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鹿鸣宴席,刺史霸道


  鹿鸣宴始于前朝,主要目的是为了给新科举人饯行和励志的,有诗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的是鹿发现了野外新鲜草地,便发出叫唤声,呼唤同伴过来一起分享。
  此谓美德。
  有见及此,古人效之,在每届乡试考完放榜后安排宴会,效仿古礼仪制,让举子与举子之间,举子与考官之间,进行一次和谐良好的交流会聚。
  发展至今,鹿鸣宴渐渐变得繁文缛节,完全成为攀附关系打点人情的宴席,已失初衷。
  一言以蔽之:无聊得很。
  陈三郎本不乐意来,但他身为解元,目标太大,推搪不得。
  太守王大人先是热情洋溢地说了一通;然后轮到主考官苏燕然……大官们陈辞完毕,就轮到新科举人吟诵《鹿鸣诗》,一起跳舞了,其乐融融。
  一大套礼仪程序做下来,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后面则是即席赋诗,按照格式献宴诗。都是应酬和景之作,不外乎颂歌颂德的内容。
  这些诗作,虽然要求即席写就,但谁都心里明白,大部分诗作早就打好腹稿,反复推敲过,现在只是拿出现成来而已。
  作诗完毕,后面自由活动,吃吃喝喝,谈谈笑笑。
  “道远,我读了你乡试的那篇时策论文章,观点警醒,颇为新颖。当今朝廷风气靡靡,正需要这样发人深省的见解。你,写得很好。”
  苏燕然叫陈三郎过来,很是赞赏地说道。
  陈三郎拱手回礼:“多谢座师夸奖。”
  苏燕然看了看他,叹息一声:“及冠之年,锋锐最盛。但有时候,也得学会藏器而动,待时而行。”
  陈三郎心一凛:这一番话算得上是对方的点醒之言了。当即回答道:“学生领会。”
  两人坐着,侃侃而谈,许多观点竟出奇一致。
  陈三郎就明白自己这个解元绝非偶然而得,敢情是写文章时心领神会,写对了题,捉对了路。
  又或者可以说,这就是时运高的体现。毕竟人的念头,瞬间多变,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约莫小半个时辰,万象园忽而发生一阵哗然,人群骚动。苏燕然正感到疑惑,就有一名随从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人,元刺史来了。”
  元刺史,就是元文昌。
  苏燕然一听,面色不禁一变:“他来做什么?”
  一般而言,鹿鸣宴就是个常规宴席,规格并不高,由州郡太守主持绰绰有余,封疆大吏很少会亲身到场的。从另外的角度上看,也是要避嫌。毕竟科举取士,为朝廷选拔人才,为国效力,当前九州隐隐有割据之意,插手进鹿鸣宴来,容易引起朝野猜测。
  但现在,元文昌来了。
  对此苏燕然颇觉不喜,他是不折不扣的亲皇派,曾数度上书劝谏圣上,要对州郡制度改革,比如说刺史任期满的,必须调换,最好诏令入京,掐断其和地方上的联系……
  只是这些政改措施阻力重重,都成了纸上空谈。
  哒哒哒!
  兵甲陈列的声音,带着一股令人寒颤的心悸之意,只见两队虎威卫全副武装地开拨进万象园。所到之处,众人匍伏,如迎圣驾。
  这些虎威卫,个个身形彪悍,手执长枪,枪尖锋芒熠熠,下面散开一团红缨,如血般鲜艳,显得气息壮烈。
  “刺史大人到!”
  一名虎威卫高声喝道。
  就见行伍当中,踏进一人。他年若五旬,面容坚毅如一块岩石,让人怀疑一刀砍上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其背负双手,虎行狼顾,虽然身上没有着甲,只穿着绯红色的莽图官袍,但身上隐隐透射出来的气势,仿佛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一样,带着冰冷的杀伐意念。
  江湖上常说的“有杀气”,用来形容此时的他最为恰当了。
  “见过刺史大人!”
  王应知快步迎上,躬身施礼。
  至于诸多原本谈笑风生的新科举人们此刻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就让到后面去了。一些胆子小的,甚至两股战战,只恨不能现在离开。
  刺史之威,霸道至斯。
  “参见元大人!”
  苏燕然忍住心中不快,过来见礼。
  元文昌呵呵一笑:“苏翰林不必多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在耳边,如同惊雷。
  苏燕然心一惊,随即有莫名的恼怒在心头翻腾:元文昌绝对是故意这样的,他乃大将军,一身武艺登峰造极,如今却用话音来震慑自己:
  贼子,乱臣贼子……
  心里咬牙彻齿地骂道,只是不敢发作。他不过区区文臣而已,有职无权,手里无兵,和元文昌相比,脆弱得像一只鸡。
  元文昌来到,当仁不让就坐了主位,目光熠熠,扫了全场一眼。众多举人被他目光看到,像是被虎狼盯上的绵羊,心里发寒,赶紧低下头去。
  最后,元文昌的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脸上——
  陈三郎!
  元文昌忽然开口:“今届乡试第一名,陈原陈解元是哪一位?”
  然后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三郎,一些举人心中,暗暗替陈三郎感到难过。
  很明显,元文昌早认出了陈三郎,故意开口问的,里面意味深远,不好揣测。
  陈原踏步而出,拱手作揖:“陈原见过刺史大人。”
  他并没有拜下去。
  夏禹王朝拜礼自有意义,譬如君臣主仆之间,才会施行跪拜大礼,寻常上下属的关系,是不会随便跪拜的。
  但是,如果刚才陈三郎跪拜了下去,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觉得他懂做人。乡试解元虽然难考,可比起刺史来,完全就不够看了。陈三郎要是想找门路,还有哪个比元文昌更适合当金大腿的?
  也许他不拜,只是为了先摸清楚刺史大人的态度……
  在场不少人都存着这样的心思。
  元文昌双眼眯了眯,打量着陈三郎,许久不说话。
  场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压抑,每一个人都在等元文昌开口,他不出声,就没有人敢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让人感到呼吸困难,非常难受。
  幸好这时候,元文昌说话了:“老夫闻陈解元擅于对对子,曾对出了周分曹的一副绝对;在南阳学院端午诗会上张口念出近百字的长联,真是才华横溢。如此甚好,我前一阵子偶然想到了一个上联,苦思下联不得,请陈解元帮老夫解惑。”
  闻言,众人看向陈三郎的眼神再度有了变化。
  众所周知,元文昌为武夫出身,向来不喜诗词之类,觉得这些笔墨貌似华丽,实则百无一用。所谓悲春伤秋,所谓诗言志,其实便是堆砌辞藻,故弄玄虚,远不如直接说一句大白话更加直抒己见,更加能让人明白理解。
  那么现在,他居然出了一副上联,要让陈三郎对下联,其中含义耐人寻味。
  这是一个抛出橄榄枝的积极信号吗?
  相当有可能。
  近年来元文昌一直在大力培植心腹力量,招揽人才俊杰,陈三郎年纪轻轻便考得今届乡试解元,前途无量,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值得招揽的对象。
  看来,这一次陈三郎真得要抱上金大腿了……
  众人满心羡慕:纵观被元文昌看重的人才,比如王应知,比如杜隐言,比如魏了名等等,哪个不是仕途青云直上,一路无碍?
  接下来就看陈三郎怎么对了,如此大好机会,肯定得奋身贴上去,迁就元文昌意思,才是最明智选择。
  陈三郎长吸口气,拱手道:“请大人赐教。”


第一百零一章 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整个万象园寂静下来,鸦雀无声,人们在等待元文昌出上联,在此之前,绝不敢有任何骚动喧哗。在这种沉抑的氛围下,有些人甚至怀疑自己要死了。
  元文昌坐得如一块坚硬的岩石,开口慢慢说道:“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夏禹王朝有六大水系,其中北方占据两大水系,南方四大水系,而泾江当为第一;四时春夏秋冬,夏季排第二;扬州在前朝划分区域时,曾有别名“江夏”,那么整个上联的意思就相当清楚明白了。
  正因为清楚明白,所以现场当即有吸气声起。
  这个上联不简单,非常难,一方面嵌字格;另一方面元文昌借着文句意思非常霸道地表达出了他的雄心壮志:
  “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这是手握大权的威风,这是毫无忌惮的质问。
  他问的,就是陈三郎。
  众所周知,对对子形式上完整只是基本功夫,上下联意思符合,浑然一体,才真正算是好的对子。
  元文昌张口出了这么一个高难度的上联,不仅要考核陈三郎的才学,更要逼着他表态。
  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如果陈三郎认定元文昌是第一,并且用下联对出来了,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是元文昌的人了。
  表态是一种选择,不过现场不仅仅有扬州官吏,也有苏燕然这一位京官在,若是陈三郎旗帜分明地倒向元文昌,受其招揽,苏燕然心里会如何作想?
  这位主考官返回京城面圣述职时又会怎么说?
  当场想通这一层关系的人不禁替陈三郎头疼起来,原本觉得金大腿粗大,好抱,可真要抱上了,却也会染一身腥。
  这个天下,起码现在说来,还是夏禹王朝的天下。
  但要是敢当面拒绝元文昌,下场会如何?恐怕更惨,能否离开扬州都是两说。
  一些新科举人面面相觑,有冷汗流落:本来很多人对陈三郎以及冠之年获得乡试解元感到不爽,只恨天道不公,为何自己没有被点中第一。可现在一看,这第一名的解元是香饽饽不假,但也是出头鸟,惹来争夺的虎狼一头接着一头,一不小心,就会被一张张血盆大嘴撕咬得尸骨无存。
  叶藕桐坐在边上,却是眉头紧皱,他是典型的江南才子,好诗词笔墨,侧重从文学层面思考问题。听到元文昌的上联时,第一时间并没有去想深层次的牵扯关系,而是在想,下联怎么样才对得上来?
  然而想来想去,打了几个腹稿,始终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问题,和上联相比,狗尾续貂都称不上。
  难,太难了……
  撇开表态,光是形式上对上就很成问题,更何况目前要两者合一,缺一不可?
