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焚城
作者:沁纸花青|发布时间:2024-06-29 04:42:17|字数:39600
而捕快的身后还有人——都没有穿公服,服饰各异,但手中都持有武器。譬如铁索铁尺、棍棒短刀之类的玩意儿。看他们的精气神也不是普通人,李云心意识到应当是捕快们的“伙计”。
捕头与捕快是有正经编制的公差。但城中的大小事务仅靠他们可招呼不过来,于是也都养着没编制的“帮手”“伙计”。而这些人从前大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如今看他们的神情也看得出。
这么一帮人,人数足足上百。持着火把走过来,却并没有什么言语。街道上只有脚步声与兵器撞击声、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他们很快走到十几个妖修近前十几步远处停下,在火光中沉默地看着他们。
李云心挑了挑眉,意识到今夜有趣了。
因为这群人竟不说话的啊。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倘若这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过来,大概会是存着用声势将对方吓退的心思。可如今一言不发,显然是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的——或许心中还怀着满腔的怒火。
李云心看了看身边的狼道人。
发现这狼妖此刻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边的情形,鼻子甚至微微抽了抽。这种“抽了抽”可不是“嗅了嗅”。而是野兽在发怒或者示威时抬起上唇、露出牙齿所导致的鼻子上出现些皱纹。李云心前世见过不少猫狗,对这种反应再熟悉不过了。
这意味着……这狼道人此刻心中也藏了些即将爆发的情绪,眼下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甚至不小心将其流露出来了!
他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这狼妖……没他想得那么蠢。倒是自己忽然出现将他的计划给打乱了。
他想了想,在黑暗里微笑起来,随口道:“今夜这些人和妖魔倘若争斗起来,可就算大事了。”
“噫,是的呀。”狼道人仍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随口答他——就连嘴边的胡须都朝前面拢了过去。
“再如果,那些妖魔把这些人都杀了——这城里的人和妖魔积怨已久,满城都暴动起来,就更是大事了。”
狼妖兴奋地微微张开嘴,露出两根尖锐的犬牙,呼吸也急促起来:“是呀,正是呀……”
“所以说你之前去陷空山那里主要不是为了看邪王死没死,而是为了避开今夜这局面。”李云心轻声道,“但不巧被我抓了回来。那这女人家里出的事,也是你搞出来的吧。你想要在蓉城里搞个大新闻,叫都城的人不得不重视一下子?”
狼妖又答了一个“是”。但忽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瞪李云心。他的犬牙露出来,猩红的舌头也露出来。鼻子上挤出皱纹、眼睛微微眯起,正是野兽感受到极大威胁时的神态。然而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乃是个高深莫测的强者,登时退了两步去:“啊……这个……这个……”
李云心却笑:“你怕什么?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蠢货,是打算在这蓉城用完了你就将你杀了的。倒是如今知道你还有点小心思,你这做事的风格我也很喜欢——你已捡回一条命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绕着竖立起耳朵的狼妖转了一圈,又走回到他面前:“真是个惊喜啊。给我说说看,你是怎么设计这事的?”
他刚才那话似乎将狼妖吓着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啊……捡回了?”
“再露出这种蠢相,就又没了。”
狼妖一缩头。一边分神去看街上的情景一边忙道:“啊……大王息怒,且听我说——”
“那女人本是城里赵捕快的发妻,啊,就是当先那人。家里有个婆婆病重了,便去求医。我就使人教那郎中对她说她婆婆那病乃是体虚之症,是长年食素、阴阳失衡引发的。要治倒也简单,每日取母鸡一只合几味药材炖了,连吃上半月便好。”
“那赵捕头是个公人,好交友、也极孝顺……嗯。因此听了这事必然照办,他狐朋狗友也多,吃上半个月的母鸡也不是难事。等他们在自家里偷偷吃上了,我便又使人丢些鸡毛鸡骨在他家门前,又使人偷偷告诉我观中那十几个妖魔。那些东西一听必不相让,这就要趁夜里找去——”
李云心打断他:“为什么是夜里?”
狼妖愣了愣:“啊,大王不知啊,他们都是什么修为?人形都未化完全,只开了灵智而已。最高不过是意境,当真在白天去了万一那人聚拢了如今这样多的人,说不好讨不得便宜呢。像这种夜里,嘿,冲进去化原形,虽说没了灵智,但有尖牙利爪,活撕了两个女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的。”
“嘿,那赵捕头夜里要去衙门当职,我也使人给他通风报信,说他家的事情败露了,妖魔要在夜里去他家寻人。今日白天又叫人将他拖住了——便是如今的形势了!”
李云心想了想:“要是,今夜妖魔们不动手、或者赵捕头的这些人闹不起来呢?”
狼妖说着说着便得意起来,嘿嘿一笑:“动手,自然动手呀!你瞧那胡道人,正是我的人。一会儿他就冲进去,撕了那女子也好撕了那婆婆也好,赵捕头哪里按捺得住!”
“再说这赵捕头……已经是十几年了呀。这人呀,脾气急躁,照人的话说是急公好义,从前在城里没少生事端。加之这些年蓉城里的人积怨已久,早就按耐不住了,只缺个由头而已。今夜这赵捕头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依着他的威望和名声,动静可小不了!嘿嘿……小道我筹划已久,早观察了数年有余——只待今日了!”
李云心听他说完了又想了想,道:“你这思路倒是不错。从细微处入手,再借一个势。但这种事情很多人想得到。能不能办得到就考验功力。那么今晚咱们就瞧瞧——当真依着你的预料发展了,我还要给你的大大的甜头。”
狼道人看着似乎是一喜:“咦?什么甜头?”
李云心转身往那边指了指:“先办事。”
他这么干脆,看起来真的不介意狼道人的所作所为。这倒是叫狼妖犹疑起来了。他看看李云心:“这个……大王当真不怪罪?那女人可是要死的。”
“我又救不了天下间的每一个人。凡人终有一死,只看是否死得其所罢了。今夜在我这里,她就死得其所。动手。”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感,平静冷酷。这狼妖心道此人果真是个人修——不是道统便是剑宗的。听说只有那里的修士才会是这样的做派——相比妖魔,他们的冷酷是平静的,很少有残忍暴虐的意味。
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多想。手中不晓得掐了个什么诀,轻轻吹一口气。
于是李云心看到十几个妖魔当中那个狐狸头的胡道人,耳朵忽然竖起来了。
此时两拨人已经对峙了一小会儿,带头的一个狼妖正喝问这些人怎么敢在夜里外出,并威胁他们“再不散去便统统擒下、悉数杀掉”。但手执武器的人并不退缩,似乎是已算准妖魔们势单力薄,虽说一个就能活撕几个人,但群殴又不是单打独斗、他们的境界又并不高,动起手来也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罢了。
李云心便在心里暗叹,这就是“势”了。倘若蓉城里的人不是积怨了很久,这些人也不会有这样决绝的勇气。勇气和冲动这东西虽无形,却实打实地能够叫懦夫变成莽汉,做成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妖魔恶声恶气,人却并不理会。
于是妖修们也意识到今夜这些人不对劲儿——浑然不是平日里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带头的狼妖稍聪慧些,晓得事情或许还有些别的内情。这些人看似有备而来,不晓得还有什么其他的手段。他们这种畜生修出灵智已属不易,如今又刚刚化人形。妖魔化了人形,一身道法修为都耗费在这个“形”上。有了人形才好有人的经脉关窍、才能更好地修行人的法门。
因而这时候其实是修行过程中最脆弱的阶段。只能倚仗强横的肉身,灵力倒是施展不出几成。但日后全化形了道法修为便可突飞猛进,再对付这些人,当真就如同灭杀蝼蚁一般了。
于是……这十几个妖魔在面对这些沉默的人时,竟萌生了退意。
李云心瞧出了那狼妖的心思,便对身边这狼道人又高看几分——他搞出这件事的时机也算拿捏得妥当。
便正是在这个时刻,狼道人掐了诀、胡道人的身上异变陡生!
他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但并不是因为身躯缩小了,而是现出了原形!
这是一头小牛犊大小的、浑身火红的野狐。这狐狸原形一露,眼中登时冒出绿油油的凶光。后爪一发力便扑进那女子的家门,一下子将那女人压在身下。
这样的异变叫妖魔和捕快们都愣了愣。
便是在这一愣的功夫,野狐一口叼住女子的脑袋、再一甩头!
那女人的头颅便被他撕扯下来了。鲜血顿时洒了它满脸,而这血腥味又激起它的凶性,野狐一个转身又扑进屋内去,只听屋子里先响起一个老妇人戛然而止的惨呼,随后便没了声响。
这也只不过是两息的时间而已。
扑进屋内的野狐已变成了一头体型巨大的猛兽,完全失掉灵智。不晓得它还在屋里做什么,只撞得箱柜通通直响,偶尔还有碗碟落在地上的破碎声。
然而在这街上……
却已是安静得可怕了。
再过一息,那愣住了的赵捕头才猛地皱眉、脸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来:“畜生!!!”
眼见自己的发妻和老母在自己眼下被活撕了,这种事……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克制、忍耐得住的。发出那一声怒吼的时候赵捕头便已抽出了腰刀,气势惊人地向面前十步外的那狼妖猛扑过去!
李云心不算精通武艺,但见过应决然、孟噩、于濛、乔段洪、河间六鬼这种江湖武者。因而瞧得出这赵捕头的确有功夫在身,且身手不赖。也不晓得是什么步法,十步的距离看着竟只用了两三步。那狼妖仗着自己肉身强横,只伸手想要拼着捱上一刀先将他给撕了。岂料这赵捕头灵活得惊人,平地里身子猛地避下去、又像是腰间装了个弹簧似的跃起到狼妖身侧,一刀便斩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终于见了血。还有狼妖痛极时发出的一声嚎叫。
他嚎,赵捕头也嚎。回头怒目圆睁:“还在等什么?!等死么?!”
他冲上来的时候,身边的人有一刹那的胆怯,竟是未动。只等他这一刀斩到了狼妖、再加上这么一声怒斥,那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这些妖魔也并非铜筋铁骨刀枪不入的。登时缓过神来,叫喊着便扑上去了!
至此,事情终于变成了狼道人想要的模样。
狼道人眼中露出喜气,看得呲牙咧嘴、聚精会神。因而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李云心微微晃了晃。也没有听到那细微的、似乎是铁索碰撞的声音。
近百的人与妖魔的争斗持续了很久,但并非一直激烈。赵捕头的一刀给了其余人扑上去的勇气,可他们并非都如同赵捕头一样武艺精湛。妖魔们灵力微弱,但肉身强横——一刀斩上去只开一道口子,难伤到筋骨。因而不多时人便伤亡惨重,在街上留下十来具尸体。
倘若是起初妖魔便先杀十余人立威,想必这些人会作鸟兽散。可眼下杀已杀了,人都晓得这城要么是人的城,要么是妖的城。今日见了血,明日不会有人善罢甘休。因此开始想别的办法。
好在他们事前也有准备——一边搏杀一边后退,竟从后面擎出了两柄丈余的铁头长戈来。这东西算是这时代军队中的强力武器,在蓉城这种狭小的街道内地位堪比李云心那时候的班用机枪。这东西一祭出来,两个妖魔后退不及,登时被穿了个透心儿凉。只是一时还未死透,竟拉着长戈任由它穿透自己身体仍猛扑过去。好在最终力竭,被后面的人一气乱刀砍死。
李云心看这阵仗,又微微挑挑眉——全是靠那赵捕头指挥的。
想来这人曾经从军,看他指挥这几十人进退有据、有章有法,两柄铁戈也使得像模像样,全然不同一般的世俗武者。
妖魔们起了性子,俱摇身一变现出原形来。既能活到开灵智的妖魔,哪一个不是在野兽时便身强力壮的呢。这下子倒像是有十几头小牛犊在街上横冲直撞,且是有尖牙利爪、可以跃上屋顶凌空扑击的。
一时间形势又逆转,街上的人一不留神被那断了一耳的狼妖从侧翼冲进去,顿时一片血肉翻飞。
李云心身边的狼道人看到这里便道:“大王,咱们该走了呀,这事情已差不多了。”
可李云心并不说话,仍目不转睛地看。狼妖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是自始至终在盯着那赵捕头。
此刻赵捕头已成了一个血人儿,前胸后背都被开了几条口子,挥刀的动作也走形。李云心便一边看他一边轻声道:“再瞧瞧。瞧这人能不能再撑上一刻钟——我说你啊……”
他说着,转头看狼妖:“依我看这些人最后还是要死光光。那这事儿可就没意思了——你的全城暴动呢?”
