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动物园


  要知道这园子是做什么的,先得晓得那些曾经属于画圣的宫殿在“曾经的曾经”是做什么的——
  其实是一处畜牧园。
  玄门法宝这类东西,就好比凡间匠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没法子量产,贵在一个精字。因而所用材料无不追求极致,也就不是凡间的东西能够满足了的。许许多多炼制法宝的灵物,只在玄门之中才有。而玄门之中、珍奇当中的珍奇,则在小云山上才有。
  从前这浮空山的西北方是没什么殿堂的,乃是一片山林。其中生有许多宝贝,也散养了许多宝贝。
  但陈豢开宗立派被公认为第三圣之后、来了小云山,便在这唯一算是空余的西北方建了自己的行在。此前放养在这里的,其中一些不甚珍奇的——便是李云心刚才边走边糟蹋的那些——就还留在原处,当作奇异的景观瞧了。
  而另一些真正宝贝的、对于玄门炼制法宝而言至关重要的,则被统统收到了一个园中。便是如今李云心在缓坡下所见的、更大的园子。
  先见的是一个五间六柱的巨大牌坊。极尽华丽精美之事,无比的辉煌壮丽。牌坊之后,乃是一条宽广的大道,铺一尘不染的玉石。两侧则是葱郁花木围成的围墙,其间还有彩蝶起舞。那大道尽头,也有一殿。李云心瞧了瞧殿、微微皱眉。
  因为那殿虽然很大,可似乎还没有大到能关住许多大型异兽的程度。他在战场上见到琴君座下有一只巨大无比的金角狰,便也是天下间数得着的奇兽,浑身都是宝。那一只金角巨狰就几乎抵得上这一座宫殿大小,更不要说别的呢?
  但他就是晓得了,这里的确是藏有许许多多珍禽异兽的园子。
  因为看到这巨大牌坊的匾额上,写着规规矩矩的三个大字——
  动物园。
  此刻他的疯癫劲头还未过去——
  这数月来几乎每日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已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压抑苦闷。且此前为了死而复生进这小云山,更是遭受巨大痛苦——那痛苦一个好端端的人生受了,都可能要疯掉的,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呢?
  因而此刻忽然脱离险境,心中积郁便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他从前比之常人有多么能够忍耐,如今比之常人就要爆发得多么疯狂。而今见了这三个字,忽然兴起。
  随意将手中咬了一半的果子一丢,便走到这巨大的牌坊下,探出一根手指,在石柱上试了试。
  他从画圣的书房一路走下来,毁掉的天才地宝只怕不止数百,吃下去的,更是难以计数。那些东西无论好不好吃、有没有毒,却都蕴含惊人灵力。他虽是大成真人境界、所需要的灵力、妖力多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但这些也足以给他的肚子稍微打点底子了。
  到如今使了力气,指头便探出尖利的指甲来。淡金色,像是一柄小刀子。在石柱上一划就留下一道印。
  他便一笑,抬手龙飞凤舞地刻下七个大字——
  “李云心到此一游”。
  随后又想了想,走开几步。在另一边的柱子上歪歪扭扭地再刻写八个小字——
  “随处题字是不对的”。
  然后哈哈狂笑一撩衣摆,大步沿着这条白玉铺就的道路走过去。
  一路前行,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因为倘若他是苏玉宋、卓幕遮,也用不着在这里布置些什么。
  整个云山空间里都有那种无形的禁制。修行者与妖魔到了此处,便成了肉身强悍的普通人罢了。但即便是他们两个人那样强悍的肉身,也没法子从底下一跃上千米、蹦到这小云山上。这样一道天然阻碍几乎杜绝了一切的可能性,唯有画道的传人才有可能从山底的那条道路上偷渡上来。
  但问题是,如今世间画道修为最高、最令人头疼的李云心已经“死”了。
  更不消说进小云山难、进云山也更是难上加难了。
  且……他们亦在此处布置了旁的手段。只不过,李云心如今并不能遇到。
  却说他这样一路走到那大殿前、上了三十三级的台阶、再进了前廊。抬腿猛一踢,便将殿门踢开了。然后看到一间空空荡荡的殿。
  瞧着就像是封了未启用——诚然建造得富丽堂皇,桌椅摆件地毯花木也都有。可无论怎么瞧,都是只一间待客的主殿罢了,与什么“动物园”、“豢养珍禽异兽处”挨不着边儿。
  但李云心也不急。既然在匾额上瞧见了“动物园”三个字,就晓得此处从前是谁布置的了。倘若那牌坊之后真是一间园子,那才叫他觉得意外。
  于是倒是嘿嘿笑了几声,抬脚蹿进去,就开始急吼吼地找。
  自然像是土匪进了家门一般。瞧见哪里觉得能藏的,一脚就踹翻。倘若没找到,便同此前那些花木的待遇一般,统统咬牙切齿地踩踏成碎片。既然带不走,也不留。
  殿中的摆件、花瓶,都是奇珍异宝。就算金、银、玉搁在这里都嫌粗俗污陋。只配像外面一样,用来铺地。但这样的东西,全被李云心拿起来瞧。一个瞧不见,就是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命。如此先将殿中的摆件都毁了,再把桌椅掀了。什么地毯也都撕成了碎片,最终只剩下墙壁上的挂画、浮雕幸免于难。
  于是开始背着手,一幅幅地看。
  都是好玩意儿,也都被他顺手毁了。如此,直到大殿西边的第十一幅。李云心才“咦”了一声。
  原先远远地看,以为是一幅字的。
  当然看着像是字了——装裱了,白底。其上是些黑色的字符,似乎写的是蝌蚪文。可如今凑近了瞧却意识到……
  啊,分明是一幅画的。
  这画乃是横幅。右边题头当先几个竖写的字。这种写在画卷前头的文字,叫做“题”——
  “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
  这行字之后,便是画了。李云心一看,就晓得必是陈豢手笔——一看便知:
  一个椭圆,下面插四条小棍。顶上再插一小棍,棍上挑一个小圆。小圆上再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三角形独角,其后又添一尾巴。上面用蝇头小楷标注四个字——金角巨狰。
  旁边的什么珍禽异兽,手法都类似。圆身子棍子腿,造型差别不是很大。似乎又为了将彼此区分开来,于是都一一做了标注。
  什么“翻羽”、“飞廉”、“荧幽”、“溪边”、“祸斗”——凡此种种在李云心印象里如雷贯耳的凶兽、异兽、瑞兽,都在这画卷上标出来了。
  一只异兽不过是半个巴掌大小。而这画卷却足有两米多长。如此满满当当地排着,从头到尾排了不下数百只。可即便如此,也是排不满的。于是“画卷”的更上面,便有许许多多由粗到细的波浪纹,是“远处还有很多、都看不清了全是虚像”的意思。
  但这意思也不是李云心领悟出来的,而的确是在这些波浪纹的缝隙中写下的“注释”。在这句注释之后,是更小的、密密麻麻宛若烟雾一般的文字——
  全是珍禽异兽的名字。粗粗一扫,也有数千了。
  其实看着也像是……本以为这么大的纸能画得下。岂知越画越觉得不妙,只能用这种法子糊弄一下,凑够数量。
  到最后、这“画”的末尾,还有一行文字。算是“跋”——
  “这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李云心盯着这东西瞧了一会儿,便皱了皱眉。其实这幅画嘛,同陈豢此前的画作相比是稍有差别的。
  她从前的画作,无论笔触多么幼稚,都可以看得出是上了心的。譬如刚刚学画的小朋友画“小鸡啄米图”。哪怕画得不好,也不会忘了把地上的米粒一粒粒地点出来。有认真细致的,还不是用“点”的。而是认认真真地画一个一个的小圆圈。
  但这幅画嘛……看前面的一排“异兽”,晓得也画得认真。可到了之后似是渐渐发觉位置不够,就潦草了。再到那些意味着虚像的波浪线,便似乎是说已经懒得再画了、而是想着什么法子“到底把它给弄完”。这意味着,陈豢画这东西不是因为兴趣。而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
  ——它是拿来用的。
  想到此处,李云心心中就已经了然了。
  他慢慢将手搁上去,试着体悟其间的灵力流动。然后知道……的确就是他想的那样子。
  这画,与其他的几幅八珍古卷类似,其中都有一片广阔得惊人的天地。倘若此刻他运足了灵力、且找对了法门,便可以进入这画中去。他毫不怀疑……画卷上每一个被写到了名字的珍禽异兽,都在那片天地当中。殿中的确有一个“动物园”——便是这幅画。
  然而眼下他不想“试一试”。毕竟妖力未复。且那陈豢古灵精怪,还不晓得在这画里的天地中设置了什么在她看来“有趣”,在别人看来却是“凶险”的把戏。他此时好不容易没了什么叫自己头痛的事,可不想再犯蠢、再将自己陷入到险境中。
  但无论如何……这玩意儿必是要带走的。
  画中的许多异兽也该对陈豢感恩戴德。倘若不是它们在这画里、且李云心妖力未复、这东西又可以被据为己有的话……
  他原本可是打算大开杀戒的。
  仙草仙果当中的灵力诚然浓郁。可那些“死物”再浓,也比不上这些“活物”浓。倘若这真是个“园子”、被他闯进来了——那些瞧着模样讨厌的,必然第一批被他杀了、吃了。那些模样讨喜的,说不得也会被他欢喜地吃进肚子里,“永不分离”。那些模样既不讨厌又不讨喜的——既然如此活着干嘛?也杀了吃掉罢!
  但而今它们倒是躲过大劫。李云心伸手将这画从墙上取下来,卷成一轴。随便从哪里撕下一块布条来,绑在背上了。
  然后,直往“穹格殿”去。辛细柳曾说过,苏玉宋与卓幕遮的许多宝贝都在那殿中。穹格殿距离此处便已不远了。其间经过几座小殿,李云心都未理会。只在殿顶上如同世俗间的武学高手一样纵横起落,快意极了。如此只过了一刻多钟,便瞧见那穹格殿前的广场——
  但此一处,不再像别处一般空空荡荡了。
  广场之上,有个守卫。这意味着辛细柳的话一点没错儿——此地果然藏有对于两个伪圣而言极珍贵的东西。
  以至于……
  他们叫前书圣的劫身来守。
  宽大无比的广场上的,正是苏生。
  李云心站立在距他近百步远的殿顶,瞧见他独个儿在场中站着。广场的地面是白的,苏生的衣服是青的。劲装,短打扮。像标枪一般笔直地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瞪得极大,两只眼珠儿一刻不停地左右装、观瞧周围的情况。这情景,瞧着诡异又恐怖。
  李云心一看便晓得……这一个劫身,如今是被苏玉宋与卓幕遮制住了。
  此前在山下、苏生还藏在他袖中的时候,倒说过这件事——譬如他晓得将人炼成游魂的第一步,便要将清明意识彻底毁去。叫人脑袋空空,只变成一具傀儡。主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可毕竟只是清明意识被抹了,到底也不算是脑子坏掉。
  因而这傀儡不但听话,更可随机应变,比寻常的、那些用法术幻出来的力士、神人,不晓得高明到哪里去。
  倘若再将这傀儡以秘法炼化、重灌注了灵智,才可成为游魂。只是那样一来,倒不如前一阶段的傀儡好用了。
  伪圣想要将书圣的这个劫身炼成游魂。但山下的战事急转直下,便只来得及将神智彻底抹掉了。如今,便叫这傀儡守在殿前,以防万一。
  终于防到了李云心这个“万一”。
  这书圣劫身,肉身同样强悍。自己虽没有神通,却可以借旁人的神通来用。在此地或许不能完全发挥出来,然而小云山上,还有许许多多至今还在略起些作用的禁制。
  他这劫身动用了那些禁制、阵法的话,以此时此刻的李云心的修为而言……
  真动起手,非得是一场苦战、两败俱伤甚至惨败而归的局面。
  因而他想了想,便在广场前,另一座殿顶的屋檐上坐下了。他眯起眼,远远地、若有所思地观察起那苏生来。


第五百零一章 我快活
  这时候小云山之中是午后。
  阳光明媚,温度怡人。被花香熏过的暖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且有清越鸟鸣声。
  除此之外周围很安静,令李云心想起……在从前那个世界。也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街上都没什么人,只有街头的一颗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老狗伏在老树的荫中,老伯坐在藤椅上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闲适下来。
  他坐在黄色的琉璃瓦屋顶,身边的瓦片被晒得暖烘烘。苏生独个儿立在明晃晃的偌大白色广场中,像是一颗孤独的树。
  李云心就这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家伙如今是有个守卫范围的。该是他不进入那个范围,这傀儡也就无事。
  因而伸手,从身边掰下一角瓦片来。然后眯起眼睛瞄了瞄,扬手丢过去。
  两人之间隔了很远。但修行人与妖魔的肉体强横也意味着反应能力和控制能力极强。因此这巴掌大的一角正砸在苏生的脑袋上,发出悠远的、咚的一声闷响。瓦片碎了,苏生的额角留下一块白印。
  于是他忽然“活”了。猛地抬眼直视李云心的方向,脸上是暴戾又疑惑的神气。似乎完全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挨打——他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凶兽。
  但只“活”了这么一瞬间罢了。下一刻,重又慢慢低下头去,又站成了一棵树。
  李云心想了想,又扬声道:“哎,小哥。出来玩玩儿?”
  苏生听到了他的话。再一次微微抬头。往发声处看一会儿,慢慢垂下。
  因而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又笑起来:“那我进去找你玩玩儿。”
  说了这话一纵身,便从殿顶跳下。既无神通,也就没法子“轻飘飘”。整个人咚的一声落在场中,脚下的白玉石立时被震裂出蛛网一般的痕迹,密密麻麻往四面延伸、漾起一阵轻尘。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苏生如同一具木偶一般猛地抬起头、挺起胸。四肢的关节发出一连片的暴烈劈啪声,就连身上都升腾起一阵白雾。而后这圣人劫身所制的傀儡猛地竖眉、厉喝:“何方妖孽!敢擅闯穹格殿!”