  “如果这陈原对得上,我就承认他这个解元实至名归。”
  心里暗暗想道。
  身为才子,就算面上温和,可骨子里的傲气岂会少过半点。叶藕桐参加今届乡试,自信满满,早在友朋面前说过对于解元势在必得,不曾想放榜时,他只得了个第二,第一让一位名不经传的县城考子拿了。
  心中憋着一股气。
  其实就算在南阳府文坛,陈三郎也只能说略具名声罢了。这名声还有些不明不白,多半依仗杜隐言而来。至于在端午诗会上的表现,那只是南阳学院内部的一个聚会而已,影响只能说一般。
  到了州郡里,陈三郎这个名字更不值一提。他考到解元,根本不能服众。放榜后当即便有些本地才子自发聚合,要来龙门客栈找新科解元“切磋切磋”,不过第二天陈三郎不堪滋扰,一大早就搬出去了。找不到人,才子们唯有悻悻然作罢。
  没想到,刺史大人居然屈尊来参加鹿鸣宴,亲自找陈三郎“切磋”来了。
  虽然看起来,这个“切磋”以“切”居多,权势逼人,威风霸道,但就形式上论,终归属于一种文斗。元文昌可没有说:“陈解元下场来,咱们练练手”。那样的话,就彻底是欺负人了。
  坐在元文昌右边的苏主考官面色最是难看,仿佛笼罩上一片阴云,他很想发作,可终是按耐住,要以大局为重。其受圣恩,抵达扬州主持今届乡试,可来到扬州后,元文昌的态度不咸不淡。
  这激起了他的书生意气,也没有主动去参见元文昌。毫无疑问,眼下元文昌闹这一出,丝毫没有给他这个主考官,以及朝廷的面子。
  “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心中忿然,暗暗发誓,回京述职时,定然要参元文昌一本。
  园中气氛凝重,人们各怀心思,而陈三郎是当仁不让的焦点所在。
  陈三郎站着,脸上神色甚现淡定,眼皮耷拉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岂能不经过深思熟虑?
  但所有人都明白,元文昌不可能等太久。
  果不其然,约莫半刻钟后,等不到回答的刺史大人便说道:“陈原,你身为乡试解元,一个对子都对不上?”
  这话语调平淡,但谁都听得出其中意味,还有一丝杀气。
  他管治扬州十年,雷厉风行,杀人良多,铁一般的手腕,积威实在无与伦比。
  陈三郎曾经面对过元哥舒,但这位少将军和他父亲相比,所给人的威势逼压完全没得比,仿若一头成年雄狮和幼狮之间的差别。
  气势如山,不是虚无,而是实实在在地逼人而来。
  古有典故,有“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之言;又有“战战栗栗,汗不敢出”之句,绝非夸大。当你面对着一位随时能让你人头落地的大人物之时,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好像绵羊之于虎豹,纯属本能。
  “嗯?”
  见陈三郎仍是蓦然,元文昌眉头一挑。
  哗啦!
  排列在两边的虎威卫身子一抖,盔甲发出令人心悸的金铁之音,只等大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迟疑地冲进来,一刀将陈三郎斩杀。
  哪怕陈三郎是今届乡试的新科解元!
  也许在苏燕然等人看来,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当众斩杀朝廷举子,而且还是一名解元,此举和造反无异。
  但虎威难测,谁又能拍着胸口保证元文昌不会这么做?
  这些年来,九州州郡的地方势力空前壮大,封疆大吏桀骜跋扈,无视朝廷权威,屡屡有犯禁行径。最典型的一点便是豢养私兵,那么寻个由头斩杀个解元,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少人都为陈三郎捏了一把汗,所谓兔死狐悲,作为同榜举子,要是陈三郎横死,他们心里也不会好受。
  陈三郎忽而抬起头,拱手道:“回禀刺史大人,学生想到了下联。”
  元文昌不动声色:“你说。”
  众人听陈三郎有了下联,顿时感觉如释重负,纷纷竖起耳朵来听,看这一副下联究竟如何。
  就见陈三郎长身而立,一字字吟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生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
  “好!”
  听见此联,苏燕然不禁击掌赞道。
  这个下联,形式上毫无瑕疵,一字一句,对得极为工整吻合,不差分毫。更为重要的是,陈三郎巧妙地避开了元文昌咄咄逼人的气势,同时又显得不亢不卑,还给对方一个适当的台阶下。
  叶藕桐一听此联,暗叹一声:自己打腹稿想出的那几句下联和陈三郎一比,简直不堪入目,如同粪土。
  元文昌哈哈大笑:“好一句‘岂敢在前,岂敢在后’,陈原啊陈原,你倒没有让老夫失望。”
  说罢,竟径直起身,大踏步离席。两队兵甲不发一语,轰然跟上。
  他这一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是人们心中感到疑惑:元文昌一来一去,心里究竟作甚打算?
  “一个儿子,一个老子,是双管齐下,而或各有盘算?”
  陈三郎脑海念头飞快转动着,但想了一番,始终不得要领,他目前掌握的讯息到底太少,许多事情迷雾重重,了解不得。但不管怎么说,最为艰困的一个关卡,自己终于顺利迈过去了。刚才面对元文昌,那种如山如岳的压力非同小可,使得他感到巨大危机。
  这危机触及性命。
  哪怕身怀斩邪剑,也可能无济于事。
  “此地不宜久留,明天一早就离开扬州,返回泾县去。”
  心里打定主意,一颗心早飘回了家。
  至此,鹿鸣宴到了尾声,诸人也没心思继续了,开始陆续散去。期间苏燕然找陈三郎说了一番话,不外乎勉励鼓舞,让他不要担惊受怕,隐晦间提及朝廷还在,不会任由元文昌胡来的意思。
  陈三郎听着,不置可否:朝廷式微,早已是公认的事实,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自己科举取功名,只为了赶上体制最后的尾班车,增益己身,好抵御日后的乱世罢了。如果一心寄望朝廷,可能死得更快些。
  在离开万象园的时候,那江南才子叶藕桐忽而追上来,叫道:“道远请留步。”


第一百零二章 旧账重提,风浪又起
  “道远,请留步!”
  听到这一句,陈三郎心里莫名一凛,不禁想起那天在山色塔,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僧便是在身后嚷嚷了这么一句。
  回过头去,见到是叶藕桐,这才放心。
  在鹿鸣宴上,两人已经寒暄过,算是结识了,那他追上来喊住自己是什么意思?
  就见叶藕桐双手作揖,深深一躬。
  陈三郎一怔,微微侧身躲过:“叶兄何故作此大礼?”
  叶藕桐叹道:“道远面对刺史大人色不变,我甚为钦敬;能对出那一联,更让我佩服。”
  陈三郎笑道:“其实当其时,我心里也感到害怕。”
  叶藕桐也笑了,觉得他坦诚,更显赤子之心,好感顿时多了几分:“道远,你准备何时离开扬州?”
  鹿鸣宴后,曲终人散,下面府县的新科举子当然要赶回家去。当面功成名就,富贵加身,不回家的话,岂不等于锦衣夜行,又有甚意思?至于春闺的会试,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
  “明天一早就走。”
  叶藕桐点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早走早着……我也正想着去游历一番,不如咱们一同离开,同船共游?”
  他却是扬州城本地人,放榜后,该做的喜庆恭贺活动都做得差不多了。
  陈三郎一听,眨了眨眼睛:“你要去南阳府游历?”
  感到纳闷。
  叶藕桐笑道:“说是游历,其实便是提前启程,赶赴京城,准备会试。”
  陈三郎恍然。
  这事不足为奇,虽然说距离春闺还有好几个月,但路途遥远,提前到京城去打点好,安心准备会试,属于常态。比如这次乡试,陈三郎也是提前两个月来的扬州。
  一路去京城,一路游历,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一举两得,乃是读书人甚为向往的事。
  京城长安位于名州之北,接近北方的凉州,从扬州出发,有两条路可行。第一条是海路,坐船出海,然后抵达名州;第二条路,则是穿过中州,进入名州。
  走海路,风浪莫测,最是难料,等闲人很难适应长时间的航行——这可不同在江河上坐船。汪洋大海,波浪滔天,一旦遇上风暴气候,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以对于求稳的人来说,第二条路才是最稳妥的。
  叶藕桐选的便是第二条路。
  在他看来,坐船出海,放眼都是碧波万顷,茫茫一片,毫无看点,哪里有走中州这个路程好?能游山玩水,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不仅仅为了赶路而赶路,而是一种旅游了。
  走中州,最好的路程安排就是从扬州码头坐船先到南阳,再换路线。
  这就是叶藕桐说要和陈三郎同船共游的意思。
  陈三郎也不推拒,道:“好,那我们就约定了,明天辰时到码头一起坐船走。”
  两人分别,叶藕桐回家里准备,陈三郎则回到落脚的客栈。
  这个客栈比较偏远,那里的人不知道陈三郎是今届乡试解元,可以省却许多烦忧。
  明天一早就得离开扬州了,与陈三郎同行的不仅叶藕桐一个,还有古临川。他虽然没有中举,但同是南阳人,和陈三郎同路,就选择留下来等候,再一起走,好在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至于周何之,他是放榜第二天就离开了扬州。离别的时候,老周泪洒衣襟,说“此地一别,再见不知何许年月”。
  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呀。
  回到客栈,和古临川说了会话,各自回房歇息。
  坐在床上,陈三郎打开木匣,捻起小剑,念头一动,三尺青锋在手。他拿起一块布,慢慢拭擦剑锋,拭得十分仔细。
  这些日子,他渐渐明白在那个梦境,自己缘何如此执着地不“放下屠刀”了。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屠刀,而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凭仗所在。放下手中剑,不会成佛,只会成为别人的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
  今天,秋高气爽。
  南阳府新任知府魏了名开始巡查治下之行,第一站,便选择到泾县。
  泾县黄县令接到公函,早早吩咐衙役准备好,又叫上一众县城士绅名流等,出城列队相迎,场面很是热烈。
  魏了名下了船,见到欢迎阵仗,笑容可掬,非常亲民地和众人打着招呼。
  宴会三巡,诸人散去。
  衙门里,魏了名叫黄县令汇报工作,一甩手,就摔出一本宗卷:“黄县令,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
  黄县令心一颤,俯身捡拾起宗卷,一看之下,顿时明了:这是江草齐犯案的宗卷。
  他心里有些嘀咕,不知大人特地拿出这个宗卷来询问,是甚意思。
  江草齐击杀官差逃逸,距今已过去好几个月了,缉捕文书早就发了出去,但至今没有发现线索,人更是没抓着。看样子,江草齐一行可能已逃出了扬州疆域。
  不能为侄子报仇雪恨,黄县令耿耿于怀,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仇恨也开始变淡。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自己已经当上一县之尊,仕途要紧,不能纠结旧事不放。
  可眼下,魏了名却翻起了这宗旧事。
  魏了名神色阴沉,喝道:“江草齐此案,疑点重重,他必然有外人相助,才能逃逸。当其时,你怎么不捉人审讯?”
