叫唤出声。
  华叔赶紧跑出来,提着灯火一照:“哎呦,怎么是少爷你,我还以为有贼偷鸡呢。”
  哭笑不得,不过想来也不应当是贼,哪个小偷不长眼,敢摸来县令大人家中偷鸡摸狗?
  “这么晚了,少爷你抓鸡鸭去哪儿?”
  陈三郎回答:“到武馆去做下酒菜。”
  华叔一听顿时明白,忙道:“我也去帮忙。”
  “不用了,你睡下吧。”
  说着,陈三郎大步出门,返回武馆。
  看见鸡鸭,许珺抿嘴一笑,接过,到厨房张罗起来。
  陈三郎则去陪许念娘说话,难得机会,赶紧开口提出关于刀诀的疑问:
  “岳父大人,我怎么完全看不懂呢?”
  许念娘呵呵一笑:“看不懂就对了。”
  “啊!”
  陈三郎一头雾水,若是看不懂,又如何理解,如何学习?太矛盾了。
  许念娘却不接着说了,话题一转,问:“你是个修士?”
  陈三郎点头承认,这个没什么可隐瞒的,而且在许念娘面前,也隐瞒不了。
  “你可知道,修士与武者之间的最大区别?”
  “请岳父大人赐教。”
  许念娘缓缓道:“武者练气,修士淬魂。”
  陈三郎摸了摸下巴,这个道理,其实他以前想过,也认识到了,忽问:“两者能否同修?”
  “难。”
  “为什么?”
  “道家以身体为鼎炉,凝练内丹。在这个过程中,内丹要源源不断地吸收身体气血,此消彼长,身体就很难得到提升;释家亦然,甚至视身体为臭皮囊,另外修炼金身。所以,他们的身体比不过武者,永远达不到炼精成气的武道境界。”
  这一番说教很是通俗,非常好理解。念力便像寄生的草木,无时无刻吸收身体的养分。念力越是强大,吸收得便越多。而到了最后,当金丹成,金身成,原本的身体也就可有可无,能够被舍弃了。
  当然,这样的修士堪称神仙,凤毛麟角,稀少得很。
  陈三郎若有所思:“这就是我无法领悟刀诀的主要原因?”
  许念娘点头:“不错。”
  “那你还传给我做什么?”
  陈三郎好不沮丧,折腾半天,原来根本学不会。
  许念娘道:“因为我看得出来,你需要。”
  “我需要?”
  陈三郎一怔,皱眉苦思,慢慢眼眸亮起来:显然,许念娘已经看出了他目前遭遇的困境,所以特意传授下刀诀,等于给予一份外力帮助。不过看不懂,不得其门而入,刀诀也无法化成外力呀。
  许念娘又道:“这件事,我原本不想那么急。毕竟拔苗助长,弊大于利。然而刚才你也看到了,时不我待。”
  陈三郎明白他指的是明天约好的决斗。
  许念娘看着他:“那么,明天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陈三郎不假思索。
  “你不怕死?”
  “怕,当然怕,不怕死的都不是人。”
  许念娘嘿嘿一笑:“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实力有多少可怕。那个白头翁,已经是一位迈入先天的顶尖人物;而他的侄子,最起码也是后天。”
  陈三郎咧嘴一笑:“那又如何,谁叫你是我岳父呢。翁婿齐上阵,必成佳话。”
  许念娘呵呵一笑:“你与珺儿,只是定亲。我知道你们还没有圆房,你随时都可以退亲。”
  顿一顿,接着道:“你是新科状元郎,得皇帝赏识,前途无量,实在没必要卷入江湖中来。”
  陈三郎跳起来,指着他道:“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珺儿我娶定了。难道在你眼来,我是个贪生怕死、眷恋富贵之徒?”
  “那时候我知道你不是,所以才将珺儿许配给你;可现在时过境迁,境况迥异,就不好说了。人,是会变的。特别是从困穷走向富贵后,变化尤其大。”
  陈三郎气呼呼:“你不相信没关系,趁着你在,今晚我就和许珺成亲,你总没有意见了吧。”
  许念娘哑然失笑:“好小子,是不是做梦都想着要洞房?”
  陈三郎老脸一红,讪讪然。其实这事也没有什么羞于启齿的,他血气方刚,身边伴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能憋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
  许念娘慢慢道:“不过现在还不行。”
  “啊,岳父大人,你耍小婿呢。”
  “真还不行,是为了你好。”
  陈三郎忍不住心里嘀咕:我都快憋成内伤,还说为我好……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许念娘一言带过,闪烁其词。
  此时许珺已经把鸡鸭整只煮熟,捞出来,切成大块,装了四大盘,一一端上来。又用小碟装了调味的酱料,再炒了一盘菜蔬。这样饭菜都齐全了,摆在桌子上。
  许念娘身边从来不欠缺酒水,倒出三碗,三人喝起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在酒桌上,最讲气氛。
  今晚的气氛很好,历经曲折,许珺终于和父亲团聚,心里高兴,所以她喝了不少。酒意涌上来,两颊红霞,美艳不可方物。
  陈三郎也喝了多碗,他自从学会喝酒以来,这酒量颇有增长,虽然不能与许念娘相提并论,但再非吴下阿蒙。
  “爹,三郎,我头晕,先去睡了……”
  许珺喃喃道,眼眸朦胧,晃悠悠进房去了。
  “岳父大人,我也头晕,也要去睡了。”
  陈三郎倒光棍,就想跟着许珺去。
  许念娘咧嘴一笑,忽道:“你想不想看我的刀?”
  闻言,陈三郎精神一振,知道苦等的戏肉终于要来了,毫不犹豫:“想。”
  反正媳妇儿跑不了,可是岳父的刀,却难得一见。


第两百二十八章 月下看刀,纸上识谱
  夜深人静,风再起时,吹散了天上的云层,星光熠熠,一轮月出,洒下清冷的光辉。
  许念娘来到院子中,站定,气定神闲。
  突然间,陈三郎就看见了他手中把握的刀,长约四尺,古铜色,在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抹冷冷的锋芒。
  然而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这柄刀有多少了不起。它的造型普通,材质似乎也不高端,就是一把平凡的兵器。
  不过陈三郎也知道,兵器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谁拿着。
  执刀在手,许念娘开始舞刀,舞得很慢。
  陈三郎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知道许念娘为什么这么慢,快的话,自己根本看不清楚。
  劈、砍、削、扫……
  许念娘每一次出刀,动作中规中矩,非常标准。
  看着,陈三郎莫名想起偶尔看到的一些街头卖艺的人。他们在街道上摆开摊子,敲响铜锣,然后就开始舞刀弄枪。在套路形式上,竟真有几分相似。
  一边是卖艺混饭吃的人,一边是绝世高手,两者居然能联系在一起,陈三郎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于荒诞滑稽。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慢慢看下来后,陈三郎发现其中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许念娘舞耍之际,不带起丝毫的风声,非常安静。
  不知不觉,许念娘忽而收刀,仰首望天,淡然问:“我这刀如何?”
  “如果到街上卖艺,估计没有人扔钱。”
  陈三郎老老实实地说道。
  的确,卖艺的手段,那是不管如何,必须耍得虎虎生风,气势十足,这样才能赢得满堂彩。要是慢吞吞,一点声势都弄不出来,观众们没看头,恐怕掉头就走。
  许念娘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呼,猛地再动,一刀朝着虚空劈出。
  这一刀,劈得真凶猛,直接带出一抹刀光!
  刀光将空气劈得发出炸响,隐隐竟有雷鸣之声,能吓人一跳。
  一刀之后,许念娘凝气提神,停顿片刻,然后才是第二刀。
  这一刀,同样生猛……
  陈三郎坐在门槛上,看得入神:毫无疑问,许念娘现在的刀法赫然一变,和刚才截然不同。但是看得别扭的是,这一刀刀地使出,中间都有停顿,虽然时间不长,但停顿就是停顿,仿佛流水被分成一截截的,很不流畅。
  这个节奏,分明是许念娘故意造成的。
  唰!
  刀光横掠,随即消失。
  “这一套刀法如何?”
  陈三郎很认真地道:“从无声到有声,好看多了,只是这样的刀法,真能杀人?”
  许念娘微微一笑,手腕一转,耍出一个刀花。
  所谓“刀花”,乃是动作连贯,到了一定速度,那刀尖形成的花样。
  一个刀花产生,不等消散,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环环相套,无绵无尽。但见刀光熠熠,千变万化,几乎找不到两记同样的刀法。
  好看!
  第一反应,陈三郎便觉得好看。看着刀光挥舞,但丝毫感受不到冷冽的锋芒杀气,反而给人一种很漂亮的印象。像雪花飘舞,像落英缤纷……
  实在想不到这位岳父大人能舞出这么好看的刀法来。
  这一套刀法耍得快,不过一会儿,许念娘已经停住。
  “很精彩。”
  陈三郎主动送上赞美。
  许念娘不置可否,忽问:“你心里应该还是很失望吧。”
  陈三郎回答:“确实有点。”
  岳父大人可是绝世高手,他亲眼见过那等石破天惊的闪电般的刀法。与那等刀法相比,先前耍得三套刀法便等于是小孩玩泥巴,毫无威力。
  “那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样的刀?”
