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孰无情
作者:沁纸花青|发布时间:2024-06-29 04:42:17|字数:42366
洞庭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朦胧月光中的睚眦,沉思片刻,才道:“啊呀……这可是,大事情呀。”
“那么也是那真龙,教了通天君如何解开这禁制么?”
“正是了。”睚眦笑起来,又看了看李云心,“也因此,需要我这九弟出一把力。”
他走到李云心身边,凑近了来看他。
睚眦在笑。李云心看清了他的笑容。
白天的睚眦,笑容真诚爽朗。并不仅仅是指“给人的感觉”——即便李云心这种察言观色的专家,也看不出伪装的成分。
要知道,他是可以看得出昆吾子的细微表情的“专家”。
但此时再看他的笑……
就已经变得诡异非常。
那是“皮笑肉不笑”。充满了恶意的笑、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的笑、残忍而暴虐的笑。
此刻这笑容挂在睚眦的脸上。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李云心,也不去看洞庭君。慢慢说道:“这禁制,得用两个龙子的力量才打得开。我这九弟当初被分封在渭水——任谁都想不到,实则就是用来做一把钥匙的吧。”
李云心也看着他。随后伸出手、往外触摸了一下子。
睚眦之前用一柄匕首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以防他被玄境修士的争斗波及。如今这圈起了作用——一道金光伴随着一声嗡鸣出现,仿佛一个用光晕构成的筒,将他的手拦了回去。
李云心便叹了口气:“那么请问二哥,我这把钥匙,要如何用呢?我自己为何不知?”
洞庭君看他们两兄弟“对答”,又抬头看了看天。西北方有一点毫光。而那烟波洞庭图中,昆吾子的身影还在与那道水柱抗争,来势缓慢。
还有时间。
他便抚了抚唇边的两道胡须:“通天君不知情么?这名为李云心的并非螭吻。乃是一个阴神寻了什么法子扮作你九弟的。你那九弟么,却是已经,死了。”
睚眦听了他的话,登时冷笑起来,仍旧盯着李云心不放:“哦?九弟,此话可当真?说来也悲凉。我们九龙子虽说同属龙族,却是从未见面。两千年前二哥被分封大到通天海,一千年前九弟才被封到渭水——二哥还当真看不出你是真是假呢。”
“还是说——”睚眦又走近了些。若不是隔着那么一层光障,几乎就要与李云心额头相抵了。他凝视着李云心的眼睛,一双湛蓝的眸子里仿佛有星辰闪烁,“还是说……你之前那一番话都是虚情假意?”
两个人就这么凝视了一会儿,李云心忽然退后一步,笑:“二哥说笑了。九弟我的情谊,情深意切。”
睚眦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猛地收声:“那九弟你这情谊,到头来可不会害死二哥?”
“譬如二哥想要活,那昆吾子却在追。”李云心低声道,“边追边说道友请留步,贫道只想同你玩耍一番。你可站好了让贫道在你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个窟窿,保准儿不杀死你。那二哥是……回头宰了他呢,还是站着给他戳呢?”
“要知道……也许那昆吾子就真的只是玩玩呢?”
睚眦沉默了一会儿,退开两步远。
“好。”他看着李云心,“好一个情深意切。那么,洞庭君,我这便救你出来吧。”
“法子是极简单的。你这洞庭的禁制,点睛一笔乃是以龙气所绘。如今也要以龙气毁去。这么一点的龙气……不多,也不少。倘若有一个化境巅峰的龙族在此,将他的肉身炼化了便可。破去这阵眼,另一个龙子再将两股龙气引导出来,禁制立解。”
“倘若有一个,真境的龙族,那就是更好不过了。”他冷笑着看洞庭君,“倘若我这九弟是真的,想来此事对洞庭君而言便是一石二鸟之计。你与我九弟在渭水、洞庭相处了千年。虽说平日里没甚龌龊,然而我猜我那九弟呀,心里必然不是什么好念头——”
“谁喜欢自己身边有一个玄境的老妖魔呢?洞庭君……也不大喜欢他吧。如此甚好,除去了他,洞庭君尽管放心持着神龙令往真龙处去。我在这里,也乐得清净了。”
李云心平静地看着“睚眦”。
或者说……至少他在白天的时候,应当是睚眦吧。
阎君,有些事情似乎并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有意隐瞒。
——九公子没有彻底死去。
李云心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哪怕还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支持——睚眦、夜晚的睚眦、日头落山之后的睚眦……
便是曾经的龙子螭吻、九公子!
便是在睚眦的这些话之后,李云心一言不发地现出了他的神魔法身。
一阵青光闪过。
云雾在他的身周升腾。水汽浸润了他的青灰色鳞甲。一对赤红的鹿角耸立在额头上,枝杈间缀着点点的金芒!
他现了身,仍不说话。紧抿了嘴,用一双金色的眸子盯着洞庭君看。
——赌一件事。
赌一件他并不擅长、甚至不太能理解的事!
便是看到了他这属于螭吻的法身,那洞庭君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了嘴,甚至想要抬起手。但就仅仅是一个动作,又迅速地放下了。
洞庭君看了一眼睚眦。
李云心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些光芒。
他便开口:“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很多你想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孔被薄薄的水气遮掩,看不清他究竟在看洞庭君、还是在看睚眦。
“但无论……无论看起来怎样。我是说什么模样、名字……其实有一件事情不会变。”
“人有情,妖魔亦有情——这件事不会变。”
“哪怕从没说起过。”
他说完了这话便沉默了。
睚眦也沉默了一会儿。他死死地盯着李云心,似乎试图弄清楚这些话的含义,或者说真伪——他相信这些话……当是说给自己听的。
同样这样想的,还有他身边的洞庭君。
想起初见这“李云心”时,他所说的一番话——
“也便是如此,大概……他也只会对我说。他是个高傲的性子——有些情感藏在心底,也许说了、怕人耻笑。然而唯有一次……”
“他饮多了酒,说,在这渭水……只有一人,是他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的……”
洞庭君,三千年的玄境大妖魔。不说智识,只说见识过的风霜险恶,大概比这场中三人加起来还要多。
当时初见李云心他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即便在今日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他完完全全地相信眼前这个“螭吻”,便是从前那个“螭吻”。
然而……是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
他的心中有九成九的疑虑。
但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企盼和希冀。
李云心就只想要赌那一点——他并不擅长、也并不十分理解的东西。
而他之所以敢于赌这一点也是因为……九公子的确是一个不通人心的妖魔。
——九公子与洞庭君之间存在一种微妙而又常见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与洞庭君强大的实力使得两者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相安无事。
但如今反倒成了致命的漏洞。
洞庭君晓得某些事,九公子不晓得。
而到了今日这信息的不对等便成为了绝地中唯一的一根稻草——在这位“或许此时便是九公子”的睚眦自作聪明地一再强调、李云心便是他那位“九弟”的情况下。
沉默数息之后,睚眦先开口:“谁知道呢?九弟。人有肚皮,妖魔也是有肚皮的呀。你不挖出你的心,二哥可看不清。洞庭君——可想好了?本君这就要解救你出来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与虎谋皮
便是在沉沉的暮色中,洞庭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摆了摆手。
“你们两个,可是亲兄弟呀。”他慢慢腾腾地说,同时向那副烟波洞庭图看了一眼,“本君呀,之所以能平平安安地活了三千载,便是因为做事小心又谨慎。”
“通天君也是盖世的妖魔。如今来了我洞庭,给我的这个神龙令倒是货真价实的。只是说……通天君想对我说真龙现世、传下这令牌,叫本君去觐见。”
“噫,真龙毕竟是妖魔的共主,本君是不好不从的。但通天君又说待本君离开了,将这洞庭交于你。这样大的事……本君就得好好思量了。”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毕竟,故土难离呀。”
睚眦似乎并不能理解为何这洞庭君忽然改了主意。
他斜着眼睛盯着洞庭君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怎么,你怕本君设计害你?嘿,你这便是多想了——”
“因为我不清楚,通天君是否也是真龙子呀?”洞庭君眯起眼睛——一双黑溜溜的眼变成两条细线——微笑着说,“譬如说,本君之前也觉得这……李云心,乃是伪装作龙子。岂知如今看竟是真的。而今通天君的身上确有些龙气……但本君也不晓得又是不是伪装的。”
“啊……倒是不需通天君现真身或者法身。本君呀,毕竟被圈禁在这洞庭里,或者能借着这烟波图做些小事,但玄境妖魔亲身到此使障眼法儿,本君也是无力看穿哪。”这老妖魔说道,“不过这洞庭湖中,倒是有个宝贝能鉴别出货真价实的龙气——通天君不如使些力气、往湖中度些灵力,本君也好瞧瞧真伪,如何?”
睚眦疑惑地看着他,不是清楚为何之前明明这老东西激动得不能自持,到此刻却又按捺下来了。
但他看了一眼烟波洞庭图中那小小的黑点。
他们站在此处说了一刻钟的话,那昆吾子的神魂分身就快被拉回来了。
斩杀一个大成玄妙境界修士的神魂分身着实要花费些力气,睚眦一个人可没什么把握——玄境之上,每一个阶段的差异更加巨大。他乃是希夷玄妙境界,今日若不是有信心说服洞庭君这大妖魔与自己共同对敌,哪怕仅仅是一个昆吾子的神魂化真身他都得能避则避。
眼下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伤他一个真身,那昆吾子就不会再紧追不放。修士们毕竟比妖魔更加理智机敏,也意味着他们更加惜命。
便是因为这样的好机会,睚眦低叹一声:“好好好。知道你洞庭君谨小慎微了——说说如何做?那昆吾子的分身要被捉回来了!”
洞庭君微微一笑,说道:“也容易轻巧得很。一会我向外走。一旦踏出了这禁制一丈外,阵法便要发动了。这时通天君便以神力猛击这禁制——定要倾尽全力——如此灵力便会传去阵眼。我那宝贝就在阵眼处,便知道通天君到底是不是真龙子了。”
睚眦皱眉思量了一会儿,疑心这是一个陷阱。
但很快还是摊了摊手:“好。依你所言。洞庭君请。”
他话音一落,洞庭君立时往外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出,他的身前顿时多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罩。无数细小繁复的符文在他身前的那一面光罩上流转,每一个字符都在现身的一刹那发出炫目的光芒,随后又化成点点光斑——只一息的时间里,他的身周就仿佛多了一层金黄色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住,并且不断地向后拉扯!
这洞庭君身上大袍激荡,披帛飞扬。就连唇边的两缕胡须都仿佛在身周的金风中烈烈作响。他再低喝一声,身上立时飞出九九八十一片红芒大盛的鳞盾,将那一阵金雾再迫退了一些。
便在此刻大吼道:“正是此时!”
那龙子睚眦当即一挥双手,一道灵力轰然送出,直击在洞庭君身前那片迷雾上。然而玄境大妖魔发出的灵气一碰到那金雾,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
洞庭君一皱双眉便又喝道:“只是这样的本领么?嗯?!那昆吾子可就是来了!!”
睚眦双眼一瞪,往那烟波洞庭图中看去。只看了一眼又立即转头向天看——数百米高空出,一个身影已裹着一团水气正向下冲过来了!
他的心中登时又急又怒,喝了一声:“好你个老东西,非要搞出这些麻烦!速速助我杀了那昆吾子!”
喝罢了,便当真是使出了全力——只听得一声嗡鸣,十步之内土石尽成齑粉,又被那狂暴四溢的灵力激荡成了一整片的青芒!
这玄境大妖魔的倾力一击仿佛撕裂了时空,只距他三步远的李云心都能看到他身边的那一片光圈被冲击得遥遥欲坠,很快便要支离破碎了!
睚眦一击收手,喝道:“这可使得了?!”
便听见洞庭君在金雾中大笑了三声:“使得、使得了!你这玄境大妖助本君击开了这么一条缝隙……怎么就使不得了?!”
睚眦听了他这话,顿时觉得有些古怪。但就在他能够想得明白之前,洞庭君身前的那边金雾陡然消散了一小片!
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猛然探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的一声击碎睚眦先前在李云心身边布下的禁制、抓住他的一只胳膊——
将他拉进了金雾中!
随后再一摆大袖,一把将那悬浮在空中的烟波洞庭图收入掌中,喝道:“那道士的神魂分身已替通天君拿来了——通天君先与他周旋吧,本君先失陪了!”
他说话的时候便已擒着李云心的手腕往湖心疾奔。
等他说完了话,两个人便已经没入水面以下了。睚眦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那刚刚落下的昆吾子、又看看洞庭湖,转身就要追击过去。但只跑出了三步远——嗡的一声响,竟然撞上了方才困住那洞庭君的光障!
睚眦气急败坏地低吼一声,又寻了其他的方向往湖里冲。但试了数次之后才意识到这洞庭湖……
竟然已经被封住了!
第二百零二章 洞庭湖底
这妖魔完全了没了头绪——甚至想不出任何一点合理的理由……事情怎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哪里出了问题?!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两息。昆吾子的神魂分身终于被拉扯回来——不,应当说是被攫了回来。
先前只以为洞庭君那“烟波洞庭图”能力有限——拉那昆吾子的神魂分身回来要花费好大的气力。可就在洞庭君拉着李云心遁入水中之后,玄境道士的分身几乎在一瞬间就被从天上拉到了地上……
那洞庭君先前竟是故意留了手、拖延时间的!
