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尘埃落定


  断魂崖上,已多了一座新坟。
  欧阳俊生一身素服,肃立在坟前。在他身后,冷香宫一众弟子也一身素服,肃手而立。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矗立。山风很急,吹得每个人衣裳乱舞。欧阳俊生与欧阳绿珠的归来,解开了所有的疑团与迷雾,却也带来了惊天的噩耗。
  欧阳俊生沉默良久,招手将月几明,叶秋烟,萧威海,欧阳绿珠四个晚辈叫至身前,缓缓道:“现在一切真相已经大白,当年之事都系误会,几番阴差阳错,加之月几圆从中作梗,才害苦了你们四人。现在月老夫人和问心都已死了,我再也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延续下去。月几明,我现将爱徒秋烟许配给你,萧威海,我另将女儿绿珠许配给你。你四人要抛下过去种种,从此相亲相爱,让已经死去的能够心安,让还活着的能够尽享欢乐。咱们也不要再讲什么礼法,不须守孝三年,只待大事平定,便为你们举行婚礼。死者长已矣,我们这些生者,只有活得更快乐,才是对她们最好的祭奠与怀念。”
  四人齐声应了,个个泪流满面。幸福,曾经遥不可及,却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历尽曲折变故之后,奇迹般降临。
  李啸天对花溅泪道:“秋儿,去给你亲生的爹娘磕个头吧!”花溅泪点点头,走到月几明与叶秋烟身边跪下,恭恭敬敬地给二人磕了三个头,认了爹娘。萧雨飞也走到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身边跪下,磕头认了亲。
  欧阳俊生眼含热泪,却露出欣慰的笑意,看着宋问心的坟,喃喃道:“问心,你都看见了么?我知道你走得太匆忙,还有诸多未了心愿,现在我都在你面前一一了结,你高兴么?我错了,我不该如此偏执。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能原谅别人,也是给自己机会啊,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让你我都白白苦渡了三十年青春!”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这大悲大喜,分分合合,人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忽然,一个弟子飞奔上崖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道:“宫主,信!”李思卿接过信来一看,随手递与萧雨飞。萧雨飞拆开信看了起来,神色初时惊疑诧异,逐渐变得凝重。
  花溅泪道:“是谁写的?”萧雨飞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宋如玉!”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静等着他说下文。“他说天下大变在即,叫我速去投奔他,他若得了天下,将来便要传位于我,而我若不应允,他将于八月十五日晚三更在泰山之巅相侯!”欧阳俊生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萧雨飞淡淡一笑,忽然将手中之信朝空中一抛,“唰”地一下拔出了断肠剑在空中划了几划,将那封信划成碎片。花溅泪的剑同时出鞘,闪电般将那碎片一一串在了剑尖上……
  夜已深了,薄薄的轻雾浮起在梅谷里。月光明朗,白步照人。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了。冷香小筑楼上的窗纱上仍映着两个人的身影。还有一月便是与宋如玉决斗的日子了。这一战的胜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存亡。敌我正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他们脸上虽平静,心中却都悬着千斤巨石。
  一团白影划过夜空,披着月华射入窗来,落在桌案上。是一只鸽子。花溅泪看过那鸽子带来的密信,随手递与萧雨飞,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泰山之约不过是个诱饵。宋如玉的计划不错,他亲自出面将你我与爹爹、师叔他们诱往泰山绝斗,而月几圆趁着谷中空虚大举进攻;同时淮安王也已奏请皇帝,以剿匪的名义出兵。如此三面进攻,叫我们应接不瑕,疲于奔命,真好计划!只可惜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身边埋伏着咱们三十六死士的头一号死士,竟将秘密泄了出来。”
  萧雨飞道:“我们正可将计就计。当他们正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时,也正是他们倾覆灭亡之时。”
  花溅泪道:“不错,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只是二姐她——咱们只能看着她在歧路上越走越远,不仅不能劝阻,反而只能故作不知,纵容她的背叛也利用她的背叛——唉,爹爹这些日子以来,不知心中是何等悲痛。”
  萧雨飞道:“就算我们阻止了她行为上的背叛,也阻止不了她心的背叛。不过她这次背叛冷香宫,实际上也是我方一手安排的诱敌之计,到时可酌情减轻她的罪责,当罪不至死,你不用担心。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再多想,而应集中心力面对这泰山决斗。真不知我们能否取胜,我还从未这么没有把握过。”
  花溅泪点点头,低声道:“这一战我们要尽力而为,只许胜不许败。若不幸败了,咱们宁可死在一起也不能归顺于他……”
  萧雨飞笑道:“你放心,他所许诺的天下对我并没有诱惑力。我只想和你相守一世,平淡过一生。只是若我们实在不能取胜,也须得设法与他同归于尽,千万不能留他在这世上为害。”
  花溅泪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竟能狠得下心来杀了师太,你……你们都是他的至亲骨肉啊!唉,江山与骨肉,权利与亲情,究竟孰轻孰重?谋划一生辛苦一世,纵然最终得了天下,当真就比举家团圆、妻贤子孝更快乐?当年祖师与他定下这四十年之约,就是要让他自己醒悟。不料他已八十高龄,却仍是如此执迷不悟。”
  萧雨飞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萧索之意,淡淡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他组建聚雄会的第一天起,甚至他有这个想法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是这团圆之日却是骨肉相残之时。这一战,究竟谁胜谁负?也许根本无法分出胜负,他们三人的血将流在一起,共同染红那十六日清晨的红日。无论是怎样一种结局,那都将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八月十日。萧雨飞、花溅泪早已在欧阳俊生、萧威海、欧阳绿珠、月几明与叶秋烟的陪同下去了泰山。谷中只留下了李夫人、李思卿与梅月娇。
  晚上,李夫人三人正在灯下议论泰山决斗之事。梅月娇始终未插一言,眉头紧锁,似有满腹心事。李夫人道:“阿娇,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梅月娇勉强笑笑:“哦,没什么,今晚天气好闷热。”李夫人道:“那我叫可心去给你拿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来。”
  “哦,不,”梅月娇道:“不必了,我不想喝。”李夫人道:“你今晚到底怎么了,怎么有些心神不宁?”梅月娇讷讷地道:“我……”忽然,门外有人叩门,一共叩了十下。一次一下,二次二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梅月娇一阵惊慌与激动,浑身一颤。
  李夫人却没有注意到,有些奇怪地道:“是谁,谁在敲门?”门外那人道:“梅姨,是我!”李夫人神情一怔:“九龄?”梅月娇眼角的肌肉又跳了两跳。梅九龄走进来,给李夫人鞠了一躬,微笑道:“梅姨,你好!”
  李夫人冷笑道:“谁是你梅姨?你还有脸来见我。”梅九龄道:“梅姨此话何意,小侄鲁钝,竟听不明白。”李夫人冷冷“哼”了一声。梅月娇心头“扑扑”直跳,却又甚是兴奋,也不言语,只悄悄含笑看着他。
  李思卿冷冷道:“梅九龄,从你认了淮安王为义父,助纣为虐,咱们就已是仇敌,你竟还敢来!”梅九龄道:“表兄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此来只不过想给你引荐几位贵客。”
  “贵客?”李夫人道:“谁?”她脸色忽然一变:“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一进梅谷,就当被守卫之人发现,你怎么这么顺利就来到了我的门前?难道——”话未说完,门开了。门外已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戴金冠、着紫袍,气宇轩昂,乃是淮安王;一个着浅黄衣衫、风度翩翩,正是月几圆。
  李夫人、李思卿的脸色顿时大变。梅月娇却已不再紧张,心中只有激动与兴奋,她知道,他们已经得手了。整个梅谷已在聚雄会的控制之下。李夫人、李思卿的手顿时握紧了剑柄。梅九龄叫道:“慢,梅姨,表兄,整个梅谷都已在我们控制之下。此时再动手,何异于晴蜓撼石柱,以卵击石?”
  李夫变色道:“九龄、你……当初你与朝中高官结交,我就知你有些贪恋荣华富贵,功名权势。不料你竟会勾结聚雄会对付冷香宫!”
  “勾结?”梅九龄笑道:“梅姨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人生在世图个什么?不就是享受吗?荣华富贵,功名权势有什么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而世间万事都当顺其自然,从其天意。江山代有才人出,聚雄会取代冷香宫领袖武林,也是天意。”
  “住口!”李夫人怒道:“你,你助纣为虐,勾结恶人,你这个败类,我看你以后有何面目去见梅家的列祖列宗。”
  梅九龄大笑道:“列祖列宗?我这么做倒正是为了梅家的列祖列宗!梅姨,你可知冷香宫与我梅花门本是世仇?当年玉倩影处死的几个所谓的大魔头中,有一个正是我梅花门的先祖?外公之所以会将你嫁给李啸天,你以为只是为了成全你的心意么?不,那只是为了复仇。只不过外公看出你是真心对待李啸天,就没有将这段宿仇告诉你而是告诉给了我母亲。只可惜外公他死得太早了,我要替他完成这遗愿,这样他九泉之下方可瞑目。”
  李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梅九龄道:“梅姨若不信,日后问问我母亲不就明白了吗?”李夫人脸色有些发白,颤声道:“就算你说的不假,可你为报私仇,不惜勾结聚雄会与冷香宫为敌,只怕你外公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你母亲知道这件事么?”
  梅九龄笑道:“她当然知道而且并不反对我这么做。”李夫人神情一震,摇头叹道:“唉,大姐你好糊涂!”梅九龄道:“念在我们本是至亲的份上,义父已答应我,不会害你等性命,但却要先废掉你们的武功。”
  李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怒道:“你……”
  李思卿却忽然笑了笑,接口道:“淮安王,聚雄会主,果然是贵客!既已来了,有什么大事也要待本宫略尽地主之谊后再说,且请二位品品我冷香宫特有的雪蕊莲子香吧!”
  “雪蕊莲子香?”淮安王笑道:“听说此茶风味绝佳,饮过之后就同陈年的女儿红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宫主果然好客!”
  李思卿站起身来,去墙角的松木柜里取茶具。他知道在那柜角旁有个机关,只要用力一按,月几圆等人所坐之处的座位便会一下子翻入地下的陷阱。李思卿打开柜门,左手取出一套晶莹洁白的玉石杯,右手却悄悄将那机关使劲一按。谁知屋中什么动静也没有。李思卿回头一看,只见月几圆三人的座椅纹丝不动,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梅月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淮安王与月几圆本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笑道:“宫主不必意外,你们宫中所有的机关已被令妹做了手脚了。”他摇摇头,故意叹了口气道:“原来堂堂幻月中主也这般小气,连一杯茶都舍不得真请我们喝。”
  李思卿、李夫人脸色都大变,目光一齐射向了梅月娇。梅月娇就像是被恶狗咬了一口,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你胡说八道。”
  淮安王道:“梅姑娘又何必否认?纸里包不住火。何况你对我们已没有利用价值,也就怨不得我们过河拆桥了。”梅月娇脸色发白,这才明白自己上了月丽人的当了,自己已被他们卖了,不由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们……”
  淮安王道:“幻月宫主,你们现在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梅谷了么?真感谢你养了个好女儿,使我们的计划轻易地完成了一半。”
  李夫人气得浑身直颤,怒视梅月娇:“阿娇,你,你真的投靠了聚雄会?”梅月娇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道:“不,不,我没有。娘,你不要中、中了他们挑拨离间之计。”
  “挑拨离间?”淮安王道:“梅姑娘的反应倒不慢。只是,你刚才在你母亲和你大哥的茶中下‘内力散’之事作何解释呢?梅姑娘,事情已经做下了,又何必抵赖?”李夫人、李思卿动了动握剑的手,又倏地垂了下去,恨恨地望着梅月娇。李夫人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颤声骂道:“你这个孽障,畜牲……难怪你刚才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原来你心中有鬼!”
