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这正常么
作者:沁纸花青|发布时间:2024-06-29 04:42:17|字数:40193
潘荷的嘴唇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地问:“你们真是……龙……子……?”
李云心无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身子忽然一振,猛地暴涨!苍青色又微微泛金的鳞甲从他的四肢与脸颊上浮现出来。雪白的鬃毛、冲天的双角也一道乍现。只一眨眼儿的功夫,巨大的身形便将舱顶都抵住了。狭小的舱室内溢满可怕的威压,这潘荷瞪圆了双眼,额上汗如雨下——
看到龙子低了头、凑近她,并且从鳞甲的间隙里升腾起些微雾气来:“你看清楚了?”
潘荷此刻已经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示意她晓得了,连话都说不成句子。
这威严又可怕的龙子便又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身形才猛地又缩回去,重变成小少年的模样。再看这潘荷——双眼一翻,吓昏过去了。
李云心低哼一声,抬手在她脸上抽了一记,便又把这位共济会新任的东海国掌事唤醒。
一边瞧着她先茫然、但很快又恐惧起来的模样,一边冷声道:“你们这种人……平时说起龙子、神龙、天下大势、帝王贵胄的时候,都能侃侃而谈挥斥方遒个个儿都是视名利如粪土,刀斧加身亦面不改色的人物。”
“可是一旦幻想里的权威真到了眼前儿了,胆子就比谁都小、跪得就比谁都快。如今的共济会如果都是你这样的货色……怕是很快要玩儿完。”他厉声道,“说!为什么觉得谢道士敢去找真龙的晦气!”
后一句喝出来时声音虽不大,然而气势极足。那潘荷吓得一哆嗦,嘴巴便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溜儿说道:“因……因为那会里的长老们说过……说那个人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领……有这样的本领……才不会怕真龙……叫他去找真龙的晦、晦气……龙族也许都要受重创……”
李云心竖起眉毛:“你们怎么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从前不是说那个人是李云心么!?”
潘荷飞快地眨眼,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李、李云心……那个人……进了云山之后竟然能逃出来……长老们就说……那么他就不是那个人……我们是最近才截获木南居的情报……知道有这么个谢、谢生……”
“你说的长老又是谁?云山上的长老?”
“不是……是……从前各门派的尊长……如今尊他们做长老了……”
——该指的是那些附身各大门派掌门、宗座的游魂。被云山上的长老们抛弃之后,自己又成了长老。只可惜这种“长老”含金量太低。知道一些细节,却无法窥得全貌。因而才会觉得可以唆使谢生找真龙的晦气。
不过另一方面……“他有化解天下大劫的本领”。这一点倒是与李云心此前见到谢生时候所观察、试探得到的结论不谋而合。那个谢生……身上的确有些秘密。对于木南居和共济会而言至关重要的秘密。
从前那群人以为他的身上有……到如今,该是知晓了吧。
——知道他李云心是个“假太子”。
他早预料到了这一天,因而终究在云山之战时站好了队,为自己捆绑了许多的盟友、势力,才可保自身无虞。
只是不知道木南居的那些人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李云心就冷笑一声:“沐猴而冠。那么你找到了谢生,打算怎么跟他说?”
“就对他说……说……那真龙是入世的天魔……他要阻止大劫,先去杀了那天魔——他如果真是我们要找的人,一听自然就会信了。”
李云心皱起眉:“还有呢?”
潘荷剧烈地颤抖地嘴唇:“没……没有了……”
李云心死死地逼视她一会儿。确信这个女人的确只知道这么多……却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知道,自己在越来越逼近一个大秘密。可是他知道的线索、细节越多,也就越觉得迷茫、毫无头绪。
譬如而今。
而今他知道,谢生是共济会与木南居都要找的人。之所以他们都要找,是因为谢生的身上有一个秘密。
共济会新任的长老们或许从前听过云山上的长老们漏过些口风,因而认为,谢生身上这个秘密,可以化解即将到来的大劫。
大劫——在云山遇到狄公的时候,狄公也这样说过。那时候李云心问狄公,所谓天下大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狄公却像对付这世界的土著一样对他说,是“魔界入侵”。
李云心暗示他不必用这些话来糊弄自己——最好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话来说。而这句话,似乎是露出破绽。因而狄公很快对他失去兴趣,知道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这意味着……谢生知道那所谓的大劫是什么东西。
但共济会的新长老们、那些游魂却不知道,笃信所谓大劫就是“魔界入侵”。
那么,姑且站在这些新长老的角度来看问题——叫潘荷对谢生这个救世主说,真龙是魔界入侵而来的天魔,那么谢生就会信。
谢生不是傻瓜。为什么听了这种话自然就会信?
李云心认为这只揭示了一件事——
真龙,与魔界有关。或者说真龙的来历,与魔界有关。
只要弄清楚了魔界指的是什么,也就知道了真龙的来历。或者说,叫谢生见到了真龙,自然会得到海量的信息!
那么这一步,可真是美妙的巧合。
谢生误将小妖保当成他该去的那个组织。又将真龙神君当成他要找的人,因而直往龙岛去。
而共济会的这些蠢货们见谢生如此举动,就觉得更佐证了他们自己知道的“内情”。因此如今打算再推谢生一把、叫他更加“相信真龙是天魔入侵”——却不知道谢生想的,和他们想的,可是天差地别。
想到这儿,李云心倒是倒吸一口凉气——还好他这个局设得及时。
及时将共济会这个掌事引了出来。不然再晚些真叫这女人去见了谢生……依着谢生的头脑,很也要发现事情不对劲儿。说不定立即就调头、回到陆上去了呢!
他因此又轻出一口气。在狭小的舱内踱了两步,伸手拨了拨潘荷软塌塌的手腕,惋惜地说:“你之前就这么知趣懂事,何必遭这份儿罪呢。那么再说说看,你们共济会现在的窝点在哪里?”
潘荷的脸色已经愈发的白了。妖魔修士们争斗的时候,受伤流血乃至断条胳膊断条腿都不是什么大事。可对于凡人来说手腕被生生咬碎了,的确是极大的痛苦。
她似乎是急于摆脱这种痛苦,颤着嘴唇不成句子地说:“在……就在……从前的洞天福地里……”
李云心“嗯”了一声,追问:“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的山门所在的洞天福地?”
“……是。”
“里面有你之前说的那本书,也有——手雷?”
“……是。”
“哈。”李云心笑了笑,“妙啊。我早怎么没想到呢——山鸡哥!”
立时又有另一个身影从墙壁当中浮现。山鸡现身在李云心身旁,不安地说:“龙王……你这么叫,是折煞我了——”
李云心摆摆手:“你都听到了。这几天,用我赏你的宝贝收敛妖气,远远盯着谢生。有人接触他,立即拿下。”
山鸡抱拳:“是。”
说了这话,并未走。他是知道李云心心意的人,因而等候他处置这潘荷。
便见李云心又在潘荷身边走了几步,开口道:“杀过人没有?”
潘荷似也是知道终究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咬了咬牙:“……没有。”
李云心便愣了愣,笑起来:“没有?你刚才对我出手的时候可不像是没杀过人的样子。”
“我……只伤人,不杀人……”
李云心哼一声:“口口声声谈什么天下大势,却又不敢杀人,贵会真是要完。”
说完一挥手——那潘荷立即瘫倒在地上。她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剧痛以及恐惧叫她浑身不听使唤,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
“带回去。”李云心对山鸡说,“用我教你的咒法,把今晚的事从她脑袋里抹了。”
但山鸡迟疑片刻:“龙王……不杀她的么?”
李云心转身看他,瞪起眼睛:“我看起来像是个杀人狂魔的么?”
山鸡缩了缩脖子,略想了想。觉得对于李云心的这个问题,该回答“是”。死在他手中的修士、妖魔、凡人……可也不在少数。但自然没胆子说,便道:“……属下是觉得留着,很麻烦。”
潘荷缩在墙边,睁大了眼睛看李云心:“……龙王、龙王饶命……我再不与您做对了,我再不参与到这些事里来了——”
“她的话不可信。龙王。”山鸡看她一眼,“斩草除根为妙。”
李云心叹口气,拍拍山鸡的肩膀:“哪来这么重的杀气。咱们做事么,最好还是要以德服人——去吧。”
见李云心心意已决,山鸡便也叹口气。一把将潘荷提溜起来,遁墙出去了。
约莫一刻钟之后又回来,皱着眉看李云心:“龙王,送回去了。但……抹了今夜的记忆,她也还会记得你。还是个大麻烦。我想不通。”
实际上,这妖魔是有些担心——自家龙王与刘老道往庆国去了一趟、又回来之后,人就变了些。
在李四家院子里的时候,山鸡略微有所察觉,但想得很是不很明白。到了今夜,终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觉得他家大王变得有些和善、有些心软了。
虽说即便是眼下、如今,他家龙王也绝对要比绝大多数人都杀伐果断、坚毅果决,然而他怕的是这种变化慢慢继续下去,有一天会变得糟糕。
譬如……而今竟然饶了一个共济会的什么掌事。这种人在从前——可不是举手就杀了!
这叫鸡精感到忧心忡忡。
李云心重回到吊床上伸了个懒腰,拉长声音:“麻烦——我想要的就是麻烦。现在咱们揪出来个共济会掌事,可船上还有个木南居大掌柜呢!不叫你杀她,是因为她是饵——到了海上,我们当然要钓鱼啊。”
“何况……急什么。”
他说到这里,语气慢慢冷下来。
“知道我这几天都做什么了么?”
山鸡眨了眨眼睛。从李云心的语气当中体会到某种熟悉的意味——某种,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的冷酷。但这种冷酷却令他定了神、放了心。
“龙王……这几天在给人起卦算命呢。”
“哼……”李云心哼着笑一声,“是啊。算了几天。都算出来了什么?”
“这一整船两百多个人,除了十几个行商。余下的那些海员、水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手里有人命的不少见,奸淫偷盗的更是寻常事。就在昨天晚上还有六伙人商量过几天该怎么劫船烧船——这六伙人之间还彼此不认识。”
“陆白水这一次啊,可是栽了个大跟头——有人在害他。”
鸡精略有些茫然:“啊?”
——不是搞不懂什么人在害陆白水。而是搞不懂自家龙王为什么在这个人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一个凡人而已。
“该是那个都督在害他。这伙儿人保不准,也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不然怎么这么巧,几天的功夫、凑来了这么多人?”李云心说到这里,又伸个懒腰、出口气,“不过他一个惊涛路大豪,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的世面。先如今在这种事情上翻了船……智商未免降得太快。你说说看,这正常么?”
山鸡是个聪明的妖怪。但聪敏人倘若见识得不够多,也有笨的时候。因而当李云心说这些话时,他的脑筋就不大能跟得上——闹不清楚自家龙王口中这些弯弯绕绕,到底代表了什么。
因而只能道:“呃……是啊。这正常么。”
李云心看了他一眼,笑起来:“当然不正常了。”
“陆白水又不是笨蛋,自然瞧得出。可即便是瞧出来了,还是要出海。”
“发船之前,我在船上和他谈了一会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一趟出海,他已经不是主角了——船队变成了谢生的。而我和谢生之间还有些仇怨——且不是凡人间的仇怨。”
“之前他愿意带我出海是因为自己也想要去海外瞧瞧、另外和我投缘。但到了那一天,事情已经完全失了控——他再跟船走,可就是九死一生了。”
“一个有家有业的武林大豪。还知道本国封疆大吏有反意,要对付他。还是跟我往海上走了……山鸡,你说说看,这正常么?”