  “因为我不懂刀。”
  陈三郎很诚恳。
  因为不懂,所以只能从简单开始。
  “不,你错了。”
  许念娘却否定了他的回答:“你现在看的刀,就是我真正的刀。”
  陈三郎有些茫然,理解不能。都说道释两家的学问最是玄虚,最擅于玩弄文字游戏,一如猜字谜。可现在许念娘的说法,却也不遑多让。
  “刀你已经看过了,能看到几分,那便是你的造化。夜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事。”
  许念娘下了逐客令。
  陈三郎便告辞回家,见宅子里还亮着灯,进去一看,华叔在桌子边上打瞌睡,听到声响,慌忙迎出来。
  “华叔,你怎么还不睡?”
  华叔呵呵一笑:“少爷不回来,我不放心。”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着实不少,一桩接着一桩的,很是让人心惊肉跳。
  “我已经回来了,你快去睡吧。”
  “好。”
  进入书房,点起灯,陈三郎浑然没有睡意。脑海犹回荡着许念娘说过的话,以及那三套风格各异的刀法。
  许念娘绝对没有喝醉,他的言行举止,定然都有着深意。只要理解了,便等于抓住了机遇。
  问题在于,何为深意?
  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头,陈三郎冥思苦想,突然坐起来,喃喃道:“最开始的时候,他先传授给我刀诀,然后说三天后再去找他……嗯,如果今晚没有不速之客,没有枝外生枝,那么三天后,我去找他,是否便如今晚一样,耍三套刀法?”
  对,肯定便是这样。
  那么由此可推知,先刀诀,再看刀,便是一个循序渐进的程序过程。只是还看不懂刀谱,就来看刀,一时间急促了,所以领悟得更加吃力。但不管怎么说,这刀谱和刀之间定然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把两者拧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效果。
  想到这,陈三郎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他知道许多传承,都轻形式,重真意,所谓“法不传六耳”,绝非捧着秘籍观摩,便能得到真传。
  如果说刀谱是形式,那么刀就是真意了。形式与真意结合,应该就是答案。
  于是乎,他当即开始默念刀诀,一个个字符,仿若具备实体般在脑海浮现,并且与许念娘施展的三套刀法影像产生了交集,两者之间,互相吸引,互相靠拢……
  果然对了,就是这样!
  陈三郎兴奋得差点要高呼出声,这一晃神,忽然感到有些影像缺失掉,而一些刀诀字符找不到对称搭配的文字,也就慢慢消失。
  他倒不觉得着急沮丧,因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月下看刀,纸上识谱,并不是说一下子就能完全领悟,继承许念娘的衣钵,那已经超出人力的局限。诚如许念娘所说,能看刀几分,得看造化。
  陈三郎赶紧收敛精神,全神贯注沉浸在脑海世界当中。尽可能详尽真实地,把看过的刀法还原出来,从而与刀诀融合……
  不知过了多久,泥丸宫中忽而有异动,一束刀光形成,石破天惊,仿佛要开天辟地般。
  但其实,那不是一道真的刀光,而是一股意念。
  刀意!
  刀意开锋,当头斩向被金色龙气层层包裹住的《浩然帛书》。


第两百二十九章 衣带渐宽,三人赴会
  清晨,雄鸡啼叫,睡得不甚安稳的华叔一骨碌爬起来,出到外面,见到自家公子站在院落中,似乎站了很久,不禁吃一惊。
  “公子,难道你一夜没睡?”
  陈三郎回过身子。
  华叔见他双眼带着红丝,下巴处胡须茬子一片,形容颇为憔悴,更加证实了猜想,心疼地道:“公子,身体要紧,可不要太过于操劳费神。”
  下意识便以为公子是为了县衙的事。
  这段时日,公子新官上任,开始那时候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形势一片大好。可随着兵发黑风寨,剿匪失败后,情况急转而下。根据小道消息,扬州方面对此很是不满,要罢陈三郎的官。
  这次剿匪,虽然主力是南阳官兵,可谁叫事情发生在泾县?作为地方父母官,陈三郎的责任无法推卸。
  上头问责,首先要拿他开刀。
  民间议论纷纷,也不好听。
  莫轩意当街刺杀陈三郎的事,也被好事者宣扬了出去,沸沸扬扬,影响甚为恶劣。
  这还得了?
  县令都敢杀,那普通老百姓的身命安全如何保证?
  人心惶惶之下,便有乡绅觉得这是陈三郎管治不力才导致的局面。
  这就是人心。
  内患外困,陈三郎肩膀上压力之大,超乎想象。
  华叔又劝道:“公子,你赶紧进屋子里躺一会吧,我去熬碗粥给你吃。”
  公子的身体虽然比以前好了许多,但终归是个文弱书生不是?
  陈三郎微微一笑:“不用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走了。”
  “公子,公子!”
  华叔叫不住他,只得一跺脚,无可奈何。
  陈三郎出到外面,迎着晨风走去武馆。进去后,发现许念娘父女都已经起来。许珺在做早饭,许念娘则在院子里扎马步。
  这是陈三郎第一次见他扎马步。
  以前来武馆学武,许念娘收了他的钱,让陈三郎扎马步,打基础。但从不曾亲自示范过,只是在旁边点拨教导,心情好的时候,就拿块木条,拍一拍陈三郎的手脚,表示那里的动作姿态不对。
  眼下一见,陈三郎眼光都有点发直,他终于明白许念娘过去所说的“要站出一匹马来”的真正意思,但见许念娘站在那儿,当真是人如马,势奔腾,矫健若龙。
  扎马步,本是一个静态的动作。然而陈三郎眼内,却仿佛看到马在驰骋的状态,甚至产生错觉,仿若听到了马嘶声。
  许念娘朝着他一睁眼,陈三郎忍不住便往后退,似乎要闪避健马的冲撞一般。
  “岳父大人,你太厉害了!”
  一竖大拇指,拍手称赞。
  许念娘看着他,好像看透了什么,也露出了微笑,心情颇好。
  那边许珺做好早饭:“三郎,你来了,一起吃吧。”
  见着他憔悴的样子,不由问:“三郎,你昨晚没睡觉?”
  “睡不着。”
  许珺嗔道:“怎能如此?”
  陈三郎看着她,嘻嘻一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许珺最喜欢他念情诗了,此刻听着这两句,不禁有些痴了:出口成句,如此深情,如此入骨的思念缠绵……
  其实这并不是许珺犯花痴,在夏禹王朝,笔墨鼎盛,才子风流,能写得出色情诗的,最容易博得女子芳心。比如另一个时空的唐代,元稹等诗人,不知风靡多少芳华少女。靠得,便是才华。倘若再生就一具好皮囊,更不用说了,优质偶像无疑。
  最初的时候,许珺对陈三郎有好感,也是源自诗作。
  “咳!”
  许念娘干咳一声,眼一瞪:好家伙,在老子眼皮底下勾勾搭搭,真是越来越放肆。
  然而念着这两句,莫名想起心事,心口一痛。倒觉得陈三郎这是专门给自己写的一样,是如此贴切,直达心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早饭在一片沉默的氛围中过去,许珺开始收拾碗筷。
  许念娘问陈三郎:“时间还早,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先去交代清楚。”
  陈三郎回答:“不必,那些事情,回来再说。”
  “如此说来,你很有信心能够回来?”
  许珺听见,慌张过来:“三郎,你不要去。”她知道陈三郎已无法施展术法,功夫底子又浅薄得很,去的话,等于送死。
  陈三郎反问:“那你去不去?”
  “我当然要跟爹在一起。”
  “我当然要跟你在一起。”
  陈三郎斩钉切铁。
  许珺急了:“可是……”
  许念娘一摆手,打断女儿的话:“难得有情郎,生死不相忘,珺儿你应该成全他。”
  许珺叹息一声,眼眸有雾气缭绕,渐渐凝聚成晶莹的泪光。
  “陈大人,你果然在这里。”
  周分曹来了,带着两名随从。
  陈三郎问道:“怎么了?”
  周分曹看了看许氏父女,压低声音:“大人,要不回县衙说?”
