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一颗心
作者:沁纸花青|发布时间:2024-06-29 04:42:17|字数:39620
老者身边端坐的乃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拥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高鼻深目,披一身玄袍。看这模样,竟然是西北方吐火罗国的狄人。道统与剑宗当中也有狄人,可数量极少,也很难见到如此人一般英俊的。
这男子低哼一声:“我们在上面的时候,见得还少么?没什么可担心的。只不过是赶上了雨时。再过上几天的功夫,也就消停了。倒是……哼,想一想怎么处理那些道士吧。”
另一黄袍女子接了他的话:“这些天已经把琅琊洞天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余下两个真境逃进云山深处一时间找不到,但也不成什么气候。说他们琅琊洞天与妖魔勾结,谁敢再庇护他们。但是余下的——这云山上还有七十多个掌门、宗座不是咱们的人。这些人里面有三十来个不问什么俗事,另有三十来个是外门的,头脑也机灵些……要说祸患,他们才是祸患。”
虽有二十八人之众,这屋中却并不吵闹。一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便静听,没有半点急迫的情绪。仿佛他们早就习惯了等待、度过漫长的时间,因而形成一种优游从容的气度,不介意付出更多的耐心。
便听这女子顿了顿,又说道:“再过些日子云山要落到通天泽。妖魔们也聚集到漫卷山了。我听说九个龙子悉数出动,从三面将通天泽围住,聚拢的妖魔足有数十万之多。这样的阵势,算是亘古未有吧。”
“想来是因为东边那母龙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妖力日渐衰弱,可她分封的九龙子又逐渐势大更将她的香火愿力分去,于是打算叫她的几个龙子率领天下妖魔来飞蛾扑火、叫咱们为她清除掉一部分了。”
“那么,正值咱们的云山,要落到通天湖中。”黄袍女子细声细气地说,“于是这祸患便是——那些外门的掌门、宗座,总还以为自己要牧养万民、是天下的正统。咱们……该如何做,才能叫道统、剑宗的这些人,死得更多、死得更快、好叫这所谓的玄门正道分崩离析呢?”
她说了这些,便收拢身体,重新坐稳。竟像是为今日的讨论开了个议题一般。
稍过片刻,有一绿袍老者挺直了身子:“不是还有那李云心么?”
他说了这话,稍顿了顿。于是便有许多人面露疑色,似是从没听说过这名字。或者即便是听过,也并未往心里去、印象不深刻。
绿袍老者便清清嗓子,以同样缓慢柔和的语调,将李云心的所做过的事略说了一遍。终了,又道:“我听说他也到了漫卷山中。又听说,与那睚眦闹翻了,眼下正在往通天泽去。诸位想一想看——他去通天泽,是要做什么?”
话问出口,却没什么人应答。有些人是在思索,但另一些人似是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便等了三四息的时间,先前说话那须发皆白的老者道:“这个李云心啊……依我看,倒是可以用一用的。”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他从前是个人,如今是龙九子。又听说与睚眦不合,必然不能在妖魔当中容身。最弱的一个龙子,也必然被其他的龙子觊觎。因而身为妖魔、身处妖魔之中,可周围的情势与他而言,却是很凶险的。”
“那么如今往通天泽去……该是来找我们的。他从前便喜欢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事,如今看,十有八九是同样的念头。”
说了这些话,便有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老者便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诸位可知道他原本那肉身的血脉,是同谁有关系的么?”
他问了这话,却似乎并没有想要其他人回答。而是很快伸手一指那黄袍女子、又指一指他自己:“乃是,你,我,这肉身原本主人的血脉。”
“你该晓得,你我这肉身原本的主人,在三千年前结为夫妇,诞下一个道子。那道子入世之后留下一个家族复姓上官,是渭国的王族。那上官家族传到如今,最后一个女子便是李云心那母亲上官月——同画派的李淳风私奔,诞下了他来。”
“因而于他而言,他如今算是咱们两个——双圣——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因这一点,倘若他是朝咱们来的,倒是可以做一做文章。”
黄袍女子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只怕这文章都用不着咱们来做。三千年的血脉,已经稀薄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人又天性凉薄,更不会在意这个。哪怕想起来了,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他这一次往通天泽、奔云山来,我想……无怪乎是要用什么手段取信于道统、剑宗。而后呢,再将妖魔的底细和盘托出,好叫道统与剑宗的那些人与妖魔大战一番——同咱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咱们想要清除道统与剑宗。而这李云心么,大概是在各方的势力倾轧中活得艰辛,由此也希望天下大乱,他可以舒缓一口气。那么……咱们也可以顺水推舟,成全了他。”
黄袍女子说罢,白发老者又接了话头。他微微皱眉:“只是这李云心,绝不会白做这件事——必然也是有图谋,想要从中渔利的。他眼下只是一个真境,不足为虑。但只怕他得了这件事的好处之后……会变得更加危险。”
这两人……在这云山之巅、在这道统与剑宗的玄门圣地大谈什么“叫玄门分崩离析”的话,周围的人却安之若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黄袍女子听了他这话,便也微微叹气:“正是的。他当真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虽不起眼儿,但只怕以后要搅动天下大势。依我之见,这一次用过了他,便最好将他处理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也都听说过那个人的事——从前那个人,不也是凭着一己之力,撼动了整个世界么?”
她提到“那个人”,白发老者的脸上便也露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
可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这屋中的其他二十六个人,神色却各有不同。有厌恶的,有鄙夷的,有仇恨的,自然也有无动于衷的。这时候,白发老者身边那金发玄袍的狄人男子忽然冷笑一声:“那个人?哼,你以为这李云心能和那个人比?”
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双双一愣,没有立即说话——似乎稍有些忌惮这狄人男子。
等了一会儿,老者才道:“这个……我听了那个人的故事,晓得他有头脑、有神通。可如今再看这李云心,只觉得头脑胜过那个人,神通么……同时期相比,也是胜过——”
“你们两个,懂什么。”金发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挺直身子,“你以为他凭的是什么头脑、神通?”
二十八人环坐在屋内,看着是不分什么座次尊卑的。
起初这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说的话最多,看着也像是话题的领头人。
但如今看到这金发男子脸上不屑的神色,以及余下二十五人各异的神情……原来这老者与女子在这二十八人当中的地位不但不是超然,反而是略低一些的。
因此才叫他们说那许多旁人不屑于说、懒得说的事情。到如今再听到金发男子的反诘,这两位便在一愣之后不做声了,只能听他说了。
只听金发的男子继续说道:“这李云心,哼,我也关注过一阵子。”
“要说和那个人比——论头脑智谋,这李云心远胜那一位。那一位懂什么呢?只懂一腔热血。如果不是运气好,早早就死掉了。”
“论什么神通……哈哈哈。”金发男子冷笑,“从前那世上,和如今这世上,还有可比性么?如今一个什么虚境的道士、剑士回到从前去,就是了不得的人物。李云心如今的实力,已经抵得上那人中后期的时候了。”
“可那个人之所以做成了大事,除了必要的头脑、实力之外,还因为他的心。”金发男子伸手,往自己的胸口点了点,“不论别的情绪,只说他那人的话——他有一颗胸怀天下的心。这种人,别人看着是蠢的。做事也只有一股子蛮力,只知道向前冲,不知道往后退、更不知道像这个李云心一般投机取巧。但正因此,才能把铁幕钻开,走出一条路去。”
“诸位还记得吧。那个人忍辱负重十年的时间,自己承担所有的骂名非议,最终才成事。”他所说的,全都是夸赞的话——夸赞“那个人”。可语气却很怪,咬牙切齿,仿佛同那个人仇怨很深。但偏偏这仇怨里又有一丝躲闪尴尬之意,仿佛这“对于那个人的仇怨”来得也并不正当。
余下的二十五人脸上多是如此,反倒白发的老者与黄袍女子略显茫然。就好像是……这屋中的二十六人,都亲历过金发男子口中的“那个人”所做的事情。唯有他们两个,是道听途说的。
说了这些,金发的男子顿了顿。仰头去看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的“烟花”已经消散了。夜空重新变得平静明澈。只是在这里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璀璨的繁星以及更加深邃的虚空。
他看了一会,重新低下头,语气平静了些:“而这李云心,很聪明,也有能力。但他缺一颗心。”
“在这种世道,没有一颗勇往直前的心成不了大事。没有一颗胸怀天下的心也成不了大事。他所追求的,说得好听些,是一个人自在逍遥的日子。说得难听些,实际上就是,漫无目的、缺乏责任、没有勇气。”
“这样的人,哼。怎么可能与那个人相提并论。”金发的男子再次嗤笑一声,“所以既然可以用的人少,就留着他。这一次他成了事,还会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自得。我们就可以再利用他做别的事——他还会觉得是自己神机妙算长袖善舞呢。”
他所说的这些,其他人并未表示反对。但看着也不是赞同——更像是漠不关心。
金发男子做出这个决定,白发老者与黄袍女子便微微皱眉对视一眼——然后在心里略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倘若这时候有道统、剑宗的掌门或者宗座在场,必然会目瞪口呆。
因为这须发皆白的老者,这黄袍的女子……便是当今天下的双圣。老者为书圣,女子为剑圣。本该是天下间的至尊、最接近天人的人物,此刻却同这些人坐在一处、听人的嗤笑……面上竟不敢有丝毫的不豫之色。
至于这二十六人……云山上的掌门、宗座们,是认不出的。但他们认不出,门下的低阶弟子却可能认得出。
在居住在云山上、数量庞大的凡人仆役当中,偶尔会见到这些人的面孔。他们并不亲自去侍奉什么人,而是多以管理者的身份出现——只通过凡人仆役与修行者们打交道。
但今日,他们高踞在云山的最顶端,以漠然却骄傲的眼神看天下修士们心中至高的存在——双圣。
这些人,称呼自己所在的组织为……共济会。
第四百零一章 元老会
李云心知道共济会共有长老四百一十四人,却很难知道就在今夜、此刻——当他在漫卷群山的崖边盯着天空中那缓慢移动的云山看的时候、就在这云山制之巅……正有二十八位共济会的长老聚集。
同样很难想象,其中二十六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神看那两位“圣人”。
金发的男子对李云心发表了一番评论,众人皆无言。于是沉默一会儿之后,黄袍女子——剑圣,才又轻咳一声,开始今日的第二个议题。
“既然诸位决心已定了,那么来说今日的第二件事。”她边说边看在座的长老们的神色,“如今道统与剑宗当中,三十六洞天的十一个洞天宗座,是我们的人。七十二流派的二十五个流派掌门,是我们的人。”
“余下这七十二位宗座、掌门,有三十位不愿问世事——这一些,可以在同妖魔开战之前叫他们往各国的京都中去,看护人间的帝王、不叫妖魔杀死,成鬼修。”
“还有三十二位,是外门的宗座与掌门。一直都想要彻底清除妖魔,宣扬这一次的大战是‘关乎玄门气运’的大战。有许多修士听了他们的蛊惑,情绪并不稳定。”
“咱们的人虽也有三十六位,但毕竟是流派的掌门占多数,与他们相比并不在优势,但也不是不能一搏。”剑圣轻声细语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如此,也并不保险,总得往万全了考虑。譬如五臾剑派的掌门金光子,此前在庆国边境阻截李云心,便受了重伤。修为至今没有恢复……”
金发男子打断了她的话:“金光子,是第几号?”
剑圣毫不迟疑地答:“第五十号。席量子。”
另一人——此前一直闭目养神,到此刻才睁开了眼睛——似乎终于对这件事起了些兴趣,淡淡说道:“哦?已经到了五十号了么?”
剑圣转向他:“已经到了七十八号。铂量子。附身金光子的席量子,在一百三十年前就已经入世。在五臾剑派中经营了许久,也屡屡立下功劳。因此我觉得此人还可用——如果诸位长老没什么异议……我想我们可以为她恢复修为。甚至助她更上一层。”
问话的那位长老听到这里,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既然已经到了七十八号,一百三十年前的五十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说了这句话便不再说。剑圣愣了愣,转眼看那金发的狄人。
这金发狄人,看着倒很像是由那二十六个人推举出来的话事人。略想了想,摇摇头:“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出身。所以你们两个也对这些……同情。唔。”
“但想一想,那一号,清量子,本来就不是很成功。但因为是一号总有些纪念的价值,所以留下来、放出来,要他做点事。结果呢?”