狼道人只道:“不急、不急,会的、会的。只是大王啊,咱们还是先走……免得被人瞧见了行踪。”
“你又来这一套。”李云心皱眉,“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我最讨厌这种人。还有手段就马上使出来,不然我炼了你。”
李云心一瞪眼,狼道人便又叹气——他可不敢不把这位爷爷的威胁当真。这位大王看着两个人在他眼前被妖魔活撕了眼睛连眨都不眨,可见是个铁石心肠、心狠手辣之辈,谁晓得真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就一边叹息着,一边又掐了个诀:“我说大王啊,这个再做成了,咱们就当真要走了——小道我还指望事后来收拾残局,可不能被牵连进来呀!”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狼道人也没什么办法。他手中的诀掐完了,又叹一口气,将自己在黑暗中藏得更深。
于是……
这条街对面的一排房舍,轰的一声倒塌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这狼道人搞出如此大的手笔。随后便有叫喊声响起来——不止一个人,而至少有十几个人。声音高亢,透着假模假样的惊慌。虽人数不算多,但合着其他人的惨呼声、房屋倒塌声,竟生生造出了颇大的气势来。
喊的内容和李云心料想的差不太多。
无非是“妖魔们要杀人啦”、“将房子推倒啦”、“要屠城啦”、“跟他们拼啦”之类的话。
在白日里人听见这种话大概在惊慌之余还会细细思量一阵子。可眼下是夜晚,房子倒了人死伤了又受到惊吓,再往街上一瞧——
十几个体型巨大的妖兽正在同城中的公人搏杀呀?!
这还哪里有什么“细细思量”的余地了?!
且不单单是这一条街的几处房舍倒了,远远地还听见巨响、看见尘雾——狼道人竟在城中处处都设了埋伏了。
一时间这本是静悄悄的蓉城忽然热闹起来,可这热闹并非喜气洋洋的热闹,而是末日降临一般的热闹。
到这时候,究竟是当真过了一刻钟去了。
那赵捕头已经不能支撑了。原来来了近百人,眼下还能站立着的只剩三四十人,街上满是死尸,鲜血将街道都染红了。而那十几个妖魔却只死了四个,余下的正大发淫威,要将那三四十摇摇欲坠的人一起扑杀了。
幸好此刻城中生变,妖魔们也吓了一跳。妖魔吓着了,人也吓着了。那几十人顿时没了勇气,作鸟兽散。有两人搀扶着赵捕头也要走,但独耳的狼妖猛扑过去两爪便结果了那两个,又一甩头要将赵捕头的脑袋撕扯下来。
这汉子自知再不能活,拾起身边一柄卷了刃的短刀便作最后一搏。
两者此刻正在一处倾塌的房舍旁,烟尘弥漫、目不见人。赵捕头被扑倒在地,正举刀欲刺——
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子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而那狼妖不知被什么力道击飞去了,在地上滚了几滚,轰然撞上另一处房舍。
这赵捕头,只道是自己大概已死了,魂灵出窍——飘飘然然要往地府去。
可他又觉得自己在天上,被个什么人夹在腋下,只能看到地面上的样子——蓉城渐渐变小,耳边的风声渐渐变大。他的眼睛被血迷了,又酸又痛。更因为脱了力将要昏迷,眼前的情景也开始变得模糊。
然而仍可看到……这蓉城四处都起了火光。人们从房屋中逃出奔走呼号,仿佛末日来临一般。
他便迷迷糊糊地想,嘿,倒是死得其所。这么一来那些畜生,大概都活不成了吧?!
便失掉了意识。
而此刻李云心和狼道人还在那棵树下。
老树在夜色中沉默。因为入了秋,树叶慢慢失去水分。因此夜风慢慢吹过,便有一两片叶子落下来。
但不远处已燃起了火——不少倾塌的房屋中有炭火,此刻引发了火灾。可无论是火光还是人声,到了这树下都变得微弱——仿佛这里的黑暗是如水一般有形有质的,它们不可轻易地透进来。
李云心收回手,拍掉燃起符箓之后掌心留下的一点余灰。
然后看狼道人:“你这么急着走,我倒是不想走。你看——”
他指了指明亮起来的蓉城:“你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图谋了不少年。如今计成了人却走了看不到自己的作品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不觉得无趣么?”
狼道人便晓得是这位高人施展了手段,将他们所处的这一方天地暂时与周围隔绝了一些。他从未见过这么高明的手段,因而心中骇然。可仍愁眉苦脸道:“哎呀……大王,小道我只求成事,哪里有你这样的底气呀!”
李云心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被火光映得微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你不乖。你还有事瞒着我。”他低头掸了掸自己的指甲,又抬头,“在我面前这么玩,很容易把自己玩死的。”
第三百零一章 赌一赌
远处跃动的火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且他又“微笑”起来了。
这样的笑最叫狼道人心惊。这狼头的妖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略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支支吾吾:“啊……大王,您这是何意?小道全没有半点儿害你的心思呀!小道哪里敢呀!”
“再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李云心一边轻声说一边放下手,踱了两步走到老树所投下的阴影边缘去看远处的情景,“我不爽的是你这家伙在我面前玩心机——还不止一次。”
“起初觉得你是个蠢萌的东西,后来发现你还是有点儿聪明才智的。到了如今么,我问你,你眼下将蓉城搞成了这样子,有什么用呢?这十几个妖魔大概要死伤惨重,最后蓉城里的人会掌控这城市——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可也是妖魔,人还觉得你是他们的头子。你别告诉我你是个为蓉城人民谋福利的自由斗士。”
“情况如果仅仅是这样子,到最后剑宫当真来了人,大概先办你个渎职,然后才会想别的事情。”李云心转头看他,“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这么蠢?”
狼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沉默起来。
李云心便等他沉默。随后狼道人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木南居的那些人认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终于打算说实话了。”李云心微笑,“你提到木南居。那么看起来木南居也在你的计划里。就容我猜一猜——”
“这蓉城里的人眼下比蓉城里的妖魔强。你要浑水摸鱼,但眼下就只有浑水,却没有鱼了。你肯定也不想为这么一场暴乱担责任,那么非得是什么你无法抵抗的力量才能叫你将自己摘出去。我想了想啊……其实你还有一个外援。”
狼妖的鼻子抽了抽,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李云心看。
“所以是豺道人,对不对。”
狼妖的神色发生微妙的变化。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时,这狼妖看着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在见识李云心的手段之后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妖魔。到今夜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又显得有些聪明才智。但如今似乎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狼道人的双耳竖立起来,口气也变得严肃:“好吧。你既然想到了,我便同你说吧。只是贫道没有料到,你竟也是个聪明人。”
李云心笑了笑:“说。”
狼妖略沉吟一阵子,看着李云心道:“的确都是为了豺道人。城中的十几个妖魔早不在我这边了,他们暗地里投了豺道人,倒算是来为他监视我的了。他们鼠目寸光,见不得我对人宽容。这些蠢物却不晓得他们如今能在平原观修行、能够学到天心正法,是因为什么?”
“无非是在这余国境内妖魔能与人和平相处,因此才有剑宫,因此才有道法,也因此才不会被道门剑宗的修士捕杀,且有丹药石丸供他们精进修为。”
“这些东西,死不足惜。我也耻与他们为伍。这一次蓉城里的人将这些妖魔杀死了、我再逃出蓉城,城中就群龙无首。那豺道人在城外潜伏已久,势力也壮大了,岂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的人死掉,城又乱,他便有借口入城。”
“再说这木南居。嘿,我又不是个愚钝的人。虽不知道他们后台是谁,但这些年下来也知道并非凡人了。那豺道人有勇无谋,入了城必然屠杀城中居民整肃立威。我知道他从前早看不惯木南居是城中的化外之地,定要借机发难。等他既杀了人、又触动了那木南居——剑宫和国都里的人想要不震怒都难!”
“你说这蓉城只死些人无所谓——确是没什么大碍。但倘若是蓉城陷落、木南居又被屠灭了,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了!我就不信……都城里那些人还能安稳得了!”
狼道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义愤填膺,全没了之前在李云心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
而李云心认真地听完了,哈哈大笑:“好好好。这才是真正的你。我倒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这么一说你做这些事是全为了剑宫的基业着想,没有半点儿私心的?”
狼妖犹豫了一会儿,生硬地说:“往小的说,是为剑宫。往大了说,是为妖魔。妖魔与人同生天地之间,如今人道昌盛,妖魔只能苟且偷生。在这余国妖魔的境况要好些,但在别处呢?除了那些盖世的妖魔,余下的不过是人修刀下的牲畜罢了。”
“妖魔凶狠残暴、说是天性。但人若没了利益教化,凶狠残暴不亚于妖魔。你可知我的出身?”
李云心摇头:“你说吧。多说些。我很感兴趣。”
他这时候不笑了,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因为觉得这狼妖有趣了。狼妖此刻说的这些似乎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李云心头一次见到这种妖魔。
这种“心怀天下”、“为族群谋福利”的情操品行……竟出现在一个妖魔的身上了。
“我来自极北之地。”狼妖微微叹息一声,“很少有人听说过那里——余国庆国人觉得离国已算北国了。但同我那里相比,余国也不过是温暖的南方罢了。那里终年天寒地冻,乃是永昼,从无黑夜。”
“但那里也有人居住。我的原身,乃是北地的真火雪狼。”说到这里狼道人抬手在自己头上一拂,现出他原本的模样了。
他这模样……竟叫李云心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狼道人原身的模样还是狼头,但从前是青灰色的狼头,眼下脸上多了些斑纹。
——他的眼上有两个椭圆形的白点,而双眼中间也还有一条白斑——就仿佛一朵白色的焰火。但眼圈则是灰黑色的,吻部到脖颈也是白色的。
李云心动了动嘴唇,但还是克制住想要说话的欲望,只听他继续说。
“在北地,人和我的族群是共生的。那里满是冰川积雪,车马难行。因此经历了千万年,我的族群便为人拉车。人呢,狩猎捕鱼,给咱们吃食。在余国庆国,这叫做狗——但咱们乃是狼。咱们不是什么家犬,仍有野性。没了人,咱们仍可回归茫茫雪原繁衍生息。”
“北地气候恶劣人活着也艰难。一场大风雪持续月余是常有的事。因而人的部族遭遇天灾灭族也是常有的事。有些时候有些人的孩子奄奄一息、被咱们族群里失了崽子的母狼收养也屡见不鲜的——”
李云心打断他:“在野外。活得下来?”
狼道人微微一愣,随即道:“嘿。北地人,可不同于你们这些南人。在你们看起来都不算是人吧?他们和咱们一样有厚毛,穿了衣物自然保暖了,不穿衣物,就和咱们一样——也未必会冻死。”
李云心点了点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此刻蓉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竟有几分渭城的模样了。这时候的民居多为木质,又入了秋,且城中树木众多。一旦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火光将狼道人的模样映得更清楚了些,而狼道人此刻似乎也不是很急了,像是只想将自己心中的事情说出来。
“那些被咱们的族群收养了的北地人的孩子慢慢长大了,是什么模样?嘿。”狼道人咧了咧嘴,“一样的生食血肉,一样的喜怒无常,一样的凶狠残暴。曾有个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又被另一个族群的人捡回去,你猜如何?夜里他将那族群中的人咬死了三个、活吃了半个,又逃回来了!”
“你说,人没了利益教化,和妖魔、野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聪明些、开了灵智罢了——这不就是妖魔么?!”
“你再看我罢。”狼道人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在这蓉城中修炼生活,懂得诗书经典礼仪教化,除了我这出身,又和人有什么区别?因而说,倘若全天下的妖魔都能被教化——难道就不能如同今日的余国一般,和睦相处么?!”
“你再看这城中的兵火——”狼道人抬手向远处一指,“难道只有妖魔会做这事么?你们庆国立国时候在渭城屠城三日,人人相残,杀得人比妖魔又少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又是慷慨凛然,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志向也好。这么一看的话,你倒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妖魔。我当初留你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狼道人瞪圆了眼睛:“你是个人修,也这样看么?”
李云心一笑:“和身份无关。只是觉得你这想法好。但你这想法虽然好,眼界却不够。”
狼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忍住:“哪里不够?”
