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君臣父子
作者:贼眉鼠眼|发布时间:2024-06-29 03:37:55|字数:47249
创造了历史的两代帝王父子,在长安城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第一次正面交锋。
两代帝王,新旧交替,却留下了许多历史遗留问题。
在李隆基不知情的情况下,李亨擅自称帝,换了和平年代,李亨必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视为大逆之举。
可是微妙之处在于,安禄山攻陷关中前,李隆基这位真正的帝王带着皇子公主跑了,扔下了关中和长安的百姓饱受战火荼毒,为了活命,这位太平天子什么都顾不上了。
而李亨,尽管在平叛之战中并无建树,可他至少没逃,在灵州指挥朔方军与叛军零星交战,最后与安西军的南北夹击战略以及潼关决战,朔方军都有参与,哪怕朔方军干得不怎么光彩,可他至少干了。
两代帝王一比较,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真正的天子跑了,李亨在灵州仓促称帝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在很多人眼里,李亨是临危受命,他在力挽狂澜,称帝只是让关中和朔方地区有一个完整的朝廷,用以指挥大唐的军队与叛军交战。
在这样的前提和情势下,再加上李亨原本就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于是李亨擅自称帝的大逆之举竟轻易地被臣民原谅了,就连朝堂里最重礼制的朝臣们也无法指责他不对。
老皇帝跑到蜀中避难,天下群龙无首,总不能坐以待毙,我们拥戴太子即位为新君,有何不对?
除了没有传位诏书,一切都没问题。
大唐的臣民对皇帝的包容度其实是很高的,李世民弑兄杀弟证道,臣民虽一片骂声,最后也还是接受了,李隆基登基也是率兵闯宫,踏着满地鲜血走向皇位,有这两位帝王珠玉在前,李亨的登基相比之下简直是和风细雨吹面不寒了。
李唐皇室的胡人血统让皇位的交替更像养蛊,信奉的是弱肉强食,谁能把弱的那个吃掉,谁就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算起来的话,李隆基与李亨的皇位交接简直是难得和谐的场面,和谐得连朝臣们都有些不适应,眼巴巴地盯着两位帝王的交锋,心里都在暗搓搓的期盼他们当场抄刀互砍……
势不如人,李隆基纵是开创盛世的君主,在情势面前只能选择妥协。
回到长安之前,李隆基已派人打探清楚,接管长安城防务的是安西军,而接管宫闱的是朔方军。
木已成舟,李亨已是事实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如果再不识相的话,他相信李亨有能力把他这个太上皇变成死太上皇,过不了几天他就会突然暴毙于宫中。
“罢了,李亨,你好自为之,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你。”李隆基叹了口气,目光飞快在李亨身后的人群中搜索,看到身穿紫袍的顾青站在人群中,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李亨微笑,躬身道:“朕护送太上皇回宫。”
李隆基沉声道:“朕还是住兴庆宫吗?”
“是,朕已命人将兴庆宫清扫干净,太上皇老了,该颐养天年了。”
李隆基又问道:“你住哪里?”
“应朝臣所请,朕住太极宫,与太上皇相隔不远,朕可随时入兴庆宫给太上皇问安请益。”
看着面前这个自信且沉稳的儿子,再也不复当年唯唯诺诺如履薄冰的模样,如今的他已是天子,不再是太子,李隆基心头五味杂陈。
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李亨,朕住进兴庆宫后,还能出宫吗?”李隆基沉声问道。
李亨微笑道:“当然能出宫,太上皇不必多虑,朕会好好侍奉太上皇,让您安享晚年。”
李隆基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啊,呵呵,还是嫩了点儿,朕之幸也,却是社稷之不幸也。”
懒懒地挥了挥手,李隆基丝毫没有与群臣招呼的兴趣,这些人已不再是他的臣子,而是李亨的臣子。
“回兴庆宫吧,朕累了。”
说完李隆基拂袖转身,走进了车辇。
李亨与群臣纷纷避让一旁,让车辇入城。
熙攘的人群里,顾青随着群臣缓步慢行,心中有些无聊,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回到自己家补个回笼觉。
走了没几步,顾青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却见高力士站在道路旁含笑注视着他。
故人相见,今非昔比,顾青心情复杂地上前行了一礼。
“高将军,蜀中一别,久违了。”
高力士的表情更复杂,打量顾青许久,幽幽叹道:“终非池中之物,风云际会便化龙。顾公爷,别无恙乎?”
顾青也在打量他,高力士苍老了许多,当初顾青率军救杨玉环时,高力士还算健壮矍铄,可如今再见,他已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许多,眼睛一片浑浊,像笼罩了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浓雾。
“高将军,您老了许多,这两年辛苦您了。”顾青叹道。
高力士眼眶一红,急忙忍住,强笑道:“侍奉陛下是老奴的本分,谈何辛苦。倒是顾公爷,这两年风华愈茂,与当年那位刚从蜀中山村走出来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顾青听出高力士话中有话,不由苦笑道:“高将军有话直说,太上皇对臣有知遇栽培之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不敢或忘。”
高力士擦了擦泪,泪中带笑道:“顾公爷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不忘君臣旧情,也不枉陛下对公爷的信任。老奴奉陛下旨意,请顾公爷赴兴庆宫花萼楼,陛下设宴相待。”
顾青笑道:“臣这就去,高将军,请。”
高力士连道不敢,二人谦让一番后,同乘上顾青的马车,悠悠地朝兴庆宫行去。
……
兴庆宫,花萼楼。
久违的殿宇楼阁,久违的满堂盛宴,只是殿内少了莺歌漫舞,也没有了欢声笑语。
当年在这座花萼楼内,安禄山跳胡旋舞,李隆基长发披散鼓以和之,杨玉环高坐明堂恣意欢笑,大唐盛世在那一刻达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巅峰。
从那一刻以后,盛世急转直下,跌落深渊。
史学家以安史之乱为大唐盛世的转折点,但是在文人的眼里,转折点应是花萼楼内安禄山的那支胡旋舞,一曲舞罢,盛世倾颓。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以一舞为终曲,或许更符合文人心中浪漫的情怀。
时隔数年,物是人非。
顾青不是独自入的兴庆宫,他带了兵马。
除了亲卫,他还带了两千安西将士。
李隆基与李亨不同,李亨大半生都活在他父皇的阴影下,以至于当了皇帝后,性子仍有些懦弱优柔,但李隆基不一样,他是杀伐果断的帝王,面对敌人时李隆基狠得下心,所以顾青不敢大意,他担心李隆基刚回长安就横下心除掉他这个权臣,搞一出廊下埋伏刀斧手的狗血桥段。
两千安西军将士在花萼楼外停住,排成队列整齐地静立。
顾青除剑脱履入殿,面朝殿内的李隆基行礼:“臣顾青,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隆基坐在殿内,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寒声道:“顾青,尔带兵入宫,是向朕炫耀兵威么?”
顾青惶恐地道:“臣不敢,长安甫定,市井与宫闱之中仍有残敌未肃清,臣不久前在城外大营亦被不明来历的兵马袭营,为小心起见,臣不得不带兵马护侍左右,普天之下,兵马皆是天子王师,臣绝不敢炫耀兵威。”
李隆基冷冷一哼,但也无法再说什么。理由很充足,彼此明知是假话,却也只能当真话听,这就是时势。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李隆基和顾青二人,显然李隆基是特意召见顾青。
顾青打起十二万分小心,神情恭谨地立于殿内,眼睛耳朵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对李隆基,顾青的戒备心理特别重,他知道这位帝王年老后虽说昏庸糊涂,但他发起狠来也非常残酷无情,廊下埋伏刀斧手这种狗血事说不定他真会干。
李隆基吩咐宦官上酒菜,君臣二人相隔十来步,各自饮酒用宴。
酒菜刚端上来,李隆基便端杯朝顾青一举,似笑非笑道:“朕已非天子,你我不必讲君臣礼法,朕先敬你一杯。”
顾青惶恐起身,弯腰恭敬地道:“臣不敢当,臣为太上皇寿。”
说完顾青仰头满饮,还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
转身回座的那一刹,顾青飞快张嘴,含在嘴里的酒全吐在自己的袍袖上了。
入宫的时候他便打定了主意,今日宫宴的酒菜他一口都不能入腹,万一里面下了毒,自己可就死得冤了。
李隆基也饮了半盏酒,搁下酒盏叹道:“两年以前,还是在这座花萼楼里,朕仍是太平天子,终日与娘子歌舞饮酒为乐,那时的大唐国库充盈,朝野清明,人人皆颂盛世气象,没想到短短两年时光,盛世便倾塌了,今日再回此楼,当年的一切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顾青抿唇没吱声儿,心中却冷笑。
“朝野清明”,“盛世气象”,你怕是真的在做梦。
从开元二十九年开始,大唐的所谓盛世已见乱象,盛世只存在于朝堂君臣士大夫之中,地主豪强对百姓的土地巧取豪夺,圈占田地无数,许多失地百姓已沦为农奴,或是携家带口背井离乡成了难民。
朝堂贪污成风,人浮于事,朝臣只知阿谀奉承,对君王一片歌功颂德,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敢说真话。
“盛世”?你以为的盛世罢了。
第六百零一章 相思相逢
皇位都丢了,李隆基仍沉浸在所谓的盛世帝王的美梦里,没救了。
当初从长安仓惶出逃时,他或许在路上反省过自己,但是终究为人刚愎,反省过后,他仍觉得自己没错,也许自己唯一的错误是信错了人,不该信任安禄山。
他从没想过,安禄山的叛乱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朝野果真如他所说的一片清明,安禄山是没有机会在这种清明的环境中造反的,正是李隆基在开元盛世以后,由于他的昏聩糊涂,任用奸佞坏了国本,朝堂在他所谓的帝王平衡术下一片乌烟瘴气,才给了安禄山造反的机会。
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绝非偶然,它一定是诸多隐患铺垫积累多年后,必然会爆发的导火索。
顾青不想纠正李隆基,因为没用,李隆基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七十多岁的人了,来日无多,就让他活在梦里,一直到入土为安吧。
李隆基盯着顾青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
顾青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良久,李隆基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冷意。
“朕真是走了眼,很多人背地里议论朕此生最大的错误,是错信了安禄山,依朕看来,朕最大的错误却是给了你腾达的机会,尤其是将你调任安西节度副使,更是愚蠢之极……安禄山可平,顾青之患难平。”
顾青垂头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隆基大笑:“尔本是潜渊之龙,朕却以为你只是一条杂鱼,所以毫无顾忌地将你放入大海。哈哈,顾青,你藏得够深,朕真的很佩服,弱冠少年怎会有如此心机,隐忍这些年才露出真容,若论祸患之深重,你比安禄山大多了。”
顾青平静地道:“陛下,臣并无反意。”
李隆基冷笑道:“你若无反意,何不交出兵权,你若交出兵权,朕可让李亨封你为王,拜你为相,位极人臣之巅,甚至予尔一国之地,你愿意吗?”
“臣不愿意。”顾青望向李隆基,也笑了:“陛下恕臣直言,帝王的许诺不可信,白纸黑字画押按指印都不可信,臣若真交出兵权,太上皇与天子焉能容我活下去?若臣与陛下易地而处,陛下敢交出兵权吗?”
李隆基勃然色变:“顾青,你果真要反么?”
“臣说过了,臣不会反,兵权在手,臣只是为了自保。”
李隆基眼中冒出精光,寒意森森地盯着顾青。
长安城外与李亨第一次针锋相对,此刻不到一个时辰,他再次与臣子针锋相对。
果然,时也势也,一切都不一样了,就连当初那个从山村里出来的少年郎也敢与他正面交锋,所以,这便是失势的滋味么?落翅的凤凰不如鸡,手中无权柄,天下人看他已再无敬畏。
仿佛泄掉一口心气似的,李隆基颓然地坐回去,端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酒渍,却也懒得擦,失魂落魄地垂头不语。
“朕果真已迟暮,天下无人再敬畏朕了……”李隆基凄然地一笑,道:“顾青,既然话已挑明,朕便直说了,朕很后悔,朕当初不该封你的官,当年你隐藏得太好,人畜无害又沉稳冷静的样子,朕以为给朝堂找到一位砥柱之臣,没想到你竟暗藏祸心,我李唐江山恐怕会丧于你手……”
顾青叹道:“陛下言重了,臣对江山毫无兴趣,臣的志向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战火荼毒之苦,不再受恶吏地主盘剥之痛,陛下眼里的江山,是帝王宝座,是政权永固,臣眼里的江山,是子民福祉,是布仁天下。”
李隆基仍不为所动,冷冷道:“何其冠冕之辞,说到底,你便手握兵权,做个连帝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权臣,董卓曹操之辈,虽为汉臣,实为汉贼,这是你曾经的书里写过的,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是否合适?”
顾青笑了:“臣不在乎皇室天家如何看我,臣在乎的是天下子民如何看我,我若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纵是史书留下千古骂名,臣也甘之若饴。陛下可称呼我为‘唐贼’,我并不介意,此生踏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足矣。”
话不投机,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隆基颓然地挥了挥手,道:“朕乏了,你退下吧。顾青,今日之得意,明日未必有福果,朕便是前车之鉴,愿你好自为之。还有,我天家李唐不会坐以待毙。”
“臣也不会坐以待毙。”
二人相视一眼,火花迸现。
快走到殿门时,李隆基忽然叫出了他,迟疑半晌,道:“朕的娘子……可安好?”
顾青一愣,接着失笑。
都这般光景了,还惦记着杨玉环呢?
“杨阿姐一切安好,但她不愿见陛下了。陛下不如将满腔相思另付良人吧。”
李隆基皱眉:“‘杨阿姐’?你们……你可代她做主?”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臣可代她做主。”
见顾青离开花萼楼,李隆基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可怖,目光杀意森森。
良久,李隆基扬声道:“来人,速请李亨……天子来此。”
一个时辰后,李亨匆匆赶来,父子见礼落座。
李隆基懒得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李亨,你擅自称帝一事,朕恕了,也认了。”
李亨微笑,恭敬地一揖:“多谢太上皇陛下。”
“礼法不可废,否则你永远得位不正,永远被臣民诟病指摘,朕马上写传位诏书予你,从今以后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天子。”
李亨大喜,起身刚要行礼,李隆基却挥了挥手,道:“不要废话了,你我父子的恩怨先放在一边,大唐社稷如今危如累卵,权佞势大,窥伺国器,你我父子当携手共盟,同抗强敌,你以为如何?”
李亨目光一闪,仍笑道:“朕亦与太上皇心念相同。”
李隆基沉下目光,低声道:“长安城中,你与顾青各自兵将孰优孰劣?”
李亨神情一黯,叹道:“朕不如顾青。”
“若秘密召集大唐各地州县地方军队勤王,可有胜算?”
李亨犹豫了一下,道:“各地兵马若调动,瞒不过顾青。他若察觉到局势不利,恐会先发制人,将你我父子制住,如此,万事皆休。”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道:“你与谋臣必有商议,可有良策?”
