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劫后余生
作者:贼眉鼠眼|发布时间:2024-06-29 03:37:55|字数:51900
顾青躺在坑里,表情很安详,一生无憾含笑九泉的模样,生而为人,他一点也不抱歉。
面上盖了一层布,布下面又垫了一层湿布,羽林卫将士们用沙土将他的身子盖住,渐渐地盖到脸部,跟李隆基一样,留了一个孔呼吸。
于是山道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一部分将士忙着点燃乔木的同时,剩下的人忙着给自己挖坑。
此时此刻,所有人约莫都明白了顾青的意思,用土来隔绝火,是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当身陷熊熊大火无处可逃之时,只能选择挖坑埋自己了。
当沙土渐渐盖住了自己的脸,顾青顿时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了,口鼻同用隔着湿布使劲呼吸,进入肺部的始终只有一丝丝带着焦糊和浓烟味的空气。
太难受了,顾青差点想掀开沙土起身,强大的克制力还是令他忍住了冲动,沉住了气细细地呼吸,缓缓吞吐空气,仿佛睡着了一般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如水,用细缓的节奏维持身体基本的需要。
外面,将士们点燃了乔木,树林里的火势与乔木的火势隔着一条挖好的沟烧了起来,高力士和将士们原本以为点燃乔木是火上浇油,然而乔木燃烧后,冲天大火烧起,巨大的火舌神奇地朝树林方向偏移,紧接着一阵北风吹拂而过,乔木的火势与树林内的火势仿佛两支不共戴天的军队,狠狠地碰撞在一起,互不示弱地纠缠厮杀。
而顾青之前吩咐挖的那条沟,令两边的火势泾渭分明,无法融合于一处,两股大火势不两立的互相冲击,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高力士和将士们隔着老远能清晰地感受到山道上的热浪似乎降温了几许,点燃的这堆乔木仿佛凭空给众人设置了一道保护他们生命的防线,原本孤立无援的众人突然间多了一支友军。
高力士和众将士惊讶之后立马惊喜地大叫起来,此时的高力士对顾青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挖了一条沟,点了一堆火,看似简单的处理方式,却给大家增添了不知多大的活命几率。
被烟火熏得满脸乌黑的高力士感激地朝埋顾青的那堆沙土上看了一眼,他甚至有股冲动想把顾青拉起来用最崇高的礼节向他表示谢意。
幸好高力士忍住了冲动,否则顾青会客客气气地把他埋进土里,货真价实的活埋。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高力士也躺进了坑里,身上盖了土,和李隆基顾青一样老老实实在沙土里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其余的将士们拼命挖坑,时间仓促,挖的坑并不深,堪堪能躺进一个人,重要的是往身上盖土,隔绝外面的火势。
火势终究还是蔓延过来了,很快将山道吞没。
顾青躺在坑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吸进去的每一缕空气都带着浓烟,掩住口鼻的湿布似乎已没有多大的作用了,根本无法过滤空气里的烟雾。
身体越来越热,感觉大火已离他越来越近,盖在身上的土都变得炙热起来,顾青觉得自己像一块被装在蒸笼里的肉,灼热的温度不停炙烤下,自己的肉都快熟了。
耳边传来羽林卫将士们的哭嚎惨叫,顾青知道这场大火终究还是会带走很多人的生命,能活下多少人全靠运气,顾青忍受着炙烤,仍一动不动,这个时候他救不了任何人,一旦沉不住气出去,很快会被大火烧成焦炭。
至于李隆基,顾青也懒得管他死活,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忠君的想法,如果换个场合的话,遇到这等性命攸关的危难,顾青一定毫不犹豫甩下李隆基就跑,这一次主要是被大火包围,顾青没地方跑,只好自救之余顺便救了李隆基。
当然,顾青也很清楚,如果这次李隆基活下来了,便给自己攒了一份丰厚得无法估量的政治资本。
没错,这就是政治资本,不论李隆基昏庸到怎样的地步,对于顾青,他以后一定会充分信任,一个在危急关头救了他性命的人,首先从心理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有了生死患难的共同经历,从此顾青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便不一样了。
当然,如果今夜此时李隆基死在大火中,顾青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不论顾青做了多少努力挽救李隆基的性命,李隆基若死,新君登基,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顾青和高力士,没法讲道理,护驾不力便是天大的罪过,死不足惜。
听着外面羽林卫将士的哭嚎惨叫声,顾青心情越来越无法淡定,李隆基被埋在土里半天没动静,顾青的心悬得老高,他不知道李隆基此时是死是活,更不知道这场大火还要烧多久。
盖在身上的土越来越烫,空气越来越稀薄,脑子里一片混沌,顾青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几乎马上要不顾一切掀开沙土起身冲出去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叫声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厉喝道:“快浇水,把山道上的火扑灭,父皇,父皇你在哪里?”
顾青吃力地双臂往上一推,身上的沙土被掀开,然后顾青扯掉了脸上覆盖的湿布,张大了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空气里仍带着浓烟和焦糊的味道,顾青一边呼吸一边呛咳,呛得眼泪直流。
然后顾青听到了欢呼声:“找到顾长史了,顾长史还活着!”
万春公主一身宫装被烟雾熏得乌黑凌乱,飞身扑到顾青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目光焦急地道:“顾青,父皇在何处?”
顾青张嘴想说话,然而不知为何嗓子里发不出一个字,吸入了太多烟雾,顾青的嗓子已无法开口说话了。
于是顾青抬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一块隆起的土包。
万春急忙下令将士们挖开沙土,七手八脚挖开沙土后,见到李隆基躺在坑里一动不动,脸上也盖着湿布,胸膛却不见起伏。
众人一惊,万春公主大急,惊惶尖叫道:“父皇,父皇!”
一名将领小心地将手指探在李隆基的鼻尖下,片刻之后,将领双目含泪大声道:“陛下没有呼吸了!陛下——!”
顾青心跳陡然加快,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好不容易度过了危难,若李隆基有事,自己的命可就悬了。
尽管浑身无力,嗓子痛得冒烟,顾青还是咬着牙起身蹒跚走到李隆基身前,伸手试了试李隆基的鼻息,脑子里想了想后世急救的细节,然后顾青双掌合扣,按住李隆基的心脏部位,一下又一下地压按。
众人被顾青的动作弄得满头雾水,顾青置之不理,仍不停地压按,旁边一位将领脸现厉色,刚打算阻止,万春公主却不知为何对顾青似乎充满了信任,低声斥令将领闭嘴。
不知压按多久,李隆基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含糊的咕噜声,顾青马上停下了动作,身后传来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呼声。
良久,李隆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和万春公主那张泪流不止的脸。
李隆基张了张嘴,他的运气似乎比顾青好,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如撕布帛,但至少能说出话来。
“朕……还活着?”李隆基虚弱地道。
万春公主流泪道:“父皇还活着,天佑父皇,父皇福大命大。”
身前的将士们纷纷跪地拜伏,齐声道:“天佑陛下。”
李隆基嘴角扯了一下,转头看到了顾青,二人的目光在沉默中对视。
李隆基费力地抬手指了指顾青,道:“朕……要谢你。”
顾青勉强一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万春在旁柔声解释道:“父皇,顾长史的嗓子可能被烟熏坏了,说不了话。”
李隆基点点头,道:“回去都好好养息,起驾回宫吧。”
众将士带来了软兜,将李隆基和顾青等人小心地抬起朝山下走去。
刚准备启程,李隆基忽然扬了扬手,看着顾青道:“顾卿,君无戏言,你救了朕的性命,朕当封侯以嘉其忠!”
没等顾青谢恩,李隆基又躺回软兜里。
周围的人包括万春公主在内,全都愣住了,无数的羡慕和疑问在众人心头萦绕。
同是身陷大火,顾青是如何救了天子的性命?陛下为何给出封侯这般难以置信的重赏?这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毫无生望的大火里,天子和顾青等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太多疑问挥之不去,但没人敢说话,大家一声不吭地抬着李隆基和顾青等人下了山。
……
杨贵妃和一众随驾文武朝臣六神无主地站在山道尽头,见李隆基被人抬回来,杨贵妃大惊扑上前,伏在李隆基的胸膛上大哭不止。
李隆基嘴角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队伍抬着李隆基送入了华清行宫。
顾青仍被安排在宾舍之中,刚安顿下来,太医便来了,给顾青把了脉,又让他张嘴仔细看了看他的嗓子,太医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补气安神,一个是清肺利咽,将两个方子交给了外面的宦官,令他们煎药后,太医恭敬地告辞。
顾青躺在床榻上,咂摸咂摸嘴,嗓子依然痛得难受,咽喉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呼吸时似乎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烟味。
回想今夜的经历,顾青心中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脑海里复盘今夜火起之后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自救的措施,又独自揣摩了一番李隆基的心理,顾青大致认为今夜自己的表现并无不妥之处,结果也算不错,李隆基虽然遭了点罪,可毕竟活下来了,救天子于水火,这份功劳可堪比开疆辟土之功。
大劫之后再想想前程,顾青察觉到自己以后的命运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他,终于向大唐的权力中心迈近了一大步。
这一步,是无数臣子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而顾青,因为一场大火便达到了。
胡思乱想一阵后,宦官推开门,恭敬地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摆在托盘上,顾青趁热喝了药,没多久,一阵困意上头,顾青沉沉睡去。
第二天,顾青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昨夜的大火耗尽了他的体力,身上多出被火灼伤,一觉醒来后才发现疼得难受,嗓子仍有刺痛感,显然太医开的药方并没有那么神效。
听到屋子里顾青打呵欠的声音,一群宦官推开门,恭敬地伺候顾青洗漱,门外还有一位等了许久的太医也进了门,给顾青把了脉,问了不适症状后,叮嘱了顾青最近应注意的饮食,然后告退。
顾青不自在地享受一群宦官为他更衣,眼睛眨了眨,心头一股异样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宦官们仍如往常般恭敬有礼,可是一夜之后,他们对顾青的礼貌态度似乎更真诚了一些,仿佛在诚惶诚恐地伺候一位真正的大唐权贵。
总之,服务走心了。
穿戴洗漱过后,宦官没送御膳,而是很恭敬地对顾青说,陛下钦赐顾长史御汤沐浴,而且所赐汤池是莲花汤。
顾青愣了,转头盯着宦官半晌没说话,然后不确定地问宦官是否传错了话。
宦官满脸堆笑道:“奴婢怎敢矫诏?千真万确,陛下御赐顾长史莲花汤沐浴,并钦赐顾长史金鱼袋一只,顾长史沐浴后入宜春阁觐见陛下。”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和星辰汤是太宗李世民的专用御汤一样,莲花汤是李隆基个人专用的御汤,“专用”的意思是,只许他一个人用,据说包括杨贵妃在内,若无圣旨特许,也不能享用莲花汤。
只是杨贵妃略有不同,李隆基在莲花汤旁边特意修了一个海棠汤,这个海棠汤便是杨贵妃个人专用御汤。
今日李隆基居然特旨赐顾青在他的专属御汤里泡澡……难怪一大早顾青便发觉宦官和太医们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可是无上的殊荣,从开元到天宝,大唐任何臣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相比之下,连太子的待遇都不如顾青。在这华清行宫里,太子李亨也有个人独属的御汤,名叫“太子汤”,但这太子汤的温泉水是从何而来呢?答案很扎心,太子汤的温泉水接通的是莲花汤,也就是说,太子用的泡澡水是李隆基在莲花汤泡过以后的水,通过管道注满太子汤,太子才能享用,而且享用之前还要感恩戴德。
顾青颇觉不自在。
他没有洁癖,可是在别人的专用澡堂里泡澡终究有些膈应,天子恩赐,顾青并无半分喜悦,心中甚至有些嫌弃。
真当他泡澡的地方是香饽饽儿了,以为别人稀罕吗?
顾青宁愿光屁股跳进野外池塘里都不愿用李隆基的专用澡堂,总觉得别人的专用澡堂不干净。
认真思索片刻,顾青认真脸看着宦官道:“我这人向来不讲卫生,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所以,我可以不去莲花汤沐浴吗?”
宦官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失声道:“您拒绝?顾长史,这可是无数朝臣求之不得的殊荣,陛下今早特意下旨恩赐御汤,您……怎么会拒绝呢?”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我脏啊,我不讲卫生啊,这个理由难道不够么?我如果不去莲花汤沐浴的话,算不算抗旨?”
宦官认真想了想,果断地点头:“算。”
顾青哈哈笑道:“咱们快出发吧,我已迫不及待在莲花汤里畅游一番,沐浴圣恩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爵封县侯
泡皇帝专用澡堂子是怎样的体验?
谢邀。
人刚出门,慌的一批。
出宾舍往右,入内宫门直走便是莲花汤。
顾青跟在宦官后面走得很慢,越往里走,内宫的戒备越森严,四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羽林卫和左卫将士。
宦官边走边回头向顾青笑着解释,原本华清行宫没有这么多将士守卫的,只是昨夜骊山被人为放火之后,羽林卫和左卫紧张得不行,负责护驾天子的大将军在天子寝宫外跪了大半夜请罪,同时华清宫增加了无数禁卫,将这座行宫围得如铁桶一般。
提起人为放火,顾青不由恨得牙痒痒,这次他是真心认同该把那放火的人凌迟碎剐了才解恨。
“山火被扑灭的同时,宫里便派出人马搜山了,找了整整一夜,上午时分有回报,他们在半山树林里发现了有人驻留的痕迹,凶徒约莫两到三人,人可能趁着昨夜大火跑下山了,长安京兆府和蓝田县衙都派了精干之不良帅侦缉此案,顾长史放心,这伙贼人活不了几日了。”
顾青点了点头。
一把火差点烧死当今天子,可以算得上是惊天巨案了,李隆基昨夜逃过一劫,如今恐怕整个长安朝堂都震动了。
至于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顾青此时的怀疑对象仍是东宫太子李亨。
没办法,太子的嫌疑太大了,大得几乎昭然若揭,昨晚的事传出去后,无论朝臣还是民间百姓,恐怕都不得不怀疑太子,李亨可是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只是顾青仍有些奇怪,朝堂争斗向来是阴谋重重,太子这种做法等于公然撕破脸不计后果地谋反了,按说以太子的为人处世不应如此简单粗暴,若然事败他连转圜的退路都被断得死死的了。
宦官领着顾青一路走一路介绍内宫的御汤,顾青这才知道原来华清行宫的汤池不少,除了李世民专用的星辰汤,李隆基专用的莲花汤和杨贵妃专用的海棠汤以外,自然还有太子专用的太子汤,以及供内官和宫女专用的尚食汤,供宾客朝臣专用的少阳汤等等。
顾青沉默地跟着宦官往里走,明明是两世为人,一路表现得却像个土包子,增广见闻的同时,心中难免有些羞耻感。
来到一间奢华高大的宫殿前,宦官指着宫殿告诉顾青,这里便是天子专用的莲花汤了,又指着宫殿旁边一座稍微矮小一些的宫殿,宦官告诉顾青紧邻莲花汤旁边的宫殿便是海棠汤。
顾青嘴角露出一抹不正经的微笑。
“海棠”这个名字取得好,后世有一首调侃老夫少妻的诗,其中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颇得几分不正经的精髓,优美,但也够损。
宦官微笑着请顾青入殿,殿内并无厅堂,进去后中间便是一方硕大的池子,池子里冒着氤氲的热气,里面早已蓄满了温泉,池子边恭敬地站着两名小宦官,上前为顾青宽去衣裳,并问顾青要不要他们服侍入浴汤。
顾青急忙拒绝了这个不正经的请求。
他不习惯接近女人,也不习惯接近男人,半男半女的更不习惯。
虽然心里还是很嫌弃泡李隆基的澡堂子,可顾青知道不泡进去不行了,宦官的眼睛盯着他,如果他露出嫌弃的样子,那么昨夜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完全可以在瞬间被抹得干干净净。
脱光之后顾青闭着眼跳进了御汤,四十多度的水温刚好适合皮肤接受的温度,顾青只觉得全身的毛细血孔都张开了,整个人浸泡在温水里,顾青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
没敢在莲花汤里泡太久,帝王给臣子的恩赐,臣子接受帝王的恩赐,两者其实都是象征意义,浅尝辄止足矣,蹬鼻子上脸就等着招祸吧。
泡了两炷香时辰,顾青光溜溜地从池子里出来,擦干之后飞快穿好了里衣。
外面等候的小宦官似乎听到了动静,急忙窜了进来,殷勤地服侍顾青穿衣,给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服,还有一条华贵的玉带,玉带上面镶嵌各种宝石,亮晃晃的招贼惦记。
小宦官边更衣边笑着解释,官服和玉带皆是贵妃娘娘所赐,请顾长史更衣后到宜春阁觐见陛下,天子等候多时。
穿戴一新,腰间挂上新赐的金鱼袋,顾青走出莲花汤,随着宦官匆匆赶往宜春阁。
依礼入殿,顾青刚进殿门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几许嘶哑难听的味道,显然李隆基的嗓子也没完全恢复。
“顾卿来了,哈哈,快,无须多礼,上前来。”李隆基站在殿内笑着朝他招手,旁边端坐着杨贵妃,也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顾青垂头快步向前,站在李隆基一丈之外。
李隆基不悦道:“朕让你上前来,离朕那么远作甚?怕朕揍你么?”