然而……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睚眦完全想不明白。
道士的神魂分身落到了地上,看看远处的洞庭,又看看睚眦,冷笑起来:“好好好。贫道要走,你非不要贫道走。既然那老东西又不想帮你——那贫道就成全了你吧!”
睚眦沉默了一会儿,恨声道:“就凭你?哼。接我一掌!”
这话音刚落……
玄境的大妖魔登时冲天而起——换作他逃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边玄境的道士与妖魔一路追逃,这一边,李云心却被洞庭君拉进了湖中。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下水——亲身浸到水里。
虽说没什么“辟水决”、“辟水珠”,可也不虞弄湿了衣裳。毕竟也是阴神——平时都可隐去身形穿墙而过,此时再隐遁入水中也不在话下。
他已经恢复了人身。但脸色发青、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寻常人见他这样子大抵会说是在心虚害怕。但洞庭君却不这样看。实际上入水之后便将他放开了,只默不作声地直向湖底而去。
李云心没有半点犹豫,仍旧铁青着脸,跟上去。
这种感觉可并不美妙。深沉的湖水,又不是有着艳阳白沙滩的清澈海水。况且还是夜晚。入水数米时候月光就已经不见了,身体仿佛被最深沉的黑暗包裹。身下乃是更加幽深的暗色,不晓得隐藏着些什么,也不晓得有多深。
唯一的光芒是洞庭君以及他自己身上的青芒。
水里也几乎没有鱼,倒是在水面上漂浮了一层死鱼——昆吾子作法倾覆洞庭,也杀生无算。
如此一路向下,深潜了足足一息的功夫。
这洞庭君才放缓了速度,转头看看李云心。
他现的是法身,看起来像是一个既高且胖的人生了一个鲤鱼的头颅。
“这么说你便是当初见我的那个人了。”洞庭君的阔嘴开合,声音在水中有些失真,又混杂了湖中不知某处传来的隆隆的背景音,“当初本君座下的虾兵扮作船夫,载了你和白鹭镇的三人去君山。那时他报我说,你这人看起来怕水。”
“之后本君将你和从云子丢到山下,你也是找到了一条小船才渡湖。”
“后来我那女儿用白玉舟载你去看凌空子牧云,据她说你看起来也是紧张畏惧……倒是正合你现在的模样了。这么说,你怕水?已是阴神、龙族了,因何怕?”
洞庭君的语气平静,像是在和一位偶然相逢的路人闲谈。但李云心清楚眼下自己几乎已经算是落入了他的掌中——这洞庭被他经营三千年,几乎就等同这大妖魔的身体了。
但这样的状况既可以算作“迫不得己”,也可以算作“早有预谋”。洞庭就在卧榻之侧,他早想要来探探底——今日算是个好机会……吧。
“的确怕水。不然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李云心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至于因何怕……乃是因为我生前是被溺死的。那是很可怕的体验,到现在也忘不了,更加不想忘。怕水的龙族,我想我自己是第一个。”
“你既是李云心,又是龙族,是……螭吻。”洞庭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么,原来的螭吻呢?”
“死了。”
“被你杀死了?”
“我是迫不得已。”
“说一说。”洞庭君速度的又放缓了些。周围已经是彻底的黑暗了,但湖底下,极远处,却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微弱的白光,仿佛湖底生了一片发光的白色苔藓。但李云心晓得那些现在看起来细小的枝枝杈杈并不真正细小——是因为实在距离太远。
这洞庭湖,至少此刻的深度,大概已有千米了呀!
而在他原来的世界……某一条名为“长江”的大河中段、通航处的水深也不过数米而已。甚至干脆有的地方,就只有两三米!
这洞庭君在千米湖水的深处,又重复了一遍:“说一说。然后本君再斟酌一番。”
“看是将你带去红花城,还是将你的尸身带去红花城。”
李云心缓缓地出了口气,口中生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摇摇晃晃地升上去了。
然后他笑了笑:“我杀了你儿子,到现在你还没杀掉我为你儿子报仇,不是就已经做出决定了么?”
这话出口,洞庭君猛地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在湖水中发出可怕的青光,像是两盏炫目的探照灯。他镶嵌着红色鳞甲的大袍也在水中飘舞,这令他看起来像是在上演一出戏剧——但是一出恐怖血腥的剧——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他口中发出可怕的喘息,即便在这湖水深处也清晰可闻:“你……知道此事?!”
“螭吻乃是鱼身龙首啊。我初次见你,说九公子死前对你念念不忘,你便哭了。”李云心叹了口气,“你不是他的父亲,难道还是他的兄弟么。”
“这怎能……”
李云心浮在水中,看着洞庭君:“能的。这个世界的人,妖魔,很难将鲤鱼化成的妖魔同龙子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但我恰好知道些别的事。其实说起来连推理都算不得。也许在某一个世界,某些事是牵强附会的传说。但是在这里,便成了事实。我知道某一个世界的传说,便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事实。听起来难理解但是……”
李云心又叹一口气:“很抱歉,杀死了你的儿子。”
“我们当初的确算是朋友——至少他那么想。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李云心在数千尺的洞庭水面之下慢慢说出了他与九公子的故事。略过某些事,加工某些事。不做评判,只陈述“事实”。
洞庭君的心绪因为很多事激荡起伏。也晓得眼前这李云心在洞庭之中,没他的允诺是出不得的——他已在了砧板上。也因此他才有足够的耐心想要细细弄清楚所有事。
因而很难说……他在听李云心叙述那些“事实”时,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警惕之心。
就好像一个壮年人在自己的寓所中手持利刃听一个小孩子说事情,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警惕之心。
于是没有意识到李云心在说话的时候用了一些技巧。
实则这些技巧之前就在用了。
睚眦以为在湖边的时候李云心是与自己说话,实际上李云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做给洞庭君看。
只是为了……
在他心中种下足够强大的、悲伤又无力的种子。这种子会迅速生根发芽,破开一位失去儿子的老父的心防。从而得到如今这个局面——
洞庭君,强压着心中的复杂情感,听李云心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未必有耐心,但必须有耐心。因为无论他自己,还是之前李云心的暗示,都告诉他——你必须弄清楚你那儿子的死因。
——你的儿子实际上是……在默默地惦念着你的呀!
李云心想要的就是眼下这局面。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足够平静的环境,对一位并不平静的三千年大妖魔说话。对他而言,言语甚至比道法更具神通——只要给他机会。
他重复某些字句,强化某些情绪。而这洞庭的深水中既幽且暗……对于他来说更是最棒的催眠环境。他不晓得自己最擅长的技巧在这三千年的非人妖魔身上能起多大作用,但相信绝不会无功而返。
洞庭君以为这深不见底的水中是他的领域。但不清楚他也因着这环境闯进了李云心的领域。
从怀疑螭吻乃是洞庭君之子那一刻起李云心就在期盼今日这样的天时地利,而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他施展了能够用得上的一切技巧。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
“……便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了。”
他不说话了。湖中仍有低沉的背景音——那是湖中暗流涌动的声音。
洞庭君沉默许久,才道:“若问你如何成了螭吻,你也是不会答我的。”
李云心无奈地笑了笑:“我是夺舍的。”
洞庭君理所当然地没有听到这一句。他便又沉默了一会儿,道:“随本君来。”
随后再向湖底潜去。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在身边泛起一片气泡,也随他去了。
这一次的速度要快一些。
又行一刻钟之后,原本他看到的在湖底像是白色苔藓一样的东西很快变大——而且变得过于大了。
初见红娘子冥婚时,她说自己住在“白树林、红花城”。那时候以为这白树林乃是指湖底深处,某种白色的藻类或者水草。而今他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树林”。
就像是陆地上的参天巨木一样,这“白树林”中的每一颗“树木”都是白色。绝大多数都会分出左右对称的“枝杈”,枝杈上可能生着淡色的藻类。高的有百米,最矮小的也有数十米。
等他们距离这“白树林”更近了,李云心才感受到它的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好似陆地上茂密而宽广的森林。他估计这“白树林”中,这样的“树木”……少说也有数千棵。
但实际上树非树。
那是骨架——绝大部分都是脊骨。
多数属于鱼类,极少数属于陆生动物。李云心见过洞庭君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真身,可在看到这些脊骨之后仍感震撼——这样多的脊骨,就被直挺挺地插在湖底……
此乃白树林。
“都是本君手下的败将。”洞庭君停在一根粗大的“枝杈”上。这一棵骨树有百米多高,不算最矮,但也绝不算高。他们两个是人身,此刻站在这脊骨分出的一根刺骨上,就仿佛站在宽大的桥梁上——难以想象这骨架的主人生前该是怎样的存在。
“这白树林中,有树四千六百六十七棵,都是得了道的妖魔。”洞庭君伸手指向最高的那一条脊骨,“此乃腾蛟。此物生前的修为最高,已是玄境了。本君用了月余时间才斩了它。”
又指另一个矮些的骨架:“此乃磐蛟。性情狡诈,但生得倒是漂亮——我那女儿险些被他迷了。本君也斩了他,但如今这骨架看着也还是漂亮。”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听,洞庭君便指着那些骨架,如数家珍地说。足足说了数十个之后才转身看着他,道:“便是这些妖魔里最不成器的,修为也与你相当。”
“这天下……已知的真境之上的大妖魔……也不过数百呀。”李云心深吸了一口气,但只吸进了湖水,“怎么会有这样多的高等妖魔?”
然而他真正关注的重点却并不是这一点。而是——
“你说……蛟。”他看着洞庭君,“你刚才说的几十个,都是蛟。我看你指出的那几十个和这几千个,模样都大同小异。你是说……这几千个,都是蛟骨?”
洞庭君平和地笑了笑:“是。”
李云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认为自己的言语已经在对方身上起了效果、并且等待收割自己的胜利果实。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感。
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多。你怎么杀了这么多。然后……蛟这个名字,是你自己为它们取的?”
洞庭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古怪又复杂的神色看着李云心,像是要将他看透。然后才道:“你在世俗间没有听过这个字,对不对?”
“也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蛟龙’这种东西,对不对?”
“那便是了。”洞庭君笑起来,“因为世俗间没有‘蛟’这个字——你将它写出来,去问最博学的学士,也不认得。”
“但是你却偏偏对它生出兴趣了——李云心,你在哪里听过这个字?”
气氛似乎变得微妙起来。李云心看着洞庭君,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低估了他。
初见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看着像人、但略有些迟钝的妖魔。之后才晓得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迟钝,相反也是一个老谋深算之辈。他本以为一个妖魔兼具力量与谋略已是了不得了,甚至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将他当做对手、倾尽全力来试图掌控一切,然而——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第三次低估了他。
他不会承认洞庭君比自己高明。但至少知道,对方不在自己之下了。
他看着眼前的三千年大妖魔:“洞庭君又是如何灵光一现,造了这个字的?”
“造字?”洞庭君笑起来,“可不是本君造了这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对本君说,似龙而无角的,便是蛟。见到了它们,悉数杀了便是。你以为本君在这洞庭两千年,是在做什么?”
“至于这些蛟从哪里来、又是什么人对本君说了那个字……李云心,这也是本君不杀你的理由。”
洞庭君不笑了。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好像一尊深水中的神灵。他张开嘴先叹一口气,道:“你方才对本君使了些手段。我虽然不了解、看不透,但知道你是在蛊惑人心。实则也不能够说蛊惑——应当是更加高明的法子。”
“你杀了本君的儿子,想要靠这个法子让本君放过你,当真是好大的胆。若非……若非你猜错了本君的心意、从一开始便将方向弄错了,到如今或许真就成事了。”
“你如今乃是螭吻,本君的儿子从前也是螭吻。你想本君或许爱子心切,见了‘螭吻’,心中总还有些期盼。已知死掉的寻不回来,或许可以不杀你,落得个补偿。啊呀——你这心思,若给寻常人说了,都骂你异想天开,绝不可能。”
“本君在湖边也这样想,但……听了你方才的话,也险些中了招。到如今只是好奇——这是什么招数?想一想,又并不像神通,也不像道法。”
这时候李云心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被看穿了。
接下来,能不能活下去……
大概就真的只能靠运气了。
但他竟然没有感到惊慌,也没有感到畏惧。正相反……
他觉得自己兴奋了起来。一种他自己明知是病态、却全然无法控制的兴奋感迅速占据他的身体,令他很想要同眼前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大妖魔好好交锋,好瞧瞧——这洞庭之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的秘密!
他本该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压制这种情感——白阎君说他是疯子,某些人说他是疯子。却都不晓得那些在他们眼中的“疯”……
已是他压抑之后的理智了!
