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老和尚
作者:一语破春风|发布时间:2024-06-29 04:50:44|字数:25911
转眼过去数天……
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天地间披上一片银装素裹,树枝上沉积着白雪垂下了枝头,悦心湖上第一次结起了厚厚的冰层,白府上下忙碌着,新的一年快要来了,老管事在指挥仆人在扫着积雪,侍女忙着粘贴喜庆的新联,里里外外挂起了红色的灯笼,三姐白娣在侧院给仆人分发新年的喜钱,被叫上名字的,脸上立刻泛起笑容,在一片哄笑中有些脸红的过去领赏钱。
二哥白益正带着人扎起奇怪的棚子,上面正铺上一层麻布,封的很严密,他笑嘻嘻的给旁人解释,是他弟弟告诉他,冬季其实可以这样种菜的。旁边孙不再将信将疑,然后钻了进去,立刻被白益揪出来,追打,里面好几颗菜苗被踩踏坏了。
清晨,寒冷的悦心湖上,随着过去,空气中传来各种大呼小叫的声音,以及好像重物摔倒在地,然后几声犬吠,有人哈哈大笑。
“……高沐恩,叫你不要穿那么多,三只狗都拉不动你。”
“……啊啊……你别吵,本衙内的腰……”
湖面上,高沐恩坐在冰面上手掌扶着厚厚的棉衣上的后腰,旁边一个怪模怪样的雪橇翻倒在那里。小晨子扬着鞭子气急败坏的模样,大抵是在数落对方吃的太多,穿的又多,把督主设计的雪橇给弄坏了之类的话。
汪……汪……汪汪!
然后四五只土狗,吐着舌头附和的叫唤几声。高沐恩随手拿起一块干肉放嘴里嚼了起来,不服气的撇过头。
小晨子这下更气了,“那是给狗吃的——”
“啊呸!”高沐恩连忙朝地上一吐。
汪汪汪汪……
几只土狗冲着他乱吠。
……
“啊啊哇哇……娘……干爹……看玲珑好快!”
另一边,两只雪橇一前一后的在冰面上滑行,一身白色棉装,裹的像球一样的小玲珑挥着小鞭子坐在雪橇上,笑的非常开心,她身后,白宁拿着鞭子,上面系着肉干吊在那几只狗的前面,旁边的傻姑娘摇摇欲试的想要去夺,都被弹了一记脑蹦。
在皇宫与赵吉谈话的数天之后,既然皇帝不愿再让白宁插手北伐的事,索性他也不再过问了,毕竟他到了这个时代,知道了这个时代,一直在奔波,到的如今他也想好好陪陪惜福他们。
一个人活成他这样,很累。
而江湖上的事,六扇门会去处理,或许年关将至,也没有什么大事过来烦他,难得一身轻松的休息下来,看到府里的湖面结冰后,在试了试冰层的厚度,便突发奇想的做了一次本分外的事。
——造雪橇。
对于他来说,雪橇或许并不稀奇的,但在古代,这种东西却是稀罕物件,他懂的也是不多,不过大概的轮廓还是知道的。今日一早,他便是带着惜福他们到了湖面上来试一试,然后都一发不可收拾了。
“相公……相公啊……让惜福……让惜福来!!”傻姑娘啊呀呀在那边叫嚷着,俏脸激动的红彤彤的像个苹果。
“那你小心一点。”
白宁把雪橇停下来,他看到湖岸那边曹少卿在那里等他,走来后,把鞭子递过去,一再叮嘱,“速度不能快……不能和玲珑比,知道吗?”
“嘻嘻嘻……知道啦!”惜福忽然站起来,踮脚在白宁脸上啄了一口,又欢呼雀跃的拉起缰绳,将鞭子上吊着的肉块放到狗嘴边,然后雪橇跑动起来。
白宁失笑的揉揉被亲过的脸颊,走去湖岸。高沐恩此时也拍拍屁股起来,朝小晨子道:“不跟你玩了,喂我吃狗粮……督主有事,我先去贴着,你自个儿跟狗玩去。”
“督主。”曹少卿抱拳。
白宁笑容已不见,用白绢擦了擦手,“何事?”
“消息确定了,他们确实考虑要从金人手里买剩下的十二州,从梁元垂他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金人在将那几州的人畜带走,只留下空城给武朝。”
白绢收起来,白宁合上眼帘,“来日金国打过来,这些人真是居功甚伟呐……”下一秒,他睁开眼睛,“北伐的事我不管,但是有一点你去办,截获武朝与金国来往的信函,必要的时候,不要留活口,如果是运送赎买燕云的队伍,一概不留。”
“是!”
曹少卿应了一声,提剑快步离开不久,有仆人快步过来,“家主,外面来了一个出家人,不像是化缘的,赶也赶不走,我们看他一把年纪,又不好伤他。”
还未等白宁说话,湖面那边,惜福尖叫一声,雪橇翻了,但又很快的爬起来,朝白宁这边哈哈的笑了几声。白宁沉着脸道:“沐恩,你去看看老和尚是怎么回事。”
随即,他转身朝湖面过去,看看惜福有没有受伤。
……
白府大门这边,高沐恩趾高气昂的挺着肚子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前院,就见到一个胡须皆白的老和尚盘腿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纹丝不动,就像入定了一般。
“喂……老和尚,你这样坐着不冷啊,来来请上坐,白府的椅上专门放了毛垫的很暖和。”
地上,出家人微微睁开垂合的眼帘,枯木般的声音传过来:“人世尘埃,地上与木椅上,有何区别。”
“嘿——”
高沐恩怪音拉高,抖着腿恶形恶状的模样,“……高僧啊,那本衙内问你,同样是人,有的下面没有,有的下面有,有何区别?”
“众生平等,无有区别。”
“那行……你把下面割了吧,反正你们和尚又不娶妻的,留着干什么,东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嗯……虽然老了一点,不过我罩你。”
那和尚没预料会有这样的人,会和他说这样的话,反而让他接不下来了。就在沉默的片刻,白宁走了过来,坐到里间的木椅上,“少林寺的?”
“贫僧智空。”
第三百零一章 达摩遗体
雪花成千上万的漫天飞舞,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色,堂内燃起了暖炉,放在白宁的脚边,驱除湿寒,话语也在这时铺开。
“智空?你与鲁智深有关系吗。”白宁压上茶盖,放到桌面。
地上,头顶已经堆积了一撮雪的老僧,倾了倾身,双手合十,“同源不同庙,鲁提辖的江湖名号,贫僧在少林寺也略有耳闻,提督大人既然知道他,想必对江湖之事也甚为关心的。”
来了,之前在北方,卢俊义说过有个和尚会来找他,如今印证了,谈到江湖事,白宁只记得在扬州屠了一个帮派,其余的到没有多少印象。
看到对方一脸思索的表情。智空和尚枯树般的脸堆起笑容,“提督大人身在高位,日理万机,红尘之中翻云覆雨,有些事自然会忘记,可贫僧见到那落难的四位施主,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此次过来,也是希望能化解提督大人与那几位的恩怨。”
“怎么又是李万姬……到底是哪家的头牌这么厉害,连老和尚都知道了……本衙内天天跟在督主身边怎么不知道……太吓人了!”高沐恩越想越觉得身边有个看不见的人似得,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那边的话还在继续着……
手指在桌上敲了几响,白宁忽然才想到金燕门逃出去的三个人,准确说的话,还有虞玲珑的姐姐,虞幼晴。
“没有可能,本督既然灭了他们满门,自然要斩草除根的,你一介出家人又不会武功,能独自敢来本督府上,也算是心怀坦荡的,咱家不杀你,走吧,不过你少林寺窝藏方腊反贼之事不会免除,来年开春,咱家会亲自上一趟少林,捉拿那几名要犯。”
智空也不恼,依旧保持微笑,待过了会儿,他开口说话:“提督大人手握大权,自然将别人生死操握手中,佛家讲究因果,如此杀孽,倘若有一天,报应落到大人,乃至大人身边亲人时,当如何自处。”
“你在劝本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阴沉的天色与寒冷的风交织中,升腾的炉火灼烤空气,白宁的语气算不得平和,甚至隐隐有股杀气暗涌。那边,老和尚听到白宁并不友善的语气,便是笑了笑,双手合十。
“人世走廊,苦甜参半,提督大人压一压心中杀念,这人世便多了一些生趣,活生生的人总比已死的仇怨好上许多,人生坦途总比捷径小道要宽阔。”
白宁静静的听他说完,嘴角的弧度越勾越深,“咋一听,和尚的道理倒是让本督受益匪浅,不过……”
“……不过,这是朝廷之事,那容得你一个出家人插手进来,你既已跳出红尘,又何必跳进这漩涡当中,你已出家,自然要六根清净,修无争。可到头来,本督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夸夸其谈的大道理,你算哪门子修行,今日本督不杀你,已经是放下屠刀了,滚出去!”