“李泌建言,可向回纥汗国借兵,同时招降安庆绪史思明,以二者兵力制衡安西军,再缓缓削顾青之兵权。”
李隆基沉思半晌,缓缓道:“也算是个办法,朕与回纥汗国葛勒可汗私交甚笃,可修私人书信一封,请他派兵南下……”
李亨迟疑道:“可是,回纥借兵的条件颇为苛刻,朕与回纥仍在商讨之中。”
李隆基叹道:“你啊,当皇帝时日太短,太稚嫩了。他们提出条件,你便顺着他的条件去谈,只能永远处于被动,成熟稳重的帝王懂得避重就轻,另辟蹊径,避开他们提出的条件,给他另一个大好处,他便只能顺着咱们给的条件来商讨,明白吗?”
李亨一揖道:“朕受教了,太上皇的意思是……”
李隆基沉吟半晌,道:“你嫁个女儿过去,许给葛勒可汗,是为大唐和亲,并改封册立,给他换一个响亮点的可汗称呼,相比钱财粮草,其实他们更渴望得到大唐宗主的认同,懂吗?”
李亨两眼一亮,喜道:“还是太上皇高明,朕明白了。”
李隆基又道:“还有河北的史思明叛军,朕与你联名写一封招降书信,仍对他们许以官爵和好处,允许他们继续拥兵,条件是南渡黄河,朕可划河南五座城池予他们,免其税赋,增迁子民,我们的条件是,东倚河南之地,牵制顾青的安西军。”
李亨急忙点头,接着一愣,忽然察觉自己又恢复到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懦弱太子的模样,顿时心有不甘,点头过后马上仰起脸,矜持地嗯了一声,道:“太上皇言之有理,朕可参详思虑。”
李隆基冷眼看着他,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子不类父,终究是沐猴而冠,论当皇帝的本事,你还差得远。
“大唐社稷已经非常危急了,不夸张的说,如今比当初安禄山起兵谋反更危急。”李隆基盯着李亨的眼睛,道:“顾青与安禄山不同,安禄山不过是武夫,他的能力只能谋一域,可顾青是枭雄,野心勃勃之辈,他所谋的是整个天下,你我父子一定要谨慎郑重,若李唐江山亡于你我之手,死后无颜再见祖宗。”
李亨神情凝重地点头:“太上皇,大敌当前,你我父子当信任无间,勿使猜疑。”
李隆基也严肃地道:“永不猜疑!”
……
顾青走出兴庆宫,仰头看着初冬的萧瑟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微凉,头脑顿时一清。
两千余安西军将士紧跟其后,韩介更是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留意左右的动静。
顾青刚准备上马,却仿佛心有所动,总觉得一道目光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自己。
顾青扭头一看,接着整个人呆滞原地,定定不动。
宫外宽阔的青石尽头,张怀玉一身素衣站在路边正痴痴地看着他,泪水不住地顺腮而下,滴落在地,晶莹剔透如一颗颗相思红豆。
第六百零二章 二女初见
女子的一滴泪,便是别人的整个青春。
顾青看到张怀玉的那一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张怀玉婷婷而立,像闹市中独自绽开的一朵幽兰,她与尘世格格不入,却与他无比契合。
顾青呆立许久,隔街与她痴痴对视,眼神交会,无声地诉说着艰困里的相思。
良久,顾青忽然大步向前,旁若无人地穿过街市,走到她面前。
张怀玉泪中带笑,在人来人往的熙攘街边张开双臂,浑然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用力地抱住了他。
顾青笑了,将她使劲拥在怀里。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如此与众不同,从来不管这个年代的礼教束缚,见到了心爱的人,那就抱住他,因为她很想他。
整个人被顾青拥在怀里,张怀玉满足地闭上眼,喃喃地叹息:“……好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顾青拥着她站在街边,二人的身躯融为一体。
二人不顾礼教世俗,我行我素,但韩介等亲卫却不能让外人看热闹,于是亲卫们自觉地围成圈,阻隔了路人的视线。
“你何时来的长安?”顾青问道。
张怀玉仍享受着他怀里的味道,闭着眼没动,轻声道:“刚来,我们是缀着太上皇的御驾一路从蜀中跟来的。”
“为何跟太上皇的御驾?”
“你忘了,二祖翁也在御驾之中呢,他很早就想回长安了,可他又不忍抛弃太上皇,新天子登基后许多朝臣便私自跑来长安,二祖翁说他们无情无义,坚持跟太上皇一同进退。”
顾青笑了:“他倒是厚道人。”
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不论是非功过,二祖翁与太上皇终归有数十年的君臣情谊,张家的门风不容许他做出见利忘义的事。”
从贪恋的味道里挣扎出来,张怀玉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做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你真的很厉害。”
“你的预期是什么?”
“我原本以为你收复关中后,仍然无法控制长安,只能选择领兵退回安西,朝廷忌惮之下不得不将安西划为你的封地,给你封王,最后安西独成一国,你便是安西的共主。”
顾青摇头,缓缓道:“我不会容许割据局面,大唐的国土必须大一统,令出必经中央朝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例外,所谓国中之国,其实就是自立为王的逆贼。我若没有能力掌握整块国土,那么我一寸也不要,情愿远走他乡,不能让后人唾骂千年。”
张怀玉点头:“我明白的,但我没想到安西军如此厉害,不仅将叛军打回了河北,还将长安城控制在手里了。”
顾青露出凡尔赛的笑容:“不是我厉害,而是别人太弱,呵,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张怀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倒是不谦虚,我还听说顾公爷南征北战之余,也不忘将日子过得精致,公爷的帅帐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为公爷铺床叠被,红袖添香……”
顾青顿时尴尬了,咧嘴笑了笑:“确实收了一位侍妾,她对我很好,也帮了我很多,我要对她负责。”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顾青试探着道:“你……不反对吧?”
张怀玉冷笑:“我若反对呢?你会将她逐出门么?”
顾青断然道:“不行,她是我的大客户……呃,我的意思是说,她无依无靠的,我不能抛弃她,太渣了。”
“我若与她不和,你怎么办?”
“我就在外面给她买个宅子,让她住在那里,你们不必相见,我辛苦一点两头跑,世界也就和平了。”
张怀玉噗嗤一笑,道:“你倒是挺有办法。”
叹了口气,张怀玉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道:“位极人臣,爵封国公,麾下十万控弦之士,一声令下能让山河变色,权势滔天的男人只收了一位侍妾便如此心虚不安,你很不容易了,比起别的权贵府里动辄数十上百侍妾,拿女人当物件毫不怜惜,你已经非常克制了,我还有什么不满呢?”
顾青笑道:“你夸我夸得如此用力,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再收别的女人了……”
肋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熟悉的被掐滋味儿,顾青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张怀玉笑靥如花,嫣然道:“暌违许久不见,顾公爷胆气愈发壮了,可算是手握兵权的大人物,不怕我这个只逞匹夫之勇的小女子了?”
“嘶——你掐人的功力又精进了几分,住手,给我留点面子!”顾青瞋目裂眦道。
张怀玉哼了一声,放开了掐住他肋下软肉的手。
顾青迅速回首,韩介等亲卫都在望天,假装看风景的样子,有两个杀才居然还装作悠闲地吹口哨儿……
“你们……”顾青刚开口便被韩介打断了。
“末将明白,末将和兄弟们回去就跑圈,跑到死。”韩介识趣地道。
顾青赞曰:“善。”
回头看着张怀玉,她的脸上已有几分疲惫,一路风尘仆仆,强悍如她也有些累了。
“回我府上?”顾青问道。
张怀玉落落大方地道:“好,寻个厢房让我歇息一下,对了,我还想见见你那位千娇百媚的侍妾。”
顾青心头一紧:“见面可以,对人家客气点儿,至少不要刚见面就把她扔井里。”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么?动不动就把人扔井里。”
顾青肯定地点头:“你确实有魔头的气质……别忘了咱俩是怎么认识的,你听信了一面之辞,稀里糊涂跑来取我性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草芥人命,我实在有点担心。”
张怀玉噗嗤一笑,眼中泛起异彩,似乎回忆起当初与他相识的画面,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久违的甜蜜。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就算杀了你,我也不算杀错人。”张怀玉嗔道。
顾青招手叫来韩介,命他雇一辆马车来。
没多久,顾青与张怀玉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朝府宅而去。
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怀锦呢?没与你一起么?”
张怀玉苦笑道:“她被二祖翁拦住了,二祖翁说她连家都没回便急着来见你,简直不成体统,勒令她先回家再说。”
顾青眨眨眼,道:“你呢?你为何先来见我了?”
张怀玉脸蛋儿一红,道:“二祖翁本也不准我来的,但我功夫比怀锦好,半途偷偷飞了……”
说完张怀玉垂头噗嗤一笑。
微微颠簸的马车上,张怀玉倚在他身边,轻声道:“你与那位侍妾是在安西便相识了么?”
“是,思思也是一位可怜女子,她在龟兹城独自开着一家客栈,经常受人欺负,而且她的身世也很可怜,她本出身将门,父亲皇甫惟明曾任河西节度使,因涉案被无辜牵连而赐死,思思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到大漠深处的小城里躲避朝廷追缉……”
顾青低沉的嗓音将皇甫思思的身世和共同的经历娓娓道来。
张怀玉沉默地聆听着,良久,幽幽叹道:“听你说了,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你虽对女人有些木讷,可你看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顾青得意地笑道:“我看人一向很准,这样的女子我恨不得给我来一打……”
韩介和亲卫们骑马簇拥着马车,忽然察觉马车猛地颤动了一下,里面传来顾青的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又没了声息。
韩介眼皮一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前行。
这位可是顾家正室夫人,顾公爷终于有了能治他的人了,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真应该把安西军所有将领都叫来,一同围观顾公爷挨夫人揍的盛况,虽不敢共襄盛举,至少也能帮夫人掠阵助威……
……
韩介是个有眼力的家伙,早已提前派亲卫飞驰赴府上通报正室夫人已至,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打扫门前和庭院,丫鬟们慌慌张张收拾厢房屋子,府里一片兵荒马乱,如临大敌。
下人们都是玲珑心窍,他们很清楚,家主或许过得不那么精致,凡事马马虎虎就算了,但家主夫人一定不是省油的灯。
马车行至门前停下,顾青和张怀玉下了马车。
府宅大门外,下人们静静地站立两排,大气也不敢喘,垂头老老实实一脸恭良状。
顾青不由有些生气,这帮家伙平时对我都没这么恭敬过,凭什么被一个女人吓成这副样子?
更恭敬的还有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站在中央,一脸忐忑惶恐,不安的小手使劲绞着衣角,柔弱无助的样子令人心疼。
见顾青和张怀玉走来,皇甫思思主动迎上前,朝张怀玉盈盈屈膝福礼,轻声道:“妾身皇甫思思,拜见张家姐姐。”
张怀玉一愣,下意识双手托起了她的胳膊,然后上下打量她,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扭头看了顾青一眼,张怀玉白眼一翻,道:“你看女人果然看得很准,别的不知道,至少模样可称人间绝色,我真怀疑你以前对女人的木讷是不是装的……”
顾青急忙道:“绝对是本色,我只是魅力无处安放而已……”
张怀玉没理他,扶起皇甫思思后顺势便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笑道:“听顾青说过你们的事,你是个好女人,安西军出征平叛,你帮了他很多,往后咱们好好相处,我不是多事的人,你放心。”
皇甫思思感激地看着她,心中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
对于素未谋面的张怀玉,皇甫思思听顾青说过很多次了,有时候她自己也向顾青和韩介等人打听过,脑海里构思了无数次与张怀玉初见的各种可能,有一见面张怀玉就把她踹飞的,也有被扔井里,被沉江,被下毒,被莫须有的借口活活打死等等。
总之各种凄惨各种入戏,将封建社会地位卑贱的无助女子角色幻想得栩栩如生,每次想到要见顾家正室夫人她就惶恐不安,生怕初见那日便是她的忌日,揣着这种惶恐的心情,皇甫思思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了……
然而此刻见到张怀玉后,皇甫思思为之焦虑多日的心情刹那间安宁下来了。
从张怀玉的眼神里,皇甫思思看到了尊重和平等。
顾青安慰过她,告诉她张怀玉是侠女,侠女这类人其实跟僧人的价值观有时候是比较相近的,他们都信奉众生平等,张怀玉不会有任何看不起她或是对她不公之处。
安慰归安慰,直到今日见了张怀玉,皇甫思思才彻底信了顾青。
张怀玉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柄无所不容的剑鞘,任何绝世神兵都能完美地容入鞘中,消去它的锋芒。
这就是正室夫人的气度。
仅仅一个眼神,皇甫思思就知道这位正室夫人是很好相处的。
“姐姐一路辛苦,妾身给姐姐亲手做了几样菜……”皇甫思思飞快瞥了顾青一眼,又笑道:“姐姐先去前堂安坐,妾身还有最后一道红烧鱼下锅,听公爷说您很喜欢这道菜,妾身特意向公爷学了好些日子,就等着给姐姐亲手做呢。”
张怀玉眼睛一亮,道:“红烧鱼?”
“是的。”皇甫思思眼里有了笑意。
张怀玉拽住她的胳膊,拔腿就往府里走:“快去做,我饿了。”
皇甫思思愈发欣喜,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彻底稳了。
……
张怀玉吃饭仍是当初在石桥村的模样,比起顾青的细嚼慢咽,她却是风卷残云,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人抢走面前的食物一般。
顾青含笑看着她不顾仪态地大吃,手里端着酒不时浅浅啜一口。
最后张怀玉终于搁下碗筷,满足地叹息一声。
顾青啧啧有声:“张大小姐的饭量也比以前更精进了,我记得你以前一顿饭只吃三碗的,如今竟然吃了四碗,好一条精壮汉子!”
张怀玉吃撑了,眼皮半耷拉,懒得理他。
皇甫思思却欣喜万分,张怀玉如此喜欢她做的菜,显然她已将家主和家主夫人的胃都征服了,往后就算有别的小妖精进门,她的位置也是岿然不动如山的。
第六百零三章 南朝招降
相隔千年的价值观有很多冲突,从吃穿住行到对每件事的理解角度,大家都很不一样。
比如在大唐做买卖,商贾之流生意做得再大,资产再多,也不会被人尊敬,社会地位反而比普通平民更低,商贾后代也不能参加科考,除了钱他真的什么都没了。
千年以后,商贾却成了上流人士,成了人人尊敬且向往的职业。
又比如大唐权贵人家的婚姻观,越是权贵越能接受婚姻里的不公平,比如一夫一妻多妾,见惯了祖辈父辈的婚姻,对于婚姻她们往往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平等,有的权贵人家嫁女儿甚至主动陪嫁姐妹,一同侍奉丈夫,而且姐妹也都受朝廷的承认,被称为“滕”,朝廷每年还会给滕发俸禄,是有正经册封的。
张怀玉出身相门,对于婚姻中的不平等自然也能淡然接受,所以她见到皇甫思思时并没有表现出妒忌吃醋的一面。
以顾青的不凡,和如今人臣巅峰的地位,如果顾青只娶她一位夫人,那才叫奇怪,就算旁人不说什么,张怀玉也会不自在的。大环境就是如此,没有是非曲直之分。
那些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向往,在古代的权贵阶层大概率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男子的生理上有什么毛病。
皇甫思思喜滋滋地告退,张怀玉吃得有点撑,懒洋洋地半瘫在蒲团上。
前堂内只剩下顾青和张怀玉二人,顾青眨了眨眼,好奇道:“思思做的菜真那么好吃?”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红烧鱼不如你做得好吃。”
“那你为何吃那么多?这样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你和怀锦是从蜀中一路乞讨过来的,不知饿了多少顿了……”
话音刚落,顾青便觉得额头上一痛,竟是张怀玉弹指射来的一粒蚕豆。
“许久没尝过的挨揍滋味,熟悉吗?”张怀玉斜瞥着他道。
顾青揉着额头道:“等着,如今我可是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的大元帅,一人一泡尿就能淹死你。”
“再说这么恶心的话,就不止是一粒豆子了……”张怀玉淡淡地道。
顾青立马闭嘴,乖巧得让人心疼。
突然觉得思思比张怀玉强多了,同样是砸,人家用钱砸,张怀玉却用豆子……
朝前堂外看了一眼,张怀玉忽然笑了:“思思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看得出她很懂尊卑,刚见面时既小心又慌张,我刚才吃那么多是为了安她的心,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后宅绝不能鸡飞狗跳。”
顾青打量她一番,赞道:“不错,果然有主妇风范,以你的能力和武力,管理一百个婆娘问题不大……”
张怀玉笑中带着杀气:“顾公爷的意思,您的后宅还得收一百个女人?”