“在渭城被李云心杀了——那李云心知道我们的事,就是从那一晚开始。”
“再然后呢?他设下一个圈套,给一个人什么黑火药的方子——立即就有人把那个人给杀了。是谁做的?”
剑圣咳了咳:“十五号……林量子。”
狄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十五号。哼。人家设下了圈套,他立即入了套。这种程度的信息暴露,你们不惊心么?”
“六十号以前的这些,几乎可以说都是失败品、残次品。”他边说边看看剑圣与书圣,“你们两个,是走了运——附身这圣人的肉身。余下的,原本就有执念。我们锤炼之后执念更重,同疯子没什么区别。早先咱们缺人手,这些还勉强可以用。到如今,既然六十号以后成品的质量越来越稳定、威力越来越强、又更听话——那些个残次品,就不要再费心了吧。”
“可以用的,就继续用。像金光子这样报废了的,也不要浪费资源。下面看得越来越紧、上面又和咱们断了联系,手中的东西几乎是用一点就少一点,你们心里也要有计较。”
剑圣便沉默了、不说话。须发皆白的书圣也沉默一会儿,轻叹一声:“狄公,此言差矣啊。”
狄人的“狄”字,原本是东部诸国对西北异族王国的蔑称。可这狄人名字却叫狄公,似乎并不很介意这件事,反而很喜欢。只是这位年轻的“狄公”看起来并未料到书圣会反对他的意见,在微微一愣之后皱眉:“你说什么?”
书圣便挺直了身子。
这二十八人中,有二十六人是盘坐着的。只有书圣与剑圣是跪坐。到此刻他挺起身子,便看着比其他人高些,连带着气势也没来由地足了些。
他皱起眉,再叹一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出身。我呢,本是三十五号,休量子。她呢,本是三十六号,柯量子。我们两个,原本也是诸位长老造出来的人物。”
“起初诸位长老说,之所以取‘量子’二字,是因为这二字实则是世间万物的根本状态,又有神鬼莫测、变化无穷之意。我们本就是由人魂炼化而成,取这二字也恰当。”书圣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笑了笑。
“但后来才知晓……之所以取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位长老随意想到的。以这二字搭配前面一个字,简单方便,易于计量。至于前面那个字,也没有什么说法——又一位长老说,不过是由一张谱上的字取来的,依着一号、二号、三号,依次地排。”
“所以我晓得,我并非什么重要人物。我与她能有今日的地位、能够在今夜忝列席中,成为第四百一十三、四百一十四位长老,不过是赶上了好时机、附身在这双圣身上罢了。诸位长老需要这双圣的力量,由此才略将我们看得起了。”
狄公再皱眉:“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诸位长老如此做,是会叫人寒了心的。”书圣这一次不再避让他的目光,而是针锋相对地迎上去,“这许多年中,有多少兄弟为会里出生入死、最终身受重伤,旋即便被弃之不理的?狄公提到那清量子——两万六千四百多年前清量子入世的时候,也曾为会中立下赫赫战功。那时候我们有多少位长老?不到百人罢了。”
“清量子那时又是什么修为?远不止真境吧。但他经历许许多多的争斗,最终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孤魂野鬼。只有人想起他来,才吩咐一句。”
“如他这般遭遇的,还有许多。我看在眼中,总是不忍的。狄公说他们性情偏激如同疯子一般——狄公,到底是入世的时候就如疯子一般,还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折磨,才变成了疯子?”书圣顿了顿,“而今将有一场大战,正是用人之际。倘若将金光子这样曾立下许多功劳的人都丢弃了……此后,我们要做孤家寡人的么?”
狄人听他说到这里,略略将头一歪,笑起来。笑容无奈又轻蔑,仿佛是一个大人在听小孩子诉说心事——诉说许许多多本用不着担忧的幼稚可怜的心事。
但书圣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继续说下去:“我与她成了长老之后,诸位长老曾对我们说,我们共济会——便是要共舟共济的。我们所要做的事,乃是拯救这世界,应对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劫。”
“我与她位列长老一千年,但从未有人告知我们那天下大劫究竟是什么劫。这倒罢了……只是,咱们既要拯救这世界,拯救的是什么呢?难道拯救的不是这天下的苍生、这许许多多的人么?倘若将他们丢了,将苍生也丢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孤零零的世界……难道只救咱们这几百人么?那又有何意义?那该是怎么样的——”
书圣顿了顿:“孤寂恐怖!”
他的情绪爆发出来。
说出这许许多多的、似乎藏了很多很多年的肺腑之言。
然而就在他那“孤寂恐怖”四个字脱口而出的刹那,原本轻笑着的狄人,脸上的笑意猛地收敛了。他在一瞬间瞪圆眼睛,转头盯着书圣,面孔发青:“孤寂恐怖?!”
他的目光变得极冷,气势丝毫不比这位圣人逊色、甚至有过之:“你懂得、什么是、孤寂恐怖?!”
再伸手在这屋中划了一个弧:“在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比你们两个更懂什么是孤寂恐怖?!”
听他说了这话,那些原本只枯坐着的长老们终于动容了。他们脸上出现细微的情绪。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漠不关心而“细微”。更像是因为……在极力压抑,好不叫那情感流露出来。
书圣与剑圣,因此而一愣。
他们了解这些长老们。长老们或许有某些并不擅长的事情。可在耐心与收敛情感这方面,再没有比他们更加擅长的了。但如今就连他们也因为这四个字而动容……他们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狄公继续皱眉冷笑:“你们两个,哼,心怀苍生天下?哈——倒是没有看得出,你们是这样高尚的人物。你说那些,是兄弟?哈哈,既然如此——既然你们愿意与他们做兄弟、愿意体恤他们的情感立场……那么就尽管去做好了!”
“从即刻起,你们两个,被驱逐出元老会。”狄公冷冷地看着书圣与剑圣,“以观后效。期限——不定!”
书圣与剑圣面面相觑。似是并想不到他的那些话换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但两人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沉默这么一会儿,看到其他长老们脸上的神情——没有人表示反对。
于是两人深吸一口气,起了身。他们走到端坐的狄公面前,双双向他鞠了一躬:“仍请诸位三思。”
说了这话便转身走向大屋子的西北角。也不见什么动作,便自有一扇门开了——那门内露出盘旋向下的阶梯。阶梯似乎是以精钢铸就的。可年深日久,边缘已经有了些锈蚀的痕迹,但其余处仍是锃亮的。
双圣缓步走下这阶梯,于是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狄公目送他们。待他们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这才轻出一口气:“我们做了一件蠢事。”
双圣一离开这屋子,其他人身上的气质便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是高傲而沉默地端坐,似乎不屑于同他们两人交流。但此刻这高傲与沉默被卸下了,露出更加生动的情感来。诸人看起来都像是略松了口气,连言语也稍多了些。
“的确是蠢事。”另一人接口,还皱起了眉,“他们两个到底是异类,不该接纳到元老会里。但如今事情他们知道了一些,对咱们也不如从前恭谨——今天还敢说出这些话。这件事,要谨慎处理。他们两个……毕竟是太上级别的武力。”
“哼。能怪谁?”有一人冷哼一声,“当初就该是我们用这两个身体。但谁都不肯,只能选了两个游魂附上去。如今倒好——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这种事。游魂已经造到第七十八号了,越来越强。依我的意见,立即停止游魂的生产。一旦这两个人以后不受控制,再把那些游魂也策反了,我们又要功亏一篑!”
但另一人懒洋洋地开口:“这种事,不是咱们能够决定的。停止游魂生产?就等于我们自断一只臂膀。你们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今年已经是第一千一百三十二年。再有六十八年,咱们的轮值期就过去了。这些事,还是交给下一轮的人吧。这一千多年,咱们已经忙得够多的了。”
这二十六位长老在双圣离开之后表现出惊人的活跃性。整间大屋立即变得吵闹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许久,但意见始终很难统一。
倒是双圣在时言语最多的狄公,如今变得沉默了。他安静地倾听其余二十五位长老的对话,在半个时辰之后,忽然用力拍了拍手。
“诸位难道忘记了,咱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消灭玄门么?”他高声道,“是因为已经到了这五万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急关头!正因为是这样的危急关头,才要将这世间的变量减少、将已经渐渐不受控制的玄门扼杀!”
“在这种时候,诸位难道还想要安安稳稳度过这剩下的几十年、将责任和自己的命运交给下一轮的人么?!”
“那黑白阎君都已经被困在下面了!难道还不晓得情势有多么危急!你们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再睡着——然后等着,或者在梦里活了下来、或者在梦里死掉么?!”
他站起了身,环视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也因为他之前的那一番话而安静下来。
于是他最后说道:“难道忘记了——上一次我们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做决定之后,得到了怎样的结果么?!还想再体验一次么?!”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此过了几息的功夫,狄公才缓缓放低了声音:“那么,我提议。先清除玄门的主要力量。而后,暂停游魂的生产,对已有的游魂进行观察。倘若有不受控的倾向,立即将他们也清除。”
“而后……我们,开始执行计划的第二阶段!”
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屋中诸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人低呼:“只有我们?这四百多人?这根本不可能!”
狄公冷笑一声:“不可能?当初那人做到的事情,在最初看,可能吗?如果我们缺少一个像他一样的人,那么,就让我来做好了!”
众人因他的这句话而再次沉默。
但没有人再反对他。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大屋中的光芒熄灭。云山顶部的平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巨大的云山,继续在天空中行走。
第四百零二章 他们怕
这一代的书圣与剑圣,原本在三千年前是一对道侣。经历了许多世俗人所要经历的事,最终也同任何一对世俗人的夫妇一般分开。
书圣与剑圣没有道号。因为晋入太上境界之后,圣人便是他们的道号。从前有数位圣人的时候,便以世俗中的名字彼此区分。到这一代道统与剑宗人才凋零,在三千年的时间里始终只有两位圣人,于是这名号便为两人专属了。
书圣的世俗姓名是苏玉宋,剑圣的世俗姓名是卓幕遮。但这两个名字自然并非眼下的“书圣”与“剑圣”的真名。可附身书圣与剑圣身体的这两个游魂,休量子、柯量子原本的姓名是什么呢?
他们自己也已经不晓得了。因而在私下里——譬如此刻——两人便以这姓名相称。
书圣与剑圣在云山中的圣宫,是掩藏在无数条四通八达的道路与厅堂之中的。并非如凡人想象的那样子,是缭绕着祥云与珍贵飞禽的仙境。但有一点倒是相同——
便是无比的广阔。
这圣宫,实际上比一座小城还要更大些。虽然相对于整座云山来说它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气泡,然而长近百里,宽近百里,高也有数里,已不是凡人的目力能够穷尽的了。
但其中并不黑暗。天顶上有光亮洒下,如同日光一般明媚。地上有如荫的绿草、参天的巨树、蜿蜒的河流,分明便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成群的飞鸟从葱郁的林中飞起,越过林稍蒙蒙的雾霭、飞到半空中,于是正掠过一座浮空的山。
这座山与云山的形状很相似,因而被称作小云山。在这浮空的小云山上,正有一座恢弘的宫殿。此,便是双圣的圣宫。
云山的许多修士,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这圣地的模样。有机缘来此一探的,也不能停留太久。这广阔的空间在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时间里为两个人、几个人所专享。但眼下,这宫殿的两位主人,却并不在意如此奇妙的美景。
“倒是连累了你。”须发皆白的书圣将手在栏杆上拍了拍。这栏杆临着小云山的崖壁,向下便是如一条游蛇般的河。这广阔空间之内日夜常亮,因而河水在与阳光别无二致的光芒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倒更像是一条巨大的蛇了。
他背手凭栏站着,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如他这般具有太上神通之人,谁都说不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剑圣立在他身边,轻出一口气:“你我都清楚,这一天是早晚要来的。这些年……咱们也已经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手段。我们两个,始终被他们视为‘造物’。叫咱们列席元老会……也只是因为咱们的修为而已。到如今……我并不遗憾什么长老的身份。只是在想,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事?”