  李思卿顾不得气愤,连忙摸出两粒冷香丸,给李夫人与自己一人一粒咽下。梅九龄插口道:“表兄,你们袋中的冷香丸昨晚已被表妹全都调包了。”
  “什么?”李思卿伸手又取出一粒冷香丸来,瓣开仔细嗅了嗅,果然香味有异。他咬着牙,缓缓回头凝视着妹妹,目光冰冷如刀。梅月娇吓得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冷汗如雨而下,语无伦次地道:“不,不……我没有……”说得是那么勉强。
  淮安王微笑道:“梅姑娘,谢了!”梅月娇忽然狂吼一声,犹如一头被逼得无路可逃的野兽,拨出一柄短剑扑了上去,一剑划向淮安王的咽喉。
  淮安王一侧身就从容避过,同时右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夺下了她手中之剑。他将那冰凉的剑尖比在梅月娇的脸上缓缓移动了一下,一股冷气已浸入她的肌肤,她立刻不能动弹,仿佛被冻僵了一般。
  她的目光中充满愤怒,绝望与恨意,直视梅九龄。梅九龄微垂着头,绞弄着手指,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月几圆笑道:“梅姑娘且莫动怒,你为我们立了大功,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好了,现在我们只等中秋之夜泰山决战结束后便可大举进攻武林各大门派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哈哈,如今我们已是胜券在握。”
  李夫人咬牙道:“你们虽拿下了梅谷,但冷香宫实力尚在!”淮安王悠然笑道:“虽然冷香宫的主力都在泰山,但拿下了这号称武林圣地的梅谷,实在意义非凡。不妨实话对你说了,我在朝中深受皇兄信任,我已向皇兄奏明,申请出兵剿匪。而武林形势又为我师兄所控制,这天下可说是垂手可得了。现在,我们只等泰山决战结束。只要我师父杀了萧雨飞他们,就万事俱备了。”
  李思卿道:“邪不胜正,你师父定然落败。”月几圆笑道:“那绝无可能。”李思卿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师父输了呢?”月几圆微笑道:“他若输了,还有我们师兄弟在。这乾坤已定,谁也无法更改。”他转身对淮安王与梅九龄道:“梅谷已拿下了,你们马上赶回淮安,发兵起事。我已在此去淮安沿途的各处驿站备下了日行千里的良驹,你们一定可赶在十五日前到达淮安。”
  李思卿冷冷地看着他们,此时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的、不易觉察的微笑。
  难道淮安形势已变?
  残了的月儿又已圆了。
  但今正却不是十五,是十四。淮安王又来到了那荷池之畔的“眠雨”亭。他本来心情很好,但不知怎么一来到这荷池之畔,意兴立刻变得很萧索。
  荷池中,晚荷已半残。月光清明,照在荷塘上,使已半残的晚荷看上去仍是风情万种。微风拂过,残荷起波。一朵素洁的白荷在风中柔弱的轻颤。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梅九龄低声道:“父王何故叹息?眼看我们将大功告成,你怎么反而不高兴?”淮安王不答,目光遥望着雨荷小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可曾听到了箫声?”
  梅九龄凝神听了一会儿,奇怪地道:“没有啊,只有风声,哪有什么箫声?”淮安王默然良久,忽然振作了精神,笑道:“今夜如此月色,岂可辜负?来人,去取些酒来,本王要与九公子在这‘眠雨’亭里对月小酌。”
  梅九龄抚掌笑道:“男人活在这世上,有三样事物不可错过,那就是美酒、佳人与月色。今夜虽无佳人相陪,有这残荷为伴也足够了。”
  “美酒、佳人、月色?”淮安王笑道:“说得好,说得妙!”走回“眠雨”亭,亲手倒了两杯酒,低落的兴致已高了起来:“来,干!”
  两人一同举起了酒杯,正要饮下,忽见一人飞奔而来,正是那总管谭清,喘着气道:“王爷,圣旨到!”
  淮安王面露喜色,笑道:“哦,一定是本王要求领兵剿匪的奏章准了!九龄、谭清,快,快叫人摆好香案,待本王更衣,即刻接旨。”梅九龄道:“是,父王!”他的目光与谭清目光飞快地交碰了一下,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复杂而会心的笑意。
  香案已摆好。淮安王换上了朝服,束好紫金冠,到大厅里接旨。他平时广为结交宫里有权势的宦官,稍有头脸的太监他大都认识。他一边口称“微臣恭迎圣谕”跪下,一边看了一下此次来淮安颁旨的太监是谁。
  一看之下,他不由愣了一下。这是一张生面孔,他以前在皇宫中从未见过。但却又似曾相识。那太监朗声宣道:“奉天承运,天子诏曰……”淮安王一听这声音也挺熟,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这人是谁,不由脸色大变,失叫道:“白无迹,是你!”
  他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那太监:“你是白无迹!”那太监笑道:“淮安王,你的记性不错。只可惜迟了一步,你已给我下过跪了。”微微一笑,一下子甩掉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的银色衣衫。
  淮安王大怒,差点儿就一掌挥出,但想起此时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连忙又忍了下来,冷笑道:“白无迹,你好大胆。竟敢冒充钦差来我淮安王府撒野!”白无迹道:“谁说我是冒充?你且瞧瞧我的随从与太监与御前侍卫,可是假的?”
  淮安王“哼”了一声,往他身后望去,不由一怔。那几个随丛太监与护旨侍卫他都认得,如假包换。白无迹又道:“你再看看我这御笔亲书的圣旨,可是伪造之物?”淮安王心中惊疑,连忙一把抓过白无迹手中的圣旨,首先便瞧那印玺。不错,这正是皇帝专用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传国玉玺盖的印。
  淮安王不由大惊失色,再一看圣旨内容,不由脸色惨变,颤声道:“不,不,这不可能!皇上远在深宫,怎会突然降旨问罪?”
  白无迹淡淡道:“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密制的龙袍、皇冠、预造的百官花名册和你与聚雄会勾结的罪证,我与监察御史已全部呈送御览!如今,你的淮安王府已被五千精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淮安王,你大势已去。”
  淮安王脸色发青,咬牙道:“你,你一介布衣,江湖流寇,皇上又怎会见你?”白无迹笑道:“京城皇宫虽然戒备森严,但又怎能困住我白无迹?何况当时随我秘密进京的可是你的义子梅九龄!”
  淮安王神情一震:“什么,九龄?他带你去见的皇上……我明白了,那些龙袍、皇冠等物也是他给你的?”白无迹道:“不错!你的反应果然不慢,但知道得太迟了!”淮安王脸色一连数变,忽然一转身,足尖一点,往王府后花园扑去。
  白无迹长啸一声,影子般跟了上去。两人的身影转瞬不见,直把那些侍卫、太监惊得目瞪口呆。淮安王飞身扑到那荷池之畔,大叫道:“梅九龄,梅九龄,你给我滚出来……”
  他本是一个极能沉得住气的人,但此时他的方寸已乱。他蓦地住口,放慢了脚步。“眠雨”亭内明珠高悬,亮如白昼。梅九龄神色平静,坐在亭中相候。面前的石桌上还摆着那两杯未来得及喝的“竹叶青”。
  淮安王盯着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步步缓缓走过去,紧盯着他的眼睛眨都未眨一下。如果目光是剑,他已被剁为肉酱;如果目光是火,他已被燃为灰烬。淮安王慢慢走进了“眠雨亭”,毫无表情地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不该留下来。”
  梅九龄并不回答,却起身端起了面前的一杯酒,微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我必竟做了两年父子,你一直都待我不薄!来,我敬你一杯吧!”
  淮安王冷冷地瞧着他,冷冷地瞧了许久许久,这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冷地道:“梅九龄,本王谢了。”梅九龄淡淡道:“不必,这本是你的酒。”淮安王道:“是月几圆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我本以为,我与他师兄弟要自相残杀也是在霸业建成之后,没想到他如此性急。但他也太狂了,他以为凭他一人之力便可夺得天下么?”
  梅九龄略微一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是月几圆的人?”淮安王道:“你不必否认!你一直都在我们师兄弟间摇摆不定。我自认武功权谋都不输月几圆,身份地位更是远高于他,你终将看清形势,死心塌地地跟随我,没想到你竟将宝押在了他的身上!”
  梅九龄摇摇头,轻叹道:“淮安王,你太自负也太莽断了。以月几圆的老谋深算,他纵要过河拆桥那也是过河之后的事。如今江山尚未倒手,他却先闹内讧,削弱自己的势力,他可是这种傻到极点的人?”淮安王咬牙道:“你究竟是谁?”
  梅九龄缓缓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错,当年玉倩影的确诛杀了我梅花门的祖师。你所掌握的那桩武林秘案都是真的。但你却不知,我梅花门对此事一直心服口服,并未有半点怨言。后来接任的两代掌门每次讲起此事,都道是我祖师心怀不轨,作恶多端,该有死报,再三叮嘱我们要恩怨分明、引以为诫,不可心生恶念。你借着此事来拉拢我梅花门,我们正好将计就计,虚于委蛇。我虽为此付出了八年青春,并被人骂作贪图权势富贵之徒,但能扳倒你,也算值了!”
  “此去梅谷之前,我将我平时搜集的你图谋篡位的证据都交与了监察御史,与他一同秘呈皇上,并将你与聚雄会勾结,意欲造反之事全部说了出来。皇上龙颜大怒,已在前日下旨革掉你的爵位,削除你的兵权,并派白无迹来押解你进京!而十日晚在冷香宫,那不过是我与我姨父他们商量好了演的一出戏而已。”
  淮安王的脸色白得吓人,慢慢点了点头:“梅九龄,你做得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见心中已怒到极点,只是尚未爆发。
  梅九龄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恨我,应恨你自己!你被封为淮安王,深受皇上宠信,你却贪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做天子。结果终是害人害已,悔之晚矣!”
  淮安王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想不到我与我师父、师兄数十年的苦心经营竟坏在了你的手里!”
  “不,你错了!”梅九龄道:“其实你们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给了正义!你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们一直低估了你们的对手!所以五十年了,你们才会一败再败。轻敌本就是兵家之大忌。”
  “首先,一个宠大的组织不管它组织得有多慎重、隐密,也不可能像天生地长一样忽然出现,在它组建的过程中总会有蛛丝马迹让人发觉。你们自以为你们组织聚雄会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又怎知我姨父他们早已有所察觉?于是他们就派了三十六名死士潜入你们会中。你们不是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得到那三十六死士的名单么?萧石是第二号,他死了;而排在那名单首位的就是我!”
  “为了骗取你的信任,我一直故意将冷香宫的诸般机密都透露给你,就连白无迹带我三表妹去蓬莱这样的大事,我也透露给你。但你可知,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通知伤心客前来接应?你又要我骗出我二表妹,诱逼她作你们的内应,我也只有照办,配合你们顺利拿下梅谷。”
  “其实,你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空谷,我们早已在谷外埋伏了冷香宫所有的精锐和从各门派、各帮会调来的高手。如今你大势已去,梅谷又将重被我们夺回;而且你师兄离开聚雄山庄,带着会中精锐去攻打梅谷后,幻月宫主已调动丐帮和五大门派,在其他死士的配合下攻下了聚雄山庄,你们可说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淮安王浑身都已在颤抖。蓦地,他目中闪过一丝邪恶之意,冷笑道:“可你的表妹呢?她的报应将是什么?你利用了她,将她一手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梅九龄默然,眼中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悲哀。过了许久,才道:“不错,我是利用了她。但我情非得已,虽问心有愧却绝不后悔。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喜欢的是小时候活泼、刁钻的她,不是现在自私、狠毒的她。她如果能从此悔改倒也罢了,若她再执迷不悟,她也将喝下自酿的苦酒。”
  淮安王道:“你倒想得挺开!”梅九龄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淮安王道:“哼,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以为我对你就那么放心么?其实,我在冷香宫中还另外安排下了内线——”
  梅九龄淡淡笑道:“不就是那唐玄机么?你与月几圆设下阴谋,故意让我三表妹救回一个假唐玄机,让他在冷香宫中做卧底,这事早已被我三表妹识破。你们自以为对冷香宫和武林的动态已了若指掌,那知情形早已在暗中改变,那假唐玄机这一年来传递出的消息大多都是假消息!”
  淮安王神情可怖之极。他紧盯着梅九龄,瞳孔不停地收缩,那针尖般的冷芒似直欲刺入他心底。过了半响,他的表情才慢慢放松下来,道:“她,她怎能识破那所救的唐玄机是假的?这假唐玄机乃是唐玄机自幼失散的双胞弟弟,外表完全一模一样,根本未经易容,她不可能看出破绽!”
  梅九龄道:“她能识破假唐玄机只因有三个原因。其一,你以唐玄机的性命逼唐逸以死来诱我三表妹前往淮安王府,唐逸不得已只有照办,但他临死前暗中塞给我三表妹一张纸条,说明了一切;其二,我三表妹在离开这淮安王府时,有人又暗中塞给她一张纸条,提醒她她救走的唐玄机可能有诈;其三,你太自负,所以太大意。你低估了我三表妹的智慧。”
  淮安王呆了一呆,厉声道:“那个在我王府暗中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梅九龄不答,自顾自继续说道:“所以,现在你若仍不相信你们大势已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淮安王冷笑道:“可真的唐玄机和其他被聚雄会攻破的武林门派的首脑还在我手里。我要将他们全都杀了,让冷香宫纵然胜了也威信扫地。”
  梅九龄轻叹道:“想不到已到了这个时候你仍然如此凶残自负。在这之前,你又何曾想到过你会遭到如此惨败?你以为他们真的还在你掌握之中么?”