炉火猛烈升腾,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老和尚闭目一言不发,单薄的僧衣上积满了雪,他叹口气,“贫僧一路过来,其中也料想提督大人言语,所以来时,也做了其他打算。”
白宁向椅后靠了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难道你会武功?”
智空摇摇头。
随后又道:“若是提督大人肯答应放过那师兄妹几人,贫僧愿意将一物作为交换,此物对你,肯定重要。”
茶盏悬在半空,白宁上身倾了倾,冰凉的目光与他对望在一起:“何物?”
“提督大人可听过少林的达摩祖师……”智空见到白宁点头,缓缓开口:“贫僧皈依少林如今七十余年,除静修佛法外,也常去达摩洞面壁静思,提督大人可知,这达摩祖师之佛体依旧还在的,而贫僧所说一物便是达摩体中精气血肉所化的舍利,听上一任方丈所言,此物能让白骨生肌,断肢重续,江湖人若是服下,武功可一日千里。”
白宁偏偏头,茶盏放下,目光冰凉的起身走了几步,忽然笑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可谓少林至宝,你说送给本督就送给本督,那几个小崽子很重要?”
此时此刻,智空仍旧面带平静,“区区一介死物,若是能换得几条生命,换了又何妨,提督大人若是点头,让那六扇门撤去对金燕门余者的追捕,贫僧立即着手写一封信函让寺内僧人送来。”
“好——”
白宁重新坐下,挥手:“带大师下去休息,另外派人将去通知六扇门的顾觅,把金燕门余孽的追捕撤下来。”
有番子挎刀抱拳领命而去。随即高沐恩也招来府里仆人让他们带这个老和尚去厢房休息,顺便加点衣服。
待人走后,高沐恩立刻凑上来:“督主,真要放了那几人啊,但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很难说啊,要不倒时,我先试药吧。”
“如果有毒呢?”白宁看向他。
高沐恩瞳孔一缩,连忙跳开,磕磕巴巴道:“那……那叫小晨子来,他老实的很。”
白宁摆摆手,站起身,“人既然在少林,那达摩遗体也在少林,本督既要杀了他们,也要把药拿到手,一个老和尚真以为他说什么,咱家就会信守承诺?唬小孩呢!”
“传令下去,明日出发,本督亲自上一趟少林寺,看看这千年古刹里到底是否藏龙卧虎。”
高沐恩躬身,“是。”
“哈哈哈——”
望着风雪,白宁大笑着踏入其中,转道去了后面,他想把这开心的心情传达给那个傻姑娘,毕竟他手里还有一颗能让她恢复清明的药物。
※※※
南院侧厢房。
窗户吱嘎的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油灯忽明忽暗,那名为智空的和尚手握佛珠,念着经文,桌上摆放的斋菜并未动过,有些凉了。
“……贫僧愿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之举,舍身成誓。”
第三百零二章 舍身证菩提
“啊……好痒的……相公啊……今天你怎么……很高兴的……”
外面春梅、冬菊两个丫鬟捂着嘴靠着墙根,眼睛弯弯眯成一条缝。房里,惜福的声音回荡在里面,旁边,一身便服的白宁用额头触对方的头,鼻尖对着鼻尖,没有说话,他嘴角弧起的角度便是已经说明此时的心情。
房外的墙根,是有人偷听的,白宁也不在意,过的许久,他才按耐住心情,“……相公现在很高兴的,惜福感受的到,相公不用再破破烂烂了,惜福也可以越变越聪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捏着傻姑娘的肩膀,咬牙切齿的低吼,和心情的高兴,变得神情有些扭曲,“……相公不用再担心惜福会突然有一天离开。”
这些话,对于惜福来说完全是听不懂的,“……惜福一直很聪明啊……相公说的话……听不懂呐……而且惜福为什么要离开相公啊……你是我相公……惜福不离开的。”傻姑娘把头贴在白宁的肩膀上,滚热的身躯重叠靠在一起,或许是情绪上受到白宁的侵染,低声有些哭音:“……不会离开相公的……”
她吸了吸鼻子,“惜福什么都不懂……但知道……离开相公……相公会很害怕……就像惜福害怕爹娘不回来一样。”
白宁抱着她,手掌轻轻拍着傻姑娘的后背,仿佛是在安慰她,“没事的……假如哪天相公把自己弄丢了,惜福就来找相公吧……”
惜福摇摇头,破涕笑出来,“相公比惜福聪明……怎么会丢的啊,要是真丢了……惜福就等……在家里挂着很红很红的大灯笼……相公一定能看见……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啊。”
“嗯……”
那边,白宁其实不是很擅长说这种场面的话,勾起微笑掐了下惜福的脸蛋,“明天相公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几天才能回来,惜福就在家里好好的,听到吗。如果觉得不好玩就去爷爷说几句话,但是不能大声,因为爷爷太累了……太累了,他就需要好好睡觉,不能打扰到爷爷,知道吗?”
惜福吸了吸鼻子,望着白宁点头:“嗯……惜福不打扰爷爷睡觉。”
“乖!”
白宁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下意识的将她再次抱住,惜福同样伸出手揽在白宁的后背,紧紧的贴着。
屋里的油灯变得朦胧诱惑起来。
……
此时,屋外响起脚步声,听到春梅在和谁交谈两句,然后敲敲房门,响起声音:“督主,高公公在外面求见。”
“让他在外面候着。”白宁平复一下心情,最后对惜福微笑一下,“相公出去办点事,你先乖乖的睡觉。”
床榻的傻姑娘卷起被盖裹做一团,露出脸假装睡着了,不应声。白宁笑笑,转身出去,笑容恢复成了冷漠,甚至面无表情,打开门刹那。
“督主……那个老和尚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说是要见你。”高沐恩打了一个哈欠,指了指南边的宅院。
白宁望了望南边,风雪飘曳,随后举步跨出。
吱嘎!
门推开,圆桌前,慈眉善目的智空合着眼帘,对着油灯默默咏颂经文,窗外吹进的寒风,摇摆发出吱嘎的木窗都未影响到他。
白宁抬脚跨过门槛,对方手中的佛珠停下。智空睁开双眸,明亮而又睿智,伸手指了指身旁不远的木凳,“施主请坐。”
“智空大师深夜不睡觉,找本督何事?若是白日之事,咱家已经答应过你,对那几人既往不咎了。”白宁说着,还是坐了下来,并非他要迁就这个老和尚,而是想听听对方半夜叫他过来做什么打算。
老和尚将佛珠恭敬的放在桌面,双手合十礼敬,“世人沉浮红尘中,翻滚来去,提督大人身居高位,自然不是凡人,今日贫僧细细想来,觉得其中颇有微妙,想必便是提督大人白日所答应之事乃是诓贫僧的。”
白宁沉下眼帘,手指卷起,“如何看出的?”
“世间真真假假太多,贫僧活了八十有三,为何还看不穿?”老和尚和颜悦色的说起这些事,丝毫没有一丝的紧张感,“提督大人站的如此高,手段自然厉害,贫僧初得承若时,也是沾沾自喜,浑然不觉,不过,此刻就算看出提督大人的算盘,也已是于事无补,贫僧惭愧。”
“那你想做什么?”
和尚缓缓闭上双眸,“贫僧愿舍身证菩提,警醒世人。”
滚刀肉,不怕死,大抵就是说的这种人,一句舍身便是令白宁有些动容,并非感动之类的,而是以一具大德高僧之躯,给他引来江湖的敌对。
“你以为这样做……本督就会罢手?那江南方腊是反贼,金燕门明明知道方腊之女,却还包庇窝藏,其罪且能逃脱?你们这帮江湖人动不动就拿死来威胁别人,这天都快变了,你们怎么还冥顽不灵,有那自相残杀的功夫,怎么不去北边杀外敌?”
东方渐渐亮了,屋里的油灯暗灭下来,散发青烟徐徐升起,外面的雪也小了许多。和尚静谧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
而白宁坐在他对面,双眼发红,说了一晚的话。
“……本督心狠手辣不假,可你们看到了本督在背后做的一切吗?”
“那年大旱……你们只看到本督杀了许多人,可谁又看到了是本督用刀架着那些人把粮食拖出他们自家的仓库……是谁让城外那些人填了肚子活下来的……你们这些大德之人在干什么,躲在寺庙里给他们超度经文吗!”