书圣嘿嘿地笑起来:“当初为什么?嘿嘿……”
“当初,咱们可懂什么大义、情感、责任担当么?咱们都是死掉的魂魄,被炼化成了游魂。要说咱们刚入世的时候,只想着为会里办事,哪里会管其他。到如今我偶尔想从前,也觉得心惊。又觉得奇妙——”他微微摇头,“大多数人,是慢慢地活着、将良心炼化没了。咱们两个倒是反过来——慢慢地活着久了,将良心给炼出来了。”
他在山顶大屋中说话便言辞慷慨激昂,可惜只说了一半,便被那狄公驱逐出了会场。到此刻回了圣宫,话头又被剑圣挑起来,似乎一时间便收不住了。
“要说咱们这良心,倒是感谢这两副皮囊。”书圣低头看了看自己,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咱们两个,原本各自潜入道统剑宗、侍奉在这二圣左右。后又得到他们的肉身。这肉身……乃是统领天下玄门正道的肉身。”
“云山里那些修行人的尊重、赞美,生生地叫咱们生出了心。倒不是说我就受用那些夸赞。而是说我做这假圣人越久,对世情了解得就越多。因而越来越晓得玄门牧养天下这话,并不是什么空话。也知道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这天下的亿万苍生……幕遮,亿万苍生呀。”
“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只要不是疯子。肩头一旦担上这样的重担,还哪里能再像从前一般行事呢?咱们两个游魂在这肉体中容身。可容身得久了,也就被这些责任生生地逼迫着嵌进来了——到如今你问我,我是休量子还是书圣?我也说不清!”书圣说到此处,皱起眉头。放在栏杆上的手握得紧了,却并没有将栏杆握出指痕。
“因而今日我提到金光子时便在想。会中长老说,咱们共济会是要救世的。又说这玄门的道统、剑宗,乃是一群不理会苍生死活的活死人,乃是走上了岔道、要入魔的。又说咱们共济会,才是上承天心的正途……因而才会有许许多多道统与剑宗都未必有的法门。”
“我从前是信这些的。可到了今日听他说了那些话……幕遮,你觉得玄门与共济会,到底哪一个才是正途?”
剑圣没有立即答他。略愣了一会儿,等一群飞鸟从她面前掠过,才低声道:“你想怎么做。”
因为她这一句话,书圣的语气也低沉起来,仿佛畏惧被第三人听了去。
“我们要将这些事——今日他们对金光子这件事说的话,告知其他人。”书圣慢慢说,“咱们从前是游魂。做了这些年圣人,隐藏在玄门当中的其他游魂也同咱们更亲近些。长老们从不将咱们放在眼中,游魂也应该早就晓得。他们虽然有执念、疯癫,却并不是傻子。”
“咱们总要做好准备。我今天问他们,难道要只救那四百多人么?我这话,却并不是随口说说。这些人……做得出的。”书圣皱起眉,“共济共济,同舟共济。倘若长老们不与我们同舟,我们也不能乖乖地淹死。夺船,或者上自己的船——这就是我的打算。”
剑圣微微吸了一口气。
倘若是真的双圣在,大概很难有如此生动的表情、动作。然而如今的双圣终究只是披着皮囊的游魂而已,他们的喜怒哀乐,可能比那些宗座、掌门都要更加鲜明。
“我们两个的肉身,是圣人的。”剑圣沉思了一会儿,“太上境界的肉身。但能使用的神通有限——我们毕竟没有双圣的道心和感悟。然而也算是这世上的厉害角色,因此长老们……说是看重我们也好、安抚我们也好,叫我们也成了长老。”
“但玉宋你要知道,长老们,也个个都是太上的修为。”剑圣皱眉,“三十六年的时候,狄公往圣宫来,看见从前的剑圣留下的性命双修之剑,随意拿起来玩。那剑自有灵性,喷出剑芒就刺他——结果他毫发无伤。这的的确确是太上圣人的肉身。”
“四百一十二位长老……皆如此。玉宋你要夺船或者上自己的船……不觉得我们的实力太弱了些么?”
书圣转眼看她。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们的确是太上境界的肉身。但问题在于……一千多年了。我们同他们相处一千多年,你可曾见过他们施展任何一种神通?”
剑圣皱眉:“他们总要隐藏行踪……”
“不是这么说的。”书圣摇头,“譬如你是个世俗中的健壮成年人,如今却要扮作孩童。你虽然处处留心,但总会有破绽。譬如你走到台阶上——成人迈步就上得去,但孩童要一步步地挪。如今这假扮孩童的成人偏偏还壮硕魁梧……他能时时刻刻都记得这一点,从不会一步跨上去么?”
“这云山当中上上下下高高低低,来去有诸多不便。但长老们——哪怕做一件事再麻烦,也全按照凡人的路子去做。他们藏身云山当中一千多年,从未听说有被人识破的。你当真觉得……如他们一样高傲的人,会在平日里小心到这种地步?”
剑圣狐疑地看他:“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观察、思索了许久。”书圣的声音越发地低沉,“我想,长老们如今的情况是,空有太上境界的肉身,却因为某些限制、束缚,并不能施展神通!因此才会将我们两个看得重——不惜以长老的身份缚住我们。也因此,才要造游魂,说是为他们处理自己懒得动手的小事……实则是必须要依靠游魂吧!”
“因而我今天说了这些话。结果如何?”书圣冷笑,“只是将我们驱逐了。且这个驱逐出元老会,还是‘以观后效’!他们从不将游魂放在眼中,但如今对我们如何?他们忌惮、且离不开我们!”
“你再想。长老们说未来将有可怕的大劫降临,他们要救世。既然如此——你我已是双圣,洞天流派又有三成在共济会的掌握中。只要继续蛰伏,千年之内整个玄门都将被我们取而代之!”
“在世间经营了五万年的玄门,有多么稳固的根基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可以用的话,为什么不用来救世!”
书圣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因为,他们怕!”
“他们畏惧过分强大、超出了他们的掌控能力的力量!”
第四百零三章 天上一日
剑圣因他这些话而沉默了一会儿。
此时正有一群飞鸟从小云山下掠过,她便伸手虚虚地抓了一下子。原本在数十丈之外的鸟儿凭空被她抓到了掌心,在手掌上方一寸处继续扇动着翅膀飞翔,却总也飞不出五指之间。
与书圣的苍老不同,剑圣看着是很年轻的。但她是圣人,无人敢于评价她的容貌,也没什么可以评价。圣人高深莫测的修为叫她的气质也发生神秘的变化。你可以看得清她的脸——晓得她还拥有年轻的肌肤、明媚的眼眸、柔软的嘴唇,但就是无法再用这些意象得到完整的印象。
她如此思量了一会儿,书圣便皱眉:“你——不信?”
“你暗中观察了一千年才说出这样的话,许多事情我也感同身受,不是不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了。”剑圣想了想,低声道,“长老们的情况,我是信你的。但旁的……却没办法像你这样笃定。咱们位列长老一千年,到此时此刻也没有知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又从哪里来。轻举妄动并不是明智之举。依我看……”
她定了定神,看着掌心里那只飞鸟:“还有个折中的法子。”
“这次与妖魔争斗之后玄门衰落是必然的事。你我无法改变这个大局,然而可以做些旁的——譬如说,重建一个道统、剑宗。”
书圣皱眉。剑圣笑了笑:“你听我说。”
“如今这玄门已经救不活了。宛若一个将行就木的病人。掌门和宗座当中有三十五个是咱们的人。余下的那些呢?你都看得到——对世事并不感兴趣,只知道修行。另一些稍微入世的,也都不甚通什么人情。实则是一群……很强大的孩子罢了。”
“但道统与剑宗又说,天人叫他们牧养万民。长老们说他们走上岔道,便是说,这些修士所修行的法门,绝情弃欲,直至太上忘情——都是走了邪路。”
“他们将自己的情感都修没了,哪里还会在意世人的悲苦?体恤不了世人的悲苦,又怎么牧养?太上忘情……倘若这忘情二字便只是指忘记了情感……你不觉得很怪异么?修行的最高境界,不该只是这种浅显直白的含义的。”
她的这些话似是对书圣也有所触动。老者微微一叹:“正是的。那些低阶的修行人,渡过各种劫、去除一种或者几种杂念、情感,对于修行来说的确有裨益。可境界修得越高深,人就越不像人,同妖魔无异。这一点长老们没有说错,他们的确是走了邪路。”
“但……你我也都同时修过道统与剑宗的法门。然而我们是以鬼修之身在修行,用不着渡什么劫数,实则等同于妖魔。如此修行,境界也的确无法晋阶太上。”
“所以,这一点很蹊跷。”剑圣认真地说,“玄门依着天人所传下的正法修行,将自己修得半人半妖。长老们叫我们按着他们的法子修行,却无法晋阶太上。大道必然有,可如今无论是我们还是玄门所得到的,都不是大道。”
“因此我想,玄门倾覆之后,我们或许可以将一些还没有完全绝情弃欲的修行者聚集在身旁,以双圣的名义,重建道统与剑宗——我们不问世事,先找到这个大道,找到真正的修行之法。有了这个法……我们才可以做更多事、有更多的选择。”
书圣沉思一会儿,抬起头看她:“那么你选的是,登上另一条船。”
他又想了想:“我愿意这样做。但是金光子……”
剑圣轻轻摆了摆手。于是她掌中那只被束缚的鸟儿重获自由——瞬间从她掌心重新出现在鸟群当中,全然不晓得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老们不管她,我们管她。”剑圣轻声道,“我们这些游魂活得越久,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可能像咱们两个一样,生出更多的心思。长老们不喜欢这一点,也许正是因此才对他们不管不顾,只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但……”
“我们如今既然是双圣,便有双圣的办法。那金光子不是因为本命法宝被抽了去、修为大减么。那么就给她更多的法宝。这玄门终究要覆灭,留着也没甚么用。她是真境,总比刘凌要用得更加顺心顺意,或许会比从前更强呢。”
“至于伤了她的李云心……你想怎样处理?”
书圣先微愣,然后笑起来:“李云心?你真当我在意他么。在长老们面前说他只是为了叫他们晓得,身边危机多多,总离不开咱们的。也是想要听听狄公多说些那个人的事——通过如此手段一点点地叫他们多说细节,我们才能只晓得更多。”
“至于李云心……你我在云山一千多年,难道没见过几个比他更加天才的人物么。他也只是李云心罢了。从前用他来做棋子、来激活全局,今后也可以继续用——看他身在局中却将别人骗进他的小局中……哈,也是算是我仅有的一点乐趣了。”
说了这话,便忽然一挥手。
他面前的虚空当中立时出现一面明镜。但与其说是镜子,不如说是窗口——
透过这“窗口”,看到的是一连片云雾缭绕的山。说来也怪。李云心在漫卷群山崖边仰望云山的时候,正是夜晚。
而这双圣在云山之巅同共济会的二十六位长老们说了那些功夫的话、又回到这圣宫相谈这些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三个时辰罢了。外面应当还是黑夜。
然而这窗口当中所展示出来的情景却是艳阳高照,日头微微西倾。看着,像是刚刚过午。
书圣随手在镜面上拨了拨。于是镜子里的情景飞快地变化。
连绵的群山迅速拉近,最终有一座点缀着苍松飞瀑的山峰出现在镜中。远看,这山的山顶、半山腰,都有大片大片的土石裸露,像是红黄白混杂其中的岩石。然而离得越来越近,却发现那些可不是什么岩石——
黄色的是屋顶,红色的是廊柱,白色的是院墙。竟然是许许多多的人工建筑——从半山腰一直延绵到山头,其中还有许多掩藏在绿树之中,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间房舍、住得下多少人!
倘若世俗中的凡人有幸来到这山下、仰头见了这情形,只怕必然是要高呼“此乃仙境”的吧!
但实际上,这里并非仙境。而是位于业国小石城外百里处的五臾剑派山门所在地。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山峰处,看着像是藏在云雾中。剑圣便走过身来,低声道:“师妹。你来。”
约莫过了三息的功夫,从峰顶的一栋大屋内忽然射出一道金光来。金光在空中稍作盘旋,一头便扎进了这镜中——下一刻,金光子便从这镜中飞出,正落在两位圣人面前了!