山鸡就只好眨眼了。
于是李云心又笑笑,合上眼睛:“去吧。我睡一会儿。”
第六百零一章 洋上
第二天放了晴。
悠远辽阔的天空与悠远辽阔的海一样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飘荡在天边,海风也变得柔和起来。说来怪——似乎是越往东边走就越暖和些。这两船的人出发的时候岸上寒风刺骨,可到了这时,都可以减一件衣裳、到甲板上晒太阳了。
一艘大船二百多人,船工里会木活儿的不在少数。
“李小神仙”大清早找了一个木匠,叫他为自己打张椅子。船上有现成的木料,他价钱给得足、人缘又好,自然很快就出活儿了。
因而到了晌午的时候,他就半躺在船头了。
其实打的是一张沙滩椅。又在椅子旁边搁了张小凳,茶水和吃食就放在小凳上。
风平浪静,船又大、吃水也深。因而这时候几乎与平地没什么两样儿——艳阳高照,海风拂面,是很舒适惬意的环境。
有些人在船边垂钓,并不管钓不钓得着。还有些人在船尾下网——这船从前是海盗船,但海盗很多时候兼职渔民,因而既可以做战船,也可以做渔船的。
也有一群人围在李小神仙身边跟他说话。其实原本是想要找神仙问问自己的吉凶。可神仙也有脾气,说太累,今天一概不看。
但他虽不看命,可说话也有趣。说得兴起了就要破例。反正这群人闲来无事,陪他说话也是觉得解闷儿的。
那行商武家颂带了他娘子也来上面走——但他娘子昨晚起浪的时候下床没站稳、跌断了手。脸色就不好看,神情恹恹地和武家颂倚着船舷站着、往这边看,并不凑过来。
武家颂似乎很开心——虽然自家娘子伤了手就好比剜了他的心头肉,然而到底不去和那群闲汉搅在一起,又叫他舒心了。倒像是一个人在喝热水,又烫又舒服。
他这一开心,就大方起来。叫住在甲板上卖小食的小贩,捡了几样用衣服兜着,一样一样地逗她娘子吃——潘荷就皱着眉每样都吃一口,推说身子不舒服,再不动嘴了。
武家颂便把剩下的都怜惜地吃了,连指缝儿里的渣都不放过。
饶是潘荷有心事,瞧他这样模样也皱眉。可到底没办法——十来年都如此的。
李云心身边倒是有知道武家颂的。看他这模样,就把他的事拿来给李小神仙献宝——指望将他哄得开心了,随便给自己瞧瞧。
“……他从前生意可做得大。名下什么产业没有?赌坊、酒楼、客栈——连铜矿都有两座。早十来年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跑上京那条路,一起吃过睡过。他是赶了好运,攀上京里一个高枝儿——这么着,发起来了。”
说话的也是个行商,看模样也只是个“行商”,该属很不得志的。但如今因为自己曾与武家颂熟识而得意,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又道:“可惜没几年就败啦。那京官儿倒了,他也没落好儿。跟着捞了四五年的银子,全填进去了——之前自己的产业也没了。”
“这么着,才重回咱们惊涛路,在下汴从头干。”
“——就落下这么个毛病来。钱到了手里总觉得不是自己的。能省就省,也不知道都藏去哪儿了。他那小娘子——就是回下汴的时候买的。那时候我在下汴啊。又请他喝过两次酒。结果呢?又发起来了,又把咱忘了。唉……有钱人,事忙,忘性大——”
他说到这里,一群人便笑着起哄,叫他去和武家颂搭话儿。要不就不信他们是熟识的。
李云心也跟着这群人笑笑,但心里在想别的事。
和以往一样。这个行商在李云心面前提起武家颂的来历,自以为是自己想起来、随口说的。可实际上是李云心叫他说的——他自己未觉察隐晦的引导与暗示罢了。
因为潘荷虽然不成器,可既然能在这新的共济会里做一国的掌事,从前也该有些分量。
这么一个人,潜伏在武家颂身边许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有可能仅仅是利用他的钱财与人脉、好打听而已。也有可能有更直接的目的。
但李云心听这群人说了这么久,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他就轻出一口气,拿起身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随意道:“怪啊。越往东,越暖和了。”
刚才那行商急于从众人的调笑中脱身,立即接口道:“李小公子是头一次往东边走的么?”
李小公子便咳了一声:“嗯……我以前和家父往西边出过海——也不是家父乐意去。家父在西边吐火罗国有个亲戚……我远房的表叔嘛。唉,硬要我们去那里玩——其实西原有什么好玩的。蛮荒之地。但没办法,呵呵……我那表叔是吐火罗的三品大员嘛……”
众人便知道这李小公子果然是头一次在东边出海了。
这么些天下来,都已经摸透了这位小公子的脾气。倘若他拿手、经历过的事,必是不吝于向人展示的。要是提起什么他不晓得、没经历过的事,立时就顾左右而言他,开始吹嘘自己曾经与家父如何如何——
但到底是个少年人,且又的确有点本领,就都不大讨厌。见他如今又这样子,便只在心里笑笑。口中仍道:“是了是了。东边西边毕竟有些不同。李小公子知道,约莫再过上一两天,咱们就到了东海链了——”
说了这三个字,见李云心脸上稍稍露出疑色,便笑:“东海链,就是指些东海上的岛——也算是咱们东海国能管得到的边儿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岛屿——咱们这些商旅这一次乘船就是要去那里的。”
又压低了声音:“听说船主陆老板是要往东海链更东边儿去……去找龙岛。咱们下了船,他们还得继续往东呢!”
他话说到这里,有个人似是不喜欢他这么卖弄,便冷笑一声:“一两天就到?王兄,你怕是忘了宝瓶湾和那个海王陆非了吧。”
此言一出,先前还有说有笑的诸人一时间都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据说那海上巨寇陆非的巢穴宝瓶湾就在东海链与陆地之间。倘若运气不好……倒真可能遇得上。
他们这些人也是晓得的。这两艘船……从前可是陆非的船。
第六百零二章 海线
这种事晦气。在海上的人又多迷信,因而略微沉默一会儿之后,纷纷呸呸地啐了几口,骂那人“乌鸦嘴”。忙再起个别的话头将此事揭过了。
可又说了一会儿……到底是被那人弄得趣味索然,便慢慢地各自散了。
和李云心卖弄那人也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哎?你往哪儿去?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越往东、就越暖和了?”
这一位到底和“李小公子”气味相投,也是着实爱卖弄的——本要走。听了这问话将眉一挑,就重新蹲下了,脸上浮现起矜持的笑容:“李小公子精通玄学,竟然不晓得这个呀。嗨呀,这好说——”
“小公子想啊,天地,乾坤,阴阳,这都有差别,对不对?”
“咱们这陆上乃是坤,厚重,滋养万物,那在阴阳里属纯阴的。可是土地厚重,海水就正相反,那和天一样,该是属阳的。既然一个阴、一个阳,必然有不同。所以说到了冬天,咱们陆上冷,水里就该暖和。越往东走水越多,就越暖和嘛!”
这个世界与李云心从前的世界不同。他从前的世界也有阴阳五行之类的说法,但一直游离于主流科学体系之外。笃信的人极少。哪怕那些经常把这些挂在嘴边儿的,也只是说一说罢了。在他那个世界,阴阳五行的理论可以解决某些问题,但更多的问题没法子解决、或者说,暂时没法子解决。
然而在这里……阴阳之道似乎才是主流。这个行商套用阴阳来说海陆的区别乍一听有道理,也与实际情况相符。但问题是,李云心身下的水亦是他从前那个世界也有的水,他知道有另一套解释的方法的——水的比热容较大。到了冬季,沿海的温度的确要稍高些。
但高也不能是这么个高法儿——他们是一直往东走,船上有指南针的。纬度几乎没变,变的是经度。照理来说气温该有小幅度的回升,可绝不该如此明显。出海将近十天的功夫,气温至少升高了十度。到这里,已经约是零上了。
他想到这儿,却听这行商又笑:“听说更往东,就仿佛是过夏了一样。茫茫一片的大雾,再看不到前边儿了。要是穿过那片雾,也就到了天边儿,就是各方天帝的居所。”
“也就是说,龙岛和仙山,都在大雾里面?”他问。
那行商笑了笑:“可不正是。仙人和咱们都隔着大雾呢。没有大法力,那穿不过去。”
说到这里,边说边摆手。
李云心点了点头。
那蓬莱娘娘被他收进符里了。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常审问她。这妖怪零零碎碎说了些事情,李云心不晓得真伪。于是这些日子如此前一般随意地向船上人询问,与蓬莱娘娘的话互为印证。
这一则倒是印上了。
女妖之前说蓬莱仙山在浓雾里,因此才辨不清方位。又说龙岛也在浓雾里,时隐时现。还说四季长春仿若初夏,又说越往东边越热。李云心听了觉得荒诞,才有此一问。
没想到女妖说的是真的。
这就很奇怪了。
他们两个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船边和船尾的人喧哗起来。船边的那些人在钓鱼,船尾的那些人在放网,原本也算是其乐融融。可这时候都看着手忙脚乱,忙将渔具往回收,仿佛海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李云心也就起了身。看见那行商愣了愣,低声道:“……还能是看见海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里有某种茫然的恐惧——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李云心皱眉:“什么海线?”
可行商不理他了。只愣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忽然转身就往舱里跑,连卖弄也没心思了。
他就只好自己走到船边往下看——
果然看到那行商所说的“海线”。
这个名字起得很贴切。深蓝色的海水里,正有一条线。看起来约有人的一只小臂粗细,极长。挨着船边,从船头不知多远处一直延伸到船尾不知多远处。
李云心目力比船上的人都好。因而看得额外清楚。这玩意儿看着是白色的,但实际上该是半透明的。约在水下一两尺深,算是漂着的。
但也只是漂着罢了,真的像是一条线。在这东西身上并未觉察有什么异常之处,依着他的心思,因该是某种未知的海洋生物——能长得这么长,该是植物一类吧。
然而船上的人慌成这个样子,必有缘由。
他扒在船边只看了两三息的功夫,身后便有人道:“李公子,别看了,这东西剧毒!可别被海浪溅着了!”
剧毒与海浪之间的联系,李云心一时间没弄明白。
但很快就明白了——船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第一次出海。十几步远处还有两个男子也扒在船边往下看。模样瞧着像是读书人,眼神该不大好。加上这巨舰又高,便使劲儿往下凑——其实哪里有用呢,只是心理安慰罢了。
但他们和船上的人不大熟,就没人去拦他们。
便正在此时,船边那条“海线”,“微微”颤了颤。
这个微微,是相对于这东西的长度而言。以李云心的目力,在船头船尾尚且看不清有多长,那该是长得可怕了。
这么长的东西,即便是以很微小的幅度痉挛似地微微一颤,力道也很大——轰的一声响。仿佛是有成百上千条与一起从水底下冲上来,船边溅起好高的浪花。
这浪花倒不足以越过船舷扑到甲班上去。但总有些水花溅到人身上了。李云心被人喊开,没碰着。船边那两个书生倒是被溅到脸上去了。
海水又苦又涩,似是入了眼。两个人忙缩回身子转了头,抬起手拿袖子去擦脸。
便在这时听见离得稍近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叫道“别动”、“别擦”、“别碰”、“哎呀”——
可已经晚了。
只抬手那么一抹。就好像戏剧里变脸一般……两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了。
仿佛是这两位的脸是糖泥做的,如今收了热、融化了。脸皮耷拉下来,眼皮也耷拉下来,模样极恐怖。见他们两个这样子,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二位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脸上的异样,还颇奇怪地“咦”了一声——因为眼皮耷拉下来,将视线遮得有些模糊了。便觉得是海水入眼出了问题,又用力擦了擦。
这一下子……啪嗒啪嗒的两声,两张血糊糊的面皮掉在甲板上。
这两人的脸……就这么被自己擦掉了。
露出其下血淋淋的脸骨来,以及两只血淋淋的眼球!
众人终于惊叫出声。便随着这么一声叫,四只眼球没了支撑,也在脸上耷拉下来——那两个书生似还不觉得痛,也但觉察事情不对劲儿,伸手往脸上去摸。这时候他们已经目不能视了。一摸便摸到自己的脸骨、自己的眼球。稍稍一愣之后,登时发出高亢的惨叫,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鲜血涌出来,很快糊满整张脸,又在甲板上聚成一摊。其中一个惊吓得失了理智,转身用手扒住了船舷,一下子翻过去、掉进海里。寻常身上有伤口时浸了盐水都疼得厉害,何况这么一张脸浸到海里去呢?!
立时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来……但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戛然而止。
那海水,只溅了几滴在脸上就将面孔融了,何况他整个儿浸到里面去了!