顾青久在军中,对杀气早已免疫,闻言浑然不觉地道:“一百个有点夸张了,再说太费腰子,人到中年就会被吸干……”
迅速朝她一瞟,顾青用商量的语气道:“十个差不多够了,轮流吸的话,每月再放我四天假,估摸我能活到八十岁……”
张怀玉脸上带笑,眼睛却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顾青终于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眼皮一跳,急忙不着痕迹地改口:“当然,我说的只是男人普遍存在的白日梦,自信过分就变成了自负,一个壶配十个杯,显然这个壶太高估自己了,肚里有多少存货它没点数么?配三四个正好,呵呵……”
张怀玉嫣然笑道:“三四个正好?这可是你说的哦,若将来顾公爷权势越来越大,后院的女人也越来越多,我心情不好便索性把壶砸了,大家都没水喝。”
顾青顿觉胯下一凉,情不自禁地翘起二郎腿,努力淡定地道:“你这吃完饭就打厨子的毛病还是没改,不仅没改,还变本加厉,为了不让别人抢你的饭,索性把厨子杀了……回头我介绍一本佛经,你好好读一读,争取早日找回你遗失已久的人性。”
张怀玉咯咯笑道:“真是出息了,蜀国公说出来的话,跟当年的山村穷小子说的话气势完全不一样了。”
神情忽然一肃,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道:“如今你虽权势凌人,但也被满朝君臣所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两位帝王都已在长安,你欲废天子吗?”
顾青笑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
张怀玉沉思半晌,低声道:“虽说如今安西军天下无敌,但很多事情不是靠刀剑能解决的,若做得太鲁莽,纵然得了天下,也得不到人心,文人们的口诛笔伐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所以,我若是你的话,会做权臣,但暂时不可废天子。”
顾青笑了,果真是与自己契合的灵魂,她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天子若不主动招惹我,我不会废他,废天子自立是最下乘的做法,不到逼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坐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我的政见推行下去,务实做事,为百姓多谋些福祉,不负我当年的志向,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怀玉目光闪动,轻声道:“若天子主动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呢?看如今长安的朝局,天子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顾青叹道:“若他真要这么做,我……或许会隐忍吧,朝堂上争来争去,其实最终苦的还是百姓,时局若乱了,很多连锁反应会直接影响百姓的生计,赋税,物价,徭役,征战等等,如今北方叛乱未平,我需要为百姓争取一段和平的时间让民间恢复元气,长安朝堂实在不能再乱了。”
张怀玉想了想,道:“当年武后摄政时,朝野内外也是蠢蠢欲动,后来武后在重重顾虑下铁腕除逆,而她选择的是控制事态,乱宫闱而不乱天下,你不妨参详考虑武后的做法。”
顾青点头:“我也在考虑,最近朝中风声有点不对,太上皇回长安后,与天子联起手了,而冯羽那边给我传来的消息,史思明欲归降大唐,天子必会利用他来制衡我,呵,算盘打得不错。”
“你打算如何应对?”
顾青悠悠地道:“我手握天下无敌的兵马,很多时候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他们都没看清这一点,所以才背着我玩弄制衡削权的把戏,真到了我觉得做事束手束脚的时候,也该露一下腱子肉,让他们尝尝安西军的拳头究竟有多硬。”
张怀玉又想说什么,顾青却伸手制止了她,笑道:“我不介意跟你商量军国大事,不过在商量这些事以前,咱俩有件事很紧迫,必须马上办了。”
张怀玉不解道:“什么事?”
“你我的婚事……”顾青拉过她的手,将它握在手心,表情诚挚且严肃地道:“单身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如意郎君,你难道不想名正言顺地把我睡了吗?”
张怀玉呆住了,吃吃地道:“你这是……求亲?”
顾青正色道:“当然,难道是给你拜寿?所以,感觉幸福吗?像不像当年的花瓣雨一样浪漫?”
……
晋阳,河东节度使府。
叛军北渡败逃后,一路往北走了上千里,到了曾经的河东节府后,安庆绪终于受不了了,执意决定要留在晋阳。
从长安败逃时,叛军兵力仍有近十万,只是这十万之数却是良莠不齐。
安西军与叛军几次交战后,真正的三镇边军人马已经死伤大半,后来叛军在关中抓壮丁,强行拉关中青壮入伍,操练半月后便发给兵器,勉强凑够了十万兵马,论战力已大不如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老底子了。
晋阳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一百多年前,李渊李世民父子就是在晋阳起兵反隋,最终夺取了江山。武周时,定晋阳为“北都”,是大唐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第三大城池。
晋阳内有皇家行宫,可惜位于北方,安禄山刚起兵时便将晋阳占领了。
安庆绪回到晋阳后,马上便住进了行宫,将军国大事交给史思明和冯羽,这两位倒是颇为默契,史思明负责操练那些强行入伍的青壮,冯羽则以左相的身份处置朝政,一文一武搭配得宜,叛军的伪政权在二人的操持下,北方各地叛军所占城池居然能够维持安定,也算是异数了。
初冬的夜里,冯羽正在府里的书房批阅各地官员呈给安庆绪的奏疏,如今的安庆绪已被史思明完全架空,朝政军务诸事基本已对安庆绪隔绝,他在后宫里忙着饮酒作乐玩女人,完全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伪燕国的所有朝政军务大事都是史思明和冯羽商量着办的,所有奏疏到了冯羽的手里便是终点站,再也不会呈送给安庆绪了。
混奸细混到如此显赫的地步,冯羽几乎是在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想想都觉得糟心。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奈何与安西军几次交战,叛军中几位大将皆在战阵中被斩,而叛军队伍里实在太缺少人才,尤其是处理朝政的人才,这个时候冯羽的存在就仿佛擦去了灰尘的绝世明珠,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史思明想忽视都不行。
其实叛军队伍里还是有人才的,比如安禄山身边的第一谋士严庄,高尚等等。
不过高尚在洛阳城破之时被安西军斩于乱军之中,严庄倒是还活着,但安禄山死后,叛军内部派系斗争严重,严庄是典型的铁杆保皇派,与史思明的立场冲突,史思明早已将他的权力架空了。
立场一致且做事有勇有谋的人,只剩冯羽了。
夜风入室,掀起书房内的纱幔,冯羽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然后用针拨亮了案桌上的烛台。
冯羽垂头继续批阅奏疏,幸好当初在石桥村被张怀玉踹着屁股读了一些书,也学了一些治国的名篇策论,没想到居然在叛军阵营里用上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冯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着桌案上仍旧堆积如山的奏疏,冯羽叹气喃喃道:“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我为何如此勤勉发奋?”
正准备去睡觉,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下人急促地道:“禀左相,史大将军有急事相召,请左相速去大将军府。”
冯羽皱眉,不满地道:“大半夜能有甚急事?”
“小人不知。”
冯羽叹了口气,道:“来人,给本相更衣,换官服。”
半个时辰后,冯羽乘坐马车来到史思明的大将军府,看着气派豪奢的门楣,冯羽面带微笑,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尽管享受吧,运气好的话,明年春天你能过上清明节。
史思明是武将,没有文人那么多毛病,见到冯羽后立马开门见山道:“南朝派密使来了。”
“南朝”是指大唐,如今大唐和叛军以黄河为界,一南一北两大政权,叛军于是以“南朝”称呼大唐朝堂。
冯羽心头一紧,脸色却如常,淡淡地道:“密使说了什么?”
史思明嘴角露出微笑,轻声道:“密使奉南朝天子之旨,招降咱们。”
冯羽脸色一变,迅速地瞥了史思明一眼,见史思明眼中隐隐有喜色,于是冯羽道:“南朝皇帝可有许下好处?若是没好处,归降可没甚意思,不如与南朝兵马拼个鱼死网破。”
这就是冯羽的本事,在敌营里从来不会流露自己的立场,而是选择跟最有权势的人保持立场一致,史思明对冯羽愈发看重,便是得益于冯羽任何时刻都毫不犹豫地与他同站一队。
冯羽这番话果然挠中了史思明的痒处,闻言哈哈笑道:“当然有好处,史某岂是平白归降之人?南朝天子说了,若安庆绪或我领兵归降,便封我为恒王,爵位世代享之,并任我为中书令,太子少傅,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予我蒲州,商州,邠州三地为封地,赋税钱粮由我支配,朝廷不过问。”
冯羽咂咂嘴,越听越不对劲:“蒲州,商州,邠州,三地皆在长安城周围,是南朝天子不放心你,担心你再反,还是别有所图?”
第六百零四章 彼此算计
李亨封给史思明三州之地,三州皆在长安城周围,外人看来很正常,史思明曾经是反贼,归降朝廷后,封地不可能离都城太远,否则哪天闲得无聊,酒劲儿一上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反一回吧。
若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反,朝廷调动兵将平叛鞭长莫及,李亨哭破喉咙也没用,他越哭史思明越兴奋。
不过这只是外人的观点,冯羽显然不是外人。
这场游戏冯羽已算是资深玩家了,不但玩得深,他如今甚至有了决定游戏规则的资格。
所以冯羽看到李亨许诺给史思明的三州之地后,心里第一个念头便觉得不对劲。
“南朝天子还提了别的条件吗?”冯羽问道。
史思明缓缓道:“有条件,南朝天子言明可允许我拥兵,但所拥之兵必须在三州封地内,不得出境,兵马出三州之境便视为谋反,另外,除了三州之外,北方所有城池都交出来,由朝廷管辖,三镇节度使另委他人。”
冯羽聪明绝顶,稍一思索便知李亨这些条件的意图,目光闪动过后,笑着对史思明道:“大将军当初曾与下官言,咱们归降南朝后,天子必然会倚重咱们,如今看来,大将军所料不差,南朝天子果然有求于咱们。”
史思明大笑:“你看出来了?”
冯羽笑道:“三州之封地在长安城周围,允许大将军拥兵但又不准出境,呵呵,这分明是要咱们的兵马对顾青的安西军形成牵制,令顾青在长安也不敢对天子轻举妄动,天子视大将军为棋子,大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抬高价码,索要更多?总不能天子说给什么就给什么吧?”
史思明笑道:“冯贤弟向来是史某的知己,不错,要我麾下兵马牵制顾青,那就得拿出我看得上眼的价码,送几座城,封个藩王名头算什么?我若想当藩王,自己也能写圣旨,欲让我卖命,就得出点血。”
“不知大将军想要的是……”
史思明沉下脸,缓缓道:“我要河东十城,世代永镇,麾下兵马对朝廷听调不听宣,我史思明及后代子孙永不入长安朝贺,河东赋税永不缴朝廷,我若扩充兵马,天子不得干涉……”
冯羽听直了眼,这些条件还不如直接对大唐天子来一句“你管不着我”。
冯羽讷讷道:“大将军这些条件恐怕……”
史思明笑道:“觉得我的条件太苛刻?”
冯羽急忙道:“下官当然希望大将军的条件越多越好,下官跟着大将军也能沾些好处……只不过,如此苛刻的条件,南朝天子能答应吗?”
史思明大笑道:“他当然不愿答应,我这些条件分明就是从唐国的国土上硬生生割下一块,这一块从此不再姓李,而改姓史了,不过我觉得,他就算咬碎了牙,最后也得答应下来。”
“因为顾青?”
“对,不答应我的条件,无人制衡安西军,那时莫说河东十城,纵是整个南朝国土和城池都要改姓,他这个天子不但当不成,连能不能活下去都要看天意,两厢比较,你若是南朝天子,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冯羽想了想,坦然道:“我若是他,答应自然是答应的,但绝非真心,若有朝一日积蓄力量除掉了顾青和安西军,下一步就会向大将军动手了。”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我也觉得他会有这个心思,不过无妨,我也不是吃素的,天子,顾青与我,三者之间的平衡我会维持很久,一边维持一边扩军练兵,然后慢慢等天子和顾青之间争斗,斗到两败俱伤时,我再坐收渔翁之利,哈哈,我所欲者,岂止于十城哉,我欲得天下!”
冯羽浑身一震,仿佛被史思明凌厉的王霸之气震到了似的,神情虔诚地朝史思明拜下,语气敬畏地道:“能为大将军效力,是下官三生修来的荣幸,冯羽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事便是与大将军相识,恭祝大将军君临天下,威服四海。”
史思明仰天狂笑,似乎已沉浸在登基称帝坐拥江山的美梦里。
冯羽表情崇敬,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讽。
粗鄙武夫实在是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如意算盘打得妙,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别的不说,你知不知道顾青很早以前就在你身边埋下了我这颗棋?
还有顾青和安西军,是那么容易任你算计的?占据关中以来,你们挨过安西军多少次狠揍,为何灰溜溜逃回河北,忘了?
狂笑过后,史思明拍了拍冯羽的肩,道:“冯贤弟是史某的知交,才干亦是万里挑一,这些日子见你处置朝政诸事颇有章法,朝臣们皆赞颂贤弟干练谋国之才,我若有腾达之日,必不会亏待贤弟,我若当了天子,你便是宰相,你我一生不疑,有始有终。”
冯羽感激涕零道:“冯羽愿为大将军效死。”
随即冯羽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道:“咱们那位天子……大将军如何安排他?”
“你说安庆绪那个纨绔子?”史思明冷笑:“自然是借他头颅一用,用他的头颅向南朝天子邀功,我的条件才更容易谈,南朝天子给咱们的好处只够我一人用,若安庆绪来分,我所得未免太少了,这个废物活着也无甚用处,不如让我送他下去见他的短命老爹。”
尽管明知安庆绪的下场,冯羽还是被史思明残酷无情的话刺激得身子一颤。
史思明的目光恰巧捕捉到了,眼睛一眯,笑道:“冯贤弟,你在害怕?”
冯羽强笑道:“哈哈,下官与大将军患难与共,怎会害怕大将军?”
史思明微笑道:“既然不害怕,为何身子发抖?”