  这可怕的傀儡似乎仍可动用小云山上残存的禁制。他这开口一喝,身前的空气中都出现波纹,可见已绝非肉身之力了。
  话音一落,足下登时出现整片的裂纹与塌陷。下一刻——一步跃出六丈的距离,整具身躯上都缠绕炽烈电光、自半空中向李云心立足处猛扑过来!
  面对这样可怕的声势与力量,李云心却半步也没有退。两人之间如今距离二十丈罢了,那苏生三步便至。但他却在苏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收敛了神色、沉声吐出两个字:“国王。”
  这声音苏生听到了,然而置若罔闻。第二步踏在地上,又是更加可怕的碎裂声、尘雾,以及猎猎的风声!
  便在已能够感受得到劲风扑面的时候,李云心仍未退半步。平静而冷漠地盯着电射而至的苏生,又说出两个字:“海狮。”
  傀儡第二次跃起、第二次落下,终于到了李云心面前!
  他身上可怕的电光在一瞬间引燃了李云心垂在额前的几缕长发。他并指为刀,指尖嗡的一声出现灿烂金芒,仿佛一柄光锥一般直刺李云心面门——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吐出最后两个字:“权杖。”
  然后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清脆一声响——啪。神情暴戾的傀儡忽然瞪圆了眼睛、看清面前李云心的模样。下一刻周身电芒忽然收敛,指尖的金光也消散了——大喝一声:“闪开!”
  右足一跺地、生生在半空中变了去势,一掌轰到李云心身旁的地面上。
  随后便是轰隆隆的一阵可怕巨响!
  白玉铺就的地面,地砖如同汹涌波涛一般涌起,直喷向天。巨大的力道去势不减。先将李云心身后的地砖都轰爆了、再一往无前——直轰到李云心此前立足的那座前殿上去!高大雄伟的前殿在这力量面前也如同纸糊的一般。只用了一刻便轰然倾塌,不计其数的土石碎片如同狂风暴雨,撕裂了空气嗡鸣着再往前射出去!
  如此……不过一瞬之间、一击之威罢了——便接连轰倒了三座大殿,在李云心身后,轰出了一条宽得可怕、长得可怕的废墟来!
  而这……也还是苏生在最后关头生生散去了神通、收住了力道的结果罢了!如今他略显狼狈地倒在地上,发髻散乱得一塌糊涂。可已经完全不是此前木木呆呆的模样了——在巨大的轰鸣声还未消散的时候便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对李云心大叫:“做什么不躲?!这一掌轰在你身上,就是个形神俱灭!!”
  李云心笑了一声。这才抬手将发丝上刚刚燃起的明火掸灭了:“因为刺激啊。”
  然后抬脚,便往穹格殿中走过去。
  苏生咬牙切齿:“刺激?!”
  可说了这两个字又不晓得再说什么好。略一愣,忙跟上李云心的脚步,瞧着有许多话要说:“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咒?”
  这句话说完了紧接着又道:“你用瓦丢我!?刚才那种时候你竟还消遣我!”
  李云心边走边哼了一声:“咒?就算是咒吧——我之前给你重建了十一个人格,总得有几句唤醒指令——就是你说的这个咒。不过啊……”
  “两个游魂先怎么把人的神智抹去、抹去之后是个什么状态,都是你之前对我说的一面之辞。你刚才那样子脸色比死人还可怕。我总得试探试探你的本底意识还在不在。一旦你对我说的出了岔子我跳进去、又唤不醒你下一层的意识,那就不是刺激的问题了。所以先砸一砸你逗一逗你,观察观察嘛。”
  这些话他一口气地说。实际上却是走得快、说的慢。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穹格殿门前。
  同样——抬脚,一脚将殿门踹倒了。
  然后他先站在门前、往里面瞧了瞧。这殿极大,简直像是一座他那时候的体育场一般。广阔得可怕的空间当中没有半根柱子支撑,地面是黑色,天顶有无数明灯,宛若璀璨星空。在对门的另一头,是一整面墙壁。墙壁上没有别的,便只是密密麻麻的柜子、从大殿的东边铺到西边,从地上铺到穹顶。
  或许这景象便是“穹格殿”这名字的由来。
  李云心瞧了这么一会儿,忽然连声地冷笑起来,笑声叫人毛骨悚然:“哦……这就是那两个王八蛋躲起来算计人的地方。”
  但苏生只在他身后问旁的:“十一个?什么十一个?你不是同我说只有八个的么?”
  李云心头也不回、像是敷衍:“保险嘛。”
  然后抬脚踏进门,往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柜墙下走过去。
  而苏生问的,则是他的“人格”。
  他初见李云心,颓废得形同废人。于是李云心为他重构了一个意识,但很快那意识又沦陷了。因而李云心为他重构了第三个。
  到李云心到了浮空山下、待了数日与辛细柳尔虞我诈的时候,苏生便对他说了一计。
  他晓得两个游魂一旦捉了他,必不舍得杀他,而要炼化他。此前苏生还是书圣时,肉身被夺。在逃出云山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曾经晓得了他们炼游魂的手段——第一步,便要将人的神智毁了。
  彼时他觉得这个劫身要应劫将极其艰难。与其于此,倒不如舍了这个劫身大胆试探一番——叫李云心为他多构建几层意识。而后假装被俘、叫两个游魂将他的神智毁了去。
  倘若李云心构建出来的东西不起作用,那这废了的劫身就当送了共济会也无妨。倘若起了作用……便是如今这个里应外合的局面了。
  因而此前的情况是,游魂的确毁掉了苏生的神智。然而那个所谓神智,不过是李云心为他构建的十一层意识当中的最表面一层罢了。这一层毁去了,还有第十层。第十层也毁去了,还有第九层。这种法子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神通、专在意识层面做文章,即便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都属于匪夷所思、很难为人相信的手段,两个游魂又去哪里防?
  因而只要李云心预先留在他意识中的几句唤醒指令,这苏生的第十层意识当即重启,又恢复了神智来。
  但那时候苏生觉得此身应劫无望。谁道此后在陈豢的书房中,却因为李云心的许多话语将最后一劫也补全了、即将化身而去。幸好被苏玉宋镇住,才没叫计划落了空。到这时候,苏生在抱怨李云心那时背着他在他的头脑中动了额外的手脚,多构建了几层的意识。可抱怨归抱怨——也不如何放在心上了。
  因为,此身劫数已经圆满,随时都可化身而去了。
  也正因此,这苏生此刻竟然还有心思徘徊于此不走——一直跟在李云心的身后,打算瞧他来这穹格殿是为了什么。
  因为——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抱怨一通,为自己理好散乱的发髻,又在李云心身后道,“这里面只有人皮罢了,可没什么你要的东西。”
  两个游魂夺了双圣的舍。起初的许多年、披了圣人的皮囊穿得很欢喜。可时间渐渐久了,便也厌倦。所幸,两个游魂居住小云山——平日是没什么人来的。也不像旁的游魂有各自的使命、任务在身,必须忠实地、时时刻刻地扮演好自己应该出演的角色。
  于是有了闲情逸致……张罗着换些别的衣服。
  别人的衣服是织物或者皮革。他们的衣服,却是人的皮囊。
  譬如晚间两人睡在一处,就不想要苍老的皮囊——又皱又干瘪,手感并不好。需得是皮肉细嫩、骨肉匀称、青春貌美的,抱着摸着亲吻着才舒适。但挑了俊男美女上小云山来、杀了剥了皮穿一气,又觉得太美艳看着也腻。于是想要懵懂青涩的模样。就又挑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换着穿。
  凡此种种——进食时喜欢穿有饕餮相的;指点江山时喜欢穿霸王豪气相的;饮茶落子时喜欢穿羽扇纶巾的……
  两个游魂在小云山困了多少年、又彼此折腾出了多少种心情、玩法?最后孽果都落在了那些小云山的凡人身上。可怜那些凡人被选中时还只说是天大的福气,要去侍奉双圣得长生了。
  一千年下来,这座巨大宫殿的北边墙壁上,便已经排满了。
  那些柜子,一时间数不清。密密麻麻地在墙壁上排列着,仿佛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每一格里面都是一副皮囊,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苏生问了李云心来这里做什么的时候,李云心就已经走到榻前了。
  这张榻,是两个伪圣平日里换衣裳、闲聊时候的场所。异常宽大,简洁舒适。
  李云心站在这榻前、略沉默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没我想要的?哼,我最想要的宝贝就在这里。我先问你——你说你肉身也在浮空山上——是在这里面么?”
  苏生愣了愣:“不是在这里。在别处——什么宝贝?”
  李云心嘿嘿一笑:“我要的宝贝嘛。三个字——我快活!”
  说了这话,一撩衣摆,便去解自己的腰带。
  苏生见他这动作先愣,然后瞪圆了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欸?你做什么?!”
  李云心伸手一把将他推到了自己身后去。随后……这苏生便听到了水声。
  前圣人的劫身目瞪口呆。饶是他想法再疯狂也想不到如今李云心做的这事——他在做的,是一件对于化境之上的修行人而言、尤其对他而言已经极度陌生、甚至许多时候常常都已经忘记了此类行为存在的事情……
  他在往两个伪圣日常坐卧的那张塌上、撒尿!
  苏生目瞪口呆。李云心可没一点儿不好意思。他此前复活在画圣书房别院中之后,立时去水湾边饱饮了一肚子的水——可不是因为渴,而就为了做如今这事!
  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塌均匀浸湿。然后将腰带重新系上,转脸看身后目瞪口呆的苏生,面无表情地说:“这叫什么呢。叫做行云布雨。两个王八蛋要是有命回来,叫他们一享本龙王的恩泽。”
  接着跃过这榻,站到那顶天立地一般的柜墙前,仰头瞧了瞧、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将背后背着的那幅《记在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上午游览动物园》解下来。慢慢将画卷舒展、微微眯眼在黑云一般的文字中找到了一个名字,再稍一运气、用两根手指往画里猛地一探、一拉!
  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孩啼哭声,顿时在这空旷的大厅中回荡起来。
  他从这画中拉出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只狍婴。这异兽,生了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身子却是个小小的狍身。也是个凶兽。最喜害人,却不是为了别的,而只是喜食人皮囊。常在深夜僻静的时候藏身于山野之中。见有人路过就发出婴孩一般的啼哭。一旦有好心人闻声而至,立时将人一口咬死,再慢慢将全身的皮肤啃去,只留一具血淋淋的肉身。
  如今被李云心从画中提出来,张口就要转头咬他。李云心立即扬起手给了两耳光,这凶兽才晓得厉害——不去咬他,而是瞪圆了眼睛看这面顶天立地的柜墙了。
  他便嘿嘿冷笑一声:“去吃!”
  言罢将这狍婴往墙上一丢。这凶兽立时没入墙内、只听一阵囔囔之声飞快地从自下往上而去——它在墙内穿行无阻、大快朵颐起来!


第五百零二章 嫁祸栽赃
  苏生瞧见他做了这事,便更疑惑。本想走到李云心身边去。可迈了一步想到他在卧榻上做的事,就忙又退后了、皱起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云心嘿嘿怪笑:“做什么?叫两个老王八蛋不痛快,我就快活!”
  他一边笑,一边听那狍婴吃人皮的声音,像是在欣赏什么仙乐一般。
  苏生便叹口气、摇摇头:“唉。你这就是孩子气了。这东西到底是身外之物,于他们而言——”
  李云心却又连连冷笑、将他的话语打断,斜了眼睛看他:“身外之物?哼,你们这些修士修了邪门功法,都不像人,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那两个游魂,可比你们像人像得多。”
  他说了这话,得意地在柜前来回走。倘若此刻有尾巴,怕是尾巴都要翘起来:“他们两个本来有执念,七情六欲就重。人皮嘛,随手可以剥,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就这些大不了的东西,两个王八蛋竟然攒了一千年还没厌烦、反而用这么一间大殿好生收着——你说说看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不是‘身外之物’?”
  他边说边咬牙切齿地冷笑:“之前我在辛细柳面前说他们几句坏话,两个王八蛋就记我的仇——本来想要留着我,结果就非要杀了我……嘿!记仇!天底下还有比我更能记仇的吗?今天毁了他们的皮算是开胃的小菜。日后——他们这一次如果侥幸不死——日后才是好戏开场。王八蛋……杀老子……把自己的眼珠子活活打出来的感觉有多疼!!”
  他一边冷笑一边来回踱步、还一边嘟嘟囔囔地、咬切牙齿地说这些话。这模样看得苏生心里直打颤——他瞧这李云心如今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个疯子……可偏偏又还有神智,真是奇怪极了!
  但听他说了这些话,还不是忍不住道:“呃……要杀你这个事情,不是你原本就设计好的么?不是你说——倘若那两位要留着你的命,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叫他们对你恨到极点、非将你在阵前杀了,你好脱身?”
  李云心停下来转身一瞪他,理直气壮地说:“是又怎么样?我让他杀,他竟然就真杀,那我记恨他有什么问题?”
  苏生便又叹一口气——疯了疯了。这李云心大概是真疯了——也许是死来死去地夺舍叫他神魂受了损。可他又拿不准。只听李云心提过这手段,但也不晓得内情。
  然而无论如何……
  苏生摇摇头:“也罢。终究我这劫身也待不长,说走就要走。你要发疯闹云山,我就陪一陪你罢。”
  说了这话,便正色道:“但你做这件事,诚然是出了气。可此前的心血不就是白费了么?你本就打算叫所有人都以为你已死了——如今潜回来只偷偷救了人,还有法子遮掩。但闹出这样的动静来……那两个游魂一瞧不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了么。”
  李云心又转脸,失望地看着他:“朋友,你傻了吧。你跑到人家家里去、熔了人家的符文,会留一张字条儿对别人说——这是我某某某做的么?”