他似乎有些不服气,偏又不好发作。
“格局小了些,思想保守了些。”李云心指一指蓉城,“我晓得你不服气。你觉得自己火烧蓉城既死了妖魔又死了人,已算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你的指导思想有问题。我问你,你觉得你家宫主阳剑子,修为放在天下如何?”
狼妖一句“我家宫主道法通玄”到了嘴边,但想了想又咽回去。因为眼前这人给他了特别的感觉——他头脑中所想的这些事已有些年月了。他是个聪明的妖魔,觉得自己心机深沉胸怀远大,倘若宫主阳剑子给自己几个好机会,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可惜他只是区区一个修为低微的虚境妖魔。别说放眼天下,便是在这蓉城一地都不算顶尖,哪里有什么好机会呢。
因而同世俗间那些自认为饱读诗书却报国无门的寒门士子一样,他亦有怀才不遇之感。
如今遇到了李云心。虽不晓得对方的来历,却是被对方拿住了。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方才又被他威逼利诱将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本做好了对方嗤之以鼻的准备,却不想这人竟认认真真地听了!
于是至少在今夜、在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知己”。
现在李云心在指出他的问题。狼道人虽觉得对方未必比自己高明,然而能同人讨论交流这些事已是不敢想象的了。
他便定了定神、想了一想,将那句话咽回去了。
随后低叹一口气:“我家宫主……乃是真境。是一方大妖。但放眼天下,却不是顶尖的强者。只算是一方豪强罢了。”
“所以他只搞得定余国。”李云心点头,“你家宫主所做的事,一个玄境的妖魔也未必做得成。他必然还有其他的倚仗。但问题是余国这样子已经千年了,这千年的时间里外面还是另一副模样。而余国之所以是这样子,也是因为相对偏僻、阳剑子修为高超、另外大概有些其他的因素。”
“所以余国只是孤例。你现在只看到余国。可放眼整个天下的话……没人能接受余国这样子的状态。”
“道统与剑宗是人道的守护者,他们甚至比妖魔更强。这还没有算上世俗皇朝的力量——你这蓉城里近百人就敢挑战十几个妖魔,人类皇朝的力量统合起来又如何呢?”
“他们占据了这样子的优势,你还能指望他们忽然对天下的妖魔说,喂,我今天心情好,让我们和平共处、慢慢渡过几千年的痛苦磨合期么?”李云心笑了笑,“所以说,你们余国和平演变的法子行不通。当然啊……如果你只想在余国搞事,我说的这些都是屁话。可如果你想要颠覆天下——”
狼道人立时接口:“我想!”
“好大的口气。”李云心又笑了。
但狼道人这一次却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对李云心拜了一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您为我解惑!”
“现在不急着出城了么?”
狼道人微微一愣:“豺道人在红岭。今夜事发突然,他必然需要些时间反应。且……有您在,我并不畏惧他。”
李云心看起来很受用这种不着痕迹的马屁。于是舒心地笑了:“这种态度才对。”
“但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你先想好要不要听。”他神色忽然冷下来,“你如果听了,以后就要为我办事。如果你听了又不打算跟着我——你立时就要死了。”
狼道人一愣:“啊?”
随即为难道:“这个……小道还不知道您要说些什么。且你我相识不过一日——”
“所以这样子才能看到人性的煎熬纠结。这对我来说是件乐事。”李云心冷冰冰地说,“而且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今夜兴之所至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所以问一问你,没什么心思等你慢慢了解我。所以说眼下,你不确定我的来历,不确定我的能力,不确定我有什么高论,更不晓得我背后有什么人什么势力——你愿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赌一赌?”
狼道人沉默了很久。
李云心便微叹一口气,抬手就要破掉他自己布下的禁制。
但狼妖忽然瞪圆了眼:“请说吧!终归是……我今夜所说的这些话,也从没想过会有人赞同的。您是第一个。”
李云心放下手:“好。那么你听着。”
“你先要明白一点。这天下事,就与你狼群当中的事没什么区别。想要得到些什么东西从来都不要奢望别人的恩赐施舍。任何一点利益,都得自己伸手去拿。哪怕看似白来的东西,那也是你应得的。譬如世俗世界中闹了饥荒官府开仓放粮赈灾。这白得的粮,也是畏惧这些个体聚集起来成势造反、毁了贵人们的利益。这一点,也是他们作为一个能杀能抢的人,所应得的东西。”
“所以你们宫主在余国所做的事情,未必如你一样是心怀天下。我以后若叫你做事,也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
狼道人默然。
“你想要妖魔同人一样分享浩荡乾坤,就只有一条路——去杀去抢。权利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争取的。如今这天下人道独昌,他们不会乐意将日月星光分享给妖魔,但你可以强迫他们这么干。”
“可你说过,人道势大……”狼道人迟疑着开口。
“眼下是的。”李云心看着他,“所以说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而今这天下的进程正到了一个节点——你可晓得共济会么?”
狼妖想了一想,茫然地摇摇头:“小道久居余国见识浅薄……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么你现在知道这个名字了。而且我要你以后牢牢记住记住这个名字。”李云心郑重地说,“这个组织,里面有一群聪明且厉害的人。在这数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地渗透道统、剑宗,甚至妖魔。道统琅琊洞天宗座昆吾子身边有个爱徒,道号飞云子,他便是共济会潜伏在道统当中的一枚暗棋——还只是之一。就在上个月,他杀死了昆吾子——大成玄妙境界的道士。”
狼妖微微张开了嘴,显得更加茫然。
第三百零二章 风雨来
他知道玄妙境界很可怕。也知道大成玄妙境界乃是玄境中的第二阶。但那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远太远……远得他很难有什么切实的感触了。
但李云心又道:“还有一例,离你近些。便是挨着你余国的陷空山,邪王。邪王身边有个蛇妖,名唤七段锦,你可知道?”
这一次狼妖说出话来:“……知道。化境的大妖,很有些手段的。”
“她也是。也是共济会在妖魔当中的暗棋。所图什么,眼下我不与你说,只叫你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组织——而世俗世界,大概被他们渗透得更厉害。现在,他们在做一件事。”李云心想了想,“据我推测,似乎是在试着挑起妖魔与道统、剑宗的战火。”
狼妖想了想,眼睛亮起来。
“所以你明白了。”李云心微微点头,“他们或许已经潜伏了很久。如今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开始搞事。不久之前在渭城洞庭边已有了一次冲突——道统琅琊洞天的人焚毁渭城成了大阵,要夺取洞庭之中的龙魂。下一步就是开启战端。而那时候妖魔也正有此意,甚至于……”
李云心盯着狼道人,放缓了语气:“甚至于,真龙都重新现世、现身洞庭!”
狼妖目瞪口呆——且呆了很久。随后才道:“真、真龙?!真龙已有千年未现世了呀?怎么会去了洞庭?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既知道道统的事,又知道妖魔的事?!”
狼妖已被“真龙”这个词儿冲击得目瞪口。真龙有千年未现世,几乎已成为一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妖魔会怀疑神龙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如今这天下大妖魔们雄踞四方、与道统分庭抗礼的结果,正是真龙一手造就的。
如今人修行走世间或许会斩杀境界低微的作恶妖魔,但也会放过那些并不为恶的小妖。但在真龙出世降伏群妖之前可并不是这样的格局。那时候妖魔比如今还要凄惨,便是大妖魔也可能被道统、剑宗除去。
正因有了那太上极境的真龙坐镇天下,道统剑宗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每一个妖魔的常识。
真龙对于狼道人这样的妖魔而言,不仅仅是天下群妖之主……更几近于神!
李云心之前所说的那些,狼道人虽不晓得真假,但可以接受、觉得很有道理。然而如今再听他说到了真龙,心中疑虑陡生。
因为他的口气太大了。在狼道人的世界中,真境的阳剑子宫主就算是高明得不得了的人物。可如今眼前这位却言必称天下、玄境、人魔之战,甚至扯出了真龙来——他的口气,大得太不真实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狼道人开始在心中重新思量李云心所说的话。一息之前他将李云心视为高人。但一息之后,这高人变得有些虚幻了。
——这正是李云心想要的结果。
令人生疑再用雷霆手段打消一切疑虑令其心悦诚服,就可以让对方忽略许许多多的不合理细节。因为实际上他说到现在,那些叫狼道人觉得“合情合理醍醐灌顶”一般的言语,统统都是空洞的屁话罢了。
因而这狼妖又下意识地问了一遍:“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李云心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难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说过什么?”
“吾乃渭水龙王。”他踱了两步,转头看狼道人,“我是龙九子螭吻。且杀邪王、灭洞天的正是我——我如何不知道?”
狼道人又愣住了。
这人在陷空山外抓住自己时的确自称“渭水龙王”。但问题是……谁会信呢?
一则据说那渭水龙王龙九螭吻只是徒有其名,实际上修为并不高,化境而已。
二则……毕竟是龙子。
他乃是个虚境的小妖,哪里想过自己会遇到龙子?那可是神龙之子!
正是这种矛盾的想法叫狼道人瞪大眼睛盯着李云心,脑中乱作一团。竟连这家伙有多么危险都忘记了,失声笑起来:“哈哈……螭吻?龙子?阁下是说贫道这几个时辰……都在同真龙之子说话?阁下这笑话可一点都——”
话说到这里,顿住了。
因为看到李云心的身边……忽然生出缭绕的水汽。
李云心又走了两步,向远处望过去。
“这火再继续烧,蓉城就没了。”他在火光中轻声道,“没了城没了人,做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到此为止吧。”
他说完这句话,抬起右手轻轻地挥了挥。于是狼道人看到他那宽大的白袖忽然失掉了形状——仿佛原本就是用云雾编织而成的,到如今因着剧烈的动作而散开去。由袍袖所化的云雾袅袅升上天空,慢慢的,其间出现细小的电光——仿佛条条缩微的闪电。
俄顷……天空中阴暗下来。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向天上看。轻声道:“风来。”
呼啸的狂风立时从平地上生出来,携着尖锐的啸响,轰然席卷整座蓉城。这风既阴且冷,将街道上的碎砖烂瓦、枯枝落叶都齐齐地卷上天。而原本是“火借风势”——但因这风着实大得离谱、冷得离谱,狂风所过之处,升腾的火焰竟齐齐缩了缩头、明灭不定起来!
但李云心所在的这一方天地却仍寂静无声。
他又轻声道:“云来。”
话音一落,滚滚狂云当即出现在蓉城的上空,仿佛一面巨大无匹、厚重无匹的罩子,将整整一座城都罩住了!天空中的星与月俱不见,空气压抑得骇人……像是天就要倾塌下来了!
于是李云心转过身,看着已经不能言语的狼道人,吐出两个字。
“雨来。”
大雨轰然落下。仿佛有天神自夜空中猛地向蓉城泼下一盆银河之水,雨幕当即遮蔽了天地!
狼道人……望着背衬黑暗雨幕的李云心,再也说不出话来。
“吾乃渭水龙王。”
“……是。”狼妖本是在看他。但很快像触电一般地收回目光、垂下头,不敢直视他了。
“此乃神龙之令。”
狼道人用余光看到了李云心手上一枚金灿灿的东西——细细长长,像匕首,又像小剑。
他从未见过神龙令,但听说过。但即便如此也能够感受到那东西之上附着的强大威压。他这样的虚境小妖如何与真龙之威抗衡?不过强撑了两息的功夫,终于膝头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真龙在上!”
李云心笑了笑,转过身背起手,看豪雨当中的蓉城。
火已熄灭了,蓉城重新变得黑暗起来。城里还能听到人声,但已微弱许多。似是各自找避雨处去了。现了原形的妖魔们早已不见踪影,也不闻其声。
这蓉城有数万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年也有数千人。就算再除去受伤的胆小的,余者也成千。成千心中积怨已深的青壮男子在这样一个夜晚“被妖魔毁去了家园”……那十几个小妖是断无活路了。
李云心背对着狼道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如何?”
狼道人隔了半晌才敢大话:“龙王……所问何意?”
“觉得自己有没有赌对。”
“岂敢称赌!”狼道人匍匐在地不起身,“小道何德何能蒙龙王青眼,岂敢称赌、岂敢称赌……分明是……蒙上天恩眷呀!心里已是惶恐得……不知道如何说了!”