  黄县令一愣神:“捉谁?”
  “蠢货,当然是捉与江草齐亲近的家属嫌疑人。”
  魏了名几乎咆哮道。
  黄县令一听,顿时有几分明白。江草齐双亲早逝,最为亲近的,自然便是他岳母一家了。
  陈三郎!
  脑海灵光一闪,想起这个名字。
  其实那时候,黄县令已经盯上了陈三郎,并且监控起来,随时准备抓人。不料陈三郎却机智,逃离了泾县,再回来时,已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就不是他一个县令能随便处置的了。
  而且那时候陈三郎似乎还得到了少将军元哥舒的赏识,江上问名,这让黄县令投鼠忌器,不敢乱来。后来杜隐言更是亲自出面,力保陈三郎。
  陈三郎背靠这些大树,黄县令除非吃错药了才会去动他。
  而如今,顶着南阳府科考第一光环的陈三郎都已奔赴扬州参加乡试了,计算日子,应该早就放榜,结果这两天便会传达到县里来。如果陈三郎没有中举的话倒没什么,要是万一中举,成为新科举人,又是一个层次了。
  既然如此,新任知府大人缘何特意拿出这宗卷来?
  不明所以之下,黄县令小心翼翼回答:“当时下官已传讯陈氏一家上堂审问,但他们一问三不知,与此案无关。”
  魏了名冷笑一声:“你曾用刑否?”
  黄县令回答:“不曾。”
  严刑逼供虽然是衙门常态,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手段,但也要看对方是谁,有甚背景,等闲时候,却不会用。否则的话,便是滥用刑罚了。
  魏了名一拍惊堂木:“都是刁民,不用刑,他们如何肯招?”
  黄县令心里疑惑更重,看样子,这魏大人似乎非要拿陈家出气的模样,难不成他们之间有仇?
  迟疑地道:“陈氏之子陈原乃是生员,又获得今届乡试资格,有功名荫身。这个,下官不好动刑呀。”
  魏了名冷笑:“江草齐的小舅子有功名,但江草齐的岳母没有吧。”
  黄县令越发肯定,佯作为难地道:“这个……”
  魏了名瞥他一眼:“本官告诉你一个消息,本州学政杜隐言中风瘫痪,早已辞官致仕了,学政之位,将由苏冠成大人继任,该消息很快就会有公函传达下来。”
  当初苏冠成升迁,并未公布具体,因而黄县令不知,现在一听,顿时心中亮堂堂的:派系争斗,陈三郎抱错大腿上错树了,杜隐言一倒下,其所在的派系就遭受清算……
  对,一定是这样。
  黄县令觉得完全领会清楚魏了名的用意了,当下不再犹豫,立刻道:“下官这就派人到陈家抓人!”


第一百零三章 双妖护主,再宰一猪
  钟捕头得到授命,率领七八名衙役杀气腾腾地奔赴陈家,一脚踢开门,凶神恶煞,大喝一声:“陈王氏,你家事发了!”
  陈王氏正在家里,大吃一惊。华叔慌忙跑出来看个究竟,陪着小心问:“钟捕头,发生了什么事?”
  钟捕头一把将他推开,冷笑道:“来人,将他们全部锁上,一个都不能放走。”
  衙役们如狼似虎,不由分说,只管锁人。
  这一番动静闹腾,惊动左邻右舍,消息风一般传开,许多人前来围观。见到官差捉人,便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又有唉声叹气的,觉得这一次陈家,肯定得完蛋了。可怜华叔小翠两个下人受到牵连,不知要吃多少苦。他们两个也是愚蠢,之前好几次都有机会离开陈家,却不愿意走,现在好了,全部遭殃。
  拿了人,钟捕头耀武扬威大声宣布:“陈王氏一家因为包庇江草齐一案,今县尊大人有令,捉拿归案,到衙门审讯!”
  华叔连忙称冤枉:“钟捕头,上一次县令大人不是审完,结案了吗?”
  钟捕头喝道:“今时不同往日,废话少说,上过堂后便知冤不冤。”
  就要带人走。
  得得得!
  忽而城门过来方向,有健马奔驰,速度颇快,转瞬便到了这边。就听见那骑士高声喊道:“捷报捷报,天大喜讯,泾县大老爷陈讳原考得扬州乡试第一名,高中解元……”
  这一声嚷,如同平地响雷,惊得众人只以为耳朵听错。
  陈原不就是陈三郎吗?他不仅中举,还中了第一名的解元?
  怎么可能……
  第一反应,众人都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敢相信。
  泾县为古城,出过不少人才俊杰,历史上还曾出过一位榜眼,但乡试解元,从未有过。
  飞马来报的是驿站一名健卒——这等捷报,都是三百里加急的报讯,因而从扬州那边传来得非常快速。该捷报分三路,一路往南阳府衙门送去,一路往泾县来,还有一路则是直接到举子家中报喜,讨喜钱。
  健卒见大群人围在陈宅院子外,感到诧异,等进入来,见钟捕头带着衙役把陈王氏等人锁住,吃一惊:“你们在干什么?”
  这些年来,他送过不少次捷报,可从未遇到过这般事情,解元公的家居然被衙门抄了,究竟闹哪一出?
  钟捕头也是傻眼,赶紧问:“陈原真得考中了今届乡试解元?”
  驿卒一翻白眼,将手中文书亮出:“这等大事,还敢有假?”
  钟捕头和几名衙役面面相觑,顿时感觉腿有点软——黄县令发号施令派他们来拿人,并未说具体,可如今情况,这人还能拿吗?
  “谁敢抓我家老夫人!”
  人群又有人暴喝,只见两条汉子泼喇喇扑腾而出,一高一矮,一胖一壮,矮胖的手持两柄钢叉,面容丑陋凶恶;高壮的面如红枣,关公似的,手中执一根木棒。
  啪!
  高壮汉子来势汹汹,一棍就将走神的钟捕头打翻在地,头破血流。矮胖汉子圆睁双目,如同一股黑旋风,将几名衙役戳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钟捕头满头血,惊得三魂掉了七魄,慌张爬起,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飞跑回衙门去。
  “哪里走?”
  矮胖汉子打得兴起,撒腿追赶,追出去几步,回过头来,见到高壮汉子在给陈王氏他们开锁,状甚殷勤,心里暗骂一声:“该死,差点又被这大头怪抢了功劳……”
  不再追了,返身回来帮忙救人。
  陈王氏惊魂甫定,认出蟹和,忙问:“阿和,你怎么回来了,少爷呢?”
  蟹和眼珠子一转,想好对词,咧嘴一笑:“回禀老夫人,少爷还在路上,先命我回来报喜。”
  陈王氏不虞有他,又望着雄鱼精:“这位是?”
  雄鱼精非常干脆利索地跪拜在地:“禀告老夫人,小人是公子新收的伴当,姓雄,名‘平’。”
  这个名字也是敖卿眉起的,一个蟹和,一个雄平。不过两妖凑在一块,并不那么“和平”。
  由于谐音,陈王氏只当他们一个姓“谢”,一个姓“熊”,毫不生疑,笑得合不拢嘴:“好好。”
  螃蟹看见这大头怪跪得利索,讨得老夫人欢喜,不由气得牙痒痒。
  那报讯的驿卒连忙过来恭贺。
  陈王氏犹自不敢相信,接过大红色的捷报,反复看了又看,见儿子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泪珠子忍不住成串地掉落下来。
  华叔也是老泪纵横,多少年了,少爷先考秀才,又中举人,终于是熬出头来了。
  陈家出了个解元公,那些左邻右舍纷纷醒神,赶紧上来帮忙。
  陈王氏稳住精神,吩咐华叔取出五贯钱来给报讯的健卒。健卒见到这么丰厚的一笔喜钱,笑逐颜开,拿着钱,笑眯眯告辞离去。
  陈家这边欢庆热闹不提,却说钟捕头等人,个个身上带着伤,跑回衙门去见黄县令。
  衙门却已经收到一路捷报,黄县令恍然失神:解元呀,不是一般的新科举人,而是实实在在的第一名。
  整个扬州乡试的第一名,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这一份功名沉甸甸的,足以光宗耀祖,庇荫家人了。
  他苦着脸问魏了名:“知府大人,你看这事?”
  魏了名也是没了主意,他本以为陈三郎考中个举人,已经是十八代祖坟冒青烟,哪曾想会考个解元回来?他新官上任,本就打着“不怕县官只怕现管”的主意,惩治一番陈三郎家人,好叫他明白:有些人得罪不起,必须付出代价。
  可随着陈三郎高中解元,魏了名还不依不饶地抓住不放的话,以后当陈三郎回来,事情就难以收拾了——毕竟在江草齐的案子里,衙门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抬头见浑身是血的钟捕头,魏了名莫名火起,一拍惊堂木:“钟捕头,谁打的你们?”
  钟捕头将事情来由经过说了。
  魏了名听完,双眼一亮:“大胆狂徒,竟敢抗法,殴打官差,真是罪大恶极。就凭这一条,便能将他们全部下狱。”
  黄县令眼皮子有些跳,问道:“大人,这事是不是该从长计议?”
  魏了名喝道:“他们气焰如此嚣张,必须打压下去。哼,这一次,不管其他,只抓行凶两人。来人,速速去陈家抓人。”
  这一次,他出动的是随身带来的十名精锐兵甲。
  兵甲雷厉风行,来到陈家,宣布来意。
  热闹的陈家顿时又变得寂静,众人心里忐忑不安。
  螃蟹本要发作,忽而似乎接受到了某个指令,和雄鱼精对视一眼,两个便走出来,朗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就去衙门走一遭。”
  陈王氏等人见着,作声不得。陈三郎不在家,他们便等于没了主心骨。
  兵甲押着两人到衙门,上得堂来。
  魏了名坐在堂上,喝道:“你们两个贱奴才,见着本官还不跪拜?”