余下的这一个便在地上打滚——无人不避走,生怕被他的血给溅到了。
这么一闹的功夫,便有几个官兵从舱室里跑出来。一见此人亦是吃惊,喝问“怎么回事”。
随后……那在舱室里待了数日不出的谢生也走出来了。
这是李云心与他在山村中分别之后头一次见到他——此前他在舱中也能捕捉到此人的气机,然而到底没有瞧见面目。如今一看,发觉也是变了个模样。
虽说还是微黑,但略有些白净了。个子似乎也长了点,肩膀也宽了。
他从前在山里待了十几年,皮肤又黑又糙。说是相貌平平可以,说是难看也不算过分。但到如今该算是彻底摆脱“难看”这样的评价了。
因为境界提升了。
这时候看他的气机,该已是虚境了。一晋入虚境,人便会脱胎换骨。从前刘公赞是个实打实的老道模样,两鬓苍苍。可晋入虚境之后须发重新变黑,那是因为寿元变长、青春重复了。
这谢生自然是青春年少,于是身体变得结实。一个人身材好,就难看不到哪里去——再配上如今这身剪裁得体的衣裳,也算是一表人才。
这家伙……倒的确有点“主角”的样子。
一旦逃出了那拘囿他十几年的大山,立时搞了一大堆事情出来——初入世时一无所有。如今却成了东海国惊涛路总督的座上宾,另外拐了一百亲兵和两艘巨舰。
顺便还依着李云心送他的那粗浅功法、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修到如此境界。这种天分修为真是可怕。
但这天地之间的灵气已乱。谢生自然不可能像从前的修行人一般来修。必然是有灵药辅佐的。李云心猜他之所以跑去总督府装神弄鬼,就是因为总督府里有灵物。这倒不奇怪——世俗间的大员、贵胄,哪个府上不藏些宝贝呢。从前道统与剑宗在各大城市都有驻所,彼此结交也不奇怪。
而今看着……或许这谢生也是因为灵物用光了,还想要再精进,于是也想要顺便看看龙岛上有没有可供修行的。
他如今走出来,看着气度沉稳。那几个官府的兵见了他,也赶忙行礼、压低声音。
李云心瞧得出那几个兵是发自内心敬重这位“谢道长”——这小子拉拢人心倒也有一套……
——便问是怎么回事。
见这位年轻道长态度和蔼,就有人给他说了。
谢生一听就懂了,却不先去船边看,而是把目光投向那满地打滚的书生,满脸不忍:“怎么没人去救他的?就让他这样子?”
那些海员便解释说,这种人血液里也有毒——海线的毒性可怕。一旦出现在海中,附近十几里的海域都会有这种剧毒。只要沾染一点点,立时血肉消融。旁人碰了中毒的人的血,也都是一样的下场。
非得的是那海线消失之后,再过三四个时辰,这种奇毒也才会消失——这玩意儿不常见,但也不罕见。一个人每年跑十来趟船,总有一趟能见到。不惊扰它就没事,只要离得远便可。谁叫这两个书生找死……别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生听了这话,皱眉想了想。便低叹一声:“即便如此,叫他受这罪也不是办法。”
将手往旁边一伸:“刀来。”
亲兵上船之后就卸了盔甲,只穿布甲。长腰刀也没带,只带了短刀。忙将腰间短刀抽出,奉给谢生。
谢生持刀,看着那满地打滚的书生、再不忍地叹息两声才道:“帮他解脱了吧!”
话音一落手一扬,一柄短刀嗡的一声射出,正没入那书生的额头,将他的脑袋钉在地上。
这人的身子便又抽搐、弹动了几下——不动了。
众人因他这果决的出手而吃惊、安静下来。谢生便背着手越众而出,再叹道:“也是命苦。”
大袖一挥——平地里卷起一阵旋风,将这尸体、连着甲板上的鲜血,统统卷到海里去了,没有在船上留下半点儿痕迹。众人见了这情景,自然感到神异。早听说船上有一位出海寻找仙山龙岛的道长……如今见他展露了这一手,才知道果然是神仙。
因而没人再围着李云心,都找这位神仙说话去了——相较于“李小神仙”,这一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哩!
李云心便趁着这群人簇拥谢神仙往船边走、再小心翼翼往海里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后走了几步。
挨着了船舷,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伸进嘴里一边慢慢地吮了一会儿,一边冷眼观瞧谢生和那群人。
人看不到微小且快的东西,他却看得到——刚才那书生满地打滚,虽说人都离得远远的,可还是有一滴血溅得更远,落在这船舷上。
他尝了尝这玩意,才再转头往海里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海线已经消失了——似是重新潜入深水里。
第六百零三章 先下手为强
他便又往后走两步,避开人群。
但刚转到船楼前面就轻轻地“嘶”了一声——口腔里有些发痒。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叫他一时间怔了怔。
前世为人的时候,吃得很不好。在某段时间里能吃到东西已经算是幸福,可没法追求什么营养均衡。因而口腔溃疡是常事,他爷爷则说是上火。
一到了换季的时候,或者有口福吃了些油炸的,到第二天就觉得嘴巴和喉咙略微干痒。再过一天,就有些疼,接下来的两三天是痛与痒达到顶峰的过程、又过上四五天的功夫才能痊愈。
小时候虽然聪明,但毕竟获得知识的渠道有限。就信了爷爷的话,觉得到底是因为换季、或者凉了热了的关系。到再大些知道得多了,晓得吃了油炸的会“上火”、痛,或者吃橘子之类的多了会“上火”、痛,或许是因为油炸的东西表面坚硬。吃得时候酥脆,但吃多了总会对口腔黏膜造成损伤。伤得厉害了,就溃疡——橘子之类的也是同理。过多的酸类物质刺激黏膜,也会损伤。
然而此类事情即便在他从前那个世界也颇有争议。今天之所以会微愣,是因为这辈子从小开始修行,身体强健、注重饮食养生,由此几乎没有再体验过“溃疡”的滋味。
而今他又是龙族之躯,更不会出现此类的小伤病。
因而……如今口中竟体会到熟悉的感觉,一不留意,心里深藏的许多往事便一股脑地涌出来,令他莫名其妙的百感交集了。
如他一般两世为人的人极少。如他一般过得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就更少了。
在这样陌生的汪洋上,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体验了前世的情感……也算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吧。
但问题在于——这滴血液里的毒性竟可以刺痛他的口腔。
潘荷那手雷被他吃下去了。除了觉得有点呛之外感觉还好——仿佛是从前做人的时候喝了烈酒,酒液一落肚,胃里就暖起来。但如今竟被这东西伤了……这毒性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云心站在那里,微皱着眉。品鉴美酒一般又咂了咂自己嘴巴,感觉疼痛似乎略减轻了些——这毒大概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却在这时候感觉有人看他。于是抬头——陆白水正在船楼的二层。见了他笑一笑:“李小公子,听说你能算吉凶。上来给我算算看,怎么样?”
——这是有事找他。
他就往谢生那里看看:“好。”
船上两百多人,这时候又乱。在船楼上往来的人也不算少。他上去了倒不会引人注意——要注意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就是那潘荷。潘荷被山鸡抹掉了昨夜的记忆,必然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手腕碎了却想不起怎么回事,一定觉得有鬼。倒也不晓得她有什么灵药,在手腕上厚厚地敷了一层似也不觉得多痛。
李云心走到哪儿,她的视线就远远跟到哪儿。可他也不在意。直上了二楼,与陆白水同站在栏杆边往下看——谢生不知道在和几个亲兵吩咐什么。那些军士听得连连点头。一群人敬畏神明一般围着他,听他说话仿佛在听仙音。
“要是我,也要杀死了。”陆白水看着谢生一干人,低声说,“救不活,还要白受罪。跑江湖的时候这种事遇见不少——有时候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但出了事,没办法。只有忍痛割腕——李兄弟说是不是。”
李云心奇怪地看了看他:“陆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陆白水便又将视线转到海面上——远远的,还有另一艘船。今天能见度好,海沧号甲板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海沧号满载的是他们此行向东的补给,一直在艨艟号的右舷处航行。平时通讯,以小舟快艇在海面往来。
“因为就在这一两天就要到东海链了。”陆白水眯起眼睛,“到东海链卸货卸人,再补给一次,李兄弟就要更往东去了。唉……海上不太平。譬如今天,风和日丽,忽然这样死了人。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事。”
李云心便将眉皱得更紧了些。
陆白水话里有话,傻子才听不出。偏要装得平静才无趣。
他就说道:“陆兄想说什么?”
陆白水看着海面、沉默了一会儿,转脸来看他。神色很郑重:“几天之前李兄说乔装打扮,到下面去探谢道士的动静。现在……探得怎么样了?”
李云心想了想。就也看着他:“找到一个可疑的。我心里,也略微有了点打算。陆兄想听一听么?”
“……是哪个?”
李云心伸手往下面一指,正指到潘荷:“这个女人。”
潘荷本在暗中观察他。可如今却正被他指着了,一时间面上大骇。足足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忙低下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走开——武家颂似是不明所以,就在她身后追。
陆白水微微一愣。
就仿佛是,他心里想着李云心所指的该是别的什么人。如今却指了个潘荷,不免有些诧异。
李云心便问:“陆兄也有发现么?”
陆白水又沉默片刻,重重地叹口气:“好吧。事到如今——李兄,我就不瞒你了。我想做一件事。”
李云心笑着说:“陆兄尽管说。”
“我要除掉谢道士。除掉他的一百亲兵。”陆白水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云心,“李兄也是修行人。如果和他起了冲突……能自保么?”
李云心想了想:“我试一试,倒是可以做到只自保。但陆兄为什么要现在动手了?”
陆白水轻出一口气:“因为快到东海链了。”
他说了这话便转身。双手扶住栏杆、拍了拍:“我召集这些人上船,自然也安排了自己的眼线——李兄也知道这些人都非善类。我怕出事、只能这么办。”
“这些天……得知一件事。”
“谢道士那些人打算动手了——就在到东海链的那一天。”
“到了那里、咱们两艘船一停了,他们就要会同当地官府里外夹击、把这两艘船拿下。”
“——毕竟是在海外了。我的身份,在内陆他们或许不好撕破脸皮出手。但到了海外灭口容易……我死在东海链也只是海难罢了。这些是我的人这些日子呈上来的消息。我原本想……谢道士不生事,就由着他们在船上。但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我不能坐以待毙。就只好鱼死网破。”
李云心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也略有些失望。
想了一会儿,又道:“陆兄有这样的心思,官军必然也有防备。一百个官兵,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只怕船上两百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陆兄打算怎么办?”
陆白水沉声道:“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唉……李兄。”
叫了这么一声,欲言又止。犹豫了两三息的功夫,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李兄。就像你从前有事瞒我一样……我也有事瞒你。你我的身份、立场……本不该相交。但造化弄人啊……竟然真觉得意气相投、可以做朋友。”
“我实际上,是……是……”
说到这里,终究没有再说出口。在栏杆上狠狠一拍:“嘿!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终究摇头笑了笑:“如果真是那样子,陆兄不说,我也就当作不知道。但现在既然说了——我又怎么能当作不知道?陆兄——”
他话说到这儿,却忽然听到船楼下、甲板上,那些人又聒噪起来。
疑心是那什么海线又出现了,于是抬眼看。却发现海沧号变短了些。
这是第一个印象。再细细一瞧——不是变短了,而是转向了。海沧号在艨艟号的右边。这时候,转了向、直往艨艟号这里来了。
两艘都是巨舰。为了避免航行时的水流扰动,离得是较远的。今天天朗气清能看得清甲板上的人影,前几天海上稍有些雾气,就只能瞧见个轮廓了。
但距离虽远——倘若海沧号全速往这边驶过来,两船接舷大概也只需要一刻钟再多些时间罢了。
这种三桅巨舰航行主要靠海风。然而也有桨——是从船尾探出来的、每边三个的巨型桨叶。平时收在船腹中,需要人力机动的时候才放下来。每一片桨叶由十个人驱动——人力通过复杂的齿轮结构传递到桨叶上,推动巨舰向前。
但也能起到辅助作用罢了。为的是一旦运气不好、遇到一连数日都没有风的海域,好可以这样子慢慢地划出去。
如今沧海号船尾的六片桨叶都放了下来,卯足劲儿地上下翻飞、好让巨舰行驶得更快。
艨艟号甲板上的这些人瞧见海沧号往这边走,便聒噪——想要过来做什么、是不是要送来什么东西。可如此聒噪一会儿……却都意识到一件事。
倘若艨艟号与海沧号都不转向、且都保持目前的速度……
最后海沧号将一头撞上艨艟号的船腹!
两艘渔船如此撞上了都是难以承受的事情,何况这么两艘巨舰呢?
——它们从前可是海盗的战船,是有冲角的!
更要命的是——海线刚刚消失。
这意味着至少在两个时辰以内,这片海域里的海水都有可怕的剧毒。倘若被那海沧号撞中了、船进了水,可没法子修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水越积越多,或者弃船逃生了!
然而弃船也是上小船。那小船在海水中颠簸,溅上毒水是必然了,仍是死路一条呀!
意识到这一点,甲板上那些人立即惊慌起来——就连谢生的脸色也变得凝重。
他的修为速度虽然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但毕竟也刚刚只是虚境罢了。修到了化境才有御空而行的能力,且还没法持久。这艘船被撞沉了,他只能试着杀去海沧号。以他如今的实力,平定海沧号上的“叛乱”是可以做得到的……然而人命只有一次。万一不慎被溅上了毒水,他也要交代在这里。
李云心转脸看陆白水:“这是你的法子?”