李云心笑了笑:“你倒不用这个做派。以后同我相处得久了就知道该是什么模样。但我当初叫你赌,也是为了试一试你。”
他转过身看狼道人:“我所要做的事乃是大事。危机重重,波澜横生。聪明人或许可以帮我做事,但做不长。理智的人也可以帮我做事,大概也不会长。然而聪明的赌徒可以。”
“我这人不信什么忠心,也不指望你能给我忠心。但你晓得你心中所想的事情,在如今这世界上就只有我能理会你就可以了。你此前说的话慷慨激昂,我暂且信你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但你要明白我可不是。”
“我要做的事虽然暂时与你殊途同归,可并非是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是……想要寻一条活路罢了。但活路也要自己生生地挤出来、杀出来。正巧,眼下我的活路和你想走的路重叠在一起。至于今后……或许我们还会反目呢。”
狼道人忙道:“小道岂敢!”
李云心微微摇摇头:“人心难测。永远不要相信人性——狼性也一样。好,现在跟我走。”
他说着便踏出了树下的这片黑暗。结界随着他的脚步破碎,原本微弱的雨声、风声忽然扑面而来,天地之间顿时被风雨的巨响充斥,竟叫狼道人猛地缩了缩脖子。
但他很快也站起身跟在李云心身后——因为这龙子所过之处风雨消弥,就连地上的积水都为他分开道路。
在半个时辰之前狼道人或许会问李云心要去哪里。然而在此刻却只能一言不发地跟从——怀着心中复杂到了极点的各种念头。
很快狼道人意识到,李云心是在走来时的路——他在往木南居去。
街上已面目全非了。街道两边原本郁郁葱葱的大树此刻只余焦黑的树干被风雨冲刷,道路上则遍布残砖碎瓦,偶尔有人的尸体。李云心不紧不慢地踏着这一地狼藉走,走了一刻钟,看到灯光。
木南居的灯……还亮着。
它两侧的房屋尽毁,变成废墟。但唯独这一座院落完好无损,甚至连门上的木质招牌都没有一丝黑灰。门被关上以避风雨,阶前干净整洁,仿佛刚才这蓉城中的一场浩劫不曾对它构成半点儿影响。
狼道人见了这情景便瞪圆眼睛、险些愣住。可李云心却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了门口。
略站一下子,他伸手推门。
门应声而开。
于是看到厅中还是下午的模样。两个伙计只剩一个,正在柜台边的一张桌上打盹儿。
倒是王掌柜独坐窗边一桌,面前摆了一壶、一盏、一碟。桌上还亮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王掌柜其时正用筷尾挑灯芯,那光便稍稍亮了些。
放下筷子看见李云心,脸上堆起笑:“呀。今夜风大雨大,李公子正可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李云心看了看他,对身后的狼道人摆摆手:“你在外面等。”
然后踏进门里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说话,慢慢走到王掌柜的桌边看了看。用脚挪开一张凳子慢慢地坐了,才认真地将王掌柜再打量一遍:“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王掌柜眨了眨眼,拾起筷子夹一粒花生米吃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小公子想听什么?”
“下午的时候你对我说那些话,无非是叫我再来找你。”李云心看着他,“现在我来了。那么,你们是什么人?想要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王掌柜笑起来:“小公子果真快人快语。好,我就不兜圈子,直说了。”
“小公子该知道共济会。眼下也知道,那些人渗透了道统剑宗与妖魔吧。”
李云心想了想:“难道你们不就是共济会?”
“不是。”王掌柜认真地说,“不过小公子更应该知道的是,被共济会渗透得最厉害的不是我说的那三者。而是这里——”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这个世俗世界当中的世俗政权。小公子在洞庭一役赢得漂亮,但也应该晓得了这些道统剑宗都不放在心里的世俗人一旦被动员起来会有怎样可怕的能量。譬如说,苏家,那一家,不过是共济会触手上的一根寒毛罢了。他们在世俗社会中罗织了紧密的网络,几乎无孔不入。这天下间的事情,大概很少有他们不清楚的了。”
“这点我知道。但你们是什么人。”
王掌柜沉默了一会儿,抬眼在昏暗的灯光中看李云心:“我们是木南居。想要共济会倒霉的人。”
“你还是在兜圈子。”李云心皱眉,“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晓得共济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你说你们是木南居,那么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王掌柜又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想要共济会倒霉。”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也笑了笑。
然后起身便走:“想好了怎么说人话,再来找我。”
第三百零三章 余孽
王掌柜因他这做派微微愕然,但并没有动。
很多人在初次接触时都会用这样的手段,而他也非常清楚对方亦是个中老手。
于是他盯着李云心的脚步,在心中数。
从这桌边走到门前一共需要十三步,六息的时间。而在这十三步的时间里,或者王掌柜起身挽留,或者李云心转身再问他一遍“想好了没有”——谁先开了口,谁便落下风。
王掌柜相信先开口的那个人不会是自己。因为他掌握着足够的资源和资本,他有李云心迫切想要的东西。
他也确信李云心不会真地走出那扇门——在此刻、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势下,这世上没人会这样做。
……然后李云心走到门前。
推门、走出门外、反手关上门。
风雨呼啸声短暂地从门外透进来,又因为门板被关上的声音而消失。
王掌柜愣住了。
他竟真地走了?!
愣了一会儿,转头向窗外看——发现李云心带着狼道人正往西边去,眼见就要消失在一栋半塌房屋之后了。
他犹豫了一息的时间,终于还是叹口气、咬咬牙,伸手推开窗户:“小公子请留步!”
但李云心没回头。
王掌柜这下子急了,探半个身子出去,身上的衣裳眨眼间便被风雨打透:“龙王请留步!在下的确有要事相商!”
李云心再往前走了两步才停住。然后转过脸在黑暗里看他,声音自大风雨中清晰地传过来:“是你要和我谈,还是转述你家主人的话?”
王掌柜略一犹豫,随后喊:“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于是看到李云心转头问了那狼道人一句什么话,狼道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李云心这才想了想,又走回来——他携着一阵风雨第二次推开木南居的门、又关上,坐在王掌柜的面前。
“所以说你们木南居的目的是什么?”
李云心的身上还有外面的寒意。但这一次王掌柜没有笑着叫他“喝杯酒暖暖身子”。他低叹一口气:“唉,龙王这样心急。好吧。我先前说咱们木南居是为了让共济会倒霉,的确是实情。咱们这个……算是个情报机构。”
他说了这句话,看到李云心微微皱眉:“机构。你说机构?【注1】”
“……是机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似乎隐约猜测到这“木南居”的部分来历了。至少,是和谁有牵连。
“机构”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词儿——至少他从未听身边的人说过。但现在被王掌柜说出来了。
他想了想:“你继续说。”
王掌柜不晓得李云心的沉默是为了什么。但也说下去:“咱们家主人同龙王一样担心共济会势大,晓得那里都是一群危险的人。共济会在暗处潜伏着,咱们就在明处潜伏着。为的就是有个机会找到王龙这样子的人、提供帮助或者提供合作,将他们连根拔起。”
“什么叫在明处潜伏?”
“就是……眼下这样子。”王掌柜往屋子里看了看,“龙王该知道,这世间哪里消息最多、流通最频繁。便是这饭铺茶馆了。咱们木南居在各个大城都有店面,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许许多多事、再结交些当地的贵人、公人、贩夫走卒,总能得到许许多多的消息。”
李云心想了想:“但你们在各国都这么干,会叫各国朝廷都忌惮。那么实际上你们是……为各国的朝廷做事了?”
“龙王睿智。”王掌柜顺势拍一个马屁,“可以这样说。但实际上咱们只负责提供有限的一些消息,互通有无罢了。各国的贵人们不都是蠢笨之辈,晓得可以为他们做事也就能为别人做事。所以只将咱们当成一个不受控、但可以合作的情报机构。咱们木南居是老字号,已有将近千年的历史——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李云心点头:“好。你这才像是谈事,而不是搞事。那么你们能这么搞,必然有倚仗。你说你们的总店在庆国京华——你们家主人是何方神圣?妖魔还是人修?”
王掌柜笑了笑,抬手向门外一指:“龙王想想咱们这名字。”
李云心旋即释然。他家主人叫“花木南”,这店又叫木南居,且有近千年的历史……
这样长久的寿元,要么是修为逼近太上境界的人修,要么就是妖魔。
那么是妖魔了。
一个不出世的妖魔,且在世间建立了这种规模的庞大组织。
他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王掌柜耐心地等待他消化这些信息。然后看到李云心抬起头问他:“你家主人同画圣有什么关系?”
王掌柜也不惊讶,只眨了眨眼:“嗯?”
他这做派,李云心便了然了。他竟不惊讶,也不正面答。这意味着要么是“的确有点儿关系”,要么是“故弄玄虚”。
李云心觉得,应当是前者。
因为实际上这王掌柜只将木南居的情况大致交了个底,却仍没有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他们只是一条触手。一条触手当然没什么自己的目的,它所存在的意义来源于触手的主人。他口中的“花木南”,会不会也只是画圣的一枚棋子呢。
桌上油灯的灯芯又短了。王掌柜拾起筷子挑一挑灯芯、又放下,静静地看李云心。
如此又过几息的时间李云心打破沉默:“那么在这种时候找到我,要做什么?”
王掌柜轻出了一口气:“今夜,先送龙王一件礼。一个消息。”
“请说。”
“龙王听说过红岭么?”
“听狼道人说过。距蓉城二十里外有一座土山,名红岭。蓉城里半数的青壮劳力都在那里劳作。”
“那里是共济会的要害。”王掌柜笑眯眯地说,“红岭开采出来的土石并非送给都城的贵人,而是共济会想要的东西。而眼下这剑宫,实则是在为共济会做事。”
“那共济会藏头露尾,想必龙王也一直在为如何抓住他们的破绽烦恼。如今龙王知晓了这消息……自然就知道如何做了。红岭是共济会身上的一块肥肉。一旦生变他们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候,龙王便可顺藤摸瓜了。”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吃惊。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阳剑子也是?”
王掌柜那种高深莫测的劲头似乎又泛了起来。他微微一笑:“这一点,在下想听听龙王的想法。”
李云心轻笑一声:“不知道你在木南居里是个什么地位。但看你现在这做派倒有点大人物的模样。好吧……依着我看的话,我怀疑那阳剑子已不在了。”
王掌柜挑一挑眉:“何以见得?”
“是否允许人吃活物这件事——由此事可以得出这剑宫已经控制不了它自己的大政方针了。阳剑子能在余国搞出一个人妖共处的世界,必然有强力的手段。这样子的一个人如今却管不了下面这些州府县城。且狼道人他曾寄希望于阳剑子解决这种局面,但等来等去也失望。”
“如果剑宫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已经瘫痪了。这种以某个人为核心的统治集团和组织,一旦出现这种严重的可怕状况,往往意味着那个人本身出现了问题。再考虑到……”
李云心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
他顿了顿,皱起眉:“那狼道人又提到豺道人……说他从前掌管渭城如今却在周边捣乱控制了红岭且有所倚仗……”
王掌柜拍了拍手:“龙王当真聪慧过人。附赠一条消息——那豺道人的倚仗便是阳剑子。而如今余国都城当中的那个‘阳剑子’,则是咱们的傀儡。百多年前咱们同共济会短暂交锋过一次,小胜。而那阳剑子,哼,本是个叛徒。”
“详细说说。”
王掌柜笑了笑:“阳剑子本是我们的人。他在余国搞这人妖共处的世界也算是一个试验。但后来共济会想要余国的一些东西——譬如那红岭的土石,因此将他策反。咱们在许久之前才知道这件事,在五百年做了一次反应。但之后僵持下来——直到百多年前才扳回一局。”
李云心注意到了他提到的一个数字。实际上他一直对特定的几个数字比较敏感。
譬如说,“两千年前”、“一千年前”、“五百年前”。
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和这两个时间点有关——
画圣在两千年前现世。
真龙在两千年前现世。
画圣在一千年前入魔身死。
龙九子螭吻在一千年前来到渭水。
白云心在一千年前来到世间。
邪王与七子在一千年前开始镇守陷空山。
木南居的历史长达千年。
庆国在五百年前取代邺国——在这个世界,大国朝代更迭是一件很罕见的事。
五百年前木南居所代表的某个势力与共济会交锋。
这些都不会是巧合。这些千丝万缕的东西必然同时指向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只是李云心得到的信息还不足,他还不能揭开谜底。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千年前画圣入魔……千年前你们在余国搞人魔共处的大同世界。王掌柜——你们当真是画圣的人?”