  淮安王心中一虚,脸色变了变,叫道:“谭清,谭清!”谭清不知从何处飞奔过来,恭声道:“王爷,老奴在!”淮安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而恶毒的笑意,飞快地道:“谭清,快,你快去那密窒里,将唐玄机一干人全都杀了。”
  谁知谭清根本就没有动,道:“王爷,来不及了。”淮安王道:“为什么?”谭清道:“他们刚才已被人放走了,此时正在五百精兵的保护下离开淮安。”淮安王怒喝道:“是谁放的?”谭清笑道:“王爷不妨猜猜看。”
  淮安王神情一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面色发青,缓缓地一字字道:“我明白了,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那个暗中给花溅泪通风报信的人也是你。在这王府中,知道那密窒的除了我也只有你。那秘密我连梅九龄都未告诉,我是如此信任你,你,你却背叛了我。”
  “不,不是背叛,”谭清道:“这是你应得的报应。”淮安王沉声道:“你究竟是谁?”谭清平静地道:“你的王府总管,王爷!”
  淮安王的目光针一般地刺在他脸上,咬着牙道:“不,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我的总管,你是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白孝乾的总管。当初,你与白家余孽一同漏了网,五日后你至我府上来自首请罪,并献上白氏孤儿赎罪求生。我见你是个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就不屑杀你,将你留在府中当差。没想到你倒挺有才干,做起事来无可挑剔,就升你做了总管。二十年来,你一直都对我忠心无二,所以逐渐赢得了我的信任,没想到你……你……”
  谭清淡淡道:“就算你是条雄伟的战船,我只不过是条小小的蛀虫,我一样能叫你毁在我手中。”淮安王道:“你忍辱偷生二十年,为的就是为白孝乾复仇?”谭清道:“不错。”
  淮安王道:“那你当初又为何要将白孝乾唯一的一点血脉出卖给我?你难道就不怕他绝后么?”谭清的眼中露出一丝极其深遂的痛苦、悲哀,缓缓道:“你熟读兵史,可还记得搜孤救孤的故事?”
  淮安王神情惨变,失声道:“什么?难道,难道你二十年前献给我的那个孩子是你自己的亲骨肉?”谭清悲愤地看着他,带着刻骨的仇恨:“正是!东周时期,奸臣屠岸夷陷害赵氏忠良,为保赵氏最后一点血脉赵武,赵氏门客程婴将自己的儿子献给屠岸夷,绝了他的戒心。自己忍辱负重隐居山野,将赵武抚养成人,最终报了血海深仇!想我谭清,难道还不如古人程婴?”
  淮安王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若论坚韧、忠义,你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人!将自己的儿子献给杀人不眨眼的仇人,并看着他被仇人一剑劈为两半,而且还要奴颜卑膝、尽心尽力服侍这仇人二十年不露破绽,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唉,我栽在你这种人手里也不算冤了。”
  谭清道:“去年那个雨夜,你说你喜欢冒险刺激的那番话时,我还以为你已识破了我,心中很是惶恐。后来我才明白你那番话是针对花溅泪而言的。”
  淮安王道:“那白孝乾的儿子现在在哪里?”潭清道:“你早已见过并害过他了。”这时,眠雨亭顶忽然缓缓滑下一朵流云,白无迹神情冷削地出现在淮安王面前。淮安王看着他,叹道:“果然是你!你上次入府行刺我未遂后,我便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实,现在我却不得不信了。”
  白无迹淡淡一笑:“你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自负。上次你与伤心客决斗之际,我故意刺伤谭清就是为了麻痹你,同时也给谭清一个理由,让他不能助你对付伤心客。”
  淮安王的目光移向谭清:“上次花溅泪入府后,你一直怀疑她,找她的碴子也是在故意给我看?”谭清点头承认:“不错。她虽不识我的身份,但我一见她,与当年从我手中带走公子的叶秋烟十分相似,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淮安王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感伤与悲凉之意,笑了笑,笑得艰难而苦涩:“可笑我自己一向那么骄傲而自负,却原来我身边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唉,谭清,假若有人对我像你对白家那么忠诚,我虽败也可无憾了!”
  谭清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薄报薄,施厚报厚。你对人若有我们老爷对人那么厚道体贴,真诚无私,对你忠心的人又何愁没有?”淮安王喃喃道:“不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白无迹道:“当初你残杀我白氏一族三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淮安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你拨剑吧!”他转身慢慢走出眠雨亭,走到荷花畔一处宽阔的草地上站定,转身面对白无迹。白无迹并没有急着拨剑,抱着手道:“淮安王,你我虽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却并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可以先取了你的兵刃来。”
  淮安王道:“谢了,不必。”一伸手脱下身上朝服,扔在一边的柳树上。从腰间解下了一根又长又细的乌金细丝,一头系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鱼钩。他为什么不用剑而要用这鱼钩?
  淮安王轻甩着钓丝,道:“白无迹,你为何还不拨剑?”白无迹笑笑:“我也不用剑。你先请!”淮安王的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已感觉到白无迹的武功今非昔比,而自己此时无论哪方面都处于劣势。他已决定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使出那太公四十九钩中的第四十九钩。
  在黄山九龙瀑下,他曾对程傲然说过这样两段话“第四十九钩我还从未发出过,只因那一钩是个死者,又名‘绝命钩’,一旦发出,没有人能避开。”“这太公四十九钩的前四十八钩与最后一钩有很大差别。换句话说,前四十八钩的威力珈在一起也及不上这最后一钩的威力的一半!而这最后一钩世上只有两个人能避开,这两个人已不是人,是神。”
  他所说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宋如玉,一个是蓬莱岛主玉倩影。那么他这一钩发出,白无迹能否避开?白无迹本该抢先出招,不给他这个机会的。只可惜,白无迹纵然意识到这一点也已迟了。淮安王已出手!
  长长的钩线一甩,金钩已划出。满天都是那钓丝的影子,无数个影子已形成一张密集的网从四面八方向白无迹当头罩落;满天都是那金灿灿的钓钩,无数个钓钩形成一片灿烂的霞光向他洒落。
  他根本已不能避,不能退,更无法去接。钓丝带起的疾风令他窒息,金钩破空的呼啸尖锐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满天钩影中却有另三道金碧辉煌的光芒一闪,穿透了丝网疾射而出。随即,所有的光芒都瞬间而灭,所有的声音都猛然停顿。
  仿佛一阵狂风骤雨瞬间停歇。淮安王石像般立在草地上,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珠子也如石刻的一般,不但一动不动,而且生气全无。他的胸前要穴上赫然插着三枚长长的金针。白无迹如影随形跟上前去,一掌拍出。淮安王身形飞起,撞在一株柳树上,吐出一大口血来,喘息道:“这金针是上次在九龙瀑……我给你的?”
  白无迹点点头:“不错,”他自豪而骄傲地笑道:“当时我就曾发誓,要赐还你的这三枚金针。”闪亮的金针针尖上沾有一滴黑色的血珠。
  淮安王咬牙道:“你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白无迹没有说话,拨出腰间佩剑一抬手扔了出去。“铛”的一声,青霜剑落在了眠雨亭中的石桌上。谭清看着眼前的剑,愕然道:“什么?公子,我……”白无迹微笑着点点头:“你比我更有权利向他讨还血债。”
  谭清的脸上露出惊讶、兴奋之色,呆了一呆,终于缓缓提起了剑柄。他凝视着淮安王,手指轻颤着,轻抚那冰冷而锋利的剑锋,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亲手杀了淮安王,这在心前是怎样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幻想?可如今幻想已成真。
  二十年了,只要一闭上眼,那城楼上血淋淋的人头高悬的惨状和刀光一闪,血肉横飞,亲生儿子被淮安王一剑斩为两段的情景就会在脑中清晰地出现。多少次冷汗直流,从恶梦中惊醒?多少次夜半无人处躺在床上血泪交流?谭清的眼中已有泪花闪现。他一咬牙,低沉地怒喝一声,身形腾起,人与长剑化作一道长虹划空而去。
  “啊”的一声惨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呼,淮安王已被一剑穿胸而过,钉在了那柳树上。谭清一用力,拨出了长剑,却一动不动,未避未闪,任那一蓬鲜血喷洒在自己的衣衫上。厉声狂笑道:“淮安王啊淮安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不到你的血也会溅在我的衣衫上!二十年前,你一剑挥出,我儿子的血溅在了你的王袍上;二十年后,你这王子皇孙的血却也溅在了我这布衣上,哈哈……”
  淮安王浑身痉挛着,脸已扭曲变形。他一生杀人无数,此时终于也尝到了剑刺胸膛的痛苦滋味。他拼命呀牙忍住剧痛,哑声道:“谭……清!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无憾……无怨了!”他最后低吼一声,就如一头猛兽临死时那不甘倒威的低吼,倒了下去。缕缕鲜血流入了荷塘,在水中扩散。
  忽听有人凄厉地呼道:“三郎——”一个窈窕的身影疾掠而来,虽是半老徐娘,却是风韵犹存,竟是五花娘童赛花。此时她满面泪痕,抱着淮安王不停摇晃,连声呼唤:“三郎,虽然我在你心中是可有可无,可我却从来不曾后悔过。你说过,不管你有多少个女人,我是对你最真心的一个,就为你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已值了!你等等我!”一错牙,一缕黑血流出嘴角,头无力地靠在了淮安王胸前,双手兀自紧紧抱着他。
  淮安王混浊的眼睛睁开了一线,嘴角露出一出苦涩的笑意。他未料到,唯一忠于他的、最终甘愿陪他共死的竟是这个他弃如敝履的女人。他的手慢慢移向她的手,握紧,渐渐不动。
  谭清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剑锋。剑锋上血珠已滴尽,唯留一抹血痕。他缓缓抬起头凝望着白无迹,白无迹也正深深地凝望着他。他嘴辱颤抖了几下,随即目中泛起泪光,涩声道:“公……子……”
  白无迹心中一颤,猛地扑跪在他脚下,仰首大声道:“不,我不是你的公子,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说到后来,已呜咽不成声。谭清老泪纵横,抚摸着白无迹的头,心中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话来。
  梅九龄走下亭子,见此情景,悄悄扭过头去,以袖拭泪。此时,淮安王府中已是乱成一片,无数人号呼奔走,夹着官兵们的吆喝斥骂声,惨不忍闻。一队官兵在那几个御前侍卫带领下扑了过来。领头一个一眼瞧见了柳树下躺在血汩中的淮安王,吓得面无人色,失声道:“什么?钦差大人,你,你竟敢把他杀了?万岁说了淮安王要抓活的,送京去治罪,你,你违反了圣上的旨意……”
  白无迹站起身来,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泠漠地道:“王侍卫的意思是要拿我去面见你们的糊涂圣上是不是?”王侍卫脸色惨变:“你,你竟敢骂万岁,这,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啊!”白无迹冷冷一笑:“二十年前就已满门抄斩过了,此时旧话重提岂不可笑?”王侍卫道:“你……”
  白无迹看了看淮安王的尸身,淡淡道:“淮安王便是你们的‘朝中第一高手’,他已死了!王侍卫若要抓我领几个赏钱只管动手!”王侍卫脸色发白,眼角肌肉直跳:“你……”
  白无迹淡淡扫了他一眼,回头对谭清与梅九龄笑了笑,道:“咱们走吧!”
  栖霞岭,绝美的山;栖霞岭的黄昏,绝美的黄昏。山岭东面有一座巨大的土堆,那是一座巨大的坟,没有垒石,没有墓碑。西风残照下,坟头荒草瑟瑟起伏。
  白无迹,谭清一身孝服跪在坟里,俱都沉默无语。梅九龄也一身素服肃立在一旁。烧过许多锭纸元宝,谭清点燃了那件染有淮安王的鲜血的衣衫。火焰滕滕燃烧,带血的衣衫转眼已化为一堆灰烬。
  尸骨化灰,血衣化灰,仇恨也已化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无迹缓缓站起身来,低声对谭清道:“义父,咱们走吧!”谭清呆呆地盯着那堆灰烬,眼中含满了深沉的萧索,沉默了一下,道:“去哪里?”白无迹道:“先去梅谷,再去蓬莱岛!总之,孩儿从此要同你在一起,侍候你到老到死。”
  谭清笑了笑,笑意又逐渐消失,满脸倦意,叹了口气,道:“再让我待一会儿吧!”白无迹垂首道:“是!”过了良久,谭清忽然道:“无迹,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白无迹道:“但凭义父吩咐,孩儿无不遵从。”谭清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日后娶妻生子时,你若有两个儿子,可否让其中一个继承我谭家的姓氏,续我烟火?”