说完哈哈大笑,仿佛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顾青扯了扯嘴角,杨贵妃却很给面子地咯咯笑了起来。
杨贵妃的捧场令李隆基愈发来劲,此刻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天子,人设又丰满了几分。
扭过头,李隆基对杨贵妃笑道:“说来朕倒是真的应该揍这小子一顿,娘子可知昨夜山火,顾青居然命羽林卫挖坑把朕活埋在里面,历朝历代没人敢对天子如此无礼。”
顾青急忙惶恐请罪:“臣无状冒犯圣驾,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杨贵妃白了李隆基一眼,道:“三郎莫吓着孩子,若非顾青情急之下挖坑盖土,昨夜还不知怎样的惨况呢。”
李隆基哈哈笑道:“玩笑之语,你们莫当真,朕岂是不识好歹之人,顾卿,昨夜朕差点葬身火海,多亏有你救驾,朕委实应重谢你。”
顾青垂头恭谨地道:“陛下言重了,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解难是本分,臣不敢居功。”
李隆基赞许地道:“满朝文武,能识本分者有几人,顾卿有此心思,朕已见赤子忠心。”
转身又朝杨贵妃笑道:“朕还要多谢娘子,若非娘子当初将你这位小同乡引荐给朕,大唐今日恐怕要举国丧矣。”
杨贵妃急道:“三郎莫乱说,您身系社稷气运,极贵之身必有天助,就算顾青不在场,三郎也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叹道:“朕也很庆幸,昨夜幸好让顾卿陪同,山火起时,朕和身边人皆乱了分寸,唯有顾卿最冷静,想出的法子也是令人不可思议……”
含笑望着顾青,李隆基笑道:“顾卿说说,昨夜你又是下令挖沟,又是以火攻火,究竟是何缘故?”
顾青笑道:“挖沟是为了阻止地面的火势蔓延,给大火划定一个界线,以火攻火是因为臣试探了风向,在上风口再点一把火,能将上方的火势借风力拦阻下来,给咱们多留一些生存的空间,总之,陛下与臣等困在火场中,臣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延缓火势蔓延的时间,尽全力隔绝火与人,皆是为了求生。”
李隆基缓缓点头:“挖沟是为了断绝地面的火势蔓延,以火攻火是为了树林上方的火势蔓延,朕终于明白了,昨夜你下令时,众人不解其意,皆以为是乱命,事后方知你的两个法子果然有效,若非你想出的法子,朕等不到大火扑灭,已然被烧成焦炭了,昨夜救驾之功,当以顾卿为首。”
“臣尽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李隆基沉默许久,缓缓道:“顾卿如今还是左卫长史吧?”
“是。”
李隆基哦了一声,却不再提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昨夜立下救驾大功的不仅是顾青,还有万春公主呢。”
李隆基扬眉,笑道:“睫儿……哈哈,不愧是朕的洋乖囡,听说火起之时,华清宫手忙脚乱,是朕的睫儿接管了禁卫,有条不紊地指挥灭火,幸得有她,才能极快扑灭山火,若再晚一刻,纵是顾青的法子管用,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朕委实应该谢她。”
杨贵妃掩嘴咯咯笑道:“顾青和万春,一个在火场内救驾,一个在火场外救驾,倒是配合得默契,无论少了谁,后果都不堪设想。”
李隆基神情一怔,迅速看了顾青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但他并没有接杨贵妃的话,而是吩咐设宴。
客人只有顾青一人,看得出今日的宴会是李隆基特意为感谢顾青的救命之恩而设,热腾腾的酒菜端入殿内,美丽的歌舞伎也在乐工的演奏中翩然起舞。
这顿酒宴吃得很拘谨,立了大功的顾青更不敢放浪形骸,生怕给李隆基留下一个居功自傲的印象,只能跟着李隆基的节奏,李隆基聊天他便附和,李隆基端酒他便主动起身敬酒,一顿酒宴下来,李隆基喝得已有八分醉意。
宾主尽欢,顾青向李隆基告退。
杨贵妃打了个呵欠,退回了后宫里休息。
大殿内,高力士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李隆基也忽然坐直了身子,刚才醉态醺然的模样此刻却无比清醒。
阖目靠在软垫上,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身子可好了些?”
昨夜高力士也遭了罪,被烟熏得嗓子生疼不说,后背还被山火烧得全是水泡,此刻正强子忍受身子的不适,站在李隆基身边仍如往常般毕恭毕敬。
“多谢陛下挂怀,老奴敷了药,身子好多了。”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朕最信任的人只有你,高将军,你要好好保重身子。”
高力士感激涕零道:“陛下厚爱,老奴无以为报,唯以残躯效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咱们刚走过一遭鬼门关,莫说什么‘生’啊‘死’啊的,晦气得很。”
然后李隆基沉下脸道:“昨夜放火之人可曾拿获?”
高力士垂头道:“京兆府和蓝田县遣出所有的不良帅全力侦缉,目前尚未拿获贼人。”
李隆基哼了一声,面若寒霜道:“这都一天了,竟然还未拿到人,京兆府和蓝田县是酒囊饭袋么?传朕的旨意,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必须拿到贼人,否则他们便自己上疏归田吧。”
“是。”
“朕出事后,长安有何动静?”
高力士是陪伴李隆基多年的老人,他很清楚李隆基嘴上问着长安的动静,其实问的是太子,于是低声道:“事发后,东宫惶恐不可终日,殿下大发雷霆,在东宫内咆哮不已,连说有奸人构陷他,欲置他于死地……今日午时,太子殿下已登辇出城,向华清宫赶来,其来意似乎要向陛下辩白解释,过不了多久约莫便到了。”
李隆基呵呵笑了一声,表情却无悲无喜。
高力士看了李隆基一眼,小心地道:“陛下,老奴见识浅薄,有些不明白。以太子的能力,就算他有大逆之心,应该不至于如此粗暴地在骊山放火,此事风险太大,太子殿下应该不是这种无谋之莽夫……”
李隆基淡淡地道:“人心难测,真相不曾水落石出之前,谁是忠谁是奸,朕也分不清。若太子来了,给朕挡驾吧,让他等着。”
高力士领旨。
李隆基忽然又问道:“对于顾青,朕该当如何封赐?”
高力士一愣,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老奴不敢多嘴。”
李隆基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自高宗先帝以后,我大唐有意无意削减公侯国爵,担心的就是赐爵过多,徒耗国本,又怕封爵之后自恃居功,张狂骄纵……”
说着李隆基抬起头,看着高力士苦笑道:“昨夜生死关头,朕口不择言,为了活命竟许下封侯之诺,这件事朕做得冲动了,如今逃出生天,想想昨夜的许诺……唉!”
高力士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简单的说,性命保住了,封侯的诺言想反悔了。
并非针对顾青,而是李隆基确实不想再给大唐新封爵位了,盛世大唐的朝堂里,升官或许没什么,毕竟只是一个官职,可是封爵却很容易惹人非议,因为爵位的荣耀比官职更大,而且爵位虽是逐代递减,可朝廷至少也要养三代。
男人渣起来不仅坑女人,也坑男人,刚许下的承诺言犹在耳,提上裤子就想反悔,李隆基此刻的嘴脸宛若渣男。
旁边的高力士倒是对顾青的印象越来越好,相对而言,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宦官界里,高力士算是一个比较朴实的人,心眼没那么坏,做人也懂得感恩。
昨夜顾青救了大家的性命,也包括救了高力士的命,高力士打心眼里感激顾青,见李隆基似乎有反悔的打算,高力士心头一动,微笑道:“陛下所言有理,大唐的爵位可不能随便封的,既然陛下有悔意,不如给顾长史升个官儿便是,封爵之事索性假装忘了吧。”
李隆基神情微动:“假装忘了吗?这个……”
高力士又笑道:“老奴与顾长史见过几面,观顾长史之面貌,端顾长史之品性,老奴以为这是个非常稳重的少年,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更难得的是本事不凡,恕老奴直言,昨夜山火本是必死之局,竟被顾青一人之力为咱们求得了生机,有这般本事的人,陛下纵然不封爵,想必他也不会在意。”
李隆基咂摸了许久,随即指着高力士笑骂道:“明着附和朕,实际上仍在为顾青求爵,高力士,你这老东西越来越奸猾了!”
高力士也笑,躬着身子道:“陛下,老奴不得不提醒您,昨夜在火场中,陛下当着羽林卫将士的面亲口许诺,谁能想到法子脱困便封侯,后来万春公主扑灭山火迎圣驾,陛下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要封顾青之爵,还强调了两次‘君无戏言’,这句话可是有很多人听见了……”
李隆基愣了半晌,然后洒脱大笑道:“封侯便封侯,朕是天子,说出去的话岂能儿戏?再说朕甚惜顾青之才,给他封了爵,想必他以后定会对朕更忠心,朕还要好好用他呢。”
神情一肃,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舍人拟旨,钦封顾青为……青城县侯,擢左卫中郎将,赐勋‘云麾将军’,并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旨意拟好后,着舍人颁宣下去吧。”
高力士一一记下,心中却愈觉疑惑。封侯是正常,赐勋号也正常,可是擢升顾青为左卫中郎将……明明顾青并非武夫,为何陛下一直将顾青定位在武职上?
不过升官封爵是好事,至于升什么官,文职还是武职,天子自有打算,高力士绝不敢有半句置疑。
……
华清宫宾舍,宦官摆下香案,顾青身着官服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听完舍人宣旨后,伏拜于地谢恩,然后起身整了整衣冠,再次入宜春阁向李隆基面谢天恩。
几个时辰后,长安城李十二娘府邸。
一名女弟子忽然闯进了院子里,站在院子中间欣然大叫道:“李姑娘,顾少郎君封侯了!顾少郎君封侯了!”
屋子里人影一晃,李十二娘和张怀锦两人同时跑了出来。
“顾阿兄封侯了?怎么可能?”张怀锦一脸震惊不敢置信,旁边的李十二娘也是同样震惊的表情。
女弟子急道:“是真的,刚从骊山华清宫传来的消息,天子钦封顾少郎君为青城县侯,千真万确!”
李十二娘呆怔半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泛起浓浓的喜色,忽然大笑了几声,挥手大声道:“府里设宴!请鸿胪寺张寺卿,左卫的李光弼,还有颜真卿,杜甫他们,都请来,就说今日李府有喜事,快去请!”
张怀锦一直没吱声儿,这时忽然大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顾阿兄竟然成了侯爷!啊啊啊啊!我要当侯爷夫人!一定要!”
第二百零二章 诗中有泪
封侯升官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包括顾青在内,所有人的脑子里仍是嗡嗡的,许久都没能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长安权贵多如狗,如果不说顾青在士林里的名气,只说朝堂里的地位的话,顾青原先只是左卫长史,论存在感,大抵等于半透明状态的固体,游走在远离权力中枢的边缘,公务繁杂没油水,文名才名或许为士林所崇仰,但朝堂的大佬们却很少正视过顾青。
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本事顶天了也就是在南诏国叛乱时献了几个策,长安为官后倒是写过一些绝佳的诗句,除此之外,最吸引眼球的反倒是闯了几个祸,间接把皇子济王弄成了庶民。
这样一个年轻人,值得大佬们重视吗?
然而今日以后,大佬们却不得不重视顾青了。
一夜之间声名显赫,从左卫长史一蹴而就,不仅升了左卫中郎将,最令人意外的竟然被封了侯。
封侯啊,绝大多数朝臣终其一生都难以企望的荣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轻松办到了,从籍籍无名的长史,突然间一脚迈进了权贵圈子,从此成为长安城内货真价实的公侯权贵,这是怎样逆天的运气。
李十二娘府邸。
酒宴缺少了主人翁,顾青仍留在骊山华清宫随驾天子,但并不影响李十二娘府邸里喜气洋洋的气氛。
张九章,李光弼,颜真卿,杜甫等人端坐前堂,张怀锦像一只闲不住的穿花蝴蝶,殷勤地给各位长辈斟酒,脸上的喜气仿若刚抢了良家妇女回山寨的土匪头子。
李十二娘的消息渠道很神秘,长安城内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清楚顾青封爵的原因,但李十二娘却知道了,在李光弼等人刚踏进李府的时候,李十二娘便了解了顾青封侯的来龙去脉。
待宾客到齐,所有人又喜又疑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十二娘说出了顾青封爵的真相。
说完之后,前堂内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难怪了……”张九章捋须笑叹。
颜真卿也笑道:“救驾之功,封侯不为过,顾青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从此圣眷自不用提,陛下必引为心腹重用,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张怀锦却搁下了酒壶,坐在角落怔怔不语。
良久,张怀锦幽幽道:“你们这些长辈都只关心顾阿兄封侯升官,也没人问问他究竟在大火里受伤没有,遭了多大的罪。那么大的火,烧在身上一定很疼很疼……”
众人面面相觑,李十二娘却深深看了张怀锦一眼,越看心中越欢喜。
张家的两个姑娘李十二娘都喜欢,怀玉性子清冷,但外冷内热,怀锦娇憨天真,李十二娘在青城县见过张怀玉是如何为了顾青而拼命的,也见过张怀锦每天来她家串门,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顾青。
这两个姑娘的心思都萦挂顾青,眼看都是应该婚嫁之年了,顾青该如何选择呢?
李十二娘莫名有了一种幸福的烦恼,都是好姑娘,都喜欢顾青,最好还是都要了吧,只是这话她没法开口,毕竟张家是宰相门第,恐怕不会愿意姐妹同嫁一夫。
温柔地抚了抚张怀锦的脑袋,李十二娘轻笑道:“真是个傻姑娘,放心吧,我府上打探消息的人说,顾青没受什么伤,只是咽嗓被浓烟熏着了,说话有点不方便而已,他囫囵着呢。”
张怀锦顿时转忧为喜,猛地一拍桌子,豪迈地喝道:“那还等什么,顾阿兄封侯之喜,今夜不醉不归,都喝起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众人吓了一跳,张九章面子尤其挂不住,气得直发抖:“混账东西!长辈面前成何体统!教你的礼仪规矩都忘狗肚子里了?”
张怀锦澎湃的激情被二祖翁当头淋了盆冷水,瘪着嘴老老实实坐在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老实了,眼睛却不老实,见无人注意她,悄悄从桌上偷了一壶酒,藏在腿边,趁长辈们聊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着壶嘴猛喝一大口,然后飞快装作若无其事正襟危坐的样子,小脸涨得通红,仍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别人没注意她,李十二娘却眼尖,抿唇笑了笑,也不戳破她,甚至扭过头叫来女弟子,轻声吩咐给张怀锦再送一壶好酒。
在座的宾客里,对顾青升官封侯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数李光弼了。
倒不是对顾青有意见,李光弼纯粹觉得自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当初顾青刚来长安,不过是左卫里小小的录事参军,这才不到一年,已然是左卫中郎将,爵封县侯了……”李光弼闷声灌了口酒,索然叹道:“往后怕是不能随便对这小子动手了,理论上,他对我倒是可以想踹就踹……”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颜真卿乐得喷出一口酒来,哈哈笑道:“不说这事老夫还忘了,顾青如今是左卫中郎将,你是左卫左郎将,官职比你大了半级,往后在左卫内见了顾青,你要行下官礼,哈哈!”
李光弼怒道:“以后我便躲着他走,不行吗?”
闷头猛灌了一口酒,李光弼叹道:“这小子升官之快,真是生平仅见,没见过谁能升得如此快的,他才二十来岁,再过十年岂不是要封国公了?”
张九章捋须悠悠道:“其实顾青升官倒也不是仅见,君不见杨国忠升官之速,那才叫真的快。”
众人顿时哑然。
没错,论升官封爵之快,杨国忠可比顾青快多了。
寸功未立,寸土未辟,天宝四年之前,杨国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仅仅因为堂妹是贵妃的缘故,杨国忠青云直上,从监察御史做到侍御史,不到一年时间身兼十五职,直到如今身兼三十余职,封爵卫国公,李林甫死后,待陛下从骊山行宫归京,杨国忠眼看便要接任李林甫,官拜右相,成为名副其实的位极人臣了。
论升官封爵的速度,顾青虽然很快,但还是比不上杨国忠。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众人都不说话了。有些话题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如今大唐的升官封爵已经渐渐没了规矩,个人的荣华富贵全看天子的喜恶,天子看你顺眼,一夜之间能官爵显赫,看你不顺眼,一夜之间能把你从巅峰的位置上拽下来。
当年的贤相张九龄便是如此了,从宰相一夜之间被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的人生可谓断崖式跌落,而对李隆基而言呢,不过是将棋盘上的棋子挪了一个位置罢了。
沉寂许久,李十二娘忽然道:“顾青曾说过,他要将人间的路重新铺一遍,从此世上再无不平路,这句话他是在他父母的墓前说的,他……好像离他的志向近了一步。”
众人凛然,纷纷望向李十二娘。
若是以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什么重铺人间路,别人只会当作少年轻狂幼稚,敢发此不切实际的豪言。
然而如今顾青爵封县侯,官拜中郎将,仅仅二十岁的年纪已然官爵显赫,尤其是深得圣眷,风头无两,很难想象未来顾青的地位将会到什么位置,如果有人说他很快会拜相别人都不再会怀疑。
那么,一个未来注定官爵显赫手握权柄的年轻人,说出“世上再无不平路”的志向,别人还会当他是年少轻狂幼稚吗?