陆白水盯着谢生和他身边的亲兵,叹口气:“李兄说的不错。一百个官兵难对付。所以得先叫他们乱起来。海线出现得正是时候——他们乱起来了,注意力都在海沧号上,我们才好下手。”
这话说完,那总督府的亲兵旅帅便带了几个护卫打二层船楼里出来了。往下看了几眼、大叫几声。问出了什么事。甲板上的兵也大叫着回了——便有更多的人听见。
那旅帅听出了这种事登时大惊。左右一看,看到了也在二层廊中的陆白水。脸色一凛,抓着腰间刀柄便大步流星走过来。在陆白水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下、瞪着他:“陆船主,怎么回事!?”
陆白水也皱眉:“旅帅问我,我问谁去?!招募来的海员本来就是一群亡命徒……我怎么想得到亡命到这个份儿上、在这时候反了水!”
那旅帅大怒,将一对一字浓眉拧起:“你招来的人,你不清楚么?!你——”
陆白水冷冷一笑,打断他:“我招来的人?这位长官,你既然在总督府任职,又陪那位道长来海上,想必也是都督的心腹——这群人是不是你们从牢狱里放出来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他们上我的船,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旅帅一愣。
陆白水便又哼一声:“你我都不是蠢人。没出这种事之前我可以做装作不知道——就当破财免灾,百多万银子就当孝敬都督了。到现在么……哼,咱们这一船的人能不能活命就看贵官的了。那艘船上难道没你们的人?”
到这时候……两艘船上,四五百人,可谓是关系错综复杂极了。
在李云心这里,有共济会的人,有木南居的人,有谢生的人。
听眼下陆白水说,里面却还有官府安排的囚犯、官府官兵的细作。以及陆白水安排的人——
当真是一团乱麻了。
但陆白水所说的这些事,显然也是实情——那旅帅被他说中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吹胡子瞪眼憋了好一会儿,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嘴巴倒是厉害!老子过后再找你算账——现在怎么办?!赶紧转向调头!”
陆白水不笑了。冷酷地看了这旅帅一会儿,哼一声:“现在?”
“哼……海沧号显然是早有准备。咱们这时候调头,未必避让得过。贵官如果还想活命,最好现在把手底下的兵都叫起来——咱们的船真避让不过被撞上了,海沧号必然还要往后退。那时候就是接舷战——能杀上去、夺了海沧号就能活命。”
“要不然——咱们都带着各自的心思,死在这儿吧!”
第六百零四章 突袭
旅帅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能得到惊涛路总督的信任,显然也并非一个有勇无谋的家伙。
见在陆白水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便不再和他多费口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对身边的亲兵说:“把他给我看起来。腰刀出鞘,敢有异动就地杀了!”
四个亲兵喝了一声“得令”,一把抽出腰间短刀凶神恶煞地往陆白水这走过来。陆白水却不动,面无表情。那旅帅这时候看陆白水身后的李云心:“你又是干什么的?!”
李云心这几天在船上作得风生水起,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凑巧四个亲兵里有两个找他问过吉凶,自忖知道底细。便抬腿作势将李云心踹开:“大人,这小屁孩是个神棍,底下的——滚蛋!这里没你的事!”
——从前敢这样骂他的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但念在这个兵也是好心,李云心不和他计较。借坡下驴,转身就溜下去了。旅帅盯着他看了几眼,终是转眼对陆白水狞笑:“我知道陆大侠名声在外,是功夫好手。但是听仔细了——你们这些跑江湖的斗殴可以,杀人不行。我这四个兵手上的人命比你多——陆大侠可不要想不开,叫他们的四条命把你的给换了!”
说了这话抬手一扶栏杆,嘿的一声跳下去,落在谢生身边。
到这时候甲板上乱作一团。先前跑上来晒太阳的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商旅。到这时候见势不妙,都要往舱下跑——要知道真打起来,甲板上可有流矢。
但不知道谁自作聪明,说下面可下不得——海沧号撞过来把船撞破了,海水进了舱底岂不是都要死的么?于是又一窝蜂地往上跑。
船上有船长,这时候被旅帅揪了过来叫他转舵避让。这船长也算是陆白水的人,但在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立场了——终究是保命要紧。于是赶紧叫水手下去也放桨、叫甲板上的放帆。然而水手和下面那些乱作一团的商旅又磕磕绊绊,事情就又耽搁了许久。等好不容易水手们就了位、那些商旅也跑到了甲板上……
又有个“聪明人”说,甲板上右舷方向肯定得挨箭射。他们该往左边跑——避到船楼的左边去。
艨艟号上,商旅原本约有四五十人。按说这四五十人是好弹压的,但陆白水料得没错——余下的所谓海员水手里除了一些是货真价实的,另有不少是惊涛路的总督从牢狱当中安排进来的亡命徒。可真正的亡命徒要么成了官宦贵胄,要么成了武林豪侠。他们这些被投进狱中、又不得不被驱使来海上的,能有多少本领呢?
于是也跟着乱了起来。
近百个人,一窝蜂地往巨舰的左舷跑,登时连船身似都晃了晃,好悬没把站在船边的几个亲兵晃下去。
旅帅带了一百多个人上船。艨艟号上有七十来人,海沧号上有不到三十人。如今那不到三十人想来都被干掉了,手中余下的兵力既要维持秩序、又要准备迎敌便显得捉襟见肘。
到底是一咬牙,先拔刀砍了四五个、才叫这群受惊的兔子安静下来。
然后排兵布阵、又问他身边的谢道长该怎么办——做完这一切,海沧号距艨艟号已很近了。
艨艟号在避让,海沧号也在转向。眼见海沧号就要撞上艨艟号的侧艏、旅帅也大声叫喊着让亲兵们站稳抓牢准备接舷——已经可以看到对面船上的人了。约莫百多个,手中持有明晃晃的兵器。看起来竟然颇有章法,站位也似模似样——与艨艟号上这群慌乱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旅帅一愣。从亲兵手中抢过单筒的望远镜、再细细一瞧——前面几十个人手里持有的兵刃是军队的狭长腰刀。那三十多个兵果然交代了。但问题是……
余下那七八十个人手里的兵刃哪来的!?
可不是什么胡乱准备的,更不像是私藏的——钩挠巨斧盾牌一应俱全,是正经的海战阵型!
这他妈——旅帅心中一凛,转头往身后的船楼上看!
陆白水已经不见了。那四个腰刀出鞘的亲兵也不见了——但有鲜血从二层的廊上流下来。
即便一时间头脑里还没有清晰的念头成形。可寒意已经本能地顺着脊梁一路爬上来……他们似乎……中计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又发觉另一点异常。
此前他在甲板上呼喝布阵,那些甲板上的人也都奔走呼号。虽说杀了四五个立威、到底叫他们安静下来了……可也不该像此刻一样安静!
——甲板上,只剩下三四十个人了。多是商旅,以及几个真正胆小的水手。余下的人……都不见了!
他立时叫道:“御敌!!”
说了这句话,忙又补充:“注意身后!”
但艨艟号这样大。本是约莫敌舰会撞上本舰舰艏,因而他与半数的亲兵都在船头附近——他这么一喊,命令可不能立即到达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于是杀戮开始了。
实际上是很轻松的——本舰原本预计载员二百。其中四十六人是商旅,余下的都是海员。总督府亲兵强行上舰,就多了七十来个人。
而今船头聚集了三十多人,余下的四十多个在船腹、舰尾处御敌。
先是海里出现了海线,吓众人一跳。接下来又发现海沧号反了水、要来撞击本舰。一旦被撞落水,立即就要殒命。因而这些亲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海沧号的舰艏那群人身上了——此前本舰上这群废物的丑态都瞧见了。不指望他们御敌,只要别捣乱就好!
但现在就是这群废物要了他们的命。
——在旅帅发现事情有诈的同时,藏在船楼后的人已手持长枪冲了出来。也并不和训练有素的官兵搏斗,只举枪就刺!
头一轮就有七八个连头没都转的亲兵被扎了个对穿。余下的都持着短刀,反应过来也应对不及,又死掉七八个。终于觉察事情不对打算反击的时候——从背后偷袭的人数量足有他们三倍!且都并非乌合之众,进退配合竟是相当娴熟的。
原本就是偷袭。人数、武器、气势、地形都有优势,哪里有什么反击的可能?
两三息的功夫,扎死的扎死,推下海的推下海……艨艟号的亲兵便报销了一半去!
惨叫声接连传来,可到这时候,旅帅、谢生要去救援他们也是不可能了——舰艏处连带这两位共计三十八人,也被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也还是舰上的海员——大多数是从惊涛路的牢狱当中释放出来的。但如今脸上的神色肃穆冷静——甚至比这些总督府亲兵还要冷静。他们手持的长枪,依着李云心的看法,足有四米长,由两个人端着。枪头削尖、用火烧了。扎起人来杀伤力也极大,对付没有穿铁甲的亲兵们更不在话下。
舰船出海,船上总要带木料用来修修补补。而今那些木料就成了武器——更叫人吃惊的,则是使用这些武器的人。
从变故发生到结束,不过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罢了。
总督府的亲兵、连同那位一直没有出手只冷眼观瞧的谢道长都成了瓮中之鳖。谢道长不好说——余下的,只要这些手持长枪的战士一个齐齐的突进,他们就要被赶下海里销蚀成血水了。
旅帅似还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瞠目结舌,不晓得说什么好。又猛地转头去看海沧号——
原本要直直撞过来的巨舰,已经改变了航线。
又过一刻钟之后,两艘船险险擦过,重新变成同向而行。海沧号舰艏那些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人群分开,又将三十几个总督府亲兵推到船边。那旅帅猛然醒悟他们要做什么,正待出声……
噗通、噗通,如下饺子一般,被捆绑着的亲兵都被推下了船、落到毒水当中去了。
那些人便又欢呼起来——甚至盖过了亲兵们的惨叫声。
而这时候,艨艟号上的人群也分开——陆白水走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在距这些俘虏五六步远处站定,背了手,先盯着谢生看一会儿。但谢生同样面无表情。他就去看旅帅:“徐大人。做俘虏的滋味怎么样?”
——原来这旅帅姓徐。
这位徐旅帅便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好个刁民!好大的胆子!你敢在海上杀官差——是打算做了亡命徒,去投奔海盗了么!!”
本是义愤填膺地说出这句话。
可众人听了,却齐齐哄笑起来——仿佛这位长官讲了个笑话儿。陆白水也微笑起来。等将这旅帅以及一众亲兵笑得面面相觑,他才一摆手。
众人立即收声,可谓令行禁止。
“投奔海盗?”陆白水笑着说,“投奔谁?投奔陆非么?”
旅帅怒目而视:“你杀总督府的亲兵,哼哼,只怕他不敢收你!”
“哦……哈。这么说是真的了。”陆白水背手、转了身,在原地踱两步。众人给他让出来的过道只容一人走而已。他如今踱步——往哪边迈出一步,哪边的人就无声地让开。但背后的人随即填补上,不给亲兵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这么两步就走得徐旅帅心惊——如此的默契、服从,就是在东海国的精兵当中也是少见。这到底是……
“传说惊涛路那位总督和海王陆非暗中有勾连——陆非帮他打掉不成气候的小海匪,再把劫掠商船得来的财富奉给他三成。那位总督就不叫水军真的去剿他们。如此相安无事、互相得利。如今说是真的了?”
旅帅瞪他:“一派胡言!”
陆白水又笑笑:“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徐旅帅还不想一想,这群人是在什么时候、是怎么被你们投进牢狱里的么?”
他说这话,不清楚干系的人或许听得迷迷糊糊。但对于徐旅帅来说却好比一道惊雷炸进脑袋里。
只因这一句……他觉得自己忽然弄清楚前因后果了。
在他这里,得到的命令很简单。
带兵随这位谢道士出海寻找仙山。在路上,顺便又办一件事——总督想要陆白水的家业。但在陆上不好办他,可以在海上办。等到了东海链,同样得到命令的当地官差会配合船上的总督府亲兵,将陆白水就地拿下。
倘若他不服要生事也不打紧——这船上的四百人里倒是有两百多个都是从总督府的牢狱中特赦出来的。早就暗中编成了一支军队,也设置了统属。许诺他们协助官军做成了事,就真给个官身。
如此既叫陆白水出钱买了船——钱自然是总督得了。
又叫他凑够了人出海——可以自寻死路。
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可到了这时候……徐旅帅意识到,是那些囚徒出了问题。
陆白水问他那些囚徒是何时抓到的、因为什么抓到的。
——是在剿灭了这两艘巨舰上原本的那些海贼之后抓到的。人人都知道,海王陆非的巢穴里起了内讧。两个海盗头子带这两艘巨舰来投诚。结果倒被总督杀了个精光,还将船扣下了。
这件事,徐旅帅知道内情。来投诚的两个海盗头子……总督是认得的。靠岸当夜就是他带队去拿的人——五花大绑解送总督府,但一进后院就去了束缚,是客客气气地请进去的。
与总督谈了半个时辰,不晓得说什么将总督惹恼,才叫他又带人冲进去给杀了。
杀的时候颇费周折,还有个人一直嚷些“贪得无厌”之类的话。
将那群海盗尽数处死之后约莫三个月,又打西边儿来了一伙流民。说是老妖山附近的村寨遭了天灾、活不下去了,因而做了盗贼。但也不杀人害人,只到处侵占抢劫。如同一群蝗虫一般吃了就跑。事情发生在省城附近,很容易就将这伙流民给拿了、下了狱。
贼首率舰来投,是春天的事。这伙流民下狱,是夏天的事。如今……不过也隔了数月而已。
到现在。徐旅帅看到陆白水身后的这群“流民”,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流民?什么天灾?!