  苏生此前同这李云心相处的时候,瞧他虽说奇异癫狂,却总算是有礼有节。可如今这李云心从层层重压中解放出来,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再与自己说话,哪怕什么“圣人劫身”,就如市井间的流氓混混打趣一般,全无半点儿尊重了。
  但苏生也不好与这疯子计较这些。虽不晓得李云口中的符文是只道统的符箓还是剑宗符箓,也仍叹气:“我自然不会了。”
  李云心便忽然嘻嘻一笑:“我会呀。”
  说了这话,随手扯下一扇柜门——柜中空空荡荡,皮囊都已被狍婴吃了。
  然后伸出手指,就在这一人多高的柜门上,大大咧咧地刻了几个大字——“李云心毁王八蛋人皮于此处”。想了想,又在这行字旁边刻了一行细细小小的字——“翻看背面有惊喜”。
  他一边刻一边忍不住嘿嘿地笑,这模样看得苏生又在心里直打鼓,心说到底是妖魔啊……妖魔……
  便看到李云心又将门板翻转了,刻道——“让你看就看,蠢透了”。
  刻完这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苏生便看得又叹气,正想对他说“如此也没什么大用”,却忽然意识到……
  李云心刻的字有些怪。
  这念头生出来,他立即轻轻地“咦”了一声。再细细一瞧,失声道:“你……模仿的是陈豢的字迹!”
  那陈豢画技差劲,写字却还过得去——毕竟活得久,稍用心练一练,就都不会太差。而李云心的天纵之才自不消说。横竖见过许多画圣陈豢的手笔,看了、略略一想,也就模仿得八九不离十了。
  到这时候,无论是在“动物园”的牌坊柱子上留的笔迹,还是如今在柜门上留下的,可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陈豢的。而那些话语的语气,其实也很像是陈豢。
  苏生说到这里,李云心便忽然不笑了。他将笑容一敛,转眼看苏生,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但是这还不够。所以,另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一边说一边将柜门用一只手托平了,将另一只手搁在上面、盯着苏生:“陈豢,长什么样子?”
  苏生微愣。随即意识到李云心要做什么。他略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好吧。只是你这法子,未必管用。陈豢么……相貌其实是颇有些妖艳的。寻常的女子相貌妖艳,总会有放浪轻佻之感。但陈豢此人却是叫人觉得古灵精——”
  李云心打断他:“说细节。比如说,怎么样的眼睛、瞧着是什么形状,眼角上挑还是放低些、有没有卧蚕。再比如鼻子挺不挺、鼻翼宽还是窄、脸上有无斑点痣印——说这些,别抒情。”
  苏生眨了眨眼:“你要将她的影像画出来?这可未必能骗过两个游魂。要知道他们——”
  李云心摊开手,歪头看着他。苏生便道:“好好好,就依你——陈豢的眼睛——”
  他到底曾与陈豢相处了一千年。这一千年的时间里自然也不是天天见面。或许有时候一天见个两三次,或者有时候几年才见一次。但终究相貌都记得熟悉,如今说出来也是细致入微。
  他一边说,一边看到李云心用尖利的指甲在柜门上轻轻地划。手法却不是画道或者如今世间常用的法子,线条细密且凌乱,仿佛在随意涂抹。但他到底见多识广,慢慢晓得李云心是试图用这样的方法,还原出陈豢本来的面貌。
  这种办法,在李云心从前的那个世界里也只有极少数人在用。这类人被称为犯罪素描师——在技术还不是很发达的时候,通过倾听受害人对犯罪嫌疑人的相貌特征描述、凭着画笔画出与本人惊人相似的画像来。
  这种事情李云心从前没做过。但因着他此前从事职业的关系,倒是接触过许多此类的人——从事这工作的人,需要得到他的专业帮助的情况也比其他人要稍微频繁些。只是不晓得如果当时那些人晓得自己求助的家伙……是这么个模样,会不会后怕的。
  但无论如何,此生他也修画道。艺术技巧这东西,在很多时候是相通的。如今他有足够深厚的功底,果然一试就取得良好效果。
  起初还相去甚远,李云心画得也不如意。但约莫过了一刻钟、随着苏生描述的细节越来越多,李云心笔下人物的模样也越来越像样了。苏生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不晓得这个李云心身上还藏了多少有趣的事情。虽然癫狂起来的时候难以应付,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可以给人带来眼前一亮的惊喜的。
  如此……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
  于是一个女子的模样被浅浅地刻印在柜门的背面了。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歪头审视一番。然后得意地再给苏生看:“怎么样,是不是这个模样?”
  说话的时候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晓得是因为自己做成了这件从未做过的事欢喜,还是因为终于知道陈豢长的是什么样子了。
  苏生便也瞧了瞧。却皱眉摇摇头:“啧。不大对。”
  李云心瞪起眼:“哈?你明明说的就是这个样子——”
  “形似。但神不似。”苏生叹息道,“眉眼模样都是对的。但毕竟缺了她灵动的气质。需知这气质这东西,是非常难以捉摸的。你这次这画匠气太重、过分追求形似,于是意境便有缺了。依我看此乃小道,应当是——”
  “神经病。”
  李云心便不理他,将柜门收回来。抬手在背面、那陈豢身形上点了几处、略作几道符文,便又忽然将手一挥,把这形象抹去了。
  画道画灵——譬如他在清河县的时候画九公子、唤了他的虚影儿出来。便是因为此前他认真观察过他、体察过他身周的气机流转。因而那画中是有了几分九公子的灵气在。于是一施出来,那九公子的灵气就使得虚影儿更加生动,全与九公子本人无二。
  至于世间其他的高人,在庙宇中供奉的泥胎塑像、画像中画入“真神灵气”,都差不多是大致的道理。
  但他如今可没见过陈豢本人。因而用的是另一种法子。他先画出陈豢的模样,然后纯将这模样当作一个凭空造出来的人画出来——便如同画出来的一些什么力士、神人一样。瞧着金光灿烂,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吓人的罢了。便是所谓的“幻术”、“障眼法”。
  此前在画像上留几道符文,便是保证这画像投射出来的手段。
  这些功夫做全了,便将柜门往地上一插。
  用来存放两个游魂心爱宝贝的柜子自然不是凡物。这柜门在李云心的指下如同豆腐一般,插进黑玉石的地面上,黑玉石却又成了豆腐一般。如此立住了,正面朝着殿门的方向。
  李云心便退后几步,虚虚往柜门后点了一下。
  顿时一阵青光摇晃,一个人影儿凭空浮现出来——正是那陈豢的模样了!
  苏生瞧见这情景,一时间有些发愣。此前在柜门上刻了看着没什么感触……如今瞧见了影像,才晓得这李云心真的了得,就连他,一时间也分不出同陈豢本人有什么差别了。
  李云心盯着这身影默默地瞧了一会儿,忽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然后伸出手,往前面指了指,细声细气道:“你们死定了。”
  这声音叫苏生浑身发麻,听着是捏着嗓子叫出来的。再听到陈豢的虚影儿也重复了一遍,才晓得李云心在调教这东西说话。但声音与陈豢的自然不像。于是……便又是你问我答的一番,将声音慢慢打磨成了陈豢的模样。
  等这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李云心又转身舒展了画卷。在纸上随意地划了划,那本已经吃完了人皮、却仍藏身在柜中的狍婴便画作一道青光,又被吸回来了。
  “那么——”李云心气定神闲地说,“云山上其他的宝贝——道统和剑宗的家底——在哪里?”
  听了他这话苏生才动容:“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笑了笑:“什么意思?你不会以为我隐忍了这么久使了这么多计谋又受了这么多苦,就只是为了踩踏些花花草草、拐走些珍禽异兽、毁掉些衣裳吧?”
  他又冷笑起来:“云山上的另一些宝贝——道统、剑宗历代圣人留下的宝贝,还有许许多多的什么丹药,都在哪里?我如今死了几次妖力几乎都没了,难道你以为我打算靠着慢慢自己修行、配享香火,花上几百几千年再找回来么?我自然也还要吃药的!”
  苏生皱起眉盯着他:“吃药?你可知道这云山上,有多少灵丹妙药?你怎么吃?丹药药性用途都不同,虽说都有灵力,但你倘若将它们当成进补灵气的药丸来吃,就好比将世俗间锦绣的衣裳用来添火煮水,是正正经经的焚琴煮鹤!你要吃掉多少,才补得回你的妖力?”
  他说了这话,脸色也郑重起来:“你要报复两个游魂,我不会多说半句话。但你倘若想要毁了云山的基业家底……我是绝不会允许的!”


第五百零三章 发什么疯
  从李云心遇到苏生时始,至他如今说话时止——这是这个书圣劫身最严肃、最认真的一次。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变了脸色。语气坚决,看起来没有半点儿可以商量的余地。
  于是李云心的眼睛,也一下子眯了起来。
  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如今眯起来了,眸子里的瞳仁在一瞬间变成了灿烂的金色,中间竖着一条细细的黑线。再配着他此前癫狂的模样、这殿中空旷幽寂的氛围,只叫人忍不住寒毛一竖——仿佛这李云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成了可怕的凶兽、就要择人而噬了!
  真正的书圣并不会对他这样子有什么感触。可如今这书圣的劫身却有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也是因着那些情感,竟也被他这模样略略唬了一跳。
  但随即冷笑一声:“李云心,怎么,想要同我翻脸么?”
  “我晓得你原本就性格乖张——但我一直觉得这也是你的过人之处。也晓得你如今连逢大变心智也会一时间被影响,因而许多事情都由着你。”苏生严肃地盯着他。同时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并不是在示弱,而是在认真地拉开距离、准备一些事,以防这李云心暴起发难——如今这个李云心,可不是云山之外的李云心。没了什么顾忌、没了什么重压,已经显露出他真真正正的模样了。
  从前的他……是披了一张人皮的。无论模样、性格、思维,都披着“人皮”。
  可如今似乎将那皮暂时地丢掉了。
  苏生说不好这时候的李云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存在。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叫他甚至拿不准,该怎么对付他!
  ——倘若他真是个魔,他乃是书圣的劫身,自然就将这魔除了。可他偏偏……又不是!他总还有许多人气儿的。
  但说他是个人——谁能料想到他下一刻,做的是不是人事、说的是不是人话呢!
  因而苏生皱了眉,接着说:“但如今这事,却是关系天下气运的大事!”
  “小云山上的宝贝,你当是凡间帝王国库里的什么珍宝呢?那些所谓的宝贝,都不过是些看的玩的玩意儿。可这里面的宝贝,哪一件不是威力巨大、一出世就可能搅得腥风血雨的?只说这些法宝本身的功用也还罢了。但这么多的宝贝加起来,实际上是什么?”
  “——几乎是玄门一半的根基!是天下正道一半的根基!哼,道统、剑宗的圣人遗宝——这话说起来倒是轻巧。可实际上是这世界上最——最——”
  他说到这里,顿了两下。
  因为实在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也因为此前,也没什么机会要说这种事——向一个人解释道统、剑宗五万年来历代圣人遗宝加起来的份量!
  谁会、谁敢——问这种事?!
  苏生简直不敢相信,李云心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也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想要给他好好地解释解释劝说劝说、要商量着说服他!
  他这厢,算得上苦口婆心。天下间谁有这样大的脸面,要圣人的劫身去这样对待呢?
  可那李云心呢?
  却不知足、也不领情!
  竟又连连冷笑,打断苏生的话:“哦。说到底,你就是不帮我了。”
  说了这话将手中画卷一收、重系到背上去,便大步向殿外走:“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找,一间一间地找——我都毁了去,瞧瞧找不找得到!”
  苏生将脸色一凛:“你敢?!”
  别人吃他这一套,李云心可不吃他这套。冷笑三声、电射而出:“你看我敢不敢?!”
  他妖力虽然未复,但强横的身躯仍在。只两息的功夫就跃出了门,如一只鹰隼一般平地拔起,翻上了殿顶。又在这顶上狠狠一踏,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西北方的一座六层玲珑宝塔。
  这宝塔与穹格殿之间只隔一座水榭。水榭浮在水光潋滟,绿荷碧洗的圆湖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丽景致。
  李云心当空直下,落在这水榭的檐上、足底狠狠一踏,这顶檐立时轰隆一声,破出一个大洞来。他借这一踏的力道再跃起,口中却道:“这里也是那两个王八蛋游山玩水的地方——瞧瞧有没有藏了宝贝!”
  说了这话在半空中往下猛击一掌,妖力喷薄而出——
  只听一声震天响,好端端的一座水榭便炸裂开来。那碎砖烂瓦四下飞溅,喷射出好远去。周遭一大片的绿荷都被轰得稀烂,原本明澈的水面也被落下的木梁、乱石砸得一片浑浊。
  可怜那水榭,其实就只算是个大些的重檐八角亭、外加一道长廊罢了。四下无墙,连纱幔都没挂,能藏些什么呢?
  苏生便晓得这李云心哪里是寻宝,分明是见一处毁一处,要泄愤来的——他都不晓得他哪里忽然来的这样大的火气!
  他这劫身虽没了神通,却可以借神通来用。瞧见李云心这癫狂的样子,晓得再骄纵他可是不成了。因而低喝:“你太顽劣!”
  话音一落,整个人便也如李云心一般跃起、循着他去的方向衔尾直追。只两三个起落,便与他拉得极近,再喝道:“李云心,这山上禁制还在——你当真要我用那些手段来对付你?!”