  白无迹道:“义父放心,这是自然。若生子,长子姓谭,次子才姓白。”谭清点点头,轻叹道:“唉,这下我就放心了。”这一句话说得好生苍凉,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萧然之意。
  白无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勉强一笑:“义父,咱们走吧!”谭清点点头:“是该走了!”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仍跪在坟前,神情寥落、寂寞与厌倦。
  白无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更重,心头罩上一层阴影,又催道:“义父……”谭清恍若未闻,凝视着那杂草丛生的荒冢,喃喃自语道:“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七……唉,老爷待人太好了,所以才有伸冤雪恨之日。当初官兵将至,府中三百三十人谁都不肯弃老爷而去,宁愿与老爷共存亡,结果只有我带着你和我那岩儿逃走了。其余三百二十七人无一偷生,血都流在了一起,把这栖霞岭都染成了红色……真想念他们……他们都在等着我呢……”
  白无迹听得心中酸楚不已,到后来肌肤一冷,失声道:“义父……”谭清却又不再说话,默然良久,忽然拾起坟前那把染有淮安王的血的三尺青锋回肘往颈上一划。白无迹大惊,狂呼道:“啊……不可……”他伸手夺剑,却已晚了!如血的夕阳下,剑芒一闪,一串血花零落风中。
  西风残照下,谭清倒了下去。一股热血喷洒在坟头。白无迹肝肠寸断,抱起这可亲可怜、可敬可佩的老人,连声呼唤。嘶哑的呼唤声如杜鹃啼血。疾烈的山风中,隐约传来人苍凉的悲歌:人心不足蛇吞象,紫袍嫌到又思黄。
  尸骨草掩饥冤鬼,血肉横飞饱剑芒。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
  劝君莫羡封候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八月十五,夜色已临。白无迹仍呆呆地跪在坟前。他已将谭清也葬入这座巨坟中。昨夜,他杀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他亲手掩葬了他义薄云天的恩人。如今,他该做何事,该去何方?
  他神色平静,眼中一滴泪也没有,深沉的目光从坟头缓缓移向那空中东升的圆月。睛空万里,清辉遍洒,多美的月夜。梅九龄叹了口气,道:“唉,快三更了……”白无迹神情一震,猛然想起了那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泰山决战。这里的血战已结束,那里的血战还未开始,也许这正是又一场悲剧拉开序幕的时候。
  “他们谁会胜?宋如玉还是萧雨飞他们?抑或是三人死在一起,让血流在一处,共同染红明晨的霞光?”两人都没有问出来,什么也未说。不只因为问了也无用,还因为这里的气氛本已很压抑,血腥味本已太浓,谁都不愿再增加泰山一样重的紧张压迫之感。虽然都只是沉默,但两颗心却都已飞往了泰山绝顶。那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一战将会有怎样的结局?月华虽明,但重重心雾却使得他们眼前一片昏暗。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泰山绝顶。天尚未黑,萧雨飞一行却已在山顶相聚。迅急的山风吹得人衣袂乱飞。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话说。人人都在等待,等待着这吉凶未卜的结果。
  暮色降临了,距三更还早,月已爬上山顶。萧雨飞,花溅泪并肩而立,静静地等着。他们已决心去承担这副千斤重担,不成功便成仁。等待,本是最令人心烦之事,心烦便会意乱,心烦意乱,心浮气躁乃是决斗者之大忌。
  好在他们不会心浮气躁。几经磨练,几经生与死,血与情的磨练,他们已学会了等待,已炼就了铁铸一般的神经。事实上,他们在等的同时,他们等的人也同样在等。等待,往往正如相思,是双方面的事,只是看谁的耐性好而已。
  终于,三更到了。一条人影划破夜空而来,缓缓落在两人的面前。
  这人飞掠而来的速度极快,降落的速度却极慢,慢得像是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他的身子也轻如枯叶。宋如玉!他果然很守信用,三更一到,他的人便也到了。萧雨飞,花溅泪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给他们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难怪当年玉倩影会爱上他。他的确是个别具魅力的男人。就是现在,他已不再年轻,却隐约可见他当年那绝世的风采。
  他也正凝视着萧雨飞与花溅泪。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与玉倩影的影子。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飘儿,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站到我的身边,而只会站到我的对面。”萧雨飞淡淡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古正邪不相容。”
  宋如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什么是邪?什么是正?我若能君临天下,你们便是邪,而我却才是正。将来史官的春秋笔下,你们这些自认为代表着正义的人,不过是一帮螳臂挡车、阻挠历史潮流的江湖贼寇。”
  萧雨飞道:“也许你是对的。但要论对错,还得等战局结束,现在争什么对错,分什么正邪,都毫无意义。”
  宋如玉道:“你有把握胜我么?”萧雨飞道:“至少你是为一已之私欲而战,而我们却是为避免天下苍生的一场浩劫而战。我们在气势上先胜你三分。”
  宋如玉抚掌笑道:“说得好!剑为本,气为神。剑未出,气势上已先声夺人。看来你们的确已懂得‘剑’了!好,你们已有资格和我交手。”他轻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缓缓道:“请!”
  萧雨飞默然半晌,上前几步,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毕恭毕敬、一下一下地慢慢叩了三下头。宋如玉任由他向自己叩首,轻轻叹了口气。
  萧雨飞缓缓起身走了回去,与花溅泪互相凝望了一眼,两人心意已通,同时将手按上了那冰冷、沉重的剑柄,慢慢地,一寸寸地拨出了那号称“天下第一利器”的相思断肠剑。
  清冷的月光下,雪亮泛着冰光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寒光四溢。一股萧杀凌厉的剑气已笼罩天地,连那明亮的月华也黯淡了下去。剑刚出鞘,还未发出,那萧杀的剑气已先声夺人,袭人意志与信心。宋如玉不敢怠慢,凝神以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拂尘。他的目光虽在拂尘上,全部心神、全部精力却已凝聚在一起,方圆数丈内的飞花落叶、虫鸣蚁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双方都在等候时机出招。这不仅是一场武功上的决斗,还是一场耐性、定力的精神上的决斗。
  这一战的关系极大,每个人都清楚,李啸天等人也凝神以对,连大气也不敢出。泰山之巅此时是那么静,静得每个人都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这实在是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一战!
  双方都静待着,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因为哪怕只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会给对手可乘之机,让对方抢占先机,以致全盘皆输。
  初秋天气,天气仍很炎热。此时山顶深夜虽极凉爽,细小如糠末的蚊虫却成团成团的绞着飞,令人生厌。
  但却没有一只蚊虫去骚扰萧雨飞与花溅泪,只因花溅泪身上的清香令蚊虫不敢靠近。一团野蚊在宋如玉头顶乱飞,他却不敢去拂,唯恐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一只花白的大草蚊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开始贪婪地吮吸他的血。他仍一动不动。忽然,一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小山蚊飞了过来,撞向他的眼睛,他忍不住眨了两下眼睛。就在他眨眼之时,萧雨飞、花溅泪的心意相通,已同时腾空而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向他直刺而去!又有谁能形容这两剑的速度有多快?又有谁能形容这两剑的气势有多霸道?天地之间,万物皆止。
  高手相争,成败往往只系于一招之间。所有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已停顿。宋如玉的拂尘也已掸出,没有人知道他这一掸有多妙,正好是萧雨飞那一招“相思九转肠”的唯一破解之法,这一掸妙到毫巅。
  然而那只小山蚊在这一瞬间还在他眼睑上未及弄出,他视野有些模糊。这一掸本是他练过万千次、已经毫无破绽了的,此时这关健时分竟已有了偏差!
  萧雨飞剑峰一转,斫向了他的拂柄。花溅泪转守为攻,剑尖一划,刺向了他的手腕脉门。宋如玉长啸一声,身形闪电般倒掠而出,萧雨飞、花溅泪不敢有丝毫松懈,影子般附了上去。宋如玉的拂尘已被削断,连那宽大的袍袖也被齐整的削掉。他虽未倒下,但气焰已低,信心大减,而萧雨飞二人的气势、勇气更盛。
  二人乘胜追击,第二招又已发出。宋如玉已避无可避,那该死的山蚊又还在眼中,眼看必败无疑。谁知就在这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如玉还未倒下,花溅泪却已倒下!连手中之剑也已脱手而飞,人如流星般坠落地上。
  她的隐疾犯了!她的隐疾早不犯、晚不犯却偏偏在此时发作了!为迎接这一战,她已耗尽精力,那一招无与伦比的“相思九转肠”发出之际,她脆弱的心脏已不堪负荷,几乎崩裂。这莫非也是天意?难道上苍真是石作心来铁作肠?花溅泪一倒下,形势立刻改观。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宋如玉转败为胜,闪电般接过花溅泪脱手的相思剑,趁萧雨飞分神之际猛地架在了他颈上。所有的人都已惊得呆住。
  八月十五,梅谷。
  已是三更过了,月几圆却仍是睡意全无。他实在是很兴奋,很激动。
  泰山决战之事他并不是很担心。他早就看出师父与冷香宫的关系不同一般,却未料竟会是如此特殊。看这情形,即便师父获胜,得了天下,将来受益的也是萧雨飞而非他。到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一生操劳,也许不过是替人作嫁。所以,他希望能两虎相争,一死一伤。他却稳做卞庄子。至于师弟淮安王,现在还有用他之处。等将来得了天下,他再与他翻脸不迟。他自信他的武功在他之上,他只担心他那计“绝命钩”。他早已将这“绝命钩”研究了许久,终于想出了破解之法。
  世上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死招,任何招式都不可能没有破绽之处,没有破解之法。
  这“绝命钩”无可避也不可接,那么就只有不接不避,以不变应万变,用暗器取胜。而这暗器必须细小才能突破那钓丝划出的网,那速度才能令淮安王猝不及防,一击便中。他为自己想出了这么个绝妙的法子而自豪、骄傲。现在他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极。他随意漫步到冷香小筑,欣赏月光下那美得朦胧的五颜六色的花。有侍女送上一盏“雪蕊莲子香”,他接过惬意地呷了一口。
  夜空中,月光下,有一条人影夜鹰般掠了过来。落在月几圆面前,却脚一沾地便摔在了地上。来人却是月凌峰。月几圆大吃一惊,手中茶盏“啪”地落摔得粉碎:“峰儿!”他连忙扶起儿子,急切地道:“峰儿,你受伤了?”
  月凌峰大口喘着气,摇摇头。月几圆道:“这么说你是累了?”月凌峰点点头,仍不能言,只是大口喘气,待喘息稍平,道:“爹,我们完……完了!”
  月几圆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完了?”月凌峰飞快地道:“师叔事情败露,皇上下旨削了他的爵位,夺了他的兵权,而且他已被白无迹杀了;我们这一年来得到的密报全是假消息,武林形势在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变化,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冷香宫率领武林各帮派,在埋伏在会里的三十六死士的接应下,已攻入了聚雄山庄,只有我逃了出来……”
  月几圆急道:“那你妹妹呢?”月凌峰道:“不知道,我们走散了!”月几圆手一松,跌坐在栏杆上,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月凌峰道:“原来梅九龄就是冷香宫三十六死士中的第一死士,是他坏了师叔的大事。而那假唐玄机早已被花溅泪识破,我们中了他们的计了!”
  月几圆脸色惨白,血色全无,呆呆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月凌峰道:“如今他们已调集了江湖上各门各派、各帮会的人手,马上就要来夺回梅谷。爹,咱们大势已去,你快想个办法呀。”
  月几圆呆坐良久,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恶毒的凶光,站起声来厉声道:“不,鹿死谁手还不一不定期。我们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只要你师祖胜了,杀了花溅泪,废了萧雨飞,咱们还有扭转局势的胜算。”
  月凌峰低声道:“可若师祖失败了呢?”月几圆大声道:“不,那不可能!你师祖是不会败的,绝不会败的!”他冷笑道:“何况我们手里还扣着梅如雪、李思聊、梅月娇三个人质呢!”月凌峰道:“可是梅九龄既然是他们的奸细,那他必定与李夫人早已商量好了——”月几圆神情一震,失声道:“糟了!快,快赶去‘摘星楼’!”
  已经迟了。两人赶到摘星楼,只见那几个看守之人均已被点了穴道,而李夫人他们早已不见了。月几圆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本一向沉得住气,但此时也已乱了方寸。现在,他们的希望已全部系在了宋如玉身上。那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泰山绝顶,形势突变。
  萧雨飞脸色惨变,已顾不得那架在颈上的冰冷的剑锋,“扑”地跪倒在地,抱起花溅泪,连声唤她。宋如玉疯狂般仰天大笑:“哈哈哈,一只蚊子坏了我的大事,上苍却又马上给我成倍的补偿……这真是天意啊!看来老天也不忍辜负我这一辈子的苦心哪!”