这时候的金光子,面容看着憔悴得很。脸上添了深刻的皱眉,发丝尽管笼得整齐服帖,却也没什么光泽,倒像是凡间祭祀的时候所用的人偶一般。她一落地便深深地低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仿佛往这圣宫中多看一眼,都是莫大的罪过。
倘若李云心在这里,会意识到金光子如今的表现很有趣。
道统与剑宗的修士见了双圣,有如此表现也不算奇事。然而这金光子是晓得面前的两位圣人,同她一样是游魂的。一样是游魂、拥有了双圣的躯体,神通远超他们,因而敬畏倒是情有可原。但……这金光子此刻的主要情感,竟是畏惧远胜于尊敬。
实际上,可以说是恐惧了——她在恐惧着些什么。
但书圣与剑圣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剑圣伸出手去,在金光子的肩头捏了捏——而金光子一动也不动,像是最温顺乖巧的孩子。与当日同李云心争斗时的模样乃是天差地别。
捏了这么一会儿,叹气:“早说过你。淬炼什么本命法宝,不是我们这些游魂该做的事。我们既然可以双修道法又用不着渡劫,何必急于求成。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这是一个坏消息。但金光子竟微微出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她垂着头,低声道:“是我的不对,是我的过错。回了山门一定勤勉修炼,早些——”
她说话的语气快且急,像是急于说了这些,尽快离开圣宫。
剑圣笑了笑,打断他:“但有别的法子。你既失了本命法宝,我就再赐你一些。有了这些东西傍身,你争斗起来只会比从前更得力。先说说看,你钟意什么宝贝?”
金光子便低声道:“全凭……师姐做主的。”
说了这句话,似是又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其实我那本命法宝琉璃剑心,已经……被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
“是。”金光子说道,“我门下一弟子,道号空同子,在漫卷山中遇到了李云心。那李云心似是同妖魔翻了脸,正在往通天泽去。遇到我那弟子废了他的修为,却将琉璃剑心给了他,叫他带回山门。”
“这是三日前的事了——这日子我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因此……”
双圣对视了一眼:“啊,我们说话的这些功夫……已经过了三日了呀。”
第四百零四章 苏生
原来这云山的一日,竟然抵得上世俗间的数日。且不说这金光子因何表现得惶恐畏惧、也暂不提剑圣与书圣到底要给她怎样的宝贝。
只说这李云心下了漫卷山,便往通天泽去。
从云山上看大地,只觉得大地空旷寂寥,鲜有什么人世繁华。可行过漫卷山来到平原上,便晓得修士们高高的视角也是有局限的——在莽莽苍苍的野原上,在连天的草甸与林木当中,却隐藏了许许多多的生机。
与漫卷山不同。这一片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业国人的劳作生息之地。虽然并没有几座像小石、渭城一般的大城,但村镇却是少不了的。
起初这里的业国人见许多国家的军事押运着这种东西往通天泽的方向去,只以为是要打仗了。虽然人们已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未经战火,然而总归是晓得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每年秋季县里、州里的衙役下乡催缴赋税已经是可怕的“祸事”了,而一旦与那些大头兵牵扯上关系,又该有多么的可怕呢?
因而胆小的良民们早早地逃了,浑不理会官府下发的安民告示。
可又过些日子,也慢慢意识到这些过境的兵丁竟然真的不那么可怕——倒不是说,都是军纪严明、铁面无私的。而是说哪怕这些官兵老爷们吃拿卡要、甚至偶尔会有乱军劫村……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骇人。
于是一些舍不得离开故土的人陆续迁回,而后则有更多自四面八方赶来的投机者,也出现了。
多是些常年行走在村镇中的货商、小贩。下了漫卷山,去往通天泽,路程遥远——世俗人要走上将近一个月的。
虽说这些凡人的士兵只负责将红土运送到平原中部的集结地、再由修士们完成接下来的事,也还是得需要数日的路程。这样多的人要吃吃喝喝,商机自然有。
于是沿途的许多驿馆村镇都变得热闹兴盛起来——也不晓得谁想出的主意,既叫这些走卒贩夫之流赚到了银子,又解决了许多官兵的休整问题。
李云心边走边走看,走了两日的功夫。
这两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许许多多的话。或许是因为他如今的心境变了——许多从前在他听来毫无意义的东西,而今再听竟也可以体会到某种微妙的情感。这种感觉……倒很像是自己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新世界。且这新世界原本就是一直存在着的,只是他从前视而不见。
如此,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目的地了。
云山将要落在通天泽。但守卫通天泽的修行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修行者则将阵地放在前方——距离漫卷山三天的路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紧挨着”的了。
从南边来的各国官兵将押运的红土送来这座阵营当中,再由阵营中的修行者运转法力缩地成寸,送去通天泽。
修行者的营地与凡人官兵不同。遥遥可见数十里之外有一座高塔耸立——瞧着有数百米高。塔身乌黑色,似有些人影在空中进进出出。然而到了中段便有云雾缭绕,凡人是看不清的。
修行者们从前不是很喜欢在凡人面前卖弄“神迹”。而这一次,大抵是这许多年中头一次在这样多的凡人面前展现出惊世骇俗的力量。
至于凡人的联军营地,则在高塔的外围,环环绕绕延绵数十里。彼此之间泾渭分明,有严格的旗号区分。可到了更外围,界限就不那么明显了——许多的贩夫走卒围绕这一大片的营地排开各种摊位,提供服务与饮食。
数量庞大的军队,日常起居饮食消耗惊人。外围的这些商贩虽能缓解一时之急需,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饶是如此生意也很兴隆——来往押运的官兵到了此处便停下来歇息。等修整好再起身,赶上半天的路程,到外围的联军大营去。
因而当李云心到此的时候,看到的竟不是荒野。而几乎是一座小城。
虽说许许多多的棚舍彼此都不是紧挨着的、大多相隔十几步远,但胜在数量多。他在渭城的时候见过城中集市。此处,大抵是将渭城里的集市放大了千百倍。举目望去一眼看不到尽头,就连天边那修士们建立起来的黑色高塔都显得飘飘渺渺了。
初到此地的官兵也被这样的情景震撼,随处可见目瞪口呆的人。
然而商贩们杀猪宰羊、烹炒煎炸忙得不亦乐乎,看着竟是比那些官兵还更无畏的。
李云心便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走了几步,耳中充斥的是兵甲碰撞的声音,来往兵丁大声呼喝的声音,商贩们叫卖的声音,以及食物下锅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便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人”——看着竟是各个门派的低阶弟子。
有远处那神迹一般的黑塔在,人们自然对这些修行者更敬畏。这些低阶弟子走到哪里,哪里便自动让开道路、声音也小下去。原来……竟是来巡查秩序的。
虽然这些高傲的低阶修行者满脸的不乐意。但的确起到了作用——官兵采买饮食都规规矩矩地花出银两或者欠条,似乎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云心便意识到,他从前低估了玄门的手段。
他从前觉得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后勤问题是无解的。但见到眼前的情况才意识到,随着时间慢慢推移,闻风而来的商贩数量应该会更多。这个世界的许多国家同样重农轻商,但并不很严重。这使得这个世界的物品流通能力远胜于他有印象的“那个古代”。
或许再过些日子,仅凭这些打算趁机发财的人,便可以满足大军的日常所需了。
只是……这些人竟不怕死的么?
这里,可是将会成为玄门与妖魔战争的前线的呀!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再往前方走——穿过两堆乱哄哄的人,经过两堆由鸡鸭牛羊的骨头、粪便所堆积而成的可怕垃圾堆,再穿过一片同样被暂时歇息的官兵所占据的树林,便看到一个搭在小山坡底下的酒铺。
这酒铺用几根粗木撑起个场面,以厚实的牛皮覆顶。里面堆放了几十个黑瓷坛,贴着红纸,书写酒水的名字。外面排开五张桌子,若干长凳。看着竟像是在此处临时找人赶工打造的,连桌面的木刺都未刨平。
酒铺的旁边另有别的买卖营生,都比他家的人要多。或许是官兵队伍当中的长官到了此地约束部下、不叫他们饮酒闹事。因而五张桌只坐了两桌。
其中一桌围了三人,只点一壶淡酒、另佐一盘黄豆,边小酌边聊天。李云心听力过人,走过去的时候便听了个大概,晓得这三人也都是在附近买卖的。到下午累了,跑来喘一口气——人家做的是大军的买卖,可怜这酒铺主人做的是同行的买卖。
另一桌上则趴了个青衣人。看模样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衣着虽不算华贵,但也属体面。面前桌上排了五个酒坛,似乎都喝空了。因而人也困乏、不胜酒力,趴着睡着了。
李云心走到此处,正听到那桌的三人在谈论这大军与玄门的事情。也巧这酒铺勉强算“清净”,于是就捡一张桌子坐了,远远地听那三人说话。
老板正在牛皮棚中搬酒坛,一时间没瞧见他,但他也不急。他想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有关这些凡人、官兵的信息。玄门不是很重视这些人,但在他看来这些人才是成大事的根基。
如此只听了约莫一刻钟,便知晓了一些大概。
怪不得……这些商贩不但不怕,还对此地趋之若鹜呢。
原来是因为玄门的说法。
在天下人的心中,道统与剑宗大致就代表了天下正道。正道煌煌,妖魔们只能往阴暗处遁形,是全然无法与天人、修士抗衡的——这是凡人们心中的想法。
因而在李云心这种人看来,如今是妖魔与玄门之间的一场大战。然而在凡人们看来,则是……
云山要落在通天泽。这意味着仙人下凡,整个通天泽将会成为仙境。而通天泽以外方圆数千里处,都将被仙灵之气充溢——凡人跑来这里,哪怕吸上一口这仙灵之气,也是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
据说这说法最初是因为一位仙长无意间“泄露了天机”,才流传到市井间的。其后又经过许多人发酵,最终传得沸沸扬扬举世皆知。
自然也有人知道妖魔的事。然而并没有人担心什么妖魔——他们聚集到此处,距离那黑塔上的仙人们这样近,妖魔哪里敢现身呢。更有说法是今次仙山降世,正式因为世间妖魔横行,因而仙人们决定除妖。
于是先有这些胆子大的商贾来。过些日子,或许还会有其他抱着别样目的的人来。最终,也许那些想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人也会来——此地的人数,或许要比联军的人数还要多了。
这种状况……实则是有些眼熟的。
李云心正听到此处,却见他身边一桌那趴着睡的年轻人转醒了。只将脊背弓起来,脑袋还在桌上。双臂在桌面胡乱地一摸,将那些空酒坛都挤掉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
这响惊动了棚中的老板,忙转过身。瞧见这年轻人先一皱眉,瞧见李云心眉头又是一展。小跑着迎过来,朝李云心告了个罪:“实在是忙,才瞧见贵客——贵客来点什么酒水解解渴?”
李云心未答话,却听见旁边一桌的年轻人含含糊糊地叫起来:“老板……拿酒来!”
老板只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他。但这年轻人此刻抬了头,伸手哐哐地拍桌子,一个劲儿地叫:“酒呢?酒呢?!”
李云心就看到了他的相貌,觉得有些面熟。
这件事……就有些蹊跷了。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什么人只要见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忘。可是如今见了这年轻人却觉得“面熟”然而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真是奇也怪哉了。他便微微皱起眉头,盯着这年轻人的面孔观瞧了一会儿,问那老板:“怎么不理他呢?”
老板微微一愣:“贵客……认得他?”
“只是好奇。模样像我的一位故人。”李云心说了这话,伸手在桌上排了几角银子,“我只要一盏茶就好。这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便笑起来。将银角子收了、看那人一眼,说道:“这位,嗨呀。贵客可不要以为咱是势利眼、怠慢客人。”
“他在我这里已经吃喝好些天了。起初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我看他这衣着打扮,只当是来游玩看热闹的公子,于是待他也是很恭敬的。但过了三天之后他的银钱就使完了,然而不肯走,还赖在这里,叫我赊酒给他喝。”
“我又怕他有来历,是个军中的什么书记、参将之类的。于是也给他赊了三天的酒钱。可他呢,仍不走——看着是非要把我这小本生意逼倒了不可——”
李云心笑起来:“喝了你三天的酒,怎么就能把银钱喝光了呢?你是不是坑骗了人家?”
老板忙摆手:“贵客这是哪里的话!贵客可不晓得,这人是怎么个喝法儿!”
李云心又笑:“哦?”
再往袖里一摸,摸出一枚金叶子丢在桌上:“那么我请了——你给他上酒。我瞧瞧他究竟是怎么个喝法儿?”