“初冬渐寒,下官是南方人,没想到北方的冬天如此寒冷,出来时衣裳穿少了。”
史思明含笑看着他:“初冬时节,北方已是寒意刺骨,冯贤弟可要多穿衣裳,莫着了凉呀。”
冯羽挤出微笑道:“是,大将军,下官回去便添衣裳。”
看着冯羽恭敬地告退,史思明盯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按说他已派人去益州查过冯羽的家世背景,一切都没问题,可史思明最近总是觉得冯羽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史思明也说不上来,纯粹是一种直觉,觉得冯羽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
沉吟片刻,史思明拍了拍手,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史思明冷冷地道:“安排人手潜伏在冯羽府上,监视他的所言所行,一举一动。”
鬼魅般的身影朝史思明躬身,然后迅速消失。
冯羽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邸是史思明亲自赠送的,位于晋阳行宫旁的官街南面,论地理位置,除了安庆绪住的行宫以及史思明的大将军府,冯羽的府邸算是排名第三重要的。
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至少史思明是舍得花费心思拉拢冯羽的,据说史思明赠送冯羽的这座宅子是他下令翻修,也曾数次亲自监工,冯羽入住那天,史思明送了许多字画和摆设,还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张斑斓虎皮送给了他。
正统也好,反贼也罢,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终归有几分旁人不具有的本事,没有人的成功是侥幸的。
冯羽行色匆匆回到后院,李剑九坐在廊檐下,见冯羽神色不对,李剑九心中一紧,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
冯羽苦笑道:“今日见史思明,有一个表情没对,好像启了他的疑心。”
李剑九不解道:“只是一个表情,没必要如此不安吧?”
冯羽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道:“我们身处敌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容许一丝纰漏,你可能不知道身在敌人面前的危险,史思明不是轻与之辈,他算不得枭雄,却也有几分真本事,一个表情不对或许便能让他起疑心。”
李剑九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道:“不管他有没有起疑心,你不管乱了阵脚,顾公爷早派人传了话,其实你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超出顾公爷的预期了,他希望你赶紧放下一切回长安,继续潜伏下去已没有必要了。”
冯羽摇头:“有必要,叛军未平,对顾阿兄永远是威胁,今日我便得知,天子欲招降史思明,并利用史思明的兵马牵制顾阿兄,这是个祸害,不除掉他,顾阿兄和安西军永远有掣肘之患。”
李剑九吃惊地道:“你想除掉史思明?你……莫犯傻,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只是个读书人,动刀动枪的凶险你不懂……”
冯羽笑了:“我是读书人,更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我曾见过无数百姓在叛军的刀剑下丧命,也曾见过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被冻毙饿死于道路,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杀人,却什么都做不了,掌握了权力的这些人,他们眼里只有权力和欲望,从来不关心百姓的死活……”
“当年在石桥村时,顾阿兄跟我们说,世人皆有善恶两面,有的人活了一辈子,死后人家说他是好人,其实他只是理智地克制了内心的‘恶’而已,用‘好坏’来评价任何人都是肤浅的……”
冯羽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起来,眼中布满了无奈和怒火。
“我对顾阿兄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但这句话,我忽然发现他说错了。世上或许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一定有彻彻底底的坏人,坏到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们天生作恶,天生该死,如果没人处置他们,他们就会永远逍遥作恶,那么,还有谁会相信‘恶有恶报’这句话?”
冯羽的表情有些激动,这种反常的情绪是因为在心中压抑太久了。
不知不觉在敌营中潜伏了三年,这三年里,叛军攻城掠地,屠戮百姓,他们做过的恶事冯羽都看在眼里,看得越多越久,冯羽便越痛苦,偏偏这种痛苦还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
如果心理正常和崩溃之间有一个临界点的话,如今的冯羽已差不多到了这个临界点,他的心理正处在冷静和疯狂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李剑九惶然地看着他,拽住他的手分外用力,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消失在世间。
“冯羽,我们什么都不做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顾公爷在等你回去,他麾下的安西军天下无敌,将士们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他们,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了,离开好不好?”
冯羽怪异地笑了,笑声有些刺耳,更有些疯狂:“离开作甚?这些畜生该死,史思明更该死,我不知道顾阿兄有怎样的志向,也不知他最终想做什么,我只知道史思明是顾阿兄的敌人,这个敌人不算聪明,不算厉害,可他仍旧是顾阿兄的敌人,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待机会杀了他。”
“阿九,天下不能再乱下去了,百姓们希望过太平日子,顾阿兄在拼尽全力平叛,我能做的是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李剑九眼眶泛红,沉默着点头。
冯羽深吸了口气,道:“阿九,传消息给顾阿兄,告诉他,天子招降史思明,许长安周边三州之封地,并允其拥兵,天子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牵制安西军,请顾阿兄速做决断,一旦牵制局面形成,对顾阿兄和安西军殊为不利,最好在局面未成之前破局。”
李剑九默默记下他的话。
冯羽沉吟片刻,又道:“史思明不一定对我生疑,但我不能抱侥幸之心,明日起,阿九你离开府邸,在晋阳城找个偏僻之处潜伏,史思明若有疑心的话,或许会在府中布下眼线,你在府里很危险。”
李剑九忽然抬头,神情坚定地道:“我不离开。”
冯羽叹道:“阿九,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时……”
话没说完,李剑九愈发坚定地道:“我不离开,冯羽,世上的英雄好汉,并不止你一人,莫小看了我。”
冯羽苦笑:“我没有小看你。”
李剑九忽然笑了:“不论怎样的下场,我必与你同赴生死。冯羽,你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债主,不管了,这辈子我还你便是。”
第六百零五章 君臣反目(上)
入冬的长安城万物凋零,充斥着萧瑟的气息,天空永远灰蒙蒙的,人们穿着厚厚的衣裳,双手拢在袖子里,脖子瑟缩肩膀耸起,任何恶劣的天气里,他们都要为生计奔波。
顾青府上的下人们清早便开始打扫庭院,沙沙的扫地声打断了顾青的思考。
回过神,顾青看着手里的一封书信,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涌上几许忧虑。
一双纤细的手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书信,张怀玉仔细看了一遍,黛眉也悄然蹙起。
“冯羽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你为何还不召他回来?”
顾青苦笑道:“我已召过几次了,这小子看似聪明,其实做事一根筋,太执拗了。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完美极致,在他看来,叛军未平,事情就不算完美,他就必须继续潜伏下去。”
看着这封书信,顾青无奈地道:“信是一个名叫李剑九的女子写的,她是李姨娘的弟子,应是冯羽的红颜知己。书信里的语气已经很焦虑了,她很担心冯羽,可冯羽仍坚持不肯回来……”
张怀玉叹道:“当初在石桥村时,冯羽最是顽皮,从来不肯认真读书,为此挨过我不少鞭子。偏偏天资聪慧,马马虎虎随便读了些书,竟也让他在石桥村一众子弟里出类拔萃……”
“没想到他在敌营中竟也能做出如此成就,人尖子就是人尖子,无论把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绽出光彩……”张怀玉抬眼盯着顾青,深深地道:“顾青,冯羽不能有事,他为你立的功劳太大了,如此功臣,将来必是国之重器,这样的人才绝不能死。”
顾青揉了揉额头,叹道:“我当然也不希望他有事,这两年我前前后后写了几封书信让他离开敌营,他却没听过我的话,人家远在天边,我又没办法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回来……”
张怀玉看着手里的书信,道:“看书信的意思,冯羽似乎想除掉史思明,此事太危险了,顾青,你要想办法制止他。”
顾青再次无奈地叹道:“冯羽现在就是一只脱缰的野狗,谁都管不住他,我纵手握十万大军,可他人在敌营,我也拿他没办法……”
张怀玉迟疑道:“至少……也该派人帮帮他,不能让他独自在敌营孤军奋战。”
顾青点点头,沉吟半晌,忽然扬声道:“韩介,召王贵来见。”
没多久,王贵迈着独特的略带几分猥琐的步伐走来,见到顾青后嘻嘻一笑,行礼都带着几分不正经的味道。
顾青笑看着他,道:“王贵,听说你最近挺潇洒啊,安西军进了长安后,你常常往青楼跑,这两年立功领的赏钱应该花得差不多了吧?”
王贵咧嘴笑道:“小人手头还算宽裕,公爷大方,小人立功赏下的钱颇为丰厚,一时半会儿还花不完。”
顾青哼了哼,道:“钱不钱的是小事,倒是你的身子可得保重,别被青楼女子掏空了,刚才见你走路都发飘,而且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都快秃了,显然是肾亏之兆。如今若有人暗算你,恐怕你连一刀都躲不过去。”
王贵挣红了脸,不服气道:“公爷,小人虽说常去青楼,可也很节制的,同床,但不入身。而且小人也常常跟兄弟们一起打熬身体,如今的我,更秃,但也更强了。”
话没落音,王贵惊骇地发现自己倒飞出去,以标准的平沙落雁式狠狠摔在地上,接着腹部才察觉到疼痛。
张怀玉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收回修长的美腿,淡淡地道:“荤素不忌的话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次是警告,再有下次就废了你。”
王贵这才惊觉公爷夫人也在,这位正室夫人就连公爷都畏她三分,刚才自己口没遮拦,挨一记踹算是很客气了。
于是王贵急忙起身惶恐赔礼。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更秃,也更强了,嗯?”
王贵老脸微红,忍不住道:“公爷夫人是巾帼英雌,武功盖世,小人当然不能与公爷夫人比,但若是别的小蟊贼,小人一手一个就打发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眼前的王贵就像秒射男虚构无数战例来证明自己其实有大战三百回合的实力,完美地掩盖自己内心“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凉。
除了嘴硬,其他的地方无力再硬,没活到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男人无法感受这种心情,为何很多中年男人在四十岁以后突然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爱好,比如钓鱼,喝茶,盘串儿等等,原因自不可与外人言。
于是顾青同情地看着他:“好了好了,莫吹嘘了,你越说我越心疼……”
王贵一怔,不知何意。
“总之,你还不够强,继续秃下去吧。”
“呃……是,公爷。”
犹豫片刻,顾青缓缓道:“有件事想让你辛苦一趟。”
王贵抱拳道:“请公爷吩咐,小人愿为公爷效死。”
顾青迟疑道:“这件事很危险,我不瞒你,稍有不慎便会死,我知你刚成家,必然有许多牵挂,可在所有的人选里,你是最合适的……”
“公爷莫说了,小人什么都不怕……”王贵咧嘴笑了:“再说,小人的赏钱确实花得有点过了,正琢磨着再立一桩大功,向公爷讨些赏钱呢,公爷有事交代小人,小人求之不得。”
顾青也洒脱地笑了:“既如此,我便不矫情了,给你五十名死士,你带他们乔装北渡,混入晋阳城,设法与冯羽联系上,然后你们都听冯羽号令,他在敌后独自一人很艰苦,你们去帮帮他。”
王贵喜道:“是冯羽兄弟么?哈哈,三年未见,小人着实想他了,这就去收拾行李,明日小人便与死士启程北渡。”
顾青认真地道:“到了晋阳后,言行一定要谨慎,宁可贻误,不可以身犯险,王贵,记住我的话,你们比平叛重要。”
王贵感动得眼眶一红,什么都没说,抿唇重重抱拳,然后告退离去。
盯着王贵的背影,张怀玉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此人面丑却有大勇,是条好汉。”
顾青喟叹道:“今生有幸,认识了他们,我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是他们拼命把我抬上去的。”
张怀玉认真地道:“顾青,你能成就大事,不仅靠自己,也靠身边这些人,他们都是不凡的人,一遇风云便化龙,你若是龙,他们便是萦绕你身边的风云,你与他们互相成就,未来不管如何,你要善待他们。”
……
冷冽的天气适合待在屋子里,生上一盆炭火,取一张竹纸浸湿,将生鸡蛋裹在浸湿的竹纸里,最后埋在炭灰下。
一炷香时辰后,便听见炭灰里啪的一声闷响,扒拉出炭灰,鸡蛋已熟,剥开蛋壳,一股沁人的清香飘满室,浓浓的蛋香里夹杂着几许烟火味,实属人间珍馐。
顾青一边吹着气一边剥着蛋壳,发出痛并快乐着的嚯嚯声,蛋壳剥开,迫不及待掰下一块塞入嘴,烫得倒吸凉气,眼睛却眯了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抚摩肚皮的猫,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难得享受孤独的时光,可惜总是太短暂。
屋门被人大力踹开,一道清丽的身影化作黑烟,像一只耗子窜了进来。
“顾阿兄!”张怀锦定定看着顾青的脸,随即小嘴儿一瘪,眼泪扑簌落下,张开双臂如乳燕投林,扑进顾青的怀抱。
顾青没反应过来,任她死死地抱住自己,半晌才回神。
“三弟肉蒲……咳,三弟!”
张怀锦脑袋埋在顾青怀里,闷声道:“什么三弟,叫怀锦妹妹……”
“怀锦妹妹……吃鸡蛋吗?”顾青干巴巴地问道。
张怀锦抬头不满地瞪着他:“这么久没见我,你就只会说这一句?”
顾青凝目打量她片刻,认真地道:“怀锦妹妹,你发育得更好了。以后不该叫你三弟,该叫你三十六弟……”
张怀锦脸蛋儿一红,虽不知“三十六弟”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不是好话。于是恨恨地捶了他一记,道:“罢了,指望你说好听的话,这辈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说着张怀锦拉着顾青的手,开始了曾经熟悉的絮絮叨叨。
“顾阿兄,我和阿姐前几日就回长安了,本想进城后就来见你的,但被二祖翁拦下了,他说女儿家太主动了显得不检点,于是把我和阿姐禁足了,可气的是阿姐,她武功高,偷偷从窗户飞了出去见你,却扔下我不管,我今日费了好大的劲才逃出来的……”
撅嘴瞪着顾青,张怀锦不满地道:“你明知我回长安了,又被二祖翁禁足无法见你,你为何不来见我?就算不见我,二祖翁也是刚回长安,你为何不主动去见他?作为晚辈,一点礼数都没有。”
顾青苦笑。
张九章回长安后,顾青当然想去拜见他,可是如今朝堂正是复杂纷乱之时,顾青与天子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若此时贸然登门拜会张九章,李亨若知道了难免对张九章心生猜忌,顾青实在不忍张九章莫名其妙受了牵累,这才一直忍着没登门。
理由太复杂,顾青没法对张怀锦这个单纯的姑娘解释清楚,于是只好笑了笑,道:“两年不见,你好像真的成熟了很多……”
张怀锦喜滋滋地道:“咱们久别刚见面,顾阿兄如何知道我成熟了许多?”