“可笑……伪善……”
外面天已大亮,门外高沐恩和小晨子俩人大气也不敢出的守在那里,听着里面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出,大抵听的出是提督的声音斥责对方。
片刻之后,门咣的一下打开,俩人连忙躬下身,只听白宁声音道:“让外面的人停下来,暂时不用去少林了,顺便……”
他脚步停下,侧过脸,“……顺便把那老和尚抬出去给烧了,快过年了,晦气。”
……
与此同时,清晨,相府的马车驶向宫门。
蔡京手拿着一本包裹好的账册急匆匆的走进了皇宫,他想在短暂的休停中,在这座城市里完成一次巨大的转折。
第三百零三章 风雪
“……这本账册真如你所说?白宁会没有一点怀疑,账本丢失?”
“那人原是投靠东厂的……而且杭州城门便是对方所开,对白宁赏赐颇有微词,应该假不了。”
“杭州城门……朕记得乃是东厂林驰和栾廷玉二人打开,何时又有第三人……咳咳!”
“但老臣觉得此人说的应该不假。”
“如何不假……”
“那人脸上,双手皆受到账册上的毒粉侵蚀,受伤很重,若不是那人妻子对毒药一道有所了解,此时怕已经死了,这账册也落不到老臣手上,估计东厂那边也是觉得此人必死,才没有继续追究。”
“……此事,事关重大,容朕想想。”
“陛下呐,如今正是铲除东厂的好时机啊,来年开春,北方有什么风吹草动,此事只能一搁再搁了。”
延福宫,青铜灯柱上灯火在宫殿里燃烧着,外面响着风雪怪异的呼啸,龙榻上,赵吉裹着半截床被半靠着,与蔡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以赵吉的性情,其实到了这个关头,心中纵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是顾忌自然也多,再者他与另一边的那个人,也是有多年情感,虽说无情帝王家,但帝王也是凡人。下阶的蔡京则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整个江山,他就有半个朝堂的门生故吏,走的路多了,自然清楚在什么时候手黑,什么时候扶持同僚共击外敌。
赵吉放下药碗,皱着眉头:“朕知道一切都很紧张,可蔡卿也该知道朕的难处,小宁子与朕相识至今已有多年,在危难中让朕君临天下,实属不易,纵然之前朕想过许多,可真要动起手来,心下还是有些不忍……”
之后,他视线望向紧闭的窗户,“……这账册就算是真的,蔡相如此操之过急,却是不怕东厂的人狗急跳墙?要知道白宁不比魏忠贤、不比赫连如心,他手上的实力,朕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羽翼一旦铺开,整个汴梁都会罩在其中。”
“那更加要铲除,不然将来尾大不掉,再说陛下如此厚待白宁,也算仁至义尽,只要陛下圣旨一下,这城中还有数万大军在,外面各地江湖人也会响应陛下的号召,毕竟他白宁这些年来的仇家并不少的,还有他手下那帮人,一旦与陛下站到对立面,又有几人不动摇?”
阶下的蔡京陈词说完,停了下来,那边床榻上的赵吉也看过来,眼光中变得黯了些,显然有些话还是说到他心里面去了,可到了如今局面他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漆黑的药渣,他随后摆摆手:“……朕知道的,只要朕的旨意一下,东厂确实不能幸存,可这其中的牵连甚广,之前朕说要考虑,便是在这上面……咳咳……豢养军队的钱粮哪儿来的?到时候那些大商人怎么处理?抓一批杀一批?那些接受钱粮的将领怎么办,应该不会只是一两个吧,而且肯定是在北方,那里在打仗,若是追究起来,他们会怎么做?要是投到女真人那边,到最后伤的还是朕。”
虽然蔡京陡然拿着账册过来,说东厂豢养军队的事对他冲击很大,但到底他经过这么多风浪后,还不至于脑袋一热做出疯狂的举动,现下他考虑的更加的全面起来,赵吉便是极为冷静的想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既然陛下心里有主意,那老臣就便多说什么了。”蔡京隐隐也察觉出赵吉近段时间开始的变化,变得更加沉稳、锐利,放做以前,他的一番话到底还是能挑起对方的怒火,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些事,上前拱手:“陛下,多保重龙体才是,最近发现陛下一直咳嗽不停,这可拖不得,不然病情加重对江山社稷可不好。”
“无妨……安神医说乃是朕之前受到惊吓,以及季节交替,导致伤寒入体,等明年开春后,身子就会自然好的。”赵吉回了一句后,又换了换姿势靠着。
“安神医这样说,自然没有问题。”蔡京抚了下胡须,“不过老臣听闻伤愈亦伤身,就算病好了,身体也亏欠许多。老臣曾听人说南方的灵夷山道士在炼制的丹药方面很厉害,陛下不妨派人过去通知那边山门专门为官家炼制几副养身灵药,多诞下几个皇子稳固江山才好。”
赵吉来了兴趣,坐起上身:“那帮道士真有那么灵?”
“假不了,灵夷山创派一百余年,在南方、西南一带名声很好,曾经老臣之父也在此山上为家母求过一些药,所以老臣便敢在此作为担保。”
“如此甚好,蔡相便着一些人手快马出京那什么山,但前提是要小心一些,莫要其他人知道朕派人上山求药的事,不然那些言官又来上折子,说一堆废话,烦不胜烦。”赵吉压低了声音,似乎有点担忧别人知道。
蔡京愣了愣,但还是拱拱手,表示自己知晓怎么做了。铜炉的火有些微弱,有宫侍端着一小铲木炭进来,添了薪,随后退出去。寝宫里,响起一阵噼啪声,过的片刻,俩人又商议了一下北方关于出使金国商量赎买燕云的事。
最后大概是把时间定在了这个月的中间,寻一个好点的天气,让使臣团出使北方,稍后,蔡京告别皇帝从延福宫出来,天上依旧飘着雪。
“明年应该是个好兆头……”老人捻着银白的胡须自言自语,随后上了马车。
※※※
十二月十一。
天光放亮,白雪停住了。
一支由数辆马车,数百名士卒拱卫的车队出了城门,朝北方而去。而同一时刻,飞鸽耐着寒冬的冰冷,努力扇动翅膀飞进附近的山麓,有人取下信纸,展开看了一下,一对阴阳鱼在眉宇间皱起。
虎头锤扛在了肩上,朝身后隐蔽在山林中喊出一句话:“……通金的贼子已现,咱们把他们劫了。”
随后山风吹过来,扬起一层雪花。
第三百零四章 两难全
惨白的天光从外面照进窗户。
火炉烧着,燃起的木炭味充斥在房里。白宁坐在书房的窗前,一张写有信息的纸张在火炉里燃了起来,看了看外面,闭上眼睛,有个人的影子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佛家讲因果的……
倘若报应落在你头上……乃至身边人时……如何自处……
人世走廊,苦甜参半……
贫僧愿舍身证菩提,警醒世人……
几日前的事还在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此人的死不能算作什么,最多激起江湖武林对白宁的仇视,也或者讨伐,以前不是没有过,六扇门建立起来后,被压了下去,往后的反弹应该是会很激烈吧。
毕竟,这位少林禅宗的高僧去世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出去的不止是消息,还有关于出使女真的使臣团。
※※※
绵延的山麓,白雪覆盖延伸铺落地上,明媚的天光下来,映射着惨白的光芒,让人眼底生疼。
雪厚盖的道路上,脚印一浅一深,翻起积雪,使臣团数百人的队伍延绵在官道上,此去金国一路北上,这一带官府的控制力量是相当大的,只是路程比起捷径要漫长许多,如今正是深冬,捷径山道反而更加难走。
数天后,队伍已过相州。官道两旁穷山峻岭,树叶上的积雪,偶尔滑落下来,溶进地上的积雪里,一双脚步吱的一声踩下去,身影拨开茂密的树叶,更多的雪簌簌的掉落在那人带着毛皮帽的头顶以及肩上。
其后面,更多的人影正在小心翼翼从林间出来,盯着官道上的队伍,缓缓举起了兵器,随即,有人搭起了弓箭……
……
官道上,使臣团在前行,车辕艰难的在雪地里滚动,数十名侍卫分成几拨便在数辆大车后面推起来,其中一辆马车上,几名应该是此行去金国的使臣围绕着小炉烤着火,白气从他们口中冒出,说着关于去金国后需要注意的哪些事情,像是分配各自的任务。
“……大概是这样了,朝中阉人当道,我等也要做出一点事情出来……”
“女真新立国度,防范上会不会很严,毕竟完颜阿骨打等人对武朝的戒心还是有的。”
“……一介野人,刚刚从林子里钻出来,哪里见过世面。这车里后面的财物,我等看了都心动,何况他们。”
“唉……这才是礼物而已,若是赎买燕云的钱财,那才叫人眼花缭乱。”
“这等攻势,女真人怕是招架不住的,哈哈哈——”
“兰竹兄说的是,那帮野人又且见过我武朝的繁华……”
里面正说着话,外面呯的一声,一支箭矢划过雪地飞了过来,马车旁一名侍卫脖子陡然爆开血花,箭矢穿过他脖子将人钉在了车厢上,身体嵌在车辕下,整座马车踉跄起伏卡在了原地。
变故蓦忽而起,整个队伍中的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下一秒,所有人吼了起来:“敌袭!”“有人劫车,列阵——”“吹哨子……快啊!”