他这豪气的做派叫老板目瞪口呆。就连另一桌上的三个人都停止了谈话,饶有兴致地往他这边看过来。
于是老板真回身到了棚中,搬了两坛酒出来。这老板是个身材壮实的矮汉子,胳膊有寻常人大腿粗。饶是如此,他一边一个大酒坛走得略有些吃力——可见坛有多大、酒有多重。
如此走到那年轻人桌面,嘭地往上一放,地面都微微颤了颤。
而后对他皱眉,粗声粗气道:“昨天你运气好,遇到两位军爷请你。今天你运气也好,遇到这位贵客请你,你尽管喝吧!喝个痛快,赶紧走吧!”
那年轻人看着像是喝酒喝傻了。也不理会这老板的话,更不感谢李云心。伸手在坛上一拍揭掉了泥封便喝。但这坛子笨重,他看着力气也不大,因而起初只将酒坛略略倾斜,叫酒水慢慢溢出来——他用嘴接着喝。
如此一口气便喝了一刻钟未停。
李云心看得略微吃惊。他早查探了这人,知道他可没什么妖力、灵力,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但一个普通人、这么个喝法儿……也算是奇人了。
如此不停歇地又过了一刻钟,将这坛酒水喝了一半,才停下来抹抹嘴。却不是歇——而是将坛子放倒了,自己蹲在桌下接着喝。
他看着吃惊,另一桌那三个人却不吃惊。似乎是这几天已经见惯了。
老板也不吃惊。走回去倒了一盏清茶奉到李云心面前,又拾起他搁在桌面上的金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便往怀里一摸,摸出一把剪刀来。
“我这些东西可值不了这些。”老板用手指在金叶子上量了量,随后用剪子铰下来一块随剪子一起揣进怀里,将剩下的又放到桌上,“这些贵客收好。”
然后又看那年轻人,对李云心道:“唉,他啊,只自称苏生。这些日子也不多说话,只喝酒。如今桌上是两坛——可不够他喝。放开了,一天能喝上十几坛。但我这酒乃是难得的烈酒。我怕他喝死,哪敢由着他?我如今收了贵客半个金叶子,就给他换美酒十坛——喝完了,今天是不能再给了。”
说了这些又道:“贵客还要些什么?”
李云心摇了摇头:“你去吧。我看着他,解解闷儿。”
老板自然不晓得这苏生有什么好看。但既然听李云心说解闷,也就笑一笑,随口道:“贵客要解闷倒也是了——这苏生啊,看着没别的本事,但饮酒也是一绝。您且看——这样的两坛酒,倘若都倒进人身子里,早撑得炸了。但他漫说是两坛,就是十坛,也可以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喝了,很是神异呀!”
可他口中虽说神异,脚下却往棚中走过去。似乎是这些日子见得多、已经懒得看了。
待这老板走了,李云心便眯起眼睛盯着那苏生又看了一刻钟。
这人有蹊跷。他的记忆和直觉极少出错——必然是曾经见过的。然而,究竟是谁?
这苏生看起来是极其与众不同的。照理说一个酒鬼,喝了酒,总该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但此刻看他的脸,却看不到什么表情——仿佛饮酒这件事与他而言只是同呼吸一样自然且无聊的事情,而且他身边这世界当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无法令他提起兴趣。
他的身边好似围绕着一层愁云惨雾,像是世上所有的悲惨事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叫他失掉了希望与生气,连“借酒浇愁”这件事都没什么滋味了。
这么一个人……倘若从前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李云心皱了皱眉。
但下一刻,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了一个人。
第四百零五章 劫身
被困在洞庭中的时候,他在湖中遇到一个奇怪的老者。那老者自称苏翁。
他给李云心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印象之所以深刻不是因为他的来历神秘,而是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李云心曾与苏翁同游洞庭——老者见到洞庭的景象时候兴致高涨,同李云心说那看似平常的湖面、天光水色,实际上都是极不寻常的美景。这叫他一时间心生感慨,几乎心旌动摇。
他在那之前已经见识过不少妖魔。有的柔情似水,有的阴险毒辣,有的城府深沉。虽各有各的特点,但共同之处仍是,性子都是很偏激的。唯独那老者是个特例——李云心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精神焕发、热情高涨的妖魔或是修士。这老者倒很像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艺术家——随处都可以发现美、见识到寻常人常常忽略的细微妙处。
而如今他看着苏生,忽然意识到这年轻人的面容其实……
同那苏翁是很像的。或者说脸骨的轮廓,活生生就是那苏翁年轻时的模样。而之所以李云心没能认得出他来,便是因为两者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苏翁垂垂老矣,却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兴趣,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这苏生青春年少,却满脸愁容似是早已看淡世情,倒仿佛是迟暮之人了。
便是这样的反差叫他迟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他感觉到了水汽。
这时候,苏生已经喝光了一整坛的酒,拍开第二坛。但他的肚子仍是平平的,半点儿鼓胀的意思也无。如同店主一般的寻常人大抵只会想“这倒是神异”。然而在这里最擅长神异手段的李云心却晓得,这的的确确是施展了不同寻常的手法吧。否则一个普通人,如何喝得下这样多的酒?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觉察到周围的细微变化。
此刻已经是秋季了。树叶荒草都干枯,在风里簌簌作响。然而等这苏生喝了一阵子,那簌簌声倒是消失了。而后,枯叶的叶尖开始有露水聚集。但自然不是露,而更像是从叶子的内部渗出来的。
寻常人难以觉察。但李云心真身乃是水中的王族,感知又远比寻常人敏锐,因而转了头。
见了这情景,终于笃定……这苏生绝非常人了。这情景更像是以什么手段将自己体内的水汽通过这些草木发散了出来——常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因此他站起了身,走到苏生那桌前。
苏生本是蹲在地上饮酒,李云心便也在他身边蹲下来。
另外一桌的三人与店主见他如此都好奇,可这些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是最晓得“闲事莫管”这个道理的,于是只是远远地看,并不来叨扰。
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苏翁?”
年轻人的半张面孔被酒坛遮挡,只有一只眼睛往他这边瞧了瞧。
随后又转回去。
就在李云心打算再问一声的时候,他将酒坛一推,那大黑坛便嗡嗡地转了几圈,立在地上了。
“是你呀。”他有气无力地说——像是几天没有吃饭、又像是刚刚大梦一场,“唉,我知道你会来。”
说了这话便靠在长凳上,将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旁,像是连坐直都觉得太费劲儿。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想了想:“当真是苏公。洞庭一别之后已经过了几个月,苏公的变化倒是不小。但怎么沦落到讨酒喝的地步了呢?”
苏生喘了几口气。倒不是因为疲惫、劳累。而更像是因为……此前觉得喘气都费劲儿,于是所以憋着了。到如今憋不住,才猛吸几口。
“沦落?唉……”他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算是摆了摆手,“懒得说。既然你来了,就好了。你……帮我。”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好说。帮你什么?”
苏生的眼皮颤了颤。花了好些功夫才道:“杀了……我。”
“苏公开玩笑。”李云心略感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此地不太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如何?”
苏生一歪头,用一双死鱼眼一般暗淡无神的眼珠盯着他:“从不开玩笑。帮我解脱了,过些日子我总会报答你的。”
李云心盯着他狐疑地看了一会儿——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层死灰色。苏生的神态表现叫他心里微微一动,觉得他这样子似曾相识。但又总觉得……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略一思量,决定试一试——通过某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段。
于是叹了口气:“看来苏公是另有隐情。但我也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苏公既要求死……我就送你一程吧。但答应要报答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记得。”
他说了这话,苏生脸上却半点波动也无。仍耷拉着眼睛、轻轻地吐着气,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应允了。
“好吧。但此处离那些臭道士的老巢很近,附近又总有些杂鱼走来走去。”李云心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说道,“要杀苏翁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得你配合我——你想要解脱,这就是最后的努力了。照我说的做,走完这一步,再用不着忧愁烦恼,好不好?”
苏生似乎强打起精神,微微点了下头。
李云心便又稍稍凑近了些:“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世上什么事都无趣。”
“你看这些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听见他们说话欢笑,都觉得同自己无关——你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薄纱。你听得到看得到,可你就是无动于衷,对不对?”
“什么事情你都懒得做。甚至懒得动。你坐在这里,觉得挪一下身子都需要好大的勇气。”他一边说,一边轻拍苏生的肩头。他看到苏生的眼球颤了颤,似是对他说的话感同身受。他便用更低沉且平缓的声音道,“你甚至懒得去难过。觉得自己周边都是愁云惨雾,可是这些事情,都难让你大哭,你觉得要窒息了。”
“你这样难过,就很想死去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你连死都懒得死,所以才求我,对不对?”
苏生的眼球轻轻地颤动起来。仿佛李云心的话直击他的内心,将他那些“懒得表达”的感受,统统说出来了。
希望的光在他的眼底生起——可这希望却不是对生的向往,而是对死的渴求。他终于暂时有了值得追求的东西、生出了些许的欲望,哪怕这欲望更代表了绝望。
李云心便在他耳边低语:“好。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死,很想死。现在你要努力配合我,好从这个世上解脱。苏公,我要杀你,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我要你记住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苏生的胸口。
而苏生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既然我是在帮你,那么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现在,我想要你深吸一口气——”
说了这话,搁在他胸口上的手轻柔地用力、压迫苏生的胸膛。苏生因他这压迫,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便是在这口气吐出的时候,李云心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说道:“现在你新生了。”
而后他放开手、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去,严厉地看着苏生,低喝:“醒过来!”
这句话仿佛具有强大的魔力。就在苏生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了无生趣、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他,忽然像是一个溺水的、终于将头颅探出了水面的人一样——
痉挛似地猛吸了一口气!
这动作如此剧烈,以至于一挺身便将身后的长凳掀翻了。旁桌的看客与老板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都愣住了。
只见这苏生挺身站起便瞪圆了眼睛,此前那种惨淡的模样全不见了,脸上写满惊诧。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头顶的天空、身边的枯叶、人群,最终转向李云心:“你、你……你!?”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严重的抑郁症。”李云心叹了口气,皱眉歪头看他,“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苏生眨眼:“……什么?”
“到别处说吧。”李云心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但苏生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浑不在意自己被抓住这件事。
老板与三位食客看得迷迷瞪瞪,却见李云心伸手在胸口一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银壶来。手一用力便将银壶捏成一块银锭,扬手抛在老板手里:“道统办事。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说。如果有细细询问的,必然是妖魔细作。”
还不等老板回过神来,他便大袖一挥——两人忽然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捏着手中的银锭,隔了半天的功夫才去看李云心坐过的桌子。
那桌上本是有半片金叶子的。可这时候看,那金叶子竟已变成普普通通的枯叶了。他忙伸手摸自己怀里——摸到一手的碎叶沫。
于是同那一桌的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才道:“……见了仙人……福气、福气呀!”
却说李云心携着苏生隐去了身形,却并没有御空而去。对于凡人来说此处虽然距玄门的营地较远——还有将近一日的路程——但对修行者来说,这样的距离已经称得上卧榻之畔了。在此地御空,是必然会叫玄门的发现的。李云心此刻暂不想暴露行踪,于是使了个土遁——这一遁,便遁去了十里开外。
再出现在地面上的时候,那连片的棚户已经成了灰灰黄黄的背景——他们此刻身处各国联军的营地当中的一座军帐里。
这军帐并不大,看着是个牙将的。显露身形时那牙将正在酣然大睡。李云心便随手使个神通,叫他睡得更沉一些。
然后,才松开抓着苏生胳膊的手,坐到牙将床边的一张案子上、出一口气:“到底怎么了?”
苏生仍以极度惊诧的眼神看他:“……你做了什么?”
“先告诉我,你是苏翁么?”李云心微微皱眉。眼前这苏生……似乎与苏翁差异太多。洞庭中的苏翁高深莫测,李云心在他面前只能自称“小子”。可眼前这一位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倘若不是他用了那神通,说了那些话,他几乎就不敢认了!
“我不是。”苏生断然道。如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说话也低沉有力。
“但你却知道我说的是苏翁?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的主意?”
“我是,也不是。”苏生在帐内转了一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地看自己,又看看李云心,“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什么症?你知道些什么?”
李云心便叹口气:“好吧,我先说。”
“你是不是总觉得情绪低落反应迟钝觉得人生无趣事事都懒得动对一切都没兴趣?”他摊了摊手,“你这叫抑郁症。这里有点儿问题。”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病例。很想死是不是?但是连死都懒得死,所以叫我帮忙对不对?”