“是心学。”李云心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听起来有些癫狂。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触及到某些东西——某些他之前一直在试着抓却抓不住到的东西。现在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令他更加兴奋。
第二百零三章 红花城
“心学。”他再一次重复,并且笑着看洞庭君,“你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
“你的儿子是螭吻,我早猜到了。我如今也变成了螭吻,以为你会想念你的儿子——以为你为他哭。”
“你想念他,为他哭,那么你有多么恨我这个杀子的仇人,就会有多么想念你那个被杀的儿子。这两种情感并非完全对立,它们之间是有微妙界限的。”
“因此刚才同你说那些事的时候,我便在用心学不停地暗示、引导你。一步步、一点点地削弱你心中的仇恨,放大你心中的悲悯。到最后……你会被我彻底催眠。你心里对儿子的怀念会彻底压过你对我的仇恨,于是你会将我当成九公子的替代品,最终不但饶过我的性命,还会加倍地补偿我。”
“这的确是,看起来违背常理、又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又不是不可能。爱上什么绑匪囚禁者的受害人更多,这是一样的道理。这是心学。”
李云心大笑起来:“可叹我的目标竟从一开始就岔了……你——压根就不是为你那个儿子哭!对不对?”
“哦。听起来的确是有趣的学问。”洞庭君垂下眼,伸手捋了捋胡须,“对。本君不是为他哭。”
“所以你也并不是很在意我如何变成了螭吻。”
“的确也不在意。”洞庭君平静地说,“同样也不在意你这心学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本君会好奇。唉……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晓得很多事情——譬如说人。一个孩童看见母亲用一根线和一块布制成了新衣,会觉得好奇,想要知道是如何做成的。”
“但这个孩童长大成了人,见识得多了——某天走在路上见一个人变戏法儿,从口中吐出一柄剑来……这件事比母亲制衣要神异得多。可他也不会好奇了。因为见得多,更晓得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事,不是人力可以穷尽探查的。古怪见得多了,也就不算古怪了。”
“所以你的心机,在本君身上可没什么作用。”洞庭君眯起眼睛,向湖底远处沉沉的黑暗中看了看,“本君不为他哭。他被封到渭水这一千多年里,一直将本君当做除不去、又深深忌惮的敌手。但本君对他也没什么情感……哦,实则有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本君流眼泪呀,是因为……你见到一柄扇子,想起一个女子,辗转反侧。你珍视那柄扇子,用它来寄情——可你喜欢的怎么会是那把扇子呢?那女子当初送给你的乃是一只玉瓶,你一样喜欢玉瓶的呀。”
“唉。但某天那扇子毁了,你流了眼泪。你说这眼泪是为扇子流的,还是为女子流的呢?”洞庭君叹息着,并且摇头,“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君为一柄扇子流眼泪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好。是我错。我哪里想到你有这样变态——把孩子当做想念孩子娘的道具。不过倒是可以理解……世俗中,见了孩子就想起某个负心人、然后迁怒那孩子的人也不少——你们都是变态。”
“这么说……你便是那位真龙的驸马爷了?看了那九公子,便想起那真龙。如今九公子死掉了,我总还是螭吻——是螭吻就好,看了我,也能想起那真龙,因而也不杀我。只是……龙生九子……”
李云心笑起来:“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大概还有八个同你一样的驸马爷吧?”
洞庭君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你倒是不怕死。但你又知道什么呢?你已经想岔了一次,如今又在想岔第二次。倒不如想一想本君为何会带你来这洞庭。”
“因为大概你真想要走,但又得要个人看家——这洞庭湖中必然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大概也是因为那玩意儿,搞出来这些玩意儿。”李云心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树林”,“到了如今这地步,洞庭君,说说条件吧。我现在的情势不大好,也许会挺乐意帮你的忙。”
这些话听起来狂妄。但洞庭君没有嗤笑。
反倒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阵子,才猛地抬头往西边深沉的湖水里看了看。看一会儿,才道:“此地不宜久留了。那些话,去红花城说吧。”
说罢也不理会李云心,飞身便往那骸骨丛林里走。
李云心毫不迟疑地跟上去。
之前他以为“白树林”是白色的水草、藻类。
结果却是蛟龙的骸骨丛林。
因而开始想……那“红花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想起曾见到凌空子“牧云”——这洞庭君,可是食人的。那么……白树林,乃是白骨林。这红花城……难道是一座缀着血肉的城市么?!
他随洞庭君在白树林里转来绕去,直入深处。大概因为那些骸骨曾经属于高等妖魔的身躯,因而即便不知在这湖底经受了多少岁月,仍旧发着蒙蒙的白光。这使得这片树林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甚至李云心会觉得……仿佛身处精灵的丛林里。
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洞庭君在一根数十米高的脊骨前停了下来。
这根脊骨在林中毫不起眼,表面覆了一层淡绿色的藻。大妖魔低声道:“已到了。”
李云心便向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然而……
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微微皱眉,低低地嗯了一声——准备开始应对任何可能的圈套与袭击。
但在下一刻洞庭君向着另一侧让了一下子。
于是李云心看到一朵红花。
真的就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红花。你可以在春天夏天秋天的路边看到的那种、生长在野草丛里的,五瓣或者六瓣或者七八瓣的小红花。黄的蕊,有一片或者两片的花瓣有些微微残破。
这么一朵红花,指肚大小,怯生生地缀在一片水藻上、搁在那粗大脊骨的一道缝隙里。若不是李云心的目力好,若不是洞庭君往那边看了看……他绝对发现不了这东西。
“这便是红花城。”洞庭君的脸上浮现奇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有陷入幸福往事中的人才会有的笑容,“也是本君的宫殿。”
李云心意识到他所说的“宫殿”,便是指龙族的“龙宫”。
被信仰着的妖魔会生出属于自己的空间“行宫”来。倘若是本领高强的龙族,便会有“龙宫”。这洞庭君并非龙族,便叫做“宫殿”吧。
这最初的“行宫”因着妖魔愿望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李云心不清楚九公子曾经的行宫看起来如何,但他的行宫,便在他的这柄折扇里。而今他变成了真境的大妖,照理说行宫也变成了“龙宫”。他号称渭水龙王,到如今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宫殿”。
然而折扇看起来并没有变模样,李云心也不晓得自己那从“行宫”升级而成的“龙宫”里面是什么样子。
因为……这事儿没人教他。
他可以往折扇里来来去去放很多东西,但从没想要试试自己跑进去。
——比较担心一旦进去了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儿出来,当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而眼前这朵红花……竟然便是“红花城”么?
红娘子冥婚时的排场并不小,随行数十虾兵蟹将。那样多的妖魔……便都住在这么一朵小小的红花、红花城中么?!
他看得略有些恍惚。洞庭君便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竟没有好好探查你自己那行宫?唔……如今改叫龙宫了,该是大变样儿。你这人倒有趣。怕水,偏成了龙族。敢在本君面前寻死道,却不敢瞧瞧自己的小东西——”
“哼,你也有趣。一个……大妖魔,偏生弄出来这么一朵女人家喜欢的玩意儿。”
洞庭君竟仍不恼。
他仿佛没有听到李云心话里的嘲意,倾身向前触了触那花瓣。
“我为一尾红鲤时,曾有一个女子在溪水浅流处……摘了一朵红花掷于我身畔。而我感应此念,才开了灵智。”他转身微笑着看李云心,“你可知晓那女子是谁?”
李云心笑了笑:“化了人形的真龙?”
洞庭君哼着笑了两声:“你不知晓的事情太多,而又是你早晚要知晓的。若你明日能出得了我这红花城……唉,便说与你听罢!且随我来!”
洞庭君说了这话便往那红花上一扑,偌大的身形立时消失不见了。只余李云心孤身漂浮在这朵红花对面,身边是深沉的湖水。
此时大可远遁。但他看了看周围的骸骨林,放弃这个念头。
玄境的睚眦要杀玄境的昆吾子,还要大费周折、要洞庭君来助他——可见玄境击杀玄境也不是易事。
那离国的死鬼皇帝杀两个玄境、三个真境,还都没有杀光——活了一个被废掉雪山气海的回来。
而这里……这四千多具的骸骨,每一个都代表着真境以上的大妖魔,玄境更是不计其数吧?
只怕,比整个道统的玄境修士加起来还要多!
洞庭君被圈禁于此两千年……平均每年就要干掉两个真境、玄境的蛟妖。而他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他得出的印象、所有人对于他实力境界的估量,可能都是错误的。他如今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吧。
在这样的自信面前,他可不能逃。
那是愚蠢又懦弱的选择。
洞庭君没有说如何进“红花城”,但想来并不困难。李云心试着用灵力去感应,很容易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像是灵力构成的旋涡,又像是时空出现了紊乱——这是熟悉的感觉。他也是如此将其他东西收进自己的行宫。
他不再犹豫,略一皱眉也扑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黑暗、没有可能的不适。前一刻他皱了眉扑上去,下一刻就已不在洞庭湖中了。
——这洞庭君究竟在搞什么鬼?
眼前还是洞庭。
只是,已不是湖底,也不是在今日被昆吾子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洞庭周边。
而是艳阳高照、草长莺飞的洞庭。
李云心之所以晓得是洞庭,乃是因为他眼下站在一个岛屿上。这岛屿看起来眼熟。他的记性好,往周围扫视一番便意识到这可能是君山。
真实的君山岛是一座大岛,山头数百米高。但眼下这个君山岛却小而矮。
真实的君山距离岸边并不远,人要渡过去,只消一叶扁舟即可。但眼下,这君山与另一边的岸却相隔甚远,简直就是在湖心了。
李云心意识到,这似乎是洞庭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渭水带来的泥沙还没有那样多,湖底淤积得也没有那样厉害,洞庭的面积应当更大些。就如同眼前这样,后世挺拔秀丽的君山只是一个小岛屿,而洞庭更加宽广浩大。放眼望去,水天相接处生出袅袅云气——依照这个世界的广阔面积而言,有可能这湖比他那个世界的一片海还要大。
洞庭君的“宫”中……
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
他便站在这君山上,发现左右无人。抬眼向岸边望,只看见一片茂盛的草木。
这世界中应当是春末夏初,花朵开得正繁茂。那远处岸边的一片绿意中点缀着斑斓的色彩,而再往后……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炊烟。
当下再不迟疑。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面前的湖水,飞身往岸边掠过去。
岸边景象很快在视野中变得清晰。李云心看到那炊烟自何处来了。
岸边的花草丛之后竟然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快要汇入洞庭的时候打了个弯儿,圈出一片铺着卵石、生着青荇的浅滩。滩边有一株月照花树,与刘老道从前龙王庙门口的那株月照大小相当。
也如同李云心第一天到渭城里一样,这一株月照落了一地的细小花朵。粉红色的小花瓣铺满如茵的绿草地,看起来美丽又梦幻……
只是有一个人煞风景。
那现了高大法身、生着一个鱼头的洞庭君,竟然穿了一身农户的短脚裤,坐在那一株月照下,生了一堆篝火。没了那一身大红袍衬他,如今看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篝火看起来也不是用法术幻化出来的。用的是湿柴,火里有黑烟。
火堆的另一边坐了一个黄衣的女子。生得不算美丽,胜在年轻秀气。神色有些木木的,跪坐着。微微侧脸看浅浅的溪水,手里执一朵红花。
而洞庭君在烤一条鱼。
第二百零四章 执掌洞庭
见李云心掠过来站下,也不抬头。只道:“你坐。”
李云心不晓得他在弄什么玄虚,只仔细看了一眼那被洞庭君穿在木枝上的鱼。说来也是暴殄天物——好好一尾红鲤鱼,只刮了鳞,却似乎没有去内脏。就这样用树枝从口到尾地穿了,架在火上烤。半生不熟,味道也不十分好闻。倒像是一向不沾阳春水的阔少小姐难得兴致大发一回,搞出来的玩意儿。
不过鲤鱼精烤鲤鱼,这件事也奇。
李云心觉得洞庭君不会没来由地做这件事,便一言不发地也跪坐在那黄衣女子对面。
女子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仍旧沉默着。
如此坐了一会儿,洞庭君才将火上的鱼翻了个身。盯着那鱼,说道:“我这宫中的洞庭,乃是外面那洞庭三千年前的模样。”
“三千多年前,我是一尾红鲤,便是这样子。”他看着李云心,“在这浅水里游。那女子穿鹅黄色的衣裳,执一朵红花,在这树下了生了一堆火。她是饿极了,要捉鱼烤着吃的。当时她看见我,便将——”
“这女子……那女子是谁?”李云心看了一眼他对面的黄衣女人。没什么出奇之处。最合理的推断……或许是洞庭君掳来的人,“摆”在此处,当做玩物。
“是谁?”洞庭君笑起来,“你当然知道她的。本君不杀你,有些原因也是因为她。唉,可叹这世事无常,缘果也无常。你这人,说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那女子在三千多年前只是一个初修道的小道士,意境罢了。懂点道法,没什么神通。那时候看起来倒是狼狈。这世间,人修千千万万。那样多的人最终都没能修得大道,死掉了——玄境的人修算是道法通天,可又有多少的寿元呢?千年已算长久了。六七百年羽化,也不算短命。”
“可是她呀……竟然就活了三千年呢。”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轻而慢地吐出一口气。
“书圣,还是剑圣?”