  “就在这里说。”
  陈三郎不愿意离开。
  “其实也没有大事,就是一些事务,得你回去处理。”
  “明天吧,明天我会回县衙主持。”
  周分曹与他共处不算久,但也深知他的脾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不会再更改,微一沉吟,只得应了,带着人离去。
  许念娘嘿嘿一笑,看着陈三郎,觉得甚为满意,当初看人,果然没看错。一拍手:“走吧。”
  于是三人略作收拾,缓步走出武馆,朝着东门走去。已是上午,街道上人们来往,他们看见陈三郎,纷纷投过去惊讶的目光:县令大人不在县衙带着,出来作甚,不穿官袍,不坐轿子,难道微服私访……
  只是巴掌大小的泾县,人口就这么多,要想找出不认识陈三郎的人,还真是少得很。
  出了东门,朝着归阳坡而去。
  这归阳坡在城外七八里地处,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这一带多丘陵,其中夹杂着些溪水,四周一溜遭,多是竹子,很是苍翠茂盛。
  时间还早,静悄悄的,间或鸟声啼鸣,更添清幽。
  许念娘席地而坐,闭目养神,陈三郎亦然,倒是许珺显得无所事事,拿着根竹枝去拨逗溪水里的小鱼。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突然间,西南方向一片雀鸟惊起,张开翅膀扑腾腾乱飞乱叫。
  许珺站起,看过去,很快,他就看到了一头飘扬的白发。
  人来了。


第两百三十章 生死对决,针锋相对
  白头翁和小松一前一后,迈着井然有致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慢慢走上坡来。
  白头翁目光一扫,在陈三郎与许珺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许念娘的身上,慢慢道:“你应该一个人来。”
  许念娘道:“我能带他们来,自然也能带他们回去。”
  白头翁嘴角勾勒出冷然的笑意:“这么多年不见,你狂傲依然。”
  “彼此彼此。”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针锋相对。
  陈三郎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他听说高手干仗,当实力伯仲相当,就看谁的心理素质更强,更能找到对方破绽,这样的人,就将是战局的胜者。当到了这等层面,影响战局胜负的因素就非常讲究了。有时候,甚至一片叶子,一点尘埃,一次呼吸,都会产生无法评估的作用。
  现在许念娘和白头翁两个就互相用言语来试探刺激,其中白头翁主攻,用陈三郎与许珺的性命问题,来动摇许念娘的心志。然而许念娘云淡风轻,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白头翁眼珠子一转,忽道:“老六,你的女婿并非一个七品芝麻官那么简单吧。”
  许念娘傲然道:“那是当然。”
  白头翁的目光宛如实质般落在陈三郎身上——江湖武者,自然无法修炼出《望气术》来,但通过某些玄奥,却也能察觉出端倪,比如说气息之类。
  武者练气,对于气息十分敏感。而不同的人,都会有着不同的气息。穷人、富贵人、当官的权贵……他们由于所处的生活环境、人生阅历,那身上自然流露的气息也就各有特点。
  眼下瞧着陈三郎,白头翁觉得有些古怪:
  首先觉得是静,倒不是道释的那种空灵之静,而是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淡定,不慌不张。
  其实不畏惧,亦非常态。俗话有说:无知者无畏。有些人在事态演变之前,确实表现得很冷静淡定,可一旦发现事态的变化完全超越了想象,脱离了掌握,那之前保持的风度就会如鸡蛋般轻而易举被击破打烂,满地狼藉。
  这一类人,以书生居多。他们饱读诗书,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可谓意气风发;可一旦境遇沦陷,受到痛苦折磨,内心的支撑点登时冰消瓦解,从而导致整个人崩溃。
  还有一些人的脾性,天生愣的,不怕死。问题在于,不怕死,可不代表你很厉害,完全两回事。
  看得深一层,白头翁就体会到那种为官者独有的堂皇之气,而或更体贴地形容为:“官气”。
  这气息让白头翁感到骨子里的厌恶,十分反感:夏禹乃是反贼起家,何德何能,竟能窃取江山社稷数百年?而自以为正统?
  暴戾之心如同一团火,熊熊焚烧。
  许念娘突然感受到了他的杀意,于是往前踏一步,有意无意地遮挡在他与陈三郎之间。
  白头翁咧嘴一笑:“老六,你觉得我会朝着一个小辈下手吗?”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白头翁冷哼一声:“你倒是变得有情无义,为了山寨,我请不回你的人,但起码也要带回你的人头。唯如此,才能交差。”
  顿一顿,手指着许珺和陈三郎:“至于他们,小辈之间的事,自然由小辈们解决。”
  闻言,那小松咧嘴一笑:“请伯父放心,我会办得妥妥当当。”
  许念娘莫名心一紧,他是看着小松长大的,对方年纪轻轻便表现出了过人的武道天赋,加上极为刻苦,又得伯父毫不藏私的严格指导训练,那修为堪称一日千里,进步极快。如今看他,身形昂扬,眼眸光华内敛,分明已是跻身后天高手行列。要是出来闯荡江湖,不用几天功夫,定然能闯荡出一番响亮名头。
  这样的人,许珺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
  相比之下,对于女儿的培养,虽然也传授了诸多绝学,但更多时候,都是溺爱,任由许珺自由成长,不进行多少约缚。
  这般的成长过程,和小松比较的话,相差不少。反映到实力上,也就出现巨大的差距。
  武者胜负生死,只在一发之间,当差距如此大,便恍若成年人打小孩,毫无悬念。
  白头翁看见许念娘的手因为紧张而凸起的微微青筋,不禁觉得内心大快,竟有一种畅快之意,如同憋闷于心的一股恶气,终于有了倾泻而出的机会。
  想当年,在山上,许念娘横空出世,惊才绝艳,被公认为不世出的武道天才。在他的光环映照之下,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显得黯然失色。
  出家人讲与世无争,但这个对武者而言,截然相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名头之争,绝不肯退让。
  这一份“争”,白头翁以为早随着许念娘反下山寨而告终。但此刻那埋藏内心已久的情绪爆发,他才发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多年的积压,早到了一个濒临爆发的临界点。
  那就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吧。
  今日,决战,时机恰好!
  “老六,我早说过,你不该带他们来。”
  大喝道,手一弹,将拎着的长条木箱打开,伸手进去,慢慢握起一柄奇形兵器,长约四尺,圆形有节。看上去像一支鞭,但又不同常见的那些鞭形,颇为奇特。
  那边小松解开布条包束着的武器,也是相仿的一根骨节鞭,只是颜色不同。白头翁的是青黑色,他这根是黄铜色,泛出金色的光华。
  铜鞭在手,他脸露狞笑,唰,身影如同一只瞄准猎物的虎豹,猛扑过去。第一鞭,便朝着陈三郎当头打下。
  鞭影呼啸,抽卷得空气发出“咻”的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纳命来,狗官!”
  女婿命在旦夕,许念娘没有动,刹那间,他已经感受到了对面白头翁积储全身的杀机。只要他稍不留神,露出一点儿的破绽,那杀机便会潮水般呼啸而至,把他淹没。
  动的是许珺,袖间薄刃翻飞,要死命格挡住这要命的一击。
  小松怪笑道:“现在本爷可还舍不得杀你……”
  手腕扭转,鞭头蓦然产生折变,“当”的一声,将许珺重重地拍飞出去。
  真是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小松哈哈大笑,想到许珺那曼妙的身躯,一会之后便将成为自己的玩物,那般滋味,不知何等销魂。
  “嗤!”
  他猛地从浮想联翩的快意中醒觉,就看见一点锋芒在自己的视线中出现,无限逼近……


第两百三十一章 急转而下,自寻死路
  锋芒如电,疾掠而至,实体未达,小松心头便萌生警兆,仿佛被死神所笼罩住,毛骨悚然。
  第一反应,他不是躲,而是全力后退,有多远退多远,一直退出锋芒所能杀伤的距离。
  只是那点光华出现得突然,速度极快,刹那间,小松便感到喉咙处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穿透了过去。
  他双眼睁大,充满了不可置信,下意识地五指松开,手中黄铜鞭掉落在地,双手捂向喉咙,却再无法堵塞住那里鲜血的喷流。
  “你!”
  小松大吼一声,所有生机随着这一声飞快流逝,离开了他的身躯。于是身体顿时变得软绵绵,扑通一响,倒落在地。
  “什么?”
  这一幕被白头翁看得明明白白,心头巨震,失声惊呼出来。对于自家侄子的实力,他一清二楚,深得真传,已经属于江湖一流高手。虽然还远比不上那些老家伙级别的人物,可作为新秀,赫然出众拔萃。
  然而就在刚才一瞬间,小松竟然被杀,死得毫无脾气。
  白头翁洞若观火,看到那点锋芒出自陈三郎之手,被其驾驭得十分熟练。锋芒杀人后飞回来,在陈三郎掌上悬浮,正是一口飞剑。
  “修士?”
  事到如今,白头翁要是还没有洞悉陈三郎的身份,可真是白活在狗身上了:原来许念娘找的女婿,不仅是一员朝廷命官,更是修士……怪不得呀!
  怪不得会被许念娘看重。
  在夏禹王朝,有天赋成为修士的万中无一,属于极为稀罕的人才。一些大宗门山头,几代弟子汇聚在一起,最多也就是百来人,数量相当少。而一些得道高人,出入红尘,游戏人间,除了淬炼个人心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衣钵传人。
  苗子不好寻觅,培养起来更难。
  白头翁感到诧异的是,陈三郎既为修士,为何还混迹官场?
  要知道修士的追求,无论道释,以及别的杂家,都是一心渴望力量上的纯粹,以及人身上的自由。
  这一点,其实和武者殊途同归。反正快意恩仇,无牵无挂,方为本心。
  而官场之上,恰是规矩最多,框框条条最为繁琐的地方,浑浊不堪。修士置身其中,无疑对修为不利。
  白头翁很是迷惑,以及惊心:陈三郎说掌握驾驭的飞剑,观其品质,熠熠煌煌,颇为纯正,已经达到了一定火候。关于飞剑,他首先想到蜀山。难不成陈三郎的传承,竟源自蜀山剑仙?