苏生怔怔地看他:“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还见过旁人也——”
“多得很。就你们这个世界、这个情况,吃不饱穿不暖天天被压迫,十之八九都有这毛病。但是没人在乎也没人注意,对不对?这叫缺乏起码的人文关怀。”李云心歪头看他,“所以说,想知道这个抑郁症?那么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你究竟是谁?”
苏生迟疑片刻,难以置信地说:“我……此乃……我的劫身呀。你竟然能破了我的劫身——你这是坏了我的大事!但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李云心摆摆手:“你稍安勿躁啊。先别太乐观。先不问你这劫身是什么意思。就说你这个病情吧,已经没救了。”
“你别觉得我这是把你根治了啊——我只是把你催眠了。勾起你心里一点欲望,然后顺着这点欲望把你的潜意识拉到表层了。”他摊开手,“人人潜意识里都有一点求生欲。所以现在在和我说话的——套用你的句式——是你,也不是你。”
“我不知道你这潜意识能撑多久。但是终归都要重新潜下去——那时候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劫身就还是劫身。”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等等。劫身……你——是分了个真身出来渡劫?但你又不像是真身……”
苏生便略松了一口气——似是因为他的“劫身”并未被破去这件事。
解了这个心结,他便镇定许多。盯着李云心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好、好、好、好小子。竟连我不晓得的东西也如此精通。”
他这时候的口气重新变得老气横秋,倒是有一两分“苏翁”的味道了:“既然你有这种手段……我的心意就改了。倒不如你常伴我左右,助我也化解了这劫身,也算是你尽了孝道,如何?”
李云心皱起眉,哼了一声:“你是苏翁的时候我敬你老。但如今你说你是又不是苏翁,又是这个模样——同我说什么孝心,大概有点不妥吧。”
苏生眯着眼睛笑起来:“我说你尽孝……无论我是老是少,是什么样子,你可都不委屈。”
“乖孙儿,难道那条大鱼没有同你说过三千年前的往事么?”
他的这句话,叫李云心忽然愣住了。愣半晌,倒吸一口凉气:“你……是?”
苏生笑起来。褪去面上愁色的他看起来就只是个俊朗的少年郎。这时候的神色看着甚至还稍显稚嫩腼腆。但他边笑边道:“你想得没错。太上境的化身,同你那真境的化身,自然是略有些不同的。”
第四百零六章 圣人心魔
但李云心只瞪着眼看他,不说话了。
这个人……
是……
书圣!?
他愣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才一挥衣袖,指着他的鼻子:“你骗人!”
因着动作太大,衣袖一拂便将那小床上的牙将卷到了地上。牙将打了个滚儿,哼哼唧唧地要醒过来。李云心就再挥手、叫他继续睡去。
苏生笑着摇头:“要骗你,为什么拿这种事骗你?那么你听我道来——”
随后便开始慢慢地说——从那洞庭中的苏翁第一次见李云心时候说起,一直说到苏翁化作金光消失不见。其中许多细节是李云心自己也未曾留意的。可如今听了细细一想,却能互为佐证。
他只听了一小会儿便意识到……苏生说的是真的。
他的确就是那个苏翁。
至于这苏翁、苏生,是不是书圣?
姑且抛却他自己的说法、只看所见的事实的话——那苏翁的手段与气势都极高明。这苏生的手段,也不遑多让。
他饮酒时将自身的水汽借着周围的草木发散出去,这手法虽看着简单、不像什么舞空、遁地那样神异,但任何一个修行者都该晓得,实则做起来是极难的。
今日那酒馆所处的方位是西北面。再合着当时的时辰、天气,那里该是属金的。又值秋日,一个闰月。不但属金,还主死。然而这苏生竟在这样的环境中,几乎是生生逆转了乾坤——叫将体内的活水之气通过已死的草木发散了……任何一个稍懂修行的人都晓得,乃是逆天的手段!
有这样的修为的话……
李云心却忽然冷哼一声,上下打量这苏生:“书圣、书圣。哼,你这劫身又是什么?我去哪里晓得你不是什么大妖魔、用自己独特的神通来骗我?”
苏生又笑:“你这孩子倒很像你母亲。要问便问,何必使什么激将法儿呢?你既然想要知道,我就告诉你。”
“但先要问你的是——你觉得如今这道统、剑宗所修行的法门,看起来如何?”
李云心耸了耸肩:“不怎么样。”
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说。只冷眼瞧着苏生。
此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李云心表现得倒是和善。可如今苏生自承自己乃是书圣,他却变得冷淡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苏生并不与他计较。倒像看一个赌气的孩子似地笑着叹一口气:“你不说,我也是晓得的。我羽化入世这么多年,所见所闻自然比你还要多。”
“唉。如今天下玄门所修行的,乃是邪道呀。”
这话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在李云心听来都平平无奇。
本来就是邪道——将好好的一个人修得心如铁石类似妖魔的法门,不是邪道是什么呢?就连他从前那个世界的“魔教”还要讲究一个兄弟义气之类的东西。但这里的道统、剑宗那些高阶修士,却是连遮羞布也不要了。
可如今从自称书圣的人口中说出来,却不由得叫他也微微吃了一惊。
便听苏生继续叹道:“我从前以为自己修行的确是天心正法,从未有过任何犹疑。我历劫渡劫、斩断七情六欲,最终成就了太上忘情之身。可我如今再回头细想——那时倒像是大梦一场。”
“我是何时晋阶太上的呢?我不晓得了。记得自己何时晋阶、何时突破、有了怎样的长进——都是妄念与欲念。既不在意,又怎么会记得呢。太上忘情……我忘记的何止是情。其实是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那个时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笑起来:“只觉千年混沌恍若一瞬罢了。”
李云心本在皱着眉听。到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像是做梦?”
苏生微微一愣,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像是做梦。”
李云心便点了点头。
这所谓的太上忘情……果然是有鬼的么?
他从前就在想,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肉身有记忆有情感。没有了情感,那与机器无异了——有一个实体的躯壳,躯壳里尘封一段记忆——修到这种境界,为了什么呢?
飞升成天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岂不是从万物之灵,生生修成了顽石一般的蠢物么!
他从前觉得或许是自己境界未到,因此无法体验其中不可言说的妙处。然而如今听书圣这么说了,才意识到似乎真实的情况便是如他想的那样子——
“忘情”,还真就是简单粗暴地“忘记情感”。这书圣修行到了忘情的境界,固然神通广大了,可也变得浑浑噩噩,就仿佛身处梦中——人一觉睡下,做一场大梦醒过来,只觉得自己刚刚入眠,可实际上已过了一整个漫长的夜晚了!
这……果然是邪道了。
“而后……我便羽化了。”书圣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看李云心一眼。
李云心晓得书圣口中的“羽化”大概是指某种特殊的终结状态——不是“飞升”,但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死亡”。可似乎也不是书圣心甘情愿的,应该是共济会捣的鬼。
但他没有问。这种事,倘若对方不愿说,是问了也白问的吧!
见他这反应书圣似乎微微吃惊,没有料到他如此沉得住气。于是又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这羽化,在旁人看来乃是死亡、劫数。可在我自己这里看来,却算是新生了。人本是婴儿赤子。出生时浑浑噩噩,渐长成了才有七情六欲。而我羽化之后便也如同婴儿一般,却又略有不同。”
“这不同,便是我还有一点灵智。正是这点灵智叫我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可以从头修行——而我这修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从前修天心正法,要从有情修到无情。一个一个劫数地渡、剥离七情六欲。但如今我来修,却要从无情修到有情——我也要渡劫,便是你前一次和这一次看到的劫身。”
“只是……没什么功夫慢慢来了。”苏生微微皱眉,“前一次的劫身,我体悟的是‘欲’。人因有了欲,才对世间万物都好奇,对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感激喜悦。这一次的劫身,体悟的乃是苦。然而这一次……出了些岔子。”
他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我以此身行走世间感悟人是之中所以的苦楚困顿。却未料到这世间的苦楚、较之‘欲’与‘悲’,何止强烈了十倍、百倍、千倍!”
“这样多的苦与厄汹汹而来……待我觉察到不妙的时候,便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倘若用我从前修行时的话说,便是入了心魔、入了妄!”
听到此处李云心才轻出了一口气。苏生所说的虽然只是三言两句,可他却听得心惊肉跳——不是修行中人哪里能晓得此事当中极大的凶险呢!
寻常人修行、去除情欲,是从虚境开始——一点点地走、一步步地走。直修到玄境巅峰,用数百年的时间辅以同辈的协助前辈的指点各种灵丹妙药的辅佐,才能接近“太上忘情”的境界。
这就好比,一个孩子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慢慢长大,身形舒展。
然而如今这苏生不但反其道而行之,还将这一过程压缩到了极致——寻常修士用五六年的时间渡一个劫,他用五六年的时间同时渡几十个劫!世间的悲苦情感何其多也,他要体会多少叫人撕心裂肺的可怕经历,才能将所有的情感尽览、找回他失去的东西?
这个样子搞……竟然只将自己搞出一个重度抑郁却没有疯掉,简直是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自称自己已经以同样的法子、以这样的劫身,体验了“欲”与“悲”!
这苏生……应该的确是圣人的吧?!
第四百零七章 云本无心
李云心以复杂地眼光看着他:“那么……你这个用来体悟‘苦’的劫身,算是失败了?”
苏生抬手指了他一下,动作轻快,看起来心情是极好的:“本该是失败了吧。因而算准了你的气机在那里饮酒等你,只为了提一口气、叫你帮我解脱了。但谁知你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呢?”
“你可不要太乐观。”李云心皱眉,“现在的你不算是真正的你。能在这里待多久我也不清楚。一旦潜下去了,你就还是从前的你。搞不好我说完这些话,你就又成从前那副样子了。”
“所以你要助我成就这劫身。”苏生认真地说,“你生而为太上之境,是不是?”
李云心脸色一滞。
“我之前见你,就约莫着推测了出来。你既然是我的子孙,我如今入世又岂会不多关注你呢。”苏生低声道,“如今我再瞧见你,又觉得你的太上心境已破了。我倒不问你经历了什么,只是问你——你如今不晓得该如何做了,是不是?”
李云心的脸色再变了变,隔一会儿轻声道:“从前以为我知道。但今天见了你,似乎就不知道了。”
——在一天之前他还想着要渡劫。体验些人情世故,然后渡劫。依着道统剑宗的法子老老实实修行,以期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
可如今遇到这苏生。如果他当真是书圣,意味着书圣亲口告诉他,道统与剑宗的那条路走不通。这位圣人花一千年的时间清空了自己的情感,如今却又在千辛万苦地找回来——
“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办了?”李云心看他。
“知道一些。”苏生在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因此,算是孝心,算是为了你自己——你要不要助我成就这劫身?”
这一次李云心想得稍有些久。牙将被他拂到了地上,他便在牙将的小床上坐了。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忽然抬头看苏生:“你是……当真的?”
“你当真是这一代的书圣、是洞庭君说的、三千年前与剑圣婚配生我这身子的祖先的人?”
苏生笑了笑:“算是的。”
李云心便又想了一会儿,忽然嗤笑:“那又怎么样。三千年了,除了一段渊源之外也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难道因为人是猴子变的我就要认猴子做祖宗么?别跟我提什么孝心——尤其你如今这样子。”
“你想要我帮你也可以,但先给我点儿好处。”他微微一顿,“龙大和龙二说,云山上有一件宝贝。得到了那宝贝就能统帅天下妖族。你从前是云山上的圣人——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东西?”
他这态度转变得突然。本是在和和气气地说,忽然变得阴阳怪气且势利起来。但苏生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只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我倒是懂你这感受的。”
又用手指遥遥地点李云心一下:“怕。对不对?”
“本是太上的无心人,如今却有了心。于是许多情感从前不在意,到如今却渐觉一再将自己触动。然而到底未曾体验过这种凡人习以为常的感情,于是便有本能的畏惧。譬如一小儿学泳,在浅滩处嬉水是欢喜的。可如果大浪涌过来,就要受惊吓了。”
苏生的脸上浮现出与他的相貌全然不符的慈祥微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多了一个自己的血亲且就站在自己面前——怕了这情感了,对不对?”