他第二次提到画圣。这一次,王掌柜没有笑。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低叹口气:“终究龙王早晚也会知晓。”
“我们只是……画圣余孽罢了。”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但他很快将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轻轻地喘息两次,低声道:“画圣入魔、又传闻身死,是因为共济会?”
王掌柜看着他:“这些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我只是个小人物。”
于是两人默然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李云心才又问:“关于共济会,你们知道多少。”
王掌柜的脸色有些阴沉,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情绪当中摆脱出来。但他仍想了想:“所知不多。这些年……咱们双方互相派遣细作。我如今不晓得木南居里有多少共济会的人,也不晓得共济会里有多少咱们的人。但已经知道的是,共济会,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
“这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当中似乎有九人是最重要的核心,负责决策一切重大事宜。”
李云心微微一愣:“四百一十四?”
他又顿了顿:“我在……洞庭中,见到过一具躯体。是那共济会的福量子用来附身好扮成昆吾子的躯体——据说便是共济会其中一个长老的身躯。那躯体肉身强横,至少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为……你如今说有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当真!?”
道统与剑宗的玄境修士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
而李云心所见那福量子附身的长老躯体便至少是个大成玄妙境界,且那位长老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为他可以为了一个道统琅琊洞天的宗座便将自己的身躯贡献出去——可共济会有长老四百一十四人……
那岂不是四百一十四个玄境了?!
这天下间的妖魔、道统、剑宗统统加起来,也没有这样多的玄境高修!
王掌柜听了他的话,猛地站起身来:“龙王得到过共济会长老的身躯?!在哪里?!如今在哪里!?”
李云心见他这模样便晓得此事非同寻常。但也只能叹一口气:“唉,已被那昆吾子的神魂附身,带回道统云山去了吧。”
王掌柜登时狠狠地捶了下桌子,似要发作却又不能发作。只得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又重重地落座:“唉,龙王……唉!龙王呀!你不晓得咱们为了一窥共济会长老的真面目,花费了多少心血!”
李云心迟疑一会儿,微微皱眉:“所以说……你们现在还没有见过共济会长老的真面目?这么多年?”
王掌柜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抬眼道:“唉。共济会的长老,是异常神秘的。漫说咱们没见过真面目,就是那些共济会的人也罕有见过的。我知道龙王在想什么——在想那是四百一十四个修为绝高之辈。”
“但实情可能不是如此。那些人可能与我们想象得不同。否则四百一十四个玄境,倾巢而出便可横扫天下,哪里用得着暗地里潜伏起来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呢。”
“咱们正是想要搞清楚为什么,才想要得到那长老的身躯……如今,唉,龙王,你可还能设计将那身躯夺回来?”
李云心想了想,只道:“在道统云山的。”
王掌柜便又叹息一声:“可惜一个大好的机会。”
※※※
『注1:“机构”是一个外来词语,源于日本。“组织”同理。但在前文中不小心使用过了,因此默认本世界也有这个词。』
第三百零四章 小心眼
但李云心所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微笑起来:“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四百一十四个长老因为某种情况虽然修为绝高却很难出世……那么以后的机会还会有许多。用不着急于一时。”
王掌柜再叹气:“唉,但愿吧。”
李云心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怎么称呼你?”
王掌柜这才略收敛起脸上的惋惜之色,向李云心作个揖:“唉,倒是我失礼了。在下姓王,名伯剪。世俗中人,未曾修行。”
“但看你们这房子可不是凡物。”
王掌柜笑起来:“既然我们都未曾修行,必然要想法子把容身之所打理得保险些了。每处都是如此。”
“哦。”李云心轻叹一声,“看起来虽然自称余孽,却依旧家大业大。”
他说完了这话,两个人同时沉默起来。
窗外风雨之势未止,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的影子被灯光映在墙壁上变得很大,摇摆不定。
许久之后这王伯剪才开口道:“龙王修的也是画道。”
“嗯。”
“通明玉简……也在龙王手中吧。”
“是。”
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王伯剪见李云心仍不说话,便又道:“我知道道统与剑宗也豢养着丹青道士。但他们那些手段已上不得台面了。如今天下画圣唯一的余脉……便在龙王的身上了。”
李云心向后仰了仰:“可惜我丹青之道的境界也并不算高。”
王掌柜看着李云心:“共济会也想要通明玉简。据说里面藏着有关渡劫飞升之法的绝大秘密。又听闻如今天下双圣久未飞升也是因为在等待这个秘密。龙王怀璧在身、被这两者觊觎……虽说眼下暂时委身妖魔,但也未必是稳妥之道。”
李云心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王伯剪的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盯着李云心:“咱们这些画圣留下来的旧人,虽说苟延残喘,但已群龙无首了。龙王既是龙王,有没有想过——”
李云心微笑:“有。”
王伯剪屏息:“那么龙王——”
李云心再笑:“不。”
王伯剪微微一愣:“这又是为何了?龙王现在虽是妖魔之身,但毕竟与我们同出一脉——”
李云心坐正了。想了想,轻声说道:“不过三个时辰。我发现你们木南居的事不过三个时辰,这时候你来拉我入伙,叫我怎么信你。”
“你又说咱们同出一脉。这事倒不假——如果你在我刚入渭城的时候就找到我对我说这样的话,那么大概地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问题是……你等到如今再对我说这种话。”
“那时候我势单力薄随时有性命之忧,你们只看着。到如今我杀出生路投了妖魔变成你口中的龙王,你才问我要不要怎样怎样。你的诚意实在是不够的。而且过了一千年……同出一脉的情分还能剩下多少?王老板,我又不是小孩子。”
王伯剪皱眉:“正因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龙王才应该理解我们的做法。在龙王成为龙王之前,咱们不敢在你身上赌。”
李云心忽然哈哈大笑,同时往门外一指:“外面那个狼道人,能力平平,野心平平,修为平平。我和他也只相识不过一天而已。但我现在把他带在身边,不问他到底什么来历会不会有忠心,以后还可能给他更重要的事情做。王老板你猜是为什么?”
王伯剪想了想:“……在下揣测不到龙王的心意。”
“因为他敢赌。”李云心收回手,“我身边的人,刘公赞,那几个小妖魔,都敢赌——都敢在我式微的时候就追随在我身边。而我自己也是一个赌徒。赌徒不喜欢保守无趣的人,你们,至少眼下在我看,太保守无趣。”
王伯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出了口气。但又抬眼看李云心:“龙王不会只因为这一个原因吧?”
“当然不是了。”李云心一笑,“还因为我这人小心眼儿,爱记仇。所以记得我在渭城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们坐在店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慢慢看着。我又不是圣人——我的这股气,还没消。”
王伯剪便说不出话来。只能叹息道:“龙王真是……真性情。但至少,咱们还可以慢慢来。譬如说,龙王现在的烦恼事是什么?”
“王老板这回倒变成个聪明人了。”李云心笑着看他,“这么说你要对我示好咯。”
王伯剪似乎还不是很适应李云心这种直接的、赤裸裸地谈话方式。因而是顿了一顿,略微苦笑之后才道:“……是的吧。龙王现在想要什么?”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手搁在桌面上、五指波浪起伏似地轻轻敲打。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开口道:“半个月之前真龙对我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来掌控渭水。虽然做不到未必有什么严重后果,但是我这人不是很喜欢失败的感觉。”
“我来到这蓉城余国之后忽然发现这里是个有趣的地方,还有些有趣的人,很想待得久一些。这么一来的话……时间就不够了。所以说你们有没有能力和能量——”李云心看着王伯剪,“在十五天的时间里,让占据我渭水的妖魔都对我臣服?”
王伯剪听了这话搓了搓手:“啊呀。这件事……倒是很难。”
但又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却不是办不成。”
然后站起身来,看着李云心:“既然已经叫龙王记恨了一次,那么这一次么……咱们就拿出看家的本领,助龙王纵横天下!”
李云心哈哈大笑两声:“好。那么我就坐等你们的好礼了。今夜至此。眼下我得出门做些别的快活事——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与狼道人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幕中。
王伯剪目送李云心离去。在他消失之后又等了一刻钟,这才挪开身后的长凳,慢慢往堂后走。
蓉城的木南居也是个三进的院落。王伯剪推开前堂的后门,夜色里的风雨便吹拂在他身上。他冒雨穿过青石板铺就的中庭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正房门前。
抬起手正要敲门,门内却已传出一个女声。女声温婉轻柔,忍不住叫人联想这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绝色。但这温婉之中却有些中正平和之意,又令人难起亵渎之心了。
王伯剪听了这声音忙收回手。先正一正已被豪雨浇透了的衣冠,这才推门进去——可只越过门槛、低垂着头——恭敬道:“清水道人。”
随后听到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是赤足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又一会儿,王伯剪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莹润雪白的赤足。双足很快被水蓝色的薄纱裙覆住,但王伯剪仍又低了低头,好让自己的视线避得更远些。
“倒不用如此。好生站着吧。”清水道人在王伯剪的面前走了几步,似是在忙些什么,“你见了那李云心?”
王伯剪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于是看到清水道人正在……梳拢她的头发。
仿佛是刚从一次小憩当中醒来,她手持一柄牙色的木梳。微侧着身子微侧着脸,于是满头的青丝就垂下来,披散在她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她一边轻轻梳拢自己的头发一边向窗外望,好像心思并不在这房里而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屋子里的烛火镀上她的乌发,令每一根发丝都闪耀昏黄的微光……她看起来像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
——至少王伯剪这样想。这情景与想法令他短暂地失神,直到那清水道人“忙里偷闲”,再侧脸用一双璀璨若星辰的眸子瞥他一眼,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将头垂下了:“……已见过了。一刻钟之前刚刚走。”
清水道人没有说话。而是专心地梳理好头发、又将它松松地挽在身后才道:“说了些什么?”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那么站在地上,修长的身体笼在水蓝纱裙之下——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乘微风而去。
王伯剪再次深吸一口气,便将方才与李云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但不仅限于对话。他还将李云心说每一句话时作何神态、作何动作都详详细细地描述出来,甚至精确到“他沉默了两息的功夫”这种地步。
清水道人听完了这些便问他:“你怎么看他呢?”
王伯剪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开口道:“此人行事荒诞不羁。但实则深谋远虑,很懂大局。”
“性情呢?”
王伯剪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属下看不出。”
清水道人便移步往屋中一张宽大的床上走。又在床边站下了,轻声道:“送上门的好事,他竟拒绝了。”
再在雨声与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他,脸上露出一闪即逝的、狡黠的微笑:“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你说对不对?”
她这笑……几乎令王伯剪的心停跳了半拍。这木南居的掌柜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低下头:“是……是……”
“帮他做成他想要的事。”清水道人挥了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王伯剪推出门去,同时将门关上了,“我很看好他。”
第三百零五章 新玩意
李云心与狼道人在风雨中走了半个时辰,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
城中失去了房舍的难民们聚集到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风雨,街道上只余下残砖断瓦。
几个时辰之前这蓉城中还是一片虽不算欣欣向荣、但仍可算得上安静和谐的模样。到几个时辰之后这里就已变得如同废墟一般。李云心走过这样的街道、又看看跟他身边的狼道人,忽然想——
狼道人虽是实际上的一城之主,但修为不过平平,看着是意境或者刚刚冒头的虚境。然而便是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妖魔便使一座数万人聚居的城市搞成这种模样,人与妖魔当真能“好好地相处”么?
但这样的心思转瞬即逝,两个妖魔很快走到蓉河边。李云心见惯了渭水的滔滔模样,因而再见这蓉河的时候便有些失望。蓉河往西面去汇入渭水,在蓉城中的已是中下游。但这么一条河,竟比渭城里的柳河还要窄些。河面不过数丈的宽度,水缓且浅。如今天上正有暴雨落下,这河水尚且是这样子的气势,不晓得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李云心在河边停下脚步,抬眼往东北方看了看,问狼道人:“他们在那边?”
狼道人忙道:“是……算时间该是要来了。龙王……嗯,打算怎样应对呀?”
李云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块透明的玉简一边看看狼道人:“我?是你。当初做这事之前没想过怎么应对么?”