  修士界有着不少宗门派系,但千百年来,蜀山都是屹立不倒的一脉,影响深远,举足轻重。
  这一刻,白头翁竟感到了胆寒。
  更让他胆寒的是,许念娘手中刀光闪现,出刀了。
  前面所说,高手对决,战局胜负,只在电光火石间,任何一丝一缕的细微破绽漏洞,都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影响。
  因此一开始,白头翁便想通过小松面对陈三郎许珺两人的压倒性优势,用局面来动摇许念娘心志;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照面,局面来了个大颠倒:小松被杀,心志受到打击动摇的却是自己。
  就这么一个瞬间,在最恰当的时候,许念娘便已出刀:他不可能白白浪费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刀光席卷,凝练掠空。
  白头翁乃是老江湖,心志上的破绽一闪即没,然而已经失去先机。第一时间,他的选择和小松如出一辙,便是退。
  以退为进,退是一种策略。
  白头翁退却的方向赫然是陈三郎那边。
  许念娘知道他的企图,却无法及时阻止。武道先天,出神入化,在等级上几乎能与高品阶的修士平起平坐。彼此之间,差别只在于攻击的方式和手段不同。高级修士,要是被武者近身,脆弱得和常人差别不大。
  当然,要是修士袭击武者,只要寻着一丝破绽,击杀起来,也如杀鸡般简单。
  陈三郎是修士不假,但修为远未够火候,而白头翁已经是站在武道高峰上的人物,两者对比,高下立判。只要被白头翁近身三丈,陈三郎立刻便会丧失抵抗的能力。
  “退!”
  许念娘喝道,是要陈三郎退,藉此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有了这个缓冲时间,他自信能赶上来,将白头翁拦住。
  但下一刻,陈三郎不退反进,掌中锋芒徒然变得长大,从方寸之锋,变成了数尺青锋。
  手持变长的斩邪剑,陈三郎踏前一步。这一步,他踩得甚为微妙,恰好错过白头翁笼罩而至的势头,从而使得自己置身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空白位置。
  长剑挥舞,直直地刺向白头翁胸口。
  他不但不退,反而主动发起了攻击。
  如此反应变化,出乎意料。
  许念娘没想到,白头翁也没有想到。在白头翁的预判中,存在数十种的情况变化,唯独没有这一种。倒不是他自大,而是基于对修士弱点,对陈三郎整个人的审视之上。
  这是一种战斗经验的体现。
  白头翁一生身经百战,苦战无数,所养出来的经验岂是等闲?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找死……”
  下意识便认为这是陈三郎铤而走险的选择,也许此子觉得退的话无法摆脱自己的攻击范围,干脆孤注一搏,豁出来拼命。
  白头翁不惊反喜,陈三郎击杀了他的侄子,杀了他的徒弟,此仇不可不报,现在正好,顺手收拾掉。
  于是手中青黑色的鞭子“嗡”的一响,一节节都发出一阵古怪的脆鸣,令人听着,好像听到响尾蛇的抖动,毛骨悚然。
  呼!
  鞭子挥舞出一道弧线横扫。
  “仗剑术!”
  陈三郎神色坚毅,掌中宝剑拿得稳。
  当!
  剑锋和鞭子硬撼,发出令人牙酸的铿然之声。
  然而白头翁没有看到陈三郎被抽飞出去的情景,却发现自己挥舞鞭子的宏浑力道如同被卷进一个漩涡,几个旋转,便被化解得七七八八,完全落不到实处。
  他的一颗心也仿佛被卷进了漩涡,因为其立刻明白,没有一照面将陈三郎打死,就等于陈三郎堵住了他的去路——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条生路。
  几乎同时,背后有肆虐的劲风降临,白头翁不用回头便知道劲风当中,定然裹挟着一道凶猛的刀光。
  许念娘的刀光。
  “原来退隐这么多年,他的刀不但没有收敛,没有生锈,反而更加的锋寒逼人了啊……”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风声掠起,裹挟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即慢慢消散在空中。
  许念娘的刀光已然隐匿,一步步走过来,看往陈三郎的眼神颇为复杂:话说刚才那会儿,他都没有想到陈三郎竟真得挡住了白头翁的那一刀!
  正是这一下,才能创造出那么好的一个机会。看起来,仿佛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一次精心配合。但许念娘一清二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昨晚才传刀诀而已,对于陈三郎能领悟几分,实在没谱。
  不过现在看来,这份领悟力确实妖孽。
  许珺跑来,惊喜地问:“三郎,你修为恢复了?”
  陈三郎点点头,面露笑容,非常开心:自从被龙气压身,困住《浩然帛书》,修为无法施展,总感觉闷闷,似乎缺失了极为重要的东西。如今好了,得许念娘传授,洞悉刀谱,在领悟的一刹那,脑海刀光石破天惊,一举斩开金色龙气。然后古书趁机开张,字符重现光华……
  昨晚一夜不寐,便为此事。
  得到外力相助,古书获得自由,占据上风,并且将大部分金色龙气吸纳,化为养分,藉此壮大——
  这才有了跃然腾飞的仗剑术!
  这才能先将小松刺杀,再抵挡住白头翁的一击。
  “很好。”
  许念娘赞扬道,这个女婿的成长速度相当不俗。记得一年多前,对方还只是个浑浑噩噩的书呆子罢了。
  “太棒了!”
  许珺真情流露,直接搂了上来。
  见状,许念娘没好气地转过头去,假装看远方的风景,不看这两口子卿卿我我。
  ……
  返回县城,陈三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蒙头大睡。
  华叔在宅子里等着心焦,见到少爷安全归来,这才放心,等陈三郎睡下了,连忙吩咐浑家下厨杀鸡,熬汤,让少爷醒来后能喝上热汤。
  陈三郎便是在浓郁的鸡汤香味中醒来的,一番简单的梳洗,坐到饭桌边,看到丰盛的晚宴,食欲大开。
  “华叔,你们也一起坐着吃吧。”
  华叔忙道:“少爷,今时不同往日……”
  陈三郎一摆手:“没有什么不同,我依然是我。”
  “少爷……”
  华叔有些哽咽。
  陈三郎微笑道:“所谓规矩,不外乎人情。没有了人,没有了情,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是。”
  于是坐到了饭桌边上。
  饭后上茶,陈三郎开始询问关于生活上的事宜。村坞建设方面,由周何之统领全局,杨老先生辅助之,并侧重族学。而华叔也没有闲着,主管田产经贸等事务。
  这些事情,都是他以前在陈家里习惯做的。所不同的是,当下家宅框架大了许多倍,事务也增加了许多倍,担子重了。不过他虽然年过花甲,但自从娶妻后,老树逢春,精力依然旺盛得很,能够胜任。
  陈三郎慢慢听着,觉得满意:华叔是身边极为可靠的“老人”,用人用“老”,乃是道理。其固然开拓不足,但守成稳重,应付目前的情况,最是适宜。
  这时候,天空忽然响起了雷鸣。华叔跑出去一看,观望天色,很快回来禀告:“少爷,今晚恐怕有大雨。”
  这个季节,下雨倒也稀松平常。
  陈三郎道:“嗯,你们收拾收拾,忙活一天了,早点睡吧。我要去县衙一趟,处理事情。”
  “好……少爷,阿和他们呢,怎么老不见人影,太不像话。”
  对外宣称,蟹和雄平都是陈三郎的亲随伴当,属于心腹。然而自从剿匪出事,蟹和便失踪了似的,令人奇怪。
  华叔是觉得生气,少爷如今身份截然不同,有官职在身,身边一日不可无人。忙前忙后,都得有人侍候照料,否则的话,忒不方便。
  陈三郎含糊回答:“我派他们去做事了……衙门里有周分曹他们在,没事。”
  拿了一柄油纸伞,迈步前往县衙。
  县衙的灯亮着,周分曹在审阅文书,眉头皱起,快要凝结成一团:小小县衙,原本事务颇为简单,案件也少得很。然而自从陈三郎担当县令一职,各种大事一件接着一件,都堆压上来了,这让周分曹感到压力甚大,局面维艰。
  “周先生。”
  陈三郎迈步进来,轻声叫道。
  周分曹看见他,愁容微展,连忙起身相迎:“陈大人,你终于来了。”
  虽然陈三郎将县衙大小事宜全部交付给他处理,但许多棘手的事,没了陈三郎做主,便如同没了主心骨,难以决断。
  坐下后,自有下人奉茶。
  周分曹倒苦水般将心中疑难问题尽数倒出来,主要为两方面:首先是前面已经提过的加税。
  税赋标准不一,随便加税,倒非元文昌刻意针对陈三郎,而是各大州府都存在的规则,主要是各大刺史们藉此收刮钱财,充当小金库,积攒起事。
  另一个方面,是关于陈三郎剿匪失败。南阳府已经派人传达文书。文书中陈词颇为严厉,大有问责之意。
  周分曹是个明白人,自然知晓其中猫腻,不外乎扬州方面要搞掉陈三郎。前面贼寇作乱,是暗棋;暗棋不成,便换个套路。
  扬州方面的压力,周分曹能做的便是利用本身在士林文坛上的影响力,进行奔走呼吁,从而让元文昌有所顾忌。但具体效果如何,实在没有多少把握。至于税赋,更是头疼。
  俗话有说:羊毛出自羊身上。上头下令加税,下面官吏只能问百姓们要。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做法,几无别的路子可走。但这么一来,百姓生活艰困,没了活路,便容易滋生民变。
  陈三郎斩杀卢县令上任,实施一系列政策,可以说是“仁政”,甚得民心。但如果现在进行加税,民心哗然,便等于之前所有得努力付之东流,全部化为泡影。
  除此之外,他在文坛上获得的清誉也将毁于一旦:你不是在《岳阳楼记》里信誓旦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现在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大肆加税,刮地三尺了?