分明是假扮了流民来投、就是为了打进省城里呢!
可是打进省城里,又为了做什么?!
想到这一节他大惊失色:“你……你……你……”
陆白水站定。冷冷地看他:“今年春。两艘船上,两百九十七个兄弟的命——这笔账,你以为没人找你们算么?”
旅帅一愣。又猛地握紧了腰刀,失声道:“你就是——陆非?!”
第六百零五章 微笑
陆白水冷笑一声:“你还没有蠢到家。”
旅帅又叫:“不对!不可能!陆非已经在海上五十多年……你怎么可能是陆非!”
陆白水还是冷冷一笑:“你以为陆非,是一个人么?”
旅帅又愣了一会儿:“到底有几个陆非?”
“海王陆非,是一个尊号。到我这里已经传了一千年。”陆白水笑了笑,“连这个都没有弄清楚就敢往海上来。真是不知死活。”
听陆白水说了这句话,这位旅帅即便是还弄不清陆非到底是几个人,也清楚船上的这些所谓海员其实都是海盗了。还是训练有素、在海上的战斗力比官军还要强的海盗!
这时候,李云心还在看——从海沧号转向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了。
这几天给船上的人看来看去,也略发现一些端倪,譬如说那些人在商议、在密谋。也有很多人心口不一,从前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然而他不是世事洞明的神灵。就他所观察到的,也只晓得这些人并非善类,且很多人是在商议着夺舰。
没料到……是这么个夺法儿。不是从陆白水手中夺舰,而是从官兵手中夺舰呢。
倒是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想暗中观察谢生。再送他到龙岛,在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可如今他被与官兵被围……事情就麻烦了。
不是谢生有麻烦,而是陆白水有麻烦。
海沧号既然不会撞过来,艨艟号上的环境也就不算危险——考虑到海中毒液的因素。
那么……谢生是个虚境。于他而言虚境是蝼蚁,于虚境而言凡人也是弱渣。谢生如今身体强横,远超世俗武学当中所谓的“金刚不坏”的境界——运起灵力来,那些木矛狠狠戳在他身上,最多给他造成皮外伤罢了。
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眼睛、下体之类的地方了。可是这两点,也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给别人。
倘若这谢生要脱身、甚至要反击都不难——他可以欺进人群大开杀戒、打开局面。那些官兵随后跟上,陆白水这群凡人是难以招架的。倘若此前有多余的灵力写了符、丢一两个到人群里,更是事半功倍。
但另一方面,陆白水也不是愚蠢的人。
否则不会直到这两艘巨舰要出海的那一天,才叫李云心看出些端倪。他知道谢生是修行人……那么他有什么准备?
李云心藏身在人群之后,冷静地看。
这人群,便是那些行商了。这些商旅倒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似也包括那潘荷。
他一边看陆白水、总督府官兵那些人,一边也在留意这些人。
共济会的什么掌事在这船上……木南居的人没道理上不来。艨艟号上必有木南居的人。
是谁?
但他冷静,别人可不像他一样冷静。行商们只是想搭船去东海链而已。得知有官军上船不但不担心,反而欣喜,更觉得这一趟必然是平平安安的。此前遇到海线惊慌,然而晓得只要不溅上海水就无事。到如今却意识到竟是上了贼船、且这贼胆子打到了连总督府亲兵也杀的地步——
半个时辰之前还开开心心晒着太阳钓着鱼,到如今却身处战场上。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胆子稍大些的,也脸色惨白。这些人认得李云心。离他近的就小声嘀咕:“……小神仙你给我算的是今年有血光之灾……又能逢凶化吉……是不是指这一趟啊?”
李云心瞧了他一眼——正是那个喜欢卖弄的家伙。
便笑了笑:“我算着玩儿的。我怎么知道。”
那家伙登时苦了脸:“你……”
这个字刚刚说出口,却听那旅帅大喝一声:“谢道长,你该出手了!”
这么一声便将他后面几个字吓了回去。也叫那此前一直盯着李云心看的潘荷,将视线转到谢生的身上了。
谢生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他冷眼观瞧舰上的局势,并不急于动手。甚至在陆白水与徐旅帅摊牌之后,也只在嘴角挂着清冷的笑意,仔仔细细地看陆白水的一举一动。
李云心知道,他是在看陆白水的态度——哪怕这陆白水表现出丝毫对于“谢道长”的忌惮,大概谢生都不会直接与他起冲突。因为那意味着,陆白水知道谢生的实力深浅——谢生曾在甲板上将死者的尸首卷下船。但仅凭如此手段,是不足以叫陆白水忌惮的。
谢生将会认为陆白水知道自己的底细。而知道自己的底细,又做出这种事……便意味着他有所准备。还有别的手段,专门用来对付自己。
谢生与李云心一样是聪明人。但两个人的性格却是两个极端。
李云心从不畏惧冒险,像是个一心求死的疯子——每一次冒险成功,都是对他的奖励,也叫他更加疯狂。倘若前世拥有完整的情感,或许就是个大大的赌徒。
这一次他乘陆白水的船往龙岛去就是个例子——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瞒天过海,不留痕迹地先把龙岛的情况探明。如果真的做到了是最好的。可要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者被人觉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但谢生与李云心是相反的。他是极端谨慎、保守的。非但如此,他也不会在深山里隐藏十几年。倘是李云心,早就跑出去了。
因而这时候,他并不“轻举妄动”。
然而陆白水没有叫他看出破绽。
他冷笑一声:“出手?一个会点手段装神弄鬼的道士……你们这些蠢货真当他是什么仙人了?把他们推下海去!”
他说了这话立即转了身。仿是谢道士与官军的命运已注定,再用不着半点关注了。
于是李云心知道……这家伙果然还有别的手段。
他叹了口气——本以为真的遇到一个真性情的豪侠的。
没想到陆白水这样的人也并非全然坦荡——不论他有什么苦衷,也是对自己隐藏了身份。虽说他自己亦然,可在陆白水转了头、往他这边瞥一眼的时候,李云心仍对他笑了笑。
眼睛动也不动,只牵了牵嘴角。这种笑叫做皮笑肉不笑。
第六百零六章 一句之差
陆白水便转过脸去。看起来并不想叫李云心暴露身份——也意味着虽然他从陆上豪侠变成了海中枭雄,但至少还记着李云心的事。
虽然……他也该在怀疑李云心的身世,是真是假的吧。
他转身下令。他身边的海盗们得令。
艨艟号上原本的二副立即低喝道:“抬枪,往前!”
一干海盗便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喝声,猛地将长枪往前送过去!
便在此刻,谢生终于出手了。
他先前面无表情,此刻仍旧面无表情。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剑诀,往空中虚虚一划。
于是在他面前、与一干海贼之间,立时出现十柄金光粲然的小剑。
每一柄剑约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前臂那样长。微微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甚至将周围的空气都震得扭曲起来。倒很像是酷暑的夏日,路面之上的空气因为灼热而扭曲。
但这十柄剑带来的不是暑热,而是寒意。
原本作势挺进的海贼们登时愣住,就连发号施令的二副也呆滞了。
对于这些平日只在传说中听说什么修士、仙人的凡人来说,忽然出现在空中的金剑幻象,震慑力或许比鲜血与尸首还要大!
“我是修行人。不愿多造杀业。”谢生冷冷地说,“退下。”
他此刻站在船边。一手作剑诀,一手背在身后。当风而立,衣袂飘飘,尽是高人的气派与风度。
再说了这么几句高深莫测然而语气森然的话——
原本指向他的几条长枪便颤了颤,慢慢地收回去了。那二副也微微退后一步,看陆白水、低声道:“……陆主……怎么办?”
陆白水重新转过身,皱眉看谢生:“谢道长。这是我和总督府之间的恩怨,你是有道高人,何必牵扯进来呢?”
说了这话、顿了顿,喉头也动了动。
他说前几句的时候,语气镇定从容,仿佛丝毫不畏惧那空中的十柄光剑。然而这微微的停顿却出卖了他的情绪——谢生注意到这一点,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要和我出海找龙岛。你杀了他们,谁来侍奉我?”
手指轻轻弹动。其中一柄光剑便与众而出,直指陆白水的额头:“我不参与到你们这些凡人的事情里去。叫海沧号的人退到这艘船上。把海沧号留给我们——我不为难你。”
那徐旅帅叫起来:“道长!这可不行!咱们这些人哪有会操船的?干脆把这些贼寇都杀了,只留几个使船的——您不乐意造杀业,就使个咒儿把他们都定住!咱们兄弟不嫌累,一颗颗脑袋地砍!”
陆白水并不理会这旅帅的妄言。他看着谢生:“道长这是为难我。这两艘船,我都要带回宝瓶湾。一艘也不能丢。”
徐旅帅又要叫。陆白水摆摆手、笑了笑:“但我也知道道长另有要事。不如商议个折衷的法子——道长容我们把这些官军都杀了,以慰那些枉死的兄弟们的在天之灵。然后道长随我去宝瓶湾——我再另寻一艘适合出远洋的船、配上海员,恭送道长出海寻龙——这样好不好?”
徐旅帅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屁!道长何等高人会和你们这些小——”
声音戛然而止。
谢生的手指轻弹。原本指向陆白水额头的那柄光剑嗡的一声折返,毫无阻滞地贯穿了徐旅帅的头颅。而那光剑顿也未顿,又划了一个漂亮的弧,重返到剑阵当中了。
徐旅帅的嘴角还含笑、脸上仍是讥讽与不屑——保持着这个姿势,噗通一声掉进海里去了。
随即升起一连串咕嘟咕嘟的红色血泡。
人群大哗。那些亲兵原本心中稍定。可忽然来了这么一遭,这群人的脑袋一时间都没有转过弯儿来,全不晓得为什么……谢道长就把旅帅给杀了!?
但陆白水的反应可比他们快得多。他当即断喝:“杀!”
谢生杀了徐旅帅,手腕再转。那十柄光剑当即回到他身边,竖立着将他保护起来。海贼们听到了号令,也在稍稍一愣之后大喝一声——数十杆长矛齐齐突进,登时戳死了十几个、推下去十几个。收回去、再一次突击……
甲板上的官兵就一个都不剩了!
陆白水才冷笑一声:“谢道长真是识时务。”
谢生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然而也是冰冷的:“没有什么时务一说。你们在我眼里,没什么分别。”
陆白水摇摇头:“分别自然有。我答应了你送你出海,到了宝瓶湾之后自然会送你走。”
李云心与身边的行商们目睹这一切,心情可谓是波澜起伏——自然是说那些凡人。
先看到海贼现身,再看到官军占了上风。随即官军的旅帅竟被一同上船的道长杀了……最后道长又与海盗同流合污了。这些人瞧见这一切只觉得如在梦中,哪里能想到有这么多曲折!
他们无法理解谢生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反水,李云心却只笑了笑,自言自语:“怂成这样……怎么做主角。”
但他从一开始就猜这谢生会杀徐旅帅。依据是他对谢生这个人性情的推测。而今看,他的推测是极准确的。或者说,他已经快把谢生这个人的脾气摸清楚了。
他胆子小。
这种胆小来源于他对自身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李云心也是有的——老子来的地方可比你们这里高明太多、什么人什么事儿没见过呢?
有此优越感,便会自矜身份。可因为两人性情不同,一样的优越感就又变成两个极端——
李云心胆子极大——既有优越感,为什么要怕这个世界的土鳖呢。像这里的凡人一样苟且偷生,才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呢!