李云心眯起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苏生笑着叹气:“这感觉,我何尝没有过呢。只会比你如今更怕。但现在也正要告诉你——不要去绝情弃欲。那是邪道。你所要的,却应是问一问自己的本心——究竟想要什么?”
“倘若你沿着从前玄门的那条路走,最终只能是渺渺茫茫地随波逐流,连自己也失掉了。”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的心现在想要知道——龙大龙二所说的云山的宝物,究竟存不存在。还是说,只是真龙抛出去的、吸引他们去打云山的诱饵?”
苏生便摇了摇头,略叹一口气:“好吧。既然不想说,这事就日后再说。”
“至于这云山的宝物么……大概是有的吧。”
李云心一皱眉:“什么叫大概?”
“因为一直有这么一个传闻。”苏生说道,“说是云山中有一宝物,得到了它便可以统帅群妖,甚至登云化龙。但是这个传闻……却是在我那时候流传出来的。”
“登云化龙”这四个字抓住了李云心的心。他微微挺直了身子:“你那时候?你的意思是说……那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有关云山的传闻还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么?”
苏生哼着笑了一声:“因为这传闻,是当年的画圣放出的风声。她只说云山上有这么一件宝贝,却又不说在哪里——她也曾在云山待过些日子,就连我也说不好……是她将宝物藏在了某处,还是压根就没有这东西。”
说了这话再看李云心:“你如今修行的也是她传下来的画道吧。”
李云心立时想起了在小石城小石山顶时,第二百一十三代剑圣于濛同他说过的事情——那位飞升失败的剑圣说,他的下一代书圣与剑圣在一千年前围攻画圣,是因为被共济会蒙蔽挑拨。待二圣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却也无力回天,双双陨落……
这苏生说自己“羽化”,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他知道当年的辛秘!
想到此处,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月之内,连着见了两位圣人!
因而他说道:“的确是。都说一千年前画圣入魔,你与剑圣率领天下修士群起而攻之……但实际上是被共济会挑拨吧。画圣陨落之后你们也觉察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也无计可施——所以你才羽化了,对不对?是共济会的人杀了你?他们可以杀死圣人?”
苏生到此刻终于吃惊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李云心一笑:“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的要多。我还知道你那上一代剑圣同样未渡劫成功。更知道,画圣如何创立了画道——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苏生倒吸一口凉气:“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接着猛地上前两步抓住李云心的肩头,盯着他:“我要找的,正是当初画圣那画道的精髓!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四百零八章 天使
苏生在这一瞬间表现得失态,这出乎李云心的意料——实际上他想要引出的话题原本是“通明玉简”,但没有料到仅仅是“画道精髓”这玩意儿就已经叫这位曾经的书圣如此激动。
因而他意识到不妙。
——就如同人在睡梦中听到巨响或者感受到猛烈抖动会醒来一样,太剧烈的情绪波动对于苏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前一刻,他刚刚倒吸一口凉气说了那句话,下一刻,他抓住李云心的那只手,就忽然变得无力起来。
惊诧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张面具。随后这张面具一点一点地松弛——仿佛慢慢融化了。他的面皮下垂,表情坍塌。死气与愁绪宛若潮水一般涌上来。
“你……我……”苏生的手滑落下去。原本挺直的腰杆也萎顿下去。他愣了一会儿,后退两步,忽然苦笑:“唉……罢了吧。知道了又如何呢?人世间这样多的苦楚……我何必再走一遭。李云心……”
说到这里似乎连话都懒得说了。只叹一口气,转身坐到李云心的身边那张属于牙将的床上。
被李云心所诱导出来的潜意识下沉到意识之海的深处。苏生重新变成那个因为历劫失败而入魔可怕抑郁症患者——他懒得再听李云心说什么画道精髓,也懒得去想以后的事情。倒更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在小小的军帐里,一直待到世界的尽头。
李云心皱起眉头。正打算再想几个法子、将这一次谈话继续下去,便忽然听到帐外传来脚步声。
此时已是午后,太阳开始西倾。橘黄色的阳光映在帐上,也可以看得到另有一个人影投在帐上。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以及人声:“将军、将军!”
来者似是一路小跑且有要紧事。因而未入帐便慌张地叫出声。
李云心并不甚在意这些事——选择这军帐只是因为军中阳气极重,且这牙将也是个将佐,身上终究是有一点金戈铁马之气的。因此用这些阳气来成阵,可以不露痕迹地掩去自己与苏生的身形、气息,极难叫玄门的人发现。
如今有人来找这牙将,他便挥了挥手衣袖。神仙手段一使出,那牙将就悠悠转醒了——他与苏生仍在帐内,可在凡人的眼里,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且说这牙将一醒、瞧自己睡在地上,便骂了一声。随后才见一个小校一把撩开帐帘闯进来:“将军、将军、来了!来了!”
牙将刚醒,晕头晕脑。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皱眉:“什么他奶奶的来了?”
李云心便不理会他们。只站起了身对苏生道:“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云山上那宝贝。不然我出了事,可没人再能帮你。你现在看着我的手指——”
但苏生却没什么心思配合他。只摇了摇头:“有什么可看的……”
李云心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皱起眉:“堂堂一个圣人。如今这个样子,难道心里不觉得羞耻么?我只需要你再集中一次注意力,我就可以再给你一个证道的机会!”
说到这里,那小校的声音却也正传入耳中:“……天使已经从北营来了,正要见那丁敏一干人呀。我拦也拦不住,现下天使已经带人往营里去了,我只怕是要治他们的罪!”
李云心听了这话,皱起眉、分了神。往身边瞥了一眼。
丁敏——是前几天与他在漫卷山中同行的那个丁敏么?他所在的这营地乃是庆军军营——该不会有几个重名的吧?
天使这词儿也叫他略分了心。念头稍一转就晓得此“天使”并非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天使”。这里的天使是指钦差,天子的使臣。
牙将听了这话眼睛一瞪:“找他们做甚?!那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他们护送剑宗高人有功、不是已经他奶奶的不计较红土的事了么?!”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意识到,这丁敏正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丁敏了。
可这件事也仅仅是短暂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已。他与什么丁敏、许谋、燕二算是萍水相逢。或许在他们的生命中李云心是一个值得向子子孙孙诉说的角色,然而在李云心这里,他们就只是背景当中的几抹淡色罢了。
于是转了头继续看苏生。但正准备说话,牙将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说什么见了妖怪离国皇帝,鬼才信!”牙将嘟嘟囔囔一气。但还是起身去拿自己的盔甲。边由那小校帮他上甲边骂,“这些酸官儿。不就是失了差事、编几句瞎话儿推脱一下子么?别说是见了什么妖魔——要是叫老子说,老子就说遇着了天人把红土给收了。鬼他娘的当真。他要问,问什么?能问出什么?我呸!”
“还说奉了陛下的旨意?我呸呸呸!分明是瞧着咱们军主和指挥都不在了要来打咱们的秋风!老子这就过去叫他晓得老子手底下的兵可不是他娘的随便搓揉的——”
说了这些就更不重样儿地骂起来。
李云心听他说了这些话,却将眉头微微皱起了。
他略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丁敏、许谋一干人,似是也隶属这位牙将的统辖——他找到这军帐可真是赶了巧。
丁敏他们回来之后将空同子送到,但丢失了红土。于是将路上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包括遇到大妖魔李云心、包括遇到两位鬼帝。丁敏说了这些,牙将只当是推脱。但这位小将看着也是个护短的将军,并不想追究他们的责任。
但这事传到了随军同来此地的皇帝使臣耳中。也不晓得这使臣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与数千里之外庆国京华当中的皇帝取得了联系,将这事情说了,于是如今皇帝叫他再去问——
在牙将这里,只觉得是自己这一军失掉了主官,被可恶的文官欺压、打秋风。
然而在李云心这里,却敏锐地注意到了“皇帝”这个词儿。
皇帝麾下有大军数十万,而丁敏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便如皇帝面前的一粒尘埃,怎么可能叫他特意关心呢。那位庆国皇帝关心的……应该是“鬼帝”这两个字吧。
皇帝这种职业大权在握,可谓风光无两。谁坐上这个位子都希望长长久久。但世俗人的长长久久相对于修行人来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皇帝养尊处优,长寿的也只能活上个六七十年。长生之道,无疑是他们最喜欢的。
李云心在漫卷山中关元地穴里向睚眦与琴君献策,说可以作势叫妖魔去刺杀皇帝、以吸引玄门修士的注意力。这说法,可不是信口开河。
无知的百姓们不晓得,但各国的帝王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必然是晓得的——离国皇帝姬澜身死魂魄未被黑白阎君收走,却因着百姓们的愿力瞬间成就鬼帝身——皇帝们听到了这消息心中岂能不痒?
但从前痒归痒,却晓得鬼帝旋即被道统、剑宗的修士联手追杀生死不明,他们哪里有胆子去做第二个鬼帝。
可如今——李云心之所以叫丁敏、许谋一干人平安下山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却有一队庆军见到了鬼帝,且是两个!这消息在联军营地中传播开来,很快就会被送到各国天子的案上。到这时候……帝王们的心,可就难安分下来了。
他信手走了这么一着棋,没想到这样快就见效,也算是老天助力了。
因而暂时将苏生的事情搁在一边了。终究这苏生此刻重新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模样——外面的世界阳光绚烂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不动声色的旁边者——便由着他坐在小床上也不需费心。
此刻牙将已经穿戴整齐,口不停歇地骂了半刻钟,骂到兴头上,正准备出帐。
却见帐帘忽然被挑起,后面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来:“田野,你倒是牙尖嘴利!待我回京将你这些话禀给圣上、在刑部大牢里,我看你还有没有这样滔滔不绝的本领!”
名为田野的牙将与他身边的小校一时间愣住了——帐外的人,却正是那钦差!
但小校只因为这个愣,牙将却也因为旁的愣——愣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小心翼翼盯着满脸怒气跨进帐中的钦差瞧了一会儿,才道:“你……符……伯楠?”
看着,竟像是熟识的。
牙将的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这钦差的年纪看着也不过长他三四岁。如今被他叫出了名字,脸上的怒意却未消。他穿一身大红色的官服,胸前肩头背后都有独角獬豸的补子。依着庆国的官制,这是刑部的巡查判官。品级并不高,地位却很超然——李云心在渭城时候,那府尹李耀嗣便是听说有判官要巡查来此地的消息才心神不宁——便是这符伯楠的同僚。
这位判官钦差进了帐中,侧身一让,又让进来三个人。两个是穿黑甲的、戴银盔的督兵——乃是刑部派遣出来、护卫判官巡查的卫士。另一个,便是李云心熟识的丁敏了。
只是丁敏此刻被卸了甲,兵器也摘了。虽然没有散发被缚,看脸上的神色却也不是摊上了什么好事。
“哼,正是我!”钦差一拂衣袖,“田野。本差要传这队正问话,你却使人百般阻拦,迫得本差亲自来营中提人,你可知道你阻的不是本差的事——”
他抬手拱了拱:“而是陛下的事么!”
符伯楠年纪虽不大,却正有一股少年得志的飞扬神采。想那渭城府尹李耀嗣年将五十才混了个从四品的品级,而他这巡判却也是从四品了,正可谓前程不可限量。
牙将田野便叹了口气,似是压下了心中的种种情感,低眉顺眼道:“是是是,是末将考虑不周。”
话虽这样讲,却并无惶恐之意。倒更像是因着“陛下”两个字而不得不给他面子。
符伯楠听了他这话,余怒却未消。抬手一指丁敏,看着牙将:“本是一桩好事。哼……但因着你们推诿拖沓,本差却非要将他拿上京华去问一问了——他撞见鬼帝到底是真的,还是因为丢失了红土、才编了这个借口混淆视听。我刑部大牢如今正空着,叫他进去待上几天,种种手段尝遍了——那时就知道到底是不是真话了!”