顾青正色道:“刚才你进门的时候虽然如当年一般踹门而入,而且亦如当年一般像只耗子窜了进来,但我隐隐中能察觉,这只耗子窜进来时,步履比当年稳重了许多,那一溜烟儿的身影透出一股鼠目寸光的小精明,令人刮目相看……”
张怀锦呆滞半晌,俏脸忽红忽青,突然像只发怒的小雌虎,一脑袋狠狠撞向顾青的胸口,然后毫无仪态地朝他抡起了王八拳,一记又一记。
顾青左右闪避,张怀锦不依不饶,不知揍了多少下,张怀锦忽然噗嗤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止。
“真是的……这么久不见,顾阿兄嘴里还是没一句正经话,每次都气得人半死。”张怀锦咯咯笑得不能自已。
抬眼瞪着他,张怀锦美眸带着嗔意,不满地道:“总是拿人家当小姑娘糊弄,你就不能把我当成女人吗?顾阿兄,我已经十九岁啦,我长大了。”
顾青点头:“看得出,看得出,非常大了。”
张怀锦撅着嘴道:“安贼叛乱后,我随阿姐去了蜀州,我也帮你做了不少事呢。帮你招募蜀中青壮子弟,帮你筹集钱粮,帮你组织人力运送瓷器去龟兹……总之,我帮了你很多,你必须谢我。”
顾青真的感动了,叹道:“辛苦怀锦妹妹了,你真的成长了许多,这句话是真心的。”
张怀锦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也不必太感谢我啦,事情大多是阿姐做的,但我也出了力的。没关系,反正迟早是一家人,我是给自家做事,再辛苦也值了。”
顾青愕然眨眼:“什么一家人?”
张怀锦愈发羞涩地道:“阿姐与我商量过了,顾阿兄如今是国公,除了正妻外,按制可以娶八个滕呢,我与阿姐是亲姐妹,她若嫁你,我便以滕妾的身份一同随她嫁过来,长安的权贵高门联姻,很多都是亲姐妹同嫁一夫,咱们……也可以的。”
顾青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姐妹俩商量过后就定了?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正要说点什么,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很快在屋外站定,段无忌隔着门道:“公爷可在?学生有事禀报。”
顾青定了定神,沉声道:“进来说话。”
段无忌推门,见屋子里还有张怀锦,当初张怀玉带段无忌和冯羽从石桥村来到长安,在长安住了半年,段无忌自然也是认识张怀锦的,于是先朝二人行了一礼,犹豫地看了张怀锦一眼。
顾青笑道:“都不是外人,有话尽管说。”
张怀锦闻言脸颊顿时露出喜意。
段无忌点点头,道:“公爷,宫闱漏出消息,天子欲借回纥兵南下。”
顾青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道:“我当初不是上疏谏止了吗?为何天子又复提此事?”
段无忌苦笑道:“咱们安西军太强势,又掌握了京畿防务,天子必然坐立不安,欲借回纥兵进驻长安,牵制咱们安西军。”
顾青冷笑:“回纥兵有三头六臂吗?他们有本事牵制住我安西军将士?”
平复了一下情绪,顾青问道:“回纥若借兵,不可能白借吧?他们有何条件?”
段无忌低声道:“听说天子欲许诺回纥葛勒可汗,默许回纥兵在洛阳抢掠三日……”
顾青勃然大怒:“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他便是如此对待他的子民吗?不仅不维护,反而默许异族对他的子民抢掠!”
难以抑制的愤怒在胸中翻涌,顾青对李亨终于彻底失望了。
当初李亨在灵州登基时,顾青上表拥戴,是因为天下情势如此,皇室终归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而且那时的李亨虽然平叛不力,但也没干过什么不得人心的事。
可顾青没想到李亨的昏庸比起他的父皇李隆基更有甚之。
李隆基的昏庸充其量是不理朝政,错任奸佞,而导致国力倒退,百姓愈见疾苦。
而李亨的昏庸却更胜一筹,他直接引狼入室,并以百姓的性命和财产为代价,许给虎狼外邦为邀好。
“回纥兵不能入城,任何城池都不准!更不准抢我大唐百姓一文钱!”顾青铁青着脸道。
段无忌见顾青发怒,小心翼翼地道:“公爷何不进宫向天子谏止?”
顾青冷笑:“谏止有用吗?我当初谏止过,如今他复提此事,怕是决心已定,再难更改。”
“公爷,咱们如何应对?”
顾青想了想,道:“我还是要进宫面君,有些事可以含糊带过,有些事是底线,翻了脸也不能答应!”
段无忌沉思片刻,道:“公爷进宫的同时,是否命常将军他们集结兵马,准备北上迎击回纥兵?”
顾青道:“不急在一时,我先进宫跟他聊聊再说,如果聊不下去,便莫怪我不客气了。”
……
一个时辰后,顾青身着官袍,静静地坐在兴庆宫正殿的偏阁内。
许久,李亨姗姗来迟,刚跨入殿内,顾青便起身,神情平静地行礼。
“哈哈,朕来迟了,非怠慢也,实是琐事缠身,顾卿莫怪。”李亨爽朗地笑道。
顾青也笑了笑,道:“君上诸事繁忙,臣岂敢怪陛下。”
李亨与顾青各自坐下,宦官灵巧地呈上糕点酥茶。
“顾卿今日入宫颇为突然,是有急事吗?”李亨含笑问道。
顾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这种事说得太含蓄委婉,未免会给李亨一种“此事其实可以商量”的错觉。
“陛下恕罪,臣今日入宫是想请教陛下,听说陛下欲借回纥汗国之兵南下,此事确否?”
李亨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了:“朕倒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
顾青沉默片刻,又缓缓问道:“臣还听说,回纥人的条件是抢掠洛阳城三日?”
李亨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有些难看了:“顾卿……呵呵,顾卿听说的不少呀,让朕都有些疑惑,为何朕的任何风吹草动顾卿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第六百零六章 君臣反目(下)
太极宫里确实有顾青的眼线,朝堂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有人帮他做,负责为顾青收买眼线的人是段无忌。
朔方军掌管太极宫的戍卫,但宫里的宦官们可都是只认钱的势利之辈,段无忌砸下钱,宦官们便为他随时提供消息,所以李亨有意借回纥兵的事刚与李泌郭子仪讨论完,消息已传出了宫。
李亨当然也察觉到了,可是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无法解决宫人忠诚度的问题,李亨也没办法。
顾青很坦然,基本操作而已,收买几个宦官传递一下消息有何奇怪?有本事你也可以在我府上收买下人丫鬟呀。
“陛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总会有消息散出去的,臣也只是偶然听到了。”顾青面色平静地道。
李亨眯起眼道:“顾卿的意思是,不愿朕向回纥借兵?”
顾青点头:“是的,臣以为向回纥借兵弊大于利,叛军已现颓势,到明年开春后,臣便可下令安西军北渡击敌,陛下没有必要向异国借兵。”
李亨皮笑肉不笑道:“上次在朝会上商议北渡出兵的事,顾卿当时可是左右推搪,不愿出兵,为何今日又变了口气?”
顾青加重了语气:“上次朝会有舍人记录在册,臣当时说了,将士折损严重,全军需要养息,待明年开春再出兵,臣可从没有说过不愿出兵的话,请陛下明鉴。”
“借回纥之力为朕平定叛乱,不是更好吗?”
“异族兵马入我中原,烧杀抢掠恶事做尽,其害不逊于叛军,这是引狼入室,回纥兵对大唐百姓做的事,百姓们会全部算在陛下头上,那时对天家皇威也是不小的伤损,陛下请三思。”
李亨不吭声了,但表情却不以为然。
顾青暗叹一声,其实君臣心里都清楚,所谓“借兵平叛”不过是骗人的鬼话,李亨借兵的真正目的是牵制安西军,回纥兵南下后说不定会与安西军开战,只有消灭了安西军,李亨才能在龙榻上安睡。
消灭安西军是李亨的战略目的,为了这个目的,牺牲一些百姓的性命和利益算什么?皇位稳了,百姓的牺牲便有价值。
这是顾青与李亨之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一旦捅破了,君臣之间表面和睦的关系会彻底结束,以后双方将势如水火。
李亨不敢走到这一步,他担心自己会被顾青横下心索性推翻。
顾青不愿走到这一步,叛乱未平,天下还未太平,他不愿再给天下制造战乱了,目前能维持的局面已经是最好的平衡,平衡若被打破,一切将变得不可控。
双方心知肚明,却只能拿“平叛”来当作表面理由,而且争来争去分外认真。
“顾卿的意思,朕会仔细参详的……”李亨挤出了笑脸,道:“朕甫即位,叛乱未平,天下百废待兴,还需要顾卿辅佐,朕会努力做一个从谏如流的明君。”
顾青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嘴上说着“从谏如流”,实则是在敷衍应付,李亨仍未改变主意,回纥兵南下已成定局。
“陛下,臣再说一次,回纥兵不可借,异族入中原,对百姓便是一场天大的灾难,关中刚刚收复,百姓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陛下若再给他们带来新的伤害和抢掠,百姓何其无辜,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
李亨已有些不耐烦了,尤其是对顾青这种带着训斥味道的劝谏更为反感,堂堂天子,被权臣训得体面皆无,对李亨来说是绝对不可接受的。辛苦等了几十年才当上了皇帝,难道还要像个孙子似的听臣子训斥吗?
“顾卿,朕说过了,会仔细参详你的谏言,你管得太多了。”李亨语气有些发冷。
顾青也冷下脸来,盯着李亨道:“臣为社稷计,为亿万黎民计,今日想向陛下讨一道旨意,求陛下承诺收回成命,断了向回纥借兵的念头。”
李亨脸色阴沉地道:“尔欲持权逼宫乎?”
“臣不敢,臣只是为民请命,请陛下给百姓一个太平日子。”顾青针锋相对道。
“朕若执意向回纥借兵呢?顾青,是不是朕做的事若不合你的意,你便打算闯宫兵谏?”李亨面若寒霜地道:“尔欲做天子乎?”
“臣无此意,臣是大唐之臣,绝无兵谏之意。”顾青垂头咬牙道。
李亨仰起头,第一次在顾青面前露出了帝王的霸气,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冷道:“顾青,你麾下虽有十万控弦之士,但大唐终究是李家的大唐,大唐各地州县,各地藩镇节度使仍是忠于天子的,你纵然控制了长安城,也不见得能将朕取而代之。”
顾青仍垂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臣所谏者,是求陛下行仁政,布仁德于天下,百姓久陷战乱,不可再受荼毒,向异族虎狼借兵屠戮抢掠自己的子民,古往今来闻所未闻,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不得不犯颜谏止。”
李亨勃然大怒:“顾青,尔敢说朕昏聩?”
顾青抬眼直视他的眼睛,道:“是的,臣刚才就是这么说的,陛下若没听清,臣还可以再说一次,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必须谏止。”
李亨气得浑身直颤,连连道:“好,好!果真是大唐的忠臣,朕今日方知忠臣是何模样,顾青,朕若执意借兵,尔待如何?”
顾青忽然站起身,大殿内顿时一股森然杀意冲天而起,李亨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要做甚?”
顾青神情冰冷,语若寒霜道:“臣不敢御前失仪,陛下若执意借兵,便请恕臣无礼了,回纥兵若敢南下,臣视为入寇,当领兵拒之。”
“你,你敢!”李亨震怒道。
顾青却忽然笑了:“陛下拭目以待,看臣到底敢不敢。”
整了整衣冠,顾青朝李亨长揖一礼,道:“臣告退。”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给李亨一道决绝的背影。
李亨盯着他的背影,表情满是怨毒,牙齿咬得格格响,良久,忽然咆哮道:“来人!”
一身紫袍的李辅国匆忙入殿。
李亨看着他,恶声道:“马上派人入回纥,告诉回纥葛勒可汗,请他速速派兵南下,他要的条件,朕……答应了!”
李辅国心中咯噔一下,见李亨满脸怒气,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葛勒可汗的条件是入都城抢掠三日……”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精致的酒盏砸中了李辅国的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李辅国却不敢擦拭,慌忙跪地请罪。
“连你也来教训朕了么?朕是天子,朕即社稷!朕说的话便是圣旨,容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指摘斥责么?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朕要杀光这些乱臣!”李亨浑身颤抖地吼道。
李辅国不敢多说,磕了几个头后起身便欲告退。
李亨又叫住了他:“回来!”
李辅国老老实实站定不动。
李亨咬牙道:“派密使北渡,见史思明,告诉他,他若肯归降,朕封王裂土,赐他位极人臣,只要他的麾下能为朕牵制安西军。”
李辅国仍不敢多说一句话,低眉顺目地应是。
交代之后,李辅国退下,李亨坐在殿内气喘不止,表情越来越阴沉。
刚才愤怒之下的两道旨意是乱命吗?
李亨是至尊天子,再愤怒也不会完全失去理智。
明知顾青会率兵迎击回纥,李亨还是派人催促回纥兵南下,从他的立场来看,回纥与安西军遭遇交战也不是坏事,或许能消耗掉安西军的部分兵力,如今只要能削弱安西军,李亨什么都愿意干。
……
顾青走出太极宫,心情很沉重。
今日与李亨反目,实非他所愿,按他的计划,叛乱未平之前并不打算与李亨翻脸成仇,这样对自己,对天下局势都没好处。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有些事情突然冒出来,打破了顾青的底线,而顾青不打算妥协。
一个男人无论尊贵还是卑微,至少心底深处应该有一道红线不可触碰。
能者的红线是天下,庸者的红线是家人老小,这些都应该誓死捍卫,心底里有这道红线,做人才能堂堂正正,如果连自己都对这道红线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选择妥协,这样的男人无论成就多高,一生都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顾青如今心底里的红线便是天下,天下是无数百姓的天下,李亨今日触碰了这条红线,那么,翻脸就翻脸吧。
走出太极宫,段无忌和韩介正在承天门外等着他,见顾青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
“公爷,与天子谈得如何?”段无忌期待地问道。
顾青指了指自己的脸,冷冷道:“看我的脸色,你觉得如何?”
段无忌神情一僵:“公爷与天子争吵了?”
顾青没回答,沉吟片刻,道:“韩介,派人传令,命常忠点兵三万,准备出城开拔,孙九石领神射营随同开拔……”
段无忌道:“公爷欲北上拒回纥?”
“没错,我要将这支异国蛮夷猢狲拦截下来,赶出关中。”顾青冷冷道。
段无忌看了看眼前雄伟巍峨的太极宫,叹了口气。
“公爷,若咱们领兵拒回纥,恐怕您与天子之间便彻底反目了,日后朝堂之上,公爷当初的布局全打乱了……”
顾青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不领兵拒回纥,日后无颜见百姓父老,这件事会成为我一生的污点,怎么都洗不掉,无忌,换了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段无忌苦笑道:“学生也会选择出兵拒之。”
“那就不要废话了,传令出兵!”
一旁的韩介听得兴奋激动不已,情不自禁朝顾青抱拳行礼:“末将跟随公爷多年,见惯了公爷发号施令,但末将还是不得不说,公爷这次杀伐果断更痛快,尤其是为民而战,更令人钦佩。末将和兄弟们能遇公爷而侍之,三生有幸!”
……
在亲卫们的护侍下,顾青径自骑马出了城。
城外安西军大营内,久违的聚将大鼓隆隆擂响,三通鼓后,城内驻防的常忠,刘宏伯,李嗣业,孙九石等将领匆忙赶回大营帅帐。
顾青沉着脸坐在帅帐的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环视众将,阴沉的目光盯得众将浑身发毛。
良久,顾青低沉地道:“诸位,又要开战了。”
众将一凛,抱拳齐声道:“愿听公爷调遣。”
顾青嗯了一声,道:“先说说什么事,天子前些日派出密使北上,与北方回纥汗国的葛勒可汗秘密商议,天子欲向回纥借兵,人数大约五万,借兵的表面理由是助大唐平定叛乱,但实际的理由相信你们都清楚,其实是为了牵制我安西军……”
顾青又缓缓道:“牵制倒也罢了,可让我不能忍的是,天子还答应了葛勒可汗,默许回纥兵南下后,可入洛阳城肆意抢掠三日,呵,倒是教我开了眼界,头一次看到主动引外族入寇,荼毒抢掠自己的子民。”
“关于此事,我与天子政见不合,按理说,臣子本不该忤逆君上,但无辜百姓即将刀剑加颈,我亦是山村农户出身,怎能视百姓被蛮夷祸害而无动于衷,这次出征,其实是违旨而为,纵被千夫所指,吾亦往矣!诸位可愿与我同往?”