张九章肃然道:“若顾青有此志向,老夫虽残迈之年,亦愿助他一臂之力。”
李光弼重重点头:“我虽不才,至少有一把力气,必倾全力帮他。”
颜真卿捋须笑道:“我与顾青虽无深交,但他的志向正是我之所愿,老夫愿附骥尾。”
在座唯独杜甫无官无职,一直闷不出声,听到众人所言后,杜甫激动得双拳紧握,身躯微颤,涨红了脸道:“在下,在下……虽是白身,亦愿将此残躯铺在人间的新路上,世上若无不平路,杜某虽死无憾。”
众人聊了一阵后,忽然听到偏僻角落处传来一声冗长的酒嗝儿,众人愕然扭头,发现久不出声的张怀锦喝得满脸通红,坐没坐相地盘着腿,上身前后左右摇晃,两眼发直不时露出呵呵的傻笑。
众人顿时大笑,张九章却气坏了,拍着桌子怒喝道:“张怀锦,你要翻天了吗?谁允许你饮酒的?给老夫滚回家去!”
张怀锦已大醉,大醉之下整个长安都是她的,哪里在乎张九章说什么,于是仍然呵呵傻笑。
李十二娘笑着走到张怀锦身边,将她搂进怀里,怜爱地帮她理顺凌乱的发鬓,笑道:“怀锦醉成这样,今夜便不回去了,睡在我府上吧。”
张九章摇头叹道:“不成体统!这般轻悖无礼,张家的教养全喂狗了!”
李光弼不满道:“小女娃偷喝了点酒而已,你莫扣那么大的帽子,醉便醉了,张老儿你怕是忘了你大醉时是怎生不堪模样了,还好意思训孙女,呵呵。”
众人大笑,张九章老脸愈发挂不住,猛拍桌子怒道:“李光弼,老夫与你绝交!”
“绝交便绝交,谁先说话谁是狗!”李光弼两眼圆瞪不甘示弱道。
李十二娘冷哼,斜眼瞥着李光弼:“上次是谁跟我绝交了,没过几天便腆着脸来找酒喝,呵,你为何不汪汪叫两声?”
众人大笑,李光弼也笑,边笑边左右环视,仿佛李十二娘说的人不是他。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张怀锦被留在李府。
夜深人静,张怀锦依偎在李十二娘怀里,眼中仍有朦胧的醉意,低声幽幽道:“李姨娘,顾阿兄眼看已是官高爵显,我好像已离他越来越远了……”
李十二娘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朝他走近几步,便不远了。”
张怀锦摇头,道:“我走近一步,他便退一步,他的心里只有阿姐……”
合上眼,张怀锦如梦呓般喃喃道:“走近他的心里,真的好累啊……”
说完张怀锦沉沉睡去,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滑落腮边。
少女情怀,诗里总有泪。
……
封侯,升官,人生骤然走到一个风景迥然不同的高峰。
顾青的心情自然也是喜悦的,不过喜悦的动机却与名利官爵无关。
拜接封侯圣旨后,顾青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却是张怀玉。
当初离开石桥村时,张怀玉曾说过,待到他位封王侯,便可向她提亲。
那么如今,算不算有资格了?
谢恩之后,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心情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不得不说,命运的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顾青才离开石桥村一个多月,便突然被封了侯,原以为封侯少说要花两三年的时间,顾青随时在等待机会,打算抽冷子立个大功,谁知一场大火后,功劳就这么硬生生地砸下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确实挺意外的,顾青原以为当时生死关头,李隆基许下封侯之诺不过是狗急跳墙的胡言乱语,顾青本人都没当真,谁知李隆基当真了,果然是君无戏言,必须为昏庸的皇帝陛下点个赞。
脑子里莫名冒出了一句诗,“轻烟散入五侯家”,大概能完美形容李隆基随随便便封侯的举动了。
这句诗不是什么好话,顾青本身是受益者,当然还是不便对外人说了,做人最基本的素养就是,拿了钱不能骂钱。
进宜春阁谢恩后,顾青回到宾舍的屋子里,还没进门便遇到许多宦官和羽林卫将领,众人纷纷躬身向顾青道贺。
听吉利话自然是要给钱的,尤其是宫里这些宦官,做人不识趣的话甚至会结仇。
顾青只好面带微笑,一路谦逊地回应,一边从怀里掏钱,从小拇指大小的银块,到一把一把的铜钱,回到屋子后,身上的钱已被掏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文钱在贴身的绣囊里。如果接下来华清宫不管饭的话,顾青可能会活活饿死。
什么青城县侯,明明是散财侯……
回到屋子门口时,外面有位宦官等候。见顾青回来,宦官行礼后微笑着向顾青递上了封侯的金册告身,和半片中郎将的调兵虎符,以及一身崭新的紫色官服官靴玉带,然后恭敬地告诉顾青,陛下有旨,青城县侯顾青可领食邑千户,实食邑三百户。
顾青秒懂。
“食邑”是名义上朝廷给他的封地农户所产,“实食邑”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封地所得。
顾青无所谓,以他目前的身家,还真没把所谓的食邑放在眼里,他如今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商铺收入。
谢过传旨的宦官后,顾青回到屋子里,无聊呆坐半晌,开始考虑要不要庆祝一下,封侯这么喜庆的事自然要犒劳一下自己的。
于是顾青决定吃肉,各种肉。
打开房门,吩咐宦官上肉,烤肉蒸肉各种肉,全都上。
门口的宦官刚得了顾青的好处,殷勤地猫着腰一路飞跑去了御厨监。
没多久,肉被宦官端了进来,顾青便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宦官还很贴心地给顾青送来了一坛酒。
肥肉下酒,越吃越有。
沉浸在吃肉大业里不可自拔时,听到外面有宦官尖声道:“万春公主殿下驾到——”
顾青一愣,急忙起身打开门。
万春公主身着宫装,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到顾青的屋门前,顾青躬身行礼,万春公主神情清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像一只高傲的天鹅,鼻孔朝天走进屋。
进门便看见桌上一盆盆的肉,有烤肉有蒸肉,桌上杯盘狼藉,一塌糊涂。
万春愣了一下,道:“你在用膳?”
顾青陪笑道:“是,臣饿了,公主殿下要不要来一点?”
看着桌上如同被一群饿狗撕咬过的狼藉样子,万春公主嫌弃地呓了一声,仿佛那张桌子是刚刚被排泄过的恭桶,绕着远路找了个远离桌子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青深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这傲娇女没受过社会的毒打,不跟她一般见识。
顾青倒是很想代替社会毒打她,奈何这傲娇女身份有点扎手……
万春浑然不知她也被顾青嫌弃得不行,仍然高傲地昂起头,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宾舍内的屋子自然无法跟公主的寝殿相比,于是打量过后,万春公主又发出嫌弃的啧啧声。
顾青顿时怀疑这傲娇女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顾青仍恭敬地问道。
万春哦了一声,道:“本宫是来恭喜你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愣了,刚进门就被你嫌弃了两次,你管这种方式叫“恭喜”?
“臣多谢公主殿下,天子错爱,然臣德不配位,满心惶恐。”顾青谦逊地道。
有人恭喜自然要付出点心意的,顾青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发现自己仅剩了一文钱,接着反应过来对方是公主,应该不会贪图自己这一文钱,于是顾青又放下了手。
万春却发现了顾青的动作,好奇道:“你想拿什么?”
顾青无法掩饰,只好硬着头皮道:“民间的规矩,被人道贺要给随喜钱,但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大概不会稀罕的……”
万春却忽然饶有兴致地道:“民间还有这规矩?本宫稀罕呀,你打算给多少?拿出来吧。”
说完万春将白皙的手掌伸到顾青的鼻子前,顾青甚至能闻到隐隐的幽香。
顾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最后仅剩的一文钱,放在万春的手掌上。
万春愣了,傻傻地看着手心里孤零零的一文钱,道:“就这?”
“就这。”顾青肯定地点头。
第二百零三章 归京回府
孤零零的一文钱在万春洁白如玉的手心里发出暗淡的光,铜钱上面甚至还有隐隐的油渍,似乎是刚刚顾青手抓肉后留下的。
万春嫌弃得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差点想把它扔出去,然后洗一百次手。
“民间的随喜钱……都只给一文?”万春忍着心头的嫌弃问道。
顾青老老实实道:“不一定,臣身上的钱在外面都发完了,只剩下这一文了,老实说,公主殿下的到来让臣本不富裕的身家雪上加霜了……”
万春呆了一下,忽然噗嗤笑了。
“手伸过来。”万春命令道。
顾青迟疑地伸出手。
万春拽过他的袖子,用袖子将沾满油花儿的一文钱擦拭干净,然后收入自己的腰带里,傲娇地道:“本宫便勉为其难收下你的随喜钱了。”
顾青忽然好怀念前世,至少前世的公主收钱的时候绝对不敢如此傲娇,否则不但会被投诉,而且还会被妈咪扣钱。
所以说,对待历史要辩证的去看,一妻多妾的传统美德虽然不复存在,但时代终归是进步的,比如公主这个职业,随着时代的变迁,她们已变得越来越谦逊了。
跪着敬酒的公主敢想象吗?父皇般的待遇。
“前夜山火,你可曾受伤?”万春安静片刻后问道。
“多谢殿下挂怀,臣无大碍。”顾青想了想,又补充道:“臣还要多谢殿下力挽狂澜,果断接管禁军,迅速扑灭了山火,否则陛下和臣后果难料。”
万春抿唇一笑,道:“本宫尽臣女本分罢了,灭火不过循规蹈矩而为,倒是顾县侯你颇不简单,陷身必死无疑的山火,居然被你逆转情势,为父皇和大家求得生机,若不是你,今日的大唐不知会天翻地覆成什么模样,你的功劳可不仅仅是救驾,而是挽社稷于即倾,父皇只封你一个县侯已然算是委屈你了。”
顾青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有些惊疑。
这位公主殿下难道喝了蜂蜜水过来的?小嘴儿那么甜,彩虹屁拍得比那些道贺的宦官还过分,一文钱怕是打发不了。
商业互吹完毕,顾青和万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二人虽说见过不少次,但其实并不熟,严格说来还有一点小恩怨。
今日的万春有点奇怪,平日里见了他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今日却分外客气,而且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今日的万春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大唐公主的端庄气质。
沉默没多久,万春起身道:“好了,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你,顺便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毕竟你救了父皇,本宫这便走了。”
顾青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恭送。
万春走了两步,忽然转身道:“收拾收拾吧,可能明日父皇和贵妃要回长安了。”
顾青愣了:“这么快?”
万春嘴角一撇,道:“太子昨日来了华清宫,在宜春阁前跪了两个时辰,腿都快跪废了父皇才让人扶他去歇息,前夜那把火放得蹊跷,没查清楚前父皇在华清宫也待不下去了,再说,明日长安有贵客进京朝贺父皇,父皇决定在兴庆宫等他。”
顾青奇道:“哪位贵客值得陛下亲自回长安等他?”
万春轻声道:“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顾青惊愕道:“谁?”
“安禄山。”
……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果然决定启程回长安。
顾青仍旧乘着他低调的蓝篷马车,坐在马车里面沉如水。
李隆基这次回长安很仓促,以往他每年在华清宫避寒,总要到来年开春后才回长安,在华清宫几乎要待满整个冬天,而这一次却只待了几天便回长安。
也许那把山火令李隆基对华清宫失去了安全感,但顾青觉得更重要的是,他要回去见安禄山。
从李隆基的决定看得出,安禄山在他心里的位置重要到何等地步。
未来若要扳倒这个胡人,恐怕很不容易。
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博取李隆基更大的信任,争取自己的圣眷超过安禄山,然后与安禄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逼得安禄山仓促谋反,或是没来得及谋反前暴露出来,被李隆基察觉。
以李隆基惯于玩弄平衡术的性子来说,他应该是很乐于见到下面的臣子互相争斗的,顾青只要把自己表现得像一枚服服帖帖的棋子,李隆基便会越来越重用他。
毕竟,一个救过他的性命又听他话的棋子,哪个上位者不喜欢呢?更何况这枚棋子还有一身莫测的本事,无论放到棋盘的任何位置都能不负所望。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顾青心有所感,忽然对自己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自问自答。
“我为何如此优秀?”
“认命吧,你的优秀是天注定的。”
“好哒。”
天子仪仗行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长安。
进城以后,李隆基的仪仗便径自入了兴庆宫,而顾青则告辞回家。
马车刚停在家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许管家一个箭步冲上前,殷勤而略显谄媚地将顾青双手搀扶下马车,顾青刚站定,便发现门口站着不少人,除了自家府上的下人杂役外,还有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郝东来和石大兴等人,张怀锦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张九章一手掐着后脖儿,像一只被猎人拎在手里的小兔子,正不甘心地朝他猛挥手。
许管家带头朝顾青躬身行礼,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后面一群列队的下人齐声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顾青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愕然道:“你们搞什么?”
许管家殷勤地笑道:“恭喜少郎君爵封县侯,这可是咱们府上的大喜事,从此以后咱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侯府了,该有的排场可不能少。”
说完许管家指了指门楣上的牌匾,顾青赫然发现自家的牌匾不知何时换成了“青城县侯府”,黑底金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装了一场成功的逼。
顾青只扫了一眼牌匾便不再看了,几步上前,与李十二娘李光弼等人见礼。
张怀锦终于挣脱了张九章的魔掌,飞快窜到顾青面前,先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
“居然封侯了,啧啧,顾阿兄,你好厉害呀。”
顾青笑道:“以后怀锦妹妹出去可以横着走了,报我的名号,只要你扛揍,保证你每天都能活着回家。”
张怀锦大笑,毫无仪态地前仰后合,完全忘了女子该有的礼仪,笑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顾青甚至能一眼看到她的扁桃体。
后面的张九章老脸又挂不住了,重重怒哼一声。
张怀锦仿佛被按断了电源开关似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表情迅速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低头垂睑,不胜凉风的娇羞。
顾青惊呆了,这姑娘又要作妖了吗?
“顾阿兄说笑了,顾阿兄好风趣,嘻嘻。”张怀锦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垂头掩嘴轻笑,正正经经的大唐名门闺秀的模样。
顾青由衷赞道:“怀锦妹妹装起闺秀来简直毫无表演痕迹,好逼真啊。”
“顾阿兄莫玩笑,阿妹本就是闺秀,何曾装过?”
顾青认真地劝道:“怀锦妹妹,算了,来不及了,无论你再怎么装闺秀,都掩饰不了你飒爽巾帼的英姿,莫装了,放大家一条生路吧。”
张怀锦呆滞半晌,忽然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对张九章道:“二祖翁,可不能怪我失了礼,顾阿兄根本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装了不装了,太累!”
说完张怀锦飞快跑进了门,临了还扔下一句话。
“顾阿兄快点收拾妥当,晚上我请你吃烤羊腿,喝葡萄酿,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大笑,顾青却露出轻松的微笑。
这才是张怀锦嘛,刚才那副被鬼上身的模样太惊悚了。
张九章气得老脸铁青,想教训张怀锦她却一溜烟跑了,转念一想,刚才顾青与张怀锦相处颇为融洽,眼见二人的感情越来越相宜,任其发展下去的话,或许真能成就好事。
这么一想,张九章脸上怒容渐消,不知不觉浮起几分笑意。
李十二娘上前笑道:“倒是确实要恭喜你爵封县侯,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际遇,上天待你不薄,你年幼时吃的苦,老天算是补偿给你了。”
顾青微笑道:“李姨娘,我不信老天,爵位官职是我自己豁出性命挣来的,老天可没帮忙。”
李十二娘笑叹道:“你这不敬鬼神的模样,倒也像极了你父亲……”
旁边的李光弼重重哼了一声,上前道:“按理我该向你行下官礼的,可老子就是不乐意,屁大个娃子,凭啥官职一夜之间就比我还高了?知道我坐到左郎将这个位置花了多少年吗?”
顾青温言安慰道:“李叔莫闹,小侄有天纵之才,又有气运加身,升官封爵自然比你快多了,如此一想,李叔是不是欣然接受这个事实了?”
李光弼大怒:“我现在揍你一顿,就不信你敢用军法办我……”
张九章拍了李光弼一下,笑骂道:“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小辈较什么劲,你升官慢是你自己没出息,怪得了谁?走,进去吧,一堆人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顾青急忙请众人入府,前堂就座后,许管家张罗下人端上酒菜。
酒菜入堂,堂内气氛热烈起来,顾青与各位长辈敬酒一轮,又各自聊了几句闲话。
几位长辈也在暗暗观察顾青,见他封侯之后态度依然谦逊温和,跟往常并无不同,不见丝毫骄纵张狂之色,长辈们亦纷纷点头赞许。
张九章抚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道:“陛下忽然决定回长安,是有什么变故吗?”