  应他的不是别的话,而是——
  李云心已高高地跃到了那六层玲珑宝塔的顶上。再向他一冷笑:“瞧瞧这里有没有!”
  随后往下猛地一扎!
  一整座的塔楼,立时轰隆隆地溃散。浓重尘雾从塔身门窗当中滚滚地喷涌出来,仿佛是天上的巨大神人往这塔顶狠狠地掷了一颗石子……顷刻之间,李云心凭着强横的肉身将这宝塔从上穿到了下,生生把它撞毁了!
  漫天的烟雾弥漫起来,很快成了一团蘑菇云。下一刻一个身影破云而出,再射向东南方!
  苏生终于起了心头火。他不再直追李云心了。而是目光略往下一扫,便在那湖边瞧见一块嶙峋的瘦石。伸手往那瘦石上一招:“阵来!”
  毫光乍现,灵气翻涌。这周遭的一片天地陡然阴沉下来,仿佛日光都被一层无形的筛子给筛了一遍。而后再看这苏生,手脚之上都镀了一层蒙蒙的金光,似有神力附着其上。他足下在虚空中稍稍一点,便有一朵五色的祥云将他高高托上了天。左掌再一探,掌心立时现出一只签筒来。
  他面沉似水、声若洪钟:“李云心!你要法宝——就给你瞧瞧这件法宝!”
  言罢右手一并剑指、朝极远处那李云心一点:“五门将!”
  李云心原本是直往一座三层高的巨大重檐歇顶殿去的。那殿乃是大红墙、金碧瓦。周遭三道白玉阑干,殿前两条宽广龙凤步道,瞧着极为威风气派。倘若给毁了,轰塌起来必然更加威风气派。
  可那苏生口中的三个字一出,他立时像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一般,明明距那殿顶只有数丈了,却就是飞不过去!
  随即身周忽然有五个衣甲鲜明的巨大神人现身,面作忿怒相,抬手便来捉他。
  李云心想都未想,一拳轰上去。他整个人不过与这五个神人的拳头大小相当罢了。但这拳一出,接了他一拳的神人身形立时摇晃起来,险些被他给击散。另外四个便抓为握、将他牢牢制住。可李云心又一阵拳打脚踢,不过两口气的功夫,五个神人身形溃散,很快化作一片金光消散了。
  他便放声冷笑:“这就是你的法宝!?”
  苏生不喜也不怒。轻叹一声、略一犹豫,便手指一转——
  左手托着的签筒中立即飞了一支签出去。
  这签一到半空中,立即化成数百金甲神将、手中各执兵器,杀向李云心。
  李云心便在空中豪勇地大叫:“这种废物,来多少、杀多少!”
  言罢双臂上猛地泛起电芒、直扑入阵中去!
  然而他此前打散五个神人,看着只像是玩闹一般轻松。如今再战这数百神将、便要稍吃力些。等过了一刻钟将他们通通轰散了,他自己身上也遍体鳞伤。尤其是他那面皮——原本重生之后脸色就薄且脆弱。如今刀枪林中走一遭,这时候满是血污伤口,瞧着瘆人极了。
  但也只是“瞧着瘆人”罢了——伸手在脸上一抹,便又露出下面初生的粉嫩面孔来。这是连洗脸的功夫都省了。
  两道术法都败了,苏生却仍不动容。眼瞧着李云心朝他迫近,手指再动两次——于是又飞出两只签、亦化成数百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神将去。
  可这一次,李云心杀得却比上一次要更加费力些。
  他从小是学过些拳脚的,因而出手很有些章法,并不像市井混混一般胡乱地拳打脚踢。然而杀这第三遭的时候,却渐渐发现这些金光幻化的兵将,出手竟然与他也有些像了!
  但此前都是随意地打杀,而今就认真起来。也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一群也被他清理干净,便继续向苏生猛扑过去:“好好好——我先把你给捆了,再慢慢找我的!”
  苏生不动声色,转了三次手指。于是又三道令签自他左手的签筒中飞出,再化成数百神兵!
  如今再看这数百神兵……就更明显了——不但打斗的章法与李云心几乎一模一样了,就是连原本模糊不清的面貌,也同李云心极相似了!
  这神兵一拨比一拨更难缠。到这时候,李云心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苦斗,可仍旧陷入了困境。便在此时苏生才沉声道:“这件法宝,叫做如了签。你使了一分的力气给它,它就存了一分的力气。你是什么样的打法,它就慢慢学成什么样的打法。倘你境界未至太上,最终你使什么样的神通,它也使什么样的神通。李云心,你如今斗得越勇,它下一拔也就越难打发——你还在胡闹什么!”
  但李云心却发了狠。咬牙并不说话,只奋起余勇,眼瞧着竟有了些再定胜局的模样。于是苏生又低叹一声,手指再动。
  这一次,又三枚令签飞出。在空中化作三个与李云心模样更像的金甲神人,左一个、右一个、后一个,在人群中飞扑过去,正将李云心拿了个结结实实。李云心试着狠挣,但一时间没有挣脱。这可坏了事——原本与他争斗的那些神将也都化成了道道流光汇入那三人体内,到这时候,他是连动都不能动了。
  到这时,苏生的眉头才略舒展了些。他盯着咬牙切齿的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才道:“李云心,你说说看——”
  “你虽然不是什么和善的人,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这件事,怎么就这样又疯又癫?你此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但如今不但自保有余,甚至还处处主动了。你说——在这时候,你该不该拿这些宝贝?你拿了这些宝贝,共济会的游魂们会不会一追到底、有没有可能再将你揪出来?”
  李云心再三地挣都挣不脱,索性便不动了。如今听到苏生又问这些话,便冷笑:“会。有可能。又怎么样?”
  苏生瞪了眼:“那你又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你要救你座下的妖将,我可以引你去取还魂丹,你要多少,就取多少。你要妖力,我也可以引你去取些丹药。吃了于身体无害,用在你身上也不算浪费掉了。可云山上的圣人遗宝——都是玄门的东西!即便如今暂时被共济会掌控了,也终有一天,玄门还是玄门!但倘若你取走了……你能保证,你一定能守得住这些宝贝吗?不会叫他们落入歹人手中么?你能——”
  李云心大笑起来:“哈哈哈!歹人——对你而言天下最大的歹人不就是那些游魂么!在他们手里放着。比在我手里放着要好么?”
  苏生竖起眉:“云山总有光复的一天。到时候这云山还是玄门的云山。但倘若流了出去——唉!你……李云心,你是在装傻么!”
  李云心便忽然笑起来:“好!你想知道我发什么疯?我这就说给你听!”


第五百零四章 任性
  这一笑之后,他又将眼睛眯起来,盯着苏生看:“是因为你说得太轻巧。”
  “光复云山……哈。两个圣人被灭了肉身,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了上千年,如今才敢借我这无名小卒之手偷偷潜回来。其下的洞天流派被共济会的人把持了将近一半,另一半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极近崩溃了。”
  “眼下还被妖魔攻到了云山之下,几乎已经成了死局。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云山守住了,那些道士剑士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更不要说天下离心,根基都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同我说什么……光复云山,叫我不要碰那些宝贝——我问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苏生笑了笑,正要说话,李云心却将视线一压、凶狠地看着他:“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是不是?”
  “你还有事瞒着我!”
  苏生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了。
  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苏生才轻出一口气:“为什么这样说?”
  “你当我是傻子的么?”李云心看着他,“木南居的人也在利用我、也将我当成棋子。但至少没有侮辱我的智商——面子都做得周全,一顶花花轿子抬着我、人前人后地叫我龙王……你呢?”
  “你的另一个劫身,苏翁,跑去洞庭湖里、又跑到我的龙宫里,给刘凌重塑了一个什么肉身。”李云心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我那时候还在想,或许是你是洞天、流派的什么高人。因为疼爱刘凌,因此才要救她。我甚至还想过,苏翁就是圣人的化身——刘凌出云山之前被叫去双圣面前赐予了许多法宝……也许因此圣人才要救她。”
  “但后来我知道,圣人早死了。”李云心冷笑两声,“既然如今的圣人是共济会的游魂,也就不会去救刘凌。那么那个苏翁是什么来头?再往后,我遇到了你,晓得苏翁的确是你这位书圣的另一个劫身。”
  “且,他借着我的龙宫为刘凌重塑的那个肉身,就叫做六欲劫身——正是共济会的那两个游魂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你说说看……区区一个刘凌,竟要圣人劫身亲自出手。以如此玄妙的法门为她重塑肉身……这个刘凌又是什么人?”
  李云心瞪着他:“书圣的劫身,就是你。那么,剑圣卓幕遮的劫身又在哪里呢?!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从遇到你之后我问东问西,就是只口不提剑圣劫身么——你当我是傻子,将她忘记了么?!”
  苏生皱了皱眉。略沉默一会儿:“原来如此……唉。如果当初我去做那件事,倒不会像苏翁一样做。他所历的劫毕竟与我不同,做事也随性一些。但你因此说我将你当作傻子看,也是诛意之论了。且……”
  李云心又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后来呢?苏翁留下话,说什么叫我将她送去隐居,做个普通人了此一生。我本不想管这些事。但想着苏翁或许背景奇深、且刘凌此前也已经死在我手上,与我也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因此就把她送到了翠岗去。”
  “我那时候还在想……那苏翁做事也是的确是随心。或许也是因为高人到底不会体察什么小人物的疾苦吧——刘凌从前是修行人。而今变成了凡人,可头脑里,修行的底子还是在的。这种人,不正是做共济会游魂的好材料么?做了游魂修行起来必然一日千里,共济会的人不去捉她才怪!”
  李云心顿了顿:“但那时候这事我也懒得管。横竖我同她没什么亏欠、交情。再往后么……果然是被共济会的人带走了。那么实际上——”
  “你们早想到了共济会会这么干。对不对?正是想要叫共济会将刘凌带走了、她就可以打入他们的内部。而你呢,如今则在小云山里。你们两个一里一外、其实是另有打算。所以你才自信满满地对我说什么云山光复、说什么不能叫那些东西外流。”
  “因为直到这时候,你还是将这小云山上的东西视为你自己的私房。所以我毁去两个游魂的玩意儿你不心疼。可如今要毁去你的取走你的了,你心疼了,是不是?”
  他说出这么一连串的话,语气很凌厉。苏生便静听了他的话……
  然后轻叹一口气:“你这些话,李云心,你的这些话,只怕在心里藏了很久吧。那么也正是因此——认为我是在利用你。所以我对你说……不许你去取云山的法宝,你才发作了么?”
  “哼哼。”李云心哼着笑起来。声音是从胸腔当中发出的,很沉闷。
  “你知道,我最不爽的是什么么。”他慢慢平静下来。可渐渐变成金色的眼眸中却仿佛燃起一团火,“我最不爽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总觉得我不配。”
  “我不配参与到你们的游戏里面。即便我已经身在局中,却仍把我当成一枚棋子。”
  “那两个游魂把我当棋子、那木南居的人……口口声声说同我是盟友,但其实也还把我当棋子。至于你呢,书圣老爷爷,也还在把我当棋子。”
  苏生摇了摇头:“世事如局。在这世上,谁不是一颗棋子呢。”
  “哈。没错。你们这些人,把天下当棋局。这一局里有几个棋手,彼此紧盯着对方、各怀心思、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想要把对方打垮。你们的视线啊……自始至终,都只集中在对手的身上。至于别人——那些被你们拿来当棋子的人——从来就不被你们放在眼里吧。”李云心咧嘴笑起来,露出稍稍变得尖锐的犬牙,“譬如说,你看如今的我。”
  “老子最不爽的就是……不被你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搞定这么多的事。结果到头来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也还是你和什么刘凌一个大局里面的一步罢了!你们的目光看的是共济会看的是未来,我就只是你们、木南居——目光里的一枚子,是不是?!”
  苏生皱起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却道:“李云心,你失态了。你极擅玩弄人心,那么现在难道不清楚,你如今这心情、这模样,像是个孩子么?世俗间的孩子总想要被人认可、一旦被忽视久了就要大吵大闹——你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这样子!”
  李云心当即呸了一声:“是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老子如今很委屈,并且觉得不爽。对你不爽,对木南居也不爽。而且很想以后将你们都踩在脚底下,再问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都做错了、狗眼看人低!”
  苏生摇头、淡淡一笑:“但愿你会有那么一天吧。但李云心,今天可不成。今日,你暂且安了心吧。我带你出这小云山、再将你的两个妖将也带走。随后你们就找一处……安稳僻静之所,静观此地的变局吧。”
  李云心再冷笑:“今日不成?我倒偏要在今日,把宝贝都取走了!”
  苏生便叹口气,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好、好、好。随你说吧。但眼下——”
  可他这话没有说完,便忽被打断了。
  打断他的,则是五个字。共三组。
  “马蹄。”
  苏生一愣。随即听到第二组——
  “繁花。”
  他的心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动了手指。然而最后一个字先于他的神通被念了出来——
  “神。”
  苏生的神情忽然呆滞在脸上,身子也僵住了。随后他左手掌中那签筒忽然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将李云心束缚住的三位神将也消失了。
  苏生的身子如同一截木桩一般直直从天空中掉落下去、砸在地上,扬起大片尘埃。
  李云心眯了眯眼,落在他面前。
  实际上……如今的苏生瞧得到李云心的靴子——就在他的脸旁。也看清靴面上最最微小的尘埃,能够感受体察到这世上的一切。唯独……
  他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劫身了。就仿佛意识被什么力量迫到了幕后,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李云心低头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惜你从前做的不是我这行。也可惜你们这些人,都对自己太自信。我猜你从前该是觉得,我的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是劫身嘛。说斩就斩了,大不了从头再历一次劫。但是啊……”
  “如果你是我,就该知道千万别……给我这种人在你的头脑里动手脚的机会。”
  “现在,你专心听我说话。我数三个数,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值得完全信任。还会觉得,把云山上的宝贝都交给我保管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还会在我同你说了‘再见’之后,把今天的事情,以及任何同我有关的事都统统忘掉。现在,听我说——”
  “三。”
  “二。”
  “一。”
  苏生深吸一口气,痉挛似地眨了一会儿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看起来满脸困惑,似乎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无法理解。他瞪着李云心:“你……对我做了什么?”