  听完周分曹的讲述和分析,陈三郎也皱起眉头:这个局面仿若死结,难以解决,怪不得周分曹这些日子愁容满面,找自己找得急。这可不单纯是个人能力高低的问题,大局当前,力不从心。
  此际雨点降临,打得屋瓦噼里啪啦作响,如同敲打在人心上,更增烦闷。
  “咿呀”一响,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女飘然而至,笑容盈盈:“陈三郎,你果然在这里。”
  陈三郎抬头一看,见是敖青,不禁面露苦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两百三十三章 男女之事,颠倒衣裳
  见着敖青款步而至,仿若走在自家后花园中,周分曹不禁有些忿怒。他对于敖青并无了解,但根据观察,其与陈三郎的关系应该不是和许珺那般的。再说了,许珺出入县衙,她可是有着县尉的官方身份,而敖青无名无分,在这个时候进入,便属于擅闯,完全没有把县衙威严放在眼里。
  陈三郎朝着周分曹打个眼色,示意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大踏步走上前去:“敖小姐,你怎地又来了?”
  敖青笑吟吟,忽而一手抓来。
  陈三郎修为恢复,不愿束手就擒,几乎毫不犹豫,唰的,法诀驱动,一道黄影飞掠,极具灵性地就往敖青身上缠绕过去。
  《缚妖诀》,黄麻绳!
  此术对于妖族有着天生的克制作用,正好在这个时候施展出来。
  敖青是个识货的主,明眸亮起:“果然如此,我家那小妹连如此秘术都传授给你了……”
  陈三郎一听,暗叫糟糕:一时把忍不住,立刻露了馅,再想撇清与小龙女之间的关系已是不可能。
  敖青身影轻盈,举手投足间,县衙内狂风大作,灯火全灭。
  周分曹心惊胆战,他一辈子读圣贤书,子曰:不语乱力鬼神;又道“敬鬼神而远之”。对于这些超自然的事情,着实没有遭遇过,更多的存在于想象当中。不过他毕竟养气功夫十足,很快从手足无措中恢复过来,口中大呼:“来人,来人,保护大人!”
  只是外面风雨交加,哪里叫得人来?又或者,守候在外面的衙役早已被闯入的敖青给放倒了。
  过了片刻,噗的一响,狂风终于停止住。
  周分曹跌跌撞撞,赶紧掌起灯火,就见到县衙内空荡荡,敖青与陈三郎不见影踪,不由跺脚叫苦。
  却说陈三郎,他一动手,发现自己的修为实力与敖青相差甚远,根本不是对手,只两三回合,便被她制服,一手拿着,腾云驾雾般冲了出去。
  敖青这般遁法,比起那净空和尚还要快速许多,裹挟着风雨,眨眼功夫,便不知去到多远的云空当中。
  陈三郎但觉耳边呼啸,刮得生疼,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约莫半刻钟,敖青停了下来。
  陈三郎睁眼一看,见所处的位置并不算太高,往下方看去,隐隐约约见到一道江河奔腾咆哮,极为恢宏狂放。
  这个,应该就是泾江了。
  对于泾江,陈三郎并不陌生,他来往此中不知多少次。但以往时候都是坐船,却不曾置身于江河之上,居高临下,别有一番新奇感受。
  说实话,他现在并无多少惊慌之意。
  敖青拿着他,突然开口叫道:“小妹,你可看清楚了,你的情郎现在我手中。”
  陈三郎一听,哭笑不得:“敖小姐,你乱说什么?”
  敖青冷哼一声:“那小妮子连《缚妖诀》都传给你了,还想抵赖不成?你就觉得我是那么傻,那么好欺骗的吗?”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黄麻绳。这根法器到她手中,宛如死蛇,半点脾气都没有。《缚妖诀》专门克制妖族不假,但也得分高低强弱。区区中阶法器,就想伏龙,未免儿戏了些。
  “天地良心,我连她的人都没见过。”
  敖青根本不信,微笑道:“一会之后,你肯定能见着。”
  不再理会他,又朝着下方喊:“小妹,你要是还不出来,我就把你情郎给奸了!”
  闻言,陈三郎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敖小姐,你是不是说错话了呀?”
  “休得插嘴!”
  “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陈三郎觉得非常有必要搞清楚,那可不是玩笑话。
  敖青瞥他一眼,嘴一努:“我说,我要把你给奸了。”
  神情认真,而且严肃。
  陈三郎作声不得,理解不能,摸了摸下巴,心想:难道妖族兴这一口?他倒是有所耳闻,说妖族女子性情豪爽奔放来着,可现在是两码事,自己可是人质来着,要是女儿身还能拿身子清白作为要挟,可咱是男子汉呀。
  呼!
  一团黑风卷来,风消云散,现出身形,正是那蟒大统领。他的手上,一左一右都拿着俘虏,可不是蟹和与雄平嘛。只是当下,两个家伙一个像只死螃蟹,一只像条死咸鱼,病怏怏的,看来没少受折磨。
  陈三郎心一紧,他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事,看来不甚乐观,连他们两个都被抓了。
  蟹和瞥见陈三郎,神色悲切:“公子,你也被抓了……”
  啪!
  蟒大统领左右手一合,蟹和便与雄平非常“亲密”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心疼的声响:“闭嘴,你这个叛徒!”
  以前在龙城,蟹和虽然是个小角色,但曾与蟒大统领有过些照面,因而识得。蟹和本来是受命来抓捕小龙女的,到头来反而成为小龙女的属下,便成为叛徒。
  敖青冷笑一声:“他们还是不肯招?”
  蟒大统领很是光火:“不肯,干脆一刀杀了得了。”
  敖青摇了摇头:“小妹在他们身上下了禁制,杀了反而是种解脱,先留着。”
  蟒大统领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敖青咯咯一笑:“本公主自有法子。”
  顿一顿,再度喊道:“看来妹妹你是铁了心不要这情郎了,如此正好,那姐姐便代你收了。瞧他眉清目秀,身娇肉嫩,正合姐姐胃口,养起来做个面首,倒是不错。”
  说罢,目光盈盈,不断打量着陈三郎,还间或伸出香舌,在唇边舔了舔:“更难得的是,居然还保持童子之身。啧啧,姐姐看得都有点动心。”
  旁边蟒大统领一听,顿时急了:“公主,万万不可,这小子一介俗物,怎能配得上你?”
  “闭嘴!”
  敖青柳眉竖起,叱喝道:“你留在此处,注意动静,不能让别人扰了本公主的兴致,听清楚了吗?”
  “是……”
  蟒大统领心有不甘,恶狠狠地盯着陈三郎,心中只希望自己取而代之。他手上擒拿住的蟹和雄平两个,听说敖青要养陈三郎做面首,也是露出艳羡之色:那可是龙女呢,一夕之欢,终生难忘。
  只是……
  蟹和突然间想到某些关键处,以自家公子的身子骨,真能承受得住敖青的无度索取?做完一场,不得虚脱不成人形了……
  这是个问题。
  却说敖青拿住陈三郎,一个腾跃,到了高空,手一挥,也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便生出一片云彩,将两人给裹住,看上去,宛如一张宽敞柔软的云朵大床,被单蚊帐,一应俱全,被塑造得唯妙唯俏,很是生动。
  陈三郎莫名有些慌,喝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乱来呀!”
  敖青哪里听他的,伸手将他推倒,跨身上去,笑眯眯地道:“陈郎,今晚风雨如注,正好成事。春宵苦短,莫辜负这大好光阴。”
  唰!
  一把将他的衣襟给撕扯开来。


第两百三十四章 净空搅局,柳暗花明
  “陈郎,你就从了我吧……”
  敖青笑容盈盈,芊指拨弄间,已把陈三郎外袍剥了开来。
  陈三郎见她笑容如花,一对眸子却甚是冰冷,哪里像是动情的模样?立刻便知她故意演戏,就是要将敖卿眉逼出来。心中忍不住大骂:好一个妖女!
  其实当初观望丹青入梦,龙宫赴宴,在途中听闻敖青之名,当即有所警醒。因为在此之前,陈三郎已经听小龙女提及她这位姐姐的作为,与后母一脉,心计手段颇为阴险。
  是以那时候起,便敬而远之。但没想到,如今还是落在她的手中。
  敖青下手解衣,指甲尖尖,顺带划过陈三郎的皮肤,划出道道伤痕。陈三郎只忍住,一声不吭。
  “哼,且看你硬气到几时?”