  他大笑了一阵,蓦地止住笑,狠狠地低头看着萧雨飞:“萧雨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我宋家唯一的独根苗了,只要你肯认我这个曾祖,我不但马上可以抢救你的心上人,从此传给她‘洗髓经’与‘易筋经’,治好她的隐疾,将来还可传位给你,让你继承我的王位,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与一切命运。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萧雨飞紧咬嘴唇,已咬出血来。花溅泪吃力地睁开眼,断续地道:“不,不要……云飘,你不能……答应他!”萧雨飞紧抱着她,低声道:“我明白,你放心!”
  宋如玉厉声道:“住口!萧雨飞,你要想清楚了!我虽不会杀你,但你若不答应我,我就会废了你的武功,并将你带回聚雄山庄,将你终生囚禁在那地牢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生不见天日。而且,她这一次隐疾发作不比以前,她武功越高,五脏负荷越重,现在她的心脏随时都可能破裂!蓬莱岛主手中只有一部洗髓经,易筋经还在我的手中,现在,只有我才能救她!”
  萧雨飞充耳不闻,只低头凝视着怀中的人儿,此时又有什么能让他移开他的目光?宋如玉剑锋轻轻一划,已有鲜血自他颈上流下,顺着剑锋滴落在花溅泪雪白的衣裳上,呈现出一副凄艳的图案。他却仍一动不动,只是将怀中的人儿抱得更紧。此时又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他心爱的人的呼吸?
  花溅泪的呼吸已很艰难,弱如游丝。她凄然一笑:“云飘,我对不起你,我又要离开你了!”
  “可我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与真情,作为一个女子,我已很满足。我唯一遗憾的便是……未能除掉这个祸害……我,我,我死不瞑目!”她的确不甘心,但她的眼睛却一下子合上了,色如死灰。
  萧雨飞呆呆地沉默着,连呼吸声也未发出,只有血丝自嘴角流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打击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极限,他的理智几乎已完全崩溃!
  他忽然大吼一声,右手闪电般地一回腕,那清粼粼的断肠剑已向自己颈上划去!
  本来,他有许多美好的希翼,待除害之后,他便要与她成亲,在梅谷住下,幸福地生活。他甚至还在心中偷偷地打算将来一定要一个象他的她一样聪慧的女儿……
  可现在,他的一切的希翼,一切的美好的希翼都已成空。他也就对生命毫无留恋。忽然,一朵野花闪电般飞来,将他手中的断肠剑击落。宋如玉本来正得意狂笑,此时笑意忽然凝结在了脸上——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玄衣道姑正向她走来——蓬莱岛主!
  她正缓缓向他走来。宋如玉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冷汗已涔涔而下。李啸天等人扑地跪下:“祖师!”
  蓬莱岛主摆摆手,示意大家起身。目光却一直凝注在宋如玉脸上,平静地道:“四十年了,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么?”
  宋如玉道:“四十年了,你还是要来阻止我么?我们本是一对神仙眷侣,却为何要反目成仇?我要得天下,你却用绝情酒来害我;我组建了聚雄会,你就夺了武林盟主之位、创立了冷香宫来对抗我;我盗得了经书,你却又给我设下四十年的期限想困住我。你一生都在和我作对。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当年你若肯助我,这天下早就是我们的了——”
  蓬莱岛主叹道:“人生际遇,各有定数。这天子岂是人人当得?朝代更替,也是一朝气数已尽,先自内乱了,外力才可乘虚而入,现今太平盛世,百姓安乐,你却偏要挑起事端,以一已之私欲而至天下苍生于不顾。我又岂能遂你之愿?”
  宋如玉冷笑道:“我如今神功已成,你却已将一生内力修为大半渡于几个后生晚辈,纵然你来了,我再也无须怕你。你若阻止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蓬莱岛主淡淡笑道:“若论武功,现在的我的确已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自以为你的神功真的练成了么?你聪明一世,就没有想过当年嵩山之夜,我为何会任你盗了易筋经离去?你练那经上神功,为何会这般艰难,以致耗费了四十年之力?”
  宋如玉脸色一脸数变:“你,你此话何意?”
  蓬莱岛主道:“当年少林寺洗髓经一失窃,我便知是你所为。早就和智慧商量过了,藏经阁中的重要经书我已全部换过。你第二次前往盗取的易筋经,是我字斟句酌更改过的伪本。虽有七八成内容是真,却在关键处做了改动。所以你练起功来才会这般艰难。否则,要练这绝顶的佛门神功虽然不易,但以你的资质基础,也不需四十年之久。你现在自觉七经八脉尽通,内息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不知之正是走火入魔的先兆!现在你每运功一次,你的病症便加重一分。你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沦为废人。我之所以给你四十年的期限,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能最终醒悟,放弃那荒唐之念。未料你竟这般执迷不悟。我一片苦心,尽皆白费。唉!”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缓缓道来,声音平和,至此方幽幽一叹。
  宋如玉心神大乱,握剑的手已在颤抖。萧雨飞悄悄拾起断肠剑,头一侧让过那架在颈上的青锋,运起全身功力奋力一剑挥出!宋如玉手中的相思剑顿时脱手飞出。欧阳俊生闪电般跃出,将那剑抢在了手中。萧雨飞抱着花溅泪就地一滚,脱离了宋如玉的控制。
  宋如玉正想追上,蓬莱岛主身形一闪,已挡在了他面前。他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对峙。
  月华如水。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时光,正在倒流。数十年恩怨情仇,就在两人的目光中无声回放,无声交织——


尾声 空留梅花说旧事
  花溅泪缓缓睁开了眼,发觉自己又躺在了马车上,萧雨飞正深情地凝注着自己。她一翻身坐了起来:“我,我这是在哪里?云飘,我没死么?”
  “你当然没死!”萧雨飞含笑道:“虽然红颜天妒,但你太顽皮了,阎王爷怕头疼,不肯收留你。”
  花溅泪怔怔地道:“我,我这莫不是在梦中?”萧雨飞柔声道:“不,这不是梦!你看,我这不是就在你的身边么?”
  花溅泪茫然地道:“我那天……”萧雨飞微笑道:“那天蓬莱岛主及时赶来了!她对我说,她在蓬莱岛上教你练的那种内功便是洗髓经,你的隐疾已渐有起色,但你天生嬴弱,受损的五脏要恢复得象常人一般健康,非一两年可凑效。加之那天你耗费精力过多,心脏不堪负荷才会晕倒。以后,你只要继续修习洗髓经,习成之后再慢慢修习易筋经,隐疾就会不治而愈。”
  花溅泪道:“那……宋如玉呢?”萧雨飞将当时情形讲了一遍,道:“后来我们便避开了,至于他是生、是死就看蓬莱岛主如何处理了。”花溅泪没有再追问。他究竟是被蓬莱岛主杀了,还是随蓬莱岛主去了蓬莱岛,抑或是自杀了,都无关紧要。他会得到他应有的结果。
  花溅泪伸手掀开布帘,侧头看那窗外的景色,窗外暮色苍茫,晚霞褪尽。萧雨飞道:“你还记得去年我们从黄山回来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怕被太阳晒成了黑炭头,要我陪你白天住店,晚上赶路。这几天秋阳甚烈,我们也来个昼伏夜行吧!”
  花溅泪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不然我若晒成个黑炭头,你就有理由嫌弃我了。”萧雨飞正色道:“是极是极,不然日后咱们行走江湖,不免被人笑话,怎么这玉面书生竟会娶了个黑面罗刹?”花溅泪伸手拧了他耳朵一下,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只觉心情从未有如此之乐。
  花溅泪道:“爹爹,师叔他们呢?”萧雨飞道:“他们已先回去了。”花溅泪轻轻“哦”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萧雨飞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沉默不语。此时梅谷正是一场混战,该如何处置月几圆等人?
  赶回梅谷,恰恰又是一个黄昏。
  在谷口小道上,远远便见有人在等。走近一看,却是小红。萧雨飞便想起了与花溅泪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低声笑道:“喂,快瞧,你的同谋来了!说吧,又要敲诈我多少银子?”
  花溅泪也不禁莞尔:“不用银子也不用马了,将你当在这梅谷吧!”萧雨飞失笑道:“什么?一顿五钱银子的饭菜换回一个可任你打骂的大活人,你这算盘可精得很。你若去做生意,要不了多久定会同南宫掌门一样富。”
  小红飞快地迎了上来,雀儿吵架似的叽叽喳喳地道:“宫主,你回来了?老爷他们正等着你呢!”花溅泪敛去笑容,低声道:“情况怎样?”
  小红道:“不太好,不过也不算坏。昨下午我们就已夺回了梅谷,风残云让老爷给杀了,聚雄会的余党大多都被生擒,但月几圆、月凌峰与程傲然却逃走了,月几圆还劫情姐的孩子和二小姐…现在,他们已被围困在宫后的断魂崖上,僵持了一天了。老爷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去冒冒险……由他们在正面吸引住月几圆他们的注意力,你用轻功想办法爬上断魂崖,从月几圆身后袭击才有可能成功。”
  花溅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试试看吧!”
  断魂崖上,欧阳俊生、李啸天、萧威海、欧阳绿珠、月几明、叶秋烟与李思聊都站在崖顶,凝视着仍在作困兽之斗的月几圆与月凌峰。他二人何曾有过今日之狼狈?头发零乱,衣衫破碎,紧张之极。月几圆将梅月娇点了穴道挡在身前,月凌峰抱着孩子站在父亲身边,紧张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众人。
  月几明嗓音已哑,想来这一日来不知已费了多少唇舌,涩声道:“月几圆,你怎么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你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又有何用?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迷途知返?”
  月几圆似乎没有听见,毫不理会,目光只盯着李啸天,冷冷道:“李啸天,你若还不想让你女儿和这孩子死,就赶快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走,你我他日再做较量。”李啸天道:“我女儿且不说,以她的所作所为,虽死何足惜。纵便你放了她,我也不会放过她。但这孩子可是你儿子的亲骨肉啊,难道你忍心下手杀他?”
  月几圆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已一岁多,刚刚学会了走路并能牙牙学语了。长得又白又胖,冰雪可爱。此时被他亲生父亲抱着,丝毫不知生父正在拿他之性命去要胁别人,犹自吮吸着手指望着众人笑。
  月几明颤声道:“阿圆,你看你这孙子长得有多可爱,你,你怎能忍心下手?”月几圆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话你总听说过吧?”月几明摇头叹道:“阿圆,你的心实在太狠毒了!你日后可怎有脸去见月家的列祖列宗?”月几圆冷笑道:“我只管生前,不管死后。”
  月几明道:“别再一意孤行了,阿圆!你马上放了阿娇与这孩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们只废了你的武功,还可留你一条生路,你不要自己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月几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大哥,你不必再抱幻想!到了这个时候,你再说什么也只是白费口舌。”
  月几明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发白,痛苦地望着那立在万丈高崖边的弟弟。天上,那半轮残月正散发着缕缕朦胧的光华,给这断魂崖造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意境。
  而此时,花溅泪与萧雨飞正从半山腰沿着垂直陡峭的崖壁往上爬。两人用飞抓抓着崖壁上的青松一点点上行。遇到无树可借力之处,就用钢凿在壁上凿出浅坑以供落脚。眼见身边云雾渐起,山风渐疾,两人近在咫尺也互相看不真切,情形真是万分凶险。
  终于,崖上又出现了一株松树,两人上得树来抬头一看,崖顶已在眼前,约摸还有十余丈。花溅泪喜道:“我总记得这儿有一棵松树,果然没错,真是万幸。你且在此等我,剩下的由我一人上去就成了。”
  萧雨飞道:“不行,那太危险。”花溅泪笑道:“你不要同我争,论轻功,你可比我差得远了。若我有什么闪失,你还可在这树上接住我。你若与我一同上去,可就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了。”萧雨飞道:“那好,你将绳索系在腰间,我在这树上接应你。如果你不想让我做别人的新郎,你就千万小心些。”
  花溅泪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脸一热,笑道:“亏你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贫嘴!”系好绳索,将一端递给萧雨飞拿着,看准崖壁上一处凹坑,将手中四丈余长的飞抓扔了上去。她抓住铁索,轻灵如猿。萧雨飞看着她的身形慢慢隐没在云雾中,紧紧捏着手中绳索,心中紧张万分。
  崖顶上,李啸天将两个水囊和一包肉脯扔给月几圆和月凌峰,道:“你们先吃些东西喝些水,咱们好好谈谈。你也明白,时间耗得越久,对你越不利。”
  月几圆一气饮下半袋水,冷笑道:“对于一个练武之人来说,武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整个灵魂都已与他的武功融为一体,根本不可能分割。你若让我们全身而退,我就放人。”
  李啸天道:“你若如此固执,咱们就不好谈了。”月几圆也不理会他,与月凌峰就着清水,吃着肉脯补充体力,满脸憔悴。那孩子闻见肉香,呀呀地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来抓那肉脯。月凌峰连忙拣了一片没有筋的牛肉递给他,紧绷得脸上闪过一丝为人之父特有的温存之色。李啸天忙命人取了一瓶羊奶来,丢在月凌峰脚下。月凌峰顾不上自己先吃饱,拿起羊奶喂与孩子喝下。
  月几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叶秋烟知他心情,握了握他手。
  就在孩子的啼哭声中,花溅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崖顶边缘。李啸天心中一喜,不动声色地道:“月几圆,你又何必自绝退路?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月几圆冷冷一笑,并不回头:“李啸天,你用这些雕虫小技来骗我实在可笑,我身后是万丈深崖,谁能上来?”