  李云心歪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我给你洗了脑。就像是——我在庆军营地里的时候对你做的事。”
  “现在说正事。浮空山上历代圣人的遗宝、各种灵丹妙药,都放在哪里?”
  苏生毫不迟疑地答:“有些在北边的乾殿。另一些在南边的坤殿。丹药大部分都在炁殿。三处都有禁制守卫,但我晓得破解的法子。要将东西取出来并不难。你要都带走的话,可以用里面的玲珑塔将它们收了。玲珑塔可大可小,你带在身上也很方便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流畅而真诚。但脸上的表情却诡异极了——一边用这样的语气说,一边横眉怒目,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他要急切地冲出来、闭上自己的嘴。
  李云心并不在意他的表情。笑了笑:“好。带我去。”
  苏生毫不迟疑,抬脚便走。
  如此,两人走出了约莫十几步……苏生忽然将脚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脚的这一瞬间,他身后的李云心当即踏步、飞身后退,同时往斜刺里一闪——
  正避过那苏生抬手往后扫出的一道无比凌厉的气芒!
  这一道气芒擦着他的脚底飞出去、再扫出十几丈的距离,轰的一声冲进那早已浑浊不堪的圆湖中,激起了冲天的波涛来。这一下子倘若扫在李云心的身上,只怕得要他一时半刻起不了身、束手就擒了!
  但他避过了,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到底是圣人、到底是用来历劫的!这一层也困不住你!”
  ——只将他困住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罢了。
  如今这苏生转了身,脸上当真浮现出了怒意来:“李云心。我虽是有些事瞒了你,但却并没有想过要害你。而今你竟然对我这事——当真冥顽不灵!今天有我在,你休想带走半件东西!”
  眼下这书圣的劫身算是动了真怒。
  他此前看李云心,或许只觉得是个有趣的晚辈、任性的孩子。在许多时候都容忍纵容——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并不会因他的什么举动、真的发怒。
  可如今……是被人在脑子里动了手脚。
  这种事,还怎么能容忍呢?!
  他这话音一落,却没有再动手。而是飞身就往北边去!
  李云心一瞧便知他的用意了。这劫身也算是肉身强横,可并没有神通,只能借来用。但借到的东西用来打架未必好用,最好还是得像刚才一般,取了从前布置在云山上的法宝、阵法,才好施展。如今往北去,必然是北边有布下的强力禁制了!
  岂能让他如意呢?
  他冷笑一声,也纵身追了上去。
  自然不晓得阵法布置在何处。但也有别的办法——凡是见到可疑的,就尽数毁了去!
  不论神通,只论肉身的话,李云心这龙九又在书圣的劫身之上。两人所过之处,什么亭台楼阁、宫室殿堂,尽成一片废墟。而苏生似乎也怕再像刚才一般着了李云心的道。纵身往北去的时候便撕下两片衣角、狠狠塞进自己的耳中,只做了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
  如此一路的毁坏,只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便你追我赶地狂飙了数里。
  而后——便迎面看到一根巨大无比的华表。
  这华表矗立在一座大广场上,仿佛日晷上的那根针。只不过这根“针”,足有数十丈高、十几人合抱粗细。说来也怪。离得远的时候,这里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只能瞧见广场上一片空空荡荡,不曾有什么建筑。
  可一旦李云心紧随苏生之后踏入这广场,巨大的华表立时突兀地现身,仿佛是从什么空间里突然跳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就晓得不妙——看这华表上金光灿烂,必是有惊人灵力的。且出现得这样突然,也必然是苏生算准了自己看不到、要将自己引进来!
  然而这时候他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晚了。
  一声轻微的嗡鸣响起,广场上空立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光罩将两人笼罩其中。而苏生毫不迟疑、向那华表一招手:“阵来!”
  却说这华表,上面是有浮雕的。
  柱身上盘了一条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的怪物,鳞甲铮然。除了这怪物之外,还有一只鹤,正在这似鱼非鱼、似龙非龙的怪物身边。
  且……即便此刻李云心大吃一惊、略有些慌乱,却也仍旧注意到苏生的一个眼神。
  苏生见了这华表,眼中先是一喜——似是在喜终将李云心引来此处了。
  又是微诧——似乎惊诧,这华表的模样是变了的。
  但在这电光火石的时候,李云心未多想、苏生也未多想。于是……
  场中尴尬地寂静下来了。
  李云心欲走却无法走。而苏生招了手……那华表却一动也未动。他口中的“阵”,并未响应他。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了一瞬间。而后李云心回身向他猛扑过去,苏生亦抽身飞退、退到那华表旁,伸手在柱上一弹!
  一阵金光灿然,华表上的两个浮雕登时灵动起来,看着呼之欲出!
  这苏生便厉喝:“去!”
  两道身影立时从华表上挣脱出来,双双坠落于地。
  李云心不晓得苏生从华表上唤出的这两个是否用来成阵的神兽。因而见那两道身影朝自己来了,一挥双掌便要豪勇地轰上去。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看清了这两个身影的面容——当下闷哼一声将力道生生地收了,掌风擦着二人的肩头便轰去了一旁!
  这两个身影不是旁人……
  正是那白云心与红娘子!
  三人便正撞到一处、纠缠做一团落了地。
  得了这喘息的功夫,苏生再在这华表上一弹——十几丈高的巨大华表立即化作一柄小小的旗杆、从空中落在他手里。
  他拿稳了这宝贝,才长出一口气、转眼看地上三人:“我说这诛妖幡怎么不听使唤。原来是封印了你们两个。”
  他说了这话、手中又持了宝贝,却并未再出手。
  因为……略有些心惊。
  能叫书圣劫身心惊的事情极少,如今倒正撞上了。
  他手中这诛妖幡,在玄门诸宝中并不算是威力最大的,但却是最有名的。可有名也不是因为赫赫的战功,而是因为一个大妖魔。
  第一个太上境界的大妖魔,金鹏王。
  这件法宝被炼制出来,原本就是因那金鹏成了太上的巨妖,因此圣人打算收它、才炼了此物。可惜这东西还未用上,玄门便与金鹏心照不宣地讲和了。它为太上的妖魔而生,却从来没有被派上用场。因此后来被布置在这广场中,算是镇山大阵之一了。
  刚才苏生伸手召它,它却不听使唤。这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坏掉了。另一种是,它承载了不能承受之重。
  如今晓得乃是第二种——这诛妖幡封印了红娘子与白云心。幡中所有灵力都用于镇压这两个妖女、因而无暇听召了。
  问题是……白云心乃是真境。于这诛妖幡而言,不过是一柄蒲扇上的芝麻粒罢了。
  怎么能叫这法宝用上“所有的灵力”?
  那么,蹊跷在红娘子的身上了。
  苏生晓得她的身上封印着龙魂。但那龙魂既被“封印”便意味着类似一个“死物”。譬如果实、种子。分量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可你并不能因此说这就是一颗果树、或者花木。
  这龙魂也类似。譬如血肉生在人的身上,在人活着的时候,这些骨肉组成一个人,你可以称它为“人”。
  但这死掉了、血肉还是这些血肉,却只能叫“尸体”。
  龙魂在真龙身上,算是“龙魂”。但被分裂出来、封印了却未得融合、生机,便也成了“死物”。这其中道理牵涉到许多关窍、十分玄妙,一时间便只能如此粗略地去想了。
  那么封印了这龙魂的红娘子,便也只是个携了死物的红娘子。该……还是个小小的化境鱼精。
  但这诛妖幡,竟然因此而不听他的召唤、被这两个妖女“镇”住了!
  苏生由此心惊,直勾勾地盯着那红娘子,再不言语了。
  这时候李云心已经站起了身。略一迟疑,伸手将白云心与红娘子也拉起来。
  这两个妖女,此时看着有些狼狈。模样都极虚弱。诛妖幡这宝贝原本就有些“借力打力”的门道——是吸去妖魔的妖力、再用以束缚妖魔自身,与苏生此前对付李云心所使的“了如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实际上,两者也的确是另一件“道器”的组成部分。
  因此她们算是被自己的力量束缚了许多天,早气力衰竭了。
  这白云心看着精神还好。一脱困、站起来,立时瞪大了已成乌黑乌黑一片的眼睛看苏生,厉喝:“混账道士!你们敢拿我!?”
  尾音尖利高亢,震得人头脑都发麻。但有如此声势,却并不能如何——这浮空山上将神通死死禁住,她又眼见了苏生手中的诛妖幡、且不晓得此人虚实,便罕见地收敛了妖魔的性情、未动手。
  再看这红娘子,样子却不好了。


第五百零五章 杳杳归处
  面如金纸,脸颊深陷。原本是个美好艳丽的女子,如今却憔悴得像遭了风吹雨打的残花败柳。
  但还有知觉——站在李云心的面前摇摇晃晃、眯着眼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看清他的模样。然后再愣一会儿——像个头脑混沌的老者——才张了张嘴:“啊……李郎……”
  说了这句话便站不稳。身子一软,要倒在他怀里。
  她这倒,倒不是别的女子装模作样。而看着……是的确要不成了。
  此前李云心在睚眦宫中见她的时候,神智便被龙魂侵蚀得不清不楚了。到如今再过这些天,看起来更不妙。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抱,但到底往旁边闪了一闪,只将她扶住了。
  扶住了,又把着肩膀送去白云心怀里:“你照看她。我还有事没做完。”
  白云心瞪他:“你当我是——”
  “当初是你掳走的么。”李云心一边看着苏生、一边慢慢走动,一边对白云心说,“再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取蛟肉,难道和她不熟么?你既然掳走了,做事就要有头有尾么。”
  白云心听了他这话又叫起来:“李云心!你……”
  说了这话又看红娘子:“这小鱼精要死了!你这么一走,可就再见不到她了!”
  李云心皱了皱眉,看一眼红娘子:“我待在这里她也要死。我去拿了什么宝贝丹药,也许倒能救她一命。”
  白云心还要说话。但那红娘子许是回光返照,竟又短暂地恢复了神智,正听到李云心的这些话。便在白云心怀中道:“李郎……你去吧。我晓得你还有大事要做的。只可惜……唉……”
  她说了这么几句,便又发了一阵愣,似乎是头脑中有一层纱幔飘忽不定,只肯给她有限的时间同她眼前这日思夜想的人说说话。
  换做了旁人见她这模样,或许心一软,便陪她说说了。
  可偏是李云心。
  在许多人眼中这李云心心里也没什么情感,一切都要拿来用的。但如今的刘公赞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且……倘若如今刘公赞看到这一幕,大概还会摇摇头——
  他这心哥儿,正如他自己所说,一贯不喜欢同人说什么心里事。哪怕……如今真觉得有一丝怜惜这红娘子了、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感了……
  却也正是会叫他更加避得远些。
  因为这种情感总会令他下意识地惊慌,他似乎仍没有学会,怎么去拿捏、掌控它。或许便是因此,一个看不见、摸不到、只存在于历史和线索中的画圣才可以成为他的某种情感寄托吧。
  因为那样子的人,是他用不着去真切地面对的。
  于是李云心只含混地嗯了一声。却见这红娘子慢慢又缓过神,继续接着刚才的话,低声道:“唉……可惜……我君父,最后见我的时候同我说……或许我日后能帮一帮你。哪里晓得如今只成了累赘。真要说能帮你的……李郎——”
  她转脸往苏生那里看一眼,虚弱无力地抬手指一指他手中的诛妖幡:“那幡……镇我身上的龙魂,已被撑得气机迟滞了。我猜……眼下也没什么用处了。你要小心……早些回——”
  听她说到此处,苏生下意识地往掌中的诛妖幡上看一眼。便也是在这一眼的时候李云心暴起发难,向他猛扑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便轰到了一处去——
  苏生本是要困住李云心。而李云心也本是要追上他。如今二人同处这禁制当中,算是正经的“短兵相接”。可偏这二人的心思,却都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李云心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破解那三殿禁制的法子。苏生与他更没什么大仇怨、倒是有交情。虽说如今这李云心“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好下杀手的。至少——他是个可以在这禁制当中、使用些神通的龙子。倘若当真以死相拼,真不晓得最后谁才是赢家。
  因此又在三息之后,这笼罩了广场的巨大禁制忽然消散——苏生解开了它、抽身避开李云心的攻势,折身再往东边去,似是去找另一处禁制了。
  李云心自然衔尾直追——于是这二人所过之处,再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仿佛是有一头发怒的巨兽在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狂奔、当真是不晓得毁掉了多少奇异的景观、珍贵的宝物!