  敖青冷笑着,也不知用了甚手法,截脉弄经,捻动抹挑间,陈三郎便觉得血脉贲张,某处不受控制地高高翘起,胀得难受。
  虽然云气成床,隔绝开来,但很多事情一想便知。外面蟹和与雄平两个眼勾勾盯着不断颤抖的云床,不禁替他难受:乘龙快婿,人皆向往,然而真得当上了,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住的。一夕之欢,倒可能至死。
  不过想着陈三郎的修士身份,倒不至于那么不济。
  “你们两个夯货!”
  蟒大统领妒火中烧,他不敢冲敖青发泄,只能迁怒于人。
  啪啪啪!
  蟹和与雄平以高频率的速度不断相撞,只撞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自身难保之下,也无暇再去替陈三郎担忧了。
  “阿弥陀佛!”
  蟒大统领听到这一声,吃一惊,抬头就见到净空和尚踏空而至:“又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老秃驴!”
  他甩手便将撞得七晕八素的两妖抡起来,扔掷过去。
  净空和尚袖子一拂,轻描淡写把迎面砸来的两妖席卷起,飞向下面的泾江。
  扑通扑通!
  风雨间,江面激荡起两股浪花。
  然而身子入水,两妖登时恢复活力,相继原形毕露,化成一蟹一鱼,转眼消失在波涛之间,逃得无影无踪。
  对于它们两个小角色,不管是老和尚还是蟒大统领,根本不放在心上。蟒大统领大吼一声,变出原形,乃是一条长达十来丈的黑色巨蟒。它修炼年久,遍体修出了大块的椭圆形鳞片,泛出冷冷的寒光。头颅顶上,两团隆起,隐隐成头角。一旦头角峥嵘,那便是突破进化。
  巨蟒凝聚风云,巨大的尾巴横扫过来。
  “孽畜,今日老衲收了你!”
  净空和尚须发张扬,在他脑后,一圈圈光华如同波纹荡漾;片刻之间,这些光华便凝实,神采奕奕——
  摄身光!
  佛门秘术!
  光华笼罩,有形有质,那横扫来的尾巴似乎能把巨山拦腰打断,但被这摄身光沾染上,便如同冰雪遭遇到了火焰,发出滋滋的声响,甚至冒出了青烟。
  “啊!”
  蟒统领痛彻心扉,大叫起来。
  释家神通,降妖除魔,极为显著,犹在道家之上。
  净空和尚释放出摄身光,口中念念有词,手腕上的念珠飞舞而起,化成箩筐大小的一圈,直套向巨蟒颈脖。
  蟒大统领发自内心的一阵胆寒,他心中一清二楚,要是被这佛珠套上,那就和一头野犬被套上了绳索一般,从此以后,就要沦为看门犬,成为佛门的护法灵兽了。
  这还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其实和奴隶无异,甚至还会被一刀阉掉,生不如死。
  他狂吼一声,毕生修为施展出来,狂暴的力量炸开,要抵抗住佛珠降临。
  净空和尚在虚空中一脚踏出,下一刻,他赫然已来到巨蟒上方,一脚踏下,落在蟒背之上。
  蟒统领哀嚎着,仿佛背上沉甸甸地被一座巨山镇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干嚎呼叫:“四公主救我!”
  云床爆开,敖青现身,柳眉竖起:“净空和尚,你一定要与我龙城为敌?”
  净空站在蛇背上,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阿弥陀佛,公主好生没道理,你先抢人,老僧这才来要人。只要你把人交出,我现在就走。”
  敖青看着陈三郎,冷笑道:“他可是我家妹夫,什么时候成为你佛家的人了?”
  陈三郎听得满脑门黑线:有这么对待妹夫的?
  论口舌功夫,净空和尚何曾怕过谁来,悠悠然道:“陈公子与我佛有缘,万般因果斩不掉。”
  敖青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始终不肯罢手了?”
  “该罢手的是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净空顺手轻轻一掌拍在蟒统领身上,这头巨蟒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最后只变成数尺长短,柔弱无骨般卷缩成一圈,被老和尚挂在另一边的手腕上,看上去,宛若一圈饰物。
  敖青大怒:“放肆!”
  张口一吐,一道虹光席卷而出,灵活迅猛地疾斩过来。
  这一斩,端是生猛威风,漫天风雨为之一窒。
  净空和尚面色一凝,摄身光大作,光华缭绕,隐隐凝结成一尊佛陀模样,这是一尊怒目金刚,眼睛张开,目光似电,与虹光相触。
  嘭!
  虹光消弭。
  敖青一招之后,后续攻势源源不断,搅起漫天风雨。雨点受到妖力鼓荡,恰如乱箭纷飞,凌厉地攻向净空。
  净空和尚不复之前对付蟒统领那般轻松,长袖舞动,佛珠飞旋。
  两者战成一团,造成偌大动静。好在正值夜间,风雨交加,这一带江域又颇为偏僻,因而不曾惊动旁人。
  留在云床上的陈三郎见战团激烈,忽而一个纵身,便往下方跳跃而去。
  他所在的位置极高,又不曾修炼过遁术,在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十分危险。不过跳之前,陈三郎早想好了对策。先前敖青虽然把他拿住,但并未种下禁制,因而法力施展毫无阻碍。
  身形急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
  下面,就是受到风雨天气影响而水位猛涨后的咆哮的泾江,浪头一波接着一波,呼啸怒号。
  “就是这个时候……”
  陈三郎猛地张开眼睛,轻喝一声:“真龙御水诀!”
  轰!
  足踏碧涛,惊起千层浪,快哉万里风!


第两百三十五章 逃之夭夭,武林世家
  陈三郎从高空跳落,将近落到泾江江面之际,立刻施展出《真龙御水诀》,借助风浪之力,最后把身形稳住,高速运转水遁,认准一个方向逃之夭夭。
  那边敖青与净空和尚激斗正酣,竟没有发现。
  夜黑风高,浪涛滚滚,陈三郎尽量收敛身形,催动浪头,速度甚快,不过半刻钟功夫,已经奔出数里开外。
  在各种遁法当中,论速度,当推风遁最快,也是最为普及的,但凡修士,总掌握些窍门。至于水遁,则相对少些,其中以水族最是精通,属于天赋神通。但不管什么遁法,都得讲究法诀优劣高低。而《真龙御水诀》在水遁法门中属于翘楚,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
  自从得小龙女传授,一直以来,陈三郎花费了不少心思和苦功在这门水遁之上。前一阵子,在参加围剿流域各路水神的战役中,有机会的话,他也会进行实战练习,因此练得颇熟。
  此刻乃是逃命的关键时刻,半点不容马虎,御水走起,更是超常发挥。
  风声呼呼,浪涛翻腾,衣衫难免被一些水花沾湿,此刻却也不去理会了。左顾右盼,发现这一片流域甚是陌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这一番狂奔,乘风破浪,虽然痛快,但耗费也不小,渐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瞅着岸边一个地方有灯火明亮,应该是个市镇,当即奔过去,上岸。
  这边风雨小,像是秋雨绵绵的样子,吹落在人身上,觉得冰凉。
  陈三郎稍作休息,赶紧迈步走过去。不多久,远远便看见一个牌楼。牌楼下挂着三盏大红灯笼,灯笼皮上写着“祁家府”三个大字。
  “祁家府?”
  陈三郎眉头微微皱起,记得不错的话,此处是一处武林世家的庄园所在。
  夏禹王朝有江湖,江湖源远流长,千百年的发展,存在着帮会门派世家之类,并且很是发达。不过陈三郎以前浑浑噩噩,往返于私塾与书房两处,连泾县都难得走出去一趟,对外面的世界几无认识;后来开了窍,又专注于科举,只是在赶考途中有所听闻,才有一个大概了解,但始终没有什么机会当面接触。对于这“祁家府”,还是当上泾县县令后才知道的。
  陈三郎这个县令,乃是手持圣旨,执御赐宝剑,斩杀前任才当上的,显得十分强势。但上任后,一些地方上的交际必不可少,否则很容易便成为孤家寡人,丧失根基。
  周分曹也罗列出了管辖内的各个名望门第,以及一些厉害势力的名单出来,让陈三郎过目,好心里有个数。
  在其中,祁家府赫然名列。
  所谓“武林世家”,究其本质,其实和大族豪强并无区别,都拥有着许多土地田产,雇佣着大量人力做工,奴仆成群。不过他们的显著之处,在于有着武学传承,子弟皆学武,而不像普通地主那般。
  这祁家府位于泾县边陲,地理方位已经无限接近南阳府。
  见着祁家府,陈三郎终于确定自己目前的位置,再过去几里地,便走出了泾县。
  祁家府地位超然,根基深厚,据说扬州方面都有心拉拢,很给面子。那时候周分曹曾给祁家府送了请柬,不过并无人来。对此,周分曹还在陈三郎面前嘟嚷了几句,说这些豪族目无朝纲,以武犯禁。
  然而上任伊始,各种事务,各种突发事件,陈三郎又忙着打河神,夺香火,获资源钱财,是以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今晚被敖青掳出,几番折腾,却到了此地。
  轰隆!