顾青搁下酒盏,迅速看了李十二娘一眼,沉声道:“安禄山明日来长安朝贺。”
堂内顿时一静,接着李十二娘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厉声道:“安禄山!安禄山!”
“李姨娘,冷静!”顾青急忙劝道。
张九章沉声道:“十二娘,庙堂之事,江湖不可自决,你莫犯糊涂。”
李十二娘浑身直颤,良久才平复了情绪,叹道:“这些年,每次听到安禄山的名字,我便控制不住想杀人……”
目注顾青,李十二娘重重地道:“顾青,父母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顾青点头:“我明白,但是李姨娘,此仇非一朝一夕能报,你要耐得住等待,非到不得已之时,不可直接动武,动武是下下之策,如二叔公所言,庙堂之事,由庙堂来决。”
李光弼也劝道:“如今顾青已有了出息,不仅封了县侯,重要的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救命恩人的身份甚至比县侯更重要,有了这个身份,顾青可以对安禄山放手做点什么,纵是稍有出格,想必陛下亦不会轻易怪罪。”
张九章看着顾青道:“你打算如何做?需要老夫等人如何帮你?”
顾青笑道:“不急,慢慢来。这个敌人我连见都没见过,怎可冒然谈对付?终归要见过一面,大致有了了解,才好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说着顾青深深注视着李十二娘,道:“李姨娘,此仇您已背了多年,放下吧。血海深仇从此换我来背,相信我,安禄山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李十二娘默然端起桌上一坛酒,猛地灌了几大口,随即扔了酒坛,盘腿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众人皆凄然。
在座的人都曾是顾青父母当年的至交,当年的恩怨情仇,他们比谁都清楚。
李光弼闷头饮了一盏酒,叹道:“顾青,说来对你母亲未免不敬,但我不得不说,你父顾秋能得十二娘这位红颜知己,足慰平生。”
顾青默然。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它能抹平一切,可是在李十二娘身上却似乎并不适用。
时间没能从她身上抹走任何东西,爱情,仇恨,和相思。
对一个人究竟爱得多深沉,才会用余生来坚持心头这股执念,不死不休。
……
宾客散去,府上又恢复了清冷。
李十二娘喝醉了,被女弟子搀扶着上了马车,李光弼和张九章告辞后,顺手将不甘心的张怀锦也带走了。
夜已深,男未婚女未嫁的,张九章不可能把张怀锦留在顾青府上,传出去坏了名节。
顾青已微醺,独自坐在前堂的石阶上,心绪乱如麻。
明天,便要见到生平最大的敌人,顾青有一种莫名的战前紧张感。
心绪很乱,脑海里却在默默推演未来的朝局。一个疑问从心中不知不觉浮出来。
如果他与安禄山公然敌对,那么,李隆基会是怎样的态度?
惯于玩弄平衡的李隆基,是否对他和安禄山的争斗喜闻乐见?这次封侯之后,又将他升为左卫中郎将,这道升官的旨意里,是否蕴含了李隆基的深意?顾青明明不是习武之人,说起来他的才名更为耀眼,为何李隆基偏偏要升他为武职?
这个问题很重要,决定着顾青以后对付安禄山的方式。
郝东来和石大兴悄无声息走到顾青面前,朝顾青嘿嘿陪笑。
顾青回过神,笑道:“你俩笑起来的样子好难看,比以前难看多了,一点都不自然。”
两位掌柜闻言一松,笑容却自然多了。
郝东来笑道:“先恭喜少郎君封侯,您升官封爵之快,真教小人开了眼界,这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再过几年恐怕会封王吧。”
顾青沉下脸:“好好说话,什么叫‘封王八’?我封你王八你乐意吗?”
两位掌柜满头雾水。
顾青这才想起来,“王八”这个词儿,大唐的人恐怕听不懂。这就有点扫兴了,多好的梗啊,居然没人能Get……
见顾青封侯之后丝毫没有骄纵之色,与两位掌柜说话仍是朋友聊天的语气,两位掌柜终于放了心。
“最近商铺买卖如何?别看我又是封侯又是升官的,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委实不够看,我的收入可全靠你们了。”顾青顺嘴问道。
此言一出,郝东来和石大兴顿时一拍大腿,神情哀凄地道:“侯爷,商铺亏血本了!”
第二百零四章 惺惺相惜
生意亏本对顾青来说绝对是耻辱。
一个穿越千年的现代人,而且曾经是商业公司的领导,负责主持过无数商业谈判和策划,他领导的团队曾经像一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军,任何难缠的对手在他和团队面前最终折戟沉沙。
如此优秀的领导,穿越千年后,面对原本以为愚昧落后的古代人,做生意居然亏本了……
“亏了多少?”顾青冷静地问两位掌柜。
郝东来和石大兴迅速对视,用眼神示意对方说,结果谁都不敢说,只见二人的眼神飞来飞去眉目传情。
“请你们原地成亲好吗?还要互相抛多久的媚眼儿?”顾青不耐烦了。
郝东来只好陪笑道:“亏了很多……”
“再说第二句废话,你们就什么都别说,我不管了。”
“俩月前买下东市四家商铺,每日成交的买卖不到十笔,四家店养了近百个伙计账房,商铺已入不敷出,眼看要关门了。”郝东来哭丧着脸道。
顾青疑惑道:“二位做买卖多年,早已不是新手了,为何亏这么多?是咱们的货有问题,还是价格有问题?”
郝东来叹道:“货是咱们蜀州青窑的瓷器,能被定为贡品的瓷器怎么可能有问题?价格也是适中,我们开张之前早已摸透了长安的行价,商议之后才定下了如今的价格,刚开张时生意可好得不行,几乎快卖断货了,一直到上月,商铺的买卖呈断崖式下跌,几乎无人肯登门。”
“货没问题,价格也没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两位掌柜欲言又止,神情犹疑。
顾青一看二人的表情便明白,麻烦来了。
“所以,是生意之外的原因?”
两位掌柜点头。
“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郝东来叹道:“我和老石都是本分的商人,在长安敢得罪谁?只是开了四家商铺卖瓷器,别人便看不顺眼了……”
顾青明白了,四家商铺,卖的还是贡瓷,陡然参与本就竞争激烈的长安瓷器行业,两位掌柜打破了长安瓷器行业的生态平衡,抢了别人的蛋糕。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是谁在针对你们?”
石大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长安东市的瓷器买卖,大多被权贵垄断,其中做得最大的一家,名叫‘隆记越窑’,背后的掌柜是河东道晋州人氏……”
顾青冷笑:“这位掌柜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柜,掌柜后面还有谁?”
“侯爷明见万里,掌柜不过是被权贵推到明面上的小人物,背后真正的掌柜姓梁,据说是义陵县侯梁国栋的远亲……”
顾青冷冷道:“所以,针对你们的就是义陵县侯梁国栋?”
郝东来点头:“应该是他了,商铺开张前我们打听过,也按礼节拜会了东市瓷器行的几位大掌柜,当时说得好好的,唯有这家隆记越窑的掌柜不阴不阳说了些怪话,我和老石初来乍到,还是陪尽了小心,只是没想到开张以后,隆记竟率先对咱们发难,听说向东市买卖瓷器的商铺和异域胡商们下了通令,不准他们与咱们有任何来往,否则便别想在长安东市做买卖。”
顾青颇为意外道:“为何对咱们如此大的仇恨?那么多做瓷器的商铺,隆记偏偏就针对咱们了?好霸道。”
郝东来轻声道:“侯爷您先等等,小人马上就来。”
说完郝东来肥胖的身子飞快窜进了厢房,很快从厢房内取出两只梅瓶。
梅瓶造型略有不同,色泽也不一样,一只呈玻璃色反光,另一只则略显暗淡。
顾青接过梅瓶,曲指弹了弹,道:“这俩梅瓶啥意思?”
郝东来笑道:“一只是咱们青城青窑所出,另一只是他们隆记越窑所出,侯爷您看看有何不同。”
顾青掂了掂手里那只略显暗淡的梅瓶,道:“具体如何不同我说不上来,但这只明显差了许多。”
郝东来笑道:“没错,侯爷您手里的这只正是隆记越窑的,两厢比较,高下立见,无论是色泽还是胚胎,咱们的青窑超出他许多,不谦虚的说,长安东市所有的瓷器行里,咱们的青窑论质地绝对是头一号。”
说着郝东来又道:“侯爷您再看看。”
然后郝东来将两只梅瓶拿过来,双臂平举,然后同时放手,啪的一声脆响,梅瓶同时落地,隆记的那只已摔为粉碎,而青窑的那只虽然瓶身也有破裂,但没有碎开,瓶身上只有几道裂缝。
郝东来道:“侯爷瞧见了吗?这就是咱们蜀州青窑的底气,釉彩,胚胎,硬度,皆是上品,隆记越窑与咱们比,样样都输。”
顾青明白了:“怀璧其罪,咱们四面皆敌是因为咱们的货太好了,挡了别人的财路。”
这个并不稀奇,顾青早就明白,无论古今的市场规律,在激烈竞争之后,存活并壮大的往往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合适的。只有在纷争结束后,某家独大了,最好的东西才会神奇般出现。
别问这个最好的东西是怎么出现的,问就是自行研发,独立知识产权。
眼前这一桩,便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资本市场常见的现象。
石大兴满面愁容道:“这些日子咱们与隆记都拼上家底了,为了争西域胡商的大宗买卖,咱们把价压到成本以下,还按件数给胡商贴补运费,甚至主动负责雇请护商队,将货物送到玉门关……”
顾青叹道:“商业竞争很多办法,打价格战是最下乘的,我真奇怪你们这些年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以你们的家底也不可能拼得过人家那什么……啥猴儿来着?”
郝东来补充道:“义陵县侯。”
顾青喃喃道:“他是猴儿,我也是猴儿,大家在官面上的身份都一样,怕的是那只猴儿背后还有人……”
郝东来急忙鼓励道:“您这只猴儿比那只凶多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你好风趣呀。”
石大兴叹道:“总之,咱们与隆记斗了一个多月,隆记照样生龙活虎,咱们的家底倒是快拼光了,若不能马上扭转情势,咱们只能将刚买下的四家商铺卖出去,这次可真是血本无归了。”
郝东来试探着道:“少郎君既已封侯,咱们又有了底气,要不……借用您的名头提醒一下他们?”
顾青鄙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除了拼家底和拼后台,还会什么?就算把我抬出来,人家是侯,我也是侯,人家怕我吗?做买卖和气生财的道理懂不懂?”
石大兴道:“接下来如何办,侯爷给咱们提点一番吧,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顾青想了想,道:“首先把价格拉回原来的定价,不要再打价格战了,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对大家都没好处,反倒便宜了那些胡商。然后你们主动登门跟隆记交好,先赔礼再约定一起将价格升回去,总之,先休战,再双赢,买卖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结仇,这是商人最基本的原则。”
两位掌柜连连点头应下了。
石大兴又迟疑道:“侯爷,我们与隆记的掌柜打过照面,那人趾高气昂,不大容易来往,就算咱们主动登门赔礼,恐怕他们也不会受,若是他们坚持要跟咱们结仇,那该如何办?”
顾青笑了:“那自然是以后的事了,别惹事儿,但也别怕事儿,如果事情主动找来了,我便无须客气忍让,让他们隆记灰飞烟灭便是。”
两位掌柜恭敬地应了。
随即郝东来又为难地道:“侯爷,还有一件事……”
顾青叹道:“我算看出来了,我哪是什么猴儿呀,分明是给你们擦屁股的苦命人儿,还有什么事?”
郝东来陪笑道:“这段日子跟隆记拼家底,我和老石的家底都拼光了,如今商铺上的流水已然周转不开,侯爷若有闲置的银钱,不如暂借我们用几个月,待与胡商做上几宗大买卖便立马归还……”
顾青皱起了眉:“要钱?”
两人忙不迭点头:“对,要钱。”
顾青与二人的目光对视,眼神渐渐呆滞起来,短短的瞬间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了一具毫无思想的躯壳。
二人见顾青这模样,不由急了:“侯爷,侯爷?您怎么了?”
顾青忽然双手拍掌,一下又一下,一脸痴呆地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呓语:“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
第二天午时才起床,起床后顾青神情失落地坐在床榻上发呆。
昨夜装疯卖傻演技实在很走心了,但两位掌柜显然不是那么好骗的,终究被他们强行借走了所有的家底,包括封侯时李隆基赏赐的百两黄金。
如今顾家的库房里大约空荡荡的能跑耗子了。
顾青倒不是很爱财,有了蜀州青窑的产业和参与两位掌柜商铺的股份,顾青如今委实不缺钱。
在昨日之前,他可以理直气壮对任何人说,“我对钱没兴趣,我没碰过钱,我最开心的时候是当初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
而从今日开始,顾青真的连饭都快吃不饱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开心。
装逼一时爽,再爽也是装的,最终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想想还要给自家府里的管家下人丫鬟们发月俸,府里正常的采买日常开销,以及各种需要花费的钱,再想想如今空荡荡的库房,顾青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心痛感,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前世孤儿院时用鞭炮炸牛粪的时候,因为点火后来不及跑远,新衣服被溅了一身……
暗暗下定决心,得赶紧解决这个麻烦,尽快让资金回笼,否则堂堂新晋侯爷居然穷困潦倒饭都吃不起,会被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下午时分,长安城忽然轰动起来。
安禄山来了。
进城的排场可谓空前绝后,百余名牧民驱赶着成千上万头羊和战马,后面紧跟着近千名范阳边军将士,簇拥着一只三百多斤披甲戴盔的大胖子到了长安含光门外,离城门还有十里,大胖子和所有人便下马步行,走到城门时,大胖子忽然双膝跪地,五体投地式面朝兴庆宫方向跪拜,一拜而起,再走三步,然后再拜,起身接着走。
这般朝贺的礼节已然有些浮夸了,然而长安的官民偏偏就吃这一套。大胖子一拜再拜入城,顿时引来无数长安市井子民围观,人们隔着老远新奇而兴奋地看着大胖子,不时朝他指指点点。
大胖子却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所有人的围观对象,仍旧一声不吭地每三步一拜,后面的边军将士也跟着他朝拜。进城大半个时辰,众人只走了极小的一段路,然而大胖子那面朝兴庆宫膜拜时肥脸上湛然圣洁不掺一丝杂质的表情,却已深深镌刻在长安百姓的心中。
良久,从兴庆宫方向匆匆奔来一队骑士,为首者竟是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高力士下马走到大胖子面前,含笑大声道:“陛下有旨,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可长安城骑马,朕思卿久矣,宜速入宫,解朕之相思。”
大胖子面朝高力士拜下,声音洪亮浑厚:“胡儿安禄山领旨,大唐社稷万代,天可汗陛下颐硕千秋!”
说完安禄山又朝高力士行了一礼,豪迈笑道:“高将军,暌违无恙乎?”