  二人来时如一阵狂风。略做短暂的停留,去时也如一阵狂风。
  白云心便盯着二人去处瞧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怀中的红娘子——鱼精此刻身子已经完全软了,全靠白云心抓着她。
  鹤妖便叹一口气,慢慢偏腿坐到地上、叫红娘子枕着自己腿躺下了。
  而后盯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会儿,道:“你真是,蠢。”
  “但也不怪你。谁叫你是个阴魂重修的呢。”她说了这话,又咬咬牙,“也别怪我掳你走。那时候你那洞庭……你那君父也不在了,又有一干妖魔、玄门的人虎视眈眈。你留在那里处境可不妙。我带你走了,倒也是为你好。”
  但红娘子只瞪眼瞧着她,也不晓得是听到了没力气说话,还是压根就听不到。
  白云心又沉默一气,才道:“唉。用人的话说,你也是命苦。”
  “你那君父,拿你全当个玩物。我都不晓得他当初为什么生了你来。说到这里,我那义父……哼。可我那义父好歹比你这君父要好——将龙魂炼在你身上!是当你做什么呢?这些年我从你这里取蛟肉,虽说交情也不算深,可知道这种事,我心里也是不平的!”
  红娘子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但白云心并没有试着去细细听。她如今同红娘子说话,瞧着像是世俗间的姐妹抱怨闲聊。但她可不是什么凡间女子,而是一个不舒心就要屠灭满城的妖魔。如今与红娘子说这些,就只是因为她“想要说”,却不是主要为了红娘子抱不平、安慰她。
  这与世俗间的人,可是有着微妙却巨大的差别的。
  因而既没有听清,也就不费心去听。只摸了摸红娘子的脸,继续道:“说你蠢,唉,你是蠢还是痴呢。你对那李云心念念不忘,可瞧瞧他刚才呢?要走的时候可是瞧都没瞧你一眼——小鱼儿,你说他知不知道,他再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只是尸首了?”
  红娘子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张张嘴,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但白云心并不能听得清她在说什么。她如此又怜惜哀叹了一会儿,才道:“也罢了。李云心不管你,我来试一试吧。”
  说了这话,便要起身,将这鱼精扶起来。
  可愣了愣。
  因为意识到……枕在她腿上的这红娘子,竟然已经不知在何时死掉了。
  生机全无,气息断绝。


第五百零六章 异魂
  人死后,生机断绝,只余一具尸体。
  要不了多久,尸体便会腐败、只余枯骨。再过些年岁,枯骨也化为尘埃。
  那么妖魔死后呢?
  死在白云心手上的人很多,妖魔也很多。对于生死之事她早没了什么感触。因而见这红娘子如今死了,便也只是“愣了愣”罢了。
  随后叹口气:“这可怜的小鱼儿。”
  而她之所以先前对这红鲤鱼说些怜惜的话、如今又这样感慨,也只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被枯蝉子捉来的时候,她那侍女小壳儿生死不知。到底相伴了许多年,也算有些感情,于是不免“多愁善感”了些。
  另一则,也是想起她那义父说要将自己婚配给龙族。与红娘子那君父相比——将她架在真火上烤、将龙魂炼入她体内——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吧。
  但而今既是死了,就也无法。
  白云心感叹这一句,便起了身再不看她。在心里思量该往何处去——她晓得此地是小云山。也能感到身体当中的妖力全被禁制了。这意味着此地极度凶险,或许随处一走便有大批的臭道士埋伏。可瞧那李云心似乎又是有恃无恐的模样……当真是有些蹊跷的。
  于是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
  但下一刻……白云心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转身又去看红娘子。
  红娘子的尸体,竟然还在的。她便眨了眨眼、皱起眉。
  此前说过,这世上的妖魔,又可称“阴神”。
  也说过,阴神,乃是有三种的。
  一种是如这白云心一般的、诞生出来便有修为的妖魔。此为先天妖魔。
  第二种是如金鹏王、洞庭君一般的、先生了禽兽之身,而后开灵智、得道。此为后天妖魔。
  第三种,则是鬼修。人死了,魂魄修鬼道,是鬼修。先天妖魔、后天妖魔死了,魂魄修鬼道,也是鬼修。白散人、红娘子,都属此列。
  共济会的诸游魂也很像是鬼修。可他们是以另外一种法子炼出来的,却既不算是人、也不算是妖了。
  先天妖魔白云心杀过,后天妖魔白云杀过,鬼修白云心也杀过。因而晓得先天妖魔死掉了,未必现真身。后天妖魔死掉了,一定现真身——譬如李云心在漫卷山中杀死的那老狐妖。
  而鬼修死掉了,身子是要消散的。因为鬼修原本就只有魂魄,所谓肉身也是以魂魄“模拟”出来的“形”。倘若死了第二次、魂魄受损便更加厉害,是断无再修的可能了。一旦这魂魄也消散,尸身自然也消散。
  因而三种阴神之中,鬼修倒是最死不得的——前两种还有死后重修的可能性,鬼修死了,可就是真死了。
  红娘子,自是鬼修。她此前也是先天的妖魔。后被杀死,魂魄修成如今这执念极深的咸鱼精。如今死掉,是因为魂魄被龙魂侵蚀——魂魄都消散了,身子断无不散的道理。
  然而……
  她的身子的确未散。
  于是白云心咦了这么一声,脸上竟罕见地露出犹疑不定的神色来——她拿不定主意是应该再去探一探红娘子的鼻息,还是……
  下一刻,她的眼眸忽然变成了纯黑色、瞪得极大。像是忽然见到了什么可怕猛兽的猫儿一般、触电似地后退一步去、紧紧咬住了牙关。
  因为忽然感受到某种可怕的气息。
  气息,来自红娘子的尸身上。
  两息之后,这本已死掉的鲤鱼精,重新张开了眼睛。
  她先望着天顶、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翻身,从地上站起来。
  白云心警惕地看着她,双脚轻轻地掂起。
  从未……有如此的感觉。这种奇妙、未知、却又极危险的感觉。她如今看红娘子,还是此前的红娘子。模样没什么变化。要说有差异,便是脸色变得好些了。
  她的皮肤重新变得细腻而富有光泽,再没有半点儿憔悴的痕迹。
  可便是这样的红娘子,此刻似乎全成了一个陌生人。作为“重修的鱼妖阴魂”的那个化境红娘子不见了……她的身体里,似乎被另外一种什么东西取代。
  白云心晓得她的身体里还有什么东西——龙魂。
  可那龙魂,乃是残魂的。
  魂魄这种东西,本质上是什么呢。实际上与肉身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一具肉身,有脏器、有骨骼。在皮囊之中各司其职,构成一个整体才能运作。
  倘若有人缺了胳膊、缺了腿脚,这身体的机能就要大受影响。倘若是缺了半个身子,这整具身体也就不成形,完全没法子运作了。
  而神魂原本藏于五脏六腑、经络关窍之内,与肉身密不可分。肉身损毁了、人死掉,神魂才从肉身上分离——残缺的神魂,被称作魂魄。而这魂魄,与人身也类似——若是少地缺了些、是残魂,便是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模样。即便得道成了鬼修,残缺的也永远没法子补全,成为“执念”。
  而魂魄倘若是缺得多了……神智就越发混沌。倘若混沌到了一定程度,便只成一团怨气、灵力之类的东西。既没有自主的意识约束这团怨气、灵力,慢慢也就消散了。
  白云心晓得红娘子的身上有一半的龙魂,许多其他人也晓得。但之所以这些人都敢于将红娘子捉来捉去,便因为都知道这龙魂既是一半,那么就好比半具残躯一样,是没什么意识的。
  这所谓的一半龙魂便只是“一半被封印的、本应属于真龙的神力”。
  可如今……白云心眼前所见之事,似乎已经远超了她所知的常理。此刻这红娘子身体当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正因此踮起脚,是随时都准备逃开的。
  然后看到这红娘子看了她一眼。
  模样未变,气质却天差地别——从前是心心念念想着李云心的可怜人,如今却变得平静肃然。仿佛是将从前身上的什么东西都剥去了、露出其中金玉一般的内质来。
  “没想到最后是你陪着我,对我说那些话。”红娘子的声音同样未变。说了这话,脸上大有萧索之意。然后叹一口气,“你别怕。只因为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会害你。”
  白云心微微皱起了眉。她注意到这红娘子……仍是自称“我”。
  因而她低声道:“你是谁?”
  红娘子笑了笑:“我是红娘子。”
  “红娘子已经死了。”白云心看着她,“魂魄被龙魂侵蚀,已经死了。”
  这红娘子便略沉默一会儿——往远处看了看。看起来像是一个忽然想起什么往事、略感到迷茫的人。她且容往事在脑海里徘徊了一阵子,才轻声道:“从前的红娘子倒的确是死了。”
  说了这话,便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来——仿佛两股清泉,一下子流到腮边、连珠儿般地滴落下去。
  可她流了泪,脸上的神色却一点都未变,语气更未变。就好像这身体自己在感到悲伤,然而灵魂却是平静的:“但我还是红娘子——我君父乃是洞庭的洞庭君。我从前是一尾红鲤,后成了鬼修。如今我还是我——是红娘子。”
  自言自语似地说了这些,又独自沉默一会儿,仿佛又在感怀往事。
  她这模样……叫白云心心惊。
  白云心是个真境的妖魔。在这世上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妖。然而她行走世间一千年,同样遇到过许多比她更强、更危险的妖魔。而今她安然无恙,便也因为心中有着敏锐直觉。
  因此瞧如今的红娘子,只觉得她平静的外表下透着一股叫人心里发凉的邪气。她绝不是——她自称的什么“红娘子”!
  至少不全是!
  想到这一节,退意便生出来——随便往什么地方去、哪怕有那些臭道士埋伏,也比待在这红娘子的身边要令人安心得多。因此她微微退后两步,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安然无恙,我们就此别过吧。这里是小云山,并非久留之地。我要去找出路。”
  说了这话抽身便退。只一息的功夫,掠出五丈去!
  然而这一刻……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大力道传来。她这身子就好比是一枚飞羽,下一子又被倒拉了回来——拉到红娘子的身边!
  白云心虽心里发慌、口中避让,可到底不是什么性子柔和的女妖。突逢此变,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出手。回身一转,双掌嗡的一声便拍出去——管他因为什么,先轰了两掌再说!
  她是个未受重伤、妖力强横的真境妖魔。此刻虽无神通,但拼尽全身力量鼓起双掌,也是力道惊人的。
  然而这样的两掌……啪的一声,被接住了。
  那红娘子——张开一只纤纤细手、拇指抵住白云心的左掌、尾指抵住白云心的右掌……便如此接住了!
  不但接住,更点得这鹤妖两条手臂都发麻、仿佛是遭了电击一般,险些抬不起了!
  如此她才意识到……
  这似乎当真是红娘子。
  原因无他——两指点了她两掌这法子,乃是一门世俗中的武学,名为少阳指。
  红娘子从前是个爱慕人世繁华的妖魔,白云心何尝不是呢。只是这两个女妖,是各有各的爱法儿。
  白云心爱凑热闹,喜欢往城里去。但容易欢喜也容易恼。欢喜的时候胃口大开,便要出人命。一旦恼了,就更要出人命。因而虽说也晓得许多世俗间的玩意儿,但就只是“晓得”罢了。
  可这红娘子,是真地会与人相处、甚至学些东西。譬如说,世俗间的武学。
  世俗间的武学,多是教人以弱胜强、或者遇强愈强的法门。这种东西重细节、重技法,对于妖魔和修行人而言,乃是鸡肋。所谓一力降十会——一个虚境修士的肉身便要比功力最最深厚的世俗间顶尖高手还要强了、且有许多神通道法,谁去修什么武学呢?
  但这红娘子喜欢世间的玩意儿,却很是学了一些的。
  譬如她从前与白云心闲谈时候曾说过几种学来玩闹的法子——便有这少阳指一项。
  如今她竟用这世俗间的武学、轻松地接了鹤妖两掌!
  白云心大惊、退了两步,直勾勾地盯着红娘子:“你!”
  红娘子平静地看着她:“这么多年以来,你到洞庭取蛟肉,都是我与你交接。虽不算感情深厚,但如同我们两个一般——相处许多年却没有将对方杀了或者吞了的妖魔,也是少见的。因而我们也算是……情同姐妹吧?”
  “既然是姐妹——此前你说在洞庭中掳我走,是因为怕我身处险境。那到了如今,我也舍不得你走了。小云山里何尝又不是险境呢?白姐姐——也同我一起走,去找我的李郎云心吧。”
  她说了这话转身便走,正是去往李云心与苏生所去的方向。
  实际上在这时候往那边看,还是能看到的群殿中偶尔扬起的烟尘的——那李云心似乎正与苏生在争斗、斗得酣畅淋漓。
  而“酣畅淋漓”四个字,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似乎也的确是适合。虽说他如今没什么了什么神通、只能依凭肉身的力量。然而相比从前许多次而言——这一次的对手与他倒的的确确是旗鼓相当的!
  他从前总是面对强敌、要以巧计取胜。到如今却可以全力施为,一时之间更用不着担心什么别的因素。因而竟然是愈战愈勇、第一次体验到了……
  战斗的乐趣!
  这红娘子直往李云心处去,白云心便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出一口气、慢慢地跟上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如今意识到刚才……这红娘子是使了神通的!
  ——自己跃出五六丈,她却使了神通将自己生拉了回来!
  在这种地方……这红娘子竟还有神通可用。她已经完全看不清这尾“小鱼儿”了。且,曾经便是她这样在前面走、红娘子在后面乖乖地跟着。如今情势倒转、两人的身份也易位了。她不知道是不是红娘子故意这样做。但不论有意无意……
  红娘子身上的那股可怕的气息,仍是叫她如此了。
  其实也很想瞧一瞧,这红娘子去找李云心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找那个狠心的家伙,报仇吧?!