  “我!”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同时他与月凌峰已不能动弹。花溅泪从容地从他身后转出,一掌拍开了梅月娇的穴道,随后从月凌峰手中抱过了那仍在啼哭的孩子。月几圆脸色如死灰,眼中满是惊诧与不信。
  梅月娇低垂着头,什么表情也没有,慢慢走到了一边。李啸天等人已围了上来。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梅月娇,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李夫人爱女心切,呆了一呆,长叹一声,走到了她身边。
  花溅泪将孩子交给叶秋烟,默默站到了一边,不敢再看月几圆此时那绝望的神情。月几圆空洞洞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天边,似乎是在回想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又似已魂魄散尽,只剩下一具躯壳。
  月凌峰眼中有的却是惊慌,恐惧与绝望,他必竟还很年轻。他想说话,舌头却似已僵硬。他甚至连呼吸也已紧迫,仿佛死神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月几圆那似已散失殆尽的眼光又慢慢聚集了起来,失神的双眼慢慢恢复了一丝活气。他的目光说不出有什么感情又仿佛满启感情,缓缓地投注在叶秋烟的脸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凄凉、艰难而又苦涩的笑意,声音小得如一缕淡淡的轻烟从岩石的隙缝中逸出,缓缓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情丝缕缕皆祸根。有情无缘能奈何,机关算尽假难真!”
  他忽然纵身狂笑起来,就在这时,他拚尽全力一冲被封的穴道,穴道解了,一口殷红的血也狂喷而出。他猛地一掌拍开儿子的穴道:“快走!”另一只手提着他背心奋力往空中一抛,月凌峰借这一抛之力跃出六丈余远,飞奔而去。
  这一变故已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月凌峰飞逃出十余丈远。
  众人本能地扭头望了月凌峰一眼,又马上回头去看月几圆。
  月几圆的目光却如一把冰刀,一把利剑,一点寒茫,一块灼热的烙铁,飞快地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的心中都猛然一寒,不由自主地连忙移开自己的目光。月几圆猛一折身,扑向了崖边。众人还未及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影已自崖上消失。月几明凄厉的狂呼道:“阿……圆……”忽觉天旋地转起来,一头扑倒在地。这一声狂呼在崖顶久久回荡,袅袅不绝,震得那翠绿的梅叶纷纷零落,似在无声地诉说那一丝淡淡的怨愁,与那一段凄婉、哀艳的故事……
  月凌峰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往崖下奔去,犹如一头被逼得无处藏身的野兽。终于奔至崖下,忽然,他猛地一惊,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萧雨飞!
  萧雨飞却似没有看见他,悠闲地抱着手仰首望那天上半残的月儿。一缕月华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平静而淡漠。
  月凌峰心念一转,连忙一折身往另一条小路跑去。然而未及奔出十丈远,萧雨飞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仍悠闲地赏着月,没有看他。月凌峰一连换了几个方向,却总见他就在眼前,他的理智几乎已完全崩溃,反手拨出剑来疯狂地刺了出去。
  萧雨飞的反应似乎慢了点,未及闪也来不及拨剑,只有将自己的右手本能地迎了上去。他似乎已忘了自己的手乃血肉所铸非是钢铁锻造。
  月凌峰心中狂喜,似已听到了利剑断骨的脆响。谁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正好刺入了萧雨飞宽大的袍袖中。萧雨飞的手闪电般地绕剑旋转了两圈,衣袖紧紧缠住了剑身。
  月凌峰大惊失色,连忙用力往回撤剑。谁知撤出的只是手中握的剑柄,那柄百炼精钢所铸的剑已齐着剑柄折断!月凌峰用力过猛,收势不住,踉跄着一连退了七、八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光秃秃的剑柄,眼中露出极端恐惧与惊疑之色,再也动弹不得。他实未料到,自己与萧雨飞的武功已有此天壤之别。
  萧雨飞也没有动,只淡淡地瞧着他,什么也没说。过了半晌,淡淡一笑,衣袖一展,已将那柄无柄的剑扔了过来,深插在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已不屑杀他。月凌峰脸色惨白,呆坐无言。萧雨飞虽然什么也没说,目光中也没有丝毫蔑视与憎恨,但他的举动却已表明:他瞧不起他,他甚至连杀都不屑杀他,他的举动已粉碎了他所有的自负、骄傲与自尊。
  他慢慢站了起来,去拾那插在地上的断剑。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色犹如死灰,眼中的恐惧、惊慌都已不见了,有的只是一种可怖的深沉的平静。冰冷的剑身体在月光下泛着清粼粼、寒灿灿的剑芒。
  他拔起剑,默视良久,什么表情也没有。又过了许久,他低低地喃喃道:“谁也不配杀我,谁也不配杀我……只有我自己能杀死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杀死我自己……”他一咬牙,眼一闭,手中剑猛地朝心口刺了下去。却听一声尖叫:“住手!峰哥,不可!”
  一条人影飞奔而来,却是孟蝶衣。只见她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早在一月之前,雪飞飞已传书武林,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并将她逐出门墙。这些日子以来,她在江湖上东躲西藏,四处寻找月凌峰的下落,好不狼狈。她扑过来,紧紧握着月凌峰的手,哭道:“峰哥,我一介女流,落到这般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田地,尚还心有所念,不愿去死,你,你堂堂男儿,纵受此大挫,又怎能一死了之?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拥有我啊!”
  月凌峰紧握着手中断剑,手掌已被利刃割破,鲜血不停下滴,一言不发。孟蝶衣哭道:“以前我愿跟你,可不是贪图你那什么聚雄会少主夫人之位,我是真心爱你,要与你一生一世永不离弃啊!将来不管是到什么地方,哪怕是只能与你藏身深山,象野人一般地食野果、饮山泉,我也心甘情愿啊!峰哥,咱们走吧,离开这里吧!”
  月凌峰冰冷地一笑:“走?还能走到哪里去?这般苟活,生不如死,有何意义?我月凌峰宁可死也不愿活着受人耻笑!”他直视着她,凄然笑道:“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不是?你宁愿为我而生也甘愿为我而死,是不是?”孟蝶衣见他神情怪异,心中一抖,颤声道:“是!”
  “那好,我们便死在一起!”月凌峰话音一落,猛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手中断剑从她背心刺过,穿过胸膛,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月光清寒,夜凉如水。月几明已醒了过来。他扑到崖边,簌簌泪下:“阿圆,阿圆,是大哥害了你!大哥若对你从小就严格要求,不溺爱你,后来又不因自己感情失意而纵情诗画,却对你不闻不问,你又怎么会落到今日之下场?阿圆……大哥也错了,大哥对不起你……”
  叶秋烟抱着那孩子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掉泪。众人也都缄默无语,心中感受皆极复杂。
  月几明回过头来,看着叶秋烟怀中的孩子,抚摩着他胖乎乎的小脸,黯然神伤。过了许久,才道:“秋烟,这孩子咱们来抚养吧!这一次,我们要吸取教训,不可再溺爱他,要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宽容的人!”叶秋烟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雨飞走了上来,见此情景不由一怔。走到花溅泪身边,低声道:“语儿,月几圆呢?”
  花溅泪默然无语,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萧雨飞神情一震。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点了点头,缓缓道:“那倒正是他最好,最合适的归宿。”
  萧威海道;“飘儿,你看到月凌峰了么?”萧雨飞点点头:“看到了。”月几明颤声道:“你杀了他?”萧雨飞笑了笑,淡淡道:“没有。我发过誓,永不杀人,又怎会破例。”萧威海道:“这么说你放他走了?”萧雨飞道:“我们在半山腰上碰上了,交了手,他败了,我就没再管他,自己上来了。我想他纵然活着也与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众人又都陷入了沉默。崖下又有两条人影向崖上飞奔而来,却是白无迹与梅九龄。白无迹的衣衫上有一片血迹。
  花溅泪吃了一惊,失声道:“白师兄,你受伤了么?”白无迹摇摇头,目光移向萧雨飞,微笑道:“萧师弟,还记得吗?去年在黄山九龙瀑下,我曾说过我要亲手杀一个人?”
  萧雨飞回想了一下,道:“哦,这是程傲然的血?”白无迹点点头:“不错!这下好了,所有漏网的鱼都已消灭了。你知道么,月凌峰已死了?”月几明神情一震,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
  萧雨飞却并没有露出惊异之色,道:“他自杀了?”白无迹道:“不错,我亲眼见他搂着孟蝶衣,死在了一起。”月几明低声喃喃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叶秋烟道:“无迹,谭清呢?他为什么没同你一起回来?”白无迹神情黯然,萧然道:“他……事情一了,就随我父亲去了!”叶秋烟长叹一声,缓缓道:“义士,义士!真可谓当世程婴,可敬可佩!”白无迹心头酸楚,回想起谭清死时情景,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双眼一热,低下头去。
  叶秋烟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白无迹仍低着头,道:“我想回蓬莱岛。”叶秋烟轻叹道:“也好……你回蓬莱岛去住要比在这里合适得多。”
  萧雨飞、花溅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一起低下头去。他们已将成亲,尽管他们舍不得他,但又怎能忍心让他留在这里痛苦?
  叶秋烟又道:“再过些日子就是你师弟、师妹的大喜日子,你……喝过喜酒再走,好么?”白无迹默然半晌,慢慢点了点头。众人也都默然,回转身一齐往崖下走去。
  梅月娇一直低着头,脸上什么表脸也没有。刚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都未抬一抬头。就连李夫人拉起她的手时,她也未抬头看一眼自己的母亲。
  李啸天道:“月娇,你过来!”梅月娇慢慢移动脚步,走到他身边,身子已在颤抖。李夫人惊恐地看着丈夫,想要求情,嘴唇动了几动,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李啸天冷冷瞧着女儿,神情失望、愤恨、痛楚,复杂之极。想说什么却不知还有何话可说,忽然暴喝一声,扬起手掌一掌拍下。
  却见人影一闪,梅九龄冲上前来将梅月娇一掌推开,李啸天连忙收手,掌风却仍扫在了梅九龄身上。梅九龄身子晃了晃,张嘴吐出一口血来,跪倒在地:“姨父,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虽罪不可恕,但必竟帮我们成功地骗过了月几圆,也算薄有功劳。何况我明知她已上歧路,不但没及时拉她回来,反利用她设下那计中之计,一手推着她越走越远,也是难辞其咎——”
  李啸天伸手扶他,道:“九龄,你快起来。这些年你忍辱负重,牺牲太多,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将月娇骗往聚雄山庄也是形势所逼,需怪你不得。若她自己没有邪念,又岂会背叛冷香宫?若她是为了冷香宫,假意应承月丽人,主动设下这番计谋,自是大功一件,但她却是一心投敌,若非有你,冷香宫岂不危险?我岂能饶她?”
  梅九龄连连叩首道:“姨父说得不错,但二表妹必竟年轻,求姨父再给她一次机会。我已代她受了姨父一掌,求姨父开恩——姨父若不应允,我绝不起来。”
  花溅泪也上前几步,在梅九龄身侧跪下:“爹,如今大事已定,群恶尽除,但求念在二姐的行为尚未酿成恶果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李夫人忽然拉过梅月娇,也在李啸天面前跪下,泪流满面:“孽障,此时你还不知罪么?”梅月娇咬着嘴唇,终于哭出声来,不能说话,只是以头叩地。
  李啸天看着眼前跪着的四人,左右为难,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崖下奔去。李夫人和梅九龄知他已经饶恕了梅月娇,放下心来。
  花溅泪扶起梅月娇,轻声道:“二姐,往事已过,来日方长。我们姐妹重新开始,好不好?”