  蟹和双手抱胸,冷眼睥睨,懒得理会的样子。
  魏了名怒火中烧:“来人,给我打!”
  左右立刻有官差手持水火棍,就往两人膝盖关节打来,要打得他们跪拜。
  啪啪!
  如击铁木,两人站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这等功夫,骇人听闻。
  魏了名又惊又怒,站立起来,突然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心口剧痛,噼啪一下,往后便倒,人事不省。
  这一下变故,让整个公堂都乱了。
  黄县令唬得魂飞魄散,飞步冲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到魏了名牙关紧咬,面色苍白如纸:
  “大夫,快请大夫!”
  堂中螃蟹和雄鱼精站着,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一耸肩,表示这事与自己无关。
  衙门乃律法重地,魏了名又是四品大官,官气森然,等闲术法难以侵身。因为施展术法,本就凭仗意念,当被施展对象精神坚固牢靠,攻击之,不但收效甚微,还会产生反噬。
  两妖又接到敖卿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哪里会在公堂胡来?
  大夫很快来到,经过一番诊治,摇摇头,道:“魏大人中风了。”
  中风了?
  黄县令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张幕僚见状,赶紧上前把扶住:“大人,身体要紧。”
  黄县令一脸苦笑:“张幕僚,发生了这等事,该如何是好?”
  他实在是六神无主了。
  张幕僚也是头疼:“如今之计,只有先将两名犯人收监,然后将此事禀告扬州,让他们定夺了。”
  黄县令叹息一声:“只好如此。”
  吩咐钟捕头押蟹和与雄平到牢房关起来。
  先前被雄平一棍敲破头,钟捕头仿佛也被敲破了胆,名为押送,实则是蟹和两人大摇大摆走在前面。
  等进入到监牢内,雄平指着钟捕头,大咧咧地喊道:“哪个谁,给咱爷俩安排个好房间,好酒好肉摆上来,否则的话,下次拧断你的脑袋。”
  钟捕头一听,一肚子气,可当与对方冷冽的眼神相碰,不禁浑身打个冷战,唯唯诺诺,竟不敢有半点违抗。
  这副状况落在石牢头眼里,十分惊奇,不过他是个觉悟很高的人,钟捕头不敢吭声,他更是闭嘴求多福了。


第一百零四章 鸿运当头,得心应手
  钟捕头在泾县颇有名声,被称为“铁捕”。但了解他的人都叫“钟扒皮”,不折不扣的一个公门老油条,趋利避害的功夫,早练得炉火纯青。
  他当差数十年,可像今天的情况从未遇见,不但乱,而且诡异得很。诡异得让人无从分辨,诡异得让人心惊胆战。
  蟹和与雄平这两个人,在钟捕头看来,来路十分蹊跷。换了往常,他可能要狠狠整治他们一番,可先前在陈宅外,被雄平一闷棍打倒在地,那一瞬间,钟捕头真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
  雄平的这一棍,狠辣无比,仿佛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什么衙门律法,他想杀便杀,如踩蝼蚁。
  什么是亡命之徒?
  或者所谓的亡命之徒在雄平面前,也只配提鞋。
  那一瞬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冒上头顶,钟捕头心里便明白,这样的人要么你直接弄死他,要么你只能低声下气伺候好他。
  钟捕头倒想下杀手,可蟹和雄平的后面站着个陈解元;本来还指望魏了名,然而这个新官上任不足月的知府大人莫名其妙就在公堂上中了风,估计下场会和前学政大人一样,下半生堪忧。
  再瞧一瞧雄平两人的功夫,水火棍都敲不动膝盖,钟捕头霍然明白:这两位是真大爷!
  其他心思就别想了,想着想着也许这颈上人头会不翼而飞。
  所以他立刻叫人弄来大盘酒肉,恭恭敬敬地摆在牢房里,请两人享用。
  蟹和大口大口吃肉,满嘴肥腻,伸出手拍拍钟捕头的肩膀:“这个谁,看你识相的份上,本蟹爷就不杀你了。”
  钟捕头欲哭无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屈辱过,但直觉告诉他:忍辱,才能偷生!
  公堂上,黄县令瘫坐在椅子里,双眼无神:出了这一档事,不管魏了名为何中风,但他这顶乌纱帽估计是保不住了。
  自从接替贺老县令上任,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没顺坦过,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折腾得人够呛。至于之前跑官所使出去的雪花银子,估计是没机会捞回来了,丢弃乌纱帽,保住人头,已很满意。
  ……
  已是九月,霜露莹莹。
  一座满是血红枫叶的无名山峰上,正阳道长刚做完法,整个人疲倦不堪。秋风吹拂,吹起他的头发,竟如霜一般白。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接连两次施展秘术,遭受的反噬超乎想象,他的身体超出负荷,寿元折损严重,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掠夺命气时运,逆天改命,谈何容易?
  本来这一次施展秘术,并非是现在,而是几个月后,挨近春节时才会下手宰猪。
  因为到了那时,第二头猪才算完全养肥。现在提前了几个月收割,略嫌不够圆满。
  但为了元哥舒,为了道门大业,只能拼了。
  九月,就是那份莫大机缘出现的月份。
  然而时至今日,正阳道长屡次推算,毫无结果;元哥舒那边也是没有任何感应,愈发心烦气躁。
  时间越来越紧,机缘转瞬即没,一旦错过,永不再来。
  左思右想,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再宰杀一头猪,让元哥舒的命气时运达到前所未有的旺盛巅峰期。
  鸿运当头,事事得心应手,不信得不到机缘。
  于是,道士慨然上山,开坛作法。
  这一次,元哥舒护送他来。
  见作法完毕,元哥舒连忙迎上来,将道士扶住,见其变白的头发,不禁哽咽道:“道父尽瘁,我心何安?”
  正阳道士勉强一笑:“欲做大事者,焉能不牺牲?”
  定一定神,施展望气术观看:
  但见元哥舒头上,气数已成,无数气息缭绕。但绝非和一般人的那样杂乱无章,如同乱麻杂草,而是凝聚着,形成形状,如一顶罗伞撑开于头顶,看上去,颇为气派,富贵逼人。
  此谓“气象!”
  当气数足够,便成形象。
  气象的形体特征因人而异,各有不同。在相术范畴内,但凡能形成罗伞的,都是封王称侯的命气。
  而气象形体也会随着人本身的情况而发展变化,或进步,或退步,得看个人的具体状况如何。
  如今元哥舒的气象里头,代表时运的气息一根根汇集成束,每一根的颜色都成为红色,鲜明无比。
  这便是传闻中的“鸿运当头”了。
  得此时运,出门捡钱,入屋得宝,简直心想事成,无往不利。
  “好,很好!”
  道士满心欣慰:“少主,这几天你一定要多出门,在洞庭湖畔一带走动,那份莫大机遇自然会不期而至。”
  元哥舒也感觉精气神饱满,浑身充满力量,关怀地道:“道父,可是你的身体?”
  道士摆摆手:“无碍,精心休养即可,机缘要紧。不过近期洞庭湖风云会聚,龙虎交汇,你万事小心,要带着莫轩意他们。”
  莫轩意,年约三旬,本是隐居在洞庭湖畔的一个能人高手,后来被元哥舒招徕至麾下,短短时日,深得元哥舒看重,已成为得力的左臂右膀。
  元哥舒点头道:“道父放心,我会注意的。来,我们先下山,回洞庭镇去。”
  弯身下来,背着道士步行下山。
  旁边身形昂藏的莫轩意看见,心中叹道:“少主真仁主也,跟随于他,日后必能成就功业。”
  下山,坐上马车,辚辚赶回镇上。
  元哥舒和正阳道长同坐一车,也不说话,盘膝静坐着养神。差不多回到洞庭镇时,他忽然一睁眼,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正阳道长见状,忙问:“少主,你感应到了什么?”
  元哥舒兴奋地道:“刚才我闭目养神,忽然精神飘忽,若有所感,隐约见到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若仙,在洞庭湖踏波而现。”
  正阳道长追问:“她长得什么样子?”
  元哥舒皱眉苦思:“刚才只一瞬间,看不分明容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仪静体娴,柔情绰态,真是美极了……”
  说着,脸上流露出心醉神怡的神态。
  “后来呢?”
  正阳道长急不可待。
  元哥舒回答:“她踏波而现,到了芦苇丛中,忽而一变,变成了一尾红鲤鱼,随即游走不见了。”
  啪!
  正阳道士一拍大腿:“机缘,这就是机缘所在。快,立刻发散人手,搜寻红鲤鱼!”
  感应到了机缘,他比元哥舒还要感到高兴,满脸红光,一洗颓势,简直像吃了一粒十全大补丸一般,立刻变得龙精虎猛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旅途寂寞,闲敲棋子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陈三郎站在甲板上,看着周围景色,意气飞扬:一考中举,而且是第一名的解元,任他再沉静,也忍耐不住内心澎湃。
  突然间,他若有所感,遍体生寒,好像整个人被浸入冰桶里似的,入骨的冷。
  这个感觉,似曾相识,在乡试考舍内便经历过一次。
  当即意念驭动,脑海《浩然帛书》书页大放光华,犹如朝阳升起,带来一股温煦暖意。
  温暖驱寒,寒意消褪,再无异样。
  他抬起头,目光熠熠:上一次是杜隐言,这一次是谁?
  自从被道士施展秘法加身,心头便隐隐有了某些玄乎的感应,一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道远,来,咱们下一盘棋。”
  叶藕桐在船舱内叫道。
  古临川显得垂头丧气,走到陈三郎身边,哭丧着脸说:“道远,他棋术非常厉害,三盘,我盘盘大龙被杀,丢盔弃甲……”
  他们一行人离开扬州,坐船奔赴南阳府——这船是扬州吴家商号的大船,满载货物,同时也带客。
  旅途无聊,便找些消遣,比如下棋。
  叶藕桐先找古临川对弈,但两人水平不在一个层次。古临川招架不住,叶藕桐赢得也没甚意思,就找陈三郎。
  常言道“琴棋书画”,都是文人雅士必须精通的技艺,但对于出身寒门的读书人来说,笔墨丹青尚可苦练,但琴棋两项就显得不足。毕竟欠缺条件,主要心思都沉浸在经义文章当中,哪里有多少闲心逸致?