众将毫不犹豫地同时起身,吼道:“末将愿与公爷同往!”
李嗣业忽然冷笑:“回纥蛮夷又如何?我安西军天下无敌,单只我三千陌刀营横刀列阵于野,管教他十万天兵天将都闯不过去!”
孙九石嘻嘻一笑,道:“不劳陌刀营袍泽动手,我五千神射营便足够料理这帮猢狲了。”
李嗣业斜眼瞥着他,冷冷道:“姓孙的,听你的意思,欲与我陌刀营抢功?”
孙九石一滞,尴尬地笑了笑,没敢吱声。
李嗣业在安西军中的资历比孙九石老,更重要的是,李嗣业脾气火暴,军中除了顾青谁都不服,一言不合便与人决斗,就算不使兵器,李嗣业的魁梧身材和一身蛮力,在军中单挑比力也是无敌的存在,孙九石不敢招惹他。
顾青却有些不耐烦,冷冷朝李嗣业一瞥,李嗣业感受到顾青不满的目光,虽然顾青一句话都没说,但李嗣业还是打心底里发憷,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了。
顾青缓缓道:“这次陌刀营不出征,留守长安,若长安有变故,随时策应支援。”
李嗣业一愣,然后急了:“公爷,凭啥不让我陌刀营出征?我们陌刀营可从没给公爷丢过脸!”
顾青冷冷道:“此次拦截回纥兵,大概率会在野外平原交战,陌刀营的强项是戍守关隘,一夫当关以一搏十,平原交战难免平添无谓的伤亡,这次就不必随同出征了。”
李嗣业焦急地欲待争辩,顾青脸色一寒道:“服从军令,不必再争。”
李嗣业垂头丧气地哼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
顾青看着常忠和孙九石道:“这次安西军点骑兵三万,以及神射营全部将士出征北上,若遇战事,神射营为前锋正面迎敌,两万骑兵护卫神射营左右两翼,若回纥军阵列被神射营击溃,剩下的一万右军趁机正面突进,冲进他们的中军,彻底打垮这支异族蛮夷。”
二人起身郑重抱拳领命。
然后顾青又看着刘宏伯道:“你率剩下的安西军继续戍守长安,并严密监视太极宫和兴庆宫的动向,若宫闱有变,或是朔方军有不正常的兵马调动迹象,当机立断率军击之,关键时刻可调动陌刀营支援,在我回来以前,长安城必须仍在我们掌握之中。”
刘宏伯和李嗣业起身领命。
顾青站起身,环视众将,缓慢而有力地道:“诸位,此战是国战,天子引狼入室,美其名曰‘借兵’,在我这里,却视回纥为‘入寇’!大唐的事,还轮不到异国番邦来插手。外敌入寇,理当击之,此战不为君战,为民而战!”
帅帐内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森然杀气,众将高举右臂,齐声怒吼:“为民而战!杀——!”
帅帐外,一群栖息于枝的鸟雀被这一声怒吼惊得四散而飞,初冬的天空显得愈发阴沉,顷刻间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无数披甲执戟的安西军将士紧急集结,分批次向城外大营开拔而去,城内百姓商贾们的心悬得老高,一脸莫名地看着列队匆匆奔行而过的安西军将士,无数人交头接耳议论。
“没听说叛军犯境呀,难道那帮杀千刀的又渡过黄河了?安西军为何突然集结?”
“对呀,顾公爷这次要与谁开战?”
“不管安西军跟谁开战,肯定是来敌犯我疆境,安西军奉旨击之,这些军伍汉子都是好样的,若不是安西军收复关中和长安,咱们如今还不知过着怎样悲惨的日子呢,叛军是真不拿百姓当人呀。”
“没错,反正安西军是咱们自己人,他们打的敌人一定是罪大恶极,咱们鼓掌欢送便对了,管他们打谁呢。”
一言甫落,围观的百姓们顿觉有理,于是自发地站在路边,为匆匆集结的安西军将士鼓掌欢呼起来,更有身家富裕者临时买来大量的粮食和肉干,拽住路过的将士胳膊便往他们怀里塞。
安西军将士其实也不知大军开拔要去打谁,但被百姓们如此善待拥护,将士们顿觉脸上光彩,心里亦充满了底气和蓬勃的战意。
第六百零七章 为民而战
大军出征,旌旗蔽日,在长安百姓的欢送下,将士们执戟上马,披挂出城。
三万余大军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前锋已开拔十余里,后军却才刚出城。飘展的旌旗下,昂首挺胸的将士们意气风发,尤其是在长安百姓们注视的目光下,他们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男儿气概。
对安西军将士们来说,被全城人欢送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以往他们见到的只有军中袍泽,以及对面张牙舞爪的敌人,百姓自发欢送的场面实在不多。
走在出城的队伍里,冷不丁被陌生的百姓塞过一把果干,一个鸡蛋,或是半块仍冒着热气的胡饼,老人拍着将士硬冷的铁甲,大声告诉他们一定要打个胜仗,给大唐涨涨威风,让胜利的消息给久经战火苦难的百姓提提气。
队伍不急不徐地开拔,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在队伍中蔓延。
将士们忽然觉得,这次出征跟以往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却说不上来。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似乎这次上战场杀敌,斩敌人首级领赏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些殷殷相送的陌生百姓们失望。
百姓箪食壶浆,若等来的却是安西军战败的消息,出征时的意气风发,迎来的却是一支垂头丧气的败军,想想那样的场面,将士们便觉得无法承受,或许是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一幕吧。
一个时辰后,大军全部出城,队伍沉默地行进,只听得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一阵阵沉闷的雷鸣,城外大道上尘土飞扬,送将士们出城的百姓看到大军渐渐湮没在黄尘里再也不见踪影,大家才依依地回城。
出征的队伍里,每名安西军将士都紧紧抿着唇,他们还没从刚刚送别的气氛里回过神,每个人的心中都翻涌着一股陌生的激荡之气。
中军骑阵里,一名年轻的军士终于忍不住,掏出一只胡饼仔细端详,端详半晌终究舍不得吃,又默默地塞回怀里。
旁边一名军士笑了:“想吃就吃,咱们都是骑兵,吃东西不影响骑马。”
年轻的军士摇摇头,道:“顾公爷下令休息时咱们再吃军粮吧,这块饼我想留着。”
“能留多久,怀里塞两天,吸汗又沾尘的,味都馊了还能吃么?莫浪费了。”
年轻军士仍摇头:“这是刚出城时一位百姓送的,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我连道谢都来不及,人家便已走了。”
另一名军士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煮熟的鸡蛋,炫耀似的朝他亮了一下,然后也塞入怀里:“这也是百姓送的。”
年轻的军士瞥着他:“你咋不吃?”
“呵呵,我也想留着,军粮够吃了,又饿不着咱们,这只鸡蛋可难得,以前出征时从来没收过百姓的东西呢。”
年轻军士看着前方行军的队伍呆呆出神,良久,轻声道:“我总觉得怀里的这块饼,比杀敌后领的赏钱还贵重,也不知为啥……”
另一名军士也陷入了沉思,道:“我们打洛阳,战颍水,攻潼关,收关中,南北转战数千里,历时近三年,今日以前我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多领些赏钱,待叛乱平定后便归乡买地,当个富户小地主,除了这些,我真没想过其他……”
“可是今日出城看到百姓们成群结队相送,本不富裕的他们将自己家的粮食塞给我们,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使劲拍着我的胸甲,大声嘱咐我一定要听将军的命令,要多杀几个敌人,不要丢顾公爷的脸。”军士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带着笑意。
“那位老人的样子,像极了当兵前父亲送我时的模样,父亲也是拍着我的胸膛,叮嘱我这样那样,送了二十多里才回身……”军士深吸了口气,扭过头去。
感受着怀里那块胡饼的余温,年轻的军士忽然道:“这次随顾公爷出征,我觉得杀敌领赏这件事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另一名军士也点头道:“没错,咱们不应该只为领赏而杀敌,人应该有不同的活法儿。”
“怎样活不都是要杀敌么?”
“不一样,同样是杀敌,目的不一样,”军士的怀里,那只煮熟的鸡蛋亦带着淡淡的体温,军士下意识抚摩了一下胸口,喃喃道:“我总觉得,百姓们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若只为了赏钱而战,未免太丧良心了。”
“如果只是为了赏钱,敌众我寡之时,我也许会选择逃跑……”年轻的军士迟疑了一下,又道:“可如果怀里揣着百姓们送我的这块饼,敌众我寡之时,我也许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不知道为啥,一块饼竟能让我拼命,傻不傻?哈哈。”
另一名军士也笑了:“我也是,挺傻的,哈哈。”
胸中忽然一阵激荡,年轻的军士大笑了几声,陡然仰起脖子,放声咆哮道:“跟着公爷,打下一个太平盛朝!”
话音刚落,将领催马赶上来,狠狠朝他的后背抽了一记鞭子,被打的军士也不害怕,嘻嘻哈哈大笑。
周围的军士们仿佛也受到了感染,竟纷纷大笑起来,然后异口同声大吼道:“跟着公爷,打下一个太平盛朝!”
刚开始只有十几人一齐吼,然后越传越多,越传越广,最后数万人的队伍竟异口同声,青山绿水,密林川溪,天地间久久回荡着同一个声音。
中军内,骑在马上的顾青也听到将士们齐声大吼,不由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太平盛朝……”顾青喃喃自语。
旁边一位亲卫打扮却身材娇小的女子拨马凑了过来,正是乔装随同顾青出征的张怀玉,这是张怀玉第一次随顾青出征,顾青本不愿答应,无奈张怀玉坚持要做的事,顾青也拦不住,只好任之。
张怀玉看着顾青的目光里满是笑意,表情带着一丝崇拜敬佩。
“能让一支虎狼之师对你如此忠心,真的不可思议,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怀玉无比好奇,在她眼里,当年的顾青不过是个文弱少年,论武力只有挨揍的份,为何这样一位文弱少年竟能把一支军队调教得服服帖帖?
顾青笑了笑,道:“坦诚,同苦,处事公道,军心可用。”
言简意赅,却一针见血。
看着这支浩浩荡荡士气高涨的安西军,张怀玉向来清冷的脸上也浮现几许激动之色。
“顾青,你手握这样一支雄师,已有争夺天下的本钱了,而且本钱非常雄厚,只要将士们对你忠心不移,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顾青沉默片刻,道:“只能说,在战场上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在朝堂里,在民间,在大唐的疆域里,不一定。”
张怀玉好奇地道:“为何?有什么是刀剑不能征服的?”
“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进了朝堂,见多了君臣百相,我渐渐明白了,有的事情是刀剑也无法征服的,比如人心。”
顾青叹了口气,道:“段无忌和身边一些将领都有意无意暗示过,让我快刀斩乱麻,直接将天子取而代之,以我如今的实力,推翻天子只需要一句军令,将士们便会攻占宫闱,将天子五花大绑送到我面前……”
张怀玉眨了眨眼,道:“所以,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吗?”
“是的,杀了天子取而代之其实很容易,但天下人心岂能用刀剑征服?”
顾青烦躁地揉了揉脸,道:“普天之下,多少农户,多少地主,多少商贾,还有多少对李唐忠心不改的地方官员,乡野有宗族,朝廷有忠臣,他们还在回味着开元盛世的余韵,若是天地突然换了新主,这些对大唐忠心耿耿的人岂能甘心?”
“若把这些人全杀光,倒也容易,谁不服便派兵去征服,可是你想象过没有,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将我创立的新朝政权巩固下来?造的杀孽太大,有些原本对我忠心的人都会开始对我不满。”
“那时只需要有人在民间登高一呼,各地反我的义军揭竿群起,整个天下就真的乱了,说实话,那样的局面我最不愿看到,而且以我的能力,也无法控制。”
“就算我手握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失了民心,终究也会注定失败。”
张怀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这就是你迟迟不愿起事的原因?”
“是的,如今的我,能够更改游戏规则,但无法将整个游戏规则全部推翻,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位,说到底,翅膀还是不够硬。”
“翅膀怎样才会硬?”
顾青望向远方的灰色天空,轻声道:“等到朝臣,地主,宗族,百姓对如今的政权彻底失望了,或许……我便可应运而生了。”
顾青说完忽然噗嗤一笑,张怀玉不解地看着他。
“好奇怪,我心底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无论多邪恶多阴暗,在你面前却似乎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和道德枷锁。”
张怀玉也笑了:“所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坏坯子?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才会如此坦然无惧地对我说?”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坏坯子倒不至于,你大概类似于一个茅厕吧,装排泄物的。”
二人身后不远处,韩介骑马紧跟着他们,见张怀玉疯了似的在马背上居然还能飞腿踹顾青,踹得顾青嗷嗷直叫。
韩介握紧了腰侧的剑柄,随即又放开,同情地喃喃道:“这若是我家婆娘敢如此对我,早被我大卸八块了,公爷果真是有大毅力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这辈子怕是当不了大人物了。”
……
出征之前,斥候已被遣出,疾驰千里直奔朔方而去。
大军行进五日后,斥候已回转,向顾青禀报军情。
北方草原回纥部借道同罗部和契苾部,由回纥葛勒可汗之子叶护太子率领五万精兵,其前锋一万骑兵离大唐国境阴山尚有三日路程。
所谓“叶护”,不是人名,而是曾经突厥汗国的一种官职名称,后来突厥被大唐灭后,北方游牧部落一直沿用突厥的官职名,“叶护”通常是由汗国和部落首领的儿子担任。
回纥部领军之人竟是叶护太子,是葛勒可汗的法定继承人,可见回纥汗国对借兵大唐一事也颇为重视,派出的竟是太子。
顾青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对李亨更反感了。
“丧权辱国之甚!”顾青咬牙骂道。
人家千里迢迢派兵来干什么?是主人盛情邀请他们来抢掠自家的人口牲畜和财产,皇帝当成这样也够奇葩了,相比之下,晚年的李隆基都比他圣明多了,虽然危难之时他跑得快,可李隆基在位时至少没主动邀请异族人来抢自己家的人口和财产。
“传令前锋马璘,率一万骑兵急行军,给我迎上去,不准回纥兵踏入大唐国境一步!大唐之外,四方蛮夷,胆敢越境称兵者,死!”顾青愤然下令。
军令传下,前锋马璘所部加快了脚程,很快脱离了中军队伍,朝北方疾驰而去。
顾青想了想,继续下令道:“命孙九石的神射营也急行军跟上去,以阴山之北为界,回纥兵敢踏入阴山之北便视为挑衅大唐安西军,马璘和孙九石可主动发起进攻。”
五千神射营将士闻军令后也加快了脚程,迅速脱离中军。
张怀玉在顾青身旁,沉默地观察他发号施令,美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下过军令后,大军继续赶路。
顾青忍不住看了张怀玉一眼,道:“你已经看了我小半个时辰,爪子?”