  梅月娇慢慢点点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下,恰巧看见了月凌峰与孟蝶衣的尸身。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一动不动。月几明以袖掩面,黯然泪下。无论如何,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虽然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但心中总有些难过。
  白无迹却突然道:“哎呀,不好,咱们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仍未捕到。”叶秋烟道:“谁?”梅九龄一字字道:“月丽人!”
  秋,深秋。苍翠的树叶已枯黄,开始一片片凋零。北雁南飞,菊花开遍。冷香宫中菊香浮动。谷外虽已是秋意萧然,宫中却是春意融融。
  因为这一天冷香宫三喜临门,有三对新人成亲。一对是月几明与叶秋烟,一对是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还有一对当然是萧雨飞与花溅泪。这三对经历了无数磨难、无数痛苦的有情人终于要结为美满、幸福的眷属。还在数日前,冷香宫已是宾客盈门了。
  上午,在宫中一处冷僻的角落,白无迹悄悄走来,萧然走上那条落叶无数的小径。他没有一丝嫉妒,但他又怎能做得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去喝那杯苦涩的喜酒?他也没有不辞而别,那远在天涯遥想萧雨飞与花溅泪成亲的场面将是一种更深遂的痛苦。何况,他深知这一对新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有了今天,他又怎忍扫他们之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萧雨飞他们已在换吉服新妆了吧?他苦笑了一下,摘下一朵香味清苦的黄菊放在鼻前轻嗅。
  “白兄!”萧雨飞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洋洋的喜气。
  白无迹笑道:“想不到是你!一个快要做新郎的人在这个时候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陪他的朋友的。”萧雨飞苦笑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嗨,没想到婚礼的程序那么多,真是烦死人了!”
  白无迹看了一眼他那件雪白的轻衫,微笑道:“在这个日子,你不该穿白色的衣服,快去换了吧!你以为成亲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么?不过这一生中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你不防忍着点,苦中有乐啊!”
  萧雨飞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白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白无迹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萧雨飞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能对你说些什么。我一直放心不下你……这些天以来,你瘦了许多了!”
  白无迹望着天边,缓缓道:“萧师弟,我们是心心相印的知已,所以我也不用瞒你。我的心情的确不太好,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想,只要远离了她,时间会慢慢解决一切。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我是白家唯一的传人,我不会让白氏一族在我这一代绝灭,何况我答应过我义父,要为他续他们谭家的香火。”
  “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但这世上好女孩不止她一个。我想过一段时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敢说我一生只爱她一个,但我会永远记着她。不管是多少年之后,我纵然娶妻生子也不会忘了她!”他拍拍萧雨飞的肩,笑道:“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幸福。你放心,现在我不好受是难免的,但以后,我会找到一个我爱她她也爱我的人。那时,我会来回请你。”
  萧雨飞目中已有泪,却也笑道:“那我一定来!我可是个小心眼的人,白请你喝喜酒的事我可不干,到时候我非连本带利都喝回来不可。”白无迹道:“来,我们三击掌为誓。”
  “啪啪啪”三下,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萧雨飞叹道:“白兄,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这两件事。一是遇上了她,一是遇上了你。”
  白无迹笑了笑,道:“我也是。好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你该回去了,不要让新娘子等得急了。”
  萧雨飞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做新郎时才特有的光彩,道:“好,我马上回去。不过我还有事要拜托你。师妹的心太软了,她总认为梅师姊已变好了。可我觉得她从小就恨师妹,这两年来一直不择手段地加害她,甚至不惜与月丽人勾结,可见对师妹的积恨之深,又怎会忽然间变好了呢?”
  白无迹道:“你的意思是……”萧雨飞低声道:“我总有个感觉,她不会好好让我们平安成亲,而等会儿我行动不方便。你帮我注意她一下!还有月丽人,我想她今晚也一定会出现。”
  白无迹回想起诸多往事,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放心,我会看住她的。”
  夜色已临,秋月正明。大厅里红烛高照,照得那斗大的“喜”字灼灼生辉。
  已经拜过天地了,新娘们已分别送入各自的洞房,新郎们却在宫中陪客人们饮酒。宫中宾客无数,声音喧哗嘈杂,使这不同寻常的夜晚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萧雨飞还从来没一次喝过这么多酒。酒量再好,与一众武林人士对饮下来,也是头昏眼花,脚步虚软,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溜到一旁透透气。
  今晚月色真好,明朗轻柔,月光如水般倾泄在地。风筛竹影,影上东墙,一切静谧而和美。
  萧雨飞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长长伸了个懒腰,只觉心情格外舒畅,他笑了笑,喃喃道:“这喜酒味儿果然与众不同,几杯下肚,人都轻飘飘,晕陶陶起来……”他用手指轻敲额头,让昏热的脑子清醒一点。
  这时,有人从竹影中走出来,走进月光里。她的衣衫鲜艳如火,眼眸流波,一手端着一杯酒走到萧雨飞身前,含笑道:“师弟,恭喜恭喜!可以敬你一杯聊表寸心么?”她将左手上的酒杯递了过去。
  萧雨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月光照着这青瓷杯中清洌、芬芳的美酒,酒香比这月光更醉人。可这酒杯中是否有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剧毒?
  梅月娇笑道:“怎么,师弟不肯赏脸么?”萧雨飞默然。忽然,他瞥见一根廊柱后有人在向他招手,并做了个饮酒的姿势。那人是白无迹。
  萧雨飞不动声色,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只觉酒香醇厚,并无异样,放下心来,将酒杯递还给她,笑道:“多谢。”
  梅月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而怨恨的笑意,也将右手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多谢赏脸!”萧雨飞道:“师姐,我还有客人,失陪。”梅月娇忙道:“请便。”
  她看着萧雨飞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脸上微笑顿时不见,咬牙切齿地道:“萧雨飞,到头来你还是死在了我手上!哼,那小贱人虽然毒不死,你死了,她活着也只有比死更痛苦。”
  她转身瞧了瞧四周,冷笑了一下,又自语道:“一个鬼影子也没有,真是天助我也!”她随手仍掉酒杯,转身就走。不料未及走出十丈远,腹中一阵绞痛,她不由呻吟了一声,扶着廊柱弯下腰去。头一低,几滴满是腥味的东西从鼻中滴落在地上,就着月光一看,那竟是几滴污血。反手一揩鼻子,又揩得满手污血,这一下,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唉,心毒者有几人能得善终?梅师姐,你喝下的酒中的毒可是你自己下的。”廓柱后有人缓缓道:“这毒毒性很烈,你纵服下冷香丸也已迟!”
  梅月娇失声道:“是你!难道你……”
  白无迹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你。刚才我见你鬼鬼祟祟溜进厨房拿了壶酒出来,我就留心上了,跟踪你到了你房里。结果你打开窗户,灯也不点,就着月光倒了两杯酒,并往其中一杯里倒了一包东西。我就故意在门外弄出声响引你出来察看,我却趁机溜进去把那两个杯子调了个位置,然后从窗子掠了出去。所以等你再进屋时,那两杯酒已被我换过了。”
  梅月娇骇得全身发软,颤声道:“你……你竟敢害我……”话未说完,她已倒了下去,七窃中俱有黑血溢出,好烈的毒!
  白无迹叹了口气,望着她的尸身,摇头叹息道:“我本不想害你,只不过你若不死,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何况,这毒并不是我下的,你这是害人不成反害已,也怨不得我了!”
  他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回头叫道:“谁?”竹丛中有人道:“是我。”白无迹松了口气,“哦,是你,梅大哥。”梅九龄缓步走了出来,眉梢眼角满含着无奈的悲哀与痛苦之意:“我来迟了!”
  白无迹沉默了一下:“对不起,我……”
  梅九龄打断了他:“不,什么都不用说。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唉,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今晚我本也一直在留意她,没想到一个疏突,她就不见了。等我找到这里,一切却都已结束。”
  他勉强笑了笑,笑得凄苦:“你也知道,我曾经很喜欢她……她小时很活泼可爱的……没想到她长大后会变成这样!她竟是如此执迷不悟!唉,无迹,你走吧!记住,你不必说出真相,不必对任何人说出真相,那样只能令事情更糟。”
  白无迹默然半晌,道:“我明白。”两人俱都沉默。远处,有两个女子嬉笑着走了过来,是可人与可心。两人一走近,一眼瞧见了这里的情景,不由吓白了脸。
  梅九龄脸色苍白,努力打起精神,道:“可心,别怕,快去悄悄把我姨父叫来,记住,只叫他一人来,别让任何别的人知道!”可心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可人颤声道:“九,九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呀?”梅九龄似乎没有听见,又似已听到了却无力回答。
  少倾,夜空中一条人影飞掠而来,正是李啸天,他的神情激动而悲伤,一下子扑到女儿身上,将她抱起,一连声地道:“阿娇,阿娇,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白无迹看着这个已失态的转眼似已苍老了十岁的人,心中有些歉疚与不忍,忍不住道:“大师伯,师妹她……”梅九龄截口道:“姨父,表妹她刚才敬了萧雨飞一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不知怎么却——”白无迹咬了咬嘴唇,终于抑制住冲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李啸天抬起哀痛的眼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这么说这酒是她自己倒的了?那么这毒也是她自己下的?”梅九龄垂首道:“也许……是的!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李啸天呆呆地看着女儿苍青色的脸,轻轻揩去她嘴角已凝固的污血,默然半晌,凄然一笑道:“我明白了!她一定是悔愧难当,自己了结以求解脱……唉,阿娇,你,你这又是何苦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悲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听不见了,他已泣不成声。这个一向坚强的人在这样一个喜庆之夜却要接受这丧女之痛!无论女儿是怎样一个人,她总是他的女儿。远处有杯盏交错,划拳猜掌的吆喝喧哗声传来,更衬得这里凄清无比。
  李啸天终于冷静下来,低声道:“可人,你们暂不要惊动任何人,这可是冷香宫数十年来难得的喜庆日子……”声音逐渐发涩,哽咽:“待明日再告诉他们,不要坏了他们的心情和这喜庆的气氛。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醉了!”缓缓抱起女儿的尸身,慢慢向黑暗中走去,脚步似已蹒跚,身形似已佝偻,已俨然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白无迹不敢看他,咬着嘴唇,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坏,乱。梅九龄目中也已有泪,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强笑道:“无迹,你不必歉疚,这是她自取其咎,自食恶果。待过些日子,一切就都已过去,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话一说完,立刻扭过头去,两粒泪珠悄然而落,连忙快步而去,欣长的身影转瞬不见。
  白无迹默立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萧然而去。
  冷香小筑。如今这已是花溅泪的洞房。小楼上,她盖着红盖巾,独坐在床边,耐心地等着她的新郎。这里极为幽静,听着远处的热闹喧哗之声,心头只觉异常甜蜜。一切的痛苦、忧伤与不幸都已是过去。
  “噔、噔、噔……”有人轻步上楼来了。莫不是他回来了?花溅泪心头狂喜,双颊发热,头垂得更低。
  那人已进来了,却没有出声,也未向她走来,却径直走向了那放合欢酒的桌边。
  花溅泪已知这人不是萧雨飞,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角盖巾看了一眼。
  这人原来是一个宫女,背对着她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花溅泪放下心来,掀开盖巾,含笑道“你在干什么?”那宫女没有回头,低声道:“三小姐,夫人怕新姑爷喝醉了,叫我送了些醒酒汤来。”
  花溅泪见这宫女身形十分瘦弱怜人,却一直不肯回过头来,便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过来,陪我坐会儿。”那宫女道:“是!”转过了身子。花溅泪不由吓了一大跳!
  这宫女的一张脸上满是伤疤,无一块皮肤是好的,极为恐怖吓人。花溅泪不由呆住,失声道:“你的脸……”
  那宫女低声道:“我小时候生病落下的,吓着你了么,宫主?”声音十分轻柔。花溅泪不由生出一股同情与爱怜之意,柔声道:“你过来,陪我坐会儿好么?”那宫女柔顺地道:“是!”过来在床角坐下,却怯生生地坐在一边,远远地不敢靠近花溅泪。
  花溅泪心中更是怜惜,连忙起身到床头的桌案上拿了几锭成元宝状的喜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无颜。”花溅泪心中一颤,走回床边坐下,将那几锭银元宝递了过去:“你拿着吧,去买些衣服和你喜欢的东西。”无颜伸手来接。
  就在这一瞬间,花溅泪这才发现她的手竟有着惊人的美,丰不见肉,瘦而无骨,莹白柔滑宛如玉雕。不由一怔,好生熟悉的一双手!她忽然反应过来,正要开口,无颜的手却猛地一翻,一柄雪亮的短剑霍然在手,闪电般地刺出!