高力士微笑道:“安节帅挂怀,老奴尚好。倒是节帅苍老了几许,想是塞外风沙苦寒,节帅为陛下戍边辛苦了。”
“忠君之本分,哪里谈得辛苦二字。”
众人骑上马,缓缓朝兴庆宫行去。
天黑时分,顾青身着官服奉诏来到兴庆宫花萼楼。
花萼楼内灯火通明,群臣集聚,正是满堂欢笑痛饮。
顾青进殿后先朝李隆基和杨贵妃行礼,李隆基一见顾青不由大笑:“顾卿来迟,当罚三杯。高将军,去给顾卿斟酒,盯着他饮完三杯,一滴都不许剩。”
显然今日李隆基心情很不错,脸上的笑容都比往常真诚了许多,顾青发现今夜李隆基的笑容或许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高力士一脸笑意来到顾青面前,果真亲自给顾青斟酒,并一丝不苟地执行李隆基的旨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青饮了三杯。
饮过之后,李隆基朝他招手,顾青于是走到御案前,李隆基指着旁边一名大胖子笑道:“此人乃我大唐边军之砥柱,为朕驻守戍卫北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接着李隆基又朝安禄山介绍道:“此子虽年轻,但有一身本事,满腹才华,前些日还舍身护驾,救了朕的性命,已被朕封为青城县侯,左卫中郎将顾青,你二人皆是国之柱石,朕之左右臂膀,来,认识一下。”
顾青精神一振,他知道接下来是拼演技的时刻了,演技不但要走心,还要引发观众的共鸣,短短的一瞬争取成为大唐影史的名场面。
于是顾青露出高山仰止的崇敬之色,朝安禄山长揖一礼,道:“末将顾青,拜见安节帅。”
安禄山马上从桌案边站起来,高达三百多斤的圆滚滚的身子动作居然毫不滞缓,起身飞快抱拳回礼:“胡人安禄山见过顾县侯,安某为陛下戍边,蒙陛下不弃胡人身份,委以重任,安某不过是陛下身前小卒,不敢称节帅。”
顾青声情并茂道:“安帅谦虚了,安帅为国戍边,声名远播漠北,永镇北疆,为大唐换得多年太平。末将久闻安帅威名,心慕久矣,恨未识荆,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原以为自己的演技已臻化境,谁知安禄山更狠,望定顾青,猪尿泡般略显浮肿的两眼忽然泛起了泪花儿,接着猛地朝顾青跪下,哽咽道:“安禄山在赴长安的路上时便听说陛下遇险,多亏顾县侯舍身救驾,安某视陛下与贵妃娘娘为亲生父母,顾县侯救了陛下,如同救了安某的父亲,救命大恩安某无以为报,便以儿臣身份一拜,答谢顾县侯救驾之恩。”
这个跪拜的举动令所有人震惊,连李隆基和杨贵妃也露出了感动之色,眼眶都泛红了。
顾青虎躯一震,顿时有点气虚。
败了,败了!拼演技居然拼不过他……
这胖子恐怕是个练家子,或许在他的节帅府里请了专业的表演老师教过。否则演技怎么可能如此走心,虽说略嫌肉麻,可看看李隆基此刻的表情就知道,人家偏就吃这一套。
这一跪拜,安禄山的表忠心倒是淋漓尽致,却把顾青架在火上进退不得,十分尴尬。
输人不能输阵,顾青一咬牙索性也面朝安禄山跪拜下来,扑通一声闷响,吓得安禄山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一波又一波的肉浪连绵不绝。
“末将也要向安节帅一拜,这一拜为的是拜谢节帅多年戍边之苦,节帅和三镇将士为大唐盛世太平,多年戍守北疆风餐露宿,你们的血肉之躯不仅要抵挡北境的奚人和契丹,还要抵挡塞外的风沙和霜雪,你们的牺牲,换来了大唐的太平与久安,末将这一拜,节帅受之无愧。”
周围众人再次震惊,李隆基拍案而起,瞠目激动地大喝道:“好!好!好!都是朕的好臣子,都是大唐的国之柱石,朕得忠臣如尔等,大唐何愁不能万世太平!”
安禄山也震惊了,浮肿的眼神飞快朝顾青一瞥,约莫在此刻他才真正开始正视眼前这个年轻的县侯。
顾青也满眼诚挚地与安禄山的目光相触,二人不约而同朝对方投以惺惺相惜之色。
“这是高手!”
二人心头闪过同一个念头。
第二百零五章 挑拨离间
兴庆宫的夜晚灯火通明如白昼,处处飘荡着欢声笑语。
花萼楼更是人声鼎沸,殿内舞伎们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包裹她们婀娜的躯体,在一片欢笑和饮胜声里扭摆舞动,今夜的宫廷歌舞带了几许异域的风情,端庄中透着一丝撩人心弦的妖艳和妩媚。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戍边的胡人节度使。
顾青在李隆基面前表演过后,李隆基大喜之下赐他坐在天子身旁,与安禄山一左一右簇拥着李隆基,正如方才李隆基说过的“左膀右臂”。
安禄山坐在李隆基的右边,他的座位很独特。
独特之处在于,他的蒲团侧方放置了一块类似屏风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名叫“坐障”,坐障上画了一只独步行走的金鸡,是帝王御用的,名叫“金鸡障”,此刻李隆基居然将它赐给安禄山用。
宠信之深,可见一斑。
满堂欢谑,君臣同乐,朝臣们纷纷向李隆基和安禄山敬酒,安禄山态度谦虚地来者不拒,在李隆基面前不见半点戍边节帅的威仪,反而真有一种孩童承欢父亲膝下的天真和率性,而李隆基看着安禄山的目光也分外温柔宠溺,就像一位老父亲在看着久别的儿子。
顾青向李隆基和安禄山敬酒后便坐了下来,他在冷眼看着身边的一切。
一个强盛的王朝,君王浑然无觉地挖着自己的墙角,没人知道最终这位自称儿臣的胡人,几年以后将向他口口声声叫着父亲的人举起了刀,反旗高举,席卷天下,这个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被轻易地推倒在地,从此国运急转直下,后来者无非只是为它续命。
盛唐之衰,难道仅仅只衰于安禄山之手吗?
今夜,仍是盛世模样。
酒宴正酣处,安禄山忽然站了起来,低声请求李隆基撤下舞伎,又令乐工换曲。
李隆基允了,安禄山走到大殿中央,随着乐工一阵激昂快速的鼓击声,安禄山那肥胖的身子竟然舞动起来。
随后乐工的弦乐奏起,节奏明快的弦鼓声中,安禄山踢踏着脚步,张臂舒袖,像一只灵敏的山猫在林间追逐猎物,随着鼓声越来越快,安禄山肥胖的身躯飞快旋转起来。
“好一曲胡旋!朕来也!”李隆基大喜,抢过乐工手里的羯鼓,站在场边亲自为安禄山拍鼓,安禄山舞得愈发起劲,旋转如一只陀螺,原地踮脚伸腿屈膝,如风疾电掣。
君臣同舞引来满堂喝彩,舍人疾笔记下今夜的盛况,将这段留于史书,以为后世佳话,画工张布绘描,李隆基的鼓声与安禄山的舞姿被收入了画卷中。
盛世大唐的风光,在今夜似乎到达了顶点。
杨贵妃已然醉了,她为今夜的宫廷盛宴而迷醉,心爱的男人是亲手开创这盛世的英明君主,他的魅力令胡人边将亦为之倾倒,愿为他誓死效忠,群臣如海浪般涌来的赞颂给这盛世更添了一道耀眼的光华。
“顾青,快来与我饮酒!”杨贵妃在鼓声中大笑,笑得像个正在过年的孩子:“我好快活呀,你呢?”
顾青恭敬地敬了她一盏酒,笑道:“臣也快活,有幸生于盛世,是臣的福分。”
杨贵妃笑着瞥了他一眼,哼道:“你骗我,你的模样并不快活,顾青,少年老成是应该的,可是今夜正是君臣同乐之时,你就不必再端着老成的架子啦,没见连三郎都像个孩子一样玩闹吗?”
顾青苦笑道:“臣真的很快活,只是臣天生一张不快活的脸,明明心情是欢欣愉悦的,别人看我却好像在哭……”
杨贵妃又大笑:“你呀,一辈子都喜庆不起来了,来来,与本宫再满饮此盏。”
说着杨贵妃忽然站了起来,在安禄山不停旋转的舞姿里,杨贵妃扬声道:“诸臣工且满饮,为大唐盛世颂,为皇帝陛下寿,饮胜!”
诸臣纷纷起身,朝沉浸在鼓声弦乐中的李隆基先行了一礼,然后举杯齐喝:“臣等为大唐盛世颂,为皇帝陛下寿,饮胜!”
轰然的颂扬声里,李隆基垂头阖目,表情痴醉,如入美梦。
羯鼓在他的手中拍打得愈发急促激昂了。
……
曲终人散,顾青已有几分醉意,迷迷糊糊地走出兴庆宫。
刚登上马车,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顾青回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杨国忠。
顾青定了定神,转身迎上,行礼后笑道:“下官见过杨相,适才花萼楼里人多,未曾来得及与杨相招呼,失礼莫怪。”
一声“杨相”令杨国忠欢愉得想起飞,面带得意之色哈哈笑了两声,摆手故作矜持道:“顾贤弟莫乱叫,李相逝后,右相之职空缺,陛下还未下旨决定右相的人选呢,若右相不是我,贤弟这声‘杨相’岂不是打我的脸?”
顾青笑道:“杨相言重了,数遍朝堂上下,除了杨相您,谁还有资格当这个右相?您可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不可妄自菲薄呀。”
杨国忠大笑道:“不知为何,与贤弟认识越久,就越觉得贤弟可亲可近,贤弟说话朴实,为人又耿直,杨某当引贤弟为知己方不负你我一场交情。”
顾青认真地道:“杨相所言正是愚弟所想,愚弟也将杨相引为知己,只恨不识音律,无法与杨相奏一首《高山流水》。”
二人脸上顿时露出惺惺相惜之色。
演技都很走心,一点都没流露出任何恶心肉麻的样子。
杨国忠这种老油混子自私自利,能把顾青当知己才怪。而顾青,只当自己又演了一场番外篇,里里外外全是戏。
“宫里酒宴散了,杨相为何走得这般早?您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又是贵妃娘娘的兄长,按理应该留下来与陛下和安节帅痛饮达旦才是呀。”顾青好奇地问道。
杨国忠笑脸一僵,眼中闪过一抹嫉恨,淡淡地道:“安节帅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他难得来一回长安朝贺,陛下与他必有许多体己的话儿要说,我不便打扰。”
顾青笑道:“不过只是个胡人武将,巧言令色而获取了陛下的信任,哪里比得杨相殚精竭虑为陛下实实在在地分忧,过不了几日陛下必封您为右相,那时杨相要操劳的地方更多了,安禄山岂能与您相比?”
这番话说到杨国忠的心里去了,闻言不由露出感动之色,顾青敏感地发现,这一次杨国忠的感动之色是真正走了心的。
“贤弟果然是耿直人,什么实话都敢说,愚兄不如也。”杨国忠又拱手笑道:“差点忘了,贤弟爵封县侯,又官升中郎将,愚兄这里向你道贺了,陛下对贤弟的宠信也非同一般呀,年纪轻轻便已封侯拜将,再过几年只怕连愚兄都要仰望你了。”
顾青急忙道:“愚弟升得再快,哪里比得了杨相您呢,您如今可是朝堂的第一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往后在朝堂上,愚弟还要靠杨相多多照拂呢。”
杨国忠叹道:“贤弟是个实在人,杨某喜欢与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不像某些胡人,仗着陛下的宠信便目中无人,进城还搞什么三步一拜,献媚谗上之相分外难看,陛下何等英明,这点谄媚惑上的小伎俩岂能蒙蔽他?”
说完杨国忠一愣,接着黯然叹息不语。
英明不英明先且不说,安禄山这套献媚的把戏分明已将圣天子蒙蔽得死死的,刚才花萼楼里君臣同舞共乐的场面大家都是亲眼见过的。
顾青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采。
听杨国忠这语气,似乎对安禄山很不满。这种不满究竟从何而来,原因大抵有很多。或许因为安禄山没给他送礼,或许因为安禄山确实目中无人,不把杨国忠放在眼里,更大的可能是,李隆基对安禄山太过宠信,杨国忠吃醋了。
想到这里,顾青情不自禁地啧了一声。
明明是三个男人,顾青却闻到了爱情的腐臭味道,如此狗血的爱恨情仇纠葛,居然会发生在三个男人身上,啧啧!
顾青悄悄眨了眨眼,然后叹息道:“安节帅是胡人,胡人的礼节或许与咱们大唐不一样,人家是手握三镇重兵的节度使,是大唐赖以依靠的北长城,杨相还是忍了这口气吧,大唐若将相失和,难免令陛下不喜……”
杨国忠扭头望向兴庆宫,面带冷笑道:“在这胡人的心里,我与李林甫可不一样,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安禄山对他可是分外敬重,事事皆聆其教诲,被李林甫夸耀一句他便高兴得如孩童般手舞足蹈,如今李林甫死了,这胡人却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刚才在花萼楼,此胡愣是没过来与我敬酒,更没说过一句话,真当我杨国忠是菩萨脾气么?”
转头看着顾青,杨国忠重重地道:“非我族类,贤弟不可与之深交,此胡人看似豪迈磊落,实则阴险狡诈如狐,与之交往,贤弟当心被他坑害。”
顾青认真地道:“世上除了杨相,还有什么人值得愚弟深交?杨相放心,愚弟与安禄山来往不过是场面虚套功夫,绝不会对他如对杨相般交心交底,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愚弟还是分得清楚的。”
顿了顿,顾青又补充道:“若非看他手握三镇重兵,被陛下深以倚重,愚弟都不想搭理他。”
顾青有意无意说了两次“手握三镇重兵”,杨国忠这次终于听进去了,闻言眉头一皱,道:“我煌煌大唐,三镇之兵数十万,岂能尽握于一胡人之手?这可是隐患呀,我就不信大唐除了安禄山,便找不到第二个能领兵打仗的将领了,嗯……”
顾青轻轻呼出一口气。
仙人板板儿,费了那么多口舌挑拨离间,你龟儿总算听出重点了。
跟蠢货说话太费心力,这种蠢货居然马上要成为大唐的宰相,顾青都为大唐感到悲伤,要不是他的堂妹,这蠢货怕是连当七品官的能力都没有。
杨国忠站在兴庆宫外的寒风里,神情陷入了沉思,显然在思考顾青刚刚的话。
顾青不急,笑吟吟地陪他站着。
扳倒安禄山不容易,不是靠几句挑拨离间便能办到的,今日顾青不过只是在杨国忠的心里埋下一粒猜忌嫉恨的种子,不知这粒种子何时能发芽,但可以肯定,它一定会发芽,开出一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儿,安禄山的谋反大业,需要杨国忠这个蠢货帮忙充当一根搅屎棍。
不知站了多久,杨国忠点点头,道:“夜已深,愚兄回府了,与贤弟这厢别过,来日有暇,还望贤弟来我府上一同畅饮几杯。”
顾青行礼道:“愚弟恭送杨相。”
神情恭敬地目送杨国忠上了马车,马车渐渐走远,顾青脸上悄悄露出了一丝阴沉的笑。
随即顾青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笑容太像反派了,自己这张脸除了写满了不高兴,想必还刻着四个字,“一个坏人”。
顾青迅速敛了笑容,眉宇间英气勃发,目光坚定有神地注视黑夜苍穹,像一柄刺破黑暗的利剑。此时此刻脸上有一道光,名叫“正道”。
……
第二天一早,许管家叫醒了顾青。
不得不叫醒他,因为府里来了一位贵客,贵客的名字叫安禄山。
顾青的三分睡意顿时完全清醒过来,脑子飞快转动。
自己不过是个新晋的县侯,昨夜在李隆基面前互相飙了一阵演技,演那一出戏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为了生活嘛。
按理说大家演完后收工,不应该再有交集了才对,区区一个县侯哪里值得安禄山拜访?
脑子里思考着安禄山拜访的目的,顾青却没敢耽误,急忙叫来了丫鬟给他穿戴整齐。
封建主义的腐朽生活渐渐将顾青染变了色,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朴实无华的山村农户少年,如今的顾青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了丫鬟的照顾,他甚至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穿戴过后,顾青快步来到前堂,安禄山端坐在客位,半阖着眼一动不动,像一位超脱于世外的得道高僧正在静静地参悟禅机。
顾青走到堂外见他这副模样,于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注视着他。
安禄山现在的样子,或许才是真正的他吧。
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枭雄,他只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反贼,用他精湛的演技征服了李隆基,征服了朝堂里所有的臣子,如此心怀不轨意图且手握重兵的胡人将领,可笑的是满朝君臣居然没有一人怀疑他的忠诚。
自称儿臣也好,在李隆基面前用肥胖的身躯跳胡旋舞也好,用无比恭敬地态度膜拜天可汗的表现也好,都是蒙蔽君臣的假象。
这个人长得肥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也是刻意表演出来的笨拙可笑,然而顾青此刻看到他时,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无论美名还是骂名,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如果以为安禄山果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可笑笨拙,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定了定神,顾青轻轻发出一声咳嗽。
安禄山赫然睁眼,扭头望向堂外,眼神注视顾青的那一刹,顾青顿时有一种被无形的利剑刺穿的不适感。
那一刹的眼神,好锐利。
“安节帅大驾光临寒舍,下官未能出门远迎,委实怠慢贵客,望节帅恕罪。”顾青哈哈笑着行礼。
安禄山再次露出招牌式的豪迈笑容,大笑着起身挽住顾青的胳膊,道:“昨夜陛下御驾之前,不便与顾贤弟相谈,但安某对顾贤弟的风流神采可是仰慕得很,心慕之下不告而登门,失礼的是安某,贤弟莫怪罪。”
第二百零六章 肉包打狗
黄鼠狼给鸡拜年,鸡的心情很愉悦。
因为这只黄鼠狼很有礼数,没有空手上门。院子里堆满了各式礼盒礼品,顾青眼尖发现礼盒都是黑檀木所制,上面还镶了不少宝石,光是礼盒便值不少钱,想必礼盒里面的内容更令人心花怒放。
顾青最近恰好陷入财政危机,家里库房被两位掌柜掏光了,正发愁管家下人们的月俸,然后黄鼠狼便带着礼物上门了。
顾青忍不住暗暗狐疑,自己变穷的事难道被谁走漏了风声?