张怀玉淡淡一笑,扭过脸去,道:“看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当初在石桥村时,你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道军令便可让无数人为你舍生忘死,回想你青涩的模样,还仅只在五六年前,人生的际遇挺奇妙的。”
顾青叹道:“站在什么位置,就该干什么事,当年我还是山村少年时,要做的是温饱,温饱之外,再顾及一下全村老少的温饱。走出山村,来到长安当官,我要做的是升官,升官之外,多少干几件善事,对得起自己的官职和俸禄。如今手握兵权,人臣之巅,眼里看到的便是天下的疾苦,国家的荣辱,以及实现自己的抱负,不愧今生。”
张怀玉低声道:“一步步从下面爬上来的人,更懂得太平的不易,懂得民间疾苦,他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百姓子民得到实惠,懂得如何公正睿智地处置朝政国事,而不会像晋惠帝那样无知又昏庸地问一句‘何不食肉糜’……”
顾青叹息道:“这座江山,战乱之后如何恢复,如何让百姓们休养生息,这些琐碎又复杂的问题,比战争更棘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三日后,斥候传来军报,马璘和孙九石的一万五千骑已至阴山北面,正驻兵于国境内。
回纥汗国一万前锋也到达了阴山北面,与马璘所部安西军遭遇,马璘奉命列阵,做出了拦截回纥前锋的姿态,令回纥汗国前锋将军非常错愕,不明其意,派出信使来马璘部沟通,被马璘拒见,信使无功而返。
两军兵马就此在阴山北面对峙,双方皆沉默,两军将领也未发出任何军令,只等各自的中军主力到来。
两日后,安西军主力到达阴山之北大营。
帅帐早已为顾青搭建好,顾青下了马直入帅帐,帅帐内众将齐聚,帐内正中摆着一个沙盘,上面将阴山附近的地形全部按原样精确缩小,回纥部的兵马布置也在沙盘山用小旗标注出来。
常忠,马璘,孙九石等将领早已等候在帅帐内,见顾青入帐,众将纷纷起身行礼。
顾青没说多余的废话,进了帅帐便迅速走到沙盘边,凝目盯着沙盘上两军的部署兵力,朝马璘道:“回纥军有开战的迹象吗?”
马璘披挂戴盔,英气勃勃的脸上尤显黝黑,闻言道:“公爷,回纥部前锋派信使来见末将,被末将拒绝了,看样子回纥军颇为错愕,他们没想到安西军会远涉千里,对他们摆出迎敌的架势。”
常忠呵呵笑道:“换了是我,我也错愕。明明是奉大唐皇帝之请南下驰援,还未踏入国境却被唐军阻拦了,教人怎么想得通?”
顾青眼睛仍盯着沙盘,淡淡地道:“天子是天子,我是我。天子做出昏聩的决定,我可以选择不遵旨,大唐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唐,丧权辱国的事情他可以做,我不能做,对不起列祖列宗。”
常忠重重点头:“末将也不会做,千里迢迢请人来自己家抢东西,呵呵,简直是疯了,死后哪有脸面去见太宗高宗先帝的英灵。”
韩介匆匆入帐,抱拳禀道:“公爷,半个时辰前,回纥中军四万兵马已至阴山之北,离我军前锋距离不到十里,回纥叶护太子正领着百名亲卫而来,站在我军阵前,请求面见公爷。”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让他等足一个时辰后,将他带来帅帐。”
第六百零八章 刀剑证道
顾青很少干这么不礼貌的事,前世在商场打滚,擅长的就是做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事业和人脉才有充足的发展。
但今日这一次例外,顾青突然不想讲礼貌了。
回纥汗国五万精骑南下,一个个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他们为何如此高兴?原因大家都清楚,他们南下就是为了中原的财富和人口。
抢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强盗,顾青怎么可能对强盗客气?
顾公爷说让等足一个时辰,那就是一个时辰,一刻一刹都不能少。
安西军大营辕门外,回纥汗国叶护太子与百余亲卫站在辕门外,静静地等候顾青召见,等了很久后,叶护太子渐渐觉得不对劲。
回纥与大唐向来交好,友好和睦的交情已经延续百年了,回纥的使臣来到大唐都是以国礼相待的,为何这次唐国的这位公爵竟如此怠慢于他?等了半个时辰了,人还在辕门外,无人出迎,无人招待,冷冰冰的态度像极了草原大漠冬天的北风。
叶护太子三十多岁,身材略矮而敦实,脸上一把乱糟糟的大胡子,穿着回纥汗国独有的皮袍圆毡帽,服饰上搭配着各种金银玉器,独显出不伦不类的豪奢气质。
站在辕门外半个时辰后,叶护太子越来越不耐烦,眼中渐渐露出怒火,但他终究是回纥的太子,作为一国太子,该有的涵养还是有的,心中再愤怒他也咬着牙忍受。
旁边一名亲卫首领却没那么好的脾气,等了这么久后,亲卫首领约莫也品出味道了,压抑着怒火走到叶护太子身边,低声道:“太子,唐人恐怕来意不善,让咱们等了这么久,分明是倨傲慢待,太子是回纥汗国的储君,岂能受此大辱?”
叶护太子笑了笑,道:“男人的心胸应该像草原上的天空一样广阔,唐国与回纥百年的交情,我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再等等。”
“太子,您是储君,受辱已不是您一人的事,而是羞辱整个回纥汗国,请太子三思。”
叶护太子笑容渐冷:“我等应唐国天子之诏,率精骑南下,未入唐国国界便被唐军阻拦于阴山之北,唐国到底是请咱们入境,还是不准咱们入境,前后矛盾的做法不能不搞清楚,再等等,今日一定要见到唐军主帅,向他要个交代。”
亲卫首领低声道:“唐国如今正逢内乱,据说连朝廷内部也不太平,天子势弱,权臣当道,最大的权臣便是大营里的那位唐军主帅,他名叫顾青,曾是安西节度使,后来奉旨入关平叛,麾下将士颇为不凡,屡战屡胜,叛军就是被他的安西军打得退回了河北……”
叶护太子微笑道:“安西节度使顾公爷的名头,我在草原大漠也是如雷贯耳了,本来打算倾心结交,可瞧今日这架势,人家似乎不想与我结交呀。”
亲卫首领继续道:“顾青此人,实虎狼之辈,太子还是莫与他结交为好。听说如今唐国天子与顾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顾青倚仗手中兵权,对天子越来越不敬,今日安西军在阴山之北拦截咱们回纥军,恐怕是顾青与天子闹翻了的结果,天子要做的事,顾青不答应,于是率兵相拒……”
叶护太子仍笑道:“顾青,不仅是虎狼之辈,而且听说为人行事尤为霸道,外表文弱,却是脾性刚烈,宁折不弯,今日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天下的人物。”
迎着阴山脚下凛冽的寒风,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从大营辕门里才姗姗走出一名披甲武将,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行礼,只是生硬地道:“顾公爷有令,请回纥汗国叶护太子入营。”
叶护太子含笑道:“烦请将军前面引路。”
众人走入辕门,走了片刻还未到中军,叶护太子的表情却渐渐有些震惊了。
看到大营内安西军将士操练列阵的军容后,叶护太子悚然动容。都是领兵之人,一支军队是否能战,战力是高是低,不必非要在战场上才能看得出,有经验的将领仅仅看一眼操练阵列便知。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将士们在阵列中无形流露出来的气势便能说明一切。就像后世的新中国军人阅兵方阵一样,仅仅看他们在方阵中踢正步时千百人如同一人的整齐动作,全世界便都知道这支军队不好惹。
叶护太子的脚步越来越慢,良久,轻轻呼出一口气,苦笑着用突厥语对亲卫首领道:“安西军……果真名不虚传。”
亲卫首领不服气地道:“与我回纥精骑相比如何?”
叶护太子摇摇头,没说话。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武将带众人来到中军帅帐前,帅帐的门帘低垂,外面站着两排亲卫,仍如辕门外一样,无人出来迎接。
叶护太子露出愤然之色,两国邦交百年,各为友邻,你们不迎出辕门外也就罢了,到了帅帐前也不出来迎接,就像对待麾下的一名偏将一样召之即来,如此慢待友邦使臣,这已经算得上严重的外交事故了。
领路的武将上前一步,隔着门帘躬身恭敬地禀道:“顾公爷,回纥汗国叶护太子到。”
里面传来冷淡的声音:“请他进来。”
武将应是,单手掀开门帘,做出请进的动作。
叶护太子脸颊肌肉直抽,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礼节不重要,谈的事情才重要,他努力说服自己不介意唐国人的冷漠态度。
忍住怒火,叶护太子面沉如水,独自走入帅帐。
帅帐内,顾青披甲而坐,叶护太子进来后他也没起身相迎,而是冷冷地注视着他,打量了一眼后,问道:“你便是回纥汗国的叶护太子?”
叶护太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右手抚胸躬身的礼节,道:“回纥汗国叶护太子,见过唐国上将军顾国公足下。”
顾青点点头,开门见山道:“多余的废话我不说了,五万回纥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准越过阴山一步。”
叶护太子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唐国是礼仪之邦,说话竟如此不客气吗?
“顾国公,我想两军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叶护太子皱眉道:“我五万回纥军是奉你们唐国天子的诏书南下的,唐国内乱,叛军未定,唐国需要借我五万精兵助其平叛。”
顾青淡淡地道:“平叛是我大唐的内部事,不劳回纥汗国操心,太子殿下请率兵回去吧,此事是我大唐朝堂有了误会,如今误会解除,不需要借回纥军平叛了。”
叶护太子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脸色渐冷盯着顾青道:“顾国公,唐国叫我们来,我们便来,让我们走,我们就走,唐国岂能如此折辱回纥汗国?顾国公视两国百年邦交如无物,你如何对唐国君臣交代?”
顾青仍旧神情不变,淡淡地道:“如何交代是我的事,两国邦交百年,算是老朋友了,可朋友之间交之以义,拒之以利,肝胆相照才是真朋友。从来没听说过朋友来别人家做客还顺搭着抢人抢东西的。”
叶护太子脸色微红,冷冷道:“抢掠是我回纥汗国的传统习俗,大军所过之地,总归要带走点什么,否则如何安我部落牧民之军心?而且,这也是回纥与唐国天子谈妥的条件,天子都答应了,你凭什么反对?”
顾青冷笑道:“大唐非天子一人之大唐,天子与你们谈的条件不作数,你们的传统习俗更不被我们认同……”
压低了声音,顾青冷冷道:“我若率军北上,直入狼居胥,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允许我抢掠你们回纥可汗大帐和牧民牛羊?”
叶护太子勃然大怒:“顾国公,你欺人太甚了!”
顾青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你率军来抢我大唐财富,夺我大唐百姓人口,难不成我还应该对你客客气气相迎?太子殿下,欺人太甚的人是你。”
脸色迅速阴沉下来,顾青语若寒冰道:“太子殿下,请率军速速退回草原大漠,大唐国境以阴山之北为界,若回纥军敢入国境一步,我便视回纥为入寇,入寇者斩。”
叶护太子冷冷道:“回纥是应唐国天子之请而来,如此说来,唐国天子的诏命你敢违抗?”
顾青哂然笑道:“天子之命是为乱命,臣民可不遵。殿下不必拿大帽子压我,我不怕。”
叶护太子沉默下来,顾青也不说话,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良久,叶护太子忽然笑了:“听说安西军天下无敌,唐国叛乱全靠安西军之力将叛军赶回了河北,此言确否?”
顾青也笑了,笑得分外灿烂:“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要不……咱们两军碰一碰?”
叶护太子大笑道:“我倒真想碰一碰,‘天下无敌’的名头,可不能胡乱自封呀,我回纥铁骑纵横草原,未遇敌手,也从来不敢自称‘天下无敌’。”
顾青眨眨眼:“那么,我便恭送太子殿下出营,一个时辰后,你来进攻,我安西军接着。以前的叛军也不相信安西军天下无敌,挨过揍后他们便信了。”
叶护太子深深看了顾青一眼,笑道:“甚好,既然争不清楚是非曲直,便在战场上见真章吧,草原上的真理是用刀剑来证明的。”
“真巧,安西军中的真理也是这样证明的。”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多年的至交好友,然而帅帐内顷刻间杀意弥漫,阴气森森,笑意盎然的眼神交会,竟如金铁相击,隐含刀剑之气。
“顾国公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领教了,告辞。”叶护太子起身就走。
顾青未起身,扬声道:“韩介,送叶护太子殿下出营。”
走出大营辕门的那一刹,隆隆的鼓声擂响,叶护太子脚步一顿,转身看着这片不见首尾的营盘,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逝。
这一战,必须要打。
并非意气之争,而是国本之争。回纥汗国是游牧国,说是“汗国”,实际上是很多部落联盟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并不富裕,如今已入冬,草原上的冬天对游牧民族来说是一道鬼门关,他们迫切需要粮食和钱财来帮他们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唐国天子已经许诺了钱财和粮食,回纥汗国需要这笔财富,顾青如果反对,那么,叶护太子只能选择开战,无论如何,他们要拿到这笔财富,谁挡谁死。
“走,回去,整军备战!”叶护太子骑上马,扔下这句话,然后策马疾驰。
……
安西军大营帅帐内,顾青披甲而立,他的面前众将齐聚,静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
“诸位,事态已不可挽回,一个时辰后,我军将与回纥汗国交战于阴山之北。”顾青淡淡地道。
众将神情振奋,战意盎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顾青站在沙盘前,凝视沙盘上的两军兵力部署,道:“废话不多说了,此为国战,既然开战了,就不必对回纥客气,结结实实把他们揍痛了,可保大唐北境数十年和平。”
指着沙盘的中心位置,顾青道:“孙九石何在?”
孙九石闪身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头也不抬,道:“命你神射营为主力,列阵于两军对垒正中,还是按老规矩,三段式射击,缓缓前行,以击溃对方前阵为目标。回纥汗国骑兵颇为精锐,你们装填弹药和变换阵列的速度要比平时更快,做到不间断射击,才能有效狙击敌军于阵前两百步外。”
“末将遵令。”
“常忠何在?”
“末将在。”
“你率两万骑兵压住神射营的左右侧翼,抵御敌军从侧翼破神射营的阵,一旦神射营打破敌军正面的前阵,左右侧翼便可直插而入,冲入敌阵中军,彻底击溃敌军的阵列。”
“末将遵令。”
顾青又道:“马璘何在?”
马璘闪身出列:“末将在。”
“你率一万骑兵为右军,压在神射营阵列之后。神射营若有危难,你率军护侍,神射营击破对方前阵,你配合常忠直插敌阵中军。”
“末将遵令。”
军令下达,众将战意凛凛,帅帐内阴风四起,一群杀才兴奋地摩拳擦掌,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对人间的生灵蠢蠢欲动。
顾青眉目微抬,淡淡地道:“此战,是给大唐父老子民一个交代,当兵可以为了吃粮,也可以为了领赏,但终究还是要维护国家尊严,抵御外侮,保护我们的子民,就这句话,诸位问问将士们,我们舍生忘死厮杀战场,为了赏钱之外,不妨再多加一份信念。”
“诸位袍泽若临老之时,能拍着胸脯对子孙说,我为这个国家战斗过,为它流过血,拼过命,此生死而无憾。”顾青环视众将,嘴角带笑,缓缓道:“诸位想想,那时的自己,说这句话时该有多自豪,子孙看你们的眼神,将会是多么崇拜,诸位,莫负家国,家国必有厚报。”
“回去整顿兵马,一个时辰后,开战!”