谢生的胆子却极小——我的命如此珍贵。随便葬送在你们手里,才是天大的不值。而他所说的那句“你们在我眼里,没什么分别”……
陆白水觉得他在说,自己这群海盗与官军都不是什么好人。或许都不会讲信义。
只有李云心才晓得他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是蝼蚁罢了。
与蝼蚁有什么道德好讲。自然是该用就用、该杀就杀。蝼蚁的轻视,人怎么会在乎。
谢生如今是虚境。倘若在从前——仅仅是一个月之前——一个天资如他一般的虚境修士,是有能力灭杀这一整船的人的。天地之间的灵力无穷无尽,虚境的修士凭借几种手段、以天地之间的灵气可以做成许多事。那徐旅帅叫谢生将船上的人都定住、好一个个地砍头。
“都定住”不好说,但使一道符箓,瞬间焚杀数十人这种事情也还是可以做到的。
然而如今天地之间的气机已乱。谢生能动用的唯有自己体内的灵力、辅以从天地之间艰难汲取的些许灵气罢了。可他这么个谨小慎微的人,岂会动用体内的根本之源、只为了保那些亲兵、杀死更多的海贼呢。他只是要出海而已——和谁合作都没什么差别。登上这艨艟号之后,官军于他而言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实际上对于陆白水也是如此。他要向惊涛路总督复仇。谢生不在他的复仇计划之内。能够避免更大的伤亡,该也是他乐于见到的吧。
因而谢生又转了转手腕。贴身护卫他的十柄光剑立即收为十点小小的光斑、环绕在他身边。他如此向前走了两步,那些海贼便也为他让开路——一直走到陆白水的身边。目光锐利地再往人群当中一扫、在潘荷的脸上稍做停留,对陆白水说:“有一个问题。如果刚才我要杀的是你们——你打算找谁来帮忙?”
陆白水抬眼向洋上一扫,微微一笑:“道长头一次出海。不知道也不稀奇。”
“据说这东海之上有仙山,仙山之上有真龙、龙王。道长既然要找龙岛……怎么会不知道——”
“海上龙王最不喜欢修行人呢。谢道长如果施展法术在船上大开杀戒,也许会招来海中妖仙。所以说,谢道长也是识时务。”
谢生的脸色一变。往前一步欺近了陆白水:“你见过真龙、龙王?”
陆白水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仰,然而并未退步:“真龙和龙王倒是没见过——但知道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话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
李云心在那群商旅当中,轻轻地哈了一声。
笑了笑。
“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这一句听在别人耳中,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凡是居住在东海国、甚至周边沿海诸国的人都该生出过如此念头。每年也的确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家伙喝了酒、乘船出海。想着一旦找到了神龙便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绝处逢生。
可如果听在有心人耳中——
陆白水曾对李云心说,上官月曾经在这里出海找真龙。而李云心告诉他,谢生就是那个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甚至还一路来追的恶人。
此刻……陆白水对这谢生说了这句话——倘若李云心对他说的话都是实情,这么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必然引起谢生的注意、警觉。
他是……想要借着谢生的反应,看李云心曾对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李云心便如此笑了笑。又笑了笑。
然后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陆白水。
他既然用了这样的理由,怎么会预想不到可能出现的状况呢。如今陆白水想要看谢生的神情……那么必然会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的——谢生认为真龙是自己要寻找的人,那么不论是听说什么人去找“真龙”,都会动容。
只是……
他竟然把自己曾对他说的事,拿出来试探了。
李云心如此盯着陆白水看了约莫三息的功夫,深吸一口气。
又慢慢地吐了出去。
于是看到谢生果然动容——因为陆白水的那一句话。
“有人找真龙?”他慢慢皱起眉,“谁!?”
陆白水便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很多啊。光白水镇上每年就有六七个人嚷着要出海找真龙——咱们这些人,有谁没在心里想过?”
谢生的眼神变冷:“你消遣我?”
陆白水摇摇头:“谢道长安心乘船吧。到了宝瓶湾,咱们自然安排人送你去龙岛。”
他说了这话,转身要走。
却不想在他眼中冷静沉稳、并不想多生事端的谢生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他将手指一弹,身边那十粒光珠立即嗡的一声涨大、重新变成十柄金色的光剑。九柄将他们身边的海贼迫开、将二人圈起,另有一柄倒悬在陆白水的头顶——
“说清楚——”谢生一字一句地说,“谁,去找了真龙。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去龙岛。”
原本已经风平浪静。却因为一句话再起波澜——连陆白水也没有料到。
他又哪里知道,“找到自己的组织”这件事,乃是谢生心中的第一要务。而那夜李云心又在谢生的心中种下种子,更令他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抱有最深沉的戒心。如今陆白水问了这句话,落在谢生这样的聪明人耳中……
还怎么会再将他单纯地视作一个什么海上巨盗?
非觉得他知晓有关真龙的内情不可!否则怎么偏对自己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有人曾经出海找真龙”?!
这突变连陆白水也始料不及。
此刻的谢生脸上略有些狰狞意味。修行人的气势也完全发散出来——仿佛一头与陆白水面对面的、发了怒的猛兽,叫人在第一时间就体验到最最强烈的压迫感!
旁边这些海贼亦能体会到如此强烈的危险——他们毫不怀疑自己的这位陆主,倘若有哪一句应答得没叫这谢道士满意……只怕当场就要横尸!
即便是满意了……怕也是凶多吉少吧!
这谢道士此前立在甲板上、毫无征兆地杀死徐旅帅时是一个人。到如今却成了另一个人……这便是修行人的模样么?
陆白水便也将面孔冷下来:“谢道长要动手?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么?这海上的妖——”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还是自己本来就知情。你——”但如今的谢生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仿佛,此前是一头慵懒的猛兽,任那蝼蚁在自己的身上爬来爬去也并不在意。但如今发现这蝼蚁的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会在乎什么威胁了?
海洋如此浩瀚辽阔。即便是有什么妖仙,又哪能恰好跑到这儿来!
“你——是什么人?”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陆白水头上的光剑便嗡的一声落下来。
——剑锋抵住他的头颅、割散他的发髻。
很快,鲜血也沿着他的鬓角蜿蜒下来。
第六百零七章 伏波将军
众海贼发出一片惊呼。
想来陆白水在这些人心中威望极高。他们见识了谢生的凶狠模样,也亲见了他所使用的玄妙手段。可一见自家“陆主”被伤,仍大喝一声、挺枪便刺!
持护谢生周身的九柄光剑便立时有了反应。发出一阵延绵的轻吟之声,一眨眼就连成一道光幕,往人群当中一扫!
——不但那长枪被轻松扫断,就是握着枪的那十几个人的手腕……也被齐齐切断!
光剑锋锐无匹。直到枪与手跌落在地,这群人才感受到疼痛。顿时惨呼声也连成一片,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陆白水立即皱眉断喝:“退回去!谁也不要动!退回去!”
海贼们在意他,他也在意自己的属下。这么厉喝之后,众人也晓得自己并不是对手,只能对谢生怒目而视。虽并没有退走,但也不再动手了。
“我不想多造杀业。也不想生事。”谢生冷酷地说,“所以你该清楚。我问你的事你不说,你就要死。现在说!”
陆白水盯着他看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我说——的确有人,同我说过你的事。”
李云心在人群里笑了笑。
但陆白水说了这话之后便沉默。
谢生等了一会儿,皱眉:“然后?”
“没然后了。”
谢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想告诉我,你只知道这么多?”
“我当然知道很多。”陆白水微微一笑,“但我不说。”
“哈。”谢生哼了一声。
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于是斩断陆白水发髻的那柄光剑就慢慢地向下移动——经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巴、脖子,最终停在胸口。
光剑移动的时候无声无息。
但慢慢的……血线出现了。陆白水的整张面孔被一条细细的血线分成两半——光剑浅浅地划破他的皮肤。
然后鲜血越聚越多,沿着他的面孔流下来。仿佛是某种妖异邪恶的妆容。
“我有办法把你活着剖开,又不叫你死。可以叫你看见你的心怎么跳、肠子怎么动。”谢生说,“人命只有一次。不要犯傻。”
陆白水抬手在嘴唇上蘸了血,看一看。又平静地看谢生:“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说这算犯傻,我已经犯了几十年的傻。最快的刀和最烈的酒我都见识过——死了又算什么。”
谢生冷笑:“死当然不算什么。但在你死前——”
他说到这里,陆白水忽然抬手猛地将自己外衣撕掉!
于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谢生便愣了愣。甲板上的商旅们,也愣了愣。
他的胸口与常人无异。但在背上、小腹、两肋处,却纹有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
但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都不是纹的。而是……灼伤之后愈合的痕迹。
陆白水的眼中仿佛突然出现奇异的光。他微微仰起头,睥睨地看谢生:“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知道我身上些符文怎么来的?我入教、拜入师门之后,先受的就是这圣火戒令。用烧红的刀子在身上慢慢灼下《大明经》——这样的苦比你的手段如何?”【注1】
——灼烧带来的痛楚,的确是人类所能感受到的最剧烈的疼痛。谢生清楚这一点。
他便狐疑而冷酷地盯着陆白水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如今这么大义凛然……之前又把这件事拿来问我?”
陆白水轻蔑地一笑:“忠人之事,也要弄清楚这事是真是假。我只是不想做蠢人。如今既然知道是真的——那么你非要问,就杀了我吧。”
谢生又看了他一小会儿,表情冷下来。
他动了动手指——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的手指也动了动。
——凡人只觉得过了一瞬间,却足够修士、妖魔做许多事。
那谢生掐动手决、引动雪山气海当中的灵气,在神识当中向正在体外的、以自身灵力汇聚而成的光剑发出指令。指令一到,光剑立即破开陆白水的胸膛,将其一剖两半。
而这当口儿,李云心亦发出一道凌厉妖力。这妖力在下一刻就将轰散谢生的护身光剑、叫他的道法失灵。
然而两人在这一瞬间之后,都改了主意。
巨舰忽然摇晃起来。但此刻,天空却还是湛蓝的。
艨艟号与海沧号两舰之间的海面突生波澜。仿佛有可怕的力量在海面以下搅动海水,又仿佛是一座火山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
轰然一声巨响,海面上猛地涌起一道水柱来!
这水柱甚至高过了巨舰的船舷,却没有向外溅出一滴水花儿——海水被紧紧聚在一处、变得有若实质。就在这透明的水柱之上,水花儿渐渐分开,露出其中一个白盔白甲的将军来。
这将军,看着是一员小将。唇红齿白、披挂整齐,手中持有一柄三尖两刃刀。
面沉似水,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那甲板上的谢生。如此瞧了一息的功夫、身子微微一倾。托着他的浪头便往艨艟号这边送过来——一直将他送到船舷边。
两艘巨舰还在鼓帆疾行,他脚下这浪也就稳稳地跟着这么两艘船,半点儿都没有落下。
他到了船舷边却并不跳下浪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生,厉喝道:“我乃东海龙王座下伏波大将军——谁敢在我东海界面上使道术?!”
见了这情景众人皆惊。那些海贼们还好——刀兵总会给人莫名的自信。因而都握紧了武器,虽说惊慌诧异,却没有太出格。那些行商就不同。原本都是些生意人,有血性的少。如今竟然亲眼瞧见了一个什么“伏波大将军”……
先有三个人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余下的,像被风吹过一般齐齐跪倒在地,口中大叫“龙王救命”之类的话。
李云心也在这人群当中。便叹了口气——盘膝坐下来。
看戏。
他化成个小少年,身量不高。前面一群男子跪着磕头,倒也给他给遮掩住了。
不过即便是没有遮掩住……那自称伏波大将军的妖魔也并没有留意他。
因为这时候,陆白水微微一笑,抬手指谢生:“这位将军。刚才使道法的就是这个人。更用这两艘船上的几百人性命胁迫我——将军明察。”
谢生使道法胁迫他的时候,他毫不惊慌。如今海面上忽然发生神异的事,现出个自称伏波大将军的妖魔来,他竟也不慌——看这妖魔,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世俗间的武将!
李云心便微微皱眉,又盯着陆白水看。
他算是看走了眼……没看出这人身上,有这样多的故事。
但不是他变得笨了,也不是陆白水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而是……不愿意去像从前那样子看的吧。
——至少,是在定州的山林中,与刘公赞一别之后。
看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试着先不用自己的主观意志来给这个人划定身份。他开始试着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去看、去想。初见一个人时,那人是一张白纸。与这人慢慢地交往,再依着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往这张白纸上添加些东西。
他在试着……去感受。
做一个寻常“人”的感觉。
但如今来看,好像不是很顺利。陆白水不是他所想的那种人。至少,没他所想的那么单纯。
实际上早该瞧得出了。他如今细细回想与陆白水交往时的种种细节,便意识到也的确有诸多的可疑之处。问题在于,人人看起来都会可疑。即便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脸上的某些表情也会叫人生疑——如果戴着有色眼镜去看的话。
这便意味着,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清醒”,就必须将自己的世界限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
不与他人有过多的交往、不同他人交流过多的信息。没有互动,不袒露自己的世界,也就不用担心别人会对自己如何。更用不着花心思,去细细琢磨、观察每一个人——真那样做,会把人累死的。
实际上即便是在世俗间,很多人秉承的也是这样的生存准则。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常付出情感、真心的人,也就更容易受到伤害。倘若因为这种伤害而疲惫畏惧了,就会将自己保护起来——友人只有那么知心的两三个。遇到陌生人只说三分话,或者干脆不理睬。
在别人眼中,这种人冷漠、不好交往。但也的确是最好的自保方式——不付出什么情感,就很难有人伤害得到自己。
冷漠,也是一种屏障。
可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懦弱。
李云心从前拥有这种懦弱,而今试着去摆脱它——他叹了口气。去看谢生和那位“伏波大将军”。
这妖魔的出现似乎意味着“东海龙王”的确存在。陆白水先前闲聊的时候与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更意味着……陆白水。似与那东海龙王,有些某种更为密切的关系。
这船上。还该有个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的。
妖魔……木南居……有趣。
那伏波大将军听了陆白水的话,便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盯着他上上下下瞧了好一会儿——一挥掌中的三尖两刃刀!