狼道人一愣,不安地眨起眼:“啊呀,这个……小道之前本打算逃离这是非之地然后再……”
这打算他之前同李云心说过。到此刻话说了一半却不再说了。因为看到李云心在河边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手中那玉简看。玉简泛起蒙蒙的白光,其上有字符流转。狼道人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为竟然还在上面看到了图画,也是流转的。
这渭水龙王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划,每划一次那文字、图形便动一次……狼道虽不清楚内情,但岂会不知这必然是道门至宝呢!
这么一来他还哪里敢直勾勾地盯着,忙垂下眼神,安静起来。只在李云心看了一小会儿之后、停下来沉思的时候大着胆子问:“龙王……这是在做什么呀?”
李云心没有看他,只盯着那玉简,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学习。”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狼道人更不好说话了。只揣着满腹的心事直勾勾地盯着东北边瞧,想万一这龙王真地要叫自己去迎敌又不许逃——为的是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可怎么办?
如此,过了一刻钟。
那李云心似乎终于从玉简上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然后……
又骂起来了——就如同他在君山紫薇宫中在刘老道身边看玉简时一个样儿。
先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堆,不外乎是“这也叫人话”、“我他妈怎么知道从哪儿通灵窍”、“这就完了?”之类的话。
骂得出了气又安静下来,直勾勾看着远处的风雨、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在体悟些什么。
如此反反复复地又过一刻钟——狼道人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不晓得这位脾气古怪的渭水龙王因何动怒。最后李云心终是在玉简上点了点、将那东西收起了。
然后站起身,忿忿地长出一口气。
狼道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估摸着李云心的怒气稍微消了些,才低声道:“呃……龙王方才是在体悟大道……可是未成么?”
这种时候本不该说这种事。奈何他心里焦躁,不晓得李云心到底要叫自己如何。便只能硬着头皮再道:“我看龙王气愤难平,可是……嗯……遇到些什么难处?”
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才瞥他一眼:“只是不爽有人比我聪明罢了。”
说了这句话,手掌一翻、又取出他的折扇来。
将折扇刷拉拉地一声打开,那扇面上的渭城山水便呈现在面前——他在看山水当中的一个人影。若细看,会发现那人影蓄五缕长髯,穿一身水波似的青灰道袍,端的是出尘仙人的模样。但面目却半分仙气也无——愤怒之情全写在脸上,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好像十分不甘心。
这正是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的魂魄——在渭城一役时被李云心借百万阴魂之力“画”在了他这扇上。
眼下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似是在回想些什么内容。
然后并拢双指在画上点了点、又在空中画出几道玄妙的符文。符文一成,立时散放出淡金色的豪光、将他和狼道人的脸都映亮了。俄顷,符文破碎、化作无数道细小的流光——便统统汇入那扇面上月昀子画像的身体里。
这画中人顿时变得更加立体饱满起来,他甚至动了动。可又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关节并不很灵活。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正对着李云心了,很快又不动了。
李云心便皱起眉,又闭目细细思量一会儿,再画了几道符。
如此过了半晌的功夫,狼道人总算晓得李云心在做什么了。
他似乎是……新习得了一个法术。应该是从方才那宝贝那里习得的吧。眼下正在尝试。
这件事令狼道人有些发呆。
——他知道李云心的修为高深,或许可能已经勘破了化境、晋入真境了。一个真境的大妖魔新学一个法术、且看起来尝试了几次还未成,显然那法术也不是什么大路货色。
但问题是……虚境修士习得新法尚且需要漫长的时间研习、领悟。然后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来融会贯通。这位渭水龙王刚才先盯着玉简看了一刻钟、眼下又试了这么几次……
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没容他想多久,李云心的法竟然成了。扇面上陡然生出一团飘飘荡荡的黑雾。黑雾在半空中摇摆了一会儿,忽然落了地、迅速聚拢成一个人形——正是那扇中的月昀子的模样。
李云心这才轻出一口气,抬眼看他:“我给你的那口剑,本来是他的东西。想来你不会用,一会就叫他帮你用。这人从前是道统的真境修士。眼下虽然只剩下魂魄但也有化境巅峰的修为。一会你可以安心了。”
——狼道人能安心才有鬼。
他盯着那成了形的月昀子打量一会儿,发现这家伙瞪着眼、张着手,并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表情,仿佛是泥塑一般。又想起李云心方才的所作所为,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忍不住问:“这……法子,是龙王方才参悟的么?”
李云心便想了想,认真说道:“哦。这件事也得叫你知道。我修的乃是画道——听说过画圣没有?”
狼道人茫然地摇摇头。
“没听说过没关系。”李云心在原地踱了几步,“我修的是画道。从前在画道上的修为不过是化境,一直没什么时间更进一步。今夜正巧是,时机到了,嗯。这人,被封在我的扇子上——操控这人在扇上的魂魄非得是画道真境的修为不可。于是刚才试了试,如今我算是真境了——吧。”
“一会迎敌我不方便出面,我叫他同你去,想来没什么大问题。刚才晋阶不久手法并不纯熟,眼下已经差不多了……嗯,差不多了。放心去吧。”
狼道人已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他觉得身上发凉,甚至觉得耳边有寒风呼啸,还觉得自己今夜大概要遭殃。
起先以为这位龙王是在试一个新法术——这样子的做派已经叫他心惊胆战、不晓得那法术到底能不能用了。
谁听说过这人一刻钟之前还嘟嘟囔囔地抱怨“看不懂”、“体悟不了”,一刻钟之后就声称自己已经习得了的呢?!
可如今他竟说什么“自己一刻钟之前还是画道化境的修为如今时机到了便看了看搞成了真境”这种胡话!
……还叫他“放心去吧”!
这狼道便愣了一会儿,噗通一声拜倒在地:“龙王呀——!!”
李云心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狼道人悲悲切切、惶惶恐恐地又拜了拜:“龙王呀,小道当真是、真心实意地归附龙王呀!此心苍天可鉴……万万没有什么祸心呀!倘若小道此前哪里得罪了龙王,龙王就请明示——给小道留一条性命,小道日后定然——”
“哈,因为这个。”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你不信我?”
狼道人低声道:“这个……”
“又不敢赌了?”
这句话再说出来,狼道人便愣住了。他先瞪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然后才道:“这又是……”
话说到这里,住了口。再沉思一会儿、站起身,脸上的悲切惶恐之色全不见了。他听了那一句“又不敢赌了”,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这位渭水龙王对他的另一个考验——试一试自己的胆气和手段?
……大概只要自己表现得令他足够满意,在危急关头这龙王还是会出手相救的……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放心去吧。”
站在夜雨当中的狼道人,看看李云心、又看看那泥塑似的月昀子残魂,忽然从脸上露出了悲壮的神色。
第三百零六章 逍遥子
却说这边狼道人的心思惨烈决绝,决定再“赌”一次。而另一边——距蓉城二十余里处的红岭当中,情形却并非狼道人所预料的那样子。
他料想红岭中的豺道人或许会趁乱当即突入蓉城。但实际上……
此刻豺道人还在红岭未出。
在狼道人的计划中豺道人是主角。但在此刻的红岭,他只是一个配角——或者说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背景”罢了。
红岭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岭。但这个“小”也只是相对而言。否则这红岭被蓉城中人开采了许多年,早该消失不见了。
红岭掩藏在庆国境内石林山的余脉当中,周围被高耸的石山环绕,只有这岭上生着树木、郁郁葱葱。西南边缺了一角——这是常年累月采挖的结果。
密集的房舍、井架、碎石土渣一股脑儿地堆积在这缺口处,有几分村镇的气象。蓉城中的近半数劳力便常年在这里劳作,到如今的结果是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缺口,在地下挖出了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矿道。
山岭上草木茂盛处则另有洞天——一些高大华丽些的房屋被建造在那里,可以举高临下地将红岭周边的情势尽收眼中。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矿区中的房舍早就陷入黑暗,岭上的屋子里却仍亮着灯火。
狼道人所担心的豺道人正站在一栋大屋的中堂里,安安静静地听另外两个人交谈。
这屋用粗大的老竹建成,因而在这初秋的夜晚稍有些凉意。但屋中三人并不在意冷或热这种事——毕竟他们似乎都并非凡人。
屋中的桌上只燃一盏油灯,映亮一小片区域。豺道人站在屋角的昏暗阴影当中,眼底泛着幽幽的绿,一边静听一边看窗外蓉城的方向。
一刻钟之前,蓉城里燃起了火焰,将半边夜空映得微微发亮。一刻钟之后,蓉城的上空又出现浓重雨云,而后如同倒扣的铜盆一般向城内倾泻雨水。因而眼下火焰已经灭了,只余未散去的云。
豺道人的确是很想当即率领妖魔们突入城中的,奈何眼下此地不是他做主。
如今的主事者正站在堂中,在灯光上闪着金属的冷光。这并非一个比喻——这正是王伯剪口中的剑宫宫主、从前为木南居与画圣效力的叛徒阳剑子。
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用钢铁浇筑而成的。
他生得白净,蓄干净利落的短须,梳了道髻的头上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一根儿不服帖的头发。就连他青灰色的道袍都老老实实地下垂着,透过窗口吹拂进来的夜风都难以令它们稍微晃动哪怕一丝一毫。
无论他的皮肤、毛发、衣服,都闪耀着微光。仿佛原本就是用各色金属打造的,而今只是被打磨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此刻这铁人一般的阳剑子正与另外一人交谈。相较于阳剑子的神异模样,那人看起来便显得……太普通了。
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中年文士罢了。穿一身湖绿色的锦缎长衫,戴一顶乌纱的方巾帽。样子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是那种被丢在人堆里就很难再寻找出来的大众脸。
但此刻、阳剑子与他交谈的时候,身子是微微前倾的。
这意味着这位在野的剑宫宫主极在意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用这样认真倾听的姿态来表示尊重。
因而在豺道人第三次转头去看夜色中的蓉城时,他听到那文士说:“……定为对方设下的圈套。宫主请看那蓉城上的雨云。”
文士说到这里,移步到窗边。豺道人忙向一边避了避。他如今已是人的模样,但脸颊处仍黄色的绒毛,看起来像是生了金色的络腮胡须。
文士抬手,向蓉城的方向一指:“这雨云低且厚重,只笼着蓉城。出现得突然,雨下得猛烈。以宫主的修为不难看得出这乃是有人使了神通。眼下,那蓉城里必有高人坐镇。若此刻贸然去了,只怕正中对方下怀呀。”
豺道人不动声色,飞快地瞥了他家宫主一眼。
只可惜这阳剑子拥有一副端庄肃穆的面孔,无论是笑是怒看起来都仿佛戴了面具,豺道人猜不到他的心意。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实在快要没法儿忍受这个家伙了。
堂中这中年文士自号“逍遥子”——阳剑子来这蓉城附近避难时候他就已经出现了。豺道人不晓得这家伙是什么来历、亦不好问。但晓得自家宫主对他可谓言听计从、推心置腹。
照理说每一个要称霸一方的雄才大略者身边都有这种类似“军师”的角色。但问题是这家伙所说的话……
就如同此刻一样。
“那雨云低且厚重定是有人使用了神通城中定有埋伏”——这种事情即便是豺道人也推断得出、猜测得出,更遑论自家的宫主了。但这逍遥子方才偏要神秘兮兮地将两人召来、拿腔作势一番之后、又足足耽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说出这狗屁话来。
然后再如眼下一般,刷拉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在身前轻轻地扇着,微微仰头去看阳剑子——
仿佛刚刚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现在正等待收获那阳剑子的惊诧与赞叹。
豺道人在心里闷闷地叹了口气。
每次都是如此的。而且每次,他家宫主都会——
阳剑子深吸一口气,忽然躬身向逍遥子拜了拜,从脸上露出一个刻板的微笑来:“啊……竟是如此呀!若不是先生提点这一句话,只怕我们当真要中了对方的奸计了!”
豺道人又叹了口气。实在不晓得这逍遥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叫他家宫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迁就他。
他简直想要将这家伙杀死。
可他也不是什么鲁莽之辈,晓得这家伙如果当真有什么大背景,自己莽撞行事只会为宫主带来麻烦。于是在阳剑子来到这蓉城红岭之后的六年时间里,豺道人一直在试着搜集有关这逍遥子的任何一点资料信息,以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第三百零七章 年年复年年
但看如今的状况,显然是这豺道人并没有找到什么好法子。他所敬爱的宫主阳剑子还是得礼貌地倾听那逍遥子口中不知所谓的长篇大论。然后再去问逍遥子:“先生既知晓了内情——那么我等该如何做呢?”