“莫急。”洞庭君摆了摆手。那鱼的味道闻着终于好些了。
“却说这女子呀,后来嫁了人。嫁的人呢,也算是一表人才。育有一子。照理说依着人修的说法,这孩子算是道子。但偏不爱修道。他不爱修道,倒是爱慕世间的繁华。那时候呀,这洞庭周边,俱是水泽,也没什么皇帝,而叫南泽。”
“那时候这里叫做……”
“南泽百国。”李云心道。
他第一次去见洞庭君,是诓了那白鹭镇的丁掌柜、赵官人、孙员外带他去。在船上的时候三人说起“洞庭君”这个名字,便也提到了庆国一地从前的历史。他本以为那是野史做不得真,岂知今日被洞庭君证实了。
“当日我去君山见你,在船上听人说两三千年前,洞庭君辅佐渭国国君统一了这南泽百国,乃是今日庆的雏形。竟是真的?”
“嘿呀。竟有人记得这事呀。”洞庭君听起来高兴了一些。他凑近那鱼闻了闻,又继续放在火上烤,“是呀。有此事。当时,两千九百多年以前?那时本君还是化境。但帮人做事却已足够了。”
“那渭国王族的先祖呀,便是当日那黄衣女子诞下的道子。他来了世俗间又婚娶,繁衍十代人。那第十代里,便出了渭国的王族。”洞庭君笑起来,“他们原本世代在官丘繁衍生息,后来也是在官丘称帝。那时候,王族的姓氏与平民可不同,乃是复姓,以示尊贵。既是在官丘称帝,便复姓上官了。如今民间的那些复姓呀,实则正正经经,都是古时候的王族后裔。”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
“你……爱慕她。爱屋及乌,因而帮助她的后人建立了渭国?”
洞庭君眯起眼睛长叹一口气:“唉呀……那时候还是知情的呀。不过这些事,如今也只能用来消遣消遣烦闷罢了。倒是另一件事……”
“那渭国的国祚共七百四十六载……后来本君厌烦了,就斩了段情缘。但渭国灭了,那上官家却有一支留下来。又繁衍九十七代人,出了个女娃娃。”洞庭君看着李云心,“那女娃娃,是个道胚。被剑宗的人瞧见了,带去修道。二十多岁便修至化境,说起来同那凌空子也不相上下。据说生得又貌美,且最后剑宗的人一查,噫……竟然是,那剑圣的后人呀。”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
“这么说当年你在这溪畔遇到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剑圣。”
洞庭君嘿嘿怪笑:“那倒是小事。而是说这剑宗的天才女子,后来遇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啊……嘿,是画圣的余孽。岂知这余孽竟动了那女子的心,令那女子叛出剑宗,同他私奔了。而那男子姓李,名淳风。那女子么……复姓上官,单名,月。”
李云心沉默不语,脸色肃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嗤笑一声:“哦。如此说,我倒成了双圣的亲戚了?剑圣从前那夫君……便是如今的书圣?这事我可从未听人说过。”
“亲戚?嘿嘿。”洞庭君笑,“不是什么亲戚,而是说……你眼下,算是那双圣唯一的后人。至于双圣的事,当然无人说。两千多年前他们便反目、极少往来了——那时知情的人都死了个一干二净,找谁说?”
李云心的脸色变得同他对面那黄衣女子一样木然起来:“且当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问既然我那父母好大的来头,因何还出了后来的事——但告诉我这些是为何?”
实际上他的确想起了一个细节。
昨日在高天上,他对昆吾子说他母亲乃是上官月——那昆吾子眼中现出一丝骇然。
而今想……
那昆吾子竟真的跟自己好好地谈了那么久,和这一点有没有关系?!
“不要急,小娃娃。”洞庭君摆了摆手。这时候那烤鱼一面已经焦黑,味道变得不美妙。然而洞庭君看起来并没有翻一翻的意思。他又慢慢说道,“你只知道了此一事,还要知道另一事。另一事,才是本君不杀掉你的原因。”
“你可知本君如何从你身上看到龙气?”
“请说。”
洞庭君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先沉默一会儿,似是郑重地理清思路,才说道——
“这洞庭湖底,封印着一半的龙魂——真龙之魂。”
说了这话,看李云心的脸色。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没有丝毫惊惧慌张。无论这镇定是否是伪装的——洞庭君都很喜欢这样的倾听者。
他极少有,倾听者。
便继续说下去。
“两千年前,真龙遭遇一场劫难。于是分出一部分神魂,封在这洞庭湖底。至于为何封印在此……乃是因为,本君——你说是驸马,倒是用那些人的念头在忖度妖魔。”
“妖魔,分化精元神魂合二为一,岂是人所做的那些事可类比的。本君分化了精元灵气,真龙分化了神魂,便成了龙九子螭吻。”
“这螭吻一降现世,便是玄境的大妖,比起本君那时的修为亦不遑多让。但真龙随即将他的神魂拘了一半,将他的记忆也拘了一半。这一半……便是你今天看到的,洞庭的一丈之禁。”
“真龙的一部分神魂封印在湖底,便是这禁制的源流。那螭吻的一半神魂灵气则引导这源流成阵。龙气最亲和龙气,那螭吻现世……实则便只是这洞庭禁制的一柄钥匙罢了。”
“本君便在这洞庭看守那龙魂,到如今两千年。一千年前那螭吻又被封来了渭水,虽不知真龙何意,但依照今日的情势看……大抵是真龙为了防患未然。”他掌心一转,现出那睚眦抛给他的“神龙令”来,“这神龙令,乃是真龙龙鳞的一部分。当年真龙现世欲降服天下众妖,同那金翅大鹏有过一番恶斗——真龙伤一鳞,金鹏落三羽。这神龙令,便是那鳞片上崩碎的边角。”
“那睚眦说,奉了真龙之命,要解开禁制叫我去见。但真龙岂会不知道如何解开这禁制?”
“当日真龙说过,这湖中有龙子,渭水中那螭吻身上则有另一半的龙气。若我迫不得已要出洞庭,只消喊了那螭吻来,施法令两气相冲,禁制立解。又说另传了一法,便是合两龙子之力,亦可打破这龙气的平衡,短暂地镇下这禁制,然而效果并不会长久。”
“那时本君不解此事何意。到如今……便知晓了。”洞庭君挺直了身子,“那睚眦说奉了真龙之令,哼——本君出洞庭,何必要他来救?!此事必有蹊跷!”
他变得有些激动。云雾又在他身周升腾起来。
“如今本君封了这洞庭,便是以防万一。但仍不够。睚眦竟伪造神龙之令,然而这令牌却是货真价实……本君已有两千年未见真龙。如今看来……是出了大事!因而——”他看着李云心,“本君不管你如何成了螭吻,但既已是龙族,便可将这洞庭交于你了。而后,本君便去亲自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做此事!”
李云心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头脑中细细地想了一遍。实则每一句话都称得上石破天惊。但他仍不慌乱,也没有因为自己似乎真地用不着担忧性命而松懈。
他皱眉,沉声道:“因为我如今是螭吻就信我,将你守了两千年都不问世事的洞庭交给我——这事美好得叫我觉得危险。”
“自然不仅是因此而已。但另些事,眼下倒不好与你说。只是说——”洞庭君终于不烤那鱼了。他将已经焦黑的鱼从火焰上拿下来,吹了吹。他口中的云雾便将那鱼裹住,宛若万千的丝线缠绕。
“只是说你当本君是你的仇敌,花了很多心思。唉,却不晓得有些事,早已注定了。更不晓得,你做的那些事呀,本君也都看在了眼里。便是因为看在了眼里,才晓得你便是本君要找的那个人。此中关窍——你日后若还能活得好、做得成,自然会知晓。”
“这洞庭的禁制,就好比一根针——针虽尖,却不是立不住。本君花好多年的力气将这‘针’立了起来,因而你们可以进出这洞庭,并感受不到禁制。而方才本君叫那睚眦倾力一击,便是用他的龙气将这‘针’推倒了。禁制的平衡一被扰乱,就恢复成初成时的样子——进不得,出不去。这洞庭再要像从前一样,即便本君亲力亲为也要数载的时间。所以你呀,嘿嘿……便安心地、待着吧。”
洞庭君站起了身。看着李云心:“哦,还有一事。”
“这,真龙神魂被封在湖底,总会有龙气外泄。偶有水族经过,得了这龙气,便立成大妖。那白树林便是由此而来。那因着龙气而生的蛟妖,境界虽高,但没什么理智。只晓得追逐血食。倘若你接管这洞庭……便要小心了。”
“你这娃娃擅长心术。但对它们可没用——或者说那不是妖魔,仅仅是具有了妖魔神通的野兽而已。”
“你如今初入真境,嘿嘿。本君可希望你不会在这里丢了性命。要知道这洞庭如今封了,你便无处可逃了。你想一想看——”洞庭君高兴地挥了挥手,“方才在外面,本君因何对你说,‘此地不宜久留’?”
李云心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但洞庭君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将手中那烤得焦黑的鲤鱼向李云心一抛,喝道:“她既也爱你,又惦念你……嘿嘿,也看看你救不救得了她?!”
李云心愣住了。
但立即伸手,稳稳抓住了那条“烤鱼”。
下一刻,焦黑的“烤鱼”忽然暴涨——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美貌女子!
但她身上的“黑衣”可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被烧焦了的衣料。一见风,立时化作了粉末、露出其下赤条条、白嫩嫩、滑溜溜胴体来!
——正是那红娘子!
李云心双手抱住这既滑且腻的躯体,还未等再有动作……
洞庭君便已经“哈哈哈”地大笑了三声、一挥大袖!
眼前的艳阳蓝天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云心抱着怀中的红娘子重新落入千米之下、黑沉沉、阴森森的湖水里。
他立时往身边瞥了一眼——还在他方才看到那朵“红花”的地方。
但红花已经不见了。
黄衣的女子同他们两个被一起抛出来,只一瞬间便被这深水压成一片血雾。不单是她,在不远处同样出现了一整片的、仿佛巨大礼花一般的血雾!
李云心曾在洞庭之上见到凌空子“牧云”,顿时意识到那一大片血雾,正是那些白白胖胖的人。
洞庭君……是真地走了!
——带走了他的宫殿,抛出了里面所有他不想留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刘凌必然也在这片水中呀!
李云心看了一眼怀中那昏迷不醒的红娘子,终于来得及说出心里的那句话——
“他妈的这个老变态!”
这洞庭君如今将他圈禁在了这洞庭湖里……将他当做了剿灭那些蛟龙的劳力!
——这妖魔看着和和气气,可又怎会真叫人得了便宜?!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云心还未想好是先唤醒了这红娘子,还是先去找刘凌,便听到远处沉沉的湖水中猛地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嘶吼……
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无角的“龙首”拖着其后不知多长、多么粗壮的身子——向他猛冲过来!
这新生的蛟龙从白树林的上方直扑而下,身形相较李云心的真境真身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更大一些。但它似乎也畏惧那些耸立的骸骨,只在林中穿行,不敢横冲直撞。若非如此,刚才一吼便已将李云心与红娘子吞入口中了!
李云心叹了一口气。只看那恶蛟一眼,转身便远遁而去。
第二百零五章 混沌龙宫
但虽然遁走,却只在这白树林中打转。那些保存了千年的蛟龙骸骨并非普通材质,李云心在抱着昏迷不醒的红娘子从骸骨旁掠过时曾试了试——硬度与韧性都惊人。无怪乎那恶蛟虽然凶残愚钝,却也知道避让,想来是之前在这片白树林里吃过苦头。
而他一面是为了躲避那恶蛟,另一面则是为了找到可能也被抛在水中的凌空子。
那凌空子的肉身已是具皮囊,灵魂则藏在镇魂音铃当中。若是个人,在水里虽说光线昏暗,却也是有大小的东西,要好找些。可她那皮囊虽被淬炼过,却已没了神魂灵力,能不能承受这千米深水的压力还是两说。倘若肉身被压碎了只剩下那音铃……那便当真是海底捞针了。
他在白树林中引逗着那蛟龙转了几圈,恶蛟自知难以追得上这狡猾的“小东西”,干脆蹿出了树林——只在上方的水域跟着李云心走。
洞庭君说这蛟龙残暴愚蠢,实则是言过其实。它们虽说不像大妖魔、人类那样聪慧机敏,但到底也是龙气所生、有野兽的本能。要说智力,大致与成年的猫狗相当,甚至略胜一筹。
这一条蛟龙是个乌沉沉的巨兽,体表没有鳞片,而是滑腻腻的韧皮。皮上散落着白色的斑点,像是造物之人染色时不小心洒上了几点钛白。
也没有爪,只有无角的龙头。它渐渐发觉树林中那个“小东西”是在找些什么,昏沉沉的脑子里就生出了一个昏沉沉的主意——见李云心往哪里去,便喷出一口浓墨似的水来,直染得那一片水域昏天暗地,叫他看也看不着。
如此追着李云心喷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趣。便又嘶吼了一阵子、往那树林中蹿了几蹿,转身不知往何处游过去了。
这时候李云心才将那昏迷不醒的红娘子放下——放在从一根脊骨分出来的粗大肋骨上。
凭着他的眼力,转了这许久都不见那凌空子的肉身——想来是被压碎了。
也不见那承载了她灵魂的音铃——想来是落到水底去了。她肉身失掉了,灵魂却被那法宝保护,有知觉。这样一个有知觉的魂魄,一旦在湖底淤泥中被掩埋上几年、十几年、成百上千年,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状况?