  叶藕桐不同,他出身大族,自幼好学,学习的环境非常好,各种技艺信手拈来,都是上佳水平,否则怎么称得上是才子?单凭吟几首诗词,是很难成为被人公认的才子的。
  古临川又道:“道远,你有没有信心?没有的话,不如找个由头推掉算了。”
  他怕陈三郎会输,虽然只是朋友之间的消遣娱乐,可叶藕桐心狠着呢,半点不留情面,输得难看,面子过不去。
  好歹陈三郎眼下是堂堂解元。
  古临川甚至怀疑,乡试屈居亚元的叶藕桐有心找回场子,考试考不过,要在棋盘上扬眉吐气。这样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肆虐陈三郎的大好机会。
  陈三郎呵呵一笑:“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下一盘吧。”
  考完试后,功名就手,心头大石头落地,只觉得浑身轻松,这个时候,书是根本看不进去了,偶尔写写字还行。
  进入船舱,见叶藕桐早把棋子收拢在棋罐里,坐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围棋乃君子技艺,有着许多规矩讲究。在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厮,是叶藕桐的书童,名叫“来文”;一个是中年汉子,手长脚长,孔武有力的模样,这是伴当加保镖了,叫“来武”。
  一文一武,陪伴少爷赶赴京城参加会试。
  此去京城,千山万水,诸多坎坷,身边没人肯定不行。其实参加乡试的时候,一些有条件的士子都带着伴当来的。孤身一人,有个头晕身热什么的,都没人照料。
  叶藕桐一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陈三郎在他对面坐下,古临川则在一边观战。
  围棋又叫做“手谈”,言下之意便是全靠手来运作,忌讳开口说话。“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的人插嘴发表看法的话,更是大忌。
  开局之前,叶藕桐微笑问道:“道远,以前经常和人下棋不?”
  陈三郎摇了摇头:“极少,几乎没有和人下过。”
  闻言,叶藕桐哑然失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本想找个好一点的对手,哪料到陈三郎比古临川还不如。棋逢对手才有乐趣,虐菜有甚意思?哪怕这颗菜是新晋解元公。
  古临川鼓起眼睛,问:“道远,你没有和人下过棋吗?”
  陈三郎点点头,没有否认。
  他那个时候在泾县,性格自卑内向,又屡屡被人嗤笑,一个朋友都没有,能找谁下棋去?
  叶藕桐干咳一声,沉吟道:“这样的话,不如我让子吧。嗯,让三十六子。呵呵,就走一盘。”
  若非顾着陈三郎颜面,这一盘他都不想下。好比大人去欺负小孩,一点爽感都体会不到。
  这个让子数目简直让到了极致,在叶藕桐眼里,等于把陈三郎当做是完全的新手了。
  陈三郎望着他,问:“你确定?”
  叶藕桐笑道:“走一盘,无妨。”
  古临川放下心来,叶藕桐让这么多,就算新手也有一战之力。若叶藕桐敢让自己十子,自己都有赢得把握。
  陈三郎也不多说,执黑先行,右手食、中二指拈着棋子,嗖嗖嗖,不假思索就落在棋盘上,占据星位。只片刻功夫,三十六子下完,形成一个阵势。
  叶藕桐和古临川两个探过头来看,倒吸口凉气:这阵势扼要奇骏,处处占据先机要地,互成犄角,好像将整个棋盘都笼罩住了一般。
  叶藕桐拈起一粒白子,举得手都有点累了,硬是放不下去,感觉处处危机四方,这棋子无立足之地。连棋盘上最为偏僻的旮旯角落,都找不着个地方容身。
  但大话放出去了,要是自己一粒棋子都下不得,面皮往哪里搁?
  瞪大眼,咬着牙,终于将手中的棋子扔出去了。
  啪!
  棋子刚离手,陈三郎就顺着托了一下。
  叶藕桐眼皮子一跳,继续下。
  但他只坚持了半刻钟,第十五手无论如何都下不好了。整个棋盘局势完全被黑子主宰,回春乏术。
  “大意了……”
  心里哀叹一声,实在让太多,弥补不回来。陈三郎毕竟不是那些刚入门的新手,从开局摆出的阵势来看,起码是浸淫过棋艺,读过棋谱的。
  干咳一声:“这一盘,我输了。”
  陈三郎笑道:“让的不算,再下一盘?”
  叶藕桐双目一亮:“不让?你确定?”
  “走走看嘛,反正是消遣。”
  “好。”
  叶藕桐很麻利地收拾好棋子,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一点不让,最后胜了,也胜之不武,就道:“不用猜子了,你继续执黑先行。”
  “那就多谢啦。”
  陈三郎不废话,拈起一粒黑子就放中央的天元位。
  叶藕桐一见,心里嘀咕道:这道远真是胆大包天,一开局便想抢占中原腹地,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呀……哼,给你个教训!
  拿起白子,不慌不忙,见招拆招。
  前面几十手,两人下得很快,走马灯笼般,你一手我一手,一刻钟功夫,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纵横,犬牙交错,开始了正面搏杀。
  叶藕桐落子的速度开始降慢,可陈三郎一如既往,对方一下,他手中的黑子马上就到位,仿佛不需要考虑,而或早就想好了似的。
  这般又下了十数子后,叶藕桐感觉身子有点热,要流冷汗,屁股坐的地方硬邦邦的,很难受。
  棋盘上的局势看着复杂,可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完全陷入陈三郎的节奏,从见招拆招,变得亦步亦趋,处处掣肘。
  旁边古临川更是看得眼花缭乱,稍一走神,便觉得扑朔迷离,看久些,脑袋昏沉。
  “我输了……”
  突然间,叶藕桐就此罢手,悻悻然道:“不过道远你不地道,你这般棋艺,先前居然哄骗我说很少下棋,太狡猾了。”
  陈三郎棋术分明胜过他一筹,如斯精深,非老手不可得,怎么可能很少下棋?琴棋书画,都是练出来的学问,就算天赋非凡,也得经过苦练才能成为大家。
  陈三郎一摊手:“我可没说很少下棋。”
  叶藕桐忍不住跳起来:“陈道远,你自己说过的话,还要抵赖?临川,你刚才也听见了,评评理。”
  古临川搔搔头,虽然他是陈三郎这边的人,可在这件事上也觉得陈三郎不大地道,对弈而已,没必要刻意隐瞒,扮猪吃老虎,就低声道:“道远,你先前确实说了,极少和人下棋。”
  “对呀,我是很少和人下棋。”
  陈三郎相当无辜,一字字道:“我很少和人下棋,但不代表我很少下棋。”
  “啊,这个?”
  古临川被绕糊涂了。
  叶藕桐冷声道:“不和人下棋,那你怎么下?”
  “自己跟自己下棋不行吗?”
  闻言,叶藕桐不禁呆住。
  陈三郎慢悠悠道:“以前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头,读书写字,以及下棋。左手对右手,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现在回想,那一段日子应该是我过得最为平静的时光,从此以后,恐怕再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了。”
  叶藕桐作声不得。
  他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一个人的书房,自己跟自己对弈,那是何等寂寞。但唯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将技艺打磨精深。怪不得陈三郎的棋艺如此了得,那么陈三郎的字,应该也写得很好。
  棋逢对手是乐趣,难找对手是寂寞,可当找到一个能轻易把自己虐菜的对手,却是痛苦。
  当连输三盘后,叶藕桐就和先前的古临川一样,垂头丧气,赶紧借口吃饭遁了。


第一百零六章 县尊丢官,解元归家
  泾县,陈宅,气氛略古怪。
  一方面,陈三郎一考中举,考得解元,光宗耀祖,是天大喜事;可另一方面,先行来“报讯”的陈三郎两名伴当却因为棒打官差,被捉进了衙门,打入大牢。至今没有定论,人也没放出来。
  两种反差很大的境况让陈家的左邻右舍感到为难,不知是到陈家恭贺好呢,还是先观望一阵子,等陈三郎回来再说。
  衙门里,黄县令也感到很为难:中风的魏了名半身不遂,丧失了言语能力,已由跟随魏了名到南阳府上任的魏家随从护送回扬州去了。
  当日在公堂上,魏了名突然中风倒下,一阵慌乱后,那些心腹兵甲大为恼怒,说是蟹和与雄平两人激得魏了名中风,口口声声说要斩杀他们。
  黄县令如何敢让他们乱来,苦苦劝住,说已修书到扬州三级衙门,该怎么处置,自有定夺。
  至于扬州那边会如何处理此事,黄县令并不知道。不过说句良心话,魏了名审讯时突然中风,断然不会是被激的。蟹和与雄平二人态度是倔了点,不肯跪拜,但如果为了这个事就中风,魏了名以前都是白活了。
  讹人是衙门不成文的规矩,入得衙门,不死脱身皮,若是别的案子,黄县令不介意把罪责往蟹、雄他们身上推。但眼下魏了名倒下,仕途肯定是灰灰了,活着也是种痛苦;相比之下,人家陈三郎高中解元,正春风得意。
  不管之前魏了名为何要咬住陈三郎不放,派系斗争也好,私人恩怨也好,黄县令目前统统不理会了,只等扬州裁决的命令下达。
  他现在乌纱帽都飘摇得很,哪里还有工夫顾及其他?
  再说了,蟹和与雄平这个绝非善茬,都不知道陈三郎是在哪里收服的两人,彪悍得很。虽说被关在牢房,但天天大鱼大肉,牢头狱卒个个赔着小心伺候着,这算哪门子坐牢?