那逍遥子微微一笑,只捻须淡然道:“我已为宫主点破了如今的情势,便不再多言了。到底该如何,宫主自己定夺便是。”
豺道人恨恨地转头去看窗外,好不让他家宫主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他觉得自己口中的獠牙都快要暴涨出来了。
窗棂也是老竹的,上面生着斑斑的霉点。窗外的风大了,枯枝烂叶被裹挟着往窗口冲过来,湿淋淋的叶子贴在窗棂上,看着凄惨。
豺道人想了想——他们所在这竹屋已建了六年有余了。
十个六年之前他被召去国都问罪,然后被剥夺蓉城平原观观主的身份。接着他逃回这余国边陲之地潜伏起来——认为自己并无大错却遭受如此对待显失不公。随后狼道人到了蓉城,他便一直关注着蓉城之中的情势。
那狼道人,一直提防着自己。豺道人晓得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在想什么——在想自己或许会跑回蓉城中夺权、或许会生事端、或许会害他。
哼,那修为底下的狗头哪里会知道他豺道人的心思。
他压根不在乎什么蓉城的权力,也不在乎什么狼道人。他在乎的就只有宫主阳剑子在蓉城的基业而已。倘若那狼道人有着高明的本领能将蓉城治理得欣欣向荣,他自然没什么好说——都是为宫主做事、都是为天下妖魔谋福祉罢了。
但那狼道人——竟是将蓉城搞成什么模样了?
他本就修为低下,不能镇压城中诸妖。偏又是个懒散懦弱的性子,喜好口腹之欲,对于治城修行并没有什么心得。
他豺道人主政蓉城之时,城中诸民温良恭顺,哪个敢冲撞妖魔的。便是城中的官差公人见了他都要服服帖帖地笑,从未有二话。
但狼道人入城不过几年那城中人胆子便大起来。狼道人自己吃血食,城里的人也吃起血食来……当剑宫律是摆设的么!?
他豺道人便是不忍看到蓉城变得礼崩乐坏、宫主此前经营数百年的基业毁在狼道人的手中,才不得不占了这红岭、暗中联络妖魔,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呀!
要说夺权、杀人,哼,他哪一天都可以轻易办到那事!
但他可不想——他已是戴罪之身被剥夺了统辖蓉城的权力,再攻进城中岂不更成了大大的叛逆!
他所要做的,便只是在这蓉城之外忧心忡忡地看着蓉城之内的情况,同时尽其所能地为那个不争气的狼道人查缺补漏……顺便再满足那家伙“自己随时都可能攻入蓉城”的幻想罢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六年前的某一天,剑宫宫主阳剑子亲临红岭了。
也是在那时候豺道人才晓得自己五十多年前遭受的当真是不白之冤——那时候国都里的“阳剑子”,已不是真正的阳剑子了!
他一心崇拜敬仰的阳剑子竟也被人算计了。这件事叫豺道人怒发冲冠,恨不得当即运起神通就去国都将那冒牌货活撕了。但他又是个识大局的妖修,晓得宫主必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所能够做的,就只是在这红岭安心侍奉他、等待某一天的到来罢了。
起初豺道人居住在红岭山下、那些劳作的人们所在的小镇里。但阳剑子来后使人用老竹为阳剑子在山上建造了这样一片高大宽敞的竹屋。
豺道人认为阳剑子身份高贵,此刻虽然落难可仍是真正的剑宫宫主,不可与那些低贱的劳役混居。用老竹起屋一来快,二来还有他自己的心思——认为竹屋虽然清凉简便,但毕竟不是久居之所。
这化境的妖修试图以这种方式敦促自己敬仰崇拜的人,尽快“励精图治”,重新夺回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岂知这一住便是六年——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呢?
豺道人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蓉城——好端端的一座蓉城,被那狼道人搞成如今这副模样。他岂会猜不到狼道人的心思呢?他留在城中的耳目早在几年前就将狼道人的动作报给他了。
那家伙在城中布置几年只为了今天的这局面——以为搞得城中大乱自己会趁乱突袭进去夺权。然后他就可以从中获利……嘿!他早知道那家伙的心思。但只因不想蓉城生灵涂炭,因此这几年才愈发隐忍克制……
可今夜那该挨刀子的狼道人竟还是搞出了这事来!
那孽畜……只将宫主的基业当他争权夺势的筹码的么?!
于是今夜豺道人是当真想要冲进蓉城里、将那狼道人生擒活捉了,再叫他跪在宫主面前——自己将他这些年所做的恶事一件件一桩桩细细地喝问他,看他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想到这里豺道人忍不住又看了看窗棂。不光是窗棂上有霉斑了。地上墙上屋顶上都生了霉。他今日自己钻去宫主所居的那间大屋底下去看,发现那打基的几捆粗竹子都已烂了一半。他将烂掉的用木桩替上了并且用火撩了燎——可谁晓得还能撑多久呢?
终究是再撑不过一个六年了——实际上,这压根就不是屋子能撑多久的问题!
豺道人又叹了口气,去看阳剑子。
而此刻阳剑子和逍遥子笑着说了几句话——大概便是“幸得先生指点迷津”之类的言语,再将他恭送出了门外。
等竹门被关上了,这阳剑子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先站在原地沉默一会儿,再微皱眉头慢慢踱回堂内。抬眼看看蓉城的方向又看看西南的方向,过好半天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宛若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道:“你可知城中来的是谁?”
豺道人便晓得如同往常一样——送走了那碍事的逍遥子,眼下终于可以同宫主谈正事了。
他喜欢听宫主阳剑子的声音——冷冽喑哑,这该是一个霸主应有的声音。
也喜欢看他的仪态——他仿佛用金属镀成,更像是一柄收敛锋芒的剑。
这样的主人令他觉得有力且安心,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因而他认认真真地将心里已想了许多遍的话再捋顺一遍,恭敬地答:“听城中人回报说,是个白衣的俊俏少年郎。但狼道人对他恭敬畏惧……该是个境界高深的修士。”
第三百零八章 夹缝
阳剑子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他又伸手从一边的竹桌上摸了两块圆圆的小石子在手中转着把玩一会儿,忽然将它们丢进嘴里:“那么你推测,他该是什么人?”
他说话的时候已将那石子嚼碎了,口中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是人在嚼煎得酥脆的豆子。桌上还有一只粗瓷的大海碗,里面盛了半碗这样的卵石。卵石被洗得干干净净、五颜六色地堆在碗中煞是好看。叫旁人瞧见了或许以为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摆设,却不晓得这是阳剑子的零嘴儿。
豺道人习惯了自家宫主这癖好,因而见怪不怪。只略一沉吟便将在心里搁了多时的推断说出来:“属下方才见了蓉城上的那一场雨。看着并不像是天公降下的,而是有人使了神通。这附近的水神河神属下从前也是知晓的——无一有如此大的本领。若在一个多月前属下会猜测,那是庆国洞庭大泽当中的洞庭君至此。可早已晓得那洞庭君出了洞庭。因而……”
“属下大胆猜测,来者是渭水龙王。”
“哦。”阳剑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然后将手探进桌上那大海碗里,搅得石子哗哗直响。过一会儿才道:“你猜对了。”
豺道人愣了愣。看到阳剑子叹口气:“来者正是渭水龙王。但或许不是咱们从前知晓的那个渭水龙王。那逍遥子虽在别的事上帮不上忙,但消息倒是可靠。今夜蓉城那场雨,就该是他布下的。”
狼道人想了想:“若真是他……宫主。我听闻那渭水龙王龙九不过是区区化境的修为罢了。属下前些日子也听到些风声,说是道统洞天的人去了洞庭,又兼邪王和一个龙子斗得天昏地暗。但终究是传闻、并不详尽。如今他又来了蓉城,或许是在洞庭争斗中败落,如今惶惶不可——”
阳剑子抬起手压了压,打断他的话:“不必猜了。今日告诉你实情。”
“如今这渭水龙王乃是真龙的新封君,自称李云心。从前是个修丹青之道的人修,擅长用阵法。如今乃是得道真人境界的修为,远非从前那九公子可比。此人心机深沉、做事狠辣果决,是一个强劲的对手。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些骇人的消息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豺道人必然嗤之以鼻。但如今从自家宫主的口中说出来,他心里就只有惊诧了。一来惊诧城中那人的身份,二来惊诧自家宫主的手段——从何得知这些辛秘了?
他这些表情都写在了脸上,阳剑子便瞧在眼中。
这位剑宫的宫主又从海碗里捏了两粒石子在手中团弄着。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豺道人:“你坐下听。”
他边说边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藤椅。
这豺道人忽然受了这样的礼遇,心里欢喜得要昏厥过去。但面上仍推脱两次,这才偏着身子在阳剑子面前坐下了。
然而他的心思并不是阳剑子在意的。这位真境的妖修仍微微皱着眉,沉吟再三之后才道:“你可知我为何来蓉城、来红岭么。”
不待豺道人答话便又道:“因为知道这红岭邻着邪王的陷空山。又听说陷空山里有共济会的人。唔,如今正是要同你说这共济会。这名字你从前不晓得,今日你要听仔细了。”
说到这里,阳剑子伸手从他梳拢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轻轻扯下一根发丝,吹了一下子。
那发丝登时幻化成无数柄细若牛毛的小剑,嗡嗡叫着将这两妖围绕起来了。
“逍遥子便是共济会的人。”阳剑子说话的时候喜欢皱眉,似乎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但这叫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有分量,仿佛被忧愁浸润得沉甸甸了,“我来到这红岭也是为了找共济会的人。六年前往这里走还在想如何与他们搭上线,结果在路上遇到了逍遥子,便一直到如今了。我晓得你并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但你要知道,共济会是怎样的。”
“那是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剑宫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玩闹一样的事物罢了。我如今迁就纵容着逍遥子,只因他是共济会派遣来查看我的。查看我,还会给我一些消息。今日与你说这事乃是因为——我的查看期要过去了。”
这寥寥数语叫豺道人目瞪口呆,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在心中几乎将阳剑子尊为神灵。但如今对方却忽然说剑宫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个玩物,而阳剑子本人如今则是正被……“查看”着。
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有妖魔来投剑宫,便先要被“查看”一段时间。
可……现在在他前面的,乃是剑宫的宫主、阳剑子呀!
他就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阳剑子:“宫、宫主呀……这是……这是何意呀?”
然后才稍微流利了些:“宫主乃我剑宫之主……咱们余国虽不大,但也有妖魔万千。他日宫主觅得时机振臂一呼何愁大事不成,何必要去那劳什子共济会……啊呀,怎么叫查看?怎么叫查看呢?那逍遥子怎配查看您呀?啊呀呀……”
他这发自肺腑的忠心模样到底叫阳剑子略微展了展眉。但很快又重新微皱起来。
他摆摆手,将一颗卵石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这些事,你从前不晓得。如今也该晓得了——日后你或许到了我如今的位置,也该这样想。”
“宫主这是何意——”
“你不要急。听我说。”阳剑子眯起眼,“你是个小妖魔,只晓得余国、剑宫。但到了我这样的修为,眼中就要有天下了。这千百年,我在余国藏身……看似风光,实则是在,缝隙里求一线的生机。”
“木南居,共济会,道统剑宗,妖魔。我便在这些人当中摇摆,依靠着自己的运气和心计慢慢有些了些本钱、基业。慢慢从一小妖修至真境,又有了如今这剑宫。”阳剑子顿了顿,叹口气,“但如今已经到头了。我若势力不慢慢变大,可能就活不到今日。到了今日势力大了,那么余国则容不下我了——我进入一些人的眼中,就总得选一个势力去倚靠。”
“我想了又想,便是选这共济会了。为何选这里先不与你说。只叫你晓得倘若我离开了余国,这剑宫的残破基业便交在你手上。以后凡有事,你还可借这共济会的势。”
阳剑子说豺道人只是个小妖魔,豺道人便当真是个小妖魔。
也是到如今这小妖才意识到,从前在他心中修为通玄几乎无所不能的宫主也有这样的烦恼——他们这些小妖是人脚下的蝼蚁,而他们的宫主则是那人。但……并非最强壮的那一个。
在更可怕的某些人眼中,他这敬爱的宫主竟也是蝼蚁……了么?