即便李云心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想到此事亦感心惊。倘若他自己有一天落到那样的境地,还真真不如死了去了!
他放下这红娘子,在水底取出自己的折扇。他这扇子自然不是凡品,沾水不湿。
然后盯着那红娘子的身体看了一会儿。
这鲤精化人形的时候定是花了好些心思的。身体玲珑有致,的确当得起美人的夸赞。但李云心对这些事并不是太感兴趣——他前世今生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并没有体会过为一个或者几个女子痴狂、心伤的感觉。
倒是常令其他人哀婉叹息。
不是费尽心思得来的总不会很珍惜。很多事情他厌了倦了,那感觉一直带到今生来。
然而到了今生,尽管心里记得从前的事、知道从前的想法,可总还是有一副正在成长的躯体。他依着前世的认知晓得很多时候物质也决定精神——他这具身体生机勃勃,要说没什么旖旎念头?那可不大现实。
初见乔嘉欣心生好感,很难说到底是不是生理冲动在其中捣鬼。
对寻常人而言这是一件值得享受的好事情。但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弱点和罩门。因而他选择了抛弃原来的身躯,化了这龙身。虽然看起来仍是从前的李云心、也有人的脏器、经络,但和一个十四五岁正发情的少年人可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因而他这样看着红娘子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松一口气。
完全没感觉。
倒不是说丧失了某种能力。
实则有些时候也会觉得这大道独行,有茕茕孑立之感。但孤独是精神的,与身体情欲无关。有时候他会希望有一个人——其实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美是丑、是正是邪都无所谓——可以相处得自在畅快些。
和刘老道相处算轻松。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李云心想要的……
倘若用他从前那个世界的话、说得文艺、矫情些,那么便是“灵魂伴侣”。与他的灵魂思想高度契合互补——他想要这样一个人。在遇到这样一个人之前,绝不委屈自己。
他在心中这样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说了些东西……才终于将目光落在自己的折扇上。
进了红花城,才晓得里面可以有那样宽广的空间,而不是可能令他发疯的狭小处所。从前因着某些隐秘的私人原因从未踏足其中,而今却要进去一探究竟了。在这样险恶而陌生的环境里,以自己的行宫做居所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时至今日,李云心仍觉得这玩意儿……很怪异。
有一种与这真实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感。这世界上有仙人妖魔——但毕竟也都是这世界上的人、动物演化而来的。可所谓的“行宫”、“龙宫”这玩意儿……
你说它是神通?
却和任何一种神通给他的感觉都不同。
这一点是他从前慎重对待这东西的原因之一。只是如今机缘既然到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托起红娘子,第一次扎进自己的折扇里。
洞庭君的“宫”,看起来几乎有一个洞庭大小。李云心不晓得他当时目力所及之处是否都可以到达,但至少没有看到明显的边界。而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真境,当有“龙宫”。既是龙宫,虽不说富丽堂皇,但至少……还过得去。
但眼前所见却全不是他所想的样子。
天地之间是一片白茫茫,分不出上下左右,也看不到界限。在这一片茫茫的混沌当中漂浮着一些东西——半筐青李子、一壶酒、十几个面目呆滞的幽魂、两卷书、半个糖人、一柄细剑……
总之之前被李云心收进折扇中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如今都浮在这雾气里。
他从前自折扇里向外拿东西,就好比人从衣兜里掏东西出来。灵力或者手探进去,总有感觉。于是抓住了取出来便可。
——人又不知道他的衣兜里看起来是如何模样。
李云心从前只晓得那“行宫之中”是有空间的,然而真正的样子今天才看分明。看分明了,心中就生出疑惑。“行宫”的模样不是完全依着主人的心愿来,而直接反应他心中最看重的东西,或是最独特的特质。
没人跟他说此类事,他都只能慢慢自己琢磨猜想。那么这行宫里面的样子,大概也不完全是依着自己的心愿来——至少最初不是。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是什么绝情弃欲的人,为什么这里面是这般模样。
他叹了口气,打算试着做些改变。但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轻轻的出气声。
李云心的眼神下移。先看到雪白细腻的肌肤,然后看到平直的锁骨。接着看到红娘子的脸——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在看他。
两人这样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李云心一松手,红娘子便飘飘荡荡地浮在这白色的混沌里。下一刻她身上红芒一闪,已多了一套两人在冥婚当夜初见时穿的红衣。
他又沉默一会儿,道:“洞庭君或许已经离开洞庭了。临行之前他将你抛给我——”
红娘子并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他。
李云心咳了一声:“更早之前他在烤你——用树枝穿着。我那时不晓得那是你,因为的确感应不到灵力。这件事如果不是单纯的家庭暴力、而是因为之前我的事情的话……”
“不是因为你。”红娘子终于说话了。声音却不像本人看起来那么平静。相比李云心的语调而言,她的话里多了些情感,“但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洞庭。”
李云心稍稍一愣,皱起眉:“我是有我的事——”
但竟被红娘子打断了。这鱼精似乎全不在意他的解释:“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那君父虽然……唉。但实则你看的那树枝,乃是建木枝。那堆火,乃是他的赤尾火。我是鬼修阴神,总是怕赤阳气。君父将建木枝炼化进我体内,其间又掺杂了她的赤尾火。如此我虽是鬼修,却也不畏惧那些事了。只是在你们看来……唉。”
“你先被他借人之手杀死、成了这鬼修。然后又受那么一番苦,留到我身边——他那宫中的虾兵蟹将都是一并带走了的吧?”李云心叹了口气,“竟然还是说是……为你好。”
红娘子在这白茫茫的混沌中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浮现一个微笑——但李云心都看不出是不是有些许苦楚:“又怎么看真心、怎么看假意呢。李郎先前说爱慕我,结果却是哄骗我的。说是哄骗我的,结果眼下又亲自来了洞庭。李郎可以说是迫不得已、可说是为了那凌空子来的。但你口中这样的假意,我又岂知不是真心的。”
“啊……李郎倒用不着辩解呀。有些话儿说了也不晓得真假,倒不如不说。活在这世上——无论怎么活着——无非都是哄着其他人与自己一同诓骗自己罢了。”
红娘子说这话,就慢慢地笑起来。但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李云心安安静静地听完了、略沉默一会儿,皱起眉。
“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沉声道。
以这样的一句话开头,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恢复平静。
“我这个人,天性凉薄。不懂得什么叫做对人好,也很难对别人的善意做出恰当的反馈。”
“有些人打心眼儿喜欢收获别人的善意和感激。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被别人和善地对待,会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和局促感使我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不适,所以我不是很喜欢……同人做朋友。何况你这样愚蠢的善意。”
“倘若我有一天对你好,那意味着我必然对你有所求。上一次你已经有过教训。这一次——如果你还觉得我是对你好、心里有你、良心发现来了洞庭救你,那么你要小心了。”李云心看着她,“我会用任何可能的手段消除我身边的威胁、令我感到不适的因素。哪怕你真地搁在我心里了,也是意味着……你成了一个劫数。我倘若要渡劫,办法也简单。做个局,令你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死掉了还会喊着幸福。”
“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想着你那父亲对你做了些好事,将你留在这里。又想着我可能心里还有你的位置,为你而来。但现实世界是——你那父亲又一次将你当做工具。残忍地对待你,试着勾起我的怜悯。随后将你丢在这里,要你再成为一颗棋子。”
“而我出现在这里——我的确要在事了之后来找你。但来找你,也只是为了对你说以下这么一段话。”
“——我是你的话,就离我这种人远一点。我给你的痛苦将百倍于我给你的可能的快乐。”
“片刻之后我将你送到君山上。这洞庭虽然已经被封了,但这样大,你总有地方可去——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
红娘子看着李云心,闷闷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终于皱眉、叹了口气:“你竟连这种话也说得出。你为了……不叫我日后难过后悔,竟这样作践你自己么?”
李云心不再言语,转身便要出了自己这“龙宫”。
但红娘子忙柔声道:“好、好,我不再说了。只是你却也不能赶我走。我留在这洞庭到底是有缘由的,我走了,有些事你就做不得了。”
李云心已转了身,背对着她。过了一会儿问:“在眼下这洞庭,有什么事是你做得,我却做不得的么?”
红娘子轻轻地出了口气。然后才道:“李郎可见过湖中的蛟龙了。”
“见过。”
“我又听君父说,李郎当初设计令白云心杀凌空子——就因为那金鹏义女误以为是凌空子杀了你、杀了九公子。李郎可知为何?”
李云心皱了皱眉:“什么为何?这是我布的局,我自然知道为何了。”
“嗳。李郎呀。”红娘子笑着叹了口气,“那白云心,说是喜食龙类。而那九公子却只是化境的妖魔。那真境的白云心要捉到他岂不是易如反掌——因何千年都不曾真吃了他?李郎想过没有?”
第二百零六章 算什么大妖魔
“那么你说。”他仍不转身,但也不好走。
红娘子却踏着脚下的混沌,款款地行至他对面。用一根手指在李云心的胸口顺了顺,道:“李郎再想一想。那九公子居住在渭水一千年,白云心又怎会不知晓?但为何偏偏前些日子逃了——怕那白云心来追呢?”
实际上这个疑问一直在李云心心里。
雨夜在破败的庙中初见九公子,他似乎就在躲人。他用庙中香案生了火,烤那凌虚剑派的道士肢体吃。吃到一半听见了天上的响动,又惶惶地逃了。后来想,那时他应当是在躲白云心。
从前李云心以为白云心不吃掉那九公子,乃是因为双方背后皆有靠山——九公子乃是真龙之子,白云心乃是金翅大鹏的义女。真龙是天下妖魔共主,而金鹏则是天下羽族的共主。但后来又晓得至少“看起来”,那九公子并不“得势”——他在真龙面前的地位可远远无法同白云心相比。
而他们两个又都不像是会玩那种追追逃逃、追到了就换另一个人追的游戏的那种人。
“这么说是那段时间出了些事。而那些事,同我日后在这洞庭有关?”
“可不是。李郎就是这样聪慧。”红娘子笑眯眯地说,“世间皆传金翅大鹏王喜食龙类。但这世间的龙类才有多少?一个真龙,九个龙子而已——他去哪里喜食?可这种事,总不会是谣传——若是谣传,那真龙身为天下妖魔的共主,岂会允许这种胡言流传。那么……”
“——是这恶蛟?”李云心低叹一声,“那么传说的金翅大鹏喜食龙类,其实说的是这恶蛟?”
“正是的。那白云心说是游历世间,实则就是在为她那义父寻吃食。那九公子正是同她交接的人,而我呀,从前,便是同九公子交接的人。李郎可以想一想,这湖中的数千骸骨,血肉都哪里去了?若是任由它们慢慢腐烂,这洞庭还待得住么!”
这实情有些骇然。吃恶蛟的血肉倒不骇然。只是说——
“这恶蛟,是因为真龙一部分神魂中的灵气外泄、沾染了湖底水族而生出来的。”李云心觉得事情不同寻常,“换句话说,虽然不是正经的龙族,但好歹也沾个龙字。真龙如果知道那金翅大鹏在吃这玩意儿……除非是个怂货,不然怎么会不怒?”
“但是你那父亲——”
“君父说乃是得了真龙首肯的。九公子不晓得此事,以为我瞒着我那君父。但实则他都知晓——李郎在担心什么?”红娘子的眼睛转了转,宽慰他似地说,“倒是不用担心呀。我父说大概是因为真龙遭了劫难实力大损,才用这法子笼络那鹏王威慑群魔。此前白云心追九公子,便是因今年这恶蛟生得晚了些。金鹏不耐烦,白云心就也不耐烦,说干脆将九公子捉了送给她那义父……其中到底如何我倒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李郎,如今这洞庭封了,可没什么蛟肉送给那白云心了。李郎想到什么法子没有?”