  高空猛地有巨响爆出,惊人心魄。
  陈三郎猛地抬头看去,见到东南方的高空云层汹涌,有狰狞的身影闪现,然后迅速朝着泾江方向冲下来。
  他眸子一缩,依稀认出乃是敖青的本体:她与老和尚搏斗,终于原形毕露。如此看来,定然是打不过对方了。
  “这老和尚,端是法力高深……”
  陈三郎心中暗叹,同时暗自觉得痛快。俗话有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不敢说自己是渔翁,可敖青和老和尚是鹬蚌却丝毫不差。他们要不是火拼起来,自己如何能脱身?
  最好拼得两败俱伤。
  陈三郎想着,也不敢久留,连忙朝着祁家府走去。当走近了,听到阵阵锣鼓喧哗的声音,非常热闹的样子。
  “都这般时辰了,为何还如此熙攘,难道正在举行什么宴会?”
  陈三郎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武林中人,惯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十分豪爽豁达。
  果不其然,当走到牌楼下,抬头一看,就见到里面一条原本甚为宽阔的街道,两边都搭起竹棚来,棚内摆开一排溜的长条木桌,桌上碗碟排列,鱼肉堆陈,酒水满斟,桌边上坐满了一位位汉子,许多都特意敞开了胸襟,露出结实的胸膛来,以此表示豪迈气概。
  这些江湖汉子,也不讲什么饮食礼仪规矩,大呼小叫,海碗触碰,猜着酒令,大口吃喝着。
  牌楼下有人站岗,见到陈三郎,顿时跃身而出,喝道:“什么人?”
  这是个短小汉子,一头乱发,留着一丛山羊须,一对小眼睛甚是灵活,目光往陈三郎身上一转,先是有些不以为意,晒然道:“原来是个书生……咦……”
  他凑近来看,眼睛睁大,声调立刻高起来:“你,你不是陈县令吗?”
  陈三郎心一凛,不提防刚冒头便被人认出来了:“你认识我?”
  那汉子咧嘴一笑:“鄙人姓方,蒙朋友抬举,在江湖上有个名头,唤‘遛马方’。方某得祁大爷赏识,养在府中当门客。前一阵子,我到泾县行走,因而见过大人面目。”
  他言语尽是江湖口吻,听着有些不惯。
  “陈大人,缘何夜间到祁家府来,还是孤身一人?”
  遛马方眼神警惕起来。
  此事当真蹊跷,堂堂县尊大人,三更半夜跑出这么远的地方来,身边连个随从都没见着,如何不让人惊疑?
  这遛马方会轻功,惯于打探消息,通晓八卦,所以知道泾县剿匪失败的事。然而黑风寨与祁家府天南地北,就算陈三郎流落,也不该沦落到此地才对。
  陈三郎讪然一笑,含糊道:“我只是路过。”
  路过?
  遛马方忍不住翻个白眼,不过他只是祁家的一个门客,小脚色,当即一抱拳,道:“陈大人稍等,我且去禀告一声。”
  说着,翻身麻利地进去了。
  这个牌楼,以及两边街道,不过是祁家府的外围地带罢了。至于坐在这一片地方吃喝的汉子,也只是些江湖游散之辈,没有资格进入府邸那边。
  陈三郎微微沉吟,背负双手等着。片刻后见到个汉子喝得有几分醉意,摇摇晃晃跑出来,解开裤子,端起活儿在路边撒尿。
  见他弄完了,陈三郎问:“这位大哥,今日不知祁家府有甚喜事,如此大排筵席?”
  那汉子斜眼瞥他,笑道:“今日祁家双喜临门,既是祁大爷六十大寿,又是祁少爷娶妻。”
  陈三郎哦了声,不以为意。
  以祁家的地位,双喜临门,确实要好生庆贺一番。
  那汉子喃喃道:“祁少爷这老婆虽然是捡的,但生得如花似玉,仙女似的,也不知甚来历……”
  “捡的?”
  陈三郎一愣神,这倒是个稀奇事,还想问清楚些。就见到街道上一群人踏步出来,那遛马方走在最前面带路。
  见状,陈三郎顿时明白,这是祁家的人出来迎宾了。


第两百三十六章 空手客贱,亲事离奇
  “哈哈,今晚吹得什么风,把陈大人吹来了。”
  当先一人,身材不高,面目清癯,留三缕长须,但不管看衣装打扮,还是气度,都不像是个主人家,更像个管家多些。
  陈三郎一皱眉,问:“阁下是?”
  “在下姓燕,单名‘全’,祁家总管。”
  陈三郎一听,冷哼一声:这祁家的架子,真不是一般大,门客进去禀告,言道“县令来到”,最后居然只让个管家来迎接,哪里把县衙放在眼内?
  燕全看在眼里,却也不在意,打哈哈笑道:“陈大人,外面风大,请进吧。”半句客套话都欠奉。
  陈三郎点一点头,跟随其走。穿过外面的街道,一会之后走到一座府邸门前。
  这座府邸占地颇大,建造得富丽堂皇,门板上一枚枚铜钉足有茶杯碗口大小,门外摆一对七尺高的白石狮子,雕刻得活灵活现,鬃毛飞扬,神态威武。
  如此规格的摆设布置,已经超过寻常的乡绅阶层,和府城望族有得一比。根据文书资料显示,这祁家立足于此已是六代传承,虽然说是武林世家,但各代弟子中着实涌现出了些杰出人才,文武双全,武功了得之余,也能写就一手好文章。毕竟夏禹王朝百年来重文轻武,武夫被世人所轻,想要出人头地,还得靠笔墨。
  祁家六代传承,期间子弟考科举,也曾出过二甲进士,官至御史大夫。
  然而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近些年来,随着天下大势的风起云涌,武力越来越受重视,反观笔墨,已是开始式微没落。读书人倘若考不得功名,就会被人讥笑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反正不管如何,祁家都可以说是左右逢源,发展兴盛。又有着祖宗传承的积累沉淀,因而不把泾县县令当个人物看待,倒不算稀奇事。而或对祁家家主来说,派遣个总管来接,已是很给陈三郎面子。
  大门敞开,张灯结彩,两边各自站着四名壮汉,个个都敞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肌肉。
  “有贵客到!”
  燕全总管高声叫道。
  “欢迎,欢迎!”
  一个妇人满脸笑容地从大门右侧的座椅上欠身坐起,然后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来:这是接礼的节奏。
  前面入门的客人所送来的礼物已经摆满地上,有大红包,有精美的帛盒,有檀木箱子等等。
  见状,陈三郎不禁讪讪然,想起自己落难,逃避到此,哪里有带着礼物?而两手空空,登门恭贺,确实面子不好看。
  燕全晒然一笑:“五娘,陈大人微服私访,事先不知道老爷和少爷办喜事,这礼,就免了吧。”
  那妇人哦了声,扭着屁股坐回椅子上,一副面容挂了下来。
  燕全带着陈三郎进府,安排到偏殿入席:“陈大人请海涵,正厅坐满了,委屈你在这边。”
  陈三郎问道:“今晚府上双喜临门,定然有八方贵客来贺吧。”
  “那是当然。”
  燕全很是自得地板着手指数人名,这些人中,有纵横江湖的大侠、有名震一方的宿儒名士、还有两位来自南阳府的官员,论起品阶,比陈三郎这个七品县令要高半品。
  这位祁家总管数名单的意思,不外乎说“陈大人,以你的资格坐在偏殿里宴饮,一点不委屈……”
  其实陈三郎倒真没多少芥蒂,他纯属路过而已,适逢其会,想着没有地方去,登门吃点喝点,打发时间。
  固然坐在偏殿,可宴席已开,桌上摆满佳肴美酒,香气诱人。
  闹腾一番,陈三郎早已饥肠辘辘,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始吃喝。
  坐在身边的一位同席客人雄赳赳,腰间插着一柄黑黝黝的板斧,一看便知是江湖豪杰,举起一碗酒来问陈三郎来历。
  陈三郎毫不隐瞒地自报家门。
  那豪杰一听,觉得诧异,上下打量,似乎不信:好歹一县之尊不是?很难跟现在这副吃喝形象挂钩起来。
  其实这一桌大部分客人都是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可能是那燕全故意这般安排,让陈三郎置身其中,成为不受待见的“异类”——自古朝廷与江湖有别,江湖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作奸犯科者的自命名,与朝廷不说针锋相对,起码也是泾渭分明,带着仇视的。
  陈三郎表露身份后,果然受到了一道道鄙夷的目光。他视而不见,继续埋头填饱肚子。
  江湖汉子们把他的表现视为退避,觉得畅快,于是毫不避忌地大声谈起刀口上舔血的勾当来,其中甚至涉及两宗悬疑血案。
  说着说着,话题一转,就转到今晚的主角之上。
  今晚祁家双喜临门,祁家老爷大寿,祁家少爷成亲,不过在话题热度上,成亲自是比大寿要抢风头得多。于是在众宾客眼中,祁家少爷当仁不让,乃是第一主角。
  祁家老爷膝下有六个女儿,儿子却只得一个,又是老幺,端是如珠如玉,万般宠爱。更难得的是此子天赋超群,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闯荡出了不小的名头。只是祁少爷饱读诗书,却甚为排斥科举,因而没有去考功名。
  祁少爷有侠名,年少多金,从十三岁开始,身边就没缺过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没办法,人家长得好,家境好,风流多情,寻常时候,根本不用去勾搭,便有许多莺莺燕燕投怀送抱,成为赶都赶不走的花痴女。
  久而久之,多情才子祁少爷的名头便成为一块响当当的粉色招牌。
  谁都没有想到,这祁少爷突然宣布婚讯,要与人成亲。据说该消息传扬出去后,足足有二十多位妙龄侠女为之心碎,肛肠寸断;甚至还有伤心得要遁入空门的……
  更让人觉得惊奇的是,祁少爷要迎娶的女子乃是他泛舟泾江时,打捞起来的。时至今日,此女依然沉睡不醒,所以今晚成亲,注定女方不能出来拜堂,故而换了个绣球来取代。
  此事离奇,恍若天方夜谭,就更增加了话题性。在众宾客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后来有人一语道破,说是那女子生得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祁少爷对她一见钟情,这才不顾一切地要与她成亲。
  然而这样的说法未经证实,毕竟见过新娘子的人少之又少。
  陈三郎吃喝间,听到这些说法,莫名烦躁不安,不禁放下碗筷。想了想,起身离席,佯作要出恭,问了路,一转弯,径直往祁府里头走。


第两百三十七章 因果纠缠,趁乱脱身
  祁府颇大,长廊回转,院落重重,由于办喜事的缘故,处处张灯结彩,照得通亮。
  陈三郎走出偏厅不远,若有所感,眼角余光瞥见后面跟着“尾巴”:果不其然,这祁家的人别有安排,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无视”自己。
  接受皇帝旨意安排,陈三郎担任泾县县令,可以说是坐在火山口上,注定不得安生。前面发生的贼患事故,便是扬州方面肆无忌惮地施展出的一记大招,好在大难不死罢了。顶过了这一场劫波,并不意味着从此一帆风顺。
  记得以前周分曹搜集的情报,上面所记,这祁家府与扬州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那么,自己的到来,对方会如何作想?