视线中,重重叠叠的人影在官道两侧的雪地飞奔,刀鞘中,映着天光,在几名组成小阵列的侍卫前方,森寒的冷光拔出来,照头砍了过去。
官道上,鲜血飙出来洒在洁白的雪上,渗入雪里,前面的使臣团的一名护卫来不及变招被人一刀砍在头上,得手的人根本不予理会,继续踩着雪地向前冲击,剩下的护卫拔刀抵抗,呯呯砍了几刀,将那人逼退。
而与此同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舞着虎头铁锤冲过来,越过被逼退的身影,铁锤轰然砸向前方,轰轰轰几下,那几名拿刀的护卫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被砸翻在雪里。下一刻,纹有阴阳鱼的大汉转过头,看向了马车,车厢里有人惶恐的放下了卷帘缩了回去。
郑彪狰狞的笑了一下,翻起铁锤随手砸死一名扑来的护卫,走了过去,抬起手臂,虎头锤擦着寒风打在马车右侧的车辕上,车辕的轴啪的一声断裂,半边车轮都断了下来,车厢轰然倾斜,里面的人哎呀呀的叫唤几声从里面狼狈的爬出来。
一人手扶着官帽,指着走过去的郑彪叫道:“我乃是朝廷官员,你等山野匪徒知不知道犯了何等罪过……”
嘭!
鲜血彪射。虎头锤垂下,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滴落下来,刚刚还在说话的那官员趴伏在车撵上,半颗脑袋都凹了下去,破碎的头颅,骨渣铺满在上面,右侧的眼眶爆开,眼珠已经不见了。
剩下从车厢钻出来的三名官员看着同僚的尸首吓得呆了片刻。周围一片厮杀,贼人普遍武功高强,人数极多,隐隐已经整个数百人的队伍包围在中间。
然后这三名官员中有人问道:“……你是哪里的强人。”毕竟这条商道上几年间都很少听说有剪径强人出没,而且时常有官兵在巡逻确保商道通行。这人脑筋急转,大抵上是想要稳住对方,拖延一下时间。
明媚的天光下,风吹起郑彪的皮袄一角,他扛着铁锤没有太多的反应,听着对方把话说完,拿着铁锤的手臂放了下来,“哪里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死。”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白气飘出,虎头锤扬起直接砸了过去,血光四溅。
……
寒风飒飒而过,白色漫长的官道上,积雪在吱吱的响动,猩红的血迹被掩盖起来,残缺和完整的马车已经被拖走,连一点木屑都未留下。
空气中的血腥味弥漫着,然后一阵风过来,散去,一切都未留下。
天地之间,一片洁白,一尘不染。
※※※
十二月底,新年快到了。
在北方,上京,经历过一次战乱的城池尚未恢复它的繁荣,在新年的最后一天里,依旧死气沉沉,皇宫依旧残破,毕竟才打完仗,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宫殿里,寒风刮起来,燃烧的巨大火盆摇摆了一下,一只烤全羊穿在铁叉上架在那里灼烤着,一滴滴油脂从肉上滑落,掉进火里。
觥筹交错的宴席中,金国的将领几乎都已齐聚这里,轰然的笑声中,龙椅上,身着皮裘的完颜阿骨打陷入沉寂当中。
那边,左侧首位的完颜宗望似乎察觉到自己父亲的心情,朝几个兄弟和将领挥了挥手,然后起身上前,来到阶下,“父亲……”
上方,老人摆摆手,一副思索的模样,扫过下方众人的脸,就像狼王在查看自己的后代,方才说道:“武朝人没有动静……这时候的武朝使臣早该来的。”
“外面那么大的雪……会不会武朝那帮女人兵在外面迷路了?哈哈哈——”完颜宗弼一拍桌子,大声笑起来,大概是想向父亲炫耀。
那边宗望皱起眉头,看向父亲。龙椅上,完颜阿骨打也皱起眉头,“兀术,狼从不小看自己的任何一头猎物,哪怕是一只野兔。”见到宗弼低下头认错,他话锋才一转,做出了解释:“……大概是朕想错了,汉人有句话: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如今辽国已在我们脚下,可如今真到这样的高度,下面的人,要养的,兵马也要养的,看似我们把辽国整个国库都搬到自己家里,可用出去的还是很多。朕要施压给武朝,就是让他们来买燕云,他们想了上百年,不可能不买,可现在旧年快过去了,这风雪中朕丝毫没有看到武朝人的影子。大概……他们是认为自己能抗衡我金国的铁蹄。”
随后……这位金国第一任皇帝做出了明年的计划,而第一个就是:伐武。
第三百零五章 老人
暗地里针对朝廷派遣金国的使臣劫杀在这个风雪新年里展开,在这样信息传达落后的时代里,整座城池也不会有人注意在那冰天雪地发生的一切。
新年的最后一天笼罩在这座城里,将冰凉化开,爆竹声声辞旧岁,家家户户换新联,气氛热烈,扰扰攘攘的年关将近,除去边关的将士依旧把守北方门户外,京师周围州县的大小官吏也都纷纷挤往汴梁这座城市,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送礼是显得格外有人情味的,又不容易被拒绝,原本拥挤的城池更加拥堵,街上玩耍飞跑的小孩在人群里乱窜,就连乞丐也在今天显得格外有些精神,显然是用雪地里化出来的水清洗了一下。
“弟弟……明天就是新的一年……我想叫上二哥回去祭拜一下爹娘,你……”
白府,清晨的时候,正看着惜福与小玲珑在堆雪人的白宁碰到了从廊檐下过来的白娣,她欲言又止的话,随后被打断,那边,白宁没有转头,视线一直盯着前方欢快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去吧……不过我就不去了。”
白娣捏着手绢,低了一下头,“姐姐知道你心里是怨恨爹的,毕竟……是他……算了姐姐不说这个的,年过完后,姐姐就准备动身回去郓城,然后……再把大哥的灵位带回去。”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毕竟……死者为大……大哥他……”
白娣的话停了停,那边的身影已经离开。但最后的话还是小声的说出来:“……毕竟大哥他也是亲人的啊……”
往回走的身影,宫袍在风里飘着,白宁阴沉着脸,心里却是活络的厉害,在知道少林有达摩遗体里的血肉舍利能恢复的时候,他是激动和欣喜,可那老和尚主动死在他府上,向外面的人,向少林寺发出了警讯。
往后,他要上少林便是千难万难了,唯一的途径就是杀过去。
大喜和大怒急剧的交织变化,导致他原本压制在身体里的‘自负’和‘自卑’两种心态在同时存在。在惜福面前,虽然这个傻姑娘给自己带来温暖,可终究长久的太监身体和身份下,在女人面前,他都是存在一种自卑心态。
而自负很早前,他以穿越者身份在皇宫中风生水起的时候,已经慢慢展露,直到遇见那个差点要他命的老太监后,在闭关的时候,他才逐渐将这种心态压制下去。
如今,老和尚的死和血肉舍利的消息对他触动很大,隐隐又有了失控的边缘,他站在檐角一侧,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使劲的呼吸,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播放。
自负的坑死梁禀,为了活下去昧着良心在做事。在赵吉面前,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弄到权利。他黑下心肠,找到了要做的事,北方女真崛起,极力扼制,可到头来就像小瓶儿在牢狱中对他说的那样。
“你为天下人洒血断头,天下有几人记得你白宁啊——”
白宁深吸一口气,头靠在墙壁上,“是啊,谁记得我白宁为你们做过的事……”
……
“你有心事。”声音在檐下的拐角传过来。
白宁猛的转身,下意识的就要挥掌打过去,下一刻,手悬停在半空,随后放下,眼前的人却是一直卧病在床的老人。
“你都长很高了啊。”老人姓陈,坐在一个屋檐下也许久了,却是不知全名叫什么,“当初……你还这么一点高呢。”他比划了一下自己肩膀,“一眨眼,过去很久很久了。”
“时间过的很快……”陈老头说话很费力,往往一句话,要吞吞吐吐半天才能说完,他柱着拐杖慢慢的挪动脚步,就像身上肩负着巨大的重量。
“所以人的一辈子,稍不留意就过完了。”
老人在前面走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的话,走到惜福和玲珑堆雪人那边时,他停下了脚步,望着快乐的女子,浑浊的眼睛微微出神。
陷入了回忆,说起了一些往日的话。
“……惜福的娘亲其实是我在村口捡来的,那也是这样的冬天,襁褓中,孩子的脸蛋冻的很红很红,身上很烫……那个时节,人有一口饱饭吃,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要喂养一个才满月的孩子……你知道那是多么艰难的事……我把惜福她娘亲捂在怀里,心想……若是你能熬过这一关,该你长命百岁……”
老人歇了一会儿,手死死的拽着拐杖,眼角湿润起来。
“……后来,惜福她娘亲熬过来,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的过去,我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出落的那么美丽……村里来提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有钱的、有才的,我睁大眼睛的去看……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可我老了,她有一天对我说,爹,我不想嫁出去,将来你走不动了,咬不动了,就没人照顾你……冬天也没人给你捂脚……”