第五百零七章 好朋友
  而此时,李云心已至乾殿前。
  同众多被他毁坏的浮空山宫殿相比,乾殿的格局却显得小些,也并不如那些宫殿一般高大壮丽。
  这是因为乾坤两殿乃是第一批出现在这浮空山上的建筑,至今已足有五万年的历史了。即便是建造这殿堂所用的砖瓦都并非凡物,也难以抵抗时间的侵蚀。但这倒令这一间殿显得更加真实,很像是世俗间那些建筑的模样——不像别处的宫殿,皆是金碧辉煌、锃明瓦亮,看着倒不像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了。
  只是虽到了,门却打不开。
  门是两扇木棂门,平平无奇。然而如今李云心已经往门上轰出数掌,这门仍旧岿然不动,仿佛铜浇铁铸一般。
  此处倒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苏生。
  只是苏生如今斜倚在门前阶上的石鼓旁、折了一只腿、一条胳膊,恹恹地看李云心。等他不依不饶地轰出了第十三掌,才道:“你这是白费力气。”
  说了这话再叹一口气,此前那种严肃郑重都不见了——似乎已对李云心感到无可奈何,却又着实没什么办法。
  ——大抵是只有这样的劫身才会有如此表现吧。倘若不是这个劫身、不是这个时候、没有从前的交情,或许早已经真正地生死相拼了。
  “这乾殿上的禁制,如果在以前……在这小云山没被火云禁绝了神通的时候,你这样胡闹,早就反噬了你、叫你形神俱灭了。到如今其上的力量虽然只有从前的千分、万分之一罢了……但仍不是你这样就打得开的。”
  “你与其在这里白费功夫,倒不如听我的话——”他说到这里咳了两声,竟咳出血来,“听我的话,去取些丹药。补上你的妖力、救了你的妖将,然后出云山、隐遁避世。何必为了这些东西、为你心里那口气……浪费这些时间呢!”
  李云心便转了头,死盯着他。
  实际上……李云心而今也是坐在这殿门前的。苏生折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李云心则双腿全断了,双臂倒算是完好。
  他们两个这样的人物,寻常的小伤都不放在眼里。严重些的、断手断脚,运足了妖力、灵力也很容易复原。可如今的模样却像凡人一般凄惨,便意味着体力的妖力和灵力都衰竭到了极致,以至于“修复”这个过程变得很缓慢。
  于是此刻的李云心,脸上也有许多纵横的伤疤。只是这伤疤似乎并无损于他的俊美,反叫他多了几丝狂野之气,有异样的魅力。
  他凶狠地盯着苏生看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你说得轻巧!”
  而后用双臂撑着自己的身子靠在门上、长出了几口气,才又道:“好……既然现在这么个状况,我问你,你和刘凌,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看起来像是当真灰心丧气了,因而放弃努力,想要问些内情出来好甘心。
  苏生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这种事,眼下不能对你说。”
  李云心冷笑一声:“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想知道?我可一点都没兴趣。老子之所以问你,是打算提点你几句好叫你认清现实——你说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我倒觉得你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你信不信,不论你们两个原本有什么计谋、现在又打算做什么——都有很大可能功亏一篑?到时候别说你们收不回这小云山,就连那两个游魂也收不回这小云山……”
  “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你又会不会去后悔现在没叫我把宝贝带走了?”
  苏生闻此言先愣,旋即微笑:“这种时候,使这些手段,没用的。”
  李云心也不反驳,就只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道:“你知道古魔和真魔吗?”
  苏生仍旧保持着那种微笑:“不知道。”
  ——这种笑是看穿了某人的小把戏的笑。笑,甚至稍微有些嘲讽的意味。或许这“微嘲”并非笑容主人想要表现出来的,但如今就只是为了消耗李云心的耐心,叫他早些放弃这种故弄玄虚的小手段罢了。
  但李云心一点儿都不恼。
  他先仰头看了看天光。依着这天光来看,他进小云山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留给他。
  于是他又看着苏生,自顾自地说:“我在洞庭的时候,去过邪王的陷空山。在那里,见到山下有一个大地洞。”
  “地洞里,封了一具骸骨。是个人形,极大。这个极大,其实也不夸张——无论我还是什么大妖现出真身,都有那么大。问题是——是人形。”李云心顿了顿,“你见过这么大的人么?”
  苏生仍笑着:“哦。没有见过。”
  倒像是……只看李云心还能编出什么花样儿来。
  他不在意,李云心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继续说道:“陈豢的八珍古卷之一,也在那里。在邪王的手里——为的就是镇压那骸骨。但后来邪王死掉、我就将那古卷取走了。”
  提到八珍古卷之一,苏生倒是稍微有些动容。他是知道那幅《雾送奴达开蒂茂》的确在李云心手中的——与金光子争斗的时候,还用过。
  “但这个不是重点啊。”李云心抬手敲了敲门板,“重点是,邪王死掉之后,他的残魂。邪王是玄境的大妖魔,你该晓得残魂很难被消灭。”
  “但是他那残魂跑到那骸骨旁边,毫无反抗之力——就被那骸骨吞掉了。我当时要吓傻,扭头就跑了。也是因为嘛——那里镇了什么关我屁事。出事了,总有玄门或者那些大妖魔撑着,天塌下来压不到我的。”
  “可是你猜怎么着。”李云心幽幽地看着苏生,“我前些日子在睚眦在漫卷山里的巢穴当中的时候,也看到了一具模样类似的骸骨。我想了想,应当是第二具。因为当时我在陷空山被那玩意儿吓走之后,就在山顶画了一幅《八王镇鬼图》——不求镇住那东西,只是说一旦那玩意儿真有异动了,我好提前知道。也算是闲棋吧。”
  他如此平静地说到这里,苏生终于是不笑了。
  但神情当中还有犹疑,似乎在思考,李云心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到底是真假参半,还是的确都是实话。
  可李云心仍不在乎他的态度,只用平静又简洁的语气去叙述一个事实——对于聪明人而言,过多解释反而会削弱事件的真实性。客观地陈述,才最有说服力。
  “于是我认为,睚眦所在的关元地穴当中的那一具,乃是第二具。可能是他们的秘密武器吧——是这场战争的底牌。”李云心轻声道,“但是呢,其实该是两具的。因为在我逃出关元地穴之后,我感应到……我之前布置在陷空山顶上的那个《八王镇鬼图》的阵,被破坏掉了。这说明,陷空山里的那一具,离开那儿了。”
  苏生眨了眨眼,微微皱起眉。
  李云心便又道:“哦,还有个事情。”
  “之前野原林被点着了,里面死掉许许多多生灵。我收里面的残魂,其实嘛……只收了一小部分吧。再多,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可是这些天,怎么着?”他笑了笑,“这附近都没什么特殊状况的。”
  “我本以为野原林里剩下的那些冤魂既然没有被我收了,一定就要往外面走、走得到处都是。可是我后来出了野原林……几乎没见到什么亡魂。我不是说,一定哈——我只是猜一猜哈——”李云心摊了摊手,“消失的亡魂是不是和那骸骨有关系?”
  “因为看着陷空山那具骸骨的模样……似乎是吞掉了魂魄,是会变强一点的。”
  他说到这里,苏生终于开口道:“你……说的是真的?古魔?我从没有听说——”
  他如今终于愿意求证事情的真实性了。可李云心却不急了。只打断他:“我还没有说完哪。再说说,前些日子那两个游魂对我说的话——当时那个苏玉宋对我说吧,我之所以能在这里用神通,是因为身体里有魔种。”
  “还对我说了些,你们从前在通天泽那里捉了许多禽兽做试验的事情——生生试验出了一个金鹏王,对不对?”李云心摇摇头,“我当时听了魔种这个词儿,就觉得耳熟。似乎不是头一次听了。然后我稍微一想……记起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了。”
  “在,陷空山。”
  “那邪王被骸骨吞掉之前,对我说这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间的魔种、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强者,就连天上的天人都畏惧这魔种,因此才将它打散了、镇压在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便是那古魔的残躯之一’。我当时啊,知道那是个残魂,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说的都是些屁话,于是没有往心里去。”
  李云心顿了顿,似是思考一会儿,才又道:“他当时说这是被打散了。那么我在关元地穴见到了另一个,似乎的确是证实了他的说法——不止一个。”
  “他又说了魔种这两个字。我当时……只对一件事情感到奇怪。就是说如果这玩意儿是真的、真有这么吓人,为什么不是玄门的人来守,而是妖魔在守。但我又以为,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具、或者几具是由妖魔看守吧——更多的还是玄门在看着。可是我刚才问你,你说不知道。”
  “那么……连书圣都不知道。而一具是邪王看守着,另一具还出现在关元地穴。由此我猜,的确就只有妖魔、极少一部分妖魔,才知道这事。”
  “古魔、魔种。苏玉宋也提到过魔种最先在妖魔的身上出现——”李云心看着苏生,“听我说了这些,你还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
  这时候苏生脸上的神色已完全称得上肃然了。他严肃地看着李云心:“你所说的当真?你要知道,倘若你说的这些是真的——不论什么我与刘凌的计较、也不论什么我允不允许你取那些法宝……这些就都成了细枝末节——你口中的骸骨才是弥天大祸!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为什么当初我见了你,对你的印象就要好些呢。因为你这个人不偏执。不会觉得自己很聪明、别人的话都是屁话。那么——既然你现在问我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的心里就该有计较了吧。”
  他说了这话不笑了,看苏生:“是真的。你觉得是弥天大祸,我也觉得是弥天大祸。琴君和睚眦的打算,大概就是将海量的妖兵妖将投入战场,对玄门不断施压。等双方都纠缠到了一处,就祭出这……姑且称其为古魔分身吧。然后,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死翘翘,他们得到残魂和怨气。”
  “但是我觉得……那些家伙是在作死。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从漫卷山出来之后就打定主意绝不和妖魔为伍,也不和必败的玄门、共济会为伍。也是因此,我才敢放心大胆地跑到云山上来抄他们的老家——没几个人能回来了。”
  李云心一口气说了这些,才意味深长地看苏生:“所以我要取法宝。我说我取法宝是为了出气。或者说一边是为了出气,一边也是为了保存这些东西、好不叫它们被毁了——这两个理由,你信不信、接不接受?”
  这时候苏生便有些目瞪口呆了。他盯着李云心的脸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紧皱着眉头:“你认为,你能够意识到那东西有多危险,琴君和睚眦却意识不到?有没有可能……那东西,他们其实是制得住的?或者……天人也畏惧它们的这种说法,是那邪王危言耸听了?”
  李云心扶着门板、慢慢站了起来。
  他到底是妖魔,恢复得要比苏生快一些。如今双腿虽还有些不灵便,但已经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理解。”他轻笑一声,“人听说了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都会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但是这件事,你没什么可抓的。”
  “之所以我很怕那东西,觉得琴君他们在玩儿火、觉得那玩意一定会把妖魔和修士都干掉,是因为——”他顿了顿,看苏生,“这话,古魔和真魔这两个词儿,第一次听到,不是邪王对我说的。而是白阎君。”
  苏生皱眉。歪头看了李云心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阎君?”
  “唔。”李云心矜持地笑了笑,“我们是好朋友。”


第五百零八章 开门
  苏生继续皱眉、狐疑地看着他。
  实际上是不清楚……李云心口中的“白阎君”是某种形容、修辞,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真地指,森罗殿当中的那两位正神吧?!
  即便是圣者、人世间最最顶尖的存在,也难见阎君一面的。玄门圣人掌握天下苍生权柄,而黑白阎君,则是掌握天下苍生生死的!
  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别的什么解释!
  既是如此,他便又问一遍,语气郑重严肃:“李云心。你现在是在对我说——真魔和古魔这两个词,你是从阎君的口中听到的。”
  “阎君——森罗地府当中的阎君,那位掌管人生死的……白阎君?”
  李云心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轻咳一声:“嗯。就是那位阎君——但我平日里喊他白兄。”
  说到这里,他慢慢迈开步子、走到苏生面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要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和你斗、和共济会斗、和木南居斗、和玄门斗?我又从哪来了许许多多的消息、总能占得先机?”
  说了这些话,再哼着一笑、摇摇头:“我一直纳闷的是——就是竟然没有人觉得奇怪——我在渭城的时候动用百万阴魂成阵。我敢——动用百万阴魂哦。”
  “我此前在野原林里,又敢动用将近半数的亡魂——是将近半数的亡魂哦。这一点,你是圣人,你应该最清楚,这世间有些东西是不好乱碰的。”
  他说到这里,无论真假,苏生便都只能听了。而后皱了皱眉。
  这一点,李云心说的倒是实情。
  魂魄这玩意儿,碰不得。
  当然这个“碰不得”,也是同玄门的第一戒律、“不可枉杀凡人”类似。小打小闹没人管着你。可要是搞了大事,就不成了。
  也因此这么多年来无论修士还是妖魔都不敢大肆祭炼魂魄。因为这本该是属于黑白阎君的东西。
  两位阎君的确切存在,既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威慑。
  他们两个,证明了的确有位居人上的强大力量存在——天人。也对凡间的妖魔、修行人产生威慑,令他们晓得即便他们自认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生死之事,却还是做不得主的。
  而今……李云心提到的,便是这两位其中的一位、白阎君。
  苏生沉声道:“你是说,在渭城时候的百万阴魂……你是得了阎君首肯?”
  李云心笑了笑:“不然呢?”
  苏生略沉默一会儿:“更多的人想的应当是——你初出牛犊不怕虎,全不在乎这个忌讳。一旦阎君日后怪罪,用不着什么人出手,你就要万劫不复了。”
  李云心哼了两声:“想太多。”
  他伸手往地上指了指:“之所以我敢这么玩儿,就是因为我下面有人。”
  “我今天和你说白阎君,也不是胡言乱语要来唬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真诚,“你是圣人。你见多识广。对付普通人,我可以搬出一个吓死人的理由震慑他。但是对付你,这种法子很难奏效。所以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所说的是实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腿在轻轻地颤抖。实际上,刚才就在一直轻轻地颤抖——或许是双腿刚刚痊愈,因而不是很能受力。支撑着身体略有些不堪、因此在抖。似乎又是因为这样,李云心的靴底也在轻轻地抖……一直在地上摩擦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来。
  他看着苏生,继续道:“白阎君当时同我说这些,原话是——”
  “你只知道这世上有天人。觉得天人高高在上、仙福永享。又觉得这世界一派繁华、有条不紊。可是有想过,天人也是有烦恼事的么?”