  一个说不好,横心下毒手的计划都有了。
  在厅中饮宴时看似淡定,陈三郎心中实则暗暗提防。现在出来,一方面为了打探新娘子的信息;一方面未尝不是想着抽身走人。
  不过祁府安排了盯梢的,隐隐有监视之意。
  陈三郎心中冷笑,略一打听,就问到了今晚洞房的所在——倒不是府中不设防,而是大喜之日,洞房如何会刻意隐瞒?早张扬得路人皆知了。
  穿过廊道,不用多久,就来到洞房所处的院落,见到院门左右各自守着一名精悍汉子,不让闲杂人靠近。
  “陈大人,陈大人为何到此?”
  燕全的声音响起,见到他带着两名随从皮笑肉不笑地晃过来。
  陈三郎就知道他肯定会现身,笑道:“自然是来闹洞房的。”
  燕全嘴一撇,回答:“时辰还没到呢,陈大人何必着急?”
  陈三郎笑道:“俗话有说,早闹早喜庆嘛。”
  说着,迈步就要闯进去。
  到了这一刻,干脆豁出去了,懒得遮掩。
  “站住!”
  喝声威严,就见一群人簇拥而至。走在前列的,一个身穿寿袍、身材高大魁梧的老人,满头银丝,不怒自威;两名官员——喝声正是出自一名官员之口;走在老人左侧的,乃是一个穿着绯红色新郎衣装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眸子有神,玉树临风般。
  出声吆喝的官员大踏步上前,手指过来:“陈县令,你这般时分擅离县衙到此,究竟有何居心?”
  此人应该是从六品的府城官员,也许并无实权,但官阶摆在这,因而能够对陈三郎质问。而说实话,陈三郎突兀出现,他们原本正在主厅上议事,闻讯很是吃惊,觉得大有蹊跷,甚至心里嘀咕陈三郎是不是针对他们而来的。
  天下风云变幻,扬州方面已是诸事筹备,磨刀霍霍,就等一个契机。
  近期来,在元文昌的指挥授意之下,虎威卫四面出动,侦骑扬尘。既为了震慑,也为了联络。
  所谓联络,就是与地方上各种势力沟通,尽可能把这些势力全部绑上战车,收拢成部下。
  多年苦心的活动,元家虽然把扬州上下经营得铁桶似的,可举事非同小可,一旦扯旗,很多名分都得重新论定,关系重新审理。到时候,是不是一呼百应,从者如龙,就不是那么好说的了。
  要知道社稷法典,百千刑罚,第一条大罪,便是谋逆!当遭遇如此抉择,无论是庙堂高官,还是江湖草民,都会十分谨慎,重之又重。
  这两名官员持密信,借着祝贺的名义来到祁家府,正是要进行最后的筹谋事宜。
  然而就在这骨节眼上,不速之客陈三郎施施然出现,怎能不叫人生疑?
  谁都知道,陈三郎是皇帝的人,钦点的状元,还赐下圣旨宝剑,回到泾县当县令,等于是在元文昌眼睛里揉沙子。
  元文昌起事的话,首先得把这个不安分因素给剔除出去。
  话说刚才那会儿,祁家老爷已经下达了好几项指令,派遣人手到庄园附近一带侦查,看陈三郎有没有带兵来……
  这般反应或者有些过敏,毕竟陈三郎只是个七品县令罢了,手下一班衙役,外加些不入流的兵丁,就算全部带来,也不够杀的。不过事情重大,容不得不小心。
  侦查的人很快回报,毫无发现,陈三郎就是孤家寡人来到的。
  对于这个结果,诸人都有点理解不能:陈县令这演得哪一出?
  他们当然不知道,陈三郎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瞎猫撞死老鼠,纯属路过……
  面对质问,陈三郎倒淡定,双手拢在身前,话题一转:“这位大人面生得很,未请教?”
  那官冷哼一声:“本官乃是南阳府衙书记郑阳明……陈大人,休得顾左右而言他,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陈三郎打哈哈道:“郑大人,你是来喝酒的,难道我就不能来?”
  郑阳明看着他,越发感到可疑,不禁冲着祁老爷打个眼色。
  今晚的寿星公祁老爷面色阴沉,颇有不善。虽然面对扬州方面的大力招揽,他尚且保持一定的立场,但态度已经有所表示,只要元文昌立旗起事,他祁家必定跟附骥尾。
  这是很严肃的站队问题,都已经联络到这个份上了,注定无法再心向朝廷。再说了,现在的朝廷还有卖命效忠的必要吗?倒不如另选明主,他日事成之后,以从龙之功,封王封侯。
  郑阳明如今打来的眼色,便是要他下令做事,解决陈三郎——眼下庄子里江湖豪杰数以百计,不乏亡命之徒,要做掉一个光杆子的泾县县令,倒不是多困难的事。
  陈三郎见状,便知事情有变,觉得今晚的自己确实不大走运,逃得虎口,又入狼窝,正想法子脱身,忽然听到院落中一阵喧哗,有妇人在高声呼叫:“来人,快来人,新妇跑了!”
  “什么?”
  那祁家少爷面色一变,最是按耐不住,急忙冲了进去。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骚乱。
  陈三郎抬头一瞥,就见到一道飘忽的身影掠上屋顶,随后有片片红影纷飞,却是被撕扯下来的碎衣衫。
  红衣褪去,显露一身雪白,分外惹眼。
  见到那道风姿绰约的身形,陈三郎心头一震,立刻与心目中的伊人形象扣合起来:对方果然便是小龙女!
  敖卿眉的影踪,从他返回泾县时便再也找不着了。因为那时候,敖青从洞庭来。听到风声后,小龙女及时躲避了起来。只是敖青吃准了陈三郎,跟随其身边,不离左右。
  陈三郎觉得头疼,可没有太好的办法解决。然而就在一次睡醒之后,敖青居然自动离开了。当其时,陈三郎就想到应该是敖卿眉做了某些事情,从而帮自己解围。
  又过了些时日,敖青去而复返,抓着陈三郎要“就地正法”,藉此逼迫小龙女现身,但到头来正主儿没见着,倒撞上了净空和尚。双方火拼,让陈三郎逃了出来。
  这些纠葛颇为复杂,反正陈三郎未曾捣弄清楚,还是现在见到小龙女后,结合其中关窍,这才推测了些眉目:大概是敖卿眉与敖青斗过了一场,却致使晕迷落难,被祁家少爷给“捞”起来,并要单方面举行婚礼……
  整件事情,怎一个乱字了得。
  敖卿眉醒转之后,如何会认这一场莫名其妙的亲事?当即打将出来,逃婚。
  她跃身屋顶,并未停留,脚尖轻点,非常轻盈地就掠身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当中。从其施展出的身形来看,倒未有多少凝滞之感,飘若惊鸿。
  但就是这么一出现,马上吸引了下面所有人的目光,众人鼓噪起来,嗖嗖嗖,一道道矫健的身影不断腾空,飞檐走壁,黑压压一片,紧追不舍。
  这些,都是祁府中的武林高手。
  “娘子,娘子不要走!”
  人群中祁少爷呼喊的声音甚为尖锐,引人注目。
  “祁老爷,这个是怎么回事呀……”
  变故横生,两名官员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祁家少爷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