“……她最后没嫁出去,而是招了一个性格老实的男人上门,就是惜福的爹。那段时光……是老头子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他们夫妻恩爱呐,尤其是惜福出生后……更加恩爱,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直到那些恶贼……那些恶贼毁了一切……老头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人的样子……有一个人是最后走的,他的脸上有块红色胎记……凶神恶煞。”
他浑身颤抖着,仿佛在当年的画面中挣扎,咬牙切齿,偶尔惜福从那边挥手,高兴的叫一声爷爷外,他几乎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你……当年没有娶亲吗。”白宁意识到一个问题,低声询问。
老人摇摇头。
“……当时有媒人来问过我,可那时我已经把惜福她娘带在了身边,就想啊,要是娶了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要遭多少罪啊……后来的,都拒绝了。”
“五十年……”
白宁并没有伸手去搀扶这个老人,而是觉得没有必要,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才是伟岸如山,相比起之前的大德高僧,突然间,他觉得为对方而动气,简直就是幼稚可怜。
“……小宁。”
老人此时缓缓转过身,看过来。一只手陡然伸出握住白宁的手腕,“假如……有一天,你觉得惜福成为了累赘,希望你让她安详没有痛苦的离开。”
那边,白宁皱起了眉头。
“……一个傻姑娘就让她带着欢乐的离开,比什么都幸福。她能找到你这样的相公,已经活的最快乐,你……也不想她将来孤苦伶仃的在世上活着吧。”
“我不会杀她……”
白宁走出的脚步停住,“……我也不会比她先死。”
……
“惜福……”老人坐在最后一天的白日里,看着快乐的傻姑娘,在这一刻,他的声音停在了这里。
午夜,迎接新年的爆竹在大街小巷响了起来,而老人终究在这最后一天永久的离去。
在众人为老人的遗体忙碌的时候。
角落里,傻姑娘无声的哭了出来。
第三百零六章 新年第一刀
日光和煦,相州。
相州知府陈泰安在衙门偏房与主簿商议,今年开春后的一些计划,现下年景大体上来说也没什么好忙的,俩人商议了一阵,喝起了茶,聊起家常,不时笑上两声。
“……今年的收成比之去年稍有成效,知府大人任期满后,说不定就要高升了,下官到时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提携呐。”
说到功绩,陈泰安到底还是为官多年,并没有得意忘形,摇摇头:“话不可这么说啊,如今朝堂上变换不断,北方女真又压的紧,蔡相那边也是不好过的,真要升迁,大概也要等到北方之事,尘埃落地后才行,而且最近武人有了抬头的迹象,没见就连相州城里都多了许佩戴兵器的江湖人,如此下去对治安上是个考验,明日见到县尉,倒要说上两句。”
“……知府大人考虑的周到。”旁边的主簿皱皱眉,“不过最近西边几个村镇报上来一些事情,有强人进村劫粮,还伤了几条人命,下面的聚集起来有闹事的趋势,保正可能快压不住了。”
“……压不住就让县尉过去看看吧,走走过场,告诉那些死了人家的村民,先把年过了再说。”
陈泰安的语气较为斩钉截铁,那边自然是恭维着。但想来陈泰安之所以这样说,大概今年过后,等新任知府上来后,他便是卸任离开了,至于山里的匪类还是让别人头疼去吧。
过的不久,有差役过来敲门,“回禀府尊,外面有人马过来,小的们惹不起。”
呯——
陈泰安一掌拍在桌上,“大过年的,哪家大户不想让本府好好清闲一阵?”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都很面生。”
随即,房门打开,还未步入前堂,迎面就撞上一个彪形大汉,仅第一眼,陈泰安就吓得往后一退,“这可是一州之府,你等江湖人且能随意进来。”
一对阴阳鱼皱了起来,郑彪阴沉着脸伸出手臂,直接将那知府提了起来,“放开府尊!”旁边几个差役底气不足的喝了一声,手持水火棍就要上来。
噌的几声,数把钢刀出鞘,飞快的架在他们脖子上。郑彪将知府举到自己面前,铜铃般的眼眶瞪着他,“告诉我附近山寨的位置,有多少人,当家的是谁,你肯定清楚,老子帮你把他们都做了,送你一份新年大礼。”
起初心还悬吊吊的陈泰安,听到对方的话,怔了一会儿。
“真……真的?”
“废话——”郑彪松开臂膀,将一块令牌丢在对方脚下。
“东……东……东厂!”
陈泰安拿起令牌仔细看了一下,吓得双手差点没捧住,立马连连点头,“一定的,下官一定将附近有哪些山寨告诉上官。”
随后,他回到房里让人准备了笔墨,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子,只剩下沙沙沙书写的声音,一盏茶过后,写满具体地址的纸张送到了对方手中……
……
一个时辰后,陈泰安擦着冷汗才将这伙人送出衙门。随后,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苍白的雪天下,郑彪等人带着城外等候的千余着了破烂皮袄的锦衣卫、番子,挨着一座座山头的清理过去,直到把要找的人找出来。
※※※
“火器的事,你弄的怎么样了?之前本督一直在繁忙,如今空闲下来,便是想看看你的成果。”
“……督主说的那几样东西,目前就只有掌中雷还算可以一用,只是还有些不是那么稳定,年前的时候,下官在郊外秘密实验了一次,十枚,基本有一半会因为其他原因提前爆炸,也有点燃引线后,变成了哑弹。”
“没关系……尽量就好,把目前能用的先给关胜和秦明他们送一些过去,或许开春以后,他们会用的上。”
“督主……你的意思明年开春过后,女真会南下?”
“不确定,但不能不防……”
自老人的去世后,白宁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态度,在新年的第一天,手下的千户,还有指挥使们过来窜门的时候,便是单独召见了轰天雷凌振,在这个时代,太过精密的火器显然是指望不上的,而且他也不是搞这方面的专家,不可能面面俱到,把未来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构造出来。
“那下官尽量挑选一些,能用上的吧,但数量上或许会少许多,毕竟这东西,下官也是第一次接触。”
凌振小心翼翼的放下茶盏,此时心里也是有些为难的,在制造这种东西的时候,不光是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物件,连人命都搭上了十多条。他说话的时,曹少卿的身影在隔间过来,手里捏着一卷纸条。
“督主,消息过来了,相州一带要找的人,差不多都归拢在一起,一百七十二人。”
上方的白宁看了凌振一眼,挥挥手让他退下去,带对方躬身退出里屋,他接过那卷纸条,展开,轻描淡写的扫一眼。
“……红堂鬼?诨号倒是响亮……青鳞山二当家。”
曹少卿躬了躬身,“大概是的,郑彪接到督主的信后,直接按到了相州,把周遭两三百里内的大小山上的匪寨,全部拿了下来,让他们交出脸上有红色胎记的人,无论年龄大小,胎记大小,一百七十二人,这红堂鬼就是其中有名号的人,真名叫段常,其他的,都是些小喽喽。”
“……断肠?”白宁将纸条扔到一边,负手站了起来,将纸条踩在了脚下,走上两步,下一秒,摆摆手:“一百七十二人……全都杀了,而那个叫段常的,就让他断肠吧。”
※※※
天边亮起了鱼肚白,有信鸽在天上飞着。
白茫茫的山麓,风吹下树枝上的积雪,越过一道山坡,视野下方的山坳里,翅膀扑腾着落在一人的手掌上的一瞬,不远处有鲜血溅起来,有人身首异处扑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看你们嘴硬还是刀硬……十三年前,你们当中谁去过相州东南的陈家村?”声音与血腥气在这冰凉的空气中回荡。
魁梧的身躯负着手站在一块大岩石上,他身后,一百七十二名从各个匪寨里抓出来的匪人全都在此跪了下来,捆着双手。这些人有年龄偏大的,也有年龄小一点的,唯一相同的地方,便是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红色的胎记。
“没人回答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郑彪用舌头恁了一下牙齿,目光凶戾的眨了眨。
有锦衣卫上前一刀将刚死不久的尸体旁边身影挥刀砍下,那身影挣扎了一下,没来得及说出半个音,刀砍在脖子上,尸体倒下,抽搐几次。
刀尖移动,指向下一个。
然后,人堆里有人扑倒出来,一张有些稚嫩的脸在雪地里挣扎抬起来,恐惧的带着哭音:“……我今年才十五……各位好汉……各位爷爷……十三年前我才两岁,根本与小的无关啊,放过我吧……求求各位大爷啊……小的也是因为人丑,外人、家人都嫌弃才走投无路落了草的,十三年前发生的什么事,小的真不知情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啊。”
那人扑跪在地上,头不停的在雪里磕着,带有不明的液体从裤裆滴落到雪地,泛起淡黄和臊臭。
“……”郑彪沉默了。
过了稍许,有番子拿着信鸽传来的纸条给他看了看,郑彪点点头,神情冷漠对着还在不断的磕头的十五岁小山匪说道:“那就只怪你命不好了!”