看到院子里的礼物后,顾青的态度更热情了几分,以过年迎财神的态度朝安禄山毕恭毕敬行礼。
对待财神一定要尊敬,是中国人民几千年的传统美德。
“酒,上酒,上好酒。”顾青对下人吩咐道。
顾青的热情态度令安禄山尤觉欣悦,打死他也想不到顾青究竟为何对他如此热情。
“昨夜与顾贤弟匆匆一晤,许多体己的话儿没来得及说,安某心中颇为遗憾,今日冒昧不告登门,为的便是与贤弟把酒言欢,贤弟忠肝义胆,在骊山行宫救了陛下,安某钦佩万分,我生平最喜结交忠臣孝子,待君以忠,侍亲以孝,这样的人一定是好人,安某打破了头也是要厚着脸皮主动拜望的。”
顾青感动地道:“节帅,你好真诚……”
安禄山认真地道:“贤弟,来往久了你便知,安某为人无愧天地良心,一心只忠于天子,一生只讲‘忠孝义’三字,不信问问朝堂衮衮诸公,谁不说安某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顾青动情地道:“节帅所言正是下官想说的,下官与节帅一样,也是一生只讲‘忠孝义’的忠烈之人,你我志同道合,此生可为知己。”
安禄山目露喜悦之色,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双手握住顾青的手上下摇摆:“好兄弟!”
“好兄弟,一辈子!”
不得不配合安禄山飙了一阵演技后,酒菜上桌,二人又闲聊了一番,安禄山这才说到了正题。
“贤弟是陛下信任之人,尤其是在骊山救了陛下后,陛下对贤弟可谓宠信之至,听说贤弟如今官拜左卫中郎将,往后安某在朝中还要靠贤弟多多帮衬。”
顾青谦虚地道:“德不配位,愚弟惭愧万分,节帅莫怪愚弟耿直,愚弟其实并非习武之人,又不识兵法韬略,陛下封我做中郎将,愚弟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日忧虑几已成疾,生怕做错了事辜负陛下的信任……”
安禄山神情严肃地道:“贤弟,愚兄不与你客套,刚才愚兄所说的帮衬,还请贤弟放在心上。”
顾青一愣,没想到安禄山原来是认真的。
“节帅手握重兵,又深得陛下宠信,哪里需要愚弟帮衬?”
安禄山叹道:“正因为手握重兵,安某才遭人嫉恨,这些年安某在外领兵戍边,朝中却对安某非议颇多,以往还有李林甫李相帮安某兜着,然而如今李相仙逝,朝中再无帮我之人,安某身负皇恩,忠心为国戍边,却被流言蜚语所谗,心中着实委屈……”
顾青恍然大悟。
难怪仅仅一面之缘便送如此重的礼,原来这些礼是为了收买自己。
县侯的爵位安禄山并不放在眼里,他看重的是顾青的身份和位置。
左卫有宿卫禁宫的指责,顾青是中郎将,以后更是需要在禁宫里披甲领兵巡视,能够经常见到天子。而顾青刚救了李隆基,正是圣眷极隆之时,安禄山若想在宫里安插眼线,必要时帮他在天子面前美言,消除天子对手握重兵将领的猜忌,数来数去,满朝之中唯独顾青最合适。
这么一说,顾青便明了了。
接着顾青便觉得很好笑。
居然送礼送到自己头上,安禄山刚回长安,恐怕没查过顾青的底细,不知顾青是什么人,更不知顾青的父母是什么人。
果真是豪爽之辈,二话不说就直接送重礼,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虽然把自己比喻成狗有点不合适,但这句话却很合适。
如果安禄山知道了真相,不知会不会掉下眼泪。
送礼是不能拒绝的,太不礼貌了,是友是敌先不管,把礼收了再说。
于是顾青立马露出真诚之色道:“原来节帅是为了此事,节帅请放心,愚弟宿卫禁宫,与陛下和贵妃娘娘常有见面之时,愚弟与节帅一见如故,一定会在陛下和贵妃娘娘面前为节帅美言……”
说着顾青摇头叹息道:“忠臣良将为国戍边,饱受风霜之苦,朝中居然有小人嫉恨而进谗言,节帅委实忍辱负重,愚弟钦佩万分。从今以后,愚弟定要在陛下面前为节帅辩白正听,让节帅毫无后顾之忧,安心在北疆领兵。”
安禄山大为感动,起身朝顾青抱拳道:“得贤弟一言,安某铭心五内,感激涕零,往后你我当多来往,贤弟这个朋友安某交定了。”
顾青指了指外面院子里的礼物,正色道:“节帅,交友贵在交心,节帅送这些俗物,实在是玷污了你我的交情,还请节帅收回,愚弟无功不受禄,担不起节帅的重礼。”
安禄山连连摆手,大笑道:“只是一些范阳平卢的本地特产,安某是个粗鄙武夫,不如贤弟诗才文名绝世,粗人只好送一点俗物聊表寸心,贤弟万莫嫌弃,一定要收下,就当是俗物把玩一番,玩腻了便扔掉。”
顾青神情愈发为难挣扎:“这个……不好吧?”
安禄山神情凝重严肃,抱拳重重地道:“还请贤弟给安某一个面子,收下吧!”
顾青矫情地仰天叹息:“如此,愚弟便却之不恭了,节帅,下次千万不要如此了,愚弟心中委实过意不去,受之有愧呀。”
礼送了,话说了,顾青的心情非常愉悦,安禄山也很高兴,可谓宾主尽欢。
顾青没猜错,安禄山确实是来收买他的,他需要顾青做他的眼线和朝堂的传声筒,李林甫死后,朝局变动颇大,杨国忠眼看要拜相了,但杨国忠这个人,安禄山向来看不上眼,觉得杨国忠不学无术,靠着裙带关系攀附而位居显赫,这样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与之谋。
安禄山这个人,带兵打仗不咋地,但看人却还是看得很准,在这一点认知上,顾青确实可以引他为知己了,二人对杨国忠的看法高度统一。
朝中缺少眼线和援助,安禄山感到不安了,这次回长安朝贺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必须在长安收买一批朝臣,顾青不过是他收买的名单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今日的目的圆满达成,安禄山顺势与顾青告别。
顾青殷勤地将安禄山送出了大门外,直到安禄山的马车在大街尽头消失不见了,顾青仍依依不舍地挥舞着白色的小手绢儿,动情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礼多人不怪,万一人家觉得送的礼不够重,掉头回来再送一份呢?
直到确定安禄山的马车应该不太可能掉头了,顾青才失落地扔掉了小手绢儿,转身进门。
进门第一件事,命下人将安禄山送的礼搬到库房,顾青将礼盒一个个打开,独自享受被人拿钱砸他的幸福感。
安禄山送的礼确实是重礼,一点也不夸张,看来范阳平卢是块风水宝地,当地的特产很是招人喜爱。除了几个小箱满满的银饼外,还有一小箱各种颜色的宝石,以及象牙犀角,百年人参,红珊瑚,南海东珠等等,全是值钱的宝贝,顾青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些礼物若折算成钱,大约一万贯左右。
安禄山麾下谋士如云,他送出去的礼应该是经过麾下谋士幕宾精确估算过的,什么人什么官职,应该送多少才不失礼,他们自然有过精密的估测。
所以,一万贯,是顾青如今的身价。
当初左卫贪腐案时,吉温代李林甫给他送的礼大约值两千贯,短短几个月过去,顾青身价已翻了五倍,实在是可喜可贺。
“发财了……”顾青合上礼盒,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叹息。
下次见到张怀玉,给定情信物时终于可以大方一回,送她一整箱的银饼当定情信物,就不信她不对自己芳心暗许。
小心锁好库房,顾青走出房门,叫来了许管家。
“刚刚来的那个大胖子,你记得吗?”
许管家点头:“记得,他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顾青认真叮嘱道:“你记好了,以后这个大胖子如果来索回礼物,就说我不在家,出远门了。”
许管家愕然:“送人礼物哪有索回的道理?”
“那个胖子如果知道真相,很难说他会不会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顾青深沉地道。
……
顾青的猜测还是有道理的。
安禄山送完了礼,回到他位于亲仁坊的大宅里,刚坐下歇了口气,他身边服侍的一名亲兵匆匆进门。
亲兵名叫李猪儿,十岁时便成为安禄山的亲兵,服侍他已有二十来年,算是心腹亲信了。
李猪儿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风风火火地道:“节帅,刚才给顾青的礼已经送出去了么?”
安禄山一愣,道:“当然送出去了,本就是为了送礼而去的。”
李猪儿重重跺脚,焦急地道:“节帅,送错人了!”
安禄山皱眉:“此言何意?”
“顾青,是您的死对头!”
安禄山大惊:“我与他只在昨夜见过一面,何曾与他结仇?”
李猪儿摇头道:“小人刚才代您向殿中侍御史卢铉送礼,与卢铉闲聊时得知,那个顾青自幼双亲亡故,他的双亲是多年前为保护宰相张九龄而战死的,小人后来一想,多年前截杀张九龄不正是咱们平卢节府的死士干的吗?”
安禄山眼皮直跳,沉声道:“平卢节府的死士?难道是……”
李猪儿道:“没错,十余年前,节帅您下令截杀张九龄,顾青的双亲是长安有名的豪侠夫妇,二人闻讯后星夜出城驰援张九龄,与咱们的死士血战至天明而不退,最终力竭伤重而亡,节帅,顾青与您可有着杀父母之大仇啊!”
安禄山脸颊直抽搐,喃喃道:“我与顾青竟有如此深仇,失算了!难怪我送礼时总觉得那顾青脸上的笑容怪怪的……”
接着安禄山浑身的肥肉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一万贯啊,刚刚送出去了一万贯啊!
原以为收买了一个重要的眼线,谁知居然将重礼送给了仇人,而且生怕仇人不收,硬是千请万求才让仇人勉为其难不得不收下。
安禄山想想刚才送礼时自己的模样就觉得好贱啊……
顾青勉为其难不得不收下的样子更贱。
猛地一拍桌,安禄山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好个顾青,坑到我安某人的头上,不知死活的东西!”
李猪儿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几步,接着小心翼翼道:“节帅,送顾青的重礼是否需要小人去讨要回来?”
安禄山怒叱道:“滚!送出去的礼若索回,被长安的权贵朝臣们知道,我还如何做人?以后谁还敢轻易收我的礼?”
安禄山脸色铁青,冷笑道:“一万贯算我买了个教训,日后终归要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
顾青愉悦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马上被人破坏了。
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冬天下午的太阳,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怒色走进院子。
顾青斜瞥了他们一眼,然后马上闭眼,指着旁边的厢房道:“你俩赶快给我滚进去,天黑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二人一愣:“为何?”
“因为你俩现在的表情很晦气,一看就是满脑袋的麻烦,我现在心情很好,好好的心情不想被你们破坏了。”
郝东来凄声道:“侯爷……”
“闭嘴!滚进房去!”
“哦……”二人委屈地转身进了房。
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顾青满足地翻了个身,换B面继续晒。
只要自己拒绝看见麻烦,麻烦就不存在。唯心主义哲学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让自己的好心情维持得久一点。
晒到昏昏欲睡,顾青伸了个懒腰,打算穿上官服去一趟左卫,在诸多将军和同僚面前刷一下存在感。
当中郎将好几天了,告别了当长史时堆积如山的公务,顾青这个中郎将懒散得像农家圈养了大半年的猪,日子过得好惬意,就差挨刀了。
刚站起身,郝东来和石大兴又从厢房里走出来,郝东来殷勤地道:“侯爷要出门吗?要不要小人帮您备马车?”
顾青再次坐了回去,叹息着道:“有什么麻烦就说吧,我的好心情大概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郝东来顿时露出一脸委屈至极的表情,瘪着肥脸颤声道:“侯爷,我和老石被隆记的人赶出来了。”
顾青懒洋洋地闭上眼,发出如同梦呓般的呢喃:“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去与他们交好么?”
石大兴恨恨道:“我和老郝确实是去交好,还带上了厚礼,想见掌柜一面,将侯爷的话转告他,大家都压价拼家底实在没必要,不如双方休战,将瓷器的价格拉回来,本本分分做生意多好。”
顾青嗯了一声,耷拉着眼皮道:“然后呢?”
“然后我和老郝刚进了隆记的门,就被他们店里的伙计轰了出来,连带咱们拎过去的厚礼也被扔在大街上,伙计转告他们掌柜的话,休战不可能,除非将咱们蜀州青窑烧瓷的秘方交出来,否则便继续压价拼家底,看看到底谁的家底厚实。”
顾青睁开眼看着两位掌柜,道:“确定是他们掌柜说的,不是伙计乱传话?”
郝东来道:“确定是掌柜说的,伙计没那胆子敢乱传话,他们担不起干系。”
顾青重新躺了回去,半眯着眼道:“要咱们烧瓷的秘方……呵呵,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真当我顾青好欺么?”
第二百零七章 亲卫仪仗
生意做到最后,比拼的往往是后台势力了。无论哪朝哪代的大商贾,背后都站着某个官场上的大人物,背后无人是没资格成为大商贾的,一辈子都只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
背景大致相等的情况下,两边的生意若起了争执,这个时候就纯粹拼脑子了,官场的手段往往不再方便用出来,因为有忌惮,你能用的招数别人也能用,一旦动用权力,大多伤筋动骨。
只是纯商业的手段顾青这边也差了把火候,主要是家底拼不过人家。
打价格战到最后,决定赢家的是家底,谁能扛到最后谁就赢了,哪怕最后关头只差一文钱,也能决定输赢。
顾青的家底在今日之前几乎快空了,幸好安禄山又送了一份重礼,一万贯还是能多扛一阵子,可是顾青不想把白花花的银钱扔进这场毫无意义的价格战里。
商业竞争的手段有很多,黑的白的,正经的不正经的,价格战是最下乘的,匹夫所为,智者不取。
“侯爷,咱们怕是拼不下去了……”石大兴一脸灰败地道:“我和老郝的家底都空了,侯爷上次给的钱也没剩多少了,隆记在东市经营多年,不知积累了多少家产,两方压低价格打下去,赢家一定是他们,难怪他们不愿与咱们和解,能够将对手永远从东市赶出去,忍一时之亏也划算,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和解,顶多撑一个月对手就彻底垮了,傻子才会和解。”
郝东来小心翼翼道:“侯爷您手上还有钱吗?”
顾青淡定地道:“有钱,今天上午刚进账一万贯,名副其实的万贯家财。”
郝东来大喜:“借……”
顾青打断道:“不借,一文钱都不借了。”
两位掌柜顿时泄气地垮下肩膀,郝东来戏特别多,仰天悲叹道:“天要亡我……”
顾青噗嗤乐了:“继续你的表演,最好来点儿眼泪才真实。”
石大兴眼睛眨了眨,道:“侯爷应该是有别的法子对付隆记吧?”
顾青自信地道:“我当然有法子,不仅有法子,我还有上中下三策。”
两位掌柜大喜,郝东来嗔道:“侯爷您真是……有法子早拿出来呀,害我差点真哭了。”
石大兴拱手道:“愿闻侯爷上策。”
“上策就是……你俩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隆记商铺门口静悄悄的拿刀抹自己的脖子,第二天一早,两具尸首死在隆记门口,用不正当手段竞争,活生生逼死两条人命,就问他们怕不怕,引起长安朝野的公愤,何愁隆记不服软?”
两位掌柜目瞪口呆:“我……我俩死在隆记门口?”
顾青点头:“没错,这是最有效的法子,除了两条命,基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就能轻松达到目的,二位意下如何?”
两位掌柜脸色难看至极,郝东来讷讷道:“这就是侯爷的……上策?”
石大兴软弱地道:“侯爷,我们不能死啊……大不了灰溜溜滚回青城县继续做小买卖,死是不可能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死的。”
郝东来恶向胆边伸,指着石大兴冷不丁道:“侯爷的法子其实也可行,让老石一个人死便是,我留着有用之身为侯爷继续效犬马之劳……”
石大兴大怒,暴起身形给郝胖子来了一记兔儿蹬,郝东来皮厚肉多下盘稳,居然纹丝不动。
“侯爷,还是说说中策吧。”石大兴毫不犹豫否决了上策。
“中策嘛……其实上策挺不错的,打败敌人终归要有牺牲,牺牲是一种光荣,你俩确定不考虑考虑?”
两位掌柜断然摇头,异口同声道:“不考虑。”
顾青叹了口气,道:“好吧,中策就是我出面亲自拜会那啥猴儿……啥猴儿来着?”
二人再次异口同声:“义陵县侯。”
“哦,对,义陵县侯,先礼后兵,首先好言相劝双方休战,如果那啥猴儿给脸不要脸,我便动手揍他个半死,趁他在床上养伤,咱们再带人将隆记商铺砸个稀烂,敌人眨眼间灰飞烟灭,岂不爽哉?”
两位掌柜朝天翻白眼儿。
这也能叫“中策”?分明是盗匪强梁所为,还“岂不爽哉”,爽点在哪里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后面不知会惹下多大的麻烦,刚封了县侯便这般跋扈霸道,天子和朝堂的御史们是你亲爹吗?他们会如此惯着你?
“侯爷,您……还是说说下策吧。”
两位掌柜心灰意冷,对顾青的上中下三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顾青忽然笑了:“好吧,刚才其实是逗你们的,其实有用的法子一个就足够,搞什么上中下三策根本毫无意义,屁大个事儿,我究竟有多闲没事居然还想三个对策。”
顿了顿,顾青轻声道:“明日开始,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找裁缝做旗幡,旗幡上写几个字,什么‘东市隆记,瓷行之首’,什么‘青记瓷店向隆记学习’,什么‘大唐隆记,引领瓷行标杆’等等,总之,全部都写隆记的好话,马屁怎么肉麻怎么拍,力道和角度一定要拍到位……”
两位掌柜震惊道:“侯爷您疯了?这么干究竟意欲何为?哪有帮敌人说好话的道理?”