立时有一层蒙蒙的水雾在他与谢生之间成形,把两个人隔开了。
没人会怀疑这一层水雾能不能“挡得住”——谢生似也不怀疑。于是依着他一贯的性子,微微皱眉,将十柄光剑都重收回到身边,把自己护住。
他从前寄身在妖魔洞府,也是见识过妖魔的本领的。因而虽不常与人交手,亦能看得出这妖将的修为该不弱于自己。又是在海上,先得小心行事。
于是沉声道:“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将军,也该是真龙麾下的将军。我不是真龙的敌人,乃是盟友——”
谁知这妖将竟然看都不看他。先将陆白水护住,又赞了一声:“真是个漂亮人物。该是个好人——你是什么人?”
李云心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妖将倒也有趣——先看陆白水的模样,就说“该是个好人”,然后才问是什么人。
陆白水也微微一愣,随即亦哈哈一笑、抱拳:“这位将军好眼力!在下陆非。与东海龙王略有交情——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伏波大将军,想来必受重用,该是听说过我的。”
妖将“咦”了一声。再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露出笑脸儿:“你就是陆非?嗯。本将军的确在龙王面前听说过你——你生得漂亮,果真是个好人。”
他先前面沉如水、嘴唇紧闭,看起来是极有气势、极威严的。可如今咧嘴一笑倒露了相——他那嘴巴咧得极大,一直到了耳根。口中更是布满了尖牙利齿——不是上一排、下一排。而是整个口腔中,都是密密麻麻的獠牙!
有那胆子大的,见他与陆白水说话时候也算和善,便抬眼偷偷地看他。到如今见到这幅模样,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又把脑袋埋下去了。
这妖将似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吓人。只这么一笑、赶紧又抿住。
才转了脸,皱眉看谢生:“你又是什么人?怎么胁迫好人?!”
谢生沉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将此前的话又说一遍:“尊驾既然是东海龙王麾下的将军,也该是真龙麾下的将军。我是真龙的盟友——”
这妖将却立时断喝一声:“呔!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提真龙神君!”
他竖起眉毛,又将谢生上下打量一遍、似乎更生气了:“你生得这个丑模样,必然不是什么好人!我家主母最厌烦生得难看的——你这丑人难看不打紧,还敢在海上使道术——可知道我家主母也最厌烦什么道统、剑宗的人!?”
李云心就又笑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一些——这个妖将着实可爱。往后倘若起了什么冲突,因他今天说的这么几句话就得留他一命来。
谢生遭了这妖将这么一顿抢白,脸色难看到极点。
此处不比陆上。在陆上遇到如今这状况,最明智的做法就该是夺路而逃。但眼下……四面皆是水。哪怕他逃掉了,又去哪里找船,怎么回到岸上去呢?
虚境的修士,在浩瀚大海当中,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此刻的情形于他而言……似乎已是陌路!
但……异变又生!!
这伏波大将军出现之前,两艘巨舰之间的海水一阵猛烈涌动。可就在这妖将说完这番抢白之后,海面忽然又摇晃起来——还未等众人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头硕大无朋、满身尽是乌黑鳞甲的巨兽猛地从海中跃起——
一口将这伏波大将军吞了、又重落回到海中去!
这妖将在一息之前还威风凛凛。可如今被囫囵吞下,却是连叫都没叫出声儿——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自海中跃出的巨兽,头颅便有一艘巨舰那样大小,身子更是长得可怕!
它的头颅重新落回到海中时……身子才出水一半呢!
至于它的脑袋……
那是一颗龙首!!
海水哗啦啦地泼洒在甲板上,也淋湿一大片的人。可本该是触之即死的毒水,到这时候毒性竟然没了。不但凡人愣住,就连陆白水、谢生也愣住了。
不但陆白水、谢生愣住,就连李云心也愣住了。足足过了三息的功夫,他才瞪圆眼睛、咬紧了牙。
倘若那个家伙如今就在他眼前的话,他非得破口大骂——
九公子——你这时候搞他妈什么鬼?!
※※※
『注1:圣火昭昭,圣光耀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四句引用的是网络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里,明教弟子入门时候的四句。特此说明。』
第六百零八章 海中神君
原本是好好的一个局面!
他和这群臭烘烘的凡人混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找到悄悄潜入龙岛、或者探明龙岛周边情况的机会么?!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受虐狂,喜欢被一群蠢货围着问来问去!
如今果然跳出来一个认得陆白水的什么伏波大将军……倘若叫这妖魔把这么两艘船都带去什么东海龙王那里——
不但有可能得到上官月的行踪,还有可能得到龙岛的消息。最重要的是……他全程都隐藏在如今这个身份之后,陆白水对他知道的也不多!
如今倒好。
一口吞了。
又得从头慢慢找!
可那陆白水眼下和谢生剑拔弩张……这个伏波大将军一死,更是绝无转圜的可能——本来可以圆满解决的事……
现在非得他出手、暴露不可了!
李云心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尊香炉——从七窍里冒出烟来。
这时候再看陆白水和谢生——两人亦面面相觑。
陆白水……似是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将伏波大将军给吞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龙首……在这东海上拥有龙首的庞然大物,难道还能是东海龙王的么?!
谢生亦惊。同样拿不准吞掉伏波大将军那怪物的来历——说是东海龙王也是有可能的。他与妖魔相处了十几年,知道妖魔有像人的,也有像野兽的。吃掉杀掉自己座下的妖将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这些不确定的猜想,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动作——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阴沉不定地看对方。如此对视两息的功夫,陆白水才低喝:“伤员抬下去。”
这是在表明一种态度。
但谢生似乎并不想事情就此结束。他冷笑一声:“慢着。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事情就算了完了么?”
陆白水叹气:“我劝阁下不要再生事端。平平安安到了宝瓶湾,我送你走。再闹下去,怕是你的命也要丢——难道还觉得东海龙王是我编出来的么?”
“海兽而已。”谢生寒声道,“机缘巧合。也想唬得住我。”
陆白水愣了愣。一个聪明人见到刚才那种事,该相信他的话。这谢生看着是个聪明人,此刻却这样固执,实在令人不解。
他不解,李云心倒是了解。
正因为瞧见了龙首——谢生该认为这海兽与龙有关。既然与龙有关,该是来帮自己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点——它把伏波大将军给吞了。
陆白水认为海兽的出现证实了自己与东海龙王熟识。
谢生也认为海兽的出现证实了自己的确是被真龙庇护的人——他的组织在召唤他。
这么两位凑在一起……能罢休才怪。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准备从地上站起来。
便在这时候,海面上第三次起了波澜。这一次,是在艨艟号的前方很远处——滔天的巨浪被掀起来,几乎变成一座山岳。不但此前那伏波大将军脚下的浪头成了不起眼的水花儿,就连这两艘巨舰也仿佛成了小舟!
巨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甚至将海里的海藻、鱼虾都翻卷其中。再映衬着蓝天艳阳……仿是有狰狞鬼影在浪中舞动,分外可怖。只用了两息的功夫、在众人能够有所反应之前,这高耸的水墙便立在两舰船头、随两舰往前走却并不拍下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浪头上立有一神君!
这神君,身高足有丈余。未着甲却犹胜有甲——因为他的身上,覆满乌沉沉的鳞片。就连脸颊都被包裹住,只露出一双金灿灿的眼眸!
金眸之上的额头处,又有一对暗金色的双角。这双角细却极长,直冲天上……更叫这神君显得气势不凡、睥睨万方!
而今他高踞浪头。用一双灿烂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舰上诸人,发出闷雷般的声音:“见本君现身还不收敛——是不知死活么?!你二人再争执不休——就将你们都葬在海底!好自为之!”
说了这话,浪头往后一退、猛地拍了下来!
这样大的浪,是足以将两艘巨舰都拍得粉碎的。然而这位神君似乎只想给诸人一个教训,并无杀生之意。那巨浪便只有浪头扑了上来——但也在顷刻之间将舰上的三桅断了两桅,只剩下一根主桅杆。水浪自甲板上轰过。两艘巨舰顷刻间颠簸得仿佛要倾覆,足足用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勉强稳下来。
但那些受了伤的、运气不好的海员都不晓得被轰到了哪里去,想来再无生还的机会了。李云心身边的这群商旅倒是好命。原本躲在船楼前。被水流轰到船楼里,总有些东西拉扯、都保住了性命。
那位浪头之上的黑甲神君来去极快,也未报自己的名号。然而他所展现出的可怕力量……叫谢生也惊心。
自出了山谷……头一次遇到这样强大的妖魔——强大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世界……可以有如此的力量存在的么!?
巨舰被巨浪洗刷过,凡人们忙于清点伤员、救护援助,即便是陆白水都无暇分心。而修行人……谢生,却脸色凝重、运起灵气,仔细查探周遭的动静。
事情似乎与他所想的不同……那浪头上的大妖语气不善——竟不是来帮自己的么!?
是什么来路?
两个妖魔现身之前,他都没有丝毫觉察。刚才那大妖更是给他可怕的压迫感——他再一次体会到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危险。
于是都没有留意到,那“李小神仙”不见了。
其实李云心还在船上。但是在舱底那间他为九公子隔出来的密闭舱室里。
舱内本是一片漆黑,如今符箓将这里照亮。隔着船底的木板,能听到沉闷而悠远的呜呜声。仿佛舱外的不是海水,而是烈风。偶尔还有船体木料挤压时发出的吱呀声。就好像这航行在海上的巨舰,随时都要解体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看站在他面前的妖魔:“九公子,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干?”
如今这九公子还是现出了神魔身的模样。身量极高,头上一双金角几乎刺到舱顶去了。他在舱室里得意地走来走去,似乎很满意如今这威风凛凛的样子,然后才道:“怎么干?我哪里做错了么?”
李云心无奈地叹气:“我到底是上辈子欠你的——好不容易钓出来一个妖将,你吃他做什么?”
九公子笑嘻嘻——但化成这神魔身可看不大出——“不是你和小鸡精在一路上说,要暗中观察、乔装打扮、弄清楚这船上的牛鬼蛇神的动静么?如今跳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船上还哪有人敢乱动?你上哪里看去?”
“要我说呀,这个小妖现身了才是坏事呢。”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本公子正好把他一口给吞了。嘿!敢说什么东海龙王!把这小妖一吞,你瞧船上如今不是又平平安安——你既不用露面,还可以慢慢瞧瞧么!”
李云心愣了愣。
倒是没想到九公子还想了这么多——他一路上和山鸡说话,只把山鸡当成做事的人。只觉得九公子听了也没什么兴趣、不如打发他玩耍去,也不要捣乱。当初他能把他骗得团团转……他再遇到什么陆白水、谢生,一不留神也是要吃亏的。
岂料这妖魔听到心里,竟留意了。
如今做了这事……也算是他要帮忙。
虽说是帮了个倒忙。
既然如此也不好再责备他。李云心便又叹气:“原来你是安了这个心。好吧——你也是好心意。”
又摇摇头:“只是下一次——九公子可以试着留他一命。要么不碰。碰了就把人好好用一用——拿下来严刑逼供,倒出些内情也是好的嘛。”
九公子便背了手站在李云心面前,哼哼笑了两声:“你以为本公子是傻子,想不到的么?你瞧着!”
说了这话换一弯腰——一张嘴张得极大……
“哇”的一声,活生生吐出个“人”来!