  钟捕头更干脆,被一棒打破头后,回去包扎治疗,好几天不冒头,只推说伤没养好,无法上班。
  反正现在整个泾县衙门,从上到下,人心涣散得都不成样子。好在小小县城,也没多少大事急务处理。
  这一日,黄县令正在衙门后院打盹,突然被张幕僚叫醒:“大人,扬州那边来人了。”
  黄县令赶紧起来,整理衣装出去接令。
  扬州来的使者高声宣读一封盖着刺史大印的手谕,内容主要是说黄县令治下无功,就地免职……
  黄县令一听,脑袋一阵昏眩,叹息一声:所谓青云直上,化作一缕青烟,越飘越远。
  好在的是,脑袋总算保住了。
  南阳府新任知府屁股没坐暖,却戏剧性地中风致仕;泾县县尊位置空缺,都会换上新的人来。但这些,已经和黄县令毫无关系。
  稳了稳神,问:“使者大人,关押在牢里的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放了。”
  扬州使者直截了当地道。
  黄县令一听,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仔细一想,又是毫无头绪。
  罢了罢了,几个月的县尊生涯,就当黄粱一梦,丢官归田,当个富家翁,安度晚年也好。
  想着,一口气松出来,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居然感到这秋意凉了许多。
  “黄翁。”
  张幕僚走过来,拱一拱手。
  黄县令一看,便知他的意思,这是要离开了。人走茶凉,官掉酒冷,不外如是。
  叹声道:“张幕僚,这些年你跟着我,委屈你了。你走,我不怪你,以你的才学另寻东家,不会差。”
  说着,摆摆手,径自回衙门后院收拾东西去了。
  张幕僚眼睛睁得大大:这就完了,按照惯例,不是应该赠送一包“分手费”的吗?
  他心中气极:吝啬鬼,活该丢官……这些年来,张某跟前跑后,出谋划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总有疲劳吧,却落得如斯下场。跟着这样的东家,我真是瞎了眼……
  甩袖而去。
  “老爷,张幕僚气冲冲走了,似乎很不高兴。”
  下人禀告道。
  回到后院的黄县令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就甩过去:“你老爷我更不高兴呢。”为了跑这个七品县尊,他苦心积虑了多少年,花了多少银子,一朝全部付之东流,哪里还肯拿钱出来给张幕僚?
  “我刚丢官,他就要跑路换东家,卑鄙小人,还想拿钱,我呸!”
  却说蟹和与雄平被放出来,油光满面地离开衙门,仿佛刚离开酒桌的贵宾一般,大摇大摆地回到陈家。
  华叔迎出来,忙问:“你们没事吧?”
  在他看来,不管什么人,被抓上堂,受牢狱之灾,定然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可眼下看两人,浑身上下,一点事儿都没有,嘴里还叼着牙签呢。
  蟹和笑呵呵道:“华叔,你看我们像有事的吗?有公子在,他们不敢乱来。”
  华叔这才放心。
  蟹和与雄平对视一眼,道:“华叔,计算时日,公子应该差不多回来了,我们这就去码头迎接去。”
  说着,两人不进门,急匆匆往城外走。
  华叔叫不住,目送他们的背影,赞一声:“少爷收的这两个伴当,果真忠肝义胆!”
  两头妖怪出到城外码头,东瞧瞧,西望望,准备找个没人的水域一头钻进去,变出原形,返回河神庙那边。
  雄平眼尖,抬头见一艘乌篷船漂流而来,船头站着一个书生,身形挺拔,青衫儒巾,不禁叫起来:“公子,公子真得回来了。”
  新科解元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消息一瞬间传遍泾县,众多乡亲自发地奔涌出来夹道欢迎,场面十分热烈。
  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陈三郎身上,以至于另一边脱下官袍的黄县令带着家眷离开县城都没人注意到了。
  “哼,解元而已,明年春闺要是没考上进士,那就好笑了……”
  黄县令心里酸溜溜地念叨道。
  比他更酸的是刘家夫妇,不但酸,而且苦涩得要命。一向惧内的刘老爷竟然一巴掌就打在老婆的脸上:“瞧你办得好事,咱家媚儿原本可以当个解元夫人,却嫁给了一个鳏夫……”
  刘家夫人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谁想得到啊……”


第一百零七章 家族雏形,从零开始
  陈家,宴会连摆三天,遍请街坊邻居,还有各路亲戚,十分热闹。又有许多地方乡绅官员,纷纷到场恭贺。
  第四天傍晚时分,陈三郎关门开会,询问购买田地事宜。
  华叔回答道:“少爷,附近一带肯出让的田地不多,有些不合心意,我与夫人商量,暂时就没有入手,留着银子在手上。”
  陈三郎点点头:“现在我中举回来,田地应该不成问题了。”
  举人比起秀才,功名更胜一筹,拥有诸多免赋税的福利待遇。这些福利待遇就是一笔无形的巨大财富,拥有田地的族亲,而或邻居,为了避税,都愿意将田地放到陈三郎名下,然后陈三郎象征性地给些银子,表面看来,如同卖给陈三郎一般。
  但事实上,田地还是他们的。陈三郎只是给予他们豁免赋税的庇荫,至于回报,自不在话下。
  这时候,陈三郎在意的并非田产,而是先将人聚集起来,拧成一股绳,形成隶属自己的势力。
  这就是家族的雏形了。
  在泾县,陈家原本只是寒门,根基肤浅,许多东西都得从零开始,慢慢建立起来。
  陈三郎早就清楚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聚不起人,便是孤家寡人,难以成事。
  要做事,首先身边得有得力而且能够信任的人手。
  陈三郎的目光首先放在蒙师杨老先生身上——老先生学问扎实,可主持成立族学之事。
  在宴席的时候,他已经问询过老先生的意思。杨老先生只微一沉吟,便爽快答应了。反正他现在开个私塾,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陈三郎中举而回,高中解元,已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门生。
  其次陈三郎想要招揽的人是周何之。
  周何之此人性格温和,踏实,适宜当个管家,有他来,加上华叔,家中便能稳住。
  陈三郎最去招徕的,却是周分曹,但想一想,觉得力有不逮。自家虽然是新科解元,可人家乃是堂堂进士出身,岂会轻易答应跟随?
  起码目前,毫无机会。
  至于何维扬古临川他们,正青春年少,断然不会放弃科举的道路,也不好招徕。
  想通之后,陈三郎没有多说,叫撑场面的蟹和与雄平两妖进入书房,问些事情:
  “你们对泾县一带熟悉,可知哪里有大片肥沃但又未开垦的荒地?”
  蟹和属于外来户,却不甚清楚,回答不上来。
  雄平心中一喜,心道立功的时候到了,便开口说道:“回禀公子,其实河神庙一带,便是很好的地方,依山傍水,足有万亩面积。”
  陈三郎一听,疑问:“哪里不都是丘陵坡地吗?”
  “公子有所不知,那些丘陵坡地颇为低洼,只要有人工开垦,引水灌溉,便是肥沃的水田了。”
  陈三郎一听,心头豁然开朗,闭目沉思,从脑海那一份庞大的记忆里头找到了一些关于田地种植的知识,可惜颇为模糊,不甚清楚。要想真正地实施出来,还得通过许多实践功夫才行。
  然而这些不用急,明天先去那边勘察地理,看是否真得如雄鱼精所说,适合建立基业;然后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才能拿下这片土地的所有权。涉及如此大面积的地方,关系重大,绝非有钱就能搞定的。
  更何况,现在陈三郎也没多少钱。
  摊子铺开,步步要钱,花销大得惊人。他从雄平那里得到的一箱金银财宝,用来养小家绰绰有余,可用来做事,就远远不够了。
  突然间,陈三郎觉得有些头疼。
  是夜,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睡着,忽而出现梦境,敖卿眉托梦而来——她定然是修为有所恢复,因而不用陈三郎到水井边,也能入梦里来了。
  洞庭湖浩淼,梦中所现,更感浩瀚,了无边际;秋季,铺天盖地的芦苇开花了,白茫茫如一层雪。
  白衣胜雪的小龙女现身其中,身形绰约:“恭喜公子高中解元!”
  陈三郎还礼道:“若非龙姑娘,就没陈某今天。”
  这句话是实话。
  敖卿眉抿嘴一笑:“好人好报,天理公道。”
  这话就有点俏皮的意味在里头了。
  陈三郎问:“你的修为全部恢复了吗?”
  敖卿眉摇头道:“远着呢,目前河神庙的香火还是不足。”
  “哦,需要我做什么?”
  “公子,你不是准备建立基业吗?如果能在河神庙一带成事,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陈三郎一怔:“当前只是筹划阶段,要想成规模,估计得好几年经营才行。”
  “几年光阴,只弹指功夫而已,无妨。”
  陈三郎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含义,这是要在泾县长期扎根的打算了。转念一想,顿时释然:
  她虽然贵为龙君小女,但不受后母欢喜,遭受迫害,被打得重伤逃离洞庭湖,有家回不得,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藏身起来,吸收香火念力,恢复修为。
  那么,泾县泾河,就是一个既隐蔽又适宜的所在。
  之前螃蟹万里追杀,在半路上贪恋红尘繁华,几经滞留,同时和洞庭湖那边失去联系。敖卿眉的后母要再派手下来找,却是不容易找得着了。
  敖卿眉又道:“公子,你身怀《浩然帛书》,此修炼法门与别的不同,需养浩然之气,当从天下求。功名者,纳气之器;基业者,养气之本。能聚人,便能聚气,大气成龙,青云直上,可见社稷神器。”
  陈三郎明白她的意思,怦然心动:身为男人,谁不想建功立业?何况他现在,早被卷入漩涡,被人当成猪来养,想独善其身而不得。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闺,若高奏凯歌考中进士,那么也就表示自己被养肥了,随时会被人磨刀霍霍。
  纵然身怀《浩然帛书》,以及拥有斩邪剑,但从前两次遍体生寒的经验来看,如果对方施展秘法,自己能否抵抗得住,真没有十全把握。
  这也是陈三郎要着手建立家族的一大原因,聚人,也就是聚集命气时运,聚得越多,抗争的力量便越大。
  在扬州鹿鸣宴上,他第一次见识到元文昌的霸道威风,愈发感觉到夏禹王朝难以维持多久。封疆大吏野心勃勃,桀骜不顺,若朝廷下令调遣,着手削权,估计就是天下大乱的开端。
  因为他们不会轻易离开苦心经营的州郡,比如说朝廷下令要调元文昌进京任职,而或到别的州郡去,他岂会心甘情愿离开?
  一旦离开,便等于是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基业。
  毫无疑问,到了那一步,便是图穷匕首见的时刻。
  前往扬州参考乡试,亲身与元文昌接触后,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陈三郎对于天下大势的认识大有长进,心中有韬略形成。
  “谢龙姑娘指点,我明白了。”
  敖卿眉噗嗤一笑,笑声清悦动人:“卿眉在此,预祝公子马到功成!”