也不晓得“刑部大牢”里有什么可怕的玩意儿——李云心倒是看见牙将身后的小校,脸色一下子变了。但丁敏倒面不改色,有几次打算张口说话。可他身边的督兵一直盯着他,见他想张嘴便在腿弯处踹一脚,叫他将话咽回去。
这位判官的两个督兵的举动似乎叫牙将恼了。他便挺直了身子,也哼一声:“符伯楠,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咱们从前熟识一场,今天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天使。”
“但这丁敏是我手底下的兵——你去京华打听打听,咱们折冲军什么时候把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拱手让人带走过?”牙将冷冷一笑,“六年前那小白楼跟了我你记恨我到如今?呸!京城里的子弟谁不知道这种烟柳事做不得真——真为了那种女人争风吃醋才叫人笑掉大牙。我瞧你是个晋州来的土包子不和你计较你如今倒和小爷卯上了劲儿——”
他愈说愈激动,竟还往前走了两步去。判官身后的两个督兵忙按着腰刀踏前一步,牙将身后的小校见了这情形,也只好硬着头皮,仓啷啷一声将腰刀抽了出来,叫:“谁他妈敢动!”
判官也不怕,梗着脖子瞪他:“田野!你敢!你依仗你爹有些权势,想要撒野是不是?!本官乃是陛下的使臣!今天你碰本官一根手指头——可不能像六年前一样了了!”
牙将立时呸了一声:“老子又不是你这种穷酸官儿——还就喜欢依仗我爹的权势——就喜欢仗势欺人!使臣?呸!一条狗!你敢拿了他上京,老子就敢带上八百府兵拆了刑部衙门!”
这样大骂,叫两个督兵和小校的脸色全变了,手中兵器都发抖。
李云心便也在一旁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小王八蛋。
他本是打算听听庆国皇帝对“鬼帝”的看法。却未想听到如今,尽听到了两人争风吃醋的陈年往事,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四百零九章 策反
他正打算略施展些手结束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争执,却有人先了他一步。
——牙将与钦差破口大骂,钦差身后的两个督兵也分了心。因而丁敏找到个机会,忽然叫起来:“将军,符大人在外面已经说了要保卑职一条命——只押着问些话将罪责扛下来就不为难其他兄弟,将军不要错怪符大人了!”
两人你来我往骂得正凶,却忽然听到这样的话。牙将田野愣了愣,符伯楠则转头一瞪那两个督兵:“把他带出去!”
督兵知道坏了自家大人的事,也不说话,忙将丁敏推搡出去了。
而后符伯楠瞪了牙将一眼,伸手指指他:“你走着瞧!”
便也要转身出军帐。
牙将这时候才皱起眉,踏前一步拉住符伯楠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消遣我?”
年轻的钦差似乎有些难为情——依李云心看着,乃是原本就不想为难丁敏、牙将。却因为早年心中积下的一口气,于是特意过来走一遭,给这牙将添添堵。然而如今被丁敏戳穿,暂时是不想在这军帐里待了。
可牙将却不依,只拉着他不放手:“符伯楠,你消遣了小爷,这就想走?今天非要说清——”
钦差便又被他拉恼了。干脆转身一甩袖子,竖起眉来:“田野!你怎么越来越蠢!”
牙将也又恼了:“你说老子什么?!”
但符伯楠这一次不再和他逞口舌之力。仍皱着眉:“你知不知道京里出了什么事!?”
牙将一愣,拉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了。他身后那小校看起来是他的心腹,很能察言观色。因而见牙将这神态、听了符伯楠说了这话,忙将掌中的腰刀还鞘,微低着头出帐去了。
等门帘再放下,符伯楠略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继续道:“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叫你锦头牛,一点没错!”
牙将看起来更摸不着头脑,但似乎也晓得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子。这符伯楠该是有什么话要说。因而语气软下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知道余国有人反了么?”符伯楠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往旁边走了几步,到一张矮凳上坐下、抬头看田野,“就在余国蓉城。一个从前的捕快,叫赵胜。自称荣王起事,已经反了将近一月了。手底下还有个什么黑刀应决然,乃是咱们庆国的江湖人,也投奔了他,如今是他手下的兵马大将军。笼络大批庆国余国的江湖人、帮派人,也去投奔他——”
田野皱眉:“关我什么事?”
符伯楠叹一口气。看着是很想骂他,却又懒得骂了。只指指他:“你爹是不是西北路大将军?”
田野这才舒展眉头哈了一声:“你说这个?哈。我爹麾下将士五万,踏灭余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难道会害怕余国的那些流寇入境么?你就要说这个?”
符伯楠正色看他:“但十日之前的消息——余国的叛军在二十日之内已经占据了余国一半的国土,与余国皇帝隔着蓉河对峙。另有一支——一万余人,二十日之前还是些农人——侵入我余国境内,里应外合占据了定义城。你爹,发兵去攻,亲自上阵。结果刚过石林山就中了埋伏,大败!”
田野愣了几息的功夫,忽然大骂:“放屁!我爹怎么可能大败!”
符伯楠却并不恼,自顾自地说:“你爹大败,朝野震动。弹劾他冒进渎职、丢失边地、侮辱国威的折子如同漫天飞雪。但即便如此,倘若是在一月之前,也只是无关痛痒的风风雨雨罢了。可你再想一想,这一次往通天泽运红土的各路人马,都是些什么人?”
他直勾勾地看着田野:“你们折冲军的军主,薛迢。解烦军的军主,姚义。先登军的军主,胡剌和——这三位军主都已经死在漫卷山里了,是不是?他们三个是什么人?”
田野此刻终于略听懂些了。瞪大了眼睛:“这三个……这三个……都是我爹从前的部将……”
“你爹从前的部将,都被厉大将军差遣来了这里。”符伯楠放低了声音,“还有些留在京畿附近的,前些日子也调去了边地。如今你爹出了事被参——军中已没人为他说话了!就在我动身往这边来的时候,厉大将军也已经领兵三万,往石林山去了!”
田野愣住。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小床上——正坐到苏生的身旁。
“怎么会……如此……”他失声自语。
符伯楠往帐门处看了看:“所以我才找了这么个由头来见你——万一被人探了去,也不会往别处想。我要你早作打算,小心死得不明不白!”
田野又呆了一会儿,才转眼看他:“那小白楼……”
“我从前只是晋州的一个举子。去到京华无着无落。是你先把我引见给你爹,我才能安下身。”符伯楠微叹口气,“怎么会真的因为一个女子,与你反目。即便是那女子的事情,也是你爹授意在先——我借着这么个由头假意同你们决裂,才好有晋身的机会、才好为田将军做事!”
田野便不说话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符伯楠就陪他一同沉默。如此过了足足一刻钟。
于是李云心也晓得……那赵胜到底是起事了。也真依着他话,将黑刀应决然迎去了余国。如果这符伯楠所说不假——数万武装农民不但击败了余国正规军,甚至还击败了更强大的邻国西北路军的话——这意味着必有其他势力相助。
应该是那……木南居的人吧?
余国皇帝从前仰仗余国的剑宫。剑宫看起来并未出手——余国之内能叫他们忌惮、能叫他们背后的共济会势力忌惮的,就只能是木南居了。
这些家伙……
他知道了这些事情,也更想知道庆国皇帝和鬼帝的事。可如今看起来这二人之间的话题越扯越远,已经同那事挨不着边了。因而再一次打算使些手段。
却不想,田野又开口。
话题忽然一转:“那么你做钦差要办的事情、什么鬼帝的事情呢?”
李云心稍感惊讶。符伯楠便更惊讶了。
一刻钟之前刚同这田野说了他父亲的大事,如今他却忽然问起旁的来。且神色也慢慢镇定,似乎已从猝不及防的慌乱中渐渐恢复了。
……或许这田野头脑虽憨直,但毕竟是将门出身、总是见过些世面,并不如一般人一样只会白白惊慌吧。
符伯楠只微微一愣,便又叹口气:“唉。陛下。”
感慨这一句,又道:“你知道,我家中祖先有一位成了道统的修士。虽是三百多年的事、人也已不在了,可据说入世修行的时候曾回过家,留下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我这两年在刑部任职,见过几次陛下,甚至还上过两次折子。但从未得到过朱批。直到前些日子——”符伯楠皱眉,“前些日子我又上了一个折子,有关渭城的事。提到那场大祸,冒死说,与道统或许有牵连——结果连夜被召进宫中了。”
此刻符伯楠看起来是很诚恳的。正如一个与田野冰释前嫌的旧友、无话不谈——甚至连这种事都可以说出来。
“结果进了宫,见到陛下是饮了酒的。似乎是因此才兴起、看到我那篇折子。却……没有问我折子上的事,而是问我先祖的事。”符伯楠微叹一口气,“是因为我在折中无意中提到了吧。问了我先祖的事,又问我长生的事——我哪里晓得什么长生的事?”
“可如此也谈了一整夜,却从未提及政事。到天明的时候,陛下才说,叫我做钦差。却不是督办别的,而是也往这通天泽来、瞧瞧这里仙人云集,能不能有什么奇遇!”符伯楠叹息连连,“我岂不是成了弄臣了么?这不是我想要做的!也是因此我来到这里,总要给陛下说一些……就说了那鬼帝的事。”
“结果那边也烧了符箓,连夜就回我,叫我将这事情弄清楚。鬼帝……鬼帝……这种事,你信么?我只怕陛下是,唉……哎呀!自从数月前那清水道人离开京华了,陛下是越来越不爱理朝中事、越发痴迷丹道了!”
牙将田野微微皱眉,安静地听他说了这些。想了想才道:“清水道人……离开京华了?”
说了这句话又眯起眼:“唉。当初你我在京华的时候,还想要偷偷去看那清水道人来着。据说那清水道人倾国倾城,还是个仙子——活了几百年都不老不死,代代君王都……”
符伯楠忙将手指竖在唇边:“不要说这话!”
田野忽然笑起来:“怎么,你信这事?真信有个仙人住在京华?”
符伯楠不晓得他为什么提这个。但只道:“仙人自然有,你我又不是没见过京华的修行人。至于那云山上,活了几千年的都有!”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你相信京华里那清水道人是仙人么?”田野冷哼一声,“依我看只是邪道弄来的蛊惑帝王的妖女罢了——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后一句话转折得突然。符伯楠先一愣,才问:“你……说你如今?”
田野看着他:“正是。”
符伯楠想了想,站起身、凑近他:“我想……你该走。”
“走?”
“往你父亲那里去。如今的形势已经坏无可坏,田大将军回天乏力了。而今之计、想要求活的话,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符伯楠压低声音:“领兵往余国去,投了那赵胜!”
“田大将军也有此意。但只担心你。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消息、叫你绕路也往余国去!等到你脱离了险境,田大将军自然无人掣肘,也可以有生路了!”
田野沉默了更久:“那岂不是……谋反了么?我一走,岂不是坐实了我爹谋反的罪名了么?”
符伯楠瞪着眼睛低喝:“谋反和死,你选哪一个?!你要知道,厉大将军的舅母是华阳夫人,你说陛下偏向谁、授意谁!”
田野便不说话了。再过十几息的功夫,等帐外的夕阳光完全消失、帐内也陷入黑暗之后,他才慢慢起身、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将小桌上的油灯点着了。
接着端着那油灯凑近符伯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唉。我几年前把你引荐给我爹,我爹也欣赏你的才华。举荐你做了刑部的参事官。虽是个小官儿,可到底也不需要候缺了。”
“但朝堂的文官向来与我爹不和,自然排挤你。于是……”田野又叹一口气,“你说是我爹授意?”
符伯楠疑惑地皱眉,迟疑了一下子。
下一刻,田野的拳头忽然砸到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符伯楠大惊,正要挣身起来,牙将的另一只脚却也踏上去了——正踩住他的咽喉,叫他翻着白眼、动弹不得了。
“他妈的王八蛋,看看这个是什么!”田野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紫色符箓来,晃得哗啦啦作响,“你既然知道老子家里有权势——就看看这个是什么?!”
符伯楠眨了眨眼睛,不再挣扎了——似乎认出那东西。
李云心也认出那东西。乃是一枚紫符。
这东西比较珍贵——不仅是对凡人来说珍贵,也是对于修行者来说。这意味着在凡人当中,就更难有人拥有它了。
可以在千里之外与人交谈的符箓在玄门之中也不常见,流落在世俗人间的就更少了。为帝王者得了那么一两张都视若珍宝,何况是“田大将军”呢。
“十天之前,我老爹就已经告诉我——提防有小人害我。更特意点了你的名字……嘿嘿,你没有料到,这么多年来我爹还将你放在心上吧!”田野又啐了一口,“想叫老子临阵叛国再给我爹坐实个里通外国的罪名,王八蛋你痴心妄想!”
“说!谁叫你来办这种腌臜事的!”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