……
北风呼号,山麓低昂。
阴山之北,万马齐喑。
一个时辰后,两军已列阵对峙,相距不过三里,遥遥相对。
安西军阵内,神射营五千将士列于前阵,左右侧翼分别是一万骑兵,整支军队的阵型如同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雁,静静地伫立在阴山脚下的寒风中。
对面的回纥骑兵列阵也颇有章法,骑兵最重要的作用是冲锋,用最快速度和战马的冲力破坏敌人的阵型,回纥骑兵列出的阵型前窄后宽,像一支锋利的锥子,锥尖遥遥正对着安西军的前阵。
双方近十万人的对峙,战场上却鸦雀无声,双方将士相隔数里对视,默默地酝酿着杀气。
顾青骑马立于中军帅旗下,冷眼看着对面的阵型,然后阖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两军之间久久不见动静,半晌之后,顾青睁开眼,道:“传令擂鼓,准备进攻。”
韩介立马转身,挥舞手中的令旗。
隆隆的战鼓声擂响,急促的节奏令人心旌动荡,催发着每位将士的热血沸腾。
对面的回纥骑兵前阵也出现了短暂的不安,接着他们也吹起了号角。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在广袤的草地上悠悠回荡。
顾青半阖着眼,道:“传令神射营,可以推进了,左右侧翼跟着压上去。”
片刻之后,列于前阵的孙九石猛地挥落了手中的令旗,嘶声大吼道:“神射营,进!”
神射营刚迈动脚步的一刹那,对面的回纥骑兵也动了。
前阵催马,战马刚开始时还是慢悠悠地踱步,最后越来越快,离安西军尚有一里之地时,马上的回纥骑兵们挥舞着游牧部落独有的弧型弯刀,冷冽的刀刃在寒风里折射出幽幽的白光。
回纥中军阵中,叶护太子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默默叹息。
箭已离弦,不由自己了,此战是胜是负,他并无把握。
安西军阵中,孙九石脸色涨红,高高举起令旗,嘶声大吼。
“神射营,第一排准备——!”
第六百零九章 立旗为界
大唐的战场,是骑兵为王的时代。
无论大唐本土还是邻国,都信奉骑兵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只是相比之下,大唐的骑兵比邻国的战力更高,同样人数的骑兵战场相决,大唐骑兵的胜率要比邻国骑兵高得多。
这就涉及了诸多因素,从根本上来说,是国力比拼的结果。
培养一支骑兵需要充足的后勤保障,粮草要管够,将士们吃得饱才有力气,还有操练的频率,以及装备的比较。大唐骑兵由轻骑,弓骑,重装骑兵等组成,骑兵皆披戴铠甲,兵器有长戟,矛,弓箭等等。
一个骑兵装备战马,长戟,铠甲,填饱了肚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看起来很稀松平常。但在外敌眼里可就没那么平常了,装备一个人容易,数千数万同样的装备,同样的训练水平,同样的填饱肚子,对于那些在草原上仍在与恶劣的自然气候苦苦对抗的游牧民族来说,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别的不说,打造一支万人骑兵军队,让他们装备统一的铠甲,就不知需要多少斤铁,需要多少铁匠日夜不停的淬炼敲打,这是考验一个国家原始工业国力的事情,国力是否厚实,战场上一亮相就能比出高下。
此刻安西骑兵与回纥骑兵战场对决,一眼就能看出高下。
安西军将士无论是骑兵还是神射营,每人皆披戴铠甲,手执的兵器按照兵种的不同而统一分出了区别,回纥骑兵身上披戴的却是牛皮硝制而成的皮甲,兵器也是五花八门,一支队伍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兵器都有,唯一可取的是他们冲锋时奋不顾身的英勇精神。
然而,再奋不顾身,在神射营射程之内,终究也是徒劳。
第一排神射营将士同时放枪后,两百步外,冲锋的回纥骑兵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一样,倒下了一大片,落马之后眨眼间就被后面的袍泽战马踩成肉泥。
没等他们回过神,第二轮排枪又扣动了扳机,冲锋的回纥骑兵再次倒下一批。
一排接一排,永不间断。
在付出两千余骑兵的生命代价后,回纥将领渐渐察觉到不对,立马下令转变战术,分左右两侧迂回包抄。
安西军阵内,见回纥军突然改变了战术,常忠早已有了准备,下令左右两翼的骑兵出击迎敌,而神射营,仍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
很快,左右两翼敌我相碰,毫不相让地互相发起了冲锋。
大唐骑兵几乎是天下无敌的存在,无论人数,装备,还是训练的程度,都远胜回纥军良多,这个世界上能抗衡大唐骑兵的军队几乎不存在,大唐能开创盛世,与军事上的骑兵无敌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左右两军相遇,安西军皆着铁制铠甲,一刀劈下去只在铠甲上留下一道印,而回纥骑兵就惨烈多了,他们穿着的皮甲几乎只有一个心理安慰作用,一刀刺去,该怎么死还是怎么死。
安西军前阵,孙九石手中的令旗挥落得更频繁了,他一手举着令旗,另一手拎着一杆燧发枪,嘶声吼道:“神射营继续推进,快点!再行进两里,击破他们的中军,斩了回纥太子向公爷邀功!”
神射营将士发出兴奋的吼声,脚下的步程也越来越快了。
左右两翼在激烈厮杀之时,正中的神射营已节节推进,神射营后方的马璘所部一万骑兵则步步紧跟,随时策应,队伍离回纥中军阵越来越近。
回纥中军阵内,叶护太子冷眼看着战场上双方将士激烈厮杀,眼皮一阵阵抽搐,面色也越来越阴沉。
明眼人都看得出,回纥军不是安西军的对手,这场战事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五万回纥军很有可能全军覆没,回纥汗国伤了元气,旁边的部落汗国焉能放过回纥?
“吹号,鸣金,收兵!”回纥太子冷冷地下令。
旁边的亲卫首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默默地转身传令去了。
正在激烈厮杀的回纥军听到收兵的命令,顿时飞快地如潮水般退去。
片刻之前还是万人激战的战场,此刻只剩下满地的尸首,和倒地哀哀呻吟的双方伤兵。
收兵后的回纥军收缩营盘,但还是停驻在阴山之北不肯走。
清点战损,短短半个时辰的交战,回纥军伤亡近万,尤其是中部前阵被神射营击杀的将士便占了大半。
叶护太子听完麾下的禀报后,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然而想到刚才战场上安西军恐怖的战力,以及前阵那支手执奇怪兵器的军队,叶护太子又打从心底里感到胆寒。
“果真名不虚传……今日领教了。”叶护太子喃喃道。
麾下部将问道:“太子,明日是否再战?”
叶护太子脸上闪过迟疑,他当然想战,若此战胜了安西军,便等于完成了大唐天子的托付,消耗了安西军的有生力量,减缓了大唐天子的压力,而回纥则更有底气跟大唐天子谈条件,别的不说,洛阳城抢掠十日不过分吧?
利益动人心,尽管安西军如此厉害,可叶护太子还是舍不得走。
可是,回纥军实在打不过安西军,刚才两军大战过一场,刀剑已经证明了真理站在谁的一方。
走又不舍走,打又打不过,叶护太子为难死了。
“再……再等等,容我权衡,容我权衡……”叶护太子痛苦地揉着额头道。
……
安西军大营。
今日之战对安西军来说,似乎并不难,跟以往的战事一样,基本就是推进,推进,再推进,然后敌人就崩溃败逃了。
大营上下喜气洋洋,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位将士的脸上,营帐中不时传出兴奋的低吼声,夹杂着对某位战死袍泽低沉的呜咽声。
每次战后,大营里都是这样的气氛,欣喜中带着几分悲痛。
帅帐内,众将齐聚,顾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今日干得不错,此战神射营为首功。尤其是孙九石,越来越有将军的架势了,终于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是指挥作战的将领,而不是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不错,稍停赏你一只烤羊腿,我亲手烤的。”
孙九石大喜,呵呵笑道:“多谢公爷,公爷亲手烤的羊腿,比朝廷赏赐的万贯钱财更香,哈哈,末将便不客气,愧受了,愧受了,哈哈!”
说完孙九石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睥睨群雄之态分外欠抽。
说抽就抽,安西军中从来不拖泥带水。
常忠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脆响,将孙九石一巴掌拍进了尘土里。
“狗杂碎,还抖起来了,若不是我率军压着左右两翼,尔焉能如此得意?”常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顾青,道:“公爷,这次我不服,姓孙的凭什么能得首功?我左右两翼骑兵与回纥军激战厮杀最辛苦,神射营不过是远远放了几枪,毛都没伤着,他怎么就得首功了?”
顾青笑道:“不服就说,好样的。”
顿了顿,顾青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常忠,道:“我处事向来公正,你看看,这是后军文吏打扫战场后的战损战果清单,孙九石的神射营正面迎敌,毙敌六千余,战果大约是左右两翼的一倍,嗯,从战果来算,我给孙九石记首功,没问题吧?”
常忠一滞,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清单,然后悻悻地哼了一声,闷声道:“没问题,是末将小心眼了,神射营战果颇丰,记他们首功末将心服口服。”
接着常忠又望向孙九石,恶声道:“服归服,但姓孙的杂碎模样太欠抽了,末将服神射营,但不服这姓孙的杂碎,该抽还是得抽。”
顾青淡淡地道:“哦,这个我管不着,私人恩怨私下里解决,军队是用拳头证明实力的地方,孙九石你若不想以后每天挨揍,最好多练练身子……”
看着神情哭丧的孙九石,顾青又笑了:“当然,如果你脸皮够厚,每次挨揍后跑来我跟前告状,我也受理,谁揍了你谁挨罚,看你如何选择了。”
孙九石悲愤地一拍大腿,就势往地上一蹲,哭道:“末将不活了!”
众将轰然大笑,马璘起哄道:“老孙,没关系的,告状就告状,多告几次,常将军约莫就不屑揍你了。”
常忠冷笑道:“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老子现在就不屑揍你了。穿新鞋不踩臭狗屎。”
笑闹过后,常忠恢复了正经,沉声道:“公爷,回纥军今日退兵,后撤十里扎营,看样子他们还是不甘心,恐怕明日还有一战。”
顾青嗯了一声,道:“要战就战,明日咱们便将五万回纥军全部留在阴山脚下,都别走了。”
盯着沙盘沉吟良久,顾青忽然道:“我这里有件小事,不能算功劳,但很长脸,谁愿意帮我办了?”
众将一愣,接着一齐起身,齐声道:“末将愿往!”
顾青左右看了一圈,目光最后盯在马璘身上,笑道:“马璘有勇有谋,入我安西军后表现可圈可点,这次就让你长长脸吧。”
马璘大喜,躬身道:“末将拜谢公爷抬举。”
顾青环视众将,神情凛然地道:“明日一早,全军饱食战饭,继续在阴山之北列阵,回纥军若敢战,便彻底将他们击溃。”
众将轰喏。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安西军将士便已用过饭,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分批出营,在昨日的战场上再次列阵。
半个时辰后,回纥军也纷纷出营,在距离安西军五里之外列好阵势。
天色阴沉,战云密布。
今日的回纥军士气比昨日差了许多,昨日与安西军一战,回纥军将士大多已察觉安西军恐怖的战力,今日若双方再次开战,实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士气自然提不起来。
良久,安西军内擂响了战鼓,隆隆的鼓声传荡穹野,安西军将士尚未发动,回纥军阵里已出现了少许的躁动不安。
这时,安西军阵中策马驰出单人单骑,此人正是马璘。
马璘披戴铠甲,一手执着一杆丈长的长戟,另一手却高高举着一杆帅旗,帅旗上龙飞凤舞绣着几个大字,“敕命蜀国公安西节度使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顾”。
黑底红字,在荒凉的平原上分外亮眼。
帅旗握在马璘手上,旗帜迎风飘扬,马璘骑在马上,紧紧抿着唇。他的后方,是数万无敌的袍泽兄弟,他的正前方,是数万虎视眈眈的敌人。
马璘单人单骑,策马飞驰在两军之间,离回纥军前阵越来越近。
双方兵马都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战场上一道渺小的人影凛然无惧地朝对面疾驰,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双方将士却都在暗暗钦佩他的勇气。
两军阵前,大战一触即发,一人一骑举着一面帅旗,就这样无所畏惧地朝敌阵飞驰,仅只这样的勇气,便足够令人敬佩了。
隆隆的战鼓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两军将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马璘高举帅旗独自飞驰,这种时候没人动手,没人发出任何动静。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冷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璘,还有他手中那杆迎风招摇的帅旗,目光冰冷且疑惑。
作为一军主帅,叶护太子很清楚此时两军已是蓄势待发,如此关键的时节,两军阵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发大战,对方却派出一人一骑朝这边飞驰而来,顾青到底要干什么?
顾青要干什么,很快有了答案。
当马璘距离回纥军阵尚有一里之时忽然勒马停下,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回纥军阵,然后执戟而下,锋利的戟尖落在地上,最后忽然催马而动,戟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这道线长约一里,正好横在回纥军阵前,随即马璘高举手中的帅旗,将帅旗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旗杆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恰好插在那道线上。
帅旗伫立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旗帜上大大的“顾”字亦随风摆动。
做完了这些,马璘骑在马上傲视回纥军,扫视半晌,忽然气沉丹田,舌绽春雷般吼道:“奉大唐顾国公军令,以此旗为界,大唐之外,四方蛮夷,胆敢越境称兵者,我安西军必灭其苗裔,诛其种族!”
“此旗所在,便是尔等止步之处,越此旗一步,便是安西军不共戴天之敌!”
说完马璘仰天放声狂笑,然后掉转马头,往安西军阵前疾驰而去。
安西军将士见马璘当着回纥军的面放下如此狠话,顿时三军震动,欢呼声如山崩海啸。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此刻终于明白顾青要做什么了。
他在给大唐周边的邻国立规矩!
帅旗就是他的规矩,帅旗所立之处,便是大唐的底线,敢越过这道底线便要承受安西军泰山压顶般的进攻。
此时的叶护太子竟有些茫然失措。
好霸道的人!好霸道的军队!用长戟划出一道线,然后在上面插一杆旗,便成了我们这些邻国必须遵守的规矩么?凭什么!
叶护太子回过神,顿觉怒火中烧,盯着远处欢声雷动的安西军阵,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颤动。
战,或是不战?
叶护太子迟迟下不了进攻的决定。
那杆帅旗插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无声地向他宣告大唐的底线,越过这杆旗,便是不死不休的决战,叶护太子做不了决定,回纥汗国承受不起如此大的损失。
良久,叶护太子狠狠一咬牙,怒声道:“传令退兵!退回草原!”
那杆帅旗,回纥军最终还是没敢越过一步。
回纥军如潮水般退去,那杆帅旗仍旧插在草原凛冽的罡风中,猎猎招展,千年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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