  笑声缭绕,似在耳边回荡。
  陈三郎霍然而醒,听到有雄鸡鸣啼,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已经是清晨时分了。他就起身,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带着两妖奔赴河神庙。
  到了地头,拣一处比较高的地方观望,见这河边一大片地方,果然开阔清朗。远方,是一片险峻的山脉。越过山脉,就不再是泾县,而是邻近县城的管辖区域了。
  陈三郎看得入神,周围一遭地理落入眼中,在心里成型,他就取出文房四宝要找个平坦的地方落笔描绘。
  雄平却是个乖巧的家伙,登时抢步过来,弯身下去,以腰为桌,笑道:“公子,尽管铺开来写。”
  蟹和一见,鼓起小眼睛:“好个马屁精,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简直是妖族耻辱。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一箭步冲来,把身子躬得极低:“公子,坐我背上来,舒服,好写字。”
  陈三郎看见,哭笑不得,拿它们没办法,就坐上来,凝神运笔,在白纸上飞快描画着。
  约莫一刻钟时间,一幅线条明了的地图便画出来了,笔尖圈点,在地图上注明着。
  现在,这地图还只是雏形,不够完善,不过总体框架已经架设好,剩下的,便是逐步完善,将地图上的构想化为现实的东西。
  吹干了墨汁,折叠好,放进怀里。
  “走,回城去……明天我们出趟远门。”
  闻言,两妖都是眼中放出光来,很是兴奋。它们归顺敖卿眉,成为两名得力干将,然而敖卿眉管治甚严,颇多约束,平常时候,两妖只能窝在河底里,睡着泥坑,苦练修为,等闲不能冒头,更无法上岸打牙祭,吃些好东西。
  上一次,还是井中的敖卿眉觉察到钟捕头带领衙役来陈家拿人,她便通过意念命令两妖赶来救援。
  好不容易有个耍横的时候,蟹和与雄平自是表现得非常活跃,将钟捕头一行人打得闻风丧胆。
  现如今,听到能跟着陈三郎出远门,它们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像是放出笼子的鸟儿,恨不得马上便是明天。


第一百零八章 落第秀才,入室行凶
  颍川府,是和南阳府相邻的一个府城,隶属扬州。
  周何之出身颍川府,算是书香门第。其爷爷曾中举,担任过经历司知事,可惜去世得早。周父自幼体弱多病,考不得功名,只是个老童生。到了周何之,年少便崭露头角,秀才就手。无奈乡试之路多坎坷,接连考了好几届,都饮恨考场,铩羽而归。
  如今,周何之已年近半百。
  今届乡试,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思奔赴扬州。惜乎时运多艰,依然名落孙山,唯有黯然返乡。
  这些年来,家里为了支持周何之考试,已是倾出所有,甚至债台高筑,就剩一座空荡荡的祖宅了。
  当日周何之回到家,跪倒在亡父神位前,流泪无声,久久起不得身。妻子过来劝了好几回,才把他劝起。
  看着妻子,周何之长叹一声:“婉儿,为夫无能,无颜面对你们啊。”
  他执著科举,曾立誓言:不成功名,何以家为?是以一直拖到快四十岁了才娶妻。
  妻子李婉出身农家,足足比丈夫年轻二十岁,容貌姣好,又贤良淑德,替周何之生下一子一女,两孩子皆乖巧可爱。而为了维持生计,李婉不得不抛头露面,在街上摆摊卖豆腐。
  “夫君,你回来就好,不中就不中呗,没甚大不了的。对了,你不是准备要开个私塾吗?我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用……”
  说着,返身回房,翻箱倒柜,找出一捧零碎铜钱来。
  周何之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虽然正值青春年华,但因为过多操劳的缘故,眼角处竟生出了鱼尾纹。
  伸出手,摩挲着妻子的脸颊,泪水忍不住簌簌流下。
  “爹,娘亲说过,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流泪了,羞羞脸!”
  一个年约五岁的男童跑过来,脆生生说道。在他后面,是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圆嘟嘟一张粉脸,煞是可爱。
  女孩抓着李婉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道:“娘,能吃饭了吗?囡囡饿了。”
  周何之连忙擦去眼泪,说道:“现在就开饭。”
  饭桌上只摆着两盘菜,一个凉拌豆腐,一个豆腐炒香瓜,见不到肉。
  周何之看见,心里又忍不住一阵发酸,眼圈泛红。
  李婉知道他感受,从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夫君,我不识字,不懂说什么大道理。但我相信你是个有本事的男人,迟早一天,家里肯定能吃上肉的。”
  周何之重重一点头:“嗯。”
  只是心里茫然,实在彷徨。回顾这半辈子,唯读书考试,两件事耳。当断了科举之路,仕途无望,便感觉此身如飘萍,空落落无处安放。像他这般的落第秀才,最好的出路便是开个私塾,教些蒙蒙学童,闲暇时候,能写些对联,赚点零花钱用。
  然而这私塾也不是那么容易开的,得有地方,还得打点衙门关系,花费不少——现在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钱?
  再说了,天下落第秀才何其多也,府城一带私塾着实不少,开个新的私塾,能否招收到学生,也是未知之数。没有学生,一切都白搭。
  心里正想得烦躁,蓦然“砰”地一声,家门被人大力推开,涌进四五个人来。领首一个,衣装光鲜,花团锦簇一般。要是身子对半剖开,倒算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现在看上去,就是个肥头大耳的大胖子。
  周何之看见他,吃一惊,站起来喝道:“王富贵,你闯入我家意欲何为?”
  见他们来势汹汹,李婉和孩子顿时被吓得都躲在周何之身后去。
  这王富贵乃是颍川府出了名的纨绔,家里开米行的,又有个舅舅在衙门当捕头,可谓有钱有势。他游手好闲,一天到晚托着个鸟笼逛街遛鸟。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只要看哪家媳妇儿长得有姿色,便要去调戏勾搭,手段老练得很。
  别看他长得蠢,却颇有心计手腕,败坏女人身子从不用强,而是用些邪门歪道,让人抓不住把柄。因而即使事发,苦主也告他不入。而更多的女子受了玷辱,顾忌名节,大都是忍气吞声了事。
  李婉在街上卖豆腐,因长相姣好,被人称为“豆腐西施”。王富贵看见了,色心痒痒,三头两天就来豆腐摊上纠缠。前一阵子,周何之去扬州考乡试,倒消停下来了。
  这是因为王富贵担心周何之今届乡试会中举,那样的话妻凭夫贵,就不好招惹。
  不过这份担心随着周何之灰溜溜回来后,烟消云散——周何之名落孙山,而且以他的年纪,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如此一来,王富贵再没有顾忌,今天直接闯上门。
  周何之虽然没有中举,好歹还是个秀才,见对方闯入家门,并不十分惧怕,大声呵斥。
  王富贵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得意洋洋道:“周秀才,你先别嚷嚷,看看这些是什么?”
  周何之心中惊疑,凝神看去,有些熟悉。
  王富贵扬一扬手:“总共七十八两五百三十二文钱,这是你欠我的钱。”
  “什么?”
  周何之神色一变:家里举债,他自是知道的,因为不少债务都是他出面借到的,亲笔画押,假不得。
  然而这诸多债务,都是向亲朋好友拿的,可没有跟王富贵要过分文。
  “这是怎么回事?”
  王富贵一声冷笑:“他们见你没有中举,怕你还不上钱,所以这些债务全部转手给本公子了,枉你是个读书人,连这个都不懂。”
  周何之一听,一颗心沉下去:定然是王富贵有所企图,就出面找到债主们,把他们手上的欠单买了过去。
  这样,他就成为周何之最大的债主了。
  心里细细计算一下,自家欠下的外债差不多近百两,眼下王富贵拿着的欠单有七十多两,也就是说还是有一些人勘破王富贵用心,不肯转让债务。
  “你想做什么?”
  王富贵一双眼睛不住往李婉身上瞟去:这女子虽然因为操劳的缘故,手粗脚粗,但模样确实不错,身材也好,尤其屁股,又圆又大,弄起来定然非常舒服。
  嘴里说道:“欠债还钱,天公地义,你问我要做什么?我呸!”
  周何之面皮涨红:“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请你宽限几天。”
  王富贵一摆手:“瞧你的样子,莫说宽限几天,就算宽限十天半个月,你也生不出钱来。周秀才,我说得对不对?”
  “这个……”
  周何之无言以对,懊恼无比:短短时日,不管如何都筹不到这么多钱。
  王富贵早有预料,笑吟吟道:“周秀才,大家都是府城人,莫说我不留情分,我倒有个建议。”
  周何之疑问:“什么建议?”
  “嘿,我瞧你媳妇倒还顺眼。只要你肯让她跟我走一趟,我便宽限十天;走两趟,宽限一个月;要是三趟嘛,哈哈,准你半年才还钱。这条件算是宽厚了吧,你看如何?”
  王富贵御女无数,手段老辣,其实就是图个新鲜,玩弄几次就腻歪了。要让他为了李婉赦免债务,等于割他身上的肉,断无可能。
  周何之一听,顿时明白对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了,手脚冰冷,指着他,忿然道:“你给我滚出去!”
  王富贵一张肥脸阴沉下来:“周秀才,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
  周何之心底血性被激发,反手搬起刚才坐着吃饭的椅子就掷过去。
  王富贵身后一名汉子大步抢出,一伸手,便将这椅子抓住,喝道:“敢打我家少爷,找死。”
  飞起一脚将周何之踢倒在地。
  王富贵眼里只有李婉,朝左右打个眼色,登时有两名随从扑出去,一左一右,抓住李婉双臂,又伸出手去捂住她嘴巴,直接往屋里拖去。
  这一次,王富贵决定用点硬手段,反正完事以后,要是周何之敢告,他就反咬一口,说是周何之不想还钱,故意让老婆来勾引自己,是诬赖。
  家中遭遇变故,两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王富贵听着心烦,喝道:“都给塞上嘴巴。”
  周何之的儿子机灵,飞快往门外逃去。
  “抓住他!”