他这神魔身,身高丈余。依着李云心的量法儿,已经快到四米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到这时候虽说是弯腰,可还在李云心的头顶上。再那么一吐——
要不是渭水龙王眼疾手快、当即往旁边闪了身子,大概他肚子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混着海水,就要浇他一头一脸了。
——吐出来的,正是那白盔白甲的伏波大将军。
只是此前这妖魔威风凛凛,如今却狼狈不堪。身上的盔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就连脸上都满是血洞,仿佛是一具腐烂了的尸首。他的身边……还有些消化、未消化的残肢断臂、不明骨骼。
这妖将一落到地上晕头转向。过好了好半天才慢慢爬起来,抬眼瞧见李云心,又瞧见九公子。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他:“你你你……你是什么妖魔?!敢敢敢——”
九公子才不理睬他说什么。又往这妖魔身上呸呸啐了几口、吐干净嘴里的东西。身子一晃化成人形,变成白衣翩翩的模样:“说了本公子不是傻子——这东西我昨天才尝过,呸,肉是冷的。难吃得很——要不是为了帮你,吞都懒得吞。你慢慢问——我走了!哼!”
李云心忙道:“欸——”
九公子却不理他。像是赌气,身子一转,从舱底穿出去了。
第六百零九章 小娘娘
李云心愣了愣。盯着舱底看好一会儿,才露出些笑意。
——世事无常。
他在白水镇遇到陆白水。本以为是个白纸一般的坦荡人物、打算真的如寻常凡人一般敞开胸怀去交个朋友……岂料这陆白水也是有事瞒着他的。虽说在最后也是一个坚守自己的“道”、宁死也不愿出卖李云心的真汉子,然而……
这种感情到底不那么纯粹了。
李云心晓得自己并非无过。是他先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如同他对辛细柳曾经说过的话——以欺骗开局的感情,是很难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没料到这九公子……他暗自戒备、更叫山鸡在一路上处心积虑地刷好感度的九公子,如今竟然是真的尽心为自己着想、做事了。
他们之间可是有杀身之恨的。
人生际遇、人心变幻,谁又能说得清呢。
于是心里略生出些暖意来。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他还可以再小心地试一试的。
思绪走到这里,便听那地上的伏波将军猛地发出一声低喝,合身扑击上来。
这妖魔被吞了,畏惧九公子到极点。而今九公子遁壁而走,只余李云心一人。
李云心是玄境的超级大妖。气息内敛不外露的时候,就连同为玄境的也难看得出,何况一个小小妖将。这妖魔也是因为痛苦折磨失了些心智,不曾去想倘是个凡人怎么会如此有恃无恐,便欲把他拿下、逃走。
这一扑倒是凶狠……可在渭水龙王眼中与蝼蚁挥舞触须示威又有什么区别——随手一摆。
这身子跃至半空中的妖魔就轰的一声倒飞回去、砸在舱壁上。李云心这时候心情略好些。这随意一击就包含了数种神通——既将他轰飞回去,又用妖力加固了墙壁。于是这妖魔仿佛撞上坚铁……嘭的一下子,在墙壁上摊成了一张薄饼。
死了。
他就又用食指那么微微一勾。一道青蒙蒙的铁索探出,正将这妖魔浑浑噩噩的魂魄给锁住了。
到这时候,才微微皱眉,再往地上挥了挥。一片蓝火立时燃烧起来,将地上那些肮脏的玩意儿都烧尽了。
与此同时一手自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一抖,抖出一团黑雾。一手又在那妖将的魂魄上遥遥指点几下——奇异的符阵就在他身边成形。这阵法,是暂时确保妖魂神智清明、不至于痴傻的。
做完这一切。才斜眼看了看那团黑雾:“蓬莱娘娘。我要对这妖魂动刑逼供——特意请你旁观。瞧瞧如果不说实话,我到底有什么手段。”
“蓬莱娘娘”先前被他收在符中,憋了十几天,滋味并不好受。到如今才放出来,大抵一时间也是头昏脑涨,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可那妖魔既被李云心保留了一些清明的神智,一瞧见这位蓬莱娘娘立时往后缩——仿佛比怕九公子还怕她!
蓬莱娘娘转了一圈,也瞧见这位“伏波大将军”,登时尖叫起来:“——你!!啊呀呀!!嘿呀!!你!杀死你!杀死他!”
这两位看起来是认得的。
女妖这么一叫,那妖魂更害怕了。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作出磕头的模样:“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到这时候一边不住地磕头,一边看女妖和李云心。看起来怕的不止是口中的蓬莱娘娘,也是畏惧李云心一摆手便将他击死、拘魂的实力。或者以为是女妖找来的帮手吧。
这情景,倒叫李云心微微皱了眉。他是没料到这一节的。
此前在“三花娘娘”庙里见到“三花娘娘”——那妖魔看着只是个小妖罢了。身上虽有秘密,然而说话颠三倒四,不像什么重要角色。如今想至多算是个什么细节、线索。
在白水镇又遇到这个“蓬莱娘娘”。似与那三花娘娘有什么联系,简直是同一个画风。她自称是蓬莱仙山上的仙人,李云心只听听罢了,并不往心里去。觉得该是胡乱编造了一个身份,另有其他的目的。
而今将她放出来,就是要她瞧瞧自己怎么审这个“伏波大将军”,叫她想一想自己的话儿编不编得下去。
岂料看而今这场景……
她说的竟好像是真的!?
于是他稍稍一愣,并指向那伏波大将军一指点,低喝:“说!她是什么人!?”
那妖将想都没想、磕头不停,当即道:“……是蓬莱仙主——我东海蓬莱仙山的镇山正神……坐镇仙山千年啦……蓬莱娘娘在上,小将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倒当真是个“蓬莱娘娘”了。李云心再一皱眉:“继续说!你都作了哪些恶!”
这妖将连忙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叛逆蛊惑谋逆……小将也是迫不得已……娘娘那时无法庇佑咱们,那叛逆又自称东海龙王——”
接下来是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的苦衷、祈求原谅之类的话。颠三倒四,都是陈词滥调。
但仅凭借他说的这么两段——倘若是真话的话——都与这女妖这些日子所说的一一印证上了。
她从前是蓬莱山中的“正神”。后来因为某些缘故妖力渐衰,被那“东海龙王”背叛。
这妖将说蓬莱娘娘掌管蓬莱山一千年……陆白水说东海龙王这名号在民间流传一千年。那么意味着,蓬莱娘娘诞生于两千年前——也与这女妖此前同李云心所说的印证上了。
李云心还问她可记得自己的真身是什么、又是谁将她封在蓬莱山。她却一概不记得了。
这一点……与“三花娘娘”也像。
野原林中那一处三花娘娘庙,看着已经湮灭很久很久了。可如今再回想当初的模样——会意识到那庙宇曾经是占地很广的。遗迹周遭都是参天的巨木,唯独庙宇附近只长草,没什么树木。可见当初建造的时候地基打得极好。至少,不是凡人的手段。不然不可能保存那样久。
他一直对三花的来历存疑。因而还曾查当地的记载,想要找到有关那三花娘娘庙的信息。
但什么都没有查到。
查到了不奇怪。查不到才奇怪——这年头的人对于祭祀神怪之类的事情看得极重。渭城里那刘公赞的龙王庙甚至兼着记录祭祀雨谷之类大事的重要责任。倘若当年的三花娘娘庙香火鼎盛……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留下来呢?
只能是被人有意抹去了。
三花娘娘庙里……三花是被人以画道的手法塑在神像中。
画道的法门,约是在两千年前出现的。
这蓬莱娘娘也诞生在两千年前……式微于一千年前。
两千年、一千年,都是些极敏感的时间点。李云心觉得自己越来越逼近某些真相了。
也许他目前所掌握的一些东西,就连那些幕后的主使者们都没有想到。
他又喝一声,打断那妖将啰啰嗦嗦的话:“现在我再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上官月的女人?”
蓬莱娘娘插嘴、尖叫道:“咦!当然有!啊呀!我不是和你说过——”
她在路上对李云心说,那上官月一行人航行到蓬莱仙山附近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浪。那风浪之大,似是不把船只倾覆不罢休。好在上官月并非寻常人,硬是以神通保住了船——可最终还是撞上蓬莱山中这蓬莱娘娘的庙宇。
当时听到此处,李云心觉得这女妖在胡诌。那么大的一艘船,怎么会撞上一座庙?但并不点破。
又说在她那“宫中”待了许久,问东问西。后来得知了“叛逆”的事,就去找那个“叛逆”——亦即陆白水口中的东海龙王。再往后……这蓬莱娘娘就附身李四,逃离蓬莱山了。她对此的解释是:上官月跑去找那叛逆,非得将她藏身之处暴露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离开这蓬莱山的法子,自然要远远地逃了!
李云心却不理她。只对妖将说:“我在问你!”
妖将不敢迟疑。看着更是半点儿骨气也无,哆哆嗦嗦道:“……是是是……不晓得是不是叫什么月……去年倒的确是有个女人找大王的晦气……”
说到这里,偷偷地看李云心。
瞧见李云心的脸色不好看:“那女人死了没有!?”
这妖将愣了愣,似是心里琢磨些什么。小心翼翼道:“……娘娘,这一位是人是——”
“吓?!你看他哪里像人?!蠢东西!”蓬莱娘娘大怒,“本娘娘能被人捉住的么?!呸!呸呸呸!!”
妖将到处都不讨好,心肝儿都快被吓裂了。又捣蒜似地磕头:“是是是……禀告这位妖王,那女人找我家大……那叛逆的晦气,就火并起来……结果败落了,被那叛逆囚禁了——至今还囚禁着呢!”
李云心便脸色阴沉地沉默起来。
妖将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去看蓬莱娘娘——但这蓬莱娘娘才不理他。
如此沉默了十几息的功夫,走到妖魂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妖将不晓得李云心要做什么,那蓬莱娘娘似也不明所以。
“我来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李云心语气阴森地说,“要怨就怨你到了这种时候,还敢在我的面前搞这些把戏。”
说了手指一勾!
那妖将的魂魄像是被突然打散,化成了许多团朦朦胧胧的雾气,就仿佛是这蓬莱娘娘如今的模样一般。李云心又抬手一抓,把这些雾气尽数收入掌心。左手中浮现那一本白阎君赠予他的“生死簿”——再把掌中雾气往上面一拍!
那翻开的簿子里面,立时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这妖将刚才问李云心是人是妖,又来观察他的脸色——显然是打算弄清楚了身份,再想着怎么说。怕说错了触怒这位大妖王,反倒叫自己连魂魄也葬送了。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李云心想要听的是事实,而不是开心话。既看得出这妖魔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说、顺得还未必对……不如直接将魂魄给打散,细细地搜寻他的记忆。
后面倒是说给那女妖听的——他转了身。一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看这小册子,一边时不时地抬头意味深长地、阴森森地看这蓬莱娘娘。
这么翻看了五六页的功夫——蓬莱娘娘忽然缩成小小的一团黑雾,尖声尖气地叫:“……噫!我没说假话!啊呀!你看我做什么?!啊呀!你叫我害怕!别看我!!”
李云心冷笑一声。
这蓬莱倒是没说假话。可也没把所有的真话都说出来。
从这妖将的记忆当中看,所谓蓬莱仙山,的确与龙岛有关。
或者说……是进入龙岛的门户。
世人传说海上仙山有四——龙岛、蓬莱、瀛洲、方壶。
这四座山都的确存在。但行踪却并不固定——很多人声称自己见到了仙山、仙人。可即便是对出现在同一海域的仙山所作出的描述也都各不相同。某些人说记下了仙山的详细位置,但后人再依着那位置去找,又找不到了。
因为这四座山是在海上浮动的。
这位“蓬莱娘娘”在妖将的记忆中,乃是真龙神君在两千年前亲封在蓬莱仙山上、以镇守入龙岛门户的妖王之一。但这一段记忆是来源于传闻。这伏波大将军真身是一条大白鲨,得道不过一千两百余年,还只是个化境的巅峰罢了。
“蓬莱娘娘受封”这件事,发生在他诞生以前。
约到了一千年前,这蓬莱娘娘的妖力忽然衰弱——从玄境跌至虚境。无人晓得原因。但到底是受真龙亲封,一时间也无人敢谋叛。后来这蓬莱娘娘座下也有个妖将,自告奋勇要去龙岛查看——瞧瞧是不是真龙那里生了什么异变,才导致如此局面。
女妖自然不允。那妖将便偷偷地溜了——这一走就过了三年的功夫。三年之后,人人都以为这妖将早死了。
他却回来了——修为精进,已到了玄境!说此去龙岛已探明缘由。乃是因为蓬莱娘娘对真龙不敬才惹得神君震怒,褫夺了她的修为。而今将龙元分出、封在他身上。封他为东海龙王、统御蓬莱仙山以及东海。又一同分封了另外八龙王,代管瀛洲、方壶,以及中陆周遭的辽阔水域。
由是,成了蓬莱娘娘口中的“谋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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