到了这时候,李云心已经完全不晓得那洞庭君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了。
九公子声称是自己的朋友,但李云心只想干掉他——他一点都不想有一个随时可能要了自己的命的朋友。
他同昆吾子也可以和和气气地说话,但那只是迫于形势虚与委蛇。一旦条件成熟——干掉昆吾子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子。
唯独这洞庭君……
李云心实在不晓得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每一次以为他要害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而每一次以为他可以成为朋友……至少不是敌人的时候,都会被他算计一次。
如今他被困在这洞庭,又知道了这些事,竟是完完全全不明白那老妖怪的意思了。
倘若洞庭君说的并非妄言,那么就意味着他的“血统”,要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高贵。
人间的帝王皇族拥有高贵血统,可不止一个国家的皇族会拜双圣——且是只拜画像。拥有千万子民的帝王在生前连看一眼双圣的真容都不可能。庆国不算小国,但凌空子去了京华,一样可以得到帝王的礼遇。
这不仅仅是因为修士们拥有匪夷所思的力量,更是因为道统与剑宗拥有操控天下的力量。
而眼下洞庭君对他说,书圣与剑圣年轻的时候育有一子,而后再未生养。
那一子入了俗世,繁衍出后代。
再建立两千多年的古渭国、开枝散叶。
接着,渭国被灭,上官家仅有一支留存。
实则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双圣就已经不将所谓的“亲情”看在眼中了吧。一代两代三代四代,或者更多代,也许还会被放在心里。
然而延续了数千年……这样的血缘似乎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没了什么意义。上官家做过皇族数百年,除了直系之外必然在世间留下难以计数的后代。要是仅在血缘上有关系的“双圣后裔”……这世间的大口大概要以百万千万计。
但李云心那母亲上官月却在将近三千年之后重回了道统——这,便是修行人口中常说的缘果。
因着这个缘果,她身上那一点稀薄的双圣血脉终于具备了实质上的意义。而到了李云心这里……同样也有意义。
洞庭君因着那剑圣未成道时的点化之恩助上官家建立了古渭国。但李云心不大相信时隔两千七百多年之后这大妖魔忽然又念起了那段情,决定再帮他一次。
他那母亲上官月与“画圣余孽”携着通明玉简“私奔”,隐居十几年都平平安安。到如今却忽然有共济会、凌虚剑派的小杂鱼跑来搞风搞雨……
这些事搅合在一处,李云心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旋涡之中。至少,不再是那“山村少年遭遇危机独立求生”的桥段了。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应该是现实世界当有的样子。
从那样险象环生的经历当中存活,必然有其他的人帮助、或者牵制。
譬如说他初来渭城时候,有人对尹捕头做的事。尹捕头差人去查他的过往,他并不在意。因为要真的查明并非一日之功,而那时候他要做的事早已做完了。却未想到尹捕头那样的老江湖,竟很快得出一个切实的结论——连他家住哪里都查出来了。
自然是错误的信息。
这意味着有人在帮助他。
因此李云心在此后做每一件事时都有意无意地留了些破绽或者余地,好让那一股或者那几股藏在暗处的势力有机会深入进来。但问题是……似乎就那么消失了。
到如今红娘子再问他该“如何做”——
李云心沉默了很久不说话。并非有意拿捏,而是的确不晓得……该如何做了。
太多的信息碎片,太多的线索头绪。正因为如此之多,反倒令他手足无措——像是回到了初来渭城时候的日子。
他叹息了一声:“没什么法子。先帮我找到凌空子。”
——这是一个被他忽略了的关键人物。
凌空子在下山之前曾经面见双圣——那不是什么寻常事。李云心此前不晓得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双圣对她所言的都是道统的内部辛秘,与如何夺去通明玉简有关。但如今才意识到……或许也同自己有关。
便是在这时候,红娘子的脸色忽然一变。
“李郎,外面有人。”她低声却严肃地说道,同方才情迷意乱的那个红娘子完全成了两个人,“在洞庭边争斗,触动了洞庭禁制。”
不待李云心询问,红娘子就已经又道:“君父将建木炼化在我体内,我感应得到。你离不了我的。”
李云心叹了口气:“好吧。瞧瞧去。”
他想那些争斗的人,大概是“睚眦”与昆吾子的分身。那琅琊洞天的道士追踪睚眦至此,如今洞庭君又不管事了,且之前被自己摆弄了一遭积了一肚子的火气,不找个人出气才怪。
但在湖底潜行了一刻钟之后、到了湖面上才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
此时仍旧是黑夜。距离洞庭君带他进了湖底也只过了两三个时辰而已。他出水的地方在洞庭的中心,举目四望浩浩渺渺皆是水气,连小山和地平线都看不到。天顶则是月明与繁星,仿佛两个人身处大海之中。
——倘若忽略东岸的一线光亮的话。
那是“一线”光亮。别处都是暗沉沉的水平线——水面与夜空相交处有云朵,界限还算分明。但东边那一段则是明亮的。天空也微微发黄,仿佛夕阳还掩藏在远山之后。
李云心只看了一眼就意识到,那一段在此处看只有一指长。但实际上的长度,应当超过千米——洞庭东岸,长千米的一片区域,此时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曾在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时见识过这情景。
“过去看。”他皱起眉,轻轻出了一口气。只说三个字。
——渭城也在洞庭东岸。
红娘子也不说话,似乎同样未料到眼前这情景。她一挥手便唤出了那叶白玉舟。李云心踏上船头,法宝在灵力的催动下直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着东岸电射而去,在水面上竟比李云心化出了真身的速度还要快!
只一刻钟的功夫,那东岸的轮廓就在眼前渐渐清晰——的的确确是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昨日下午的时候李云心降下豪雨,将周边的土地都浇透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昆吾子又倾覆了洞庭,溅起来的巨浪连周遭的树木、建筑都摧毁了,那土地便更是成了烂泥一片。
但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此时却腾起了熊熊的烈焰!那火焰仿佛烧的正是烂泥当中的土和水,凭空地便腾起十几米高。等李云心与红娘子驾着那白玉舟凑近了,便感到迎面而来一堵可怕的火墙,连天空都遮掩住了!
但那洞庭禁制毕竟已起了作用。这时候李云心可以看得到它的样子了——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一个倒扣的半圆形罩子将洞庭圈了起来,那火墙在岸边气势汹涌,却只能贴在那一层无形的禁制之上燃烧。热量透得进来,火焰却透不进来。
李云心与红娘子相视一眼——意识到这样的声势有可能不是睚眦与昆吾子搞出来的。那睚眦又不是蠢货,岂会在这时候与昆吾子的神魂分身硬拼。
但除此之外……
“不知道渭城怎样了。”李云心看他面前的火墙,叹息一声,“我还有几个帮手和一个朋友在外面。如今我被圈在这里了,他们眼下——”
这话没有说完。
他与红娘子的那一叶白玉舟便一同被击飞了!
难以言表的巨大力量突然降临,李云心看到的最后一眼乃是,在那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焰当中——无形的洞庭屏障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拳头狠狠地击打了一下。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那一层屏障像是真正有形有质的东西一样、向内凹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而这“微小”,也只相对于整个洞庭禁制而言。但在李云心这里——
是那一岸的烈焰轰然扑来,激荡起了可怕的冲击。那冲击登时掀飞了毫无准备的两个人,就连那湖中的湖水都被倒着掀起了十几米高的巨大浪潮!
红娘子的身影一瞬间就没了影儿——不晓得被击飞到哪里去了。
但李云心的视线在被浪潮挡住之前看到了最后一幕——
这冲击似乎并非针对他与红娘子而来。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形——几乎同他的真身一样长——但却是一个人形的高度,轰在了洞庭禁制上。看起来是被可怕的一击轰退、撞在了这上面。然而撞击可并非一次。就在那一瞬间、在那人形触及屏障、动作狼狈、还未能做得出有效反击的一瞬间,至少数百次打击再次到来!!
那人形因为接连不断的轰击而震颤,他这震颤,便在屏障之内形成了可怕的冲击波。也就是说……
不知什么人同这巨大人形争斗时候产生的余波——仅仅是余波——便将他这真境的大妖魔直接轰飞了!
——这算他妈什么大妖魔?
这倒是李云心当时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百零七章 本尊
但他可不想像红娘子那样借势远遁——这浪头再大也是浪头。两个修为不低的阴神妖魔被这东西击飞了,还像什么话。想来那红娘子也是觉得心中骇然,索性借着被击飞的势头便潜入水中去了。
但李云心可不想躲起来。
一则觉得禁制外的人有可能是因他而来,二则,岂能因此而输了气势?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便怒吼一声,身上登时放射出泫然金光。鬓角边多了几缕那化作神魔身时才有白色鬃毛,脸颊上则现了细密的小鳞片。他有限度地释放出体内的神兽之力,如此既令身躯更加强悍,又保留了人的气海经络,算是进攻退守的双全之道。
便轰然一声突破那滔天的巨浪,携着大片的水雾与光亮重新出现在湖边。
从他被水淹没到此刻重新突出水面,也不过短短两息而已。
但岸上的争斗似已到了尾声。
熊熊烈焰仍在烧,但巨大的人形身躯却消失了。但如果细细一看,会发现烈焰中又出现了些变化。
——仿佛有很多很多火焰的小鸟儿在烈焰中飞舞。深红色的身躯,橘黄色的羽毛,倘若不留心,还以为是火焰里的气旋儿。数不清的小鸟儿上下翻飞,在追逐——更小的人形。
方才李云心只看清了那人形的大小,不曾看清它的模样。而此刻再看那些小人,只觉得依稀便是方才那大人——只是被击散了。它们在那火焰中分化出了千百的数量,四处逃散。可那火墙此时似乎成了牢笼,小人儿在火中嘶吼,身形逐渐变得稀薄,有动作不灵便被鸟儿追上的,一啄一仰脖,便将小人吃进肚中去了。
火焰在沉默地烧,攀着李云心面前的禁制屏障——除此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如此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那火中密密麻麻的人形才终于被鸟儿吃光了。最后一个人形逃窜到火焰边缘,无数火鸟铺天盖地地涌过去将它吞没。此时这小人儿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与他的身形并不相符,低沉嘶哑,但宛若洪钟,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有朝一日朕——”
但声音很快被鸟群淹没。两息之后最后一个人影消失。
李云心的心一跳。
那人形自称“朕”。
他不知道是哪个“朕”。
又过了一刻钟,那火焰也消散了。
此时还是黑夜。火势减小,空气中呜呜的风声也就渐渐消失。于是耳边又听见洞庭的波涛声。天空中有星斗和月,而他的面前——
渐退的火焰从中间分开,仿佛两片明亮华丽、慢慢拉向两边的帷幕。
露出的地面已被大火烧干,升腾着淡淡的白烟。地上站着几个人。
他们的脸颊被两边的火焰帷幕映成暖黄色,背后却被星与月镀上一层冷光。衬着远处沉默且黑暗的山、林,两边明亮的火——就那么看着李云心。
数息之后火焰也彻底散去。那些原本在火中飞舞的小鸟连成一片,直入当先那人的掌中。他丝毫不怕这高温,手中一张符箓一抖,火鸟便被收进其中,最后变成一个古怪而玄妙的文字。
李云心不认得那文字。那应当是道统的真符文字。
但李云心认得那个人。
是昆吾子。
并且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推断得没错的话,这应当是昆吾子的本尊,而不是神魂化真身。
昆吾子的本尊并非孤身而来。他身后跟随七个道士,服饰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李云心像是看一具尸体。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昆吾子开口道:“打开禁制,交出洞庭。”
李云心站在波涛之上向他身后看了看。渭城的方向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们身后也没有其他人。
他便摊开手:“打不开。我也很想出去——我的人呢?”
“你的人?”玄境道士微微冷笑,“听说你手底下有些妖魔,但已作鸟兽散,不见踪影了。还有一个道士,也随那些妖魔逃走了。渭城中还有一个鬼帝?”
“——你可知贫道刚才击杀的是什么人。”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哦。这么说你把离帝给干掉了?总之不会是那位邺帝——看你如今牛气冲天的样子,杀他也不需要大张旗鼓。”
昆吾子微微一笑:“那离帝杀伤我道统数位修士,却偏偏往渭城的方向逃窜过来。贫道本尊在,座下这几位弟子也在,便撞了个正着。可惜从前乃是直逼太上忘情的境界,如今却只是希夷玄妙境界。”
“——这便杀了。倒也是费了好些力气。若不是因为这东西,贫道先前也不会叫你那样轻易入洞庭。到了如今,李云心,交出这洞庭来——你与双圣有渊源。虽是妖魔身,但未必不能入我道统。贫道不是那凌空子,贫道的话,说出来便是作数的。”
他身后的七个道士都不说话,但脸色也一点儿都不好看。似乎很见不得这位琅琊洞天的宗座如此“和蔼”地同一个妖魔交谈。
李云心听他说完这些话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要开战了?”
这话说出来,昆吾子神色尚且可以如常,但他身后七人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似乎他说出了真相——被那几个人视为绝大秘密的真相,且他们并不晓得这李云心是如何得知的。
因着这种巨大的惊诧,其中一人便忍不住低喝了出来:“你如何晓得了这件事?!说,是不是果真同那些妖魔沆瀣一气了?!”
说话的人看不出年纪。面相是个中年人。蓄了三缕短须,嘴唇很薄,总抿着,看起来平白就有三分桀骜不驯的气势。身量倒是很好,甚至比昆吾子还高出半个头。他此刻瞪着眼睛怒视李云心,可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那不完全是面对妖魔、敌人时候的厌恶……同时还有一丝或许算柔软的情感——失望。
但李云心可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令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期许。
他看了那人一眼,叹口气:“这件事,很难猜么?”
“既然诸位兴师动众、前仆后继地来了渭城、洞庭,大概就已经知道这洞庭里封了一部分真龙的神魂吧。眼下又迫不及待地要强夺这洞庭,先前还真帮我出手掀出了洞庭君——想来那时候就在打这里的主意。”
“主意都打到真龙的头上了——如果不是要开战,怎么会做这么敏感的事情。”
昆吾子还未说话,那人却再次抢过了话头:“你竟然知道这洞庭里有真龙的神魂。哼,你果然是……唉呀。嘿!竟走上了这条路——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不做,偏偏要做妖魔?!”
李云心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昆吾子,无言地摊了摊手、歪歪头。
事实证明肢体语言似乎哪里都很有效。昆吾子看懂了李云心的意思。他咳了一声,瞥一眼身旁的人:“同继。”
原来那人叫同继。
但昆吾子的提醒似乎没起什么效果,那字“同继”的道士仍有些激动。以至于他身边的六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些——但也是奇怪的眼神。
那是……同情?