  一名随从凶神恶煞撵上来。
  男孩刚跑到门口,忽然见外面踏进来三人,其中一个身材矮胖,面容凶恶。他以为这三人跟屋子里的人是一伙的,被吓得脸色苍白。
  随从追到,见着三人面生,也是吃一惊,眼珠子一转:“你们是什么人?不相干的快出去,少管闲事。”
  矮胖汉子不由分说,上前就一脚,将这随从踢得摔出三两丈多远,叫得像杀猪一般。
  这一下,屋子里的王富贵等人都吃一惊。
  周何之挣扎着起身,看见来人,欣喜地叫道:“道远!”
  他老婆李婉趁对方走神,拼命挣脱身子,跑来将夫君扶起。
  陈三郎带着蟹和雄平两人走进来,打量一眼,顿时有几分了然,看着王富贵,眼神渐冷:“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入室行凶,就不怕枷号流放?”
  枷号,就是让犯人在脖子上套着沉重的枷锁,跪在衙门外示众。这可不是套着玩的,枷锁都是几十斤上百斤的东西,套在脖子上,根本抬不起头来,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把脖子给压折了。
  王富贵一愣神,但很快反应过来:“你们又是什么人,胆敢打伤我的人?”


第一百零九章 甘附骥尾,敢砍人头
  王富贵瞧着陈三郎他们眼生,不似本地人,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周何之的朋友——周何之乃是老秀才,乡试考过多回,识得朋友并不奇怪。关键得看这些朋友当中有没有了得的人物,又或者肯帮周何之多少。
  不过在王富贵看来,周何之只是个落第老秀才,前途黯淡,过往的情谊基本都会慢慢消散。
  别提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淡着淡着,都化作水蒸气蒸发掉了。
  王富贵自持地头蛇,胆气提起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出手伤人?”
  不料陈三郎根本不理他,转身去周何之那边:“老周,你没事吧。”
  周何之面露苦笑:“没事,让道远见笑了。”
  陈三郎道:“我来找你,却有事情商量……”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把王富贵等人晾在一边,气得七窍生烟,差点跳起来:“你们当我死的吗?”
  雄平卧蚕眉一挑,声如洪钟:“你想死,本爷成全你。”
  他仪表堂堂,身材魁梧,这一声叱喝,极具气势。
  王富贵吃一惊,连忙躲在随从身后去。
  雄平哈哈一笑:“没那个胆,就不要乱插嘴。再吭声,我把你舌头拔出来下酒。”
  又被雄鱼精抢了风头,螃蟹便有些按耐不住,若非碍于公子有命令,他早拔出双叉,将王富贵等人都做叉烧去了。
  陈三郎问:“老周,他们是什么人?”
  周何之叹一口气:“债主。”
  王富贵听见,顿时腰板子又直了,挥舞着手中欠单:“周何之,欠债还钱,天公地义,别以为有人替你撑腰,便能逃过去。”
  陈三郎又问:“欠多少?”
  “总共七十八两五百三十二文钱。”
  陈三郎吩咐蟹和:“阿和,拿钱。”
  蟹和“哦”了声,有些不情愿地解下包袱,拿出一封封银子,都是雪白官银,纹理精细,成色十足。
  点够数目,扔给王富贵:“钱还清了,留下欠单,快滚。再让本蟹爷看见,我叉死你。”
  王富贵心里恨极,发作不得,只有带人走。
  出到外面,面色阴晴不定。
  一个随从问:“少爷,这些人是甚门路,个个说话语气冲得很,开口闭口喊打喊杀。”
  王富贵咬着牙:“今天被几个外乡人欺负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走,到舅老爷那里找人来。”
  他们走后,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融洽。
  周何之突然拜倒在地:“道远救我一家,此恩大若天,何之愿意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来报。”
  陈三郎把他扶起,晒然一笑:“老周,这话说得太重了,搞得我像收买人命似的,却是不妥。”
  这句话逗得周何之有些哭笑不得,干咳一声,问:“刚才你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尽管吩咐。”
  陈三郎开门见山道:“我想请你到泾县去,帮我打理些事务,你可愿意?”
  周何之一听,便知章程,毫不犹豫又拜下去:“甘愿献犬马之劳。”
  陈三郎沉吟道:“此事全凭本心,报恩之类,休得再提。所以,你仔细考虑清楚。”
  周何之面露苦笑,望了望空荡荡的家居,又看了看脸上仍挂着泪痕的妻小,叹道:“男人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内能养家,外可创业。但我科举无望,止步于秀才,无颜面对父母于九泉之下;蹉跎数十年,一事无成,几乎害得家破人亡,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愧为人夫,愧为人父。”
  说到这里,眼眸有泪光闪现:“说句老实话,当初在秦淮画舫上,我就差点跳到河里去了,多亏道远你敲碗警醒,我才恍然醒悟:此身一死,何其轻松,却等于抛弃妻子,让他们饱受磨难,岂是大丈夫所为?视死如解脱,实则懦夫也。”
  “夫君!”
  李婉忍不住,紧紧将他抱住。
  周何之又道:“道远,其实那时候,我便想投奔你门下,只是碍于面皮,开不了口。如今你亲自上门来请,何之三生有幸,甘愿附骥尾,尽绵薄之力,不敢有二心。”
  陈三郎拍手道:“如此甚好,那你收拾收拾,就和我们一起启程走吧。”
  周何之略一犹豫,问:“道远,我想带上妻小,不知可不可以……”
  陈三郎打断他:“废话,你这一去,等于在泾县扎根,当然得带上家眷,方无后顾之忧。”
  周何之大喜。
  陈三郎吩咐雄平出去,买了好几斤肉和菜蔬回来,让李婉重新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诸人坐着,大口吃起来。
  家里已颇久没见肉,两个孩子吃着肉,都嚷“好吃”!
  吃过饭,周何之出门去办事。主要就一件事,把祖宅卖掉,换了一笔钱,将剩余的债务全部偿还掉。
  在这个世界,卖掉祖宅是极不光彩的一件事。但如今形势,留着房子无用,只好卖掉。
  约莫黄昏时分,周何之把些杂事都处理干净了,怀着偿还完债务后剩下的十多贯钱回来。
  家里夫人李婉已收拾完毕,就些换洗衣服和杂物,打了一个大包袱。
  “走吧。”
  走出家门的时候,周何之忍不住,扑地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陈三郎早让雄平出面雇了一辆马车,让周何之一家坐上去。他们三个,却是骑着马来的。
  这些马匹,都是花费重金购买的良驹,还是多得陈三郎解元身份,才能买得到。
  在夏禹王朝,马为重要的战略资源,和耕牛同等级。只是牛的作用是农业种植,马却主要用于交通和交战。养牛不难,养马却不容易,必须精养,才能把马匹养得健壮神骏,否则养瘦了,载不得人,却没有用处。
  一行人从颍川府东门出去,要赶路程,抵达南阳府,然后再坐船回泾县。
  雄平忽而策马跑到陈三郎身边,低声道:“公子,有人跟在后面。”
  他身为妖物,耳目灵敏,那鬼鬼祟祟的跟踪者如何能瞒得过他的耳朵。
  陈三郎淡然道:“不管他,只管走,若有人找死,阿和,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螃蟹摩拳擦掌,咧嘴笑道:“公子放心,我许久没开荤了,瞧那胖子浑身上下油光可鉴,正好打打牙祭。”
  傍晚时分,夜幕开始降落,暮色沉沉。
  此地距离颍川府已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颇为荒芜。
  坐在马车里头,李婉问:“夫君,陈公子为何这么着急赶路?等到明天早上再出发,不是更好吗?”
  周何之道:“他自有道理,咱们跟着便是了……”顿一顿:“也许是担心再被王富贵那些人纠缠吧。”
  在府城,王富贵可是地头蛇般的人物,并不好惹。
  李婉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夫君你到泾县,会被安排做什么事情?”
  离乡背井,毫无了解,心里委实有些忐忑。
  周何之想了想,沉声道:“道远胸有韬略,肯定安排好的,不用担心。”
  李婉道:“夫君,你现在替陈公子办事,称呼上得改一改,不能再直呼表字了。”
  周何之心一凛,拱手道:“多谢夫人提醒。”
  男孩子好动,有些坐不住,撩开车厢后帘子看,忽然好奇地道:“咦,那位矮胖叔叔怎么不见了?”
  他对蟹和印象深刻。
  周何之心里一怔,他目光老练,早看出蟹和与雄平两人来路不凡,分明身怀绝技,不是等闲的伴当。但想到陈三郎本身就是一个会截脉点穴的高手,那么能招徕到两个江湖武者也不足为奇。
  能招人,能聚人,就是本事。
  连忙道:“小腾,不要乱说话,坐好了。”
  暮色苍茫,远处有黑烟飞腾,那是农人焚烧稻草发出的浓烟——已是九月,收割稻谷的金秋时节。
  接到报讯,王富贵带着四五名随从追出城来,可哪里还跟得上,望着空旷的官道狠狠一跺脚:“这周何之,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离开周家,到衙门去找舅舅搬救兵,不巧舅舅出去办事,不在衙门。王富贵无法,只能带着手下到酒楼喝酒,越喝越不痛快,就派一个人去周家那边盯着,看三个外乡人走了没。
  要是陈三郎他们走了,周何之没了依仗,他自有别的办法搞到李婉。
  不料盯梢的人跑回来报告,说周何之卖了祖宅,一家大小坐着马车,出城走了。
  王富贵一听,赶紧带人来追,却扑了个空,心里好不沮丧:真没想到周何之如此果断,连祖宅都舍得卖掉。
  心情郁闷,不想回城了,要下乡去转一转,上一次在九华乡弄到手的那个小媳妇儿身材颇为丰满,虽然黑了点,但熄了灯都一样,不如再去耍一耍。
  几个人便拐过路头,往九华乡而去。
  王家开米行,家境富贵,拥有上百亩田地,那九华乡许多农户都是他家佃农。王富贵上次到乡下收租,就看中了一个佃户的媳妇,很快搞上了手。
  正走着,前面突然闪出一个矮胖的汉子,相貌丑陋凶猛。
  王富贵认得他,吃一惊:“你想干什么?”
  蟹和面露狞笑,双手亮出两柄寒锋熠熠的钢叉,毫不废话,只一叉,就将一名随从的脑袋给叉了下来。


南朝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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