顾青冷冷道:“我很欣赏隆记,欣赏得五体投地,决定把咱们的商铺家产都送给他们,我说这话你信吗?”
“不信!”
“既然不信,那就说明我这么干自有道理,你们要做的不是质疑我,而是一丝不苟执行我的命令,因为我想出的法子是你们听都没听说过的。”
两位掌柜迅速对视一眼,然后道:“好,侯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顾青接着道:“旗幡做好后,将它们分散插到东市的各个角落,看见它的人越多越好,咱们商铺向隆记学习的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两位掌柜仍是满头雾水,但还是毫不犹豫应了。
等了半晌,两位掌柜却没等到顾青后面的话,郝东来不由奇道:“侯爷,下面为何没了?”
顾青心中一堵,指了指石大兴,道:“出门后揍这胖子一顿,下手狠一点,打不过可以叫许管家帮忙。”
郝东来惊道:“侯爷,我说错了什么?”
“你没错,只是天生嘴贱,需要技术性调整一下。”
然后顾青又道:“旗幡散出去,长安人尽皆知后我再告诉你们下一步如何走,现在,去揍胖子,快点。”
石大兴欣然领命,狞笑着将郝东来推出了门。
……
第二天一早,顾青去左卫应卯。
刚入左卫的侧门,无数武将和同僚纷纷朝顾青恭敬行礼,顾青也非常客气地还礼。
左卫有大将军,大将军下面还有将军,将军再往下便是中郎将,按权力排名的话,如今的顾青算是左卫第三号实权人物,而且跟大将军不同的是,大将军往往只在战时才有领兵实权,而中郎将在平时便能领兵。
所以,顾青在左卫的日子可谓越过越滋润,不仅权力大了,还不必像当初当长史时那样忙得像条狗。
如今的顾青想翘班就翘班,除非遇到非常时期要动刀兵了,否则顾青大可惬意地在左卫里面混日子。
考勤点卯什么的全都是浮云,以顾青如今圣眷之隆,就算是郭子仪大将军要以军法罚他,恐怕也要细细思量一番。
进左卫后,顾青首先拜会郭子仪。
对郭子仪这位老帅,顾青还是颇为尊敬的。他可是未来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大唐若无郭子仪,只怕真会亡国了。
郭子仪在屋子里办公,垂头不知写着什么,顾青唱名告进,郭子仪搁下笔,起身迎了上来。
“顾郎将真是稀客,老夫还以为你忘了自己身兼左卫中郎将一职了呢,从骊山回来多少天了,今日才来应卯。”郭子仪呵呵笑道,话里却不大客气,含有几分不满和警告意味。
顾青急忙赔罪:“郭大将军恕罪,末将刚刚上任中郎将,家中许多俗务要处理,末将想着先把家事安顿好了再专心应差报效君国,晚了几日皆是末将之过。”
郭子仪哼了哼,道:“少年得志,切记莫膨胀了。论私交,老夫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私下里都不错,你是他们的子侄辈,按理老夫应对你多照拂,可老夫治军铁面无私,公是公,私是私,你是子侄,老夫对你更要严厉,否则难以服众。”
“是,大将军尽管责罚,末将绝无怨言。”
郭子仪瞥了他一眼,道:“这是第一次,老夫便恕了你。往后应差点卯你不准缺席,否则莫怪老夫真的对你行军法了,呵呵,十记军棍说多不多,被打废的人可也不少,你当知我大唐军法之森严,心中应怀敬畏才是。”
顾青连连称是,心中并无半分不满。
原本是自己的不对,顾青无话可辩。再说他也颇为尊敬郭子仪,而且知道郭子仪治军确实严谨,如果自己真被罚了军棍,那也不是郭子仪针对自己,而是军法无情。
接下来郭子仪便给顾青安排了工作,从明日起,接连一个月,顾青要领左卫将士在兴庆宫巡逻,日夜三班倒,中郎将主管的是左卫排班巡逻的范围和人数,以及随时调整时辰和地点,统筹人员。
差事并不难,顾青记下后便打算回屋里排表实施,郭子仪却叫住了他。
摇头叹了口气,郭子仪道:“你已是县侯,又是中郎将,仍如以前那般独来独往,也不怕长安的权贵们见了你笑话。”
顾青愕然:“不知大将军是何意?”
郭子仪起身拍了拍手,道:“走,陛下有旨,从左卫里调了一百名将士做你的亲卫,县侯说大不大,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你又是左卫的将官,怎能少了亲卫?”
“陛下亲自下的旨?”
“当然,早几日前便下了旨,老夫连人都给你选好了,结果你迟迟不来左卫应卯,老夫难道还巴巴的给你送上门去?只好等你来了再说。”
顾青顿时愁眉苦脸道:“大将军……末将可以不要亲卫吗?独来独往挺好的。”
郭子仪脚步一顿,奇怪地道:“陛下的一番好意,你为何不要?”
顾青叹道:“末将府宅不大,恐怕住不下这一百多人,再说末将身在长安久安之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亲卫对我来说没什么必要。”
郭子仪失笑:“你这娃子……看来对官场还是颇为陌生,这一百亲卫不需要你管他们吃住,他们的吃住仍在左卫大营,平日只是作为你的县侯仪仗而已,你啊……没事多打听一下规矩,以后莫再闹笑话了。”
顾青仍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无奈地接受了。
以李隆基的为人,这一百名亲卫里恐怕有他暗暗布下的眼线,帝王多疑,对谁都不放心,再信任的臣子也难逃被监控,顾青如果一再拒绝,难保李隆基会不会对他起疑心。
伴君如伴虎,圣眷再隆,终归不可能被完全信任,救命恩人也不例外,这是帝王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郭子仪领着顾青来到左卫府外,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一百来人,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年轻人披甲戴盔,如标枪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他神情冷峻,目不斜视,像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像。
郭子仪和顾青并肩走出左卫,年轻人领着一百名将士一齐躬身抱拳:“拜见郭大将军。”
郭子仪满意地点点头,对众将士的军容军貌颇为赞赏,转头对顾青笑道:“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亲卫了,为首这人名叫韩介,原为太子率府参军,后来调任左卫骁骑营都尉,陛下要给你配亲卫仪仗,老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顾青含笑道:“为何?”
郭子仪叹道:“韩介出身郡望,可惜脾性耿直,当初在太子率府时多被同僚排挤,明明是有勇有谋之将才,却明珠蒙尘,多年不得升迁,这次跟着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际遇,平日里你多点拨,你的年纪虽比他小,但见识文才都比他强,但愿他跟着你能有个好前程。”
顾青笑道:“末将尽力。”
韩介朝顾青抱拳行礼,大声道:“末将韩介,拜见侯爷顾郎将。”
后面百名将士齐刷刷地行礼:“拜见侯爷!”
顾青上前搀住韩介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仔细打量他,最后点点头,笑道:“往后我的安危便全靠各位了,韩将军和袍泽们辛苦。”
韩介嘴角扯了扯,道:“末将职命所在,虽死无憾。”
顾青笑道:“今日仓促,未曾准备见面礼,稍停我私人送给各位每人十贯,算是略表心意,各位袍泽万莫推辞,往后我的身家性命可全靠各位袍泽维护了。”
第二百零八章 刹那锋芒
无论古今,基本的社会规则必须要遵守。
比如道歉要虔诚地露出胸部,比如对刚认识的贴身下属必须要给见面礼,钱这个东西是最能表达心意且最实用的,不一定能买来忠心,但一定能买来好感。
看着面前的韩介和百名亲卫,顾青面带微笑,目光却分外留意,他在猜测这一百人里面究竟有几人是李隆基安排下的眼线。
排除眼线没必要,暂时先留着,顾青如今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不可告人,如果眼线把顾青每日的日常活动原原本本告诉李隆基的话,估计李隆基听到顾青上午翘班下午睡觉会影响心情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是不要太刺激他了。
每人送十贯,顾青一句话便送出去了一千贯。
心疼得抽抽,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谢侯爷赏赐!”众亲卫躬身行礼。
大钱都花了,小钱就更不必在乎了,顾青想了想,又道:“午时我会让管家包下一座酒楼,请袍泽们吃饭饮酒,放开肚皮吃喝管够,明日再正式应差吧。”
韩介和亲卫们再次道谢。
发完了福利,顾青这才仔细地打量亲卫们。
据郭子仪介绍,这些人都来自左卫骁骑营,他们当中有一半是上过战场的,其中有五十来人在安西都护府与吐蕃浴血奋战过,说是百战老兵亦不为过。后来都护府换防,这些老兵才得以从遥远的西域战场撤下来,调任左卫宿卫皇宫。
顾青缓缓环视众人,发现亲卫里面果然有一些比较成熟的面孔,有的甚至已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面色黝黑,神情淡漠,眼神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杀伐之气,与他们的目光接触令人打从心底里感到不适,就好像这些老兵的眼里,一切生物都即将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
顾青心情忽然大好。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这些亲卫都是宝贝呀。想不通李隆基为何将如此珍贵的老兵调给自己当亲卫,但顾青的心态已经从刚开始的抗拒到此刻心满意足的接受。
对老兵,顾青是很敬重的,这是来自前世的教育,对于军人,尤其是为国征战过的军人,无论受到多么高规格的礼遇都是天经地义的。
左卫府里混了半天后,顾青便领着一百名亲卫直赴酒楼。
酒楼是许管家包下的,顾青等人刚到,伙计们便立马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酒肉。
一百人很快塞满了酒楼,顾青坐在主位,以主人的身份笑着招呼亲卫们吃饭喝酒,亲卫们起身道谢后开始吃饭,顾青却发现桌上的酒却没人动过,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对桌上放着的醒目的酒坛,大家的眼神瞟都不瞟一下。
顾青眯起了眼,看了看旁边端坐的韩介,笑道:“他们都是你的麾下?”
韩介搁下筷子道:“是,末将刚从左卫骁骑营调出来,郭大将军命末将从麾下再调一百人充为侯爷亲卫,他们都是末将的袍泽兄弟。”
顾青指了指他们,道:“我请他们饮酒,他们为何不饮?”
“末将和兄弟们身负护卫侯爷之重任,担心饮酒误事,早年末将便有过军令,军中非年节不可饮酒,违者重罚。”
顾青饮了一口酒,轻声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和兄弟们调来做我的亲卫,那么从今以后,我对亲卫是否有直接的指挥权?”
韩介道:“有,末将和兄弟们既为侯爷亲卫,自然听命侯爷,为侯爷驱使效命。”
顾青盯着韩介的眼睛,道:“包括你吗?”
“末将是侯爷亲卫中的一员,末将自然也要听命侯爷的。”
顾青笑了:“那么,我现在命令,所有弟兄今日可饮酒,这个命令请韩兄转达下去。”
韩介毫不犹豫地起身,放声喝道:“所有人听命,侯爷有令,饮酒!”
轰的一声,一百名亲卫同时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坛,琥珀色的三勒浆倒在面前的酒盏里,然后一百人动作整齐划一,同时端起酒盏一口饮尽,然后起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谢侯爷赐酒。”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渐渐浮起惊喜之色。
仅仅只看刚才整齐的举动,可见这支百人亲卫军纪何等严明,令人叹为观止。窥一斑而见全豹,这支亲卫队绝对是大唐军队里的精锐级别,若是令他们冲阵的话,结阵之下必能以一当十。
郭子仪从军中调拨这批精锐给自己当亲卫,恐怕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出自李隆基的授意,这些人在军队里都是宝贝,没有哪个将领愿意将宝贝献出去给别人当亲卫。
那么问题来了,李隆基为何要给自己调拨如此精锐的亲卫?他有何目的?
这个问题如果想得深远一点,可能要上溯到十年前安禄山派死士刺杀张九龄了,这件事在当时不是秘密,而是李隆基当时选择性的忽视了,事到如今,李隆基多少有些提防的,安禄山派死士刺杀朝臣,他能干出第一次就有可能干出第二次,那么李隆基调拨精锐为亲卫,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危?
一切只是顾青的猜测,顾青无法确定,人在朝堂,身边每一件微小的事情背后都有着深意和内幕,如果不细心去琢磨,那么便哂然一笑不当回事,如果琢磨过了,其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做到自己内心不糊涂。
旁边的韩介并不知道刚才短短那一刹顾青竟想得那么深远,此刻他只知道面前这位少年侯爷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位侯爷看似平易近人,态度也非常亲切温和,如果没穿官服的话,他只是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寻常少年。
然而韩介刚刚与他短短几句对话里,却看到了顾青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锋芒。
丝毫不带火药味的几句问话,以及一道命令,顾青便轻易接收了亲卫的指挥权,从头到尾都是面带微笑,可是语气里不容置疑的坚决意味却非常清晰地告诉了韩介,以后对亲卫发号施令的人是他顾青,不再是韩介了。
韩介不由暗暗警醒,年少便被陛下封爵,果然不是简单角色,顾青的本事不仅仅是骊山上救了陛下的性命。
此时韩介才豁然清醒自己的位置,于是趁着亲卫们饮酒时,韩介起身向顾青敬酒,并低声赔罪。
顾青眨眨眼,微笑道:“无妨,往后还要辛苦韩兄和兄弟们护卫,我这人相处久了你便知,我出身贫寒农户,从来没忘本,也不摆架子,兄弟们跟着我不会亏待你们,至于规矩,我不立规矩,你们看着办,不耽误正事就好。在我眼里,你们不是亲卫,在我面前不需要什么尊卑,今日请大家饮酒,是为了庆贺我多了一百位朋友。”
韩介一愣,接着感动地保持躬身的姿势,饮尽了杯中的酒。
顾青又笑道:“韩兄,亲卫具体做什么?打个比方,如果我在大街被人欺负了,你们帮我揍他吗?”
韩介毫不犹豫地道:“自然要揍,有末将和兄弟们在,断不会让侯爷受欺负的。”
顾青又道:“如果我要主动揍别人呢?你们也帮我揍吗?”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自然……自然也会听命于侯爷的。”
“如果我在大街上看中了一个良家妇女,要你们帮我抢回家当夫人,顺便把她的家人都揍了,你们干吗?”
韩介惊呆了:“抢良家妇女?还要揍她的家人?这……”
相识短短几个时辰,韩介的三观开始摇摇欲坠。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以我刚正的为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揍别人的家人呢?”顾青哈哈笑道。
韩介没笑。
他发现顾青漏了一个玩笑,所以,揍别人的家人是玩笑,抢良家妇女不是玩笑?
这是事先埋下了雷吗?
……
下午时分,京兆府尹进了兴庆宫。
查了三四日后,骊山纵火的真凶拿住了,此案并没有朝堂君臣们想的那么复杂,就是三个逃徭役的逃工为了引开山下戍守的官兵,用了一招调虎离山计放火烧山,就是那么凑巧,李隆基和顾青当时正好在山上,于是被大火围困,一百多人差点被烧死。
李隆基闻奏报后久久不语,神情变幻莫测。
三名真凶正在刑部大牢里,经过严刑之后,三人始终说不出幕后主使,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也只是痛苦求饶,审了大半天后,京兆府尹这才下了结论,此案就是单纯的逃工纵火,与任何人并无牵连。
如果一定要牵连的话,将作监的官员疏怠职守,对徭役劳工暴虐残忍,致使劳工出逃,差点酿成大祸,李隆基和顾青遭受的无妄之灾,将作监官员难辞其咎。
兴庆宫内,李隆基又仔细问了几遍,尤其是追问了好几次府尹此案是否与太子有牵连,然后又将三人的供状看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满怀狐疑地认同了京兆府尹的结论。
三名逃工的下场自不必说,当街斩首弃市,都不必等秋后问斩了。至于他们的家眷,也是被流放千里的下场,最后将作监的官员也跑不了,一名监丞被李隆基下旨斩首,监丞以下数名官员被革职流放,骊山华清行宫的扩建工程停工,所有官员和服徭役的劳工逐一排查筛选,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堂堂九五之尊,大唐盛世的圣天子,居然差点被三名不堪徭役之苦的逃工一把大火烧死,事情的真相委实有些讽刺。
……
长安东市隆记瓷行的掌柜姓梁,是义陵县侯梁国栋的远方亲戚。
大唐的权贵产业众多,而权贵和官员是不能亲自出面做生意的,商贾之道自古被世人鄙夷,权贵官员行商就是自贬,会被人笑话的,甚至还会被御史上疏参劾,告一个“与民争利”的罪名。所以权贵对商贾向来避之不及,无论认不认同商贾,表面上是必须要露出鄙夷之色的,不鄙夷商贾就是不合群。
但名下产业那么多,权贵要捞钱,产业需要人打理,怎么办?