  花溅泪猝不及防,仓促中手掌往上一迎,掌中的银元宝挡住了这一剑,“档”的一声,银元宝已断成两半,险些连手也被切成两半。无颜的剑丝毫未停,又是一剑毒蛇般划向她的咽喉。
  花溅泪头一偏,冰凉的剑锋贴着头皮划过,削断了她发上的玉钗,她连忙一闪身,滑离了床边。无颜的剑也紧刺了过来,花溅泪已镇静下来,一锭银元宝飞出,磕飞了她手中之剑。
  无颜手中已无剑,不再出手,花溅泪也不再出手,两人相对默立。无颜终于先开口了,冷笑道:“为什么不再出手?你现在武功这么高,为何不杀了我?你已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何单独留下我?”她忽然厉声道:“你看看我的脸!”这一声厉斥令花溅泪不由自主浑身一颤。
  月丽人的眼中射出怨毒的冷芒,逼上前一步,花溅泪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看看我的脸!为了复仇,为了向你讨还血债,我亲手毁掉了它!你,你可知我当时是多么痛苦,绝望与悲愤?现在,就连你都认不出我来了!你看看,我还是那‘江南第一美人’么?你害死了我爹爹,害死了我哥哥,抢走了我丈夫,毁掉了我的容貌和我幸福的一切!你,你却在这里洞房花烛,准备与我的丈夫共度良宵。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淫妇!你还我父兄,还我容貌,还我丈夫,还我的一切来!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妖妇……”她似已失去理智,疯狂地说着各种恶毒的诅咒。每说一句话,便逼上一步,加上那丑陋可怕的脸与目中可怖的凶光,极为骇人。
  花溅泪呆住,月丽人每逼进一步,她便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很快,已退至门边。月丽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太了解花溅泪了,知道该怎样利用她的弱点击败她。
  花溅泪一触到门槛,收势不住,仰面跌了下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月丽人手一扬,一枝袖箭直射花溅泪的咽喉。就在这时,一只手闪电般伸了过来夹住了那枝袖箭,她便倒在了这人的怀里。她回头一看,流下泪来:“云飘!”
  萧雨飞柔声道:“别怕,有我在呢!她是在故意刺激你,好让你分神,她才有机会杀你,你不要上了她的当。”
  月丽人的眼直直地盯着他,看到这对穿着新衣的情人相依而立,胸中妒火更盛,炽烈得要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仿佛整个灵魂都已化为轻烟溢出体外。她的整个生命已化作了她眼中的两把冰剑直刺萧雨飞脸上。
  花溅泪不敢看她,低下头去。萧雨飞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回避,平静而淡淡地迎了上去。月丽人的目光是冰剑,他的目光就是剑鞘。她的目光一触到他的目光,就仿佛将一枝利箭射向了茫茫天宇,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良久,萧雨飞的目光仍平静而淡漠,月丽人目光中的气势却已弱。
  萧雨飞缓缓道:“月小姐,你同你的一家落到如此下场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我也觉得很遗憾。你走吧!”
  月丽人嘶声叫道:“住口!萧雨飞,你以为,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了吗?若不是你抛弃我,我又怎会变成这样,落到这个下场?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可你是怎样对我的呢?你总是那么冷漠,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我么?如果不因为你,我绝不会变成这样,我之所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全都是你造成的!”
  萧雨飞心中一颤,尽管他明知这不是自己的错,尽管她曾那么残忍地折磨他,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歉疚。他默然半晌,缓缓道:“也许我对不起你,但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月丽人凄然一笑:“抱歉?一句抱歉就将我当个叫花子一样的打发了!你,你倒真对得起我!”萧雨飞竟也不敢再看她那丑陋不堪的脸上的凄笑。他不怕她对他凶狠、恶毒,却怕她的这种凄笑。他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我不想伤你,你还是走吧!”
  “走?”月丽人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是,你是不想杀我,只因今夜本是你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不想让我的血带给你晦气是不是?多谢多谢!哈哈……”她的笑声忽然一冷:“哼,只可惜我早已不想活下去了!今夜你们成亲,我要送给你们一样特别的礼物。我要死在你们的洞房里,让我的血染红你们的新房!我看你们纵然成亲了,心中又怎能安稳!尤其是你……”
  她一指花溅泪:“你这个妖女,我若血淋淋地死在洞房之中,你这一辈子只要一想到你的洞房花烛是我的血染红的,只怕会寝食难安!尤其是今夜,你们可还睡得安稳?”花溅泪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紧握着萧雨飞的手,指尖冰冷,浑身颤抖。
  萧雨飞心中也一寒,却不动声色,冷冷一笑:“随你的便!”他悠然又道:“你死在这里又能怎样,我们大不了换一个洞房。你能拆散我们么?何况纵然今夜也许会睡不安稳,但以后呢?时间会将你的血冲淡,我们照样能生活得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只是,堂堂月小姐也会使出这种卑鄙和愚蠢的手段,实在令人可笑。”他心中也真怕月丽人会说到做到,横尸这洞房花烛之下,便想将她激走。
  月丽人神情果然一怔,喃喃道:“不错,不错……”她凄然笑道:“无论怎样,即使我死在这里又如何?你们还是你们,你们照样生活你们的,我根本无法阻止你们!唉,月丽人啊月丽人,你还活着干什么?你还活着干什么?”忽一转身,掩面掠出窗,狂奔而去。
  花溅泪呆了一呆,失声道:“不好,她一定会自杀!”一纵身,也掠了出去。萧雨飞也跟了上去。
  月丽人狂奔出冷香宫,往梅谷中一处杂草丛生,林木参天的山林中奔去。她知道花溅泪与萧雨飞已跟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意,心头一阵狂喜。她今夜此来本有四着打算:假扮宫女,化名无颜博取花溅泪的怜惜接近她,趁机刺杀她;若此计不成便攻击她的心理弱处,使她心慌意乱,再出其不意地用暗器杀她;若此计不成,便诱他们两人出来。她已在林中备下埋伏,留了叫人防不胜防的一着。
  很快已钻进了林中。今夜月光虽明,林中却仍是极昏暗。月丽人引着花溅泪二人往自己预先设下的机关暗箭处奔去。她知道他们纵然绝顶聪明,也不会想着她在林中早已设下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埋伏。
  那设有埋伏的地点已快到了!她设的埋伏十分厉害。她在一个方圆两丈的林子一角从四面八方都设下了强弓毒驽,而且是连环设置,只要引发一个,就会全部发动。
  她知道新婚之夜,萧雨飞他们绝不会带兵器。暗驽一发,天罗地网般从四面八方疾射而出,他们不曾提防,又空手无刃,则不死也会伤。而箭上涂有剧毒,见血封喉,纵有解药不事先服下也不及吞服,那么花溅泪虽无事,萧雨飞却死定了。他俩人的命早已融为一体,萧雨飞一死,花溅泪岂能独存?
  终于,她将花溅泪、萧雨飞引入了她的埋伏圈。她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她心头狂喜,看准一处机簧便提脚踏下。
  而就在她脚尚未落下之时,花溅泪忽然一声尖叫,身形疾风般往后倒掠。逼得她身后的萧雨飞也不得不后掠,两人直掠出数丈远才停住脚步。
  月丽人的脚却已收势不住,踏在了机簧上,顿时万箭齐发,无数细小的毒箭密不透气地铺天盖地射出。她连一声惨呼声尚未及发出,已气绝而亡。她的眼圆睁着,至死都不明白花溅泪怎样及时发现了她的埋伏避开了的,她至死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死不瞑目。
  萧雨飞与花溅泪却已被惊得呆住。良久,萧雨飞才叹道:“好险,好险!好厉害的埋伏!好毒的心机。”侧首对仍呆立无言的花溅泪道:“语儿,你是怎么发现她的埋伏的?那简直是叫人难以想到、难以提防的埋伏。”
  花溅泪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天意……这莫不是天意?怎么会这么凑巧?我刚一踏入那埋伏圈,就发现脚下是软的。我踩着什么东西了,那东西还在蠕动,我敏感到是条蛇,吓了个半死,所以足一沾地又立刻倒掠了出去!也幸亏是这样,刚才我们若迟了一点点,此时已横尸此地了。”
  萧雨飞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真是吉人天相。看来我俩命不该绝。”花溅泪走近月丽人,轻轻合上她圆睁的双眼,黯然神伤。萧雨飞想起她与自己的过往种种,心情也甚是沉重。良久才道:“咱们回去吧,安排人来收尸。”
  两人默然无语,并肩慢慢往回走去。一出林子,两人突然怔住。他们看见了白无迹。他正默默地站在月光下,缓缓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两人一惊,失声道:“你现在就要走?”白无迹笑了笑,道:“是的。我想我已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刚才我远远地见你们从冷香小筑掠出,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跟了来……现在,一切既已了结,我也就该走了。”
  花溅泪默然无语,低头看自己三人在月光下的影子。萧雨飞低声道:“白兄!”白无迹笑道:“怎么,舍不得么?没关系,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蓬莱岛与冷香宫本就是一家,你们也可常来蓬莱岛看我!”
  萧雨飞道:“可是……”白无迹道:“可是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萧雨飞沉默了一会儿,勉强一笑,道:“我又怎能忘得了,好,我们送送你吧!”
  白无迹微笑道:“不必!不送即是送,你我洒脱些吧。只希望今夜之事不会太影响你们的情绪。好了,祝你们永远年轻,永远恩爱,永远快乐!”
  萧雨飞眼已湿了,低声道:“多谢!”两人的手又紧握在一起,许久才分开。白无迹道:“多加珍重,再见!”
  他转身欲离去,却又忍不住看了花溅泪一眼,花溅泪也正含泪微笑看着他。两人目光一接触,便给他们之间过去的事情打上了一个句号。
  白无迹终于消失在了月色里。花溅泪呆呆地立在月光下,良久无语。萧雨飞伸出温暖的手牵起她的手,“走吧!”两人转身默默而行,俱都有些萧然之意。
  回到冷香小筑,安排了人去为月丽人收尸,洞房里那对龙凤红烛已将燃尽。两人努力忘记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不幸之事。萧雨飞斟了两杯合欢酒,道:“语儿,来,咱们干一杯!长这么大了,喝自己的喜酒却是头一遭。以后这种酒可再也喝不成了,你我当好好干一杯!”
  花溅泪双手捧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一动不动,半晌无语,目中似已有泪花闪现。萧雨飞笑了,道:“正所谓苦尽甘来方识得这甘苦之意。回首往事,你我当感到更幸福才是。”
  花溅泪流下泪来,喃喃道:“是,我是幸福,我是高兴。也正因为幸福,所以我才会流泪。”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两人心情都已好了许多,洞房之中始有应有的温馨旖旎之意。
  萧雨飞连尽数杯,看着手中的空杯,缓缓道:“回首往事,再想想我爹,月老夫人,月丽人他们的遭遇,我总算明白了,要怎样才能喝上这杯不同寻常的酒。”
  花溅泪饶有兴趣地道:“说来听听。”萧雨飞道:“首先,是运气要好,要恰好能碰上那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其次要意志坚定,百折不悔地去追求。”
  “说得好!”花溅泪深思地点点头:“你我以前若稍有软弱退缩之意,稍有自私鄙俗之心,这杯酒就喝不到了。纵然喝到也是苦的。”
  萧雨飞道:“那我们不妨再多喝两杯。反正,过了今晚,你就不再是我的语儿,不再是我的新娘了。”花溅泪一怔:“那我是什么?”
  萧雨飞狡黠地眨了眨眼:“小傻瓜,过了今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啊!”
  花溅泪顿时脸上一热,脸上露出幸福甜蜜却又羞涩之意。两人又喝了几杯合欢酒,俱已微有醉意。也许这醉人的不是酒,而是“喜”。萧雨飞忽然放下酒杯,将嘴凑在花溅泪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花溅泪顿时红了脸,推开他,笑骂道:“呸,你真坏!”用手捂了脸,不依道:“你真坏,羞死人了,我要告你去——”她忽然住口,想起这事本是不能向别人说的,不由怔住,脸更红。
  萧雨飞笑道:“我说的是正经事,真的,以后,我一定要个像你一样聪慧灵气,善良又美丽的女儿。我也不贪多,只一个便足够。”
  花溅泪轻轻松开手,眨着眼,悄声道:“那我也——也要一个象你一样的儿子。我也不贪多,只一个便足够。”
  萧雨飞大笑道:“好,一样一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也不许多要。”
  两人都笑了,大笑,直笑得眼中流出泪来。
  洞房中顿时也充满了融融的春意。这也本就是春天。
  所有的痛苦,忧伤与不幸都已是过去。正因为一年有春夏秋冬,月有阴晴圆缺,生活有酸甜苦辣,所以人生才会那么多姿多彩——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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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暗渡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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