  “天人这烦恼事,便有两者。”
  “一名古魔,一名真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苏生与李云心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一听便晓得,这的确不是李云心的口吻。
  他原本只当李云心在故弄玄虚。到如今却又听他说了许多似乎的确确有其事的消息,心里便已经有些犹疑了。
  到此刻再听了这样的语气,这犹疑便向着“确信”的一面摇摆。
  接着听到李云心……又抛出一个炸雷来。
  “那么你一定也想不到,白阎君还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李云心在苏生身前慢慢地俯身、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叫我,祸乱天下。”
  “他对我说,最好叫天下最强的几股势力都争斗起来,死上个七七八八。又同我说,从前牧养万民是真。但牧养万民自然也有目的,乃是为了别的事做准备。到如今么……这个‘别的事’,要来了。养了这么许多年,到了该收割的时候。”
  “妖魔、修士,这些地上生灵当中的佼佼者,便是第一批要收掉的果子。余下的人么……或许什么时候也要收掉。”
  他的目光严肃认真,语气极低沉。他认真地观瞧苏生脸上的神色变化,而苏生的神情,也的确未做丝毫掩饰。
  他真的是很难掩饰的。
  譬如在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你跑去对一个不问世事只知道逍遥快活的人说,股市地震了——这人全然无感,只能回你一声“哦”。
  倘若对浸淫此道已久、身在其中的人说……或许都用不着说,他反倒会先拉着你,喋喋不休地诉起苦来。
  天下大势,旁人或许不清楚、不关心。可苏生却该是最清楚、最关心的那些人之一。
  如今李云心口中所说的话语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危言耸听。可在苏生的耳中……却有别的意味。
  ——这样多年以来,怎么会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疑问呢:天人叫玄门牧养万民,到底是为什么?
  天人……与人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譬如他们也会发怒。因为修行人做错了事而发怒,甚至因为修行人对他们不敬而发怒。这意味着,天人也有欲望。既有欲望,做事的目的就很难单纯。
  如今李云心说了“养了来用”这样的话——却正是被多少玄门修士一直深埋在心中、不敢触碰、不愿触碰的那句话!
  苏生面上的表情惊诧,只写满了四个字——难以置信。
  可恰恰是这样的表情,便正意味着……他相信了李云心所说的一切。
  于是这书圣的劫身微微颤了颤嘴唇、第一次失态了:“你……说的这些……”
  “都是真的。”李云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要搅混水呢?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阎君的话。也因此,我得把云山上的宝贝都带走——”
  “李云心已经死了。浮空山上却留下了李云心的名字、且被搬空了。那么……李云心生前与龙族、妖魔有关系。与木南居也有关系。同玄门、圣人,还有关系。因为这些关系,共济会倘要再将宝贝找回来、复仇——他们就要都被牵连进去。”
  “因此……我也将阎君交代我的事,做得更漂亮了。”
  他说到这里,苏生已经很难说出什么话了。
  他乃是圣人的劫身。出世便是为了体察一个“情”字。算是天下间极罕见的、修为极高、心境却与普通人类似的存在之一。而今又遇上李云心这样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心绪岂能平静了!
  便在此时,李云心又低叹一口气:“但除此之外,阎君还告诉我另一些话。同你……有关的话。”
  苏生一愣,随即皱眉:“我?他……提到我?”
  “提到三点。”李云心伸出三根手指——无名指、中指、食指。
  “第一点——”他并下无名指,“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苏生愣了愣。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但李云心很快并下中指、盯着他:“第二点。你相信我说的话,并且畏惧白阎君。因此,你会配合我取出法宝来。”
  苏生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李云心容他如此一会儿,才用食指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第三点。你听到我说、忘了吧。就会把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忘掉。如果以后记起了、要对别人说——你就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说了这些话,他才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门。”
  苏生倚坐在地上,眼睛痉挛似地眨得极快。足足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仿佛头脑当中有个什么东西忽然发出号施令——停止了。
  然后他站起了身、看李云心一眼,慢慢地、却毫不迟疑地走到殿门前去。
  口中低颂一些音节,说出一些真名符咒、持手咒引导某些复杂到了极点的气机流转。
  如此平静却干脆地做好这一切,便低喝一声:“开。”
  乾殿的门……便终于被打开了。
  “都在里面。”苏生慢慢地对李云心说、看起来思维略有些迟钝,“乾殿里存放的是历代圣人的遗宝。占了云山当中法宝的九成。内有一件银魄尾指环,你如今的修为正可以用——将这些宝贝都收进去。但其中有几件宝贝气机较特别,没法子收到尾指里。你或者留在此处,或者带在身上走,都可以的。”
  苏生事无巨细地一一关照,没半点儿不情愿的意思。
  就好像一个最忠诚的老仆。


第五百零九章 出了什么事
  实际上,苏生眼下的状态是有些特别的。
  他被李云心催眠了。然而催眠这种事情,看起来很神奇,但细究原理或许也并不是很神奇。
  归根结底,就只是“避开”、“推动”这两点罢了。
  通过种种手段、叫人的表层意识变得狭窄、受限。叫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且是集中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
  于是便可以更容易地避开此人的表层意识、潜入他的潜意识当中。
  李云心这一次、从前许多次,借着声音、光影、动作施展手段吸引注意力,所求的便是这一点。
  然而到了潜意识这里,却也只是“推动”这两个字罢了——你没法子叫那个人去做自己抗拒的事情。所能做得到的,只是引导本就存在于他潜意识当中的事情、推他一把。
  这种念头,或许那人本就有了、自己也晓得。
  又或许,本就有了、自己却不晓得。
  很难说苏生的情况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坚决地反对李云心带走云山宝物。而李云心同他纠缠许久,终于搞清楚苏生的这个抗拒态度,本质上还是因为他心怀着……天下呀。
  他认为玄门总有光复的那一天,因而要将这些宝物留在云山,以为后用。“不允许李云心带走它们”,是这个信念的表象,却不是本质。
  于是他得击破这一层念头。
  因而他说白阎君。他晓得这位前圣人心中一定考虑过“天人为何牧养万民”这种事。既然考虑过,便是好的切入点——从此点切入进去,叫他意识到,他的隐忧是真的。
  天人牧养万民的确有别的目的,而自己所言都是实情——既如此,云山大劫不可避免,那么这些宝贝放在这里,便并不保险了。
  只要……在他的心中种下这个种子而已。有了这样一个种子、令他的念头摇摆不定,他便可以再稍稍推动一下子、令他彻底偏向某一边。
  于是……
  这苏生便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可也正因此,苏生能够看到许多事、能够记起某些事,却因为身处这样一种奇特的状态,未必能够意识到另一些事。
  譬如说,这乾坤二殿当中诚然有禁制,却原本是两层的。一在外、一在内。苏生所持咒文破解了外面的一层禁制,也本该一并破解里面的禁制。然而两个游魂在小云山经营了一千年,岂会不添加些自己的手段呢?
  李云心不清楚其中内情,苏生却该清楚。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该有这么一件事。可他却就是记不起到底是哪一件事。他如此慢慢地同李云心说完了这宝库当中的情形,便皱了皱眉。思索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记起,终究放弃了努力——
  只站在门前的阶上、垂着手,对李云心说:“快带走吧。夜长梦多。”
  李云心便向门内看了看。乾殿里的模样,与穹格殿是很相似的。只不过穹格殿一面是装了人皮的柜子,这乾殿是三面。这格局倒略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应当更加神异一些。谁晓得看着竟像是个药铺。
  于是,往里面踏了一步去。
  然后愣了愣,又踏了一步。
  他……还在原地。
  此乃方寸之术——道法神通当中极常见、用途极广泛的一种。譬如往小云山里来的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譬如此前苏生设禁制困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相比实实在在的障碍,这种东西叫人想要暴力破解也无处使力,是要高明一些的。
  两个游魂,在殿内又添了这么一层禁制。
  这李云心迈步要走进去之前,本已经是轻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一颗心的。他花这么多心思——进云山,摆平书圣劫身,哪一件都不是轻松的事。
  可如今眼瞧着到了最后一步、又撞见这么个东西!
  因而他几乎是立即就跳了起来,像一只暴怒的猫。转头看苏生,脸上的煞气浓重得吓人:“你玩儿我?!”
  ——但凡在还有一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忽然受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平静的吧。
  然而此刻的苏生只抬眼往殿内瞧了瞧,一点儿都不在意李云心的暴怒。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李云心身边走过、也像他一样往殿内踏了一步去。接着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足足走了十几步,才好整以暇地退回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对李云心说道:“啊。这个东西呀。”
  “看起来是那两个游魂又在殿里设了新的禁制。我刚才一时……”他想了想,“疏忽了。唔,既然如此——”
  李云心瞪着他:“嗯?”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苏生慢悠悠地说,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仿佛是在闲谈。但实际上更像是因为思维迟钝而表现出的“从容”,“这种方寸之术,你一定也懂的。就好比是世俗间的铁锁。有钥匙、法咒,要解开很容易。倘若没有,即便你将这殿拆了,也碰不到。”
  听他这样说李云心正要发作,这苏生却又道:“但还有一个法子呀——”
  李云心恨他这语速和腔调恨得咬牙切齿,只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来:“——说!”
  “便是以力破巧嘛。”苏生叹了口气,“倘有超越了玄境巅峰的修士,也是可以破得开的。只是你我如今都不成——”
  李云心便已懒得听他的话了,转身就走。
  他此前对于云山上的法宝极执着,是因为觉得有办法。到此刻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于是此前有多执着,如今便有多果断。他向来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枉费功夫。如今这浮空山群殿当中的宝物,在他看来便已是“无谓之事”了。
  他走出了五步去,便看到白云心与红娘子。
  两个妖女打西边来,一红一白,走路袅袅婷婷,其实也是一道美景。然而李云心如今没什么闲情逸致——原本完美的计划受挫,这令他的心情并不好。
  倘将这些宝贝丹药都取走了,不但可以叫那两位亡魂又惊又怒,还可以搅得天下更乱令自己藏得更深。可如今事情只做了一半,很有不尴不尬的感觉。
  因而他只抬眼远远地扫了扫白云心、目光在红娘子身上略停留了一会儿,便继续走自己的路。
  乾殿前这偌大的广场,被天光照得发亮。他在广场这一头,而两个妖女将踏进广场里。地面有些微烫、间或有微风与鸟鸣。倘若不考虑外面的形势、自己心里的怨气,而今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闲适的。
  李云心便又走了十几步、慢慢将心里的勃发的怒气与怨气消解了一些,才低叹一口气,转眼看远处的白云心、高声道:“没什么事好做了。你要自己走,还是我带你们走?如果要跟我走,你就带上她——”
  他说到这里,瞧见红娘子停住了脚步。然后白云心停住脚步。
  于是他愣了愣。
  即便在心中满是不快的时候李云心的观察力也是敏锐的。谁先停住步子、谁后停住步子,其实表明了某种很微妙的关系。因着这个细节,他微皱了眉,第二次看红娘子。
  三人相隔得远。倘是世俗凡人,说话得大喊,还只能听个模模糊糊。但妖魔听力与目力都超常,还是可以看到许多细节的。
  譬如说——
  此前以为白云心是用什么法子催出了红娘子的生机来,叫她暂时能活动自如了。
  他便想,再往画圣那边走一趟。瞧瞧有没有什么没被他毁掉的仙花仙草仙果、暂取了,或许能给这鱼精续命。他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但总还有些在常理之中的情感。小鱼精从前帮过他一直未害他,如今见她要死,总得顺手做些事。
  可这第二眼,便瞧出异常之处了。
  红娘子,还是红娘子的模样。但气质变了。
  气质是个抽象的玩意儿,多由人的主观意识产生。但被观察对象面目上的某些表征,也能透露出些信息。譬如说——李云心发现这鱼精在认真地看自己。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想要瞧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又或者从前已经熟悉了,要再审视一次。
  脸色平静从容,肢体舒展。这意味着她本人的内心也极平静,平静、且有自信。
  ——这是搞什么鬼?
  李云心转眼看白云心。
  白云心脸上的神色便是极典型的……“有许多话要说,但不晓得如何说、怎么说”。
  于是李云心狐疑地停住脚步、转了身:“你们——”
  但红娘子先开口道:“不是要取法宝么?怎么如今走了?”
  语气仍平静沉稳。像是在说家常事。
  她的这种语气,李云心已许久未听过了。
  往日在三河口龙王庙旁的木亭中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倒是这样的语气。
  那时候她一身红衣坐在亭中栏杆上,脚垂到洞庭里。说话声清亮快活,脸上还有浅浅的笑意,仿佛一个世俗间美丽的小姑娘。但自那之后,她似乎便不快活了。
  李云心因她这话,悚然而惊。事出反常即为妖——这红娘子……如今妖得很!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这红娘子却已经转了头,又看苏生:“那么问你——出了什么事?”
  苏生眨了眨眼。然后脸上浮现出迟钝而舒缓的笑意:“啊……这殿里有禁制。我看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圣人劫身唯一的“神通”便是“借神通”。这令他对于气机以及灵力尤比寻常人敏感些。且他而今虽意识迟钝,但也正因为屏蔽了许许多多的繁杂信息,所以感知更加敏锐。
  他能够感知到……此刻这红娘子很强。
  乃是这四人之中的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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