于是权贵的远方亲戚们便成了他们的遮羞布。一切都是亲戚干的,与我无瓜,我还是曾经那个中年,没有一丝丝改变,葱白十指只翻书,绝不碰那铜臭阿堵之物。
傍晚时分,梁掌柜走进了义陵侯府。
侯府的产业交给了几位掌柜打理,梁掌柜是其中之一,他大约掌握着侯府三分之一左右的收入。
可悲的是,提供侯府三分之一收入的梁掌柜在侯府里并不受待见,侯府的管家对他很冷漠,领他进偏厅时都离他远远的,生怕凑近了沾染商人的市侩气。
义陵侯梁国栋在偏厅里接见了梁掌柜。
梁国栋对梁掌柜的态度更冷漠,神情颇不耐烦。
梁掌柜到底是商人,脸皮的厚度绝对是合格的,被人如此冷漠也仍然堆满了笑容,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
“叨扰侯爷清静,小人之罪,请侯爷莫怪。”
梁国栋闭目养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事说事。”
梁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说来只是一桩小事,两月前东市开了一家瓷器店,卖的是蜀州青窑的瓷器,侯爷明鉴,去年咱们大唐与大食国在怛罗斯一战,打了个平手,但西域的商路却已丧于大食之手,西域的胡商被道路所阻,人数比往年少了许多,故而今年咱们瓷行的买卖颇为难做……”
梁掌柜啰嗦个没完,梁国栋不耐烦地道:“买卖上的事你与我说何意?难道要我操心这个吗?”
梁掌柜急忙惶恐赔罪,道:“小人只是怕侯爷听不明白,于是说个前因后果,故而啰嗦了些,侯爷,今年瓷行的买卖本就难做,突然冒出了个蜀州青窑,咱们瓷行可就愈发难做了,今年交赋侯府的银钱收益,只怕要比往年少三成……”
梁国栋终于睁开了眼。
不能不睁眼了,梁掌柜的话已经直接触及了侯府的收入,触及了钱袋子,梁国栋再不耐烦都要严重关注了。
“什么意思?怎么就少三成了?请你打理瓷行是干什么的?这般无能,我留你作甚?”梁国栋语气不善道。
梁掌柜急道:“侯爷,可不能怪小人呀,小人打理瓷行很尽力了,但是人家蜀州青窑卖的瓷器品质确实比咱们瓷行要好,胡商也都不是傻子,自然更倾向好的瓷器,这两个月蜀州青窑已经抢走咱们不少熟客了……”
梁国栋冷冷道:“那个蜀州青窑卖的瓷器果真比咱们的好吗?”
梁掌柜叹息道:“小人比较过了,确实比咱们的好多了。”
梁国栋冷哼道:“那就把蜀州青窑的商铺吃下来,变成咱们的商铺,这事儿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梁掌柜苦着脸道:“侯爷,怕是吃不下来……”
“为何?”
“蜀州青窑在东市一共买了四家商铺,商铺是两个蜀州的商人在打理,但是商铺背后的人有来头。”
“是谁?”
“小人打听过了,是刚刚被陛下封为青城县侯的一个少年,名叫顾青。”
梁国栋两眼赫然睁圆。
顾青,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如雷贯耳,据说这位少年在骊山行宫救了陛下的性命,而且深得杨贵妃之宠爱,可谓最近长安城里的红人。
“怎么会是他……”梁国栋瘫坐在蒲团上,烦躁地挠着头发。
大家都是县侯,但县侯的含金量是不一样的,梁国栋这个县侯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两代已在长安朝堂渐渐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而顾青,却是冉冉升起的官场新星,论圣眷,论声势,都比他这个义陵县侯强多了。
简单的说,这位新晋县侯恐怕惹不起。
梁掌柜又悄悄给梁国栋补了一刀:“侯爷,小人知道这位青城县侯是当今天子眼里的红人,惹不起就惹不起吧,可是咱们家的买卖却实实在在被那顾青的商铺一口一口地吞掉了不少呀,小人已然无法再忍了,于是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跟他们压价争客,打了小半个月,亏掉了不少钱,谁知他们昨日却忽然不跟咱们打了,他们换了个法子……”
梁国栋一愣:“什么法子?”
梁掌柜露出疑惑之色,道:“他们把瓷器的价格拉回了原位,而且制了不少旗幡,上面写满了‘向隆记学习’‘大唐瓷行,隆记为首’等等,全都是说咱们的好话,那些旗幡插遍了长安东市,如今已人人皆知,东市所有的商贾和远道而来的胡商都知道咱们隆记声名响亮,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瓷行如同小弟一般崇拜着咱们……”
梁国栋惊呆了,这是什么骚操作?顾青手下的掌柜疯了么?
“你确定是蜀州青窑瓷行的人干的?不是别的对头借刀杀人?”梁国栋追问道。
梁掌柜重重点头:“小人绝没看错,为了证实此事,小人特意派人跟踪插旗的人,那些人都是蜀州青窑瓷行的店伙计。”
“顾青吃错了药吗?居然满大街说对手的好话……邀名?捧杀?都不对!”梁国栋喃喃道。
梁掌柜苦着脸道:“所以小人这才不得不进府向侯爷请益,接下来咱们究竟该怎么办呀?”
梁国栋眼中露出几分冷意,缓缓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算我惹不起顾青,可买卖归买卖,他吞掉了我的收益,我若一声不吭以后如何抬头做人?”
“侯爷的意思是……”
梁国栋一咬牙,道:“继续压价,抢客,把顾青的商铺打下去,打到他关门,大家都是县侯,官面上便不做文章了,对大家都没好处,但商贾方面便各凭本事吧,若他敢使卑鄙手段动用官府,我也不是吃素的,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占着理呢。”
梁掌柜躬身应了。
第二百零九章 大唐第二
顾青的迷操作梁国栋看不懂。
这年头的商人已不像唐朝初期那么朴实了,市面越来越繁荣,竞争越来越激烈,随之而来便是人心越来越贪婪,很多只有在现代才能见到的商业上的霸道手段,在如今的大唐盛世已出现了雏形。比如价格战,比如垄断市场和强行收购等等。
幸好顾青懂的套路不比别人少,而且论起阴损来,唐朝这些手段不过是小儿科。
第三天,长安东市的隆记瓷行已人尽皆知了,那些大大小小迎风招展的旗幡给隆记打的广告出人意料的红火,短短几天给隆记带来了不少新客人,梁掌柜琢磨不透顾青的目的,但买卖利润却实实在在进了自己的钱袋子,一时竟有些忘形,以为自己让瓷行再次变得伟大了。
相比梁掌柜捡了钱般的高兴,郝东来和石大兴却如同丢了钱一般失魂落魄。
他们也想不通为何顾青要给敌人宣传,东市插旗幡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宣传方法,如果这些旗幡是宣传自家的店,这几日终归会有一些买卖上门,多少能创造一些利润。
可是如今,利润却眼睁睁进了敌人的口袋,而且还是自己帮敌人宣传的。
隆记瓷行的掌柜想必一定将他们当成了傻子吧,心里堵得慌。
“瞧你们那点出息,不过是几天的利润而已,再过几天我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顾青见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鄙夷道。
大早上见到这副丧气的样子晦气得很,就像两人头顶上有一片青草地,需要浇水。
郝东来闷闷地道:“侯爷,隆记如今可算是精神了,小人今早在他们店前看了看,里面客人来往不绝,而咱们的店门可罗雀……”
石大兴也叹道:“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隆记的瓷器卖得好,是大唐第一瓷器行,这名声还是咱们打出去的,想想就憋屈……”
顾青挑眉:“长安城都知道隆记是第一瓷器行了?无论官民客商都知道?”
郝东来苦笑道:“东市的旗幡插得到处都是,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隆记,尤其是‘大唐第一’的名头,可谓如雷贯耳。”
顾青笑了:“那咱们就走第二步吧,下午你们再去造一批旗幡,旗幡上就写‘蜀州青记向隆记学习,争做大唐第二’,这批旗幡多造一些,同样插满东市。”
二人惊呆了,郝东来忍不住道:“您不仅把敌人捧为第一,还自甘认第二?侯爷,您当官当傻……”
顾青微笑的表情吓得郝东来赶紧住嘴。
石大兴一脸灰败道:“侯爷,能说说为何吗?这么干下去等于自掘坟墓呀,哪里有把敌人捧为第一,自家却甘认第二的道理?说出去咱们青记都快成东市的笑话了。”
顾青嗤笑:“你俩这段日子被隆记打得灰头土脸,难不成还以为形象很伟岸?你们啊,早就成笑话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大不了从笑话变成超级笑话,有什么关系,以后蒙面出门就是了,还能增添许多神秘的魅力。”
两位掌柜不淡定了,我们难道真成了笑话?可是……相比之下,把敌人捧为第一的行为才叫笑话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两位掌柜眼巴巴地看着顾青,求解释,求安心。
顾青漫不经心地照着镜子,跟以往不同,今日镜子里的他身披铁甲,头戴双翅盔,腰间佩了一柄长剑,天生不高兴的表情在盔甲的衬托下显得尤为严肃,不怒自威。
“这般绝世风采,哪里需要去街上抢良家妇女,明明是良家妇女要抢我才对……”顾青对镜喃喃自语,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道:“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侯爷……”郝东来委屈地道。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不解释,照我说的话去做,爱我就相信我。”
两位掌柜只好垂头丧气离开。
第二天,长安东市的百姓和胡商们发现插遍东市的旗幡更换了内容,隆记瓷行依然是主角,旗幡上“大唐第一”的名头似乎愈发理直气壮了,也不知是经过谁认证的,反正隆记就是大唐第一。
但是还有一位配角不知不觉冒出了泡儿,“青记瓷行争做大唐第二”,看着旗幡上的字迎风飘扬,东市的路人们纷纷笑出了声。
这可真是……给自己做宣传都显得那么没底气,生怕得罪了人似的,软绵绵的认了个第二,让路人都忍不住为这家青记瓷行泄气不已。
经过两天的宣传,青记瓷行渐渐成为东市客商和百姓们的谈资,尤其是“争做第二”的噱头,更令闻者失笑,而这个噱头渐渐地变成了风头,已然盖住了隆记所谓“大唐第一”的热度。
很神奇,第二居然比第一火,更有许多天生好奇心强烈的胡商们舍了隆记,忍不住登了青记的门,不为别的,他们就想看看为何青记会自认第二,是瓷器的品质不如隆记,还是价格比隆记贵,哪怕什么都不为,单纯去看看青记的掌柜究竟有多傻也别有一番趣味。
莫名其妙的,青记瓷行突然多了很多客流量,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许多客商进门便盯着郝东来和石大兴的脸使劲看,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祖传的傻子基因,看完了掌柜,客商们才看瓷器,问价格。
于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猝不及防地被迫接受了东市商人们惨无人道的围观。
迎来送往,生张熟魏,商人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
郝东来和石大兴站在门前迎客,脸上的笑容很僵硬,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的眼神……让我很不爽。”石大兴面无表情,嘴唇开了一丝缝隙,低若蚊讷般道。
郝东来笑得很和气,胖子的笑容天生给人一种亲切感,但他痛苦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们怕不是在看傻子吧?咱们看起来像傻子吗?”
石大兴冷哼:“我不像,但你这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模样比较像傻子。”
郝东来没心情跟他斗嘴,叹息道:“侯爷果然妙算无遗,今日咱们店的客人比以往多了十倍,看来这‘大唐第二’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比第一强……可是,为何我还是有一种把门关上然后下令伙计将这群客人乱棍打死的冲动呢?难道我已失去对行商的热情了?”
石大兴冷笑:“你尽管下令,坏了侯爷的好事你等着被扫地出门吧,你占的份子从此就归我了,呵,我不嫌多……”
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石大兴神情一阵恍惚,喃喃道:“咱们的生意重新活过来了?仅仅只是在东市插了一些旗幡,这就……活过来了?其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郝东来忽然咧嘴笑了:“其实……只要生意红火,就算被人当成傻子看也不打紧的,傻子就傻子吧,拍拍身上的钱袋子,谁赚的钱少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说完郝东来肥脸上的笑容愈发痴傻,就差嘴角流下一行口水了。
石大兴嫌弃地看他一眼,仔细一想,郝胖子的话似乎有道理,挣钱才是王道,被当成傻子有什么关系?
于是石大兴试图学着郝东来一样露出傻子般的笑容,满足客人们的窥视欲,然而石大兴的脸皮终究比郝东来薄了一些,扮起傻子的模样也远远不如郝东来那般浑然天成,装了半天,石大兴肩膀一垮,黯然叹息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
傍晚,两位掌柜收了铺,兴冲冲地赶来顾青家。
“侯爷果然妙计,咱们的大唐第二竟比隆记的生意红火多了,今日咱们店的客人是隆记的三倍,三倍!”
石大兴对顾青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为何自认第二之后,生意竟然比第一更红火,但不妨碍他对顾青的崇拜。
“侯爷,今日咱们青记四家店做成了两百多笔买卖,其中有十笔来自西域胡商的大宗买卖,订下数以万计的瓷器,两个月后交货,今日咱们赚大了啊!”
顾青躺在前堂的蒲团上,今日领左卫将士在兴庆宫巡逻了一整天,实在累坏了,面对两位掌柜兴奋雀跃的好消息,顾青却提不起一丝劲。
盔甲穿戴起来很威武,但是如果挂在身上一整天委实太重了,到了下午时分顾青已直不起腰,只好提前翘班溜回家。
“啊,恭喜贺喜,祝二位日进斗金,去给我叫个丫鬟进来,给我揉揉腰……”
郝东来自告奋勇伸出手:“侯爷我来,我会几手推拿术,保管让侯爷满意。”
“你住手!滚远!我虽不是很喜欢女人,但更不喜欢男人碰我。”
石大兴鄙夷地瞥了郝胖子一眼,马上出去找了个过路的丫鬟进来。
丫鬟进来后神情怯怯,听说要给顾青揉腰后,丫鬟眼中顿时升起了几许兴奋的神采,短短一瞬间,从怯懦变成了跃跃欲试。
如果按得侯爷满意,从此将她从丫鬟升为通房丫鬟,那可是职场上质的飞跃呀,更何况这位年轻的侯爷至今未婚,如果……嘻嘻。
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在顾青的腰上揉捏,半晌之后,顾青不满意地扭过头:“你没吃饭吗?用点力!”
丫鬟吓得急忙加重了力道。
顾青皱眉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这副柔情似水眼带桃花的模样是几个意思?你以为给我揉了腰我就会看上你,就会娶你?没有!一丝的可能都没有!”
顺手从蒲团边扯过一条毯子,顾青爬起来将丫鬟的脑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趴下来道:“总算顺眼多了,继续推拿。”
两位掌柜目瞪口呆看着顾青的骚操作,半晌没吱声儿。
顾青被推拿得很舒服,满足地直哼哼:“你俩还有事吗?”
两位掌柜回过神,道:“没什么,就是特意来向侯爷报喜,咱们的店铺生意算是活过来了……”
顾青懒懒地道:“啊,恭喜恭喜,祝二位日进斗金……咦?这句话刚才好像说过。”
“是,侯爷您刚才说过,我们收到了两倍的恭喜,好幸福……”
顾青淡淡地道:“你们该不会以为一个‘大唐第二’的名头从此便真的日进斗金了吧?知道长安东市有多少家瓷行吗?隆记会眼睁睁看着咱们从此盖过他而没有任何动作吗?”
二人一呆,郝东来神情凝重地道:“侯爷的意思是,咱们还有下一步?”
“当然有下一步,插旗幡,大唐第二,都是噱头和铺垫,把隆记彻底打垮才是目的……”顾青啧了一声,瞥了瞥郝东来道:“平时觉得你不大灵醒的样子,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我也就忍了,为何今日的你看起来格外的愚蠢?”
郝东来语滞,石大兴在旁边忽然大笑:“侯爷,这家伙今日在店门前扮了一整天的傻子,此时约莫是真傻了。”
顾青恍然:“原来是找到了真我。当浮一大白才是……对了,你们二位对人生的挫折如何看待?”
二人愣了,为何突然聊起了人生?好突然呀。
没等二人组织好措辞,顾青又道:“你们如何看待其实并不重要,所以我不想听。”
二人:???
顾青接着又道:“二位对挖坑埋自己的行为如何看待?”
二人:???
今日的侯爷好跳跃,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顾青闭着眼道:“哦,这个也不重要,我是想告诉你们,如果人生的挫折突然来了,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毕竟坑是自己挖的,含着泪也要跳进去……”
郝东来快哭了:“侯爷,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为何觉得自己越来越蠢了?”
顾青命丫鬟停手,将她打发出去,然后坐起身看着二人,缓缓道:“接下来,咱们要走第三步了。”
两位掌柜已亲身经历了顾青出的主意的妙处,于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回不管侯爷出的主意多么离谱多么不合情理,哪怕他说要把自己的四家店砸了,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侯爷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二人神情坚决地道。
顾青揉着仍有些发痛的腰,道:“第三步,夜晚找人把咱们插在东市的旗幡全都拔了,当街踩烂撕碎,另外,咱们的四家店也全部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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