这同继哼了一声,看李云心:“你看着贫道——好叫你知道,贫道道号越尘子。你那母亲,当年被邪门外道的修士拐了去、执迷不悟,生下了你这孩子。如今虽说她已不幸离世了,但念在贫道曾经也与她有过一段情——这便也成了贫道的一段缘果。”
“只是没想到你竟与你那……哼,一样是邪魔外道!如何不做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那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你的大好身躯——难道就是叫你白白弃掉的么?!”
“你现在——立即解开这洞庭禁制,将你所知的都说与宗座听来。若是将事情都说明白了,也为你从前犯下了罪孽好好反省思过了,那贫道也便念着你母亲从前的那一段情,保你散了功、在我琅琊洞天重修大道——也好以这妖魔之躯为你、为你那母亲向着道统、剑宗赎罪——清清白白地做人,不比什么都好么?!”
李云心惊讶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终于忍不住问昆吾子——
“这傻逼是他妈谁啊?”
越尘子当即大怒:“你这——”
昆吾子叹了口气,低声喝:“够了!要闹到什么时候!”
原本这八人出场的时候伴随着火焰与黑暗,在李云心眼中当真是酷炫得一塌糊涂。而昆吾子又是本尊亲临,他身后的七人看起来也各俱神通。站在那里抿着嘴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便是好大的威慑。
但这越尘子说了这番话、到了这时候,另外那六人便都来劝他了。拉着他叫他消消气、不要在宗座面前失礼。又有的一边劝他一边略厌恶地看李云心——一时之间修道高人的气派全没了,倒变成了市井间的家常闲话。
但也可以看得出昆吾子身后那七人之间的感情倒是不错。这在修行界应当算是异数吧——他本以为道统与剑宗的修士都应该冷漠无情,他们毕竟要渡劫。而今来看他们倒是如同兄弟一般——也许会有其他的内情。
昆吾子见他盯着那七人看,就皱眉:“乃是贫道座下的琅琊七子。这同继——原本与你那母亲上官月是相识的……”
“那么让他管住他的嘴。”李云心皱起眉,“并且注意自己的智商。”
越尘子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然后瞪圆了眼睛,连他那六个“兄弟”也没法儿拦住他。他大喝:“你这小儿!可知你那母亲原本是要与我结为道侣的?!若不是那妖人……啊呀,气煞我也!如今你竟也是如此冥顽不灵,日后贫道定要好好管教你,让你知道你与你那父亲——”
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昆吾子干脆一挥大袖,那越尘子便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他想了想,才道:“他与你那母亲的事情说来复杂。他这态度是事出有因。但贫道带了他的分身来就是为了叫你知道,贫道之前的保证可不是空口白牙的胡言乱语。”
“或许你已经知晓、或许你知晓得还不够多。你那母亲上官月乃是双圣后人,你也是双圣后人。道统与剑宗对你态度,便是这越尘子对你的态度——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若是好好的人,无人想要做妖魔的。贫道也略微了解了一些事……”
“你此前同贫道的分身说,有另一股势力在从中作梗、要在这天下间掀起一阵风浪来。你那父母的不行,大概便是那么一股势力搞出来的悲剧。而因着那样的悲剧,你一个少年人孤身求生,迫不得已做了些错事,杀了些不该杀的人,又做了如今这样的抉择——贫道已经说过,都是四个字,‘迫不得已’。”
“倘若是其他人,即便是有这四个在其中,也是万难谅解的。但你的身上毕竟流着双圣的血。我们修行人不甚讲究血脉情感,但如今这事已经摆在了眼前,也是血脉、也是缘果。”
“因而贫道才对你说,解开禁制、交出洞庭。”
“然后随贫道回山。你的修为想要散掉,就散掉重修大道。不想要散掉,做妖魔亦可。”
“你从前毕竟是人,妖魔毕竟是妖魔。你同他们站在一起处,不大能够体会得到生而为人的乐趣。要说适合,还是道统更适合你。李云心,你也见识过大风浪。虽然年少,但比贫道见过了不少人都要老成持重。你好好想一想——放下你那些意气好好想一想,做妖魔,还是做人?”
“都说做妖魔逍遥畅快。但那妖魔行走世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被道统高人盯上。现了原形又会惹得世俗人惊惶不安,天生的妖魔还则罢了,你做了十四年的人——当真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么?”
“你要知道,你眼下的选择……关系到之后的数百、甚至数千年。贫道如今便只因着那双圣的血脉、真心实意地与你说一句——”
昆吾子轻轻叹了口气,眼光明澈地看着李云心:“回来吧。”
李云心认认真真地听他说了这些话,也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的确是动心的。
第二百零八章 抉择
很动心——想要用昆吾子此时所流露出来的情感再设一个局。
任何稍微强烈的情感对于他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破绽,但问题有两个。
他不晓得昆吾子说的是真是假。“听起来”情真意切的状况他见得太多,但真相未必如此。
而且对方不再是李府尹、不再是凌空子、不再是月昀子——不是一个单独的、信息有限的个体,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中的李云心了。
对方几乎就是整个道统,获取信息的能力惊人。在这方面他已经几乎没有优势。对方还有可以彻底碾压他的武力,暴力也没法儿彻底解决问题。
因而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大概不会再拥有“信息不对称”这个优势——除非他可以得到更多。
得到更多的秘密——而他相信黑白阎君、洞庭君、共济会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但仍需要时间。
眼下他还没有强大到成为第三方的地步,因而一个他并不是很乐意面对的选择摆在他面前:倒向妖魔,还是倒向道统?
道统算是这个世界的“官方”。但因着前世的某些经历,他对于一切“权威”、“官方”都有着天然的不适感。这两个词儿所隐含的未必一定是负面意义,然而“不喜欢”这种情感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更何况接二连三为难他的便是道统与剑宗,救他的反倒是妖魔。
可也并不喜欢妖魔。昆吾子说得倒没错——妖魔“逍遥畅快”?他又不是中二少年,哪里会信那种鬼话。一个人或者组织有可能在短时间里被误解、背负上污名,但不可能在千年万年的时间里一直被人误解。妖魔们臭名昭著,李云心也大概知道都是些什么货色。
可眼下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焦点”、“核心”,再无法置身事外了。洞庭君将他留在这禁制中,到底是什么用心?
李云心思考了很久——大概是他在这个世界当中最久的一次。
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权衡多东西,模拟、规划出几条可能路线。
——倘若昆吾子说的是真的,他去了道统之后会如何、该怎样应对;倘若不理会他们,躲在这洞庭站在妖魔的一边,以后会遇到怎样的状况、该如何应对。
最大的不确定性来自他的血统。如果他是普通人昆吾子大概不会这样示好——至少看起来是在“示好”。但也很怕因着这血统、自己倒向了妖魔……倒是正会成为道统与剑宗必须要除掉的对象。
如此沉默地思索了半个时辰,昆吾子也极有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
随后,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平生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的李云心终于抬起头。他看着昆吾子:“我打不开这洞庭。但即便能打开,也不会打开。我这几个月做了很多事,不但是为了求生,还是为了免于恐惧。”
“道统与剑宗有体系有制度,我在那里或许有特权,但始终还是‘一部分’。既然是一部分就要受到制约、要守着别人给我定下来的规矩。而我对这种事一向很恐惧——我不想将自己的命运和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中。”
“人人都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说一句你不能理解的话,这叫天赋人权。在眼下这个世界,谈论这个自由很不现实,却是我一直在努力的目标。”
“我之前被妖魔吓到了,也被道统、剑宗的人吓到了——他们都令我感受到威胁,感受到恐惧。因此——”
昆吾子已经明白李云心要说什么了。
他对于其中那个“自由”的说法感到新奇,并且将会在很久之后完完全全地理解李云心所说的这种自由与追求。
但现在还无法理解、认同。
他沉声道:“妖魔一样有体系、制度、尊卑。甚至比人还要更加严厉些。我可以同我身后的七子和气地说话,妖魔之中可以这样做的,或许有,但绝不会多。道统与剑宗或许不能代表光明,但妖魔必然代表了黑暗——如果你在心中还认同自己是一个‘人’,或者还有保有一些人性的话。”
“但还是不同。”李云心笑了笑,“在妖魔之中我可以做诸侯。但在道统……你知道那月昀子是因何被我算死的么?”
“九公子这样的化境妖魔都可以在渭水割据一方,月昀子那真境的道士,却为了得到一点驻守渭城的权力而费尽心机,不惜牺牲三十六个同修来诱我入局——我不想落到他这样的处境。”
“道统与剑宗啊……”李云心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公司大、待遇好、稳定薪水高。但我不是个安分的人,我想要的不是高薪水,更看重上升空间和事业前景。我啊……想做妖王。既然来了这里,又有这么多的机缘和奇遇,且我自己又是个天才——”
“不走到这世间最高处,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你能理解我么?”
李云心说的词儿昆吾子未必听得懂。但任何一个学过说文解字的人,大概都可以从那一个一个的字眼儿里大概领会其含义。
他算是大致懂得了。
琅琊洞天的掌门思索了一会儿,面沉似水:“若从未见过你,贫道会觉得你是被那些妖魔蛊惑。但既然已经同你打过交道,便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李云心,你可细细听好了。”
“那离帝修成了鬼帝身,天下震动。杀四伤一,更是千年未有的凶事。但方才你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大妖魔,也在两月之内被我道统斩杀了。并非我一人之功——鬼帝往渭水来,所过之处,凡有我道统弟子驻守的,皆拼上了身家性命。这便是道统、剑宗千百年的力量。”
“许多事你以为乃是大事,但对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阵拂过山岗的风。微风烈风,总都是风,伤不了山岗分毫。至于而今这所谓的……”昆吾子摇了摇头,“战争?对于妖魔而言或许是。但对于道统与剑宗而言,只不过是腾出了手、收拾收拾早该收拾的事情。李云心,你站在了注定要失败的那一边。”
李云心笑了笑:“无所谓。我也没有打算一直站下去。”
昆吾子叹气:“贫道本不该来问你。说要你打开禁制、交出洞庭——你以为贫道是在胁迫你,但在道统这里,已是分外的宽容。既然如此,而今便正告你:明日之后,庆国境内的修士会陆续抵达渭水、洞庭边。只为了一件事——确认这洞庭湖中是否当真有真龙的神魂。若有,便要得到它。”
“而后这天下间的修士将清剿妖魔——无论名声好不好、修为高不高。若要怨,便怨离帝吧。离帝之事虽然没有动摇根基,但已令道统与剑宗晓得到了如今这时候,天下大势已到了一个节点。妖魔们不应该再被放纵,这世间只有人,便足够了。道统与剑宗有牺牲掉所有玄境修士的决心——这对于我们而言,也只不过是数百年便可以弥补的微小损失而已。在从前,我们经历过更多。”
昆吾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倒真的不像是在胁迫了,而像是要提前告诉李云心一些事,好叫他有些准备。
李云心猜不出对方为何这样做,昆吾子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这样做。但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天下皆知双圣。可双圣,已经在这世间活了三千年了。三千年前双圣只是不知名的修士,两千四百年之前便修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
而后呢?
而后的两千四百年中,再无太上境界了。甚至连广生玄妙境界的修士,都只有十一人而已。
但在更早以前,天下间太上忘情境界的修士虽不常见,但每隔千年总会有四五人之多。昆吾子不是很乐于看到这种局面,在他看来这李云心实则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很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却入了妖魔道……
就如同一千年前的“那个人”。
双方说清楚了这些话,昆吾子便不再耽搁。他一挥衣袖,与李云心之间陡然生起一层薄雾。雾气攀上了洞庭湖边的那层禁制,就好像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再看不清外面的模样。
这样朦胧的乳白色很快蜿蜒数里并且向着周围延展,最终将整个洞庭湖都遮蔽。
李云心意识到这一次,他被妖魔与人修,合力地与世隔绝起来了。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转身直入了那洞庭之中。
他花半个时辰找到了红娘子。找到她的时候这鲤鱼精正在君山的白沙滩上。
昆吾子倾覆洞庭之水,这君山也未能幸免。昔日的洞庭八景之一此刻已面目全非。山上原有郁郁匆匆的植被,但如今矮小些的树木都已被冲断了,遑论那些更加矮小的灌木、草丛。这些草木从山体上滚落下来,在岸边、沙滩上堆了一层。当然还少不得死鱼、死鸟、死兽。
虽说不过过了一夜而已,但洞庭的七八月正是蒸笼一般的天气。它们的尸体被水浸泡,渐渐开始发出并不友好的味道。红娘子就在岸边的这一边狼藉之中,仰头看紫微宫。
紫微宫毫发无伤。
李云心在君山初见洞庭君时,以为这座木质的宫殿并无出奇之处,乃是大妖魔洞庭君闲时游玩、吃人的场所。但如今看却知并非凡物了——那岸边写着“紫微宫”三个大字的石头门楼上的飞檐都不曾损毁,还是他第一次来时见到的样子。
他也来到这一地的狼藉之中,脚踏实地的感觉叫他略舒心一些。
“从前君父不许我来这里。”红娘子看着那门楼说,“不过如今他没法儿管我了。”
她这才转过身看李云心:“那边出了什么事吗?我怕那些道士,不敢去听。”
李云心微微皱起眉,一挥衣袖。平地便起了一阵妖风,将附近那些杂乱的草木、尸体统统卷入湖中极远处去了。
洞庭湖边有雾气,然而天顶却是湛蓝的。在这里仍可以看到太阳自东边升起来,被他的妖风卷走的那些杂物在极远处激荡起一阵浪花,又恢复了平静。
他眯眼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才转脸看红娘子:“开战了。”
红娘子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问他:“开什么战?”