旋即,他挥挥手,“把那个叫段常的拖出来,其余人杀了。”
跪缚在地上的一百多号人顿时激烈起来,声音汹涌沸腾,如同炸开了锅,这样屠杀的命令引起反抗是肯定的,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么愿意被人向牛羊一般宰杀。
“……放屁,老子就不知道什么陈家村……”
“求求你们,我都六十了,只是给寨子里做饭的伙夫啊……”
“大兄弟,别杀我……自己人呐!”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起,但钢刀入肉的声音也在毫不犹豫的一排排传了出来,噗噗噗噗——
一颗颗人头顺着顺序掉落在地上滚动,执行的番子踩着粘稠的血雪,一道道鲜血有序的从不同的断颈挨个喷洒在雪上,染红了整整一片。
不断哀求、叫骂的声音也在逐渐渐少,直到只剩下一个面目狰狞,眼角到下颔有道红色胎记的壮汉被人死死按住,仰起脸,凶神恶煞的盯着郑彪,“……有种也杀了老子……老子这辈子杀人越货的事没少干,什么陈家村,老子就算去过都不记得了。”
“当谁老子——”
啪!
怒喝暴起,郑彪直接一巴掌扇了过去,直呼对方右脸,那叫嚣的壮汉整个人侧倒,半张脸都埋进了雪里,嘴呼了几口凉气,口边不远,几颗牙齿带着血丝躺在那里。
“记不记得,已经没关系,反正你是死定了。”
郑彪走过去伸手抓住对方发髻提了起来,一拳打在那人腹部,猛烈却又不要命的一记重击,直将段常打的背都弓了起来,剧烈的绞痛,让他额头密布冷汗,仿佛肠子都打结了。
身形如同大熊的郑彪,提着对方头发举到了一个高度,另一只手嘶啦一声将对方皮袄撕下来,露出长满黑毛的腹部,手指在对方肚子上弹了弹,露出狞笑。
“当年我练了邪功,没少吃人肝,现在很久没吃了,多少有点怀念那味道了。”郑彪手指没有阻碍的陷入对方皮肉里。
“啊啊啊啊——杀了我啊!我操!痛煞人啊!”
哗哗哗的血顺着指缝淌了出来,随后伤口扩大,整只手掌都伸了进去,往外拖拽,哗啦一下,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吊在外面一截,浓密的腥味在这瞬间泛起。
“督主说了,你叫段常,就让你人如其名。”
他说着,手指夹住一截大肠,猛的一崩。啪唧——吊在外面一截的肠子噗的掉在了地上,而被提在半空的段常还未死去,就看着自己的脏器在眼前晃啊晃。
“……呃……”
段常已经不能正常的言语了,一张口大量暗红色的血液流淌出来,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然后咽气。
嘭!
尸体被扔在了雪地里,郑彪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布绢,擦了擦手,云淡风轻地说道:“回去复命。”
夜幕降临,山峦间,斑斑绿绿的眼睛寻着血腥过来,一道道爬行的影子扑到下面,咀嚼、撕裂血肉,不久后,山麓中响起狼嚎。
※※※
一月之后,上京。
北面的狼王病了,他将宗室大将都召集了起来……
“我……想看看南方。”简陋的床榻上,狼王披着常服,靠在那里,看向武朝。
第三百零七章 暮狼
八角圆形的灯盏吊在宫殿的顶端,灯火燃烧着。
取代辽国的新兴势力的人们在这个时代足以让人屏住呼吸,王座上的那位老人,已到了迟暮之年,寒冷冬季的一次大病带给他难以想象的伤害。身披貂毛与锦缎拼接的大氅,他将整个高大的身躯融入在里面,高高的御阶下面,降臣、核心宗室此时静静的看着上面。
“……我们打进辽国的时候,好东西不少,可也毁了不少,这处皇宫当时朕过来的时候,还燃着大火。”嘶哑低沉的声音,在完颜阿骨打的喉咙发出,就像静待捕食的恶狼张开了口吻。
“契丹有不少好东西呐……我们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好东西,就像这张王座。把我们一个部族的族人都卖了也换不来一个基脚,但是现在它是我们的了,属于女真的……这个国家也是女真的,但很多东西都打烂了,就如这座皇宫,它烂了,可朕舍不得用钱去修缮,这个冬天我们还有许多族人在冰雪下苦苦难捱,这些钱要用到他们身上,外面打烂一大摊,也需要钱……而我们不会赚钱呐!”
枯树般的脸颊自嘲的笑笑,又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扫视下面的众臣,走下了王座。高大枯瘦的身躯屹立在阶前,双臂垂在两侧,随意一站,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可南边那个臃肿的国家很有钱,听说他们的钱财堆积在皇宫,连宫门都关不上了,朕羡慕啊,年前……朕给武朝施压,给他们压力,让他们把钱拿来买燕云剩下的州城来补贴我们的口袋,可能你们当中有人会笑话我一个只会拿着兵器与人拼杀的皇帝,怎么会做买卖。”
踏踏——
踏踏——
他仰起花白的头,一步步走下御阶,“……十二座城池呐……看上去似乎是朕要亏本的,但别忘了,那些是女真打下来的,我们能打下一次,就能打下第二次。”手握成了拳头在半空捏紧,“……数千万贯的钱便是等于白送给我们的。可惜,朕等了许久,耐心也消磨光了,外面的冬天或许已经过去,但金国还处在冬季的寒冷中……”
灯火静静燃烧,殿门打开,寒风呼啸钻了进来,火焰摇曳间,完颜宗望站在殿口。
※※※
雁门关,北风肆虐拂过关口。
挂着武朝的旗帜在墙垛上迎风猎猎作响,关后面的巨大校场,武朝士兵奋力的操持着兵器,吼声掀上天空,前方的帅台上,黄信的身影在高台上来回走动巡视着,偶尔严厉的出声纠正士兵错误的动作。
关隘某个房间里,秦明取下身上缠着的绷带,抚摸起武器架上的狼牙棒,提着来到院子的空处舞了起来,脚下积雪还未完全化去。
※※※
“父亲——”
完颜宗望走进了严肃深沉的宫殿时,那边,老人还在讲着,随即他单膝跪在地上抱拳,礼貌的唤了一声,静静的听着老人的言语。
“……但狼不需要冬眠,冬季依旧是我们女真的天下,他们不拿来,没关系,那我们就亲自过去取。朕从白山黑水中打出来,席卷了辽国,打败了几十万的人,不在乎再去南边再打败几十万人,那里有无数的好东西,有你们从未见过的好东西,你们想不想要?”
这一刻,完颜阿骨打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女真的儿郎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在这个春天,南人耕种的季节,我们杀过去——”
宗翰看着高大苍狼的父亲心中激动澎湃;宗弼捏着拳头使劲的在空气中打了一拳,舔了舔猩红的嘴唇;宗望仰起视线,老人的身影越过他,走向殿门外面,春日已经升了起来,铺洒开,视野扩展去,皇宫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枪林、旌旗立在风中。
大风吹过校场,旌旗、沉重的呼吸声在飘着,天云在滚动。
完颜阿骨打走到宫殿的石阶,风吹起了他的皮袄一角,双臂伸向天空,握拳。轰隆隆隆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炸开,他的声音也犹如雷鸣在这一刻响起来。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觉得咱们刚刚打完了契丹人,占据了他们的国家,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用那么劳累……”
……
南方,更南方,江南经历了方腊动乱后,破败的各个城市逐渐修复了创伤,北来的商人带着货物开始占据空白的市场,躲避战乱的百姓也回到了故乡,拿起了锄头,春季播种的时节到了,乡间、城池熙熙攘攘行人客商……热闹起来了。
光明顶上,日月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宽大的无顶轿子被十人肩膀上抬着正往山下去,一身红妆的女子捻着针,一针一线绣着鸳鸯戏水,偶尔她目光看去旁人,“……白宁杀了一个老和尚?可笑……他为什么要杀他,查清楚了吗?”