此前他从不敢这样想。但如今竟然从阳剑子的口中说出来了。这念头竟叫他不在乎阳剑子口中那“托付基业”的意思了,只道:“宫主究竟有何难处?!”
阳剑子沉默片刻,抬起头看远处的蓉城在夜色中隐隐约约的轮廓。看了一会儿叹道:“那城中的李云心呀,何尝不是与我一样的呢。一样的处境,一样要做出些选择。见他如今使心机、拼气运,苦苦挣扎求生……便是看到了当初的我。”
“我那时以为自己总能从险中求得生机来。总以为有一日,我会做出些什么来。到如今做倒做出了。可惜还是鱼肉罢了。而今再看他呀——”阳剑子微微摇头,想了想,“大抵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罢了吧。”
叹息了这样一会,阳剑子站起身来。
那豺狼人也忙跟着站起来了。
阳剑子移步往窗边走,环绕他们身周发丝一样细微的小剑便跟着他们走、始终将这两人的声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他最终在窗边站下了,再盯着蓉城看一会儿,沉声道:“那李云心是共济会想要的人。”
“如今便是我这最后一个考验了吧。”他将掌中的一枚卵石慢慢地捏碎,看那石粉窸窸窣窣地自指缝间落下,“活捉了那李云心,我便可见到……共济会的长老们了。”
豺道人一点都不想看到他家宫主如今这种模样——这是一种怀着私心的忠诚忧虑,这忧虑甚至令阳剑子透露出的“要将剑宫托付给他”这件事都变得毫无惊喜可言。
但即便如此失望他也仍然打算将阳剑子想要做的事做好。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心思已不仅仅是为了“宫主”与“基业”,还是为了他心中的某种希望和信念了。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么宫主……是叫属下往蓉城去么?”
阳剑子微微摇头,脸上泛着淡金色的光泽:“不要去。这是一个圈套。”
豺道人想了想:“属下也晓得这是狼道人的圈套。但那人志大才疏,想来并没什么——”
“不是他。而是李云心。”豺道人看着他这位忠诚的下属,像是一位先生在为他的学生答疑解惑,“你今后要记得,李云心这人是极狡诈的。你如今只知道狼道人在城中布置了好几年搞出了如今的事,但知道这期间是不是也有李云心参与其中么?他在蓉城之上弄了这样的一场大雨、暴露自己的行踪又是为何呢?”
豺道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属下不知。但豺道人布置许多年,那李云心——据主上说是近日才出现在洞庭,想来并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大抵只是个巧合、误打误撞或是一时兴起来了蓉城罢了。”
阳剑子笑了笑:“所以不要这样想。你头脑里的很多念头、决定,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叫你这样去想、这样去做的。对付他这种人,一旦你觉得某处太容易、太走运,那么千万不要为他找一个什么理由,说他大概是如何如何。”
“你该从自己的身上找理由想一想——是不是你哪里没有想透,所以才看到如此的状况。是不是他在哪里设了伏笔做了局才会叫你在这一瞬间掉以轻心。”
豺道人听了阳剑子的话微微发愣:“主上……那人当真有这样厉害的么?”
阳剑子便抬头往蓉城看。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这里有那逍遥子带给我的情报。看了看,觉得很心惊。”
“凡是轻视他的都死掉了,没有足够重视他的也死掉了。这人很善于玩弄心机,喜欢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对付他的话——每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一旦觉得疑惑,最好的法子就是停下来、想一想。切莫冲动。”
“所以说——”阳剑子加重了语气,“今夜不要去。”
“蓉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红岭。那李云心应当也晓得这一点。他知道你我在此,也知道我与共济会有牵连。那么他会想法子主动出击。”阳剑子慢慢说道,“倘若我是他,我势必先夺取红岭再守株待兔,等共济会的人到此地。我想要见共济会的长老,他必定也想。”
“我已经将他当做了大敌。但在他那里……大概会将我看轻。我在他眼中毕竟只是个被驱逐出国都、连自己的基业都丢掉的落魄之人罢了。”
阳剑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再看豺道人:“所以我们要抓住他。瞧一瞧气运这东西,到底在哪一边。”
……
……
李云心与狼道人在城中一直等到了天将放亮的时候。
风雨都收住了,他们要等的人却没有来。
狼道人站在低矮的城头眼巴巴地往红岭的方向瞧,瞧一会就偷眼看看李云心——似乎很怕因为计谋失败导致这位龙王对自己心生不满。
但却看到李云心的脸上并没什么怨气——他倚靠城墙的箭垛坐着,一直在看他那块宝贝玉简。从黑漆漆的夜晚看到黎明。
起初脸上倒有些无趣的神色。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他竟不像狼道人一样越来越心焦,看起来反倒渐渐兴奋起来了。到最后他收起了玉简,站起身……
认认真真地往红岭那边看了好久,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妙呀。”
第三百零九章 太祖
狼道人不晓得这位龙王为何作此反应。他有些茫然地看看跟在自己身边那泥胎一般的“月昀子”、又看看李云心,才眨着眼小心地问:“龙王在说……什么妙呀?”
李云心便伸手在城墙垛口冰冷的石砖上拍了拍:“我说那豺道人和他背后那人妙呀。”
顿了顿又道:“看起来是聪明人。这就是妙了。更妙的是……算了。洗洗睡吧。他们不会来的。”
他的兴致戛然而止,转身便跳下城墙。
这狼道人并不晓得阳剑子的事,也不知道豺道人在红岭的那个“倚仗”便是他家的宫主。但李云心晓得。不但晓得而且清楚那阳剑子的身后还有共济会。
他今夜在这蓉城里搞风搞雨,共济会该晓得自己到此了。但豺道人或者阳剑子竟没有趁乱攻过来,这意味着对方智商在线。豺道人与阳剑子做这样的选择,共济会也没有干预,又意味着经过了洞庭一役,那群家伙收敛了。
清量子与福量子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姿态,很有几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但如今他们似乎是被李云心打得痛了,竟学会谨慎——这件事当真是妙。
只是还有一事李云心得弄明白。
木南居的王伯剪说红岭的土石是共济会要的,且比较重要——共济会要这东西做什么呢?
于是李云心坐在城头看了一夜的通明玉简,想要找到点线索。
这通明玉简里面藏着许多东西。他目前可见的部分多是些修行的功法与术法,还有些修道之人应该晓得或者不应该晓得的辛秘。但还有些东西是他目前看不到的。
起初见了这玉简的形制,他就意识到这应该是在自己从前那个世界相当常见、却单单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这玩意儿,应当是技术的造物。但随即发现要开启这玉简不是需要“电力”,而是需要“妖力”。等他的修为越来越精深、对这玉简研究得越来越多了,更意识到它实际上是被那位画圣彻彻底底地“改造”过的。
比如说用妖力才能启动,玉简中还用这个世界的法术设了禁制——境界未到,许多东西便没法子看。画圣将技术与法术结合起来共同放在这小小的玉简上,这与李云心当初看到那幅笔迹幼稚的《武松怒打凯蒂猫》时是一模一样的姿态——无比的狂妄、肆意地炫耀自己的力量与技巧。
可这还不是令李云心最惊诧的。
他惊诧的是……这玉简本身。没有被画圣改造过的玉简本身。
他之所以觉得这“应该是在自己那个世界相当常见的东西”,是因为他并不确定。因为这玩意儿的技术可能比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要领先一些。
这件事令他更疑惑——画圣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历呢?
暂且不提这些事的话,他看了这一夜的通明玉简的收获便是……几乎没什么收获。
画圣在玉简里留下许多自己的修炼心得,还留下了繁杂的资料。但那些资料并不像是特意筛选过的,而像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略一辨别就一股脑儿地塞进去。不求精确,但求信息全面。
因而李云心看了一夜,知道了这天下哪里哪里有什么珍稀的天才地宝可以用来炼制法器或者法衣。还知道什么木材什么金属什么石头用来构建什么法阵最好。有些他从前晓得,有些看了之后才晓得。
但唯独没有发现有哪里提到过这余国的“红岭”。
若红岭当中这土石当真是炼制什么宝贝所需的至关重要的好东西,那么已经被开采了千百年,怎么会没有记载呢。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瞧瞧那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太阳整个儿跃出地平线之后,李云心便下了城头,只将狼道人留在上边。
这是因为他下城之前已看到街上渐渐有人冒出头,且脸上都有愤怒怨恨之色。城中的幸存者躲了一夜的雨,到早晨的时候慢慢恢复了元气。且街上又出现了公人了。
蓉城里原本的捕快跟赵捕头在昨夜与妖魔血战,折损了十之七八。如今上街的“公人”大抵是从前那些捕快手底下的帮手,如今套了公服来安抚人心。
李云心先在城头瞧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些人是在通知些什么事——先将街上的幸存者唤出来聚集到一处,然后引着往某地走。他正要再去木南居一趟,便索性也上了街。
只是在上街之前施了个变化之法,将自己的锦袍化作麻衣,摇摇晃晃地披在身上也有些出尘欲仙之感,却不会引人注目。如此这般边往木南居走,边看街上那群人。
于是晓得竟然是蓉城里的衙门此刻开始发挥职能了。
城中的十几个妖魔被人合力打死,狼道人也“不知所踪”。府衙里的府台担惊受怕地一夜没敢有什么大动静,只怕迎来报复。但到天快亮云雨收住之后才晓得城中似乎已经没什么妖魔了,且城内人心可用——往昔压抑许久的愤怒怨恨全都爆发出来了。
蓉城知府毕竟是余国朝廷派遣的正经官吏,有玉带大印在身。平日里不敢管蓉城的事,但心里岂会没什么怨恨呢。再看了如今的形势、加之手底下赵捕头为首的一群公人早就上了街,因此心思活动起来。
由此坐府升堂,发下文书令签,要整饬城中的事务。
哪里晓得不升堂倒好,一升堂却升出了祸事来——蓉城里大小事早被平原观把持着,府衙大堂日久不用,早破败了。
这天下又有个风气叫“官不修衙”。因此平日里既没什么升堂的机会,也就不大理会那正堂的状况究竟如何。到了今日是府台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坐堂。可他那案上顶头的一根大梁早被白蚁蛀空了,又遭昨夜豪雨浇一场。
由此,这府台坐定之后、扬眉吐气地一拍惊堂木,头上那大梁便咔嚓一声垮塌了——当场将他砸死。
不但蓉城知府被砸死了。当时坐在知府左右两侧的府丞、主簿、府尉都一并遭了殃。府丞吊着一口气昏迷着,不晓得能不能醒过来。主簿和府尉分别断了一条腿,也不能理事。
因而,这知府、府丞、府尉、主簿以下,便是捕头了。
蓉城的知府大人一声惊堂木,生生将李云心在夜里看到的那武艺精湛的赵捕头拍成了此刻蓉城中权力最大的人。
这赵捕头武艺精湛,胆气和豪气也是有的。城中的暴动本是因他昨夜闹出来的事才起了头,加之他一家老小都折在妖魔手中,早恨不能将城里人聚集到一处、“再不受妖魔欺压”了。
于是这时候更如鱼得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开始料理城中事宜。
死去人的抚恤、活人的饮食住处、破败房舍的清理重建、一班公人衙役的查补都要他经手。他从前从未做过这样多的事,可如今当真做了却也料理得井井有条。
等李云心再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就看见有人请出了一张画像来。
画像上的男子不晓得是谁。但头戴九珠帘,身穿玄色蟒袍,腰缠金丝玉带——大概是余国的某一位帝王像。
一群蓉城的百姓便渐渐拥到这帝王像近前膜拜嚎哭,口中直嚷“太祖”,道“倘若太祖在世哪里会有这样的境况”云云。李云心便晓得这大概是余国立国的那位皇帝。人们总是对古老、遥远、神秘的人或事有本能的敬畏之心,更容易在不如意时美化旧时光——譬如当下将这位余国的太祖当成了寄托。
这大概也是赵捕头乐于见到的场面吧。膜拜一个人皇总比膜拜妖魔要好。
只是竟不用当朝皇帝的像……
大概是也是被伤了心。
因此,李云心在走到路口的时候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
本是要去木南居——去木南居再问那王伯剪些事,再想如何去红岭。但眼下蓉城中的情势叫他生出些别的心思。
他并不很了解王伯剪那样的人,却能很容易地了解赵捕头那种人。
且……他看那赵捕头是有些面善的。
他第一次见赵捕头是在昨夜、黑暗的长街上。然而李云心总觉得……自己还在别处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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