李云心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妖魔。”
又另画了一个圈:“道统——开战了。道统打算把天下间的妖魔统统干掉。”
听了这话红娘子反倒没那么有兴趣了。
“哦。”她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白沙滩,“我从前总觉得这里少些生气。我喜欢白鹭洲那木亭,可惜被毁了。如今我君父不在,这里又被封禁了,我们可以在这里也建一个木亭。就用君山上的桐木——我们闲暇的时候可以在亭中饮酒、说话。李郎,你说好不好?”
“你……不怕开战么?这是关系到每一个妖魔的大事——你也是阴神、妖魔。”
红娘子眨了眼睛,笑起来:“我怕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女子,法力也不算高强。在小妖小怪面前有威势,可在李郎这样的大妖魔面前,就只是一个小卒罢了。”
“况且天下的大势与纷争,又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要说我生命里最快活惬意的一段时光呀……可就在眼前呢。”
红娘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迈开步子,向那紫微宫的门楼中走。起先几步小心翼翼,但在发现没什么异常之后走得越来越快。走到门槛前停下来,向那远处隐藏在花木丛中的前殿看了一眼。
最终跨过了门槛。
她在门槛之后的树木阴影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李云心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看——就在眼前。我和李郎被困在这洞庭里,他们外面的人修和妖魔尽管厮杀。等到他们厮杀出了结果,若是妖魔胜了,我们还可以继续逍遥快活。要是那人修胜了,李郎便将我杀了做投名状,我也快活。这样该有多好呢?”
李云心无言地摊了摊手,叹口气:“好。这不关你的事,但关我的事。你先告诉我,怎么出这禁制?”
第二百零九章 湖中人
红娘子站在阴影里微微侧脸,看着李云心,俏皮地一笑:“先前不是同李郎说了么?君父将建木炼化进我体内,而我如今可以感应得到这洞庭禁制了。这意味着,我便是这禁制的阵眼。”
“但我虽是阵眼,可也的的确确不晓得如何出这禁制。君父应当是有法子的,但没有告诉我。”
她想了想,伸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扯了朵小小的红花、插在自己的发髻上,转身向前殿中走:“但李郎这样聪明,应当是知道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了这禁制——就是毁了那阵眼。”
“君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阵眼炼化进我的身体里。若是在从前,毁阵眼要比毁阵难。可如今李郎要出去的话……”
她偏了偏头:“杀了我就可以呀。”
这洞庭君的独女、因着执念而强烈地爱恋着李云心的红娘子说完了这话便转过一丛花木,消失在正殿西边的月门中了。
李云心站在君山的白沙滩上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
又将要面临一个抉择了。
但他没什么把握能选好。
洞庭君故意做了这件事——这老妖魔。昆吾子试图用言语和大势说服自己倒向道统,洞庭君也做了同样的事,但更加直接、更加粗暴。
杀死红娘子,便可出洞庭。
但对他而言那也意味着消灭了心中的人性。
李云心需要人性吗?
他的心中还有人性吗?
这两个问题他其实常在问自己,只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要直接面对了。
他抬头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头一次觉得心里有点儿烦躁。
不远处传来波浪翻涌的声音,那大概是湖底的恶蛟翻上了水面。但这洞庭毕竟面积广大,可不是什么小池子。他看了看那蛟,携着一阵风便冲上了天,向着远处遁走过去。
倘若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来做一个选择,那么他得先弄清这洞庭的模样。
这年头但凡靠谱些的地图都属于违禁品,民间流通的那些在他看来像是小孩子玩闹一般的地图也都被奉为珍宝。想要知道自己暂时掌管的这一片水域究竟状况如何,看那些东西可不成。他得亲自瞧一瞧。
洞庭的面积数百倍于渭城……
眼下应当不会只有红娘子这一个能说话、有理智的阴神吧?
于是他开始“巡查”这片可能要待很久的水域。
只是没想到如此一来,便是整整六天的时间。
起初是想要看看沿岸的水文、地貌。于是就看得细致。从前他最远走到南山,再没有向前。这一次就只一路飞过去,不放过湖边的风景——禁制之外,已经被雾气封住了,但毕竟岸上还有一丈地。那一丈地上或者生着花木,或者是浅滩,又或者是小小的码头。
头一天看还觉得新鲜,但并未找到人。到了第二天便渐渐觉得无趣了。需知这世上最好玩儿的是什么?便是人罢了。而这时候人烟稀少,湖边尽是一片一片的浅滩、树丛。他有心事,心静不下来,自然也无心感受什么自然、风景。于是看了一整天,已然腻了。
所以到第二天的时候就加快了速度。风景在他身下嗖嗖地掠过,劲风拂面。他一边走马观花地瞧,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但即便如此也用了足足四天的时间,才将这洞庭绕了一遍。他在天上飞,那速度又称得上风驰电掣——倘若靠世俗中人用脚步丈量,这四天的行程走上半年也不稀奇。
可似乎没什么收获。
实则第一天过南山,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渭河府的地界。这几天走下来大致经过了六个府、两个州。照理说洞庭广阔无垠,各个州府都应当在湖边有码头。运货,走水路总是方便许多。
但因为昆吾子那神通,李云心便只看到了几个湖边码头的残骸。人都不见影子,想来都死掉了。
湖边的禁制仍蒙着雾气,居住在湖边的人一定惊惶不安,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靠这洞庭吃饭的渔民、船夫,这下子生计要无以为继了。
到第四天,终于隐隐看到了远处君山的影子——他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这时候便意识到只看岸边其实……也仅仅是看了洞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倘若这湖中还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人或事,那必然是在湖中的。
君山算是一座大岛,真要迁人去住,也能住上个数千人家。可这样的君山在洞庭里,就连一张大饼上的芝麻都算不上——只能算一个针尖儿。
这样的岛屿在洞庭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保不准,哪里就藏着什么惊喜——
也可能是惊诧、惊恐。
他便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绕着君山,一圈一圈地飞。结果就像是飞在海面上——举目四望尽是靛青色的水,连禁制上的雾气都看不到了。依着太阳做参照,可又并不很精确。最后白耗了两天,只瞧见一座突出水面的礁石岛,再无其他收获——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便终于理解了洞庭的大。
一两百个这样的洞庭……就要把整个庆国给填满了吧?!
他花整整六天的时间做这样“徒劳无功”的事,但一直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弛下来。
他还没有做好决定。
然而意外出现在第七天。
他又找到一座岛。这岛上从前应当是没有人居住的。因为它处在洞庭的腹地,周围的水又深——很像是一根柱子从湖底探出来,孤零零地露在水面。
这样的深水岛周围不好建码头,也没什么鱼群,且距离岸上又远。在这种年代注定无人烟。
岛屿上树木倒是葱茏,在第七日的艳阳下像是一整快精雕细琢的绿玉,绿油油地叫人心喜。李云心看了这情景,心里的烦躁也没来由地去了三分。这令他感到意外——
他一直在放纵心里的不安情绪,并且乐于体验这种不安带给他的病态快感。但如今精神一振——他想大概是自己的潜意识认为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他。鬼帝在渭城里,他的妖魔弟子也在外面。说是刘老道与他们一同跑掉了,可又不晓得安危如何。
他认同自己潜意识的决断,决定再逃避最后一天。满了七天,他要重新回到那种时时刻刻绷紧每一根神经的战斗生活当中去。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安逸即意味着死去。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携着云雾落到那岛屿上。结果在岸边看到一艘残破的船——是一艘。
这意味着这艘船生前的体量不小,是那种大富人家才能拥有的画舫、楼船。而今颓废地躺在岸上只剩下龙骨,船身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绕船走了一周,看到一行脚印。
于是循着那脚印往林中走。走到林中草地上脚印消失了,可是剩下了别的东西——一些贝壳散落在草丛中,就好像有人边走边吃,随手丢掉了。这岛上没沙滩,李云心想了想,大概是从那艘船的残骸上起下来的、原本附着其上的贝类。
就循着那些贝壳走,见到林中的一块巨石。
大概有三四层楼高,周围被大片林木环绕。一整块大青石,底下却是空的。生了一堆火,火旁有个人。
李云心向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信步走过去,站在石穴入口处瞧一瞧。
那火已燃了有一段时间,如今快要熄灭。一个皓首老者侧身卧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倒还周全。看他穿着不是渔民,倒像是富贵之人,想来便是那艘船上的人。
便在这时候那老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子往洞口看了看,眯起眼睛,似乎洞外的阳光刺了他的眼。随后再抬手揉一揉、坐直了,盯着李云心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啊呀……你这少年,也是落难于此了?”
李云心并不说话,慢慢走进来,在洞中转了一圈。说是洞,其实应该说是一道很宽广的石隙。火光与阳光照亮了一部分,还有更多藏在阴影里。外面是热浪蒸腾的艳阳天,这活洞中却凉快。
老者见他这样子也不觉得奇怪,只笑道:“小老儿本以为只有这一艘船遭了难,没想到竟还有人。想来是昨日触怒了龙王——那倾盆的雨呀。”
李云心走到他对面了,眯眼看看他:“你是何方的神圣?”
老头子“嗯”了一声。
“寻常人身处这状况,可不该是你如今的样子。”李云心慢慢说,“这里离岸边极远,你该晓得渔民也不大可能来。你一个老头子,在这里待上几天,就要死掉了。但看起来这么镇定悠闲。”
老人听了这话才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褶皱堆积在一处,看起来却很慈祥和蔼。眼睛眯成一条线,只用眼缝儿里的一点余光看人:“你这年轻人呀,唉……死去有什么好怕的呢?老头子我活到六十八岁,人都说我是老寿星了。可我这老寿星呀,却被家里的儿女骗上这船、送来这湖里说是游玩……实则将船底凿漏了。”
“我那老仆护着我,上了这岸。我那儿女乘着小船回去了。谁料到忽然天下落下了大雨……我在这石穴里活下来了,我那儿女倒是在湖中死去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死的呢?”
李云心细细想了想,捡火堆旁一块青石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根地上的干柴丢进火中,笑道:“这么说你倒也不是一般人家。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有这种事吧?阁下从前是官府中的贵人,还是江湖上的豪侠?”
老人笑起来:“不提、不提了。只是,老朽看小公子也并非寻常人物,又是从哪里来呢?”
“我从东土大唐来。”李云心不咸不淡地随意应了一句,“如果还要在这岛上待一段时间,您老吃什么呢?我来时看见了贝壳。如今似乎也吃光了——以后怎么办?要打猎为生?您这身体看起来可不大硬朗。”
老头子笑起来:“老头子不喜欢水腥气。鱼虾贝平日都是不吃的——几十年了,总不好到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小公子在路上见的那些贝壳呀,却不是吃剩的,而是拿来用的。只是那些不趁手,也就丢掉了。”
“要说吃食呀,老朽还有一个老仆——先前说了,护着我上了岸。有了他,这些日子倒也不用为吃食犯愁。”
李云心看着老者:“他去狩猎了?”
“说了是老仆。”老者站起身,肚子咕咕地响了两声。这在他来看应当是失礼的事情,如今却并不在意。他慢慢往石隙被阴影遮住的一处走——那里阴冷潮湿,慢慢向下滴着水。或许千万年之后会形成一根钟乳石。
“既是老仆呀,又没有趁手的家伙,去哪里狩猎呢?”老者站住了,叹息一声,“跟了我四十多年,也总说这命是我的。末了末了,这命倒真成了我的了。”
他伸出手在阴影中摸索了一会,李云心又听到清脆的碰撞声——他觉得那是贝壳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随后又听到了囊囊的切割声。
随后老人转过了身。
李云心看到他手中提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其上还连着暗白色的皮肤。
老者与他对视一会儿,变得沉默起来。他走到那火堆旁,将肉置于石板上。用另一手拿着的边缘锐利的大贝壳慢条斯理地切割起来。他一边切,一边说:“野兽们呀,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这人世间呢,实则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人吃得好看些——不吃你的肉,吃你的精气神。”
“但好看就是好事呀。精气神吃了,人还在。只要死不了,总还能缓和过来。”
“可有些人呢,在这样的人世间过得久了,就忘记了人还是野兽时候的样子——精气神要吃,人肉也要吃的。就说这人世间也吃人,没什么天理公道。可这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天理公道呢?人世间这样子,就已经比野兽们那样子要好得多了。”
“咱们呀,得让它更好,而不是更坏。”老人切下一块肉来,哆哆嗦嗦地用一根小树枝穿上了,架在火上烤。烤了一阵子抬眼看李云心,“你说倘若有一个人,人不做,非要做野兽——这人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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