厉天闰低声两句,轿上的女子遮颜一笑,美目萍波流转,“……达摩遗体啊,断肢重续……难怪,那么我们北上吧,不用理会灵夷山那群臭道士……”
灵夷山脚下,有数匹快骑上山,要去拜见了里面的某个人,“我等奉当今蔡相之命,前来向灵虚道长求取仙药。”
上方的山门打开,上百道人在忙碌的来去、在打着养生的武功,随即,有人接见了他们。
……
“……对!我们确实不需要那么劳累,但朕要在这里告诉你们,我们打下辽国的时候,也顺手把它给打烂了,我们需要大量的钱和人来修缮它,那我们该怎么办?低声下气的去求南边的武朝吗?”完颜阿骨打声音响彻在皇宫的上空。
下面,无数的人举起了臂膀,“不能——”
“既然不求别人,那我们只能过去抢……去杀怕他们,让他们把最好的东西、最值钱的东西……”
完颜阿骨打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咆哮而出:“……乃至他们最漂亮的女人都抢过来,朕将带着你们,堂堂正正的到武朝京师去伸手拿。”
“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这天地间的主宰——”
“让他们看看,谁是狼,谁是羊——”
“让他们看看,让他们尝尝,女真人聚在一起,是怎样的无敌——”
深陷的眼眶,浑浊的眼睛在此刻,散发出夺人的凶光。银白的胡须在抖动,高亢的声音在此刻怒吼而出:“女真万岁——”
他身后,完颜宗望、完颜娄室、完颜宗翰等等金国大将,举起手臂咆哮着席卷天空,校场上无数的女真人高举兵器直指苍天,巨大的怒吼震动大地。
“女真万岁!!!!!”
……
呼啸的声音冲上天空,越过城池,在南边,温暖的汴梁,城门在进出着,两名高大手持兵器的和尚被拦下盘问。某个巨大的王府院落里,傻姑娘在遥望天边的太阳,笑眯眯的冲着天上招手。东边的城门,两辆马车带着些许仆人前往郓城,有许多话想要在墓前说给爹娘听。林间的小道上,有男子风吹雨淋从未间断的提着小竹篮带着一些粗茶淡饭在某一个墓碑前说着话,吃着早餐。冰凉的皇宫有孩童的啼哭声,身着龙袍的人咳嗽着,带着笑容将学走路的孩子从地上扶起……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各种各样的人活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然而巨大的阴影快要从北边盖了过来。
……
云在天上飘着。
空荡的皇城大殿中,老人虚弱的坐了下来,完颜宗望担忧的看着他,“父亲,你的身体尚未康复,伐武之事,让儿子们来做吧。”
老人喘了一阵粗气,透着凶光的双眸此刻疲惫的合上又睁开,看着燃烧在宫殿里的灯烛,声音在俩人间响起:“朕纵横捭阖,戎马一生。带着为奴的族人打下这片天,朕是他们的脊梁,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怎能……”
“……怎能躺在病榻上死去!”完颜阿骨打吃力的吞咽一口唾沫,眼神看向宗望,自己的儿子,“冰天雪地里,我们都杀出来了,朕想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大,那南方是个什么样的,那南方的羊温不温顺。”
完颜宗望看着曾经铁血般的狼王,眼眶湿热,喉咙发痛的滚动,轻声道:“父亲……的打算,宗望知道的……抢掠还是孩儿来吧,你在家里等着。”
老人摆摆手,又拍拍宗望抽泣的肩膀上,“狼王……不该死在温暖的窝里,而是在征伐中逝去。”
之后,他披上狼袄,拿着用狼骨雕琢的节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的走了出去,半途他停下,回过身朝自己的儿子露出慈祥的笑容。
“翰离不,你要跟上,我们要开始狩猎了。”
这句话就像当初还在荒野的部落中,年轻的父亲对年幼懵懂的儿子说的话。那边,完颜宗望点点头,擦去了眼角湿润的东西,快步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就像当初。
第三百零八章 决死
兴和七年,二月。
春天已经来了,春雷在天空炸响,由北方东厂探子传来的消息,上京、燕京等多个地方有兵马调动的迹象。让雁门关的秦明隐隐感到不安,望着北面绵延的大山,渐溶的积雪化为清澈的水流汇成小溪流下来。
秦明如今已快到四十岁,精力上已是大有不如从前,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大小也有几十上百战,也算得上百战将军了。前半生中,投靠梁山便是唯一的污点,可那时他已经别无选择,每每想起那日城头上,妻儿老母被砍头的瞬间,心中仍然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如今他处在北地扼守雁门,对于北边女真的消息能更早的知道,这两日里,北方的动静已经被他传递给了后方太原坐镇的童贯,希望他们能在早日做出防范,构造第二条防线。因为北面的铁蹄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第一线,能不能守住。
望着西斜的太阳,没由来的,秦明感到一阵战栗。之后,暮色的光辉里,他看到一人伏马背上在夕阳里跑动,背上依稀能见到一截射入后背的箭矢。
“打开关门,放他进来!”秦明趴伏在墙垛看了一眼,便是大吼着冲下了城墙。
咣——
沉重的关隘城门打开一条足够容下马匹通过的缝隙,秦明扒开围拢过去的士卒,将马背上中箭的斥候扶下来,朝周围士卒喊道:“快让军中的大夫过来,快啊!”
那人此时一把捏住秦明的手甲,毫无血色的嘴唇嚅动,“……将军……女真人来了……叫大家快上城楼……快啊……是……完颜……完颜……”
他口中的‘宗翰’没有说出来,但很快完颜宗翰所率领的军队已经到了雁门关几十里外,天幕微光里,漆黑降临时,秦明和黄信在城墙上遥望,隐隐看到了斑斑点点的营寨火光,女真人确实来了。
从城墙上下来,今夜对方应该不会攻城的。二人开始分头行动,集合将士开始训话、打气、布置城段每一个点的防守任务,然后再是后勤搬运上如何分派。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索性,二人在城墙根下点起了篝火,看着来来去去忙碌的士卒时,俩人也说着一些话。
秦明看着旁边的老兄弟在擦着刀锋,手里的木枝投进了火里:“此次能否守住,我心里是没底的,毕竟这关隘上把火头军、马夫一起加上也才四五千人。”
“应该没问题。”黄信擦完刀锋映着火光看了看,甚是雪亮,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听到秦明的话,刀垂了下来,“下午的时候快马已经派出去了,梁元垂和索超在蔚州,如果路上不耽搁,应该能在完颜宗翰的屁股后面插上一刀。”
“两三百里的路程呐……他们都骑的千里马才行。”秦明大口的呼吸了一下,望着跳跃的火焰,似乎下了一个决定,“……能守就守……不能守就撤出去。”
“嗯?”黄信皱起眉头,发出疑问的音节。
秦明埋着头沉默的用一截树枝拨弄燃烧的树枝,片刻后,在老兄弟疑惑的目光中,终于开口说道:“若是打不赢,你带着兄弟们撤吧。”
篝火周围安静了下来,有路过的士卒停住脚步望过来。
黄信朝对方挥挥手打发走开,再看向秦明时,目光严肃起来,“你想逞英雄……也不是这个逞法啊。”
手里的刀噌的一声插回鞘里,压低嗓音几乎是吼出来:“十多年的兄弟,你一句话就想光荣的去英雄一回?你看你这模样像当英雄的样子?”
啪!
树枝在秦明手里辦断,“那怎么办?让大家一起搭在这里,我们跑不过女真人的马蹄啊。”
随即,他又摇摇头,声音小了许多:“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就如你说的,说不定梁元垂他们接到求援信函后,能在两三日内赶到,在完颜宗翰屁股后面来上一记。”
“你都说了,那是说不定!”黄信气急的站起身来回的走了几步,“到时候你留下断后,老子呢?到时候回去,我有什么面目见督主、见关胜他们,我变逃兵了啊。”
“放屁!”
秦明将手里的断枝往地上一扔,陡然起身对着他低吼:“你是我让走的,谁敢说你是逃兵?”
“那时候你已经死了!”黄信红着眼珠子回吼。
秦明深吸一口气,白雾从口中吐出,“但我是主将……一刀未砍,一矢未射,弃城而走,你知道那是什么罪吗?你是不是让老子死了都要背上一个罪名啊。”
“……”那边黄信陷入了缄默。
此时,又听到那边响起话语:“也不一定能死的,别忘了提督大人那边运送来的掌中雷,凌振那家伙捣鼓出来的东西,我还是信的过,运输过来的人教过我们怎么使唤,威力也还是可以的啊,到时候往人堆里一丢,也能炸死几个。咱们有整整三个大箱子,怕什么!”
“好!”
黄信紧紧的拽着剑柄,“咱们先打过再说其他,此时说出来难免会影响军心,咱们兄弟两个那么大灾大难都扛过来了,一介北方蛮子还能飞上天?”
大抵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也是不安的,可不这样说,也已经找不到其他话语继续下去。只有等到对方攻过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次,才决定是去是守。
俩人沉默的又坐回火堆旁,直到天蒙蒙发亮,城外战鼓声惊动了他们,随后从城墙上看去,一道道军列络绎不绝的正在汇集、成型,朝左右蔓延排列。
城墙上,秦明发下一道道防御抵抗的指令,阵势摆开。
※※※
铺天盖地的金军本阵中,作为伐武右路军元帅兼右监军的完颜希伊,女真名:谷神,女真文字的创制者,参与过攻辽、建国等重大事件,在宗室大将中,资格上来说也就只有完颜宗望、宗翰能与他比肩。
此次南来,他大多担任的是参赞军事的角色,真正指挥作战的乃是完颜宗翰。而此时俩人在本阵中正说如何攻破雁门关的事情。
“守将叫秦明原是武朝的官,后来降了地方上一个反贼,最后又被策反回到朝廷,据说此人武艺上还不错。”完颜希伊在马背上看了看关头带着秦字的旗帜,“此人能反复投降,不如遣使者过去,若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这座雄关,许个官职倒也值得。”
完颜宗翰策着马头在阵前走动,脑侧的一对貂尾摇摆着,打量着雁门关,片刻后,他举起马鞭扬了扬:“派使者过去问问。”
一名会说一点汉话的金兵打着白旗骑马跑向城关,随后,被一箭射死,倒栽下来挂在马镫上被拖着回来。
完颜宗翰半眯起眼睛,马鞭朝前一扬,“攻城!”
第三百零九章 烟火
南方,汴梁,二月十日。
元宵节快要临近,不少人准备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共吃元宵、拉兔子灯等节日的活动,然而北方的动静终于在这一天里,通过不同的渠道,不同的人携带着以极快的速度蜂涌着朝京师过来,原本还兴奋节日气氛的武朝人,陡然间懵了,由北向南,整座城、整座城的人开始疯狂的往南逃窜,拖家带口一路蔓延开。
消息是十天前由北方发出的,此时到的南边汴梁刚好处在元宵节的头一天晚上。白府上下还在为节日做着准备,白宁练过功后在后院看惜福她们在老管家的指导下制作简单的兔子灯。
看着傻姑娘高兴的拿着小刀和玲珑削着小木棍时,曹少卿带着最坏的消息过来了。白宁打开纸条看了几眼,然后捏成了一团,脸上的神情从冷漠陡然变得面无表情,偏过头看向旁边恭立的手下,“这么说右路军的完颜宗翰被阻挡在雁门关已经两天了?”
“女真的左右两路大军分别南下,统领右路军的是完颜宗翰和完颜希伊,在八日那天就抵达了雁门关,不过那边情况怎么样,消息估计还在半路上。”曹少卿说着这些事,那张涂抹粉黛的脸上,大多是平静和理智的,甚至感觉不出这些事与他有关。
白宁收回目光,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陛下那边什么反应?”
“跟疯了没什么区别。砸碎了不少东西,督主是要现在过去?”
坐着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去……立刻去北边,不管他赵吉同意不同意,都必须要去。”
门口,惜福停下手里的东西,目光望过来,有些迟钝的反应,片刻才出声:“相公……要去哪儿啊,快过来……看看惜福做的兔子……”
“相公有事要去一趟北边,惜福要和玲珑留在家里,知道吗?”
屋里瞬间安静了,老管家颤了颤,刚刚俩人的话,他是听出来的,此时的表现也属正常。小小人儿突然跑过来仰起头看向白宁,“干爹……是不是很危险。”
白宁摩挲她的小脸,没有直接回答,“在家里照顾好娘知道吗?干爹出去一趟就回来,如果顺利的话……”
“玲珑知道那是打仗……很危险!”小玲珑目光很焦急,随后眨了下眼睛,“干爹放心吧,玲珑不会让坏人踏进家里来的。”
“嗯!”
白宁点下头,看了一眼,掀袍离开。下午,大量的人流涌向皇宫,在那里,不管曾经队列如何,此刻所有人都抱着一个目的过来,而皇帝气病倒床了……
※※※
北边。
关隘上的火焰正在延烧,血花不断在城头上溅起,整段城墙上染成了猩红,箭矢不断的在上空来回对射,墙垛上秦明挥舞着狼牙棒不断在城头奔突,他脚下尸体蔓延开去,头盔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披头散发着,一抹鲜血涂满脸颊。
墙下,云梯还在不断挂上来,女真人疯狂的往上冲刺,蔓延上来的兵锋正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展开厮杀。
“黄信……黄信!!”秦明大叫着,跨过一步狼牙棒挥开,呯的一声,砸碎一名刺过来的女真人脑袋,脑浆和鲜血彪射出天灵盖,糊在了墙垛上。
另一边,有人影冲杀过来,朝他应道:“哥哥……我在,还没死!”
“管你死不死!把那什么雷拿出来,墙上挡不住了,炸他们梯子!”
“好!”黄信吼了一声,转身快步跑开,招手叫上了几个冲下内城墙。
那边稍一离开,诨号叫霹雳火的汉子转身,持枪的女真士兵冲过来,嘶吼着朝他递出枪头一探,秦明轰的一下将狼牙棒挥了出去,直接照着对方过来的兵器就是一砸,女真士兵的武器飞开,鲜血彪了起来,握枪的双手啪嚓的断成一团,但人依旧扭曲着亢奋冲过来,张开嘴就要咬。
“死开——”
狼牙棒在手里转了一个方向,然后便是敲击在对方脸上,整张脸瞬间支离破碎,皮肉卷了起来,鼻子塌陷下去,眼眶碎裂刺破了眼球,尸体嘭的一下便倒飞出去砸在人堆里。
他喘了一口气,刚刚伤愈的身体其实并不适合这样高强度的战斗,但此刻不战斗就没有活路了,下一刻,十多名爬上云梯的女真士兵咬着钢刀跳上了城墙,看向了他。
秦明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洒脱的笑了一下,“老子说过……再也不会退了啊!你们还来!”挥起狼牙棒便冲了过去,呐喊声中,他已经跨步出去,对面刀锋砍下,狼牙棒陡然从他手中脱出砸开,手极快的从腰间拔出钢刀,便是猛的一刀朝当先一人劈过去,那女真人挥出的手臂断了下来,鲜血疯狂的涌出,但仍然悍不畏死的用身体堆过来,其余女真士兵此时也紧跟而至。
秦明顺手在断臂的女真士兵胸前哗哗哗连劈了两刀,折步伸手抓过快倒下的尸体挡在身前,噗噗噗几响,数把刀锋砍在尸体的甲胄上时,他单臂举着那尸体朝数名女真士兵那里砸过去,紧跟着猛扑跟上,刀锋直接划开一人的肚子,血腥气弥漫。
眼前无数刀光中,秦明拼了几刀找了一个空隙跳出战团,随后有自己这边的七八名士兵冲过来堵了上去,但之后,嘶吼、血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冲上去的麾下士兵,顷刻间倒下了两名,剩下的也在苦苦挣扎。
“把他们推下去啊!”
秦明大吼,奔跑着捡起地上砸出去的狼牙棒,将一名刚刚在墙垛外露头的女真人劈头盖脸的砸死,尸体下坠砸下云梯上不少人。
之后,又有女真人冲过来,他扑上去。像这样的战斗,在这关隘上到处都是,厮杀连成了一片,不断涌上来的女真人嘶声呐喊着硬生生将武朝士兵推的后退。
内城墙下方,黄信的身影出现了。
木箱堆放在安全的地方,有一百名武朝士兵守卫着,黄信捏一根竹管在火把下点燃了引线,朝墙垛冲过去,挥臂,抛出——
黑夜中,燃烧的信线划出优美的弧度落到外面城墙下,那里刚好有一架云梯。
然后,黄信拔出刀的一瞬。
爆炸声响了起来。剧烈短促的爆炸火光在城墙下方陡然冲进他的视野中,火焰、烟尘、云梯的木屑以及带着血迹的断肢升了上来。
黄信看到了希望,目中充血,钢刀举起,怒吼:“弟兄们,去拿掌中雷——”
便是朝女真士兵,一刀劈下。
血光乍开。
